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地明环》作者:黄易 内容简介:   后武则天时代,权力尽入韦武集团之手。而来历神秘的北帮田上渊,更击溃黄河帮和洛阳帮,实力连塞外魔门亦难以撼动,南方的竹花帮岌岌可危!   龙鹰暗中重组劲旅,同时凭范轻舟的身份,纵横江湖,周旋朝野。一向孤僻的符太,则被迫化身丑神医,重返尔虞我诈的宫禁,陷身古怪的绝色宫女,以及堪称当代第一拍马屁能手的高力士纠缠。   这段武周过渡往盛唐的路上,处处凶险,却又妙趣横生。武则天坐绝关,是否成功破空而去?龙鹰如何拨乱反正?李隆基如何重塑大唐?妖氛罩天之际,天地之间,明空还否?   《天地明环》,正是《盛唐三部曲》最精彩之高潮! 卷一 第一章 谜埋帝冢   神龙元年正月,李显登上皇座,恢复帝位,并率文武百官到上阳宫问安,给母皇尊号“则天大圣皇帝”。又对政变功臣论功行赏,赐文武官阶、爵。封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为纳言;崔玄晔内史,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名称虽异,五人的职权等同宰相。加官之外,五人获赐郡公的爵位。   李多祚被封为辽阳郡王,宇文破代李锋为飞骑御卫大统领,后者降返原职。较特别的是宇文朔,赐封为首席御前剑士,就像风过庭般,虽不含实权,却有着无比崇高的荣誉,可奉皇命出征。   政变的另一关键人物姚崇,果如龙鹰所料,不获任何封赐,还被外调为亳州刺史,亦属“得偿所愿”,避难去也。   可是真正的得益者,却是武三思和武氏子弟。   武曌在李显复位后十天“驾崩”,三日后李显正式恢复大唐国号,持续十五年的大周帝国,宣告结束。   旗帜由武周的大红色恢复为黄色,郊庙、社稷、陵寝、官阶名称等回复旧制,定长安为首都,神都恢复洛阳旧名成为陪都。至此,表面看,张柬之等的“大唐梦”,终告梦境成真。   “武曌”去后,韦后再无忌惮,说动李显将武三思升为复旧官制后三公之一的司空,正一品,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宰相。武懿宗亦因控制郭城有功,从右散骑常侍升为司徒,受封定王。武攸宜原职不变。朝代的嬗变,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不但丝毫无损,势力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因着与韦后的关系,成为李显背后的操纵者,兑现了龙鹰对张柬之一方的多次警告。   依附武三思者纷纷进驻要职,其中以宗楚客最为显赫,升任兵部尚书,掌控兵上官婉儿被封为正三品女官婕妤,仍掌制命。   尤为荒谬者,李显立韦氏为皇后后,追赠皇后父韦玄贞为上洛郡王,母崔氏为郡王妃。韦后还师武曌故智,自李显坐朝的第一天,竟立帷幔坐于殿上,来个垂帘听政,惹起朝臣极大愤慨,李显一律不听。   二张家族及其依附者,随二张被诛全面失势,二张的兄弟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等,与张易之、张昌宗一同枭首天津桥南。韦承庆、房融、崔神庆等全被下狱治罪。   杨清仁虽然在政变里出过力,却因被韦后和武三思所忌,除增加食禄外,不获任何封赠。当然杨清仁志不在此,只求在新朝保存一个席位,能出入宫禁,其所愿也。   反之洞玄子水涨船高,因深得李显、韦后和武三思欢心,虚悬多年的道尊之位,落入他的邪手里,成为名义上道门的领袖。由于李唐奉道门为国教,洞玄子的地位等若大唐的“国师”。   李显同时大赦天下,当然,并没有二张同党的份儿。以往为酷吏冤枉者予以平反昭雪,子女发配为奴者皆免;李唐皇族配没者回复皇族身份,按情况授予官爵。事实上,含冤者早被女帝赦免,受益最大的是李唐宗室,因为女帝对以李贞、李冲为代表的宗室诸王,一直不肯赦宥,子孙流放岭南者甚众,或拘禁多年,也有流落民间,至此闻讯自行归来,各以亲疏袭爵拜官。   最难处理的是龙鹰。   但即使凶狠如韦后、奸诈似武三思,亦知挟强势玉成传位之事的鹰爷是开罪不得的,其后果将没有人能承受。他们的难题,由龙鹰解决,对任何爵位,一概推辞不受,只承袭“国宾”之号,由大周国宾,转为大唐国宾。对上阳宫外的事,一律不闻不问。   “女帝”驾崩后第七天,龙鹰率千骑御卫,护送“女帝”灵柩往关中干陵,离此是非之地。   ※※※   龙鹰和席遥卓立梁山顶峰,俯瞰远近。   抵此之前,龙鹰从未想过干陵的规模如此庞大,纵然比之附近其他帝陵,亦鹤立鸡群。   梁山本身地势险要,是从黄土高原台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圆锥形山岭,东有豹谷,西为漠谷,山巅由三个耸立的峰尖组成,由南北走向的高岭相连。主峰北峰,为干陵地宫所在;南面两峰较低,此两峰东西对峙,成为陵寝的天然门户。   梁山处长安城西北,居干位,干为天,帝为天子,故称干陵。干陵巧妙利用山势地形,气势雄浑,布局宏大。   此陵可大分地上和地下,上有外城、内城,两重城墙,四座城门,献殿、偏房、回廊、阙楼等殿宇林立,御道接神道,道旁石刻柱立,有高达两丈的一对象征陵墓标志的华表,接着是翼马、朱雀、石马、翁仲、石狮等守护陵墓的雕像,造型浑厚朴实,高逾丈,踏足御道,如入天将神兽之境。   接着就是纪念两帝功绩的巨大石碑,一为高宗的述圣碑,另一为武曌谥号的则天碑,成双成对,胖公公一直不肯透露的“碑文”,终于呈现龙鹰眼前。   地面上是一座完整的宫城,地底则为地下宫殿,乃凿石开山而成,自高宗于文明元年葬于此陵,到今天历时二十二载,期间在胖公公主导下不断营建,花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工程之浩大,可以想见。最特别处,是进入地下陵殿的隧道位于梁山主峰南部山腹的位置,表面看没半点加工的斧凿之痕,仿如天然山坡,只要将营建的数据毁去,施工者守口如瓶,想找到这个唯一的入口,已非常不容易。纵然找到,亦没法破门关而入。   胖公公现正督师封闭入口,动用四千多块重石条,顺坡一层一层的砌筑。石条上有凹槽,以铁栓左右拉固,上下之间有铁棍穿连,再用熔化的铁浆浇灌,令迭压的石条浑然为一,坚固至极,即使你拥有无限的人力,想破陵而入,没有数十年的工夫,休想办到。   女帝花这么多工夫在此帝陵上,龙鹰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武曌想的只是百年归老后的安息之所,不容任何骚扰,因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一来她以武周代李唐,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称帝,说不定死后被人翻帐,更怕圣门身份泄露,凡此种种,令她不得不为身后事好好打算。其与高宗合葬一墓,亦含有若冒犯她的陵寝,等于冒犯高宗之意。谁想过此陵成了她“坐死关”之地?   远眺东面,是与干陵互为毗邻、太宗昭陵所在的九崾山,右面遥处是山顶终年积雪的太白山,脚下渭河诸水东流,龙鹰神思飞越,驰想着永不再踏足人世的“武则天”一生的功过。   武曌是独一无二的,以前没有过,将来也不大可能出现,指的不单是她的成就,还有她的胆识谋略。她从夺权到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充满传奇的色彩。无疑地她用了残酷的手段排斥异己,巩固权位,但只限于皇族和官僚阶层,而其逆我者死的作风,乃形势使然,不如此早被开国元勋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轰了下来,死无葬身之所。这类事攸关生死荣辱,开始了没得停下来,还要干得彻底,因仇恨和敌意愈滚愈大,不会减退。   即使对她最苛刻者,亦不得不承认女帝推动了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其打击高门世族的努力,逆转了自汉代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陋习,因而发展科举,开设殿试,广开仕途,用人惟才,奠定了盛世的基础。内则奖励农桑,兴修水利;外则藉龙鹰东征西讨,压抑契丹、突厥,重置塞外都护府,打通丝绸之路,均为功不可没。她本身便是一次对男尊女卑的时代最大的冲击,以一女流之辈,问鼎帝座,掌权近一甲子,敢说“武则天”非为一位杰出的帝君者,纯为脱离现实的执拗和偏席遥的声音在龙鹰的耳鼓内响起,道:“非常羡慕圣神皇帝。”   龙鹰心不在焉的应道:“天师不害怕吗?”   席遥默然不语。   龙鹰收摄心神,朝他瞧去。   当年在长安郊野立在高崖边缘的席遥回来了,正负手鸟瞰山下的原野河流,深情专注,双目闪动奇光,浸沉在某一奇异的情绪中。   席遥徐徐道:“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怕有人能证实死亡是真的死亡,我的前生只是一种幻觉、一个疯想。”   接着别头朝他欣然道:“幸好得鹰爷告知风公子和月灵奇异的隔世情缘,牢固了我的信念,再不会被动摇。”   龙鹰难以相信的道:“在天师那般千真万确的情况下,仍容许怀疑和患得患失的余地吗?”   席遥叹道:“看看眼前的天地,是那么具有强大的慑服力,任何与此无直接关系的,自自然然被淘汰和忘怀,此乃修道者的心障,能逾越者绝无仅有,也正为‘绝关’的真义,因再无回头路可走。”   龙鹰讶道:“听天师的语气,似不将小弟的死而复生计算在内。”   席遥苦笑道:“这恰是问题所在,由于不是亲身经历,且是绝对个人的经验,总难避免有那丁点儿的怀疑,鹰爷是否真的已越过生死的界线,又从那边返回来,就像若我将自身的经验公告天下,闻者将嗤之以鼻。”   龙鹰同意道:“人之常情也。”   席遥满怀感触的道:“我们是有大福缘的人,若非如此,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   龙鹰明白席遥这刻的感慨,他和席遥、法明、符太和胖公公是离开地下陵殿最后的五个人,送别女帝和千黛。   席遥深情地俯瞰山河远近的美景,亦正是他这个一心要找寻离世出口的奇人,能对眼前无比真实的天地,贯注比任何人更深刻的感情,前世和今生融合为不可划分界定的整体,形成与其他人迥然有异的独特经验。   封闭陵殿入口的声音在下方隐隐传上来,提醒着龙鹰女帝被永远封闭在绝关之内,为眼前现实的人间世添加了某种诡异莫名的气氛。他躲到梁山之巅来,是不愿看着入口隧道不住被层层加封。   席遥说得对,要在这无比真确、不容置疑、可吞噬一切对她真实性的怀疑、庞大无匹的世界寻得“仙门”,破空而去,是如斯地不可能和超乎现实,想想已令他对女帝在陵殿内的命运有不寒而栗、肝肠欲断的可怕感觉。他们将永不晓得“武则天”坐绝关的结果。   席遥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当前世的经验倒卷回流进入今生的我,使我晓得自己乃卢循的转世,那种冲击是天翻地覆的,摧毁了我自以为是的所有信念。”   龙鹰从浮想里脱身出来,往席遥瞧去,后者凝视着地表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不但像没有人在他身旁,还似把自己都忘掉了。讶道:“可是天师乃道家修行之士,照道理该比一般人易接受轮回转世之说。”   席遥叹道:“那时的我,早被现实征服了,还想着离开道门。仙道之说虚无缥缈,不切实际,我的脑筋也被现实封印,不敢逾越,禁制是那么的彻底和自然而然,令你丝毫不察觉是自我封闭,还感到理所当然,不如此是痴人说梦。告诉我!你认为眼前的虚空,真的可以破开一道离此而去的仙门吗?”   龙鹰呆瞪着眼前广袤的空间,既真实又难把握,说不出话来。   席遥道:“我们和当年的燕飞与孙恩,都是晓得仙门的人,但却有着关键性的分别,就是他们曾亲眼目睹三佩合一,仙门开启,不用像我们般免不了有时胡思乱想。”   又沉吟道:“对本人来说,世上最大的奥秘和奇迹,莫过于仙门,因而死亡亦变得非为绝不可免的事,就看我们的福份。鹰爷有兴趣听我修炼‘黄天大法’的情况吗?”   龙鹰正需要点较实际的东西,忙道:“当然想听!”   席遥吟唱道:“‘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   龙鹰心中涌起诡秘莫名的奇异感觉。   “黄天大法”乃孙恩在距今二百多年前自创,传予卢循,故此现在向自己传法的,是“卢循”而非“席遥”,这笔糊涂帐恐怕没人弄得清楚。   此刻的席遥,亦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女帝刚入干陵绝关,此刻的席遥又前世今生的交错纠缠,忽然间,习惯和熟悉的事物,似全崩塌下来,再难区分何为真?何为假?又或真和假的对立是否存在?哪些算是真?哪些算是假?   席遥续道:“‘黄天大法’,与‘道心种魔’处处相通,欠的只是‘出生入死,离死返生’此一着,言理方面则更为精致入微。鹰爷的‘至阳无极’虽告成形,却略嫌粗糙,为使仙胎魔种能有个完美的结合,我和僧王商量过后,决定将‘黄天大法’之秘尽告鹰爷。哈!鹰爷当明白我席遥这一片苦心,最后为的还是自己。”   龙鹰欣然道:“天师提起仙胎,小子立即浑体生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互相之间真正的无私,在这尔虞我诈的人间世,多么难得。”   席遥哑然失笑,往他瞧来,道:“是真正的利益一致。‘黄天大法’分九重功法,一言贯之,就是‘炼心’。第一重炼的是未纯之心,屏情去妄,心照于空。第二重炼入定之心,第三重炼天地之心,一阳来复,玄关窍成。由此到第八重的炼心成神,灵则动,动则变,变则化,以至能出神入定,不为物境所迷,于鹰爷来说,早为过去了的事。我想和鹰爷说的,是最高的第九重功法。”   龙鹰道:“天师太看得起我了。只在不为物境所迷一项上,我只能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偶一为之。”   席遥笑道:“即使敝师孙恩,亦是在特定的状况下方办得到。第九重功法,就是‘炼神还虚’之法,须炼至众有皆空,清虚一炁,盘旋天地之间,在其内又不在其内。天地有毁,虚空不毁。”   龙鹰一怔道:“虚空不毁?”   席遥淡然自若的道:“仙门开启后又闭上,何来有毁?”   龙鹰拍额道:“对!”   席遥道:“卢循就在此却步,难作寸进,也是我早前的遭遇,幸好僧王寻上本人,得闻《道心种魔大法》之秘,明白炼虚的同时,尚要合道,此道就是‘虚空之道’,一切奥秘,尽在虚空。”   龙鹰抓头道:“我似乎明白,又似完全不明白。”   席遥沉声道:“虚空不空,乃一切的根本,没有了虚空,一切将不复存。”   龙鹰双目爆闪奇芒。 第二章 无字天碑   火炬光照耀下,一对石碑矗立前方,东西对峙,若如两尊高达二丈守护陵寝的天神,默默以它们独有的方式,诉说主子们生前的丰功伟业。   这对石碑开创先河,分别代表唐朝第三代皇帝高宗李治,和至今为止中土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两代君主,合葬一陵。   位于西侧的属高宗,为述圣碑,由七块巨大石料组成,碑石节数合“日、月、金、木、水、火、土”的七曜,当年武则天亲自撰文,李显书写,凿刻后涂以黑漆,光亮夺目,共八千余言,当然歌功颂德,隐恶扬善。   述圣碑东侧为武则天碑,胖公公没说出来的碑铭,终于揭晓,光光滑滑的没半个刻字。武曌可为高宗的述圣碑洋洋洒洒的撰写八千言的长文,自己的碑铭却不着一字,本身已有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比之千言万语,更能触动观者的想象。   通往帝陵的隧道在入黑前被彻底封闭,接着铺以泥草,还原为山坡的部分,不露痕迹。   龙鹰、胖公公、符太、法明、席遥五人立在“无字碑”前,做最后凭吊,战士守护四方,见证着这特别时刻。   明天,将有兵马从“新都”长安开来,负起守陵之责。   直到此刻,武则天的“死讯”仍未泄出,来守护的兵员,还以为是一般正常的工作。这是基于龙鹰和代表李显的张柬之的秘密协议。   女帝驾崩的时间,与二张的被诛只隔数天,很易予人女帝是给逼死或气死的错觉,于此新朝刚立,政治不稳之际,极不利新朝的施政,实非群臣所愿。故此经商议后,李显一方决定将女帝的死讯延迟半年或更长的时间才公布,期间以种种手段掩饰女帝过身的事实。此更为一石二鸟,可配合新朝从陪都洛阳迁返旧都长安的大规模行动,届时李显亲自护送武则天的灵柩返长安,正式将之安葬干陵,让女帝长眠于此。   这样既没违背女帝不准李氏和武氏子弟相送的命令,又在表面上让李显等尽了孝道,对天下万民有所交代,不授人以柄。   故此龙鹰等的行动是于绝对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先封锁方圆百里之地,不容人进入,才在胖公公指挥下,迅速完成封陵之举。   龙鹰审视着无字碑,叹道:“难怪我想破脑子也想不到。他奶奶的!竟然是破碎虚空。”   符太道:“换过其他人,即使对着石碑仍想不到,或会猜是因圣神皇帝功德比天,故无人敢用文字表述。哈!”   法明合十低喧佛号,道:“善哉!善哉!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席遥捻须微笑道:“我却道不知情者,会认为是圣神皇帝表现出君主的风度,将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龙鹰兴致盎然的向胖公公问道:“公公又认为其他人怎样想呢?”   胖公公笑道:“公公的猜测没你们般天马行空,浮想联翩,而是从实际或政治的方向去看。”   符太感到有趣的道:“公公指点!”   胖公公现出功成身退的轻松写意,取出烟管,让符太点燃烟草,深吸两口,悠然道:“为高宗撰文的是圣上,现在够资格为圣上写铭的是李显。当后人发觉则天碑上空空如也,稍懂现时形势的,该认为问题出在‘正名’和‘定位’之上,因没法决定圣上该称帝还是称后,致无法落笔。”   龙鹰拍额道:“外行人毕竟是外行人,没法想得周详。”   胖公公再吸一口,叹道:“什么都没关系哩!”   法明向龙鹰道:“本王将亲自送公公往南诏去,顺道看看滇池的风光,然后折返江南,过一段平凡而又绝不平凡的日子,静待邪帝的好消息。”   龙鹰喜出望外,亦晓得法明与他持同一想法。   对付胖公公绝不容易,可是胖公公因处理女帝的“后事”,形迹已露,以台勒虚云的智慧,又猜到与自己实难以善罢,交锋是个早或晚的问题,该不会放过胖公公此一罩门死穴,只要出动高手如无瑕、杨清仁、洞玄子之流,不是没有活擒胖公公的机会。法明来此一着,肯定粉碎了台勒虚云任何手段。   胖公公欣然道:“僧王对公公很有孝心。”   接着向符太道:“小子又如何?”   符太道:“我本想送公公一程,现在有僧王出马,再用不着我。自小我就有个心愿,就是独自在大漠过一段日子,既是流浪也是修行。趁此机会,可以还愿了!”   龙鹰皱眉道:“不是要去找拓跋斛罗吧?老子也有份的。”   符太一怔无语。   龙鹰道:“你还是先跟着我,到幽州后再说。”   符太耸肩做了个不在乎的姿态。   法明点头道:“鹰爷明智。”   胖公公不用说,其他三人均为才智高绝之士,闻弦歌知雅意。   现在敌我形势逆转,龙鹰施尽浑身解数,险险保着女帝安然退隐干陵,但亦触犯了帝皇其力能克主的天条。要对付龙鹰,在神都时办不到,现时更办不到,而唯一可办得到的,是诛除龙鹰的羽翼,使他无牙无爪,难以造反作乱。如此思量下,手握重兵的郭元振由于与龙鹰关系密切,将首当其冲,一天不削他兵权,武三思、韦后之辈睡难安寝,以台勒虚云的算无遗策,亦不会大意疏忽,假设龙鹰没有应对之策,到木已成舟,噬脐莫及。   欲动郭元振这般的边疆头号重将,绝不容易,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将激烈反对,亦恐惹起郭元振反扑之心,如因此惹来龙鹰,是弄巧反拙,所以非是短期内办得到,特别于此韦后等急须巩固势力之时。可是一旦削掉张柬之等政变功臣的权力,迁返长安,那时再筹谋应付,势失时机,陷于被动。故此若要做工夫,此其时也。   其次,“南人北徙”的计划处于关键时刻,如火如荼,与北帮的私盐交收,亦到了最后阶段。以前因难以分身,由刘南光的范轻舟处理,在这个时刻,须以龙鹰换走刘南光,方不致因遇上北帮的龙堂堂主乐彦,立被揭穿。   胖公公提起烟管,深吸一口,徐徐吐出几重烟圈,好整以暇的道:“永远勿忘记一件事。”   龙鹰虚心请教。   胖公公在众人聚精会神聆听下,仍沉默好一阵子,方缓缓道:“我们的对手是台勒虚云!”   人人动容。非是因胖公公这句话石破天惊,而是为胖公公以这种半卖关子的方式说出来,感觉特别强烈。   法明、席遥和符太,对台勒虚云的感觉远比不上龙鹰的强烈和深刻,是因闻而未见,际此似完成了最艰难任务的当儿,虽不致忘掉他,也将其置之于脑后。忽然得胖公公提醒,如雷贯耳,才发觉确得意忘形,轻疏大意。   符太皱眉道:“在现时的情况下,台勒虚云该暂时难有作为。”   法明也点头道:“若他确信鹰爷到南诏去会娇妻爱儿,理该不敢再来惹鹰爷。”   胖公公悠然道:“听僧王这般说,知僧王对台勒虚云从未作过深思,这是情有可原,因僧王的心神全投放往另一方面去,除非祸难逼至眼前。公公没僧王的问题,自李重润等三人被台勒虚云害死后,一直在思索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幸得公公提醒我,我确没特别考虑他,而到得公公提醒的这一刻,仍没法猜到他还可有何手段。”   胖公公微笑道:“先答公公一个问题,台勒虚云深悉其他人弱点的本领,是怎样培养出来的?”   龙鹰哑口无言。   他首次晓得台勒虚云看重人性,又针对人性施治,是从弓谋处听回来的。与台勒虚云多次接触交锋、明争暗斗后,对台勒虚云的认识日渐加深,知其对人性弱点的认识,已臻洞察无遗之境,自己如非鸿运当头,早败下阵来,不论文比武斗,在政变前是居于下风,现在表面似是扳回劣势,所以松懈下来,而此正为人性的弱点。   龙鹰道:“若要勉强找个合理的解释,我会说是因台勒虚云有着能抽离和隔岸观火般的心态,故能洞悉人性。”   席遥有感而发的道:“只有局外之人,才能看清楚局内人的情况。”   法明思索道:“这说法虽流于空泛,却很难找到更合理的解释。”   胖公公微笑道:“你们尽朝难处想,公公却是脚踏实地,直接简单的去想,并拟定出应付台勒虚云该持的正确态度,避免再一次被他算倒。”   月儿升上夜空,辉散着金黄的色光。   往上瞧去,干陵像一面大屏风,气象万千,峥嵘峭拔。   符太饶有兴致的道:“公公的话,总能发人深省,聪明有聪明的弱点,愚蠢有愚蠢的可欺,总结就是不论智愚,均有人性上的弱点。”   胖公公目光扫过四人,最后停留在龙鹰脸上,肃容道:“只有深悉自己人性上弱点的人,方有可能明白其他人,这套本领,是从自身开始,叫推己及人。”   四人瞿然动容。   席遥叫绝道:“公公的看法,一针见血。”   法明脸色变得凝重,沉声道:“公公想指出的,是否台勒虚云绝不犯我们认为他会犯的错误?”   符太咋舌道:“如此鹰爷肯定有难。”   龙鹰背脊寒浸浸的。   他已成台勒虚云一方的头号敌人,能克服本身人性弱点的台勒虚云,不会放过龙鹰的任何破锭,而现时台勒虚云最要掌握的,正是龙鹰送女帝入陵殿后的去向行止,如此势大大影响龙鹰今后的行动。   胖公公道:“派人来杀公公,实属不智,且风险极大。台勒虚云最切实可行的事,是找人吊靴鬼般追蹑鹰爷,确定鹰爷是否真的到南诏去。若然如此,台勒虚云方真的放下心事。”   符太道:“若有一个人办得到,这人就是无瑕。唉!很头痛。”   席遥叹道:“塞外圣门竟然出了这般的厉害人物,至今我仍难以相信,竟可凭空抓着我们唯一的弱点,且无从应付。”   法明冷哼道:“我不信凭我们五个人,竟应付不了个女娃儿,杀不掉她也至少可撇掉她。”   接着苦笑道:“我又犯轻敌的弱点,对吗?”   胖公公从容道:“幸好不论台勒虚云如何厉害,仍是人而非神仙,而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弱点,例如他针对人性无微不至的手段,本身就是个弱点,正因如此,方可以令他不再怀疑鹰爷是范轻舟。”   符太精神大振道:“对!正因他算得太尽,又恰好被鹰爷听到他验明正身的计划,始释去他对范轻舟的怀疑。今次也因算无遗漏,故被我们猜得他会派无瑕来确定我们的去向。公公厉害!”   胖公公欣然道:“天下间若要找个能对付无瑕者,非鹰爷莫属,情况类近太少之于柔夫人,是一种宿命,其他人均不行。”   席遥不解道:“何不索性干掉她?一了百了。”   胖公公道:“她很像当年的婿棺,不论徐子陵和寇仲如何了得,仍给她耍得晕头转向,微妙处不在实力较量,而在似有若无的情意。想想!如果徐子陵来个石青璇、棺婿兼收并蓄,我们现在肯定不会聚在这里为无瑕烦恼。”   符太拍腿道:“好计!鹰爷非是徐子陵,不怕广纳姬妾。”   龙鹰叹道:“你是我吗?知我心里的想法?无瑕是碰不得的,除非小弟肯助杨清仁做皇帝。他奶奶的!”   胖公公道:“少说多余话。今晚我们兵分两路,田归道领手下往幽州去,我们则动身往南诏,只要探到有被无瑕跟踪的蛛丝马迹,由鹰爷出动去收拾无瑕。娶不娶她是鹰爷的自家事,但必须以得到她的身体为目标,其他的想法均不切实际。此为圣门内部的争斗,不宜牵涉外人。”   符太一怔道:“他去了对付无瑕,我做什么好?”   胖公公笑道:“鹰爷着你跟着他,是怕你去挑战拓跋斛罗,未经深思。处理无瑕后,他须扮范轻舟到幽州去,如果有你跟着他,不是明着告诉台勒虚云范轻舟就是龙鹰吗?故万不可行。”   席遥欣然道:“随我们一起到南诏去吧!”   龙鹰欢喜的道:“天师也去南诏呵!”   席遥道:“以前我爱孤独,可是给僧王找上后,发觉吾道不孤,竟有可寻幽探胜的好伙伴,当然不愿错过。”   符太现出苦恼的神色。   法明笑道:“太少怕没了鹰爷的日子,将是度日如年。”   符太颓然道:“该这么说才对,到神都后,每天都在刀尖浪锋上过日子,危机四伏,惊险刺激,一旦回复平凡的生活,对明天又没有特别的期望,怕不习惯。”   胖公公胸有成竹的道:“要太少远走他方,太浪费了。”   符太大喜道:“公公对我有何巧妙安排?”   胖公公拍胸保证道:“公公想出来的,包保火辣刺激,只怕你胆子不够大,勇气未足和缺乏应付大转变的决心。”   众皆大讶,猜不到胖公公葫芦内卖的是何药。   龙鹰百思不得其解的道:“公公说的,全是太少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坏家伙最乐意做的事,为何仍怀疑呢?”   法明自叹弗如的道:“幸好本王非是公公的敌人,否则栽了仍不清楚是怎么的一回事!”   在期待下,胖公公先吸几口烟,轻描淡写的道:“这是赠予台勒虚云的临别秋波,炮制出另一个可与他近身缠斗的人来。就在李显这个没用的皇帝迁返长安前,符小子以丑神医的身份回到李显身边,其他的还看符小子的造化哩!”   众皆愕然。 第三章 行医实录   “说完哩!”   符太叹道:“你奶奶的丑神医,男女关系复杂无伦,且笔笔糊涂帐,欲断还连的。”   龙鹰头痛的道:“复杂只因老子叙述得够深入确切,不会构成问题,唯一的难关,是上官婉儿,因瞒不过她,当她晓得你变成王庭经,天才知道她如何反应。”   符太满不在乎的道:“我管她的娘,我又不像你般须照顾她的感受,惹翻了我一拍两散,说不定还可胁逼她陪我一晚两晚。”   龙鹰失声道:“什么?”   符太哂道:“不是我说你,像你般做人很辛苦的,待我这个新任丑神医给你来个拨乱反正。哈哈!真爽!”   龙鹰狠狠盯他几眼后,轻描淡写道:“我要你向第三代丑神医看齐。”   符太愕然道:“第三代丑神医?”   龙鹰悠然道:“第一代‘少帅’寇仲,我是第二代,千黛第三代,你是第四代。明白吗?”   符太这才记起千黛曾扮过丑神医,但仍不明白,讶道:“如何看齐她?”   龙鹰耸肩道:“很简单,写笔记,将你扮丑神医时发生的事,详细记录,就像千黛的《行医实录》,那老子拿起你的笔记读一遍后,便晓得你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记着!不要有任何隐瞒,否则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你算账。”   符太失声道:“你说笑吗?岂非晚晚摇笔杆?给人发现笔录时怎办?你当我是史官吗?”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道:“兄弟!这是唯一当小弟换为丑神医而不出岔子的方法,也代表着太少你探子生涯最巅峰的成就,使我能对宫内的情况了如指掌。此笔记须随身携带,字体尽量写小一点,满一册后藏在指定地点,勿要漏掉重要的事,特别是与美人儿们卿卿我我的对话。哈!真爽!”   符太晓得他在有冤报冤,颓然无语。   龙鹰讶道:“你竟肯这么听话,老老实实将所听所闻写出来吗?”   符太没好气道:“神又是你,鬼又是你。他奶奶的!老子一是不写,写就不会骗自己的兄弟,像你般没品吗?哈!不过你小心点,万勿看至吐血。”   龙鹰警告道:“勿要坏了大事,王庭经已成了唯一可深入敌后的超级探子,能影响成败,称职的话,可让你一直爽下去。还记得说过羡慕我有多重身份的话吗?当时我说你有资格扮丑神医,唯一的难关是你的个性。好哩!现在轮到最后一步,先给老子戴上面具。”   符太从怀里掏出丑神医的面具,目光投往快降至西面山峦的夕阳,吁出一口气道:“我像在造梦,有很不真实的奇异感觉。”   两人位处视野内最高的山峰,可俯瞰山下广阔平原的美景,于一道流经的小河旁,胖公公、法明和席遥正准备继续南下的行程。   不走水路走陆路,是方便无瑕跟踪,可是直至此时,仍未觉察到有无瑕吊在后方的迹象。他们昼伏夜行,离干陵后往西南方走,首站是汉中,从那里到巴蜀去,是最短的路程,比走水路快多了,合乎情理。不过,胖公公似另有打算,却没说出来。   龙鹰欣然道:“当时我说太少可扮丑神医,是顺着你的话随口说说,如果不是得胖公公建议,大概难成事,现在却感到是确实可行,换过其他人都不成,只有你这个丑神医之徒,可如鱼得水,惊险刺激处,不下于战场上的决胜争雄,须你施尽浑身解数。拿手出来!噢!我的娘!”   符太刚戴好面具,抬头望向龙鹰,见状尴尬道:“很不伦不类,对吧!”   龙鹰双目放光的道:“是别具风采!哈!到神都前记紧曝晒几天,让身体和脸上肤色的分别没那么明显。”   符太担心的道:“是否眼神不对劲?”   龙鹰道:“比想象的好多了,该是因眼形被面具改变了,鲁妙子一双妙手确能巧夺天工。哈!虽减了几分邪气,仍非一般人受得了,太过锐利哩!肯定没人敢光顾你。”   符太道:“我懂收敛嘛!放心好了!”   龙鹰道:“收敛便失去太少可勾魂夺魄的神采,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从你的一双邪目看出你的异乎寻常。”   符太给他弄糊涂,皱眉道:“你的说话不嫌自相矛盾吗?”   龙鹰道:“山人自有妙计。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腔调语气,各方面都似模似样,唯一欠的,是老子的一注魔气,伸出双手。”   符太双手递至,龙鹰左右握着。   符太神情古怪的道:“给个男人拿着双手,挺不自然的,累得我全身起疙瘩,你奶奶的!”   龙鹰哂道:“又不是第一次手拉手,何用有大反应?”   符太道:“怎么同?那是在战场上救命的手段,现在则为平白无事的拉手呵!咦!好像不止是一注魔气。”   龙鹰道:“该说为是足够份量的魔气,我以‘横念’送入你的主经脉内,你再用‘横念’接收藏入窍穴里去。看着我,老子在调校你的眼神。”   符太收摄心神,与龙鹰对视。   龙鹰道:“一身精神,在于双目。假如这两句话是真的,我就是凭魔气调校太少的精、气、神,当然须你配合才成,只要运起‘横念诀’,聚精于目,可进一步变化眼神,还有就是气味,否则给美人儿嗅一下已知你是假货。咦!你的眼神开始变化哩!”   符太喜道:“变化从内而外,当为易容术最高的至境,开始有信心哩!今趟是不论做什么,仍不用负责任。”   龙鹰没好气道:“勿要分神!记紧魔气的运用和分配,过犹不及,须恰到好处。”   符太问道:“有多少成?”   龙鹰道:“足有六成,可瞒天过海。丑神医是尝遍百草的奇人,去到哪里,吃药吃到哪里!服错药在所难免,眼神有变毫不稀奇。哈!”   放开他双手。   符太闭目好一阵子后,张开来,道:“多少成?”   龙鹰讶道:“你这家伙悟性很高,竟能将魔气从经脉转往气血,直截了当,不用功聚于目。现在至少有七至八成,你奶奶的!”   符太洋洋得意道:“老子练的是什么功?够哩!勿要训示我,做人诸多限制,有啥乐趣,总言之不砸了你丑神医的饭碗,其他便不能怪我。天黑哩!是行动的时间了。”   “万物波动”、“虚空不空”,前者由武曌提出,后者来自席遥,实为龙鹰学过最终极的两种武功心法。   以往对于虚空,只视之为空无一物,是波动传播的场所,可是若虚空可碎,就不是空空如也,至于是什么,已超出语言的极限,可意会,难言传。   这个心法比“万物波动”更虚无缥缈,是宇宙奥秘所在,一时仍难以掌握利用。   离开符太后,龙鹰从山顶奔下来,伏在一座低丘之顶,静候符太的讯号。   他现在是和符太连手捕捉无瑕的行踪,有效期到日出为止,如果仍摸不着无瑕的影子,立即收兵,两人分头行事,符太返神都,他则朝幽州走。   若无瑕孑然一身,想找到她难比登天,幸好无瑕有无瑕的弱点,恰为她的强项,就是她的猎鹰灵儿,到什么地方去几与她形影不离,相依为命。要追蹑如龙鹰般高手,更得借助灵儿高空的锐眼,且只宜在晚夜出动,始有可能避过龙鹰等的反侦察。龙鹰一方的昼伏夜行,提供了这方面的方便,是精心设计的陷阱,给龙鹰制造征服绝色美女无瑕的机会。   符太扼守的位置,可察觉百里内任何飞经的小鸟儿,何况一头猎鹰。   龙鹰思潮起伏。   胖公公往南诏前的最后一手,与别不同,彻底解决了龙鹰一个本无法化解的难题。   “丑神医”、“范轻舟”“龙鹰”三者永远阴差阳错,不会同时出现,又都是那般的能人之所不能,以台勒虚云的缜密,终有一天因而生出怀疑。女帝限令“范轻舟”三天内离城,便立即令台勒虚云生疑,加以查证。   于“丑神医”来说,这方面暂时不成问题,可是如日后“范轻舟”须到长安去,而每次“丑神医”均须远行,问题便来了。   今次是“范轻舟”在北疆与北帮交手,“丑神医”则从南诏远道归来,并可告诉李显在途中遇上龙鹰,一举两得。想想已可令龙鹰放下心事。   由符太去扮丑神医,他反不担心,因了解符太性情,只要惹起他的兴致,投其所好,他会表现得非常出色。   心神又转到心中未来的帝君李隆基身上。天下再次成为他李家的天下,李隆基仍可保持强大的斗志、坚定的信心吗?他想弄清楚。如果他不是那个料子,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放弃。   就在此时,符太所在的山巅传来微仅可察的闪光。符太和他约好,察觉到灵儿的一刻,以镜子朝他反映月色星光,还加以遮掩,只向龙鹰所处的位置显示,换个角度便看不见。   终证实无瑕在追蹑他们。   龙鹰暗叫台勒虚云厉害,灵觉全面展开,捕捉到灵儿在高空的位置。   “大姊要到哪里去呢?”   龙鹰现身小河对岸,拦着欲跨河的无瑕前路,情景仿如光阴倒流,重现当年瀚海军外的清溪之战。如此景况,龙鹰蓄意为之,好勾起无瑕的回忆。   胖公公或许是圣门有史以来最老谋深算的人,至少也在三甲之内,没有他,女帝能否有今天千古留名的成就,实为未知之数。他断定无瑕就像当年的棺棺,该错不到哪里去,证诸与无瑕屡次交手,龙鹰总陷于被动下风,是最好的说明。龙鹰清楚自己,对无瑕他起不了丝毫辣手摧花之意,纵有怕亦力有不逮。此女至阴至柔的心法武功,及其精神奇术,均为他的克星。智取力敌,都欠把握。亦如胖公公所指,唯一制胜之法,乃夺其芳心。   想无瑕情不自禁,抛开一切的爱上自己,是言之尚早,幸好龙鹰仍有一个优势,就是对无瑕不无爱意,她的媚术虽然明知是不怀好意,仍教他心动。以色相论,无瑕无疑是天生尤物,秀外慧中,况且就龙鹰所知,她没有大恶行,杀人放火的事一概与她无关,可使他没有心障。若能收之为私宠,实为老天爷的恩赐。   想是这么想,也知与无瑕难以善罢,没什么好结果,情况一如婚棺与徐子陵,立场目标南辕北辙,欠缺和解的可能。   故此他与无瑕这个“情场如战场”与别不同,有点像柔夫人与符太,然又不尽相同,复杂多了。   无瑕白衣胜雪,立在对岸一块从河水冒起的尖石上,单足点在石尖处,在寒风呼呼里衣袂飘飞,仿似徘徊河畔的美丽女神,偶然向凡人显露仙姿妙态。   一双美眸射出令龙鹰心颤的神情,是那么的引人入胜,但愿可将她藏在芳心里的所有奥秘发掘出来,那将是任何男子汉最了不起的成就。   无瑕幽幽的浅叹一口气,道:“总是斗不过你,人家向你投降好吗?”   本认为自己占尽上风的龙鹰差些儿被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反击至四脚朝天。今次他等于来个埋伏截击,攻无瑕一个措手不及,不论如何回答,追踪就是追踪,绝难自圆其说,可是无瑕这般来个连消带打,不但承认给龙鹰断正算倒,还顺势投降,立即令龙鹰乘势追击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半句来。这两句话,配合着她宛如天成的娇姿美态,其威力确非人力能抗拒。   明知她以柔制刚,以媚术来应付他的狙击,偏是脑袋不听指挥,心肠当然硬不起来,甚至不想质问她,免破坏两人间某种难以形容、微妙动人的感觉。   此时龙鹰反希望她主动出手,攻击他,那大打一场,大家可有所交代的分手。   龙鹰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怕了她,故有避战之意,须避的不是武技的较量,而是心的争持。   苦笑道:“大姊又来欺骗小弟脆弱的感情了!何不爽爽快快的,给老子划下道来?这般苦苦相缠,何时方止?是否要跟我到天涯海角去?”   金黄的月色映照里,无瑕微笑了,有种开玩笑的神情,一双阵神化为两个炽热的火团,若如打开了心灵深处的闸门,倾洒出内心隐藏着那道爱恋的甘泉。轻柔的道:“鹰爷晓得人家是谁吗?”   龙鹰立叫头痛。   此一问看似简单,却不易回答。关键在符太,假如符太已向龙鹰透露有关香霸、柔夫人、“乐老大”等人的事,龙鹰理该猜到无瑕来自塞外魔门,到中土来有所图谋。   也等于符太违背了对柔夫人保密的承诺。   胖公公最明白,龙鹰是真的拿无瑕没法,唯一的方法,是破她的“玉女心功”,但也可能是“以身喂虎”。   龙鹰哈哈笑道:“真古怪!你不懂自己告诉我吗?老子现在没闲情回答你的诸般问题。快给本人从实招来,这么吊靴鬼般跟着我,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没有办法中,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来个伤斗伤,以魔种之长,制她“玉女心功”之短,目标是生擒活捉,那时要上榻便上榻、下榻便下榻,想想足令他充满斗志。办不到吗?没啥关系,因摆脱了她,自己可以办正事去了。   无瑕掩嘴娇笑,道:“女儿家千里不舍,当然不可告人,鹰爷明知故问。你答应过呵!只要无瑕肯将不明来历,尽诉予君,鹰爷便娶无瑕为妻。人家今次下定决心,逐一解开鹰爷心中疑问,你可不能反悔。”   龙鹰听得哑口无言,瞠目以对。   无瑕忽然脸泛红霞,火烧玉颊,垂下螓首,连耳根都染红了。   龙鹰的心不争气的灼热起来,知道糟糕,她的媚术,竟能惹起魔种的反应。   唉!   每次与她交锋,吃亏的总是自己,以前还可利用所处的环境化解,现在荒山野岭,叫天不应,叫地不闻,又孤男寡女,真不知如何收场。   无瑕隔河向他伸出玉手,娇羞的道:“带无瑕找个地方仔细拷问吧!” 第四章 魔后邪帝   倏忽间,龙鹰明白过来,为何每次对上无瑕,总落在下风,原因在乎魔种。   亦是“认知”和“感觉”的争持。   像无瑕这句大有任君处置的话,带着强烈色欲的暗示,撩起了魔种深层、近乎原始的魔性,燃着了龙鹰的欲火,就若当年在风城里,于激烈的杀伐后,他失去了清醒,在裸形族四女动人的肉体上尽情发泄那般,完全绝对地失去自制力。其时之所以那么样,是因魔种受血战的刺激转趋强大难制,相比下转弱的道心退藏,魔种出而主事。   杀戮和毁灭的另一端就是生机和成长,是至阳和至阴的分别。在平常的状态,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太极运转,阳顺阴逆,达致完美的平衡。可是在战场上极端的情况下,强悍难驯的魔种出而主事,道心隐没。   魔种渴求的再非杀戮,而是生命的追求,男女的欢好,故忘掉一切的与四女疯狂交合,醒过来时不遗半点记忆,因为道心那个时候并不在场,非为当事者。   无瑕的媚术之所以能处处克制龙鹰,是因其至阴至柔的特性,虽与仙子端木菱的“仙胎”尚有一步之差,可是对魔种的影响力仍是不容小觑,一旦全力向龙鹰施术,立即激起龙鹰魔种渴望生机的魔性。   这是龙鹰的“感觉”。   无瑕变为色欲和生机的化身,每个神情、姿态、表情,惊人地吸引着他,但愿可抛开一切的和她携手寻欢,极尽鱼水之乐。   不过!他的道心再非吴下阿蒙,已成至阴无极的雏形,有足够的能力抑制深心处的魔性。   清溪之战,失陷的是他的道心,令道心和魔种分离,因为无瑕当时对付他的,是“拈花指法”,以精神奇功为主、媚术为辅,皆因不晓得他魔门邪帝的身份。他不知无瑕如何悟通来自“玉女心功”的媚术可克制他的魔种,或许纯粹出自直觉,今次针对他的战略,是彻头彻尾的媚术,辅以“天魔妙舞”,以柔制刚,展尽解数。   一方面龙鹰被惹起能冲昏脑袋的强烈冲动,可是曾入死出生的道心,也是魔种至阳无极里的那点真阴,仍能驾驭魔种,逐欲浪而行,保持澄明清澈。   他清楚晓得无瑕在说谎。   如她真的与龙鹰合体交欢,是犯了玉女宗不得与心爱男子欢好的天条,既然是谎话,那就是要迷他心智,然后狠下辣手,置他于死。   无瑕千里追来,是因隐隐感到“玉女心功”与魔种天性相克,大有杀死他的机会。   这是“认知”。   龙鹰的心似被撕开成两边,“认知”和“感觉”处于对立和相反的状态。   眼前的绝色美女,既可怕又可爱,挑战龙鹰驾驭魔种的能力。   亦可断言,无瑕好不到哪里去。   无瑕亦天然地被魔种吸引,情况一如仙胎魔种。   她春葱般的玉指,吸引着龙鹰的心神,若能召唤他心里某种强烈的冲动,勾掉他的魂魄,可将“天魔妙舞”的精粹,融浑在她的纤纤玉手处,充盈没丝毫刻意或斧凿之痕、超乎世俗的美态和媚惑,“玉女心功”至此尽矣。   从隔河递手,到玉指妙舞,正是能破他“道心种魔大法”凌厉至极杀着的起手式。   龙鹰的道心稍有失神,立陷万劫不复之境。   比之当年清溪之战,到扮“范轻舟”与无瑕数度交手,又或是康老怪那一趟,无瑕的“玉女心功”不住精进,而龙鹰大有可能乃她进步的主因,源于输进她经脉内的一注魔气。从发现、掌握、了解至消除,正是个内家修炼的过程,也使无瑕成为可击破他的人,清楚魔气是能量而非任何特异的先天真气。如果不是曾经历第二次死亡,说不定早在飞马牧场便给她收拾了,更庆幸当时她不晓得对手是龙鹰。   龙鹰脚刚离地,无瑕立生感应,仿似能锁紧他的“魔气”。   锁着他的是无瑕的心,来自阴阳交感,异常微妙。   龙鹰横河而去,张开两臂,欲将无瑕拥个结实的模样。   无瑕笑容涟漪般扩散,一双眸神媚色溅溢,诱惑迷人至极点,从石尖升起,手继续往龙鹰伸去,中指点出。   剎那间能夺命的指尖离龙鹰胸膛不到三寸,蓄势待发的“拈花指”欲吐未吐之际,无瑕双眸现出迷茫异色,竟将玉手回收少许,方戳往龙鹰。   龙鹰蓦地在河水上方凌空处不可能地停顿眨半眼的光阴,还朝左晃去。   指尖戳在龙鹰右肩处,且被反震得滑往肩外。   龙鹰闷声不哼的脚底发劲,撞得下方河水漩涡般陷下去,灵活如神的往上升起,一个倒翻,落往无瑕后方三丈远处。   龙鹰半边身登时酸酸麻麻,血气不畅,暗忖“自作孽不可活”,知是送魔气入无瑕体内须付的代价,让这位天才横溢的“玉女宗”超级传人,识破魔气的虚实。   如果有一个人能杀死龙鹰的魔种,便该是无瑕。   龙鹰知道危险,若任由无瑕乘势追击,可在他复元前将其彻底击垮。哈哈笑道:“大姊不用骗自己哩!没法下毒手吧!还有什么好打的。”   无瑕右足尖降落石上,思索着的缓缓旋动,衣袂随她曼妙的旋转飞扬,到面向龙鹰后背的一刻,如梦初醒地疾飙而去,双掌穿花蝴蝶似的化为满空掌影,狂风骤雨般追击龙鹰。   龙鹰却借机争取到回气的珍贵一刻,将魔气运转三周天。哈哈笑道:“大姊可骗任何人,但怎骗自己的心,给小弟略施小计试出来!我的娘呀!救命呵!”   双足发力,望前方亡命奔逃。   无瑕沉住气,如没有重量的幽灵般,紧追在后。   他奶奶的,论武功,无瑕不在台勒虚云之下,至糟糕是她能克制龙鹰的魔种。即使龙鹰处在巅峰状态,给她紧逼后方,占尽先机上风,也难讨好。于一般情况,在未能摆脱她下,返身应战,实与找死无疑。以小命去试她对自己的情意大,还是杀自己的意志坚决,只能趁她无备下用上一次,再用就是不知死活的蠢材,刚才他用以卸泄她指劲的是“道炁”,故事半功倍,虽伤不重,无损真元,使他有本钱炮制反胜的奇招。   龙鹰逢林过林,遇河过河,朝最近的一座山丘奔去。任无瑕提速至极限,总差那两丈的距离。   龙鹰又生出那种在大地上独自狂奔的动人感觉,当然今次他不是孤单的,夺命的美丽幽灵正锲而不舍的紧追在后。   左魔气、右道炁,不住积聚。   下一刻,他奔至丘峰,立定旋身。   无瑕腾身而起,凌空连续两脚,朝龙鹰面门踢来,是故意让龙鹰有闪躲的机会,在丘顶取得阵地后,再收拾龙鹰。   龙鹰叹道:“登榻寻欢变成生死相拼,何苦来哉!”   两手左右抬高至眉心,掌心向己,指尖合并相对。   无瑕现出疑惑神色,不过在龙鹰谋定后动下,她到了有去无回的阶段,左脚尖先往龙鹰额头疾踢,龙鹰挡得这一踢,仍架不住接着来的另一脚。   “噼啪!”   龙鹰左右手掌指相对的中间位置,现出蛛网状的裂痕,并不清晰,如非黑夜,恐怕根本瞧不到。   无瑕娇呼一声,若似触电,又如碰到激浪暗涌,踢中的是横亘在她和龙鹰之间无影无形的铜墙铁壁,娇躯硬被抛飞往后,也算她了得,连续三个跟头,回到丘脚龙鹰却差点虚脱,当然休提乘胜追击,一边默运玄功,虚张声势笑道:“与情郎嬉戏,哪有这么心狠手辣的?”   无瑕跺足嗔道:“死龙鹰!”   龙鹰瞪大眼睛,瞧着下方的她,难以置信的失声道:“杀不了我,竟然大发娇嗔!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无瑕大嗔道:“你奸狡!”   龙鹰笑嘻嘻的朝她走下去,得意洋洋的道:“原来如此!给老子试出心意,也不用老羞成怒,要谋财害命,幸好小弟有保命绝招,否则瑕大姊肯定终身抱憾。哈哈!还要打吗?与大姊动手过招,格外过瘾。”   此时来到气鼓鼓的无瑕前方,绕着她走了个圈,不住用鼻嗅吸她身体可迷死人的芳香。   无瑕轻轻道:“你竟那么有信心?不怕被我干掉?”   龙鹰才绕两步,立定在她身后,离她不到三寸,大嘴凑到她耳边道:“顶多伤重一点,你干不掉我的。大姊相信命运吗?”   无瑕一肘往他胁下撞来,最厉害是事前全无运功的征兆。   龙鹰左肩移后,险险避过她的左肘撞,右手往她腰肢探去。   无瑕一个旋身,将与他的距离拉至三尺外,满脸红晕的道:“你在轻薄人家。”   龙鹰心忖如给她这么的硬撞一记,肯定骨折,而她仍可巧笑倩兮的与自己打情骂俏,此女确异乎寻常,又骚又狠。笑道:“荒山野岭,只得大姊一个人,不轻薄你轻薄谁?兼且大姊咎由自取,是你蓄意挑逗,惹起小弟的色心,怨不得人。”   无瑕害羞的垂首,以蚊蚋般微细的声音道:“你想怎样呵?”   龙鹰弄不清楚她是否在施展媚术,亦知永远没法分辨,头痛的道:“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大姊万水千山的赶来,一意杀我,小弟既不明白又不了解,我们之间有何大不了的问题,除非你仍为默啜办事?”   无瑕幽幽道:“你晓得人家是谁?对吧!”   如在以前,龙鹰可干脆利落答她“老子怎晓得”,可是在“凌岸事件”之后,天下皆知他不用动手已可猜到“凌岸”的出身来历,若说不知,是睁眼说谎。叹道:“大姊也晓得我是谁吧!”   无瑕红晕消去,回复雪白无瑕,那种诱惑力如她霞生玉颊般厉害。她的吸引力,绝不在仙子之下。看得龙鹰的魔种蠢蠢欲动。   无瑕点头。   龙鹰道:“魔后、邪帝,正是天生一对,宿世之缘,怎都避不开,逃得了人,逃不了心。大姊明白吗?”   又叹道:“你奶奶的!老子究竟妨碍了你们什么?”   无瑕柔声道:“人家走哩!”   龙鹰失声道:“走?岂有这么轻易。大姊现在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乖乖随老子到南诏去。”   无瑕气道:“不去!”   一副你可拿人家如何的气人表情。   龙鹰双目魔芒遽盛,狠狠道:“由得你作主吗?老子立即下手将你生擒活捉,看究竟魔后厉害?还是邪帝了得?”   直至此刻,两人仍是尔虞我诈,缠斗不休。   龙鹰因没法掌握她的波动,弄不清楚她哪句真,哪句假,只能从其行动取向,判断出无瑕重师门使命,远重于她对自己的情意,机会来时,手下不会留情。可是轻易放走她,势露出恨不得她走的破绽,使她心里生疑。   无瑕秀眉浅蹙,道:“邪帝如一意生擒人家,岂非平白送人家一个杀你的机会?”   龙鹰怎会真的想动手,因仍未从刚才的“小三合”复元过来,尚差一点点,忙看风使舵的换上笑脸,厚着脸皮道:“不打可以,但须亲个嘴才放你走。哈哈!”   无瑕秀眸圆睁,或许因想不到堂堂邪帝,竟变得如此虎头蛇尾。下一刻,她全面狂攻。   龙鹰今次确是给她攻其于不备,猝不及防,无瑕是在他最想不到她出手的时候出手,剩从此点,知无瑕对龙鹰的掌握,实在龙鹰对她的掌握之上。   无瑕因受了他的“小三合”,一直默默运功,争取快点复元;龙鹰则因施展“小三合”,一时未能补回损耗,故口说得硬,其实心底虚怯。最糟糕是无瑕的“玉女心功”在他的知感之外,到她出手,方知她功力尽复。   眼前是无瑕杀他的另一良机。   龙鹰哈哈一笑,往后飘退,两手探出,施出大开大阖的招数,应付如掣电飙风、凌空掠至的无瑕水银泻地、无隙不窥的“拈花指法”。   虽是一派置他于死的攻势,偏是感应不到她丝毫的杀意,且笑意盈盈,唇角含春,像与情郎戏耍。   连挡她十多指后,无瑕现出一个只有和情人欢好时方会出现的诱人表情,媚态横生,将龙鹰的心神一股脑儿没收,明知不应该,仍不到他自主。   与她表情处在另一极端,是戳过来的一指,似乎刚才所有攻击,均为此指铺路准备,要至此指方见真章。   指尖在龙鹰眼前扩大,似缓似快,以龙鹰能耐,竟没法把握其来势和速度。   龙鹰心知肚明自己非是如此窝囊,而是因被其媚术抓攫着魔种,加上她的至阴至柔与魔种的至阳至刚天性相克,兼她又早一线复元过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所有不利的条件加起来,形成迫于眉睫前的死祸。   此指实为与龙鹰交手以来,无瑕最奇奥精妙的指法,直如空中鸟迹,来去无痕,尽得“拈花微笑”之旨。   穷则变。   龙鹰哈哈笑道:“大姊太客气哩!”   不退反进,同时退尽魔气,道炁登场,心法却是过去几天得天师指点的“黄天大法”,发劲的方式则是“横念”,等若变成另一个人,以“脱胎换骨”的办法应付无瑕本必杀的一招。   只有投身往凶厄的险境,他的灵应方发挥出最大的效应。   “轰!”   劲气激溅。   龙鹰掌缘命中无瑕指尖后,两人错身而过,双方均无以为继。   龙鹰到离开无瑕达两丈,与她同时立定。   无瑕似没动过手般,含笑瞧着他道:“仍要动手抢亲吗?”   龙鹰摇头苦笑道:“抢了回去不知是祸是福,此事就此作罢!大姊请哩!”   无瑕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第五章 匡内攘外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龙鹰坐在岸旁一块大石上,静候船队的出现。   思潮起伏。   与无瑕的关系,暧昧难明,谁都弄不清楚。不过,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该不用费神去想这方面的问题,因为他必须以“范轻舟”的身份,与敌周旋,无瑕面对的只可能是范轻舟,而非龙鹰。于与无瑕的斗争里,对龙鹰有利还是有害?   船队出现了!   方均和刘南光依约定在领航的斗舰上,还有五个十八铁卫的兄弟,得他们掩护,龙鹰神不知、鬼不觉的登船。   船队由二十五艘船组成,是“南人北徙”最后一批船,二十二艘为三桅大船,三艘为护航的斗舰级战船。   龙鹰登船后的第一件事是修整胡须,以变成“范轻舟”的模样。能泄露“龙鹰”身份的神兵异器,早托田归道送往幽州,交由郭元振保管。龙鹰的心情很古怪,就像于此摇身化为“范轻舟”的一刻,一切重新开始。   天亮时,龙鹰的“范轻舟”和方均、刘南光到舱厅说话,后者变回他自己,完成身份的交接。   两人神色凝重的等待他的指示。   久别重逢,本该欢天喜地,非是如此,龙鹰当然明白,因为天下再非武周的天下,而是李唐的天下。   方均有感而发的道:“我离开神都时,圣上仍精神奕奕,唉!真没想过。”   刘南光叹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   龙鹰忽然感到再没法像以前般,毫无保留地信任眼前两个合作多年的兄弟,原因他是明白的,皆因女帝已去,以前开罪他,等若开罪女帝;现在开罪他,可以投向李显。李锋正是前车之鉴。   龙鹰现在最害怕的,是被己方知情者告发出卖,那第一个遭殃的,将是李隆基。   这个突然而来的想法,令他心生寒意。   过往胖公公屡次提醒他,在政治斗争里,不但没有人情,且无天理,他虽听在耳里,总有点隔靴搔痒,搔不着痒处。没想过今次见到方均和刘南光,竟想着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想的事,并深切体会到政治斗争的残酷。   龙鹰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沉声道:“你们清楚现在的形势吗?”   刘南光道:“消息被封锁,据闻知情者个个守口如瓶,唯一清楚的,是李显复位。”   龙鹰道:“在神都,发生了一场政变,二张伏诛。”   接着将情况扼要道出,说毕,方均和刘南光都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龙鹰忙思其故。   方均说出原因,道:“情况仍在鹰爷的控制内。”   刘南光愕然道:“还以为圣神皇帝只是病重,原来……真想不到。”   龙鹰道:“自家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方老哥的问题比较复杂,可是南光若要全身而退,眼前是绝佳的时机。”   刘南光不解道:“现时和以后有何分别?”   龙鹰答道:“暴风雨正在来临中,我必须以‘范轻舟’的身份来应付,故此南光若想抽身,此其时也。”   方均问道:“暴风雨指的是否朝廷的斗争?”   龙鹰道:“内有内斗,外有外斗,北帮的崛起,是凶兆,有武三思和宗楚客在后面撑腰,首当其冲的是黄河帮,接着会将势力扩展往大江,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对北方我们是无能为力,但必须守着大江的防线,否则田上渊将席卷南北。”   刘南光咋舌道:“北帮有这般厉害吗?”   龙鹰道:“你还未告诉我你的想法。”   刘南光叹道:“太迟了!由成为‘范轻舟’的第一天开始,已经迟了。”   龙鹰现在做的工夫,是先匡内,后攘外,不容己方的阵营有破绽漏洞。刘南光和方均属核心人物,却与风过庭、万仞雨、觅难天和符太等有分别,不像风过庭等他不存丝毫疑虑。所以弄清楚他们心意,至为关键。辨别一个人的真诚,龙鹰自有测其心内波动的一套办法,就像掌握李锋。一旦发觉对方出问题,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为了大局,必须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刚才他因这个想法,心中战栗。   政治就是这个样子,成王败寇,妇人之仁没容身之隙。女帝屡欲杀上官婉儿,正是因她晓得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可影响龙鹰的成败。幸好龙鹰从没有告诉她李隆基的事,否则现在最该除去的人是她。   刘南光续道:“如果你将我现在的生活从我处拿走,我就像个本有百万家财的人,忽然变成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以前的生活既乏味又没意义,一天嫌多。”   龙鹰和方均听得你眼望我眼。   类似的说话,龙鹰在到大江联做卧底前,曾听他提过,当时龙鹰没认真思考他的话,现在却因了解他成为当务之急,刘南光又说得言词恳切,令龙鹰的感受格外深刻。   又暗骂自己一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刘南光,了解他的想法,只视他为可靠的人,有点将他当作工具。   方均道:“南光肯定非常享受着当‘范轻舟’的生涯。”   刘南光道:“做‘范轻舟’当然过瘾刺激,其乐无穷,更重要的是能当鹰爷的兄弟,且可与鹰爷其他兄弟共事,大家肝胆相照,聚在一起时大碗酒、大块肉,论江湖、讲生意,不知多么痛快!”   方均向龙鹰笑道:“还有到青楼泡妞,在扬州时他们硬扯我去凑兴。哈!那两天真不知是怎么过的。”   刘南光尴尬的道:“是必须的嘛!叫乱人耳目,好让人晓得方均是可收买的。”   龙鹰听得整个人轻松写意,因放下可怕的心事,是闵天女教下的,见微知著,两人均将心掏出来说话。唉!闵天女。   刘南光声明道:“我虽然风流,却真的是逢场作兴,过不留痕。”   龙鹰记起一事,顺口问道:“南光不是说过钟情于巴蜀盟的女龙头翟烟翠吗?你和她有何进展?”   刘南光一怔道:“鹰爷真的关心南光。唉!这方面一言难尽,容南光日后有机会报上。”   龙鹰暗呼惭愧,特别记得此事,是因他对此出色美女印象深刻。当年船抵成都,翟烟翠年纪轻轻,却成了巴蜀盟最高领袖,其风姿绰约的俏样儿,记忆犹新。不过刘南光似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朝方均瞧去,不用他开口,方均道:“鹰爷不用担心我,只要曾在边疆耽过一阵子的,都明白鹰爷为我们做过什么事。何况我最近更被深深感动了。”   龙鹰讶道:“被什么打动了呢?”   方均目光投往舱窗外,双目射出似忆起某一情景的神色,缓缓道:“那是第一个船队开出的情况,也是最大的船队,近五十艘船,首批登船的是一群孩童,看着他们天真的面孔、欢笑着拥上船去,我忘掉了他们是外族人,生出想哭的冲动。太令人激动哩!在那一刻,我由衷的敬佩鹰爷,这是怎么样的心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可是在鹰爷的神机妙算下,令近乎不可能的事成为现实。更想到鹰爷做的每件事,无不近乎神迹,孙万荣之役如是,征西之战如是。鹰爷!方均誓死追随鹰爷。”   龙鹰伸手与他紧握,心头一阵激动,说不出话来。   刘南光担心的道:“有什么事可让我做的?”   龙鹰再紧握方均一下,然后放开。道:“我是北方的‘范轻舟’,南光是南方的范轻舟,清楚了吗?”   刘南光大喜道:“多谢鹰爷!”   龙鹰笑道:“多谢的该是我才对。不做‘范轻舟’时,你是谁?”   刘南光道:“是个化名为韩充的人,与郑工等五人平起平坐,专责船队保安的工作,遇上事时,由我出面去谈判化解,曾动过几次手。”   龙鹰欣然道:“那就成哩!我将重组曾随我西征的部队,人数或大幅减少,不过全为信得过的兄弟,且是真正能打硬仗的高手,配合有素,并拥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人人可以一挡百。为了应付北帮的汹汹之势,我将这批兄弟融入我们的……嘿!”   刘南光道:“‘江舟隆’。”   龙鹰一怔道:“江舟隆?”   刘南光傲然道:“江舟意即大江范轻舟,是我们六个人想出来的,在大江,已成了街知巷闻的大帮。我们以做生意为主,很多事须竹花帮出手摆平。当然!军方对我们亦照顾得无微不至。”   龙鹰道:“哈!江舟隆,像个人的姓名多于帮会名号。”   方均道:“江舟隆正是最有个人特色的帮会。”   龙鹰道:“我现在是要将江舟隆武装起来,在准备充足下应付北帮的南侵,南光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刘南光大吃一惊,道:“小子怎够资格指挥这群曾南征北讨、身经百战的前辈和大哥?”   龙鹰道:“可是他们没一个熟悉大江的情况,又不是领兵打仗,你负责的是统筹的任务,将人手安置入帮内,尽量安排他们融入当地的社会去,这群大哥全是享受惯了的,人人身家丰厚。”   方均和刘南光瞠目以对,不明白龙鹰最后的两句话。   龙鹰没有解释,道:“大将军有丰富处理外族的经验,浪费掉实在可惜。”   方均欣然道:“鹰爷明白我。和外族人相处,往往比和本族人更意气相投,或许因他们直肠直肚,一诺千金,不似在神都当大统领时,惟恐言词惹祸。鹰爷在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呢?”   龙鹰道:“与默啜的决战是早晚的事,我需要将如大将军般深谙军事,又懂得和塞外各族相处的人,摆在最能密切监视默啜的位置上。除正常的军力外,我还从我征西团的兄弟中选十来个既熟悉当地情况,又武技强横者,做你老哥的亲随。特别该联结的,是有‘拔野古第一勇士’之称的颉质略,若塞外有一个人能亡突厥,该就是此人。”   方均道:“给鹰爷说得我雄心万丈,兴奋莫名。可是……唉!这需要朝廷的正式授命呵!”   龙鹰胸有成竹的道:“如果由‘龙鹰’提出,肯定立即泡汤。幸好我手上尚有好牌,如一切顺利,大将军可在三个月内得到正式任命。”   方均大喜道:“仍可这般快。”   刘南光赞叹道:“鹰爷神通广大。”   龙鹰心中大定,晓得两人没有“变心”或摇摆不定,放下心头大石。问刘南光道:“盐货的交收顺利吗?”   刘南光道:“每次均是先卸人,后卸货,离幽州后与北帮进行交收,如此若出事,大将军可免责。今次也不例外。”   龙鹰问道:“北帮将盐货送到哪里去?”   刘南光道:“对此他们守口如瓶,但岂瞒得过我们,盐货全集中往山海关去。”   山海关乃龙蛇混杂之地,自硖石谷之败后,朝廷失去对山海关的控制权,现在有郭元振坐镇幽州,情况改善了些儿,可是由于乱局已成,很多事不到官府管,令此凶地近乎没有皇法,成为帮会族群横行之所。   方均压低声音道:“宽玉已在山海关打出名堂,创立了名为‘兄弟会’的帮会,为送人到塞外做好准备。”   龙鹰清楚方均没有与宽玉接触的机会,讶道:“大将军怎晓得的?”   方均压低声音道:“由于郭帅军务繁忙,‘南人北徙’的工作由临淄王亲自抓。关于宽玉的事,是临淄王告诉下属的。”   临淄王就是李隆基。   龙鹰心中欣慰,李隆基的观顾无遗,一丝不苟,在在显示出他乃才智兼备的人物,没令龙鹰失望,也不由佩服万仞雨的眼光,没看错他。   现时成败的比重,逐渐落到李隆基的肩头去。   方均又道:“抵达幽州的突厥妇孺,给安排到接近山海关广阔的屯田区去,地近长城,人烟稀疏,多些人,少些人,没人理会,没人关心,就看如何将人送往关外。”   龙鹰不了解当地情况,问道:“山海关是唯一的出塞之路吗?”   方均解释道:“其他通道,要攀山越岭,难带牲口行装,绝不适合老弱妇孺,惟有从山海关出塞,方便顺捷,否则大部分人,捱不了多远便亡于途上。”   龙鹰心忖这倒是没想过的,道:“经山海关有问题吗?”   方均叹道:“鹰爷到山海关,当然群邪退避。鹰爷一去,立即变回众贼乱舞之局,突厥妇孺里不乏绮年玉貌的年轻女子,势成众帮觊觎的大肥肉,你争我夺,乃必然的事。”   刘南光失声道:“还有皇法吗?”   方均道:“山海关僻处边陲,关防废破,是无法无天的地方。”   龙鹰头痛道:“宽玉人强马壮,当然不怕动手,但动手将使事情败露,后患无穷。”   方均道:“聚居在山海关的强徒达三万之众,分属百多个大小帮会,即使凭宽玉的实力,亦未必能讨好,纵胜亦为惨胜。问题是在此事上幽州的军方必须置身事外,临淄王亦为此煞费思量。”   龙鹰问道:“山海关有何恶名昭著的帮会呢?从事的是什么勾当?”   此时早膳来了,热腾腾的两大盘馒头,香气四溢,嗅得龙鹰食指大动。   方均道:“没有事情是鹰爷解决不了的,边吃边谈,让末将将山海关的乱状一一报上。”   刘南光兴奋的道:“我可以陪鹰爷一道到山海关吗?”   龙鹰拿起一个馒头,两口吃掉,含糊不清的道:“北方的事,由我处理!你乖乖的给我滚回南方去。” 第六章 天子视野   船队在幽州城东北五十多里的怀柔泊岸,完成了悠长的旅程,标志着“南人北徙”第一阶段的工作功行圆满,接着就是如何将人送出关外。从怀柔到山海关去,须横跨檀州、蓟州和平州,超过二十天的路程,由此可知是何等艰巨的任务,没有军方的协助,近乎不可能。幸好寒冬已过,又到春和日丽的日子,加上军方准备充足,驴车、马车齐备,大减旅途之苦。   也如方均所言,将妇孺送到平州北面、长城内渝水东岸的渝水屯田区乃军方份内事,可是之后的运送却不宜他们参与,否则如让事情泄露,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虽可推诿于女帝,却是非常不智。   龙鹰所在的斗舰首先泊岸,八个人立即跃上船来。人人头戴遮阳竹织阔边帽,压至眉头,领头者龙行虎步,神采飞扬。   龙鹰大喜迎上,握着那人递出来的双手,笑道:“临淄王风采胜昔,看得小民心怀大慰。”   赫然是李隆基。   另一人落后李隆基两步,笑脸如花,施礼娇声道:“商豫向范爷请安。”   其他人纷纷施礼问好,全为十八铁卫的高手,包括头子卫抗在内。   方均和刘南光忙趋前向李隆基请安。   李隆基含笑应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龙鹰,手握得更紧,双目熠熠生辉,发自肺腑的道:“辛苦鹰爷哩!”   李隆基再不是当年的李隆基,充满强大的信心,还透出某种有着强烈个人风格的气质,举手投足,魅力四射。   龙鹰松一口气道:“没想过你老哥来接船,给吓了一跳。”   又道:“为何长了一脸胡须呢?不是想扮小弟吧!哈!”   李隆基没立即答他,转向方均道:“立即卸人、卸货,须在入黑前抵达渔阳西面的清平谷。”   方均领命下船,刘南光跟在他后面。负责载人三桅船的全为江舟隆的兄弟,没有刘南光打点是不行的。   李隆基放开左手,用右手拉着龙鹰朝靠岸的一边走过去,商豫和卫抗等知两人有话说,知机的散往各方,保持警戒。   两人来到船舷处,俯瞰船只纷纷泊岸的情况,码头处虽聚集数百马车、驴车,以百计的人员在忙碌着,可是一切井井有条,不现丝毫乱象。   李隆基这才放开他的手,倚栏四览,悠然道:“为了完成鹰爷‘南人北徙’的壮举,我忙足半年,鹰爷现在看到的二十座码头是在这期间陆续落成,渝水那边的屯田区亦花了大量工夫,安全至上,否则功亏一篑,会令人格外不服气。”   龙鹰似瞧着最珍贵的东西般打量他,叹道:“万仞雨和龙鹰都没有看错人。”   李隆基迎上他灼灼的目光,道:“到了这里,方明白我大唐的领土是多么辽阔,是如何难以驾驭,才明白鹰爷的丰功伟业。然而要到得闻‘南人北徙’的大计,方真的清楚鹰爷的为人和心胸。鹰爷问我为何长出一脸须髯,原因是希望可有始有终,亲送这批逾万的老弱妇孺出关。”   龙鹰皱眉道:“我有更重要的事须你老哥亲自出马。”   李隆基微笑道:“这个隆基明白。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已拟定计划,有信心在一个月内完成行动。”   龙鹰呆瞪他好半晌,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明白?”   李隆基哑然笑道:“鹰爷仍当隆基是那个被关在东宫内、不知人间何世的小子吗?五年哩!学懂了很多事,因而猜到鹰爷现在需要的,是能影响朝政的人。这个人就是隆基,对吧!”   稍顿续道:“事实上我在这方面一直有做工夫,触发我的正是鹰爷你,当来自‘大汗宝墓’的大批珍宝送至隆基眼前,看得目眩神迷时,心中响起‘财可通神’这句话。鹰爷的脑筋比隆基灵活多了,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把金银珠宝用于这方面去。”   龙鹰有些儿难以置信的道:“你老哥有过人的学习能耐!”   李隆基欣然道:“只有得鹰爷赞赏,隆基才真的心中欢喜。原来贿赂也是一门学问,送礼的对象?如何送礼?在什么情况下送出?送礼的手法?须精心策划。大忌是顾此失彼,或使受礼者认为你另有居心,致弄巧反拙。”   斗舰驶离码头,让出泊位。   龙鹰注视着码头上卸人、卸货的热闹情况,兴致盎然的道:“我没想过可以这么复杂,送礼不是交易来的吗?以前二张卖官,是明码实价的。”   李隆基道:“谁也可以这么做,独隆基不行,且不明智。我变卖了一半珍宝,得到大批黄澄澄的金子,超过万两。收买东宫的下人,用了近三千两,打通所有关节,弄清楚他们主子的喜好,方才出手。”   龙鹰咋舌道:“变卖一半,竟可换回这么多金子?”   李隆基惋惜道:“如非我急于脱手,可叫更高的价。现在归道和他的兄弟到幽州来,我有足够的财力让他们家肥屋润、安居乐业,少个子儿都办不到。”   龙鹰道:“听你老哥这么说,想在新朝弄个一官半职,该非难事。”   李隆基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须瞧时机,欲速则不达。收买皇上和韦后身边的人另一好处,是可以掌握最新的情况,不致药石乱投。”   龙鹰叹道:“我和朝廷现时的情况完全脱节,幸好有你顶上。你说的时机,指的是什么时机?”   李隆基道:“隆基须先就所知的,详细禀上鹰爷,鹰爷方明白。”   龙鹰笑道:“你好像将我和你的身份掉转了。”   李隆基发自真心的道:“隆基是由衷的佩服和尊敬鹰爷,特别在今次‘南人北徙’一事上,大帅便说只有鹰爷肯这么做,又办得到。如让这批熟悉中土的突厥人变成如丧家之犬的流寇,后果不堪设想,而那正是贼子杨清仁最希望发生的事。”   大帅指的是郭元振。   龙鹰瞧着从泊岸的部分船只,鱼贯登岸的突厥妇孺,个个欢天喜地的神情,心中安慰,道:“这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种情操是超越国界和民族的,否则人将不配被称之为人。好哩!要故事了!”   李隆基深吸一口河风,道:“皇上共有四男八女,属韦后所生的有一男四女,一男就是惨遭杀害的李重润,隆基的堂兄弟;四女是长宁、永寿、永泰和最小的安乐,包括已薨的永寿及遇害的永泰,现全从郡主封为公主。”   龙鹰讶道:“竟有四子之多,我只认识李重润和李重俊,曾听过另有一子,好像叫李重福。”   李隆基道:“李重福是次子,最不为韦后所喜,比她与李重俊的关系更差,遭到韦后的诬陷,据传被幽禁起来,我却猜已遭韦后杀害。”   龙鹰难以相信的瞪大眼睛,虽非其所出,可是韦后如此待之,已非心狠手辣足以形容,难怪李重俊厌倦宫廷的生活。   李隆基续道:“李重茂是第四子,自幼体弱多病,因不宜舟车劳顿,被留在房州。”   龙鹰叹道:“李重俊危矣!”   李隆基道:“还远未至轮到他的时候,而册封李重俊为太子亦事在必行。”   龙鹰欣然道:“幸好有你老哥,否则如此复杂的情况,谁弄得清楚。”   李隆基道:“诸公主里,最得宠的是长宁和安乐,更是恃宠生娇,亦是隆基除韦后外,笼络的主要对象,现在和我的关系空前良好,因为隆基可以在她们有需要之时,提供她们最需要的东西。”   龙鹰抓头道:“她们现在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需什么?”   李隆基道:“要明其所需,先要向鹰爷道出朝廷内外的新情况。”   龙鹰问道:“斗争是否在第一天就开始?”   李隆基道:“正确点说,该是由皇上册立韦妃为皇后,又追赠韦后亡父韦玄贞为上洛郡王,母崔氏为郡王妃而展开。在武三思怂恿下,韦后先是‘垂帘听政’,又千方百计扩大韦氏家天下的形势,竟将乃父从上洛郡王改为邦王,建庙称为‘褒德陵’。”   “陵”为天子、皇后~太上皇或太后坟墓的名称,连太子的墓仍不可称陵,韦后肯定是僭越。   李隆基苦笑道:“对此皇上唯唯诺诺,是韦后的应声虫。鹰爷确有先见之明,晓得终有这么的一天,令我李隆基没有别的选择。”   龙鹰道:“张柬之等如何应对?”   李隆基沉声道:“张柬之等并非蠢人,看穿是武三思在背后搞风搞雨,集中力量对付武氏子弟,力劝皇上诛杀诸武,皇上充耳不闻。张柬之等退而求其次,请求降诸武王爵,皇上当然不许,此事仍在僵持里,张柬之等绝不肯罢休。”   龙鹰叹道:“不罢休又如何?”   心忖张柬之现在会因漠视他的警告,悔不当初吗?   李隆基压低声音道:“现时仍以张柬之一方占尽优势上风,武三思和党羽,又或东宫的佞臣,由于新上场,仍备受旧势力牵制阻挠,更重要的是兵权尚紧紧操控在张柬之等人手上,逼得急了,再来一次政变,非是不可能。所以我说情况未是急在一时,就是这个意思。鹰爷担心的事,在短期内不会发生,有什么人事上的安排,让大帅发声便行,张柬之等肯定卖大帅的帐。”   龙鹰如首次认识李隆基般用神打量他,大讶道:“我的娘!我们的位置似乎掉转了,你竟猜到我的心事?”   李隆基道:“因为你和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就是大帅的权位。至乎任何与鹰爷有密切关系的军方要员。”   龙鹰问道:“张柬之一方有可能杀诸武吗?”   李隆基斩钉截铁的道:“在现时的情况下,几不可能,除非得我爹的支持,然而那是不会发生的,时机稍纵即逝,张柬之等势坐失良机,令人扼腕。”   龙鹰不解道:“时机?”   李隆基脸现凝重神色,沉声道:“正如鹰爷着方均告诉隆基和大帅,我们真正的对手,是杨清仁、武三思背后的妖人台勒虚云,隆基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东宫惨案’使我认识到他的手段,但仍未及今次能尽展台勒虚云雄才伟略的布局。”   龙鹰一头雾水的道:“哪方面的布局?”   李隆基一字一字的沉声道:“迁返长安!”   龙鹰沉吟片刻,道:“竟然不是张柬之等人的意思吗?”   李隆基道:“绝对不是,剩是接纳此迁都的建议,皇上已成我李家的罪人。圣神皇帝从长安迁往洛阳,虽有巩固权力的意图,但确有实际上的需要,神都更为天下贸易和米粮集散地,据天下水陆交通的枢纽。尤关键者,要使如神都般四通八达之地稳似泰山,必须驻重兵,以观顾天下;可是偏处关中的长安,利守不利攻,且因耕地开发过度,不足以支持大量驻军,一旦漕运出岔子,将发生饥荒大祸。”   龙鹰皱眉道:“将来你老哥登场,将都城迁返神都又如何?”   李隆基叹道:“岂是说迁便迁。从神都迁往西京,理直气壮,名正言顺,无人敢出言反对,因表面看来乃拨乱反正之举。隆基不相信精明如张柬之等看不到利弊,却是无可奈何。此议肯定出自武韦,他们岂有如此识见,可知乃是台勒虚云在背后弄鬼,且难以逆转。唉!终有一天,会出现外重内轻的局面。”   龙鹰点头道:“从洛阳返长安,是重新洗牌的格局,兼且长安乃高门的根据地,势令政局出现根本的变化。”   李隆基道:“我出仕的时机也到了。”   向龙鹰道:“隆基说的,对鹰爷有用吗?”   龙鹰叹道:“你费这么多唇舌,不过要说服我让你到山海关。好吧!算我在此事上说不过你。告诉我,你有何出关妙计?”   李隆基道:“鹰爷清楚山海关的情况吗?”   龙鹰道:“方均大致上说清楚了,相当棘手,难就难在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么多人溜往关外去,恐怕须炮制一个特别的情况才成。”   李隆基欣然道:“英雄所见略同。”   龙鹰喜道:“你想到哩!”   李隆基轻松的道:“一场大规模的军演如何?”   龙鹰失声道:“岂非明着告诉突厥人我是谁?”   李隆基道:“鹰爷又忘了‘财可通神’这句千古名言。”   龙鹰道:“说得通吗?”   李隆基道:“本来绝说不通,幸好我在收到‘南人北徙’的消息时,早开始动脑筋,并在半年前定下军事演习的良辰吉日,只要你向突厥人提出,你有办法收买负责演习的官员,他们没理由怀疑你。”   龙鹰道:“真的这么简单?”   李隆基道:“鹰爷和我的分别,是隆基曾三次到山海关实地观察。隆基有个提议,我们先走一步,到山海关看环境,鹰爷可顺道联络到了那里的突厥人。”   龙鹰道:“就依你老哥的计划行事。真没想过,临淄王解决了很多令我头痛的问题。”   李隆基道:“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没有鹰爷,就没有今天的李隆基,我们李家的天下,肯定落入杨清仁之手。”   龙鹰道:“大家兄弟,客气话不要说了,小豫如何?帮得上忙吗?”   李隆基道:“不论卫抗和他的兄弟,又或小豫,都是老天对我李隆基的恩宠,真的非常感激,也使我信心大增,敢放手做任何事。为何不见符兄弟?”   龙鹰道:“你听方均说过他了。”   李隆基点头应是。   龙鹰道:“你到长安去时,或会见到他。”   李隆基一怔道:“他竟到了长安去?”   龙鹰压低声音道:“他现在成了‘丑神医’王庭经,不过有病勿找他,我怕他医死你。”   李隆基瞠目以对。 第七章 天下雄关   山海关。   今天的山海关,论关防规模,与当年讨伐孙万荣时的山海关,几是全无分别,可见郭元振虽有修葺加建雄关防御力之志,但始终未办得到。   山海关地处渤海之滨,位置偏远,在运送物料、粮食各方面难度极高,兼之与契丹人连年战争,边疆州县备受抢掠战乱之苦,元气大伤,后来虽得龙鹰平定孙万荣之乱,边疆得到休养生息之机,郭元振首要的考虑又落在解决粮食的问题,进行大规模的屯田,因而无暇顾及山海关。   关防如此,可是在人口方面,由于北面再无战乱,道路安靖,却是以倍数增加。际此春尽夏来之时,商旅往来不绝,骆驿于途,山海县城的兴旺热闹,非是目睹,难以相信。   县城可大致分为内围和外围。   内围邻近关口,顺应地形成南北长、西北短的不规则形状,以百计的房舍杂乱无章的依势散布,建筑物式式俱备,尽显汉夷杂处的生活形式。较象样的是县城中心纵横交错的三条街道,也是旅店、商铺集中之地,未能在此霸得席位的帮会党派,根本没说话的资格。   外围比内围大上三、四倍,一组组的,由不同类型的建筑组成,建筑物不求华美,但求实用,广布在通往县城官道两旁的山地丘原,组与组间分隔开来,颇有楚河汉界的意味,显然分属不同的族群或帮会,各自为政。空旷处营账林立,虽是临时的宿所,却大添县城自由开放的气氛,似将塞外的风光带到中土来。   龙鹰与李隆基分头行事,龙鹰先走一步,单独入城,一路行来,不见半个唐兵,当然不用纳税,山海县城不单山高皇帝远,且是个没有管治的地方,就看谁的刀子更狠,拳头较硬。纵然如此,表面与一般中土城市无异,大家谨守规矩,指的当然是江湖规矩。   眼前的景况,令龙鹰没法联想到当年与孙万荣交战时的山海关,从而可知战乱对民生和江湖毁灭性的打击。   策骑穿街过巷,龙鹰兴致盎盎的左顾右盼,挤在人山人海的主大街时,差点忘掉了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好不容易离开主街,龙鹰挑了个露天食肆,在附近拴好马儿,又到食肆旁的水井打水伺候马儿,喂了它带备的草料,这才到食肆找个位子挤进去,还要运气扬声方取得忙至一头烟的店伙注意,点得面食。吃到一半,对面两个人围着他的坐骑指指点点,似有图谋。   龙鹰一眼扫过去,心中大喜,忙离开食肆走过去,大笑道:“两位兄弟近况如何?”   赫然是复真和羌赤两个在大江联总坛结交的兄弟,他们用此手段,引龙鹰过去说话。   龙鹰公然入县,是要测试宽玉一方的实力,若他们于此落地生根,他的入县该瞒不过他们的耳目。比起其他本地帮会,宽玉和他的三千突厥兄弟,就是训练有素的雄师劲旅,乌合之众没法与之相比。   三人紧拥在一块儿,兴高采烈。   羌赤叹道:“范爷真了不起,全无可能的事,竟给你办到了。”   复真抓着龙鹰的臂膀,笑道:“苗大姊和小圆盼范爷盼得颈都长了,不住问我范爷何时到,教我怎么答她们?”   提起两女,龙鹰立即回到下着倾盆大雨的南城去,苗大姊以丰满胴体在背后靠贴他的动人滋味,似刚发生。心中同时涌起满足感,终完成了对她的承诺。   讶道:“她们在哪里?”   羌赤答道:“前天才从渝水偷到这里的营地来。为避人耳目,只可小批的送她们来。”   龙鹰问复真道:“你的翠翠呢?”   复真立现心甜如蜜的神色,道:“她和苗大姊等一起安全抵达了。”   又道:“真古怪!守渝水的兵士似对屯田区多个人、少个人,一点不关心。除宽公外,人人奇怪,问宽公,他笑而不答,只暗示那些大兵给范爷收买了。”   龙鹰听得心惊胆战,暗呼糟糕。   羌赤道:“这里不宜说话,我们到营地去。”   临时营地位于大外围的边缘区域,分三处立营,免惹人注目。在过去半年,逾半的人已从渝水偷转至营地来,近四千妇孺成功抵达关外的营地。他们是小批的被送到称之为“安全区”的关外营地去,那处离山海关不到百里,结营阵于高地,有山泉水,由五百兄弟负起保卫之责,其中不乏高手,即使有敌举族来犯,仍有抗御的能力,一俟人齐,立即大举北迁,完成返家的壮举。   龙鹰问道:“四千多人并非个小数目,且持续多月,竟没惹起其他人注意吗?”   复真傲然道:“我们的兄弟会,乃山海县新近崛起最强横的大帮,其他帮会手下儿郎达千人者,已非常了不起,我们则超过三千人。论武功,随便找几个人出去,可横着来行。哼!我们也着着实实打过十多场硬仗,没有一次来惹我们的不损兵折将,碰一鼻子灰。我们的宗旨是你不来惹我,我管你的娘。”   羌赤笑道:“表面上,我们干的正是人口贩运的买卖,故送些人出关,没人以之为异。全赖范爷在财力上支持我们,买驴买马,搜购粮食,有钱仍不容易,何况没钱?”   复真道:“宽公到了渝水去,迎接最后一批族人,他还以为可见到范爷,岂知范爷到了这里来。”   又压低声音道:“范爷神通广大,竟收买了边防的将领。”   龙鹰含糊的应了。   进入营地,立即掀起哄动,以前已认识他,或现在才认识他,无不兴高采烈的来欢迎。与他有关系的突厥美女,除苗大姊、小圆外,葵蜜、“民宅香居”的四女全在营地里,不过后五者已嫁作他人妇,难再与龙鹰共续前缘。   见到人人欢天喜地的样子,龙鹰放下“南人北徙”最后一件心事,就是他们因习惯了中土的气候水土,虽渴想大草原的生活,可是想是一回事,付诸实行又另一回事。但现在见他们在山海关这般不毛之地,仍如鱼得水似的,到风光明媚的大草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体内流的,毕竟是塞外民族自由奔放的血液。除在总坛内出生的孩子,其他人都是从大草原千山万水地深入中土,现在!终于准备回家了!   三处营地的总指挥是明罕,与另一突厥领袖雄哥为宽玉的两大副手。明罕在这里坐镇,雄哥则到关外营地打点。所有布置安排精心策划,虽接待以万计的族人,却如臂使指。不过于宽玉来说,属牛刀小试。突厥人服从性强,视领袖为神,所以只要指令清晰可行,便井然有序。   明罕从苗大姊和小圆手上将“范轻舟”夺回来,到帐内单独说话。   席地坐下,喝过羊奶茶,明罕轻松的道:“呼吸到关外的气息哩!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同了。范爷的神通广大,教人料想不到。不瞒你,当初我是反对‘南人北徙’的,因太离奇了,可是现在不相信也不行,顺利至出乎所有人料外。现今最后一批人终抵达哩!大家可松一口气。”   又道:“范爷该花费了惊人的数目。”   龙鹰道:“大家自己人,花多少都是值得的。”   怕他就这方面问下去,岔开道:“山海关内发生的事,瞒不过你们,知否由我偷运来的私货,送到哪里去了?”   明罕向他敬了碗羊奶茶,悠然道:“我们一直在留意,私货由北帮送入山海商社手上。所谓山海商社,是山海县最大三个帮会的联盟,还包括十多个较小的帮会,在县城内势力以他们最大,我们在这里立足之初,他们曾横蛮干预,宽公单刀赴会,展示实力,摆平了他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和气生财,各有各做。”   他说得轻松容易,可是听过复真刚说的话,晓得要在山海县争一席位,须付出血汗。   龙鹰顺口问道:“现在还有何问题呢?”   明罕道:“唯一的难题,是如何加速将人送出关外,大家都不耐烦了。”   接着道:“听说这里将举行大规模的边防军演练,如果范爷有办法买通负责的官员,当人人避不出户,军队又未进驻关口前,我们可一次过送走余下的人。”   龙鹰拍胸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然后问道:“出关再不成问题,返大草原后又如何?这么大批人回去,瞒不过大汗的。”   明罕的脸色阴沉下来,道:“没想过瞒他,亦瞒不了,但又不愿任他宰割,大汗喜怒无常,遇着他心情不好,会是我们的大灾难。故此宽公先托人向大汗说明情况,解释不得不走的理由。”   龙鹰道:“他肯听吗?”   明罕闷哼道:“听与不听,是他的事,我们毫无办法,要怪便须怪信错台勒虚云。宽公会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把罪责全揽上身。抵草原后,回去的族人化整为零,各自回归本族,自有族人庇护他们。大汗在与龙鹰之战里折损甚巨,至今未复元气,团结乃首要之务,非是找人泄恨。”   龙鹰担心的道:“宽公会去见大汗吗?”   明罕以带点不屑的语气道:“那就是自寻死路,当然不会发生,宽公有办法的了。大汗从来不承认自己犯错,势将所有罪责推在我们身上。”   龙鹰沉吟无语。   明罕忽道:“范爷对山海县城这个地方有何看法?”   龙鹰听到他语调透出兴奋,讶道:“我今天才来,看到的是表面的东西,的确非常兴旺。”   明罕道:“其他人回到大草原不会出问题,可是像雄哥和我般有名气的战士,大汗如不处决,亦不让我们投闲置散,但肯定不获重用,且因长期跟随宽公,为大汗所忌,不会有好日子过。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另立炉灶,干出一番事业来?”   龙鹰道:“你们准备开疆辟土吗?”   旋记起他刚才问自己对山海关的印象,拍腿道:“定与这里有关。”   明罕道:“山海县的生活最适合我们,两边都那么熟悉,又懂汉语,可大做塞内外的生意,能隐瞒我族的身份便成。”   龙鹰听得心中一动,生出一个主意。   晓得北帮与山海关最大的势力山海商社勾结后,龙鹰方发觉在北方,北帮的势力已是无远弗届,可见北帮的真正实力,比他原先估计的强大多了。   有些事,知道和不知道没有分别。像他明知黄河帮首当其冲,接着轮到洛阳帮,偏是无能为力,能守着大江的区域已非常理想。若山海县城如此没有皇法的处所,郭元振也管不到,除非派重兵来驻守,那显非明智。   可是如得与自己关系良好的宽玉及其族人在此落地生根,大家共同的敌人又是台勒虚云,自己等若在北方最偏远的地区,争得坚固的阵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宽玉和他的突厥精锐,是不容轻侮的强大力量。   龙鹰道:“估计有多少人回来山海县发展?”   明罕道:“男的约三百人,但均为我方最有本领的,因不甘心为默啜卖命。女的有百多人,是我们的女人。”   听他直呼默啜之名,知再不视其为大汗,怨懑之意,溢于言表。   心忖三百多人,尽为一流高手,肯定可横扫山海县城的大小帮会。   此时等至失去耐性的苗大姊和小圆来了,明罕也架不住她们,惟有让她们押走龙鹰。   日落西山,龙鹰与两女躲到帐内,天塌下来也不管的男欢女爱,极尽欢娱。   光阴苦短。   龙鹰醒过来时,夜深人静,帐外间中传来驴马嘶鸣的声音。   两女驯服的搂着他深进睡乡,睡得不知多么甜,脸上仍带着风雨后的安详和满足。累得龙鹰不敢有任何大动作,怕将她们惊醒过来。   想到她们终得偿所愿,心中宽慰。   于他来说,北疆之行的最大收获,可分四方面言之,合而成他大致上的整体布首先,也是最关键性的,是李隆基成长了,懂得拿主意,事事主动,为未来打拼,再非以前那患得患失、缺乏自信的小子。明大体,具宽广的视野。尤为重要者,在政治方面,可补龙鹰等人之不足。以前,他们倚靠胖公公,现在可由李隆基顶上。   李隆基再非负累,而是主将尖兵,能突破敌人的内围防线,与杨清仁分庭抗礼。   其次,是想通了应付北帮的布局,将江舟隆武装起来,做好准备,打硬仗。   第三,是找到了方均这个合适人选,团结塞外友好的民族。与默啜的决战无可避免,胜负关乎到中土和塞外友族的荣枯,愈早做准备,愈有把握。   最后,就是宽玉和他的族人的安排。他们和台勒虚云有着倾尽三江四河之水也洗不清的深仇,可是因他们突厥人的身份,一旦出岔子,“范轻舟”会受牵连,若让台勒虚云一方发觉“范轻舟”与宽玉藕断丝连的关系,情况将失控,后果难测。如果宽玉和族人,能以帮会的形式潜伏在山海关,即使被台勒虚云一方发现,“范轻舟”仍可推个一干二净,而纵然晓得,台勒虚云想收拾宽玉,绝非易事,动辄被宽玉反噬。   诸般头痛问题,至少暂时得到解决。   送走突厥妇孺后,他返幽州去见郭元振和丁伏民,商讨未来的行动。   “轻舟。”   龙鹰坐将起来,传音回去,道:“宽公!我立即出来。”   苗大姊和小圆给惊动了,幸好仍处于半睡状态,想真正弄醒她们并不容易,龙鹰小心翼翼从香阵里脱身,匆匆穿衣,揭帐而出,刚好看到宽玉雄伟的背影,耳鼓响起他的传音道:“随我来!”   龙鹰心情复杂的追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迅速离营。   宽玉奔上附近一座山丘,方停下来,背着他道:“坐!”   龙鹰挑了旁边一块石头坐下。   宽玉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背着他轻描淡写的道:“为何肯这样帮我们?”   龙鹰苦笑道:“宽公猜到了!”   宽玉叹道:“在扬州时,我已猜到了。”   龙鹰叹一口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第八章 重组劲旅   宽玉转过身来,在对面另一块石坐下,道:“我怀疑你的身份,却绝不怀疑鹰爷的诚意。‘范轻舟’的身份肯定对鹰爷非常重要,可是鹰爷为了我们,不惜冒泄密之险,令宽某很感动。”   龙鹰捧头道:“我在何处出漏洞?”   宽玉道:“最大的漏洞,是你必然可行的信心,那是不合情理的,没可能有这样的信心,除非是圣神皇帝,亦只有圣神皇帝,方使得动杨玄机、方均般的军中大将。到幽州后,更见分明。”   龙鹰苦笑道:“希望台勒虚云不会有宽公这样的思路。”   宽玉道:“那不是局外人感受得到的,在幽州为你主事的人,是非比寻常之辈,将种种混淆耳目的手段耍得淋漓尽致,我们即管全体忽然消失,台勒虚云的人仍觉察不到。兼且各大屯田区的保安大幅加强,闯禁地者会被扣查,更令敌人没法掌握真实的情况。”   龙鹰心忖这个人就是李隆基,当然不可坦诚相告,由此可看出李隆基和郭元振关系良好,合作愉快。   岔开道:“宽公在山海县城的布置亦令我大开眼界,是以毒攻毒。”   宽玉道:“我是为你着想,不欲敌人晓得我们另有所恃,不可功亏一篑。”   龙鹰一怔道:“如此军演的事,不再需要了。”   宽玉道:“恰好相反,军演须如期举行,我们则偃旗息鼓,好与军演划清界线,此着是有力的证明,显示我们是偷渡出关。”   又道:“事成在即,实不用急在一时。”   龙鹰同意道:“宽公想得周详。”   宽玉道:“为何这样帮我们?”   龙鹰沉吟道:“真不知如何回答宽公的问题,或许是我从未视宽公为敌人。”   宽玉默然片刻,然后徐徐道:“鹰爷可知当日我说的,可用流寇的方式制造乱局,是对你的试探。事实上我绝不采取这般损人损己的激烈手段。鹰爷明白我为何不愿意这么做吗?”   龙鹰愕然望着他,没法猜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宽玉仰首望上繁星点点的美丽夜空,缓缓道:“在中土生活了这么久,又是在风光明媚的洞庭湖和大江,令我心不由主的对这片辽阔的土地和于其上安居乐业的人生出感情。这是个不经意的变化,到今天须离开中土,即使只是一年半载,我才从心里依依不舍之情,察觉到对中土感觉上的变化。”   龙鹰有感而发的道:“就像我爱上了草原和大漠,在那里时急着走,离开后方发觉不知多么怀念当时视之为苦难的地域。”   宽玉朝他望来,双目异芒烁闪,语调出奇地平静,道:“当我们再从塞外回来的一刻,我们再不效忠任何人,而是属于自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向台勒虚云讨债。”   龙鹰道:“宽公肯听我说几句话吗?”   宽玉点头表示愿意。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如宽公打后只为复仇活着,那不论成败,仍是给台勒虚云主宰了你的人生,太便宜他了。”   宽玉一呆道:“鹰爷这个说法异常奇特,我从未想过,自有种难以驳斥的道理。”   龙鹰喜道:“难得宽公没排拒我的看法,我曾在一个荒僻的小谷生活了颇长的时间,一个特别深刻的感受,就是在谷内看星空和在谷外看星空的分别,可变得漫无边际的,从而领悟到,人生有着无穷尽的东西等待我们去发现,就看我们能否走出困境,而非划地为牢。宽公现在摆脱了过去的羁绊,无事一身轻,何不在返回中土后,如明罕所提议的,在山海关闯出一番事业,痛痛快快的活着,将台勒虚云暂搁到一边去,一方面与我们保持密切联系,时机到,我龙鹰保证宽公不会错过。”   宽玉动容道:“依鹰爷的提议,以后的日子确易过多了,为何我从未想过?”   龙鹰道:“那叫作心魔,就像我在谷内看星空,以为是全部,要到谷外看时,方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么的一个峡谷,就看你能否超越。”   宽玉笑道:“大的方向说了,现在该谈细节哩!”   龙鹰在外围偏远的旅馆,找在该店落脚的李隆基等人。   这间旅馆表面与其他同类馆铺无异,实却为李隆基于半年前设置的,供己方探子栖身之用。给宽玉提醒后,龙鹰格外留神,进一步了解李隆基缜密的处事作风。未到门口,遇上卫抗,顺道闲聊几句,问起他们的生活,卫抗笑容满面答他道:“临淄王很体恤我们,将我们分成三组,轮番值勤,三个月换班,现在我们多了时间陪伴妻儿,值勤时格外精神。”   龙鹰心中称奇,他认识的王公贵胄里,怕没半个肯这般为下属着想,并不视之为人,只为工具,李隆基算是异数,该是他曾受过长期被软禁东宫之苦,养成肯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优点,更可能是他深谙用人之道。种种迹象,在在显示自己和万仞雨没看错他。   再聊几句后,入旅舍前遇上出来迎接的商豫,此姝出落得更标致动人,俏脸红扑扑的,青春灼人而来,活泼可爱。   路途上,他和商豫多次深谈,又指点她武功,知她沉醉于武技如昔,又得李隆基视她如亲妹,使他放下又一件心事。   问道:“山海关好玩吗?”   商豫兴奋的道:“昨天临淄王带我们到关口开眼界,还到关外骑马走了个大圈,真开心!如果穆飞也在这里,就更好呵!我想场主也爱到这里来,县城内的人表面凶巴巴的,但说话都很客气。”   龙鹰道:“这是江湖手段,未摸清你的底子前,绝不开罪你,到清楚时,又知是好欺负的,你才看到他们狰狞的面目。”   商豫天真的伸出舌头,表示因原来如此,故吃了一惊。   龙鹰问道:“有挂着他吗?”   商豫俏脸微红,道:“是挂着所有人,挂着牧场,在牧场时不觉得有什么,离开后方知牧场多么特别。在牧场,烦恼反是乐趣。不过人人都待小豫很好,除最初的两个月,现在习惯哩!忘记告诉范爷,有客人来了!”   龙鹰早听到丁伏民、田归道两人和李隆基交谈的声音,欣然入宅。   龙鹰在圆桌一边坐下后,商豫不待他吩咐,退出厅外,让他们说密话。由于事关机密,其他无关者,全避往远处。   李隆基道:“伏民和归道不太清楚重组劲旅的目的和作用、须注意的地方,有待鹰爷亲自解说。”   龙鹰心忖两人怎会不晓得,丁伏民该已见过博真三人,当清楚大概。自己确没向田归道提起过,然而他既和丁伏民联袂而来,应是出于李隆基的授意,也表示李隆基认为该人尽其才,起用田归道和他的兄弟。不过他开始掌握到李隆基处事的作风,缜密周详,计算精准。   微笑道:“我要的是一支集塞内、塞外真正好手的奇兵,贵精不贵多,须是自愿参加,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斗志,与我并肩作战,战场并不限于某时某地,再创不世功业。”   李隆基叹道:“这番话由鹰爷的金口说出来,掷地有声,令人感动。”   丁伏民和田归道均目闪异芒。   他们乃职业军人,以战场为家,马革裹尸为最高荣誉,龙鹰语调肯定铿锵的一番话,激起他们心内那圑热火。   丁伏民不用说,田归道虽只曾与龙鹰在神都宫城之役共抗强敌,可是龙鹰见招拆招的惊天手段,早令他佩服至五体投地。以战士为终身事业的田归道,能效忠明主,追随无敌雄帅,夫复何求?   丁伏民感受甚深的道:“博真、虎义和管轶夫到幽州来找我,晓得鹰爷的重组计划,大家不知多么雀跃激动。唉!以前没钱时,以为有钱万事足,可是当有钱后,方知完全非是想象的那回事,还多了因钱财而来意想不到的烦恼。当然!我们亦享受钱财带来的好处,但大家说起来时,总怀念那段追随鹰爷出生入死、危机四伏的珍贵日子,痛苦是真的痛苦,快乐来自深心,有血有汗,是无与伦比的冒险和历奇,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   田归道大讶道:“怎会忽然变得有钱起来?”   丁伏民欣然答道:“与鹰爷去打仗,离奇之处,说出来仍没有人相信,不过只能在兄弟间畅所欲言。我们是打仗兼寻宝,人人满载而归,家肥屋润,一世无忧。”   李隆基徐徐道:“归道可知你和手下一千儿郎,正分享着宝藏的收获,本王变卖了一半珍宝,已足够让你们在幽州买地置家,不虞生计。”   龙鹰问丁伏民道:“你和手足们有联系吗?”   丁伏民道:“我们大部分人,不是家在幽州便是在附近的州县,即使返回远方的家乡,每隔一段时间便到幽州来叙旧。有个兄弟说,当毎天起来,都不知干什么好时,忍不住回幽州找各兄弟,说说也好!那真是人生最值得珍惜回味的岁月,大家都认为这么的活着才有意思。饱暖思淫欲的日子过多了便平平无奇,味同嚼蜡。所以听到鹰爷决定重组,手足们不知多么踊跃。”   李隆基道:“照伏民估计,有多少人响应呢?”   丁伏民信心十足的道:“该不少于一二百人。”   龙鹰大喜道:“比我预想的多出一百人。”   虽得三百人,可是其战力的强大,却是天下难寻,长期作战下培养出来的默契和信任固毋庸多言,更可贵是投放在他们身上的训练和所经历的实战,想重复一次绝不可能。   田归道道:“归道和各手足誓死追随鹰爷。”   李隆基向龙鹰道:“鹰爷怎么看?”   龙鹰向田归道道:“人心多变,难一概而论,我对这支未来劲旅的要求,远高于在宫城内当飞骑御卫,更有些时候不晓得在干什么,必须有钢铁般的意志。能在田将军的兄弟里挑出五十到一百人,已非常理想,要符合我先前提出的所有条件。有少许怀疑,绝不可选用。”   李隆基提议道:“归道可号召兄弟里仍有意参军者,由鹰爷指定的人加以严格训练,从各方面去考验他们,去芜存菁,到最后能留下来的人,就是我们需要的。其他人也不用投闲置散,可组成郭大帅的亲卫团,有事时立刻开赴战场。”   龙鹰拍腿道:“就这么决定。”   田归道道:“当惯了兵,做起其他事总索然无味,归道看着办好了,尽量不让他们中有人感到厚此薄彼,有特别任务时抽调精锐应付。”   李隆基兴致盎然的道:“鹰爷准备如何训练他们?”   龙鹰沉吟道:“一般的攻防、行军、阵法、野战、夜奔,伏民是优而为之,可和归道携手负此重责。千万勿分官阶高低,大家须如兄弟般不斤斤计较,此正为我们当年能纵横塞外的精神。”   三人知他言有未尽,静待他说下去。   龙鹰道:“个人的作战能力非常重要,因今次作战的环境变化万千,水上、陆上,甚或在闹市之内。武技非是一蹴而就的事,还看个人的天份悟性,故此本身须臻达一定水平者方能入选,否则等于着他去送死。有资格在这方面做良师的,我方大不乏人,像荒原舞、博真、虎义、管轶夫等均胜任有余,当然包括万爷、风公子和觅难天。”   李隆基喜道:“开始见眉目哩。”   龙鹰向丁伏民道:“问吧!”   李隆基和田归道为之一怔,不明白龙鹰因何忽然着丁伏民问他,又问的为何事。   丁伏民似和他约好了般问道:“属下想晓得第一个战争的目标。”   龙鹰向李隆基和田归道道:“看!这就是长期作战下培养出来的默契,对成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李隆基欣然道:“见识哩!”   龙鹰现出思索之色,好半晌方道:“要掌握首个战争目标,须先掌握北方未来的形势。”   又向李隆基问道:“丁将军清楚大江联的事吗?”   李隆基道:“博真等依你之言,已向伏民解释清楚。”   龙鹰道:“如此省了我很多唇舌。”   稍顿续道:“虽然,很多事仍要看未来的发展,可是聪明的怎可什么事都不做的坐着来看?那将陷于被动,任事情牵着鼻子走,故必须对未来作出预测和规划,厘定力所能及的目标。”   接着微笑道:“第一个目标,就是彻底打垮北帮。看似简单直接,个中情况实异常复杂,牵涉到多方面的势力和利益集团。”   见三人均露出全神倾听的神态,龙鹰续下去道:“对现时北帮的真正实力,我近乎一无所知,不过很快便可看到。但在知己知彼方面,我们占上大便宜,只要不让他们晓得我们有一支奇兵便成。”   李隆基应道:“清楚!所以鹰爷打开始就强调是奇兵。”   龙鹰从容道:“是助你争天下的奇兵,不扯远了。北帮表面看是田上渊在主事,查实背后还有宗楚客和武三思,随此两人权势日盛,北帮水涨船高,乃必然的事,在有官方做强大后盾下,首当其冲的黄河帮,败亡是早晚的事,然后轮到以神都为根据地的洛阳帮。形势比人强下,我们不可能在大江北面的地域挑战北帮的威权,勉力为之,事倍功半,伤亡难免,是智者不取的事。”   丁伏民道:“北帮崛起后,别的我不清楚,可是在北疆一带,以前黄河帮的地盘,确被北帮取而代之。”   龙鹰道:“现在最有趣味的情况来哩!告诉我,台勒虚云究竟希望北帮独霸天下,还是人亡帮灭呢?”   丁伏民满足地叹道:“终又看到鹰爷卖关子的风采哩!”   李隆基沉吟道:“这问题真不易答,首先须弄清楚武三思和宗楚客间的关系。鹰爷可知两人是亲戚?”   龙鹰讶道:“竟有此事?”   又哑然失笑道:“小弟是在首次卖关子时,反给人将了一军,临淄王厉害。”   李隆基欣然道:“和鹰爷说话,是隆基最大的乐趣。”   三人静下来,待李隆基解释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关系。 第九章 首个目标   李隆基道:“宗楚客是蒲州人,其母乃圣神皇帝的从姊,与武三思的亲戚关系就是这么来的。宗楚客还有两个兄弟,兄为宗秦客,弟为宗晋卿。宗秦客早死,宗晋卿亦为习武之士,听说武技不错,只因智计心术不及乃兄,故名气远远落后。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宗楚客贵为兵部尚书,在兄长提携下,宗晋卿得任将作大匠。两兄弟又可狼狈为奸,搞风搞雨了。”   李隆基仍称武曌为圣神皇帝,不呼其谥号“则天”,是给自己面子,很有分寸。听李隆基说起宗楚客的底细,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便知自己对朝廷的情况,多么无知。   想当日武三思说及与宗楚客的关系时,一句不提与宗楚客的亲戚关系,无私见有私,是两人间早有勾结。武三思此人真要不得,纵然在与龙鹰关系良好之际,仍然满口谎言,想起恨不得将他煎皮拆骨。   顺口一问,道:“此人是如何起家的?”   李隆基道:“宗楚客野心极大,是贪得无厌之辈,趋炎附势,奔走奉承,对能为他带来利益者,事事效劳。宗楚客与武三思不同处,是有实学,悉外事,圣神皇帝曾在他当兵部员外郎时,召他咨询方略,因提议见效得重用。”   龙鹰比对所知印证李隆基的话,确公允详尽,心中佩服。李隆基的“发挥作用”,顿令他如虎添翼。   李隆基道:“轮到鹰爷哩!”   龙鹰道:“依临淄王之言,武三思该没法控制宗楚客。”   李隆基道:“这是内里的情况,表面上两人如水乳交融,一天武三思仍有利用价值,宗楚客必事事顺从。”   接着现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武三思对宗楚客的信任,该不在洞玄子之下。”   龙鹰喜道:“这就精采哩!顿然令我‘范轻舟’重要性大增,得左右逢源之境。临淄王厉害,竟能瞧破‘范轻舟’微妙的位置,所以特别就宗楚客和洞玄子作出比较。”   李隆基与他交换个眼神,互传惺惺相惜之意。   丁伏民和田归道却是一头雾水,后者还好一点,因始终长期生活宫禁里,较清楚武三思与两人的关系。   丁伏民道:“武三思信任宗楚客多一点,还是洞玄子多些儿,因何重要?”   龙鹰道:“须从头说起。台勒虚云一贯扩张势力的方式,可大致概括为‘兵不血刃’四字,不是真的不杀人,而是只挑对方最关键性的人物。先渗透,占据有利的位置;后夺权,用最低的成本,取得最大的利益。洞玄子之徒池上楼当年就是用这个模式,先成为乌江帮龙头的快婿,当龙头遇刺身亡,他名正言顺的接收乌江帮,接着铲除异己,在帮内安插自己的人,便是这个调调儿。”   李隆基道:“这是美男计,可惜池上楼生不逢时,遇上鹰爷。”   龙鹰笑道:“你老哥的逢迎捧拍之道,该不在宗楚客之下,听得小弟心怀大慰。哈哈!”   丁伏民和田归道为之莞尔,见两人笑谑无禁,心里踏实,须知在龙鹰的“长久之计”内,李隆基就是那个真命天子,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影响到他们未来的生死荣辱。   李隆基欣然道:“没有点宫廷的基本绝活,如何在宫廷内混?”   龙鹰点头道:“言之成理。”   接着转回正题,道:“想赚大钱,在民间有影响力,首务在控制江湖,这不是个人可办得到,必须是有组织的帮会,且得到官府的支持。大江联始终没法控制大江,正因与官府处于对立的位置。台勒虚云有鉴于此,改弦易辙,采渗入之策,池上楼之于乌江帮是好的例子。”   李隆基道:“台勒虚云在这方面并没有犯错,打开始已采渗透之法,蚕食大江联旗下的大小帮会,唯一的问题是他预期中的乱局没有出现,在圣神皇帝治下,天下太平,令他不得不改变策略。”   龙鹰点头同意,道:“北帮的崛起,也是在台勒虚云意料之外。在他的北上大计里,目标是北方最大的帮会、历史悠久的黄河帮,乃他着力之处。现在武三思、宗楚客当权,北帮的势力水涨船高,与黄河帮成水火不容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台勒虚云有两个选择,一为任由北帮吞掉日趋老朽的黄河帮,一是助黄河帮迎战北帮。明显地,两个选择均非台勒虚云乐见也。”   丁伏民拍腿道:“明白了!第三个选择就是拉拢我们的范爷,以范爷压抑箝制北帮。”   龙鹰再一次领教到台勒虚云的高瞻远瞩,此正为他将大批可随时武装起来的船只卖给“范轻舟”的主因,其他均为次要。   李隆基道:“精采精采,台勒虚云肯定千方百计的笼络我们的范爷,小心他们的美人计呵!”   龙鹰叹道:“无任欢迎!”   见李隆基一脸艳羡之色,道:“临淄王对玉女宗的媚女有兴趣呵!”   李隆基坦然道:“说没有兴趣是口不对心,当然也清楚等于玩火。唉!只恨玩火的刺激过瘾,本身正是乐趣,男人的通病呵!”   众皆莞尔。   李隆基的坦白随和,令人生出好感。   龙鹰道:“台勒虚云唯一可做的,就是煽动黄河帮与北帮拼个两败俱伤,纵未能如愿,可大伤北帮元气,然后由老范去收拾北帮。”   李隆基道:“不计鹰爷的奇兵,以江舟隆现在的实力,是没可能办得到的。即使范爷与竹花帮连手,守得住大江的地盘,已属奇迹。”   田归道道:“北帮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吗?”   李隆基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他的看法,是难以反驳的。韦武集团权倾天下,又有宗楚客做靠山,北方强徒群起依附北帮,乃必然的状况。   龙鹰道:“此恰为台勒虚云期待的形势,老范在受压下,挣扎求存之际,台勒虚云乘虚而入,提供各方面的助力,说不定可收归江舟隆于旗下。”   李隆基道:“此一可能性极大,难怪范爷可左右逢春,如鱼之得水。”   龙鹰向丁伏民和田归道道:“所以我们第一目标,是北帮,且必须枕戈以待,候北帮统一北方后,欲朝大江扩展的一刻,予他们来个迎头痛击,守稳南方后,我们的奇兵将转往幽州,配合山海关的另一支奇兵,从北反攻北帮,令北帮深受两面皆敌的痛苦,那时我们的胜利,将为期不远。”   李隆基一怔道:“山海关的奇兵?”   龙鹰详细解释宽玉和他突厥兄弟的情况,最后道:“临淄王不宜见他们,伏民和归道则可和他们见面打招呼,建立关系。我将送他们一程,来回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然后我先返幽州去,看迁都的情况,再决定该往神都还是西京。”   李隆基计算着的道:“迁都过程宏大艰巨,幸而西京本为京城,万事俱备,但这么从神都迁返西京,没两年时间不成。不过皇上当于今年内起程到西京去,好让圣神皇帝入陵为安。”   武曌驾崩的事不能拖太久,必须于年内彻底解决,让新朝没有负担的上路。   龙鹰记起符太的《丑医实录》,心忖怎都要先到神都,起出符太的笔记一读,好了解朝廷内外的情况。   长身而起,道:“是时候哩!伏民和归道随我来!”   李隆基送他们到门外,道:“鹰爷返幽州时,隆基该已到西京去了。”   龙鹰呵呵笑道:“那就在关中见!”   领丁伏民和田归道两人去了。   神龙二年正月,漫空飘雪里,龙鹰以“范轻舟”的身份,返回已改回原名洛阳的“神都”。   甫入城,已感觉到异样的气氛,定鼎大街多了联群结队的江湖人物,三五成群,穿街过巷的,似在捜索某一目标。从定鼎门走过五个里坊,已遇上七、八起这样的队伍,确是人多势众,巡兵的数量却大幅减少,对一众公然活动的武装大汉,视如无睹,皇法似再不复在,以往神都兵卫森严的情况,荡然无存。   街上行人车马显著减少,路人匆匆走过,诚惶诚恐,不敢张望停留,透出紧张和不安。   龙鹰敢肯定有大事发生了,换过以前找陆石夫一问立即清楚明白,只恨陆石夫该已随李显迁往西都去,欲问无门。   那些恶汉虽有打量龙鹰,不过多看几眼,显然他们有清晰的目标,见龙鹰非是找寻的人,没来惹他。亦可看出他们与官方有一定的默契,不随便生事,尽量减低对平民的影响。当然!影响乃必然的后果,只是大批凶神恶煞的大汉招摇过市,已弄至人心惶惶。   三个多月前,龙鹰从塞外返回山海关。自家知自家事,见到苗大姊、小圆、葵蜜和他的香居美女们,立告心软,不陪她们走上一段路,看她们抵达安全之境,心神难安,过意不去。   也实在怀念驰骋塞外山野荒原的日子,趁机重温旧梦。   返中土后,赶赴幽州,李隆基在十日前动身到西京去,郭元振刚从边疆回来,从他处晓得方均得到朝廷任命,远赴安西都护府就职,放下心头大石。默啜始终是中土的心腹大患,虽非实时的威胁,可是其蓄势以待下,一旦发动,塞外诸族的兄弟姊妹将大祸临头。充满仇恨的突厥狼军过处,势将片帐不留,生灵涂炭。   又喜闻丁伏民精选了十五个高手,全为曾随他远征西塞的精兵团成员,做方均的亲随。   郭元振并不闲着,于与孙万荣开战部队的基础上,再加挑选,训练出一支五千人的快速应变部队,长于在塞外的环境作战,尤擅夜战,以对抗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狼军。   对新朝迁都返长安之举,郭元振不以为然,为此在龙鹰面前大发雷霆,将李显和韦后也骂到里面去,非常不满。   郭元振从军事去看待迁都的事,比较两者优劣。   洛阳位处四通八达的水陆枢纽,紧扼接通天下诸水的大运河北端,下衔大江,上通大河,与扬州和长安互为呼应,且地近边塞重镇幽州,不论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均有无与伦比的优越地位,乃有为君主必选之地。反之长安,僻处关中,远离大运河,且因关中经历高祖、太宗和高宗三朝,已嫌被过度开发,作为天下都城,早褪色过气。   物资送往关中,须先经洛阳这个陪都中转站,既费时失事,又多此一举,大河变成漕运主命脉,若出现泛滥或人为的障碍,长安势现饥荒之灾。   郭元振特别指出,有很多事都是难走回头路的,洛阳位处中土中心,忽然重心西移,将出现尾大不掉之局,只看何时发生。   龙鹰则想到谁能控制大河,等于控制了长安。在目前的形势下,军事占领是不可行的,却可通过帮会主宰大河,同时控制沿河的城州。   现在称霸大河的帮会仍是黄河帮,虽渐被北帮蚕食争利,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真的摧毁黄河帮,非是短时间内办得到的事。可想象于现在和未来的一段日子,两帮的冲突火并将愈趋激烈,腥风血雨笼罩大河。   正因有这个想法,此时在洛阳内见恶汉横行,虽未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亦知不妙。   洛阳一向是洛阳帮的地盘,如这些人来自洛阳帮,绝不会如此张扬碍眼,个个一副寻仇惹事的模样。   愈想愈不妥,真想抓起个人来拷问,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必须抱着立下的宗旨,不干涉任何在大江之北发生的事,免坏了他的“长久之计”。   如果此时出现在洛阳的大汉,为来自北帮的人,那就代表北帮继在长安得势后,又在洛阳取得话事权,洛阳帮已被击溃。假设此策出自田上渊的脑袋,那此人不论气魄计谋,均不容小觑。夺取洛阳比得到长安的作用远大多了,等于去了洛阳帮对黄河帮的强大支持,又切断黄河帮与竹花帮的连系,以后竹花帮想北上做生意,还得问准田上渊。   洛阳帮的大龙头易天南生死未卜,牵动着龙鹰心神。剩是万仞雨与易天南的关系,教他难以坐视,顿陷两难之局。   以他“范轻舟”的身份,可找谁来问呢?自己这般大模大样的入城,理该被大江联一方的人发现,台勒虚云将派何人与他接触?台勒虚云仍在翠翘楼吗?   思索间,他抵达运渠流经里坊间的空旷处,白雪飘絮般填满河岸,迷茫一片。一道石桥跨河而去,这一端仍清清楚楚,另一端已没入雨雪里,隐约可见。   这是龙鹰和符太约定藏录之地,抵此前他展开脚法,绕了个大圈,肯定没人跟蹑后,方到此处起出藏物。   龙鹰提着重甸甸以防水油布包裹的《实录》,以他的耐性,仍生出一睹为快的冲动。   原本的打算,是取东西后到日安居找个地方落脚,可顺道问有关易天南的情况。日安居的老板与易天南是至交好友,别人不晓得的,他该清楚。   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实录》的诱惑力太大了。   起出《实录》前,他连符太肯否真的依他所言记下当丑神医时的言行,没半点把握,他肯认真记录一些重要的事,龙鹰可还神作福,怎想过是至少四大册,登时惹起他的好奇心,怎都要找个僻静的好去处,用心细读。   又或许符太作弄他,虽然厚厚数册,却只得数页有写东西。此家伙行事乖张任性,难以测度。   但又是心中为难,易天南看来形势危急,救人如救火,自己是否该把《实录》暂搁一旁,先去弄清楚易天南的情况?想到这里,暗叹一口气,改向朝日安居举步。   日安居横跨整个里坊,当日住在日安舍,因近东面后门,所以惯了从后门出入,现在往日安居去,自然而然朝后门走去。   离日安居后门尚有两个街口,立知不妙,因后门外聚集着大批武装大汉,还有官府的人,且封锁这段的街道,除非强闯,休想接近日安居。   龙鹰直觉易天南出事了。   雨雪从密转疏,逐渐停止。 第十章 洛阳风云   六、七个人从后门拥出,当中一人赫然是日安居的大老板丁冲,往日常挂胖脸的笑容再不复见,血色褪尽,咬着唇角,眼神仍然坚定,显示他不会轻易屈服。   他是给强押出来,左右两个大汉分别抓着他的臂膀,最惹龙鹰注目的男子,负手跟在丁冲身后,此人体型魁梧伟岸,三十一、二岁的年纪,双目精芒闪闪,瞳仁带着奇异的紫蓝色,肯定不是天生的,是因练某种奇功异法而形之于目,凭此已知他有惊人技艺,武功不在北帮龙堂堂主乐彦之下。   附近不见半个城卫,似乎都故意避开了,任由这群恶汉可无视皇法,为所欲为。被拦在这边的行人纷纷掉头离开,是怕事,也可能是不忍目睹,剩下龙鹰一人。拦着这边路的七、八个大汉,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眼看丁冲给押上停在后门外的马车,龙鹰再无别的选择,沉声喝道:“且慢!”   日安居后门外虽聚集逾三十个武装大汉,可是人人默默办事,即使拦着路人,也只是以手势做指示,闲人更是噤口不语,声音来自经过的马车,这截街道大致上陷进沉默里,龙鹰如此开腔说话,打破静默,立即生出近乎“石破天惊”的效应,惹得众恶汉无不朝他瞧来。   最接近他拦住去路的七个大汉,个个目现凶光,如看着个来找死的疯子。   其中一人伸手往龙鹰推来,低喝道:“勿闹事!”   从他一句话,龙鹰知他是耐着性子,非常克制,因而晓得这帮人与官府间有协议,官府虽放任他们在城内办事,然理该不准许他们扰民。此认知非常重要,现在对方祸及正正当当的生意人,虽仍与易天南有关系,有可能已越过了官府定下的界线。如此的合作,明显是官府与黑道的勾结,可见女帝在位时洛阳吏治清明的风气,一去不返。   大汉伸手推来的动作,落入龙鹰眼里缓慢不堪,空门毕露,若出手,一招可送他归天,当然不会如此做,除非要大开杀戒。   对方虽人多势众,但除那目泛紫蓝的高手与自己有一拼之力外,其他能多挡几招者,数不到五个人,这样的实力,足可横行江湖,可是比起龙鹰,特别在过去的大半年,他将天师传授的“黄天大法”成功融合在他的魔功里去,巩固“至阳无极”的功法后,他有把握在十数息内,打得其他人没一个爬得起来,然后全力收拾目泛紫蓝的高手。   这个想法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只恨不可付诸实行,思索着时,他悠然越过推他的大汉,像对方让路般擦身而过,大汉一手推在空处,还因用错力道,朝前倾跌两步。   附近数汉喝骂四起,两人左右逼过来,一人运拳抽打他腰胁,另一人挥掌劈他肩膀,下手再不容情。   龙鹰左晃右摆,两人击在空处时,倏地加速,在其他人来不及反应下,穿过拦路人墙,朝围着丁冲的那群人走过去。   没有阻挡下,丁冲看清楚来干涉者竟是“范轻舟”,登即脸现喜色。   眼带紫蓝的高手旁的十多个手下,人人手按到兵器处,眼现杀机。   龙鹰身后叱喝连声,数人往他扑来。   “住手!”   龙鹰忽然加速,避开收不住势子望他后背劈下来的一刀,就在离丁冲那群人五步许处立定,神态闲适自然,似是正漫步街头,凑巧到了这处来。   眼带紫蓝的高手目不转睛的打量龙鹰,也是他喝止手下,双目射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不剩是因龙鹰能惊世的身法、步法,更像认出他是何方神圣。   龙鹰抱拳道:“大江范轻舟,敢问仁兄是哪条在线的朋友?”   眼带紫蓝的高手排众而出,喟然笑道:“险些儿‘大水冲倒龙王庙’,本人郎征,乃北帮田大龙头座下三大战帅之一,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范爷,大龙头数天前还在我们面前大赞范爷。”   龙鹰听得心中暗懔。   他本猜郎征为乐彦之外的虎堂堂主,岂知另属什么“战帅”,那至少还有两个与郎征同级的人、这般的实力,大出龙鹰意料之外。   “战帅”之名,本身已杀气腾腾,且会招朝廷之忌,北帮仍敢如此肆无忌惮,可知背后撑他们腰的手多么有力。   洛阳再非他认识的“神都”,须重头学一遍。   郎征走到他身前,伸出双手与他相握,态度诚恳。   郎征的姿态,大致勾勒出他现时与北帮的关系。田上渊当然不会对“范轻舟”格外开恩,只因为了统一北方,无暇他顾,“范轻舟”又是他南下的踏脚石,对付竹花帮的厉害棋子,赚大钱的伙伴,故全力笼络。   手分。   龙鹰搭着郎征的肩头,走到一旁低声道:“郎兄不知因何事来找丁老板的麻烦?”   郎征道:“不过问两句话吧!范爷与他是何种关系?”   龙鹰道:“算是在洛阳有交情的朋友,可否看在我面上,连问几句话都免去,郎兄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郎征微一沉吟,道:“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范爷,大龙头第一个怪我。范爷今次来得突然,事前我们收不到任何风声。有什么事须兄弟帮忙的?”   龙鹰欣然道:“我是生意人,到洛阳来就是找生意,郎兄可否安排范某与贵帮大龙头见个面打个招呼?”   郎征爽脆答道:“大龙头刻下在京师,短时间内该不到洛阳来,郎征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他。范爷准备在洛阳逗留多久?在何处落脚?我们有地方可招呼范爷,保证有美人儿贴身伺候。”   龙鹰心忖北帮对“范轻舟”确招呼周到,他接触过的北帮领袖级人物,就是乐彦和郎征两人,武技强横不在话下,难得均为懂大体的人,下面的人如此,田上渊可以想见,其能异军突起,严重威胁台勒虚云的北上大计,确非偶然。道:“日安居便是在下落脚处,请通知田大龙头,洛阳后我会到京师去,抵达后再拜会大龙头。哈!这是迟了一年的约会呵!”   两人均控制音量,其他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郎征再一次与龙鹰热情的握手,然后领龙鹰步至丁冲身前,躬身道:“郎征得罪之处,请丁老板多多包涵。”   接着向手下们道:“走!”   日安舍。   丁冲喝两口热茶后,惊魂甫定,挥退婢女,叹道:“今次是不幸里的大幸,得范爷解围。”   龙鹰问道:“所因何事?”   丁冲道:“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洛阳没多少个人弄得清楚,肯定的是老易出事了。郎征认为易帮主躲到日安居来,遍搜不获后,逼我说出来。唉!我怎晓得呢?最后一次见易帮主在十多天前,他忙至没时间多说两句,不过看他神色,该有非常棘手的事,只没想过严重至眼前的情况。”   龙鹰道:“洛阳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丁冲道:“皇上离开洛阳后,由纪处讷当上洛阳总管,郎征便率大批帮徒到洛阳来插旗霸地盘,先由青楼入手,第一个目标竟然是易帮主的芳华阁,晚晚派人到那里闹事,火并了好几场,双方互有死伤,闹得洛阳城人心惶惶,纪处讷却偏袒北帮,易帮主满腹怨愤,却无可奈何。”   龙鹰心中暗叹,如果易天南肯听自己忠告,势不致陷此进退两难之局。蓦地想到一事,脱口道:“糟糕!”   丁冲色变道:“范爷想到什么?”   龙鹰道:“看目前的情况,郎征肯定有一举击垮洛阳帮的实力,偏制造出这般相持不下的状况,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乃引蛇出洞之计。”   丁冲大吃一惊道:“黄河帮!”   龙鹰叹道:“恐怕是这样了。北帮趁黄河帮来赴援的当儿,倾力伏袭,洛阳帮别无选择下,全力往救,被北帮另一支伏兵突袭,彻底击垮,易帮主侥幸逃返洛阳,引来北帮的漫城搜杀。”   丁冲颤声道:“怎办好呢?范爷可尽点办法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丁冲始终是初识,不宜向他透露太多。   龙鹰道:“丁老板是生意人,不宜卷入帮会黑道的纷争,亦不是你能管的。一天有我范轻舟在,北帮的人仍不敢再碰丁老板,否则就与我范轻舟为敌。”   丁冲急喘几口气后,平静下来,点头道:“我明白!范爷是为我好!”   接着道:“范爷就当日安舍是在洛阳的家,是丁冲的贵宾而非客人,费用全免,待会我遣两个漂亮的丫鬟来伺候范爷。”   龙鹰道:“万万不可,我岂非成了黑道强徒。”   争持了好一阵子后,丁冲心意坚决,龙鹰惟有接受,只能推掉漂亮丫鬟的美意。   丁冲去后,龙鹰取出符太的“大作”,放在桌面上,心神却转到陶显扬去。   遥想当年在长安,与这位黄河帮少帮主交往的快乐时光,自己曾亲口答应他,如陶显扬有难,他定出手帮忙。   他奶奶的!现在他真的有难了,且大祸临头,动辄人亡帮破,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心中的无奈,难与人言。   此刻他绝不宜插手,纵想亦是无从插手,除非向陶显扬揭露龙鹰的身份,可是仍非有十足的把握,现时凡稍懂政治的,均知不可与龙鹰沾上关系。   唯一可尽点心力的,是找得仍然在逃的易天南,助他逃往南方去。不过此事只能在公开露面前暗里去做,现在“范轻舟”等若公告“老子来了”,势必惹得各方势力密切监视其行止,撇掉跟踪者轻而易举,只是会惹来怀疑。   进退两难,想想已教他头痛不止。   但如没有尽过力,如何向自己交代,将来又如何向万仞雨和聂芳华交代。   易天南躲到哪里去呢?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重重包裹着的《丑医实录》。   自己此刻离开日安居,绝难避开耳目。光天化日,亦难全城的去搜索,只好待至太阳下山后,月黑风高之时,先到翠翘楼去碰运气,看看台勒虚云仍否藏在高楼内,整整一年了,台勒虚云该完全康复,台勒虚云如仍在楼内,唯一的理由是北帮,那他大有机会偷听到最新情况的对话。   想到这里,心儿活跃起来,伸手到桌面解开小包袱。   紧张之处,几不下于为动人美女宽衣解带。   龙鹰忘掉了所有不如意的事,专心一意把布结逐一解开。符太谨慎得过份,竟以五层布包裹《实录》,令龙鹰心中称奇,以符太的为人,如此珍视手写的笔录,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视笔录为他的心血宝贝。   解掉重重包裹后,尚有一重防湿油纸,剥掉后,映入眼帘是四部厚达一寸的册卷,册上有字条,写着“给你这混蛋害苦哩!动笔后竟然欲罢不能,你奶奶的!”   龙鹰为之莞尔,仍不太相信,掀开最底的一册,翻往最后一页,看最后一句。   赫然是“长安见”三字。   我的娘,符太毫无花假地以密密麻麻兼歪歪斜斜、见不得人的丑陋字体,写满四册,比千黛的《行医实录》尤有过之,事前怎想得到。现在说出去,认识符太者肯定不相信。   今趟轮到龙鹰心中唤娘,想读毕四大册,即使他一目十行,没几个时辰不成。   读一册,烧掉一册,是他和符太的约定,当时没想过有问题,到此刻面对笔录,方知烧的是符太呕心沥血炮制出来的东西,又有点舍不得。   龙鹰叹一口气,拿起首册,掀开第一页。   时间是“神龙元年三月十五”。   政变在正月发生,符太该是与龙鹰分手后,没停留的赶返洛阳。可见符太对扮丑神医好享受另一个“人生”,态度积极。   最后一句“长安见”,令龙鹰放下心头大石,至少到随李显迁都长安,这家伙仍未被拆穿是冒充的。   龙鹰挨往椅背,呷口热茶,放松,举册细读。   符太的“丑神医”尚未走下黄道桥,因其独特的尊容,隔远被把守端门的卫士发现,立即惹起哄动。   抵端门,人人争着向他请安问好,符太一时仍未记起自己是“丑神医”,摸不着头脑时,众卫的头子趋前恭敬道:“皇上日盼夜盼,就是盼王太医回来,现在好哩!”   符太暗里提醒自己,现在扮的是丑神医,故作愕然道:“皇上?”   兵头一边着手下备马,扯着他到一边解释了皇位的变化,最后道:“大宫监吩咐下来,太医回来,先去见他。”   符太皱眉道:“现在谁是大宫监?”   兵头道:“当然是汤公公。太医请上马,下属带路。”   符太哪有见汤公公的兴致,道:“待我回上阳宫的太医府洗个澡、睡一觉再说,你们好像不知本人刚走毕几千里路。”   兵头大吃一惊,以哀求的声音道:“万万不可,军令如山,上头怪罪下来,下属怎担当得起。”   符太心忖老子理得你是否担当得起,道:“汤公公在哪里?对宫城本人是识途老马,说出地方,我懂得去寻。”   骑上马背,爱到哪里便到哪里,不知多么自由快活。   下一刻他飞身上马。   兵头不敢拦阻,差些儿哭出来,苦着脸孔道:“汤公公在东宫。”   符太失声道:“仍是东宫!为何不到宫城的大宫监府去?”   兵头生出希望,道:“有多个可能的原因,是下属听回来的,可否边走边向太医大爷解说呢?”   符太好奇心大起,问道:“皇上是否仍居于东宫?”   兵头恭敬答道:“正是如此!”   符太拗不过心里的好奇,道:“上马!”   兵头如获皇恩大赦,登马去了。 第十一章 心魔作祟   尚未到东宫,由东宫侍卫头子升为飞骑御卫大统领的宇文破闻风出迎,从兵头手上将符太的“丑神医”接收过去。   宇文破不像那兵头般,只认着他那一张丑脸,隔远打量他时,目泛惊异之色,到打过招呼,与符太并骑而行,其他十多个御卫追随马后时,按捺不住地问道:“太医风采胜昔,焕然一新,末将差些儿以为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符太心中诅咒,丑脸是同一张面具,怎会变成另一张?这小混蛋前两句说得客气,后一句方见真章,因感觉到自己与龙鹰那大混蛋的相异处。不看他半眼的冷哼道:“宇文统领以后再不要问这类问题,我王庭经日尝百草,体质不住变化,天天不同。明白吗?”   说时众骑进入宣政门,把门的御卫肃立致敬。   宇文破被他的“理直气壮”,差点说得哑口无言,两眼一转,改口问道:“太医今趟远赴南诏,定采得大批珍贵草药。对吗?”   符太知他绕了个圈子,来问自己从南诏远道回来,却是两手空空,连包袱都没一个。没好气的道:“丢了!”   宇文破失声道:“丢了?”   符太毫不在乎,耸肩道:“有何出奇?统领到过金沙江吗?本人回程时,误搭烂船,给江内的石头揩了一下,立即四分五裂,累得我一冲十多里,喝饱江水,幸好我武功高强,爬上岸执回老命。”   终朝宇文破瞧去,光火道:“宇文统领在盘问我王庭经吗?怀疑什么呢?”   看宇文破的神态,并非真的怀疑符太丑神医的身份,因符太除眼神没法学龙鹰一个十足外,其他都惟肖惟妙,丑脸更不用说。宇文破感到有异,纯粹出于高手的直觉,查无实据。   闻言宇文破不好意思的道:“末将怎敢?嘿!太医今天的心情似不太好哩!”   丑神医乃李显朝盼晚盼,盼他回来的人,以李显的性格,不理宇文破的官阶高出丑神医多少级,仍开罪丑神医不起。后一句属私下交谈,大有“求和”之意。   符太根本不在乎他怀疑与否,咕哝道:“我的心情可以好到哪里去?人事全非,又没得到上阳宫倒头大睡。他奶奶的!”   宇文破怎敢再惹他,领符太穿过重光门,在重光殿前的大广场右转,朝东宫膳厨、粮仓的一方驰去。   汤公公在府门台阶上迎接符太,宇文破完成任务,办他的事去了。   在只有胖公公真正的大宫监府正厅四分之一大小的厅子坐下后,汤公公欣然道:“终盼到神医回来,大家都可松一口气。”   符太不卖他的帐道:“庭经可以先回上阳宫洗个澡,休息得精满神足,才再来见见哩训!”   汤公公丝毫不以为忤,换过说的是另一个人,早严词痛斥,笑道:“神医仍是直肠直肚的性子。上阳宫被封宫哩!然神医放心,公公在内苑给神医安排了好地方,不会比以前上阳宫的太医府差。”   又道:“现在已改朝换代,千万勿再提‘大周’两字,只有‘大唐’,太子已成皇上,很多称谓都改了。”   符太头痛的道:“有哪些新称谓呢?”   汤公公不厌其详的解说道:“我们大唐在这方面沿袭汉制。天子正号曰皇帝,自称朕,臣民尊之为陛下、皇上,就看皇帝爱用哪一个。皇上用的车马叫舆,所在处唤为行在所,居则禁中,所以现在东宫便是禁中,为方便起见,朝臣呼之为东禁,皇后居处称省中。皇上用的印曰玺,所至曰幸,所进曰御。发出的命令有策书、制书、诏书和戒书四类。”   符太嚷道:“我的娘!只是皇上已这般复杂,鄙人怎记得这么多?”   汤公公道:“记着称皇上便成,记错了皇上绝不与你计较,其他人便没这般幸运。不过,须记着太子妃成了皇后,郡主变公主。本为公主的太平,为皇妹,称长公主。”   汤公公的话惹起符太丁点儿的兴趣,因他不单比一般人好奇心重,更奇怪汤公公没提及李重俊。问道:“为何没有太子?”   汤公公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否因想起过世了的李重润,不愿多说的道:“尚未策立。关系到大唐的未来,不容鲁莽轻率。”   符太问道:“像妲玛的‘夫人’名号,又有何依据?”   在东宫内,符太最感兴趣的正是此女,一来她乃顶尖级的高手,而她身为柔夫人的同门,对他别具吸引力。精采的是,不论符太对她干什么,柔夫人仍不晓得是他符太干的。“偷”的滋味,妙不可言。   汤公公如数家珍的道:“依唐初编制,宫廷女性的官阶,除皇后外,置夫人、昭仪、婕妤、淑媛、美人、才人数等,妲玛夫人是后妃下最高的级别。”   符太愕然道:“那妲玛夫人是否皇上的妃子之一?”   汤公公道:“可以是妃嫔,也可以是女官名称,像妲玛的‘夫人’和上官婉儿的‘婕妤’称号,属官阶,而非是皇上的妃子。”   又道:“时间差不多了,皇上该见完武郡王。”   今次符太是真的动了好奇心,大讶道:“武郡王?我好像从未听过。”   汤公公满足的吐了一口气,道:“武郡王就是以前的梁王武三思,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坐马车去见皇上!”   “皇上又怕黑了!”   符太暗忖李显怕光或怕黑,关他的鸟事,幸好记起自己扮的是“王庭经”,忙道:“鄙人不是医好了他吗?”   汤公公提醒道:“只可称皇上。”   接着道:“真不想提及这方面,可是不说出来,神医又没法明白病因。此事属内苑的秘密,除最亲近的大臣外,没人知道。”   符太不耐烦的道:“公公还不明白我王庭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恶人先告状”,屡收奇效。   汤公公忙道:“公公当然清楚。皇上见鬼呵!”   符太愕然以对,一时没法掌握汤公公的意思。   马车在东宫的主道缓行,朝内苑驶去。   汤公公压下声音道:“皇上见过则天大圣皇后两趟。”   符太暗叹李显纵然真的见鬼,见的必是四处闲逛的游魂野鬼,是认错鬼了。真正的武曌,如未破空而去,亦正处于含着清神珠、施展胎息的游离状态。   心骂那个送他来的兵头的所有小道消息,全为以讹传讹的九流货色。什么因迁都在即,不宜多此一举,免劳民伤财诸如此类。真正的原因是李显怕撞鬼,在宫城遇上他母皇鬼魂的机会,当然比在东宫大多了。上阳宫更不用说,且为“武曌”灵柩寄处,封闭起来是聪明的做法。   没有一个症,比此症令符太更清楚其病因,就是疑心生暗鬼。   心中好笑,道:“若与鬼神有关,那个什么真师不是可大展所长吗?”   汤公公纠正道:“他现在是道尊哩!”   又语带讥讽的道:“他两次开坛作法,皇上安宁了几天又复发,或许武则天太猛了,超过了他的法力。”   符太首次听到有人唤武曌为“武则天”,是在谥号上加上她本身的姓氏,很有新鲜感,比全名“则天大圣皇后”直截了当。依约定,武则天的死讯尚未公布,但在东宫内,当然人人清楚,汤公公没有瞒他,亦晓得瞒不过他。   汤公公细审他道:“神医懂得驱鬼吗?”   符太忍着笑道:“公公说呢?”   汤公公道:“我们当然明白,可是皇上却说只有你能医好他。昨天宫娥喂他飮药汤,他将药碗拨掉地上,骇得宫娥剩下半条人命。”   符太道:“神也好、鬼也好,存乎一心,我别的不行,驱魔最拿手。”   汤公公大喜道:“神医确奇人也,有神医在,没有难题是解不开的。到哩!”   东宫内苑。繁花殿。   符太刚下马车,守在繁花殿门的内侍已急不及待、大声通报道:“太医王庭经到!”   符太忙竖起耳朵,从殿堂另一端听到李显的声音,虽是有气无力,但只要不是聋的,便听到他兴奋至声音也抖颤起来,欣喜如狂的嚷道:“快请!免去一切礼节!”   符太心忖这就最好,本少从不惯跪跪拜拜。汤公公知机的领他快步登阶。   两人几是跑入繁花殿去,守门卫士齐声致敬,人人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踏入殿门,过轿厅,入目的情景令符太感到意外,没想过这么多人在殿内。不过他眼所见的,只得一人。   妲玛静静安坐殿堂靠窗的一个角落,左右无人,更突显出她“人在此处,心在其外”的独特气质,她就像一抹耀目的阳光,能将到处燃亮,充盈某种难以形容偏往光明的美态,天生丽质,表面看斯文柔弱,事实却为当今有数高手,这个外貌和实质的矛盾,格外惹起符太的兴致,感到征服她是无与伦比的成就。妲玛多少与大明尊教有点关系的出身,倍添动人的神秘性。   符太的目光落在她娇躯时,此姝生出反应,一双眸神朝他迎来,异彩涟涟。   李显独坐与殿门相对另一端的龙椅上,容颜憔悴苍白,萎靡不振,可知他的“心病”,折磨得他有多惨。   他右下首的席位,坐的是韦后,与李显相反,神采飞扬,窄长的脸孔也似比以前顺眼了,双目顾盼生威。大权在手,当然与前截然有异。韦后下方还有几组几椅相连的坐席,均没有人。妲玛就坐在她后方靠窗的位置。   韦后身后立着两个身长玉立的宫娥,符太没看她们的容颜,骤眼里仍感到两女体态极美。   与韦后相对的一排坐席,空出首席,避了与大唐皇后并排,然后依次序坐着四个人,分别是武三思、宗楚客和两个符太初遇的官员。   两人中,居末位者面目平凡,惹不起符太的注意,可是另一人却是不可小觑,勾起他对大明尊教内那些武功高明,却满肚子坏心术,表面则道貌岸然的坏家伙们的记忆。   此人中等身材,深黑浓密的头发梳得油亮亮的,有两只突兀的大耳朵,高颧骨,陷脸颊,鼻子细长隆起,一对很锐利的眼睛,厚唇上留着两撇胡子。出奇地,当脸部所有特征合起来,造就出却是张不难看的面容,令人难以挑剔,还感到他不单雄心勃勃,且具备达到其目的的谋略才干和活动能力,当然是不择手段。   殿内没有侍卫,如汤公公所言,殿内诸人在密议中,若符太非是丑神医,救人如救火,还不知须待多久方可获李显召见。   这般看,符太不认识的两人,均属李显的心腹。   李显双目射出没法隐藏的期待、发自真心的喜意,招手道:“免礼!神医快到朕身边来!”   殿内诸人,包括韦皇后,莫不现出友善的笑容,点头招呼,却不敢出声打扰。   汤公公在符太耳边道:“皇上旁那张凳子是神医的。”   龙座左侧果然摆着一张木凳,是早预备好了的,显是李显知丑神医回来,一直盼他来救命。   符太在众目睽睽下,施施然朝新朝皇帝走过去,汤公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符太不忘留意妲玛,此女的爽朗明丽,与柔夫人的秀媚入骨有着本质的不同,对符太来说,妲玛的诱惑力绝对可与柔夫人匹敌。   妲玛静处一隅,突出了她特殊的身份。   随着韦妃成为韦后,作为皇后皇妹的她,妲玛亦从隐而显,再难保持一贯的低调。   在所有人期待下,“丑神医”坐入为他特设的凳子去,汤公公转到李显后方站立。   从符太坐的位置,视野囊括李显、韦后、两个宫娥,和较远的妲玛,武三思、宗楚客等落往他的左后侧,眼不见为净。   终看到韦后椅背后的两个宫娥,年轻貌美,其中之一特别漂亮,若如可滴出蜜液的鲜花,频频目注符太,似欲传递芳心内的信息,有些儿似是“丑神医”的“老相好”,偏是龙鹰那混蛋从未提起过。   大唐新皇帝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道:“神医回来就好哩!朕不知多么挂着你。”   看着皇帝乖乖伸出来、搁在龙椅柄的龙手,符太伸指搭往他“寸、关、尺”的腕脉去,顺口问道:“皇上这个病是怎样来的?”   殿上人人屏息静气,看出远门归来的丑神医如何大展神通。   汤公公投来赞赏的眼神,符太这么说隐瞒了他来此途上向符太“泄密”。事实上符太绝不会为人着想,只因尚未有医好李显的头绪,胡乱说话来拖延时间。   李显面色一沉,骂道:“全是那五个蠢材闯的祸,母皇早定了传位给朕,他们却要去搞什么诛二张,气得母皇病情加重,还不准我们……”   韦后截断他道:“皇上!神医是来为皇上治病,不是听皇上发牢骚。”   李显这才住口。   符太大感快意,张柬之、崔玄嗥、袁恕己、敬晖、桓彦范五人今次是咎由自取,又对龙鹰的忠告置若罔闻,加上武三思、宗楚客一众奸人煽风点火,结果是热脸孔贴上冷屁股,左右不是人。   如果张柬之等听到李显这番话,肯定痛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为当初的失策大意懊悔。不过五人挟大功过渡往新朝,势头仍如日中天,不会坐以待毙,武三思之所以从“梁王”降级为“郡王”,当与两大阵营的激烈斗争有关系。从武三思的降级看,张柬之一方仍处上风。   问题在李显完全站在韦后和武三思的一边,眼前的密议,针对的正是五人。   李显不分轻重,骂五人的话不该说给符太的“丑神医”听,但他显然视“丑神医”为心腹亲信,故口没遮拦。   符太探脉的手提起,再按下改为用手掌覆盖着李显的手腕。   韦后、汤公公、两个宫娥倒没什么,因“丑神医”奇人异行,不守成规乃一贯作风。   妲玛却现出惊异神色。 第十二章 奇症奇疗   符太是故意向妲玛露一手。   他将伸指探脉的手提起,然后再撮指覆上李显腕口的位置,用的是“血手”的功法,且故意卖弄,手掌变得晶莹似玉,动作不大,却有种令人感到“永恒”的奇异错觉,小小一个动作,完美无瑕。   符太敢肯定她没法确认为“血手”,因他的“血手”已练至登峰造极之境,融合了“横念”,再加上近来日夕玩味龙鹰送赠、混合于血液内的魔气,发大明尊教先贤之所未发,纵然妲玛出身于前波斯的“大明尊教”正教,懂得正教名异质同的“明暗手”,亦只有惊疑不定,没法确证。   符太感觉着在李显经脉窍穴内流动的魔气,感应微妙,似有若无,换过是其他高手,即使高明如洞玄子之辈,因非是真气,而是奇异的能量,故觉察不到。   龙鹰向符太指出,李显身体最大的问题,是“气虚血弱”,此气指的是脉气,故容易气脉壅塞,心惊胆战,心绪不宁时,难以安眠。   魔气本可治本,可是遇上干扰心神的事,或外力侵体,须由脉气带动的魔气,会受累变得支离破碎,没法发挥功能。   眼前的新任大唐皇帝,正为政变的事追悔不已,窍闭穴塞,脉气紊乱,由龙鹰魔种而来的奇异能量,因而分崩离析。即使龙鹰亲临,重组魔气,治得了标,仍治不了“气虚血弱”的本,还要解开李显的心结。   殿内寂然无声,人人屏息静候,等待诊断。   李显低声道:“有得医吗?”   他虽压低声音,韦后、宫娥们该听不清楚,但当然瞒不过妲玛、宗楚客等高手的灵耳。汤公公因在近处,亦能闻得。   符太一边以“横念”缓缓进入他的正奇经脉,逐一观顾大小窍穴,设法动员李显体内游离的魔气,边道:“庭经敢保证皇上夜夜安枕无忧。”   眼角到处,韦后、宫娥、妲玛,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背着的武三思、宗楚客和两个不知名的官员,相信的程度该高不到哪里去。   丑神医的话说得太满了。   第一个不敢全信的是李显,半信半疑的颤声道:“真的吗?”   可以想象太医局的什么正太医、副太医,个个施尽解数,仍没法令李显有丝毫起色。丑神医却夸口可使李显即使不是霍然而愈,也是即日见功,教人如何相信?   符太目光投往立在龙椅后侧的汤公公,道:“酒!大家为皇上的康复喝一杯!”   汤公公不信任双耳听到的话般,愕然以对。   韦后皱起眉头,妲玛秀眸疑色更盛,俏宫娥则不敢表露所想所思。   李显道:“公公还不照办!”   汤公公领命去了。   武三思等四人没人说半句话,最有资格说话的韦后没有插口,其他人只好闷声不响。   符太正是要支开汤公公。道:“因为圣神皇帝会护佑我皇!”   他约束声音,只传李显一人之耳。   今次轮到李显大为错愕。   韦后惯于控制夫皇,按捺不住道:“神医在说什么呵?”   符太举起另一手,从容道:“奇法对奇症,皇后可容鄙人继续吗?”   韦后无奈点头,丑神医奇人异行,不如此反显不出他的神医本色。   长得特别美的年轻宫娥眼现忧色,符太猜是因她熟悉韦后脾性,如丑神医交不出成绩来,这般对韦后说话,将有后果。   符太心中嘀咕,此女究竟和龙鹰那混蛋有何瓜葛?   约束声音,向李显道:“庭经在约个半月前,造了一个梦,到了个宫殿般大的陵寝里,目睹圣神皇帝在金芒笼罩下,从灵柩升起来,圣神皇帝的声音还在心里响起,着庭经千万要好好照顾皇上。真古怪!圣神皇帝该尚未入土呵!”   此时,汤公公吩咐了手下后,重返殿堂,朝龙座走回来。   李显现出个古怪之极的神色,呆瞪符太,眼神空洞洞,心神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李显的情况,等于遇溺的人,正在怒海浮沉,失去了所有希望,只要手抓到东西,绝不放开,符太正提供了这么的一个希望。当然!亦只符太敢明目张胆骗他,不怕犯欺君之罪。   接着李显抖颤起来,目泛泪影。   符太知是时候,“横念”出击,“血手”施工,李显体内魔气,尽吸于其指掌处。   李显何堪如此激烈的变更,立告消受不起,打个哆嗦,昏死或呜呼的可能性同样大的危急时刻,集于符太“血手”的魔气反馈其主,非是注入体内经脉的“老地方”,而是化为丝丝能量,融入其血液内。此法龙鹰虽然晓得,但因不懂“血手”,故没可能办得到。   魔气从此化为真正的气血。   等若龙鹰、符太两大高手,联手合作,医愈李显的“顽疾”。   李显“呵”的一声叫出声,坐直龙体。   变化神奇至极,虽然没法说出真正的分别在何处,可是殿内诸人莫不感到皇上今次的坐直龙躯,与过往不同,脊张腰挺,感觉有多古怪,就多古怪。   汤公公此时来到李显前方,一怔止步,呆瞪李显。   符太得意万状的朝韦后瞧去,后者呆似木鸡,目注李显,不晓得符太望她。符太的目光越过韦后,落在背后的妲玛脸上,接触她一双眸神,后者用神的瞧他,若有所思,对符太的平视不退缩、不畏惧。忽有所觉,符太的注意力落往天生尤物之名当之无愧的俏宫娥处,伊人双目透射崇慕神色。   李显道:“朕!哈!朕似乎有点不同哩!”   武三思高唱道:“天佑我皇!”   符太心忖这死奸鬼是时来运到,说得这么应景,合乎礼节。长身而起。   宗楚客等纷纷下跪恭贺,万岁之声响彻繁花殿。   汤公公拉着符太避到韦后下首处。   韦后难以置信的道:“皇上觉得好多了吗?”   李显摸摸胸口,神情古怪的道:“竟没了心悸、手颤的情况,神医乃朕的救星呵!”   “酒到!”   包括皇帝、皇后在内,目光全落在行险成功、正顾盼自豪的符太处。   符太并不是故弄玄虚,除了可让李显喝点酒助其行血,还含有祭祀则天大圣皇后,以巩固李显得母皇保佑的信念,见鬼再非见鬼,而是武曌升天前关心儿子,故一见再见。要说服李显根本没见过武曌的鬼是不可能的,符太聪明处,是顺势而行。   甫返神都,立即遇上龙鹰仍应付不了的大挑战,不成功便成仁,符太竭尽所能,安度难关,心内得意之情,可以想见,偏是绝不可说出来,际此一刻,符太想到录之于册的乐趣,至少龙鹰那混蛋可以分享。   符太轻松的道:“皇上、皇后明鉴,就小半杯酒,以贺我皇得天之佑,万岁万岁万万岁!”   飮过贺酒,韦后和颜悦色地邀符太的“丑神医”坐在她下首,等于和武三思平起平坐。此乃李显与张柬之群臣一方政治斗争的关键时候,作为皇帝的李显绝不可身体出岔子,如有什么短长,对韦后一方自然大不利,故在座诸人,虽心事不同,感激“丑神医”上却完全一致。   符太胜出回宫后的首仗,赢得地位,保着龙鹰辛苦经营得来的神医称誉。   武三思再说几句祝贺歌颂李显、韦后的得体话后,向符太的“丑神医”欣然道:“神医和宗大人是素识,可是其他两位大人,该未见过,容三思为神医引介。”   宗楚客和那两个官员含笑以应,态度亲切。   从武三思可在有皇帝、皇后在座的场合,挥洒自如的控制场面,知其与李显和韦后关系之融洽密切。   武三思续道:“这位是纪处讷纪大人,也是三思的襟兄。”   纪处讷就是位处宗楚客下首的官儿,能惹得事事不上心的符太特别留神,已知此人非为寻常之辈,只没想过是武三思的亲戚,娶了武三思妻的姊姊,也借着这种姻亲关系,纪处讷晋升朝廷的核心,成为韦武集团的一员。   纪处讷闻言道:“得会神医,是处讷的荣幸,且立即目睹神医的惊世医技,确是百闻不如一见。得神医悬壶济世,实我大唐之福。”   符太心忖你这个家伙与武三思、宗楚客蛇鼠一窝,如果扮的非是“丑神医”,懒和他说半句话。现在当然不能砸掉龙鹰的医名。微笑道:“纪大人夸奖哩!全赖皇上鸿福齐天,鄙人的雕虫小技,算得是什么?”   纪处讷从容不迫的道:“神医太谦虚哩!神医治技如神,不用药,不施针,纯凭脉感气应,说几句话,灵效立竿见影,皇上仿如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比发病前更见精神,个中窍妙,可否请神医大开我等外行人的茅塞呢?”   他问了所有人想问的事。   宗楚客切入道:“依楚客看,集齐宫内太医,怕仍没一人明白神医的超凡手段。我们也曾试过由正宗内家练气之士,打通皇上经脉,却是适得其反,后来再不敢试。”   韦后好奇的道:“神医用的,是否驱邪的手段?”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因李显不药而愈,情绪高涨,兴致勃勃的寻根究底。   符太被问至头大如斗,怎想得到治好李显容易,解释如何医好他却难之又难,一时想不到可满足各人的答案,忙耍出拖延之计。含笑道:“这位大人呢?”   坐在末席的官员显然不论身份地位,远及不上其他人,闻言骇了一跳的恭敬道:“考功员外郎崔溻,拜见神医。”   符太对朝廷的官阶职位,比起龙鹰更有不如,不过也听出“考功员外郎”属低级官员,而这般的小官儿,竟能坐在繁花殿内,奇怪至极。   武三思欣然道:“考功员外郎是过去的事了。由明天开始,崔大人将为中书舍人。”   这么一说,符太立即明白,崔溻最近才投靠武三思,大可能是个告密者,告的当为张柬之的一方,所以武三思特别带这个人证来向李显告御状,令李显加深对张柬之等朝臣的敌视,李显心有所思下,冲口而出大骂张柬之等五人。   符太道:“恭喜!”   崔涅掩不住喜色的道谢。   繁花殿沉默下来。   “呵欠”声起。   李显举袖掩面,打了个大呵欠。   坐在符太右下的汤公公道:“皇上该休息哩!”   李显道:“神医长途跋涉回来,比朕更须休息。”   好好歹歹,李显终为九五之尊,龙口一开,连韦后也不敢再追问丑神医。   符太暗呼谢天谢地,心知李显不愿他说出来。   韦后轻描淡写的道:“小敏儿!伺候神医到紫云殿好好歇息。”   她后方特别出色漂亮的那个俏宫娥,娇声应诺。   小敏儿婀娜多姿的在前领路,任符太大饱眼福。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痩,款摆生姿,令人永看不厌。   符太曾来过东宫多次,却从未深进内苑腹地,登堂入室,且和年轻宫娥如此单独接触,更属前所没有的香艳事。   小敏儿虽美,然而没法像妲玛般勾起内心深藏的情绪,一段早被埋葬的记忆,但愿从未发生过的往事,那时他十二岁半。   小敏儿健康的气息,随风送入鼻内,沿路而来,穿行于院落间的园林,每踏一步,均似离开人间世多一点。   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高高在上的丑神医沉默不语,小敏儿怎敢说话。   都是龙鹰那混账累事,漏说了与眼前俏宫娥的关系,令他怕一句说错,现出破绽。   小敏儿数次别头看他,玉容生春,眼神欢喜里带两分怨意,在怪他吝啬言词,没半句说话。   符太很想问她以前是否见过自己,然后谎称自己忘记了。又知是自欺欺人,这么标致的美女,看一眼后只要是正常的,肯定忘不了。   穿过一道月洞门,小敏儿停下来。   符太来到她旁,与她并肩而立。   前方丛丛绿竹掩映里,隐见一座轩舍,屋顶为硬山卷棚式,属平面曲折的小馆,雅淡剔透,有脱尘绝俗之感。   轩堂内传来人声和打扫的声音,当是宫内婢女应命而来,为丑神医的入住做好准备。   小敏儿别头瞧着他,喜孜孜的道:“她们很落力哩!请神医稍待片刻,否则我们这么走进去,会骇坏她两人。”   符太一怔道:“她们的胆子这么小吗?”   小敏儿道:“在宫内,没有胆子大的人。若神医告诉娘娘,到紫云轩时仍未打扫好,不管通知她们有多匆忙,均会受责。”   以符太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心生怜意,这算什么生活。破天荒体谅的道:“等多久都没关系。”   小敏儿甜滋滋的笑道:“早晓得神医是好人来的,小敏儿会尽心尽力伺候神医。”   符太本想抵紫云轩后,立即赶她离开,闻言竟无法说出口来,此时不说,待会更不忍说出。   唉!   怎么办?自己还要将刚才发生的事,巨细无遗记录下来给那个混蛋过目,有她们在,多么不方便。   小敏儿道:“神医的行囊在哪里?汤公公是否已着人去拿呵?”   符太晃动两手,没解释的兴趣,表示身无一物。   小敏儿兴奋的道:“敏儿可陪神医到城里买呢!”   符太失声道:“你可以出去吗?”   小敏儿横他娇媚的一眼,道:“以前不可以,现在可以哩!成了!神医请!”   说毕领路先行。 第十三章 噩耗频传   符太坐在厅子一角,思潮起伏。   以前看龙鹰扮“丑神医”似是乐趣无穷,剌激过瘾,到自己身历其境,始知个中苦乐和为难。   做自己时,百无禁忌,人人晓得他符太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率性而行,是理所当然。现在则事无大小,均须顾及乔扮的身份,而他更清楚短短半天内,大多数时候忘掉了是“丑神医”。刻下他是另类的探子,以伪装深入敌阵刺探军情,可是与以前做探子的置身事外不同,是被卷进对方的日常生活去,成为其中的部分。   以前从没想过,或未意识到是问题的琐碎事,现在却可成为困扰。例如戴着的丑面具,假设小敏儿留在紫云轩贴身伺候,岂非没法脱掉让老脸透透气,享受不戴面具之乐?逐走她只是一句话,偏难说出口,想不到我符太竟有不忍心这回事,确是报应也。   因着少年时代惨痛的经历,他害怕对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将心神全放在武道修行上,变得冷血无情,漠视别人的痛苦和感受,任意而为。到与龙鹰成为兄弟,方没那么的偏激,开始肯为人着想,岂知在船底听到柔夫人在上面舱厅说话的声音,竟被勾起多年来束之高阁的情绪,生出不得到伊人不罢休的古怪决心,情况奇特,只能归诸于命运。   于他来说,与柔夫人的爱恨,告一段落,以后的事,委之于天,他就是有这个能耐,能把任何刻骨铭心的事,埋葬在深心里,当作没发生过,这是他少年时练就的一个本领,源于十二岁时使他痛苦莫名的憾事,亦正是此事,妲玛勾起他以为早被遗忘的深刻记忆。   妲玛和“她”有着太神肖的气质了。   小敏儿出现在他视线内,从内走出来,直趋身前,跪下,仰起明艳照人的脸庞,娇声道:“烧好水哩!请神医入浴。”   说罢垂下头去,颊泛红霞。   负责汀扫旳婢子已离开,轩内惟他们这双男女,雀鸟嬉玩的吵闹声从轩前的竹林传来,自成一角的紫云轩似已与世隔绝。   符太目光从她被火烧般的脸颊,移到她玲珑有致、不住起伏的胸脯,肆无忌惮。心想的却是与色欲无关的事。   小敏儿该为韦后的心腹爱婢,特别指派她来伺候自己,又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居心叵测,然而想是一回事,眼前玉人,横看竖看,仍不令人疑心她会害人,感觉矛盾。   小敏儿见他不作声,抬头望他,发觉他目光落处,骇得忙再垂首,红霞往玉项和耳朵蔓延。   她的颈比一般女子长了少许,这少许却使她多出鹤立鸡群般的高贵形态,有种精致、珍贵和易碎的特质。   自己有限的男女经验,来自榻子上的师父三真妙子,学的是男女征战的手法,攻心挑逗的手段,如用在眼前摆明献身给他的年轻美女身上,肯定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他的心仍是冷冰冰的,因嗅到危险。   与小敏儿欢好,等于被韦后牵着鼻子走,坠入色欲的陷阱。   论警觉性,他比龙鹰更高,因本就把着事事怀疑的态度,比那混蛋更清楚人心险恶。淡淡道:“回到娘娘身边去吧!”   小敏儿娇躯抖颤,朝他望上去,花容失色道:“神医!”   符太若无其事道:“我不惯有人伺候!”   小敏儿出奇地没有哭成泪人儿,垂下螓首,轻轻道:“神医练神功的事,竟然是真的吗?”   符太为之一怔。   什么娘的神功?   小敏儿以蚊蚋般的细小声音道:“我们没一个相信神医的话,娘娘也猜是神医推搪之词,因不愿被她收买,小敏儿亦因此知道神医是个有风骨的君子。小敏儿可和神医做个交易吗?当可怜敏儿吧!”   今次符太大为错愕,没想过小敏儿并不像她外表般的娇柔简单,似是胸无城府,竟懂得和他谈交易。   讶道:“你不怕我去告诉娘娘吗?”   小敏儿信心十足的道:“神医绝非这种人,否则早要了敏儿。”   符太终成功勾勒出与小敏儿关系的轮廓,龙鹰那混蛋其中一次到东宫,被韦后以绝色美女小敏儿收买他,混蛋没直接拒绝,却胡诌什么修炼神功,不能近女色诸如此类,又忘记告诉自己,累得自己身陷眼前局面。   心中一边大骂龙鹰混账,边道:“小敏儿冒这个大险,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小敏儿尚未答他,符太探指按她香唇,凑到她耳边道:“有人来了!”   门环扣响。   龙鹰以高速将四册笔录纳入外衣的内袋去,收藏妥当后,心神不属的去开外院门,暗骂谁人如此不识相,看得紧张时,来扰他的好事。   回忆怎都及不上实时的文字记录,且自然而然有选择性,小敏儿一事他过后立即忘掉,怎想到差点令符太出岔子。他奶奶的!符太这小子今回太史公上身,写得详尽淋漓、巨细无遗,还包括感觉、想法,使他如化身符太的“丑神医”,亲历其境,又间中不忘对自己来个冷嘲热讽,令龙鹰啼笑皆非。   符太十二岁时的惨痛经历,定与女子有关,却从未听他提过,不知他会否就此说多点儿。   神思恍惚之际,龙鹰到达外院门。   开门,迷人美女现身眼前,龙鹰邀她进来。沈美人随他到厅子一角坐下,开门见山的道:“范爷今次到洛阳来,有何贵干?”   龙鹰抛砖引玉,道:“我刚从塞外回来,顺道到洛阳看看,接着到关中去。”   沈香雪没问他为何到塞外去,该是早晓得了,淡淡道:“你清楚在昔日神都发生的事吗?”   龙鹰道:“大致上有个谱儿,二姑娘留在这里干嘛?你爹呢?”   沈香雪噘噘小嘴,语带无奈的道:“在这里采购建筑物料,怎都方便点,真不明白为何迁都?”   龙鹰讶道:“你们准备在西京大兴土木吗?”   沈香雪道:“不是我们,而是众皇女们。你不晓得皇上颁下诏书,准许皇妹、皇女在长安宫城之外设府置官吗?圣神皇帝在位时,安乐在城内置府,须掩掩映映,用的是武三思的地,名义上是武崇训的府第,现在没有顾忌哩!太平长公主可与相王李旦看齐,长宁和安乐公主等同,剩是不设长史。其他新都、宜城、定安、成安诸公主,亦可开官署,官员则减半。全为开创先河之举。”   龙鹰心忖李显比他们预估的更烂。笑道:“恭喜恭喜!二姑娘从此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沈香雪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易天南现在的情况吗?”   龙鹰生出不祥的感觉,点头应是。   沈香雪轻描淡写的道:“易帮主昨夜遇害。”   龙鹰一震无语。   沈香雪续道:“北帮今天举城搜索之举,是个幌子,虚张声势,好令黄河帮大举来援,如此就正中田上渊的奸计。”   龙鹰又面对新的难题,可以坐视不理吗?又如何插手去理?当然不可在沈香雪面前有任何表示,因“范轻舟”理该与黄河帮没有交情。沉重的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沈香雪道:“事情须追溯至陶过长安遇刺身亡,陶过乃帮主陶宏亲弟,一向为黄河帮坐镇长安,打理黄河帮关中业务,今年五月,于飮宴后回家途上,遇袭身亡,随行的五个高手,两死三重伤,此事震动北方。”   龙鹰道:“田上渊狠辣!”   沈香雪叹道:“范爷这句话,不足以形容其万一。陶过素有黄河帮第一高手之称,在北方武林,亦属顶尖儿的人物,随行五人,莫不是响当当的高手,而刺客只一人,据生还者事后描述,刺客身形高颀,以黑布罩蒙头,去来如电,武功寒损诡异,未交锋已如坠冰窖,呼吸不畅,行动困难,而事后不论官府和黄河帮,均找不到刺客的蛛丝马迹,就像忽然消失了。当时田上渊和北帮的头面人物,均不在长安,故意避开。”   龙鹰皱眉道:“陶过比之宗楚客如何?”   沈香雪道:“该相差不远,或许逊宗楚客一、两筹。”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唤道:“我的娘!北帮竟有如许人物?”   沈香雪淡淡道:“你清楚宗楚客的武功吗?”   龙鹰暗骂自己,每在这种微细地方,又因从不视眼前美女为敌,忘掉“范轻舟”的身份。故作不悦道:“听过不可以吗?”   沈香雪“噗哧”笑道:“人家怕你不清楚,发这么大的脾气。”   龙鹰立即转舵,叹道:“二姑娘包涵,小弟现在的心情很坏。”   岔开道:“陶过之死,对黄河帮该是沉重的打击。”   沈香雪道:“是致命的打击,令黄河帮的威望一落千丈,且人人自危,怕同样的事临身,长安忽成险地。失去陶过,与失掉长安无异,加上官府的压力,黄河帮无奈下不得不放弃长安。”   龙鹰道:“黄河帮竟没向北帮兴问罪之师?”   沈香雪道:“凭什么算到田上渊头上?北帮还四处宣扬陶过是因私人恩怨被杀,有那么不堪,说得那么不堪,进一步损害黄河帮的声誉。”   大江联有嫁与陶显扬的柳宛真做内应,提供的是第一手的消息,沈香雪说出来的,就是确实的情况。   龙鹰道:“田上渊肯定是深谋远虑的枭雄人物,武技又如何?”   沈香雪道:“他出身塞外,据传有胡人的血统,却不知何族,他自己则坚持是纯汉人。武功方面,只能以莫测深浅形容之,因他每次动武,总是游刃有余,点到即止,从没有人可逼得他施尽解数,阴沉得教人害怕。他的天下确是打回来的,想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有保留,知此人的厉害。”   龙鹰问道:“陶过之死,会否是田上渊亲自操刀?”   沈香雪答道:“武功不吻合,也不可能是宗楚客,当时北方声名最盛的高手,如宇文朔、乾舜、夜来深等全在这里,若要怀疑,该怀疑是我们大江联干的。”   稍顿续下去道:“长安是黄河帮自太宗以来着力经营的据点,大小业务难以计算,在城内还有贵重物业,现在等于将开发过百年的赚钱生意拱手让人,骤失对关中的影响力,官府则棒打落水狗,诸多留难,本声势一时无两的黄河帮,在没有人能预料下,忽然到了穷途末路之境。从这点,已知田上渊的能耐,不发则已,一发便是雷霆万钧之势。现在易天南已去,北帮对洛阳帮的蚕食,由全城搜索来个下马之威,先声夺人,黄河帮以后还可做大运河的生意吗?”   龙鹰问道:“易天南怎会中伏?”   沈香雪道:“恐怕过几天才弄得清楚,或许永远只得北帮知道。大概是因陶过之死,老帮主陶宏被逼出山,陶宏看穿田上渊下一个目标将为洛阳,故亲率人到洛阳来与易天南商议,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易天南一方收到陶宏途上遇袭的消息,遂尽起洛阳帮在这里的二十多艘船,火速赴援,岂知刚离洛阳,遭北帮快船伏击,在这个风高物燥的季节,整个船队遭火箭焚毁,全军覆没。”   龙鹰皱眉道:“怎能断定易帮主命丧当场呢?”   沈香雪坦白的道:“因洛阳帮内有我们的人,见易天南被杀,立即跳水逃生。”   龙鹰压下心里仇火,平静的道:“谁杀他?”   沈香雪道:“凭外形,极大可能是田上渊本人,当时月黑风高,形势混乱,很难确定。”   龙鹰记起郎征说过在时间上互相矛盾的两句话,先说在不久前听田上渊谈及他“范轻舟”,又说田上渊现时身在西京,而从日安居老板口中得知郎征十多天前现身洛阳,三方面比对下,加上刚从沈香雪处得到的最新消息,可知郎征表面虽和自己称兄道弟,说话却不尽不实。   龙鹰道:“陶宏是否真的出了事?”   沈香雪淡淡道:“陶宏的船队泊在离洛阳五十里的兰香渡,根本尚未起程。”   龙鹰愕然道:“易天南是地头虫,怎会错得这么厉害?”   沈香雪道:“因为他信错了纪处讷,纪处讷一直在易天南前扮好人,至于其中情况,就得两人清楚。”   龙鹰道:“这么说,假消息是来自官方。”   沈香雪肯定的道:“正是如此。”   又叹道:“现时的情况,是谁都难以插手,须看陶宏是否看得穿,捜索易天南只是北帮引他到洛阳来的幌子,又能否忍辱负重,以退为进。可是不论他如何做,黄河帮的灭亡是早晚间的事,除官府外,没人有回天之力。可是现时的官府,兵贼难分,陶宏大势已去。”   龙鹰早想过沈香雪描述的情况,只没想过出现在女帝让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可知自己亦低估了北帮。   龙鹰问出最重要的问题,道:“北帮异军突起,统一北方江湖,你们有何打算?”   沈香雪一双妙目满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柔声道:“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龙鹰失声道:“我们?”   他心知肚明什么一回事,但当然交足表情反应。   沈香雪伸出玉手,探出春葱般的食指,戳他胸口两下,笑吟吟的道:“范爷以为自己可置身事外吗?”   龙鹰一把握着她的柔荑,美人儿亦没反抗,任他放肆。   龙鹰将她玉手提起,在她手心香一口,弄得美女娇躯抖颤,方释放她,悠然道:“你们好像不晓得小弟正和田上渊合作愉快。”   沈香雪若无其事应道:“田上渊着你去对付竹花帮又如何?”   龙鹰终掌握到沈香雪今次是奉台勒虚云之命而来,只有台勒虚云,才能有这个视野。可知台勒虚云当务之急,是对付北帮。由此见到洞玄子在这方面对武三思的影响力,并不存在。   龙鹰叹了一口气,道:“事到临头才想吧!先到榻子去如何?” 第十四章 情债情偿   沈香雪脸染红霞,嗔道:“说得好好的,忽然又不正经!”   龙鹰强压下因易天南遇难而来的伤痛,因“范轻舟”是不该为此悲苦的。笑嘻嘻道:“不是一件是糟,两件也是糟吗?莫要辜负良宵!”   沈香雪骂道:“小器鬼!”   旋又正容道:“勿岔远了!答人家的问题。”   龙鹰叹道:“和你们合作,等于与虎谋皮,天才晓得你们何时反噬小弟一口。”   沈香雪耸肩道:“噬你一口对我们有何好处?大家目标不同,合则有利,更可以有不同的结盟方式,只须视田上渊为我们的共同敌人便成。为安你的心,现在我们不须你任何承诺,先向范爷提供有用的消息,让范爷清楚我们的诚意。”   她微耸香肩的动作可爱娇憨,看得龙鹰怦然心动,与说起正事一本正经的模样,形成对比,格外惹人遐想。   她这番话肯定是台勒虚云教的,有百利无一害,说服力强大,不接受的是蠢蛋。从任何方向瞧,如“范轻舟”真的是范轻舟,解决突厥人的问题后,在北帮来势汹汹的崛起下,“范轻舟”和台勒虚云确没有不连成一气、共抗大敌的道理。   龙鹰道:“有可能刺杀田上渊吗?”   沈香雪叹道:“早试过哩!就在陶过遇刺身亡后的六月,我方出动五个高手,扮作黄河帮的死士,在准确的情报下,奇袭田上渊的座驾舟于赴西京的途上,没想到不但田上渊有惊世艺业,随行的十多个高手亦高强至出乎估计之外,虽杀死或重创了其中七、八人,田上渊竟能力保不失,到其他船只的人来援,我们已失时机,且无不负伤,不得不退。唉!刺杀变成打草惊蛇,一时使我们对北帮再无能为力。”   龙鹰心内唤娘。   田上渊竟如此厉害?   别人不清楚,却非龙鹰。这场刺杀可说是台勒虚云试图力挽狂澜的最后手段,来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是对势力日趋强大的北帮的斩首行动,故出动的肯定是大江联最强的阵容。如无瑕、杨清仁、洞玄子、香霸,由复元的台勒虚云亲身领军,这样仍没法置田上渊于死,那田上渊现时的实力,足可和当年全盛的大江联争一日之短长。   沈香雪现在向他泄露的乃最高机密,如向田上渊泄出,正对刺客的真正身份疑神疑鬼的田上渊,至少信大半,大江联的“北犯”将曝光,顿成恶斗之局,于台勒虚云大大不利。而台勒虚云竟容沈香雪透露予他,一来是显示诚意,让“范轻舟”晓得北帮非是他和竹花帮应付得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当“范轻舟”知悉其事时,可轻易猜到是他们干的,那时会认为台勒虚云有心隐瞒,大损双方合作的可能性。   沈香雪是不得不告诉“范轻舟”。   难怪美人儿不肯登榻,身负重任也。   着与“范轻舟”有男女亲密关系的二姑娘来说服他,是高明的手段,因她可以柔制刚,逼他心甘情愿的表态,让她可向台勒虚云交代。正因有重任在身,故二姑娘虽不介意向他献上肉体,让他再亲香泽,也藉此拴着他的心,却不是今夜,因她必须尽快向台勒虚云报上此行的结果。   想到这里,龙鹰是真的心动,却与男女之事无关,因大有再窃听台勒虚云大计的机会。   目前北方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朝廷如此,江湖更甚。阔别中土不过短短数月,各方势力已拼个你死我活,往昔的势力均衡再不存在。   占尽上风的一方是韦武集团,以及其下为虎作偎的北帮,连台勒虚云也要退避三舍,事前怎能逆料?   台勒虚云愈早掌握“范轻舟”的意向,愈能在这个黄河帮处于水深火热的关键时刻,作出决定。   龙鹰皱眉道:“你们有打算警告陶宏吗?”   沈香雪道:“可以做的都做了,就看陶宏肯否忍辱负重,黄河帮始终是有过百年历史的大帮会,深入民心,想将黄河帮连根拔起,不是两、三年可办到的事。”   龙鹰放下最迫切的心事,暂时不再担心黄河帮,台勒虚云有人在黄河帮做内应,提醒陶宏只须一句话,办到自己没法办得到的事。陶宏不听,谁都没法子。   沈香雪咬着唇皮,道:“范爷!”   龙鹰收摄乱成一团的思绪,朝她瞧去。   美人儿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螓首,以蚊蚋般的微细声音道:“明天香雪起程到西京去,你现在须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呵!”   龙鹰笑道:“看在二姑娘份上,我范轻舟接受这个初步的协议。是否要到长安才能再次见二姑娘呢?”   沈香雪大喜,瞄他一眼,道:“君子一言。”   龙鹰接下去道:“就此一言为定,对付田上渊一事上,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然而田上渊一天未往大江扩展势力,我须和他保持合作关系,所以休想我在北方帮你们的忙。记着!勿要出卖小弟,我晓得你们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了。”   心中同时想到,正因如此,台勒虚云不惜一切地笼络“范轻舟”,予他难以拒绝的大利益。   在大江联卧底的身份,始终没变。   沈香雪盈盈起立,在龙鹰站起前,移入他怀里,坐到他腿上去,献上似要在一亲内释尽心内情热的香吻。   如是园。   沈香雪、霜荞和无瑕说话的声音,传入耳内。   龙鹰敢夸口天下间,只得他一人有本事直跟到这里来。因早猜到沈香雪有无瑕在暗中保护,兼且晓得沈香雪不是到翠翘楼去,就是返如是园,欠任何一个条件,也瞒不过无瑕。   寻到这里来并不容易,这是一座与闵玄清主宅隔湖相对的二层楼房,藏在竹林深处,非常隐蔽。   龙鹰施尽浑身解数,加上点运气,成功潜入楼房的范围,藏身理想的窃听位置。   此时小楼内只她们三人。   无瑕的声音道:“他没有跟来。”   霜荞道:“这或表示他信任香雪,不认为我们会害他。”   无瑕道:“很难说!此人总令人感到莫测高深,也许有更重要的事须他处理。”转问沈香雪有关与“范轻舟”谈判的情况,二姑娘大致如实报上,只瞒着两人打情骂俏的蜜话,当然对亲嘴只字不提。   听毕,霜荞道:“算他懂大体。”   沈香雪问道:“明天我是否依计划坐船到西京去?”   无瑕斩钉截铁的道:“不单你要走,我们也一道离开。洛阳已成险地,田上渊在各方面都超出我们原先的估计,且因刺杀行动隐隐掌握到我们的存在,兼之范轻舟在人前人后,不住强调我们的威胁,田上渊该猜到我们的头上来。”   霜荞道:“那天杀的混蛋。”   无瑕公允地道:“此事难以怪他,他是藉此起家,本可为我们所用,又因形势的变异,使我们和突厥人没法合作下去,将范轻舟推往他族人的一方。”   沈香雪担心的道:“他会否有危险呢?”   无瑕冷哼道:“我们办不到的事,田上渊凭什么办得到。对范轻舟,一切依小可汗拟定的大方向进行,在目前的阶段,他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一只棋子。”   霜荞叹道:“近半年哩!到今天我们仍没法摸着长安刺客的影子。”   无瑕道:“此人有可能与大明尊教有关系。”   霜荞一怔道:“玉姑娘从何处得到消息?”   无瑕道:“我特别为此秘密去见宛真,听她复述生还者对当时情况的回忆,极似《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内的‘血手功’,猝不及防下,即使武功不在刺客之下,亦会为其所乘。”   霜荞道:“难道是符太?”   无瑕断然道:“不可能是符太,以他视天下人如无物的性格,怎肯为田上渊所用?天下间,他只服龙鹰一人,但即使是龙鹰,也不可能当他手下般指示,而是动以兄弟情谊。”   沈香雪道:“怎可能是大明尊教的人?”   无瑕道:“这或牵涉到田上渊讳莫如深的出身来历。在过去百年,大明尊教颇有中兴之象,前有捷颐津,后有符太。据闻在符太之前,捷颐津尚有一出色传人,却忽然销声匿迹,我们所接触过的大明尊教老一辈者,对此人均封口不说,该牵涉到教内不可告人的事。我提出这个例子,是要说明像大明尊教如此源远流长的门派,不是杀一批人可以灭绝。”   龙鹰听得津津入味,大感不虚此行。静听三女对答的动人声音,已是享受。符太晓得无瑕说及的那个人吗?   霜荞道:“玉姑娘对宛真有指示吗?”   无瑕道:“宛真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我嘱她提高警觉,势头不对,立即开溜,黄河帮是没得救了。”   龙鹰一颗心直沉到底。   这句话由玉女宗的首席玉女说出,黄河帮的败亡,已成定局。   无瑕接着问道:“香雪今次再见范轻舟,成绩如何?”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听得龙鹰莫名其妙,见“范轻舟”的经过,沈香雪刚才不是原汁原味的奉上了?   沈香雪声音转寒,冷冷道:“我现在对他已可硬下心肠。”   龙鹰心中一懔,不是因她说话的内容,而是那种出自深心的语调,有种冰冷无情的味道。   霜荞吁一口气,欣然道:“香雪不枉爹的悉心栽培。”   无瑕道:“香雪为何这般肯定?”   沈香雪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那样子,淡然自若的道:“上次在神都多次与范轻舟接触,我是步步为营,勉强保着玉心,幸没失守。到今次见他,我再不被他支配心中的情绪,一片清明,遂与他稍作亲热,测试自己的反应,幸能过关。”   霜荞喜道:“恭喜呵!爹知道后会很安慰呢!”   外面的龙鹰却听得牙都痒起来,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终有一天教她情债情偿。   无瑕语重心长的道:“小可汗并不是故意为难香雪,而是我们必须掌握着能毁去范轻舟的力量,方可以放心和他合作。”   沈香雪轻轻道:“玉姑娘不用担心香雪,香雪现在有种从一场梦魇醒过来的感觉,心里清清净净的。”   霜荞问道:“柔夫人好点了吗?”   无瑕道:“情之为物,最是难言,师尊是过来人,所以耳提面命,着我们防之如防洪水猛兽。想不到符太竟可令她大伤元气,确始料不及。不过她也没令我们失望,到长安后,一直潜心修炼,该大有起色。”   龙鹰心忖“冤家路窄”,或许是这个意思,不知符太有否遇上柔夫人的机会?   无瑕语带感慨,或许说这番话时,想到他龙鹰,这个想法,令他从沈香雪“虚情假意”的打击里,得到少许补偿的安慰。   知彼知己,乃兵家首要。   全赖自己探敌的能耐,令他可如现在般掌握己身的真正处境。这个想法,使他感到田上渊非是没有破绽,假设能在探听敌情上,寻得缺口,可进一步了解北帮的策略,掌握其弱点。   情势的急遽变化,令他暂时没法到长安去,当务之急,是先返扬州,让桂有为晓得在北方的最新情况,共商对策。   还有是岭南之行,暂且押后。   听她们的对话,无瑕似刚从远地回来,见过柔夫人、宛真等人,晓得霜荞这个主管情报者不晓得的事。   霜荞忽然道:“我有个想法!”   无瑕讶道:“说吧!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霜荞苦涩的道:“因为难以启齿嘛!”   连沈香雪亦给惹起兴致,问道:“大姊想说什么哩?”   龙鹰本打算离开,闻之当然留下来,隐隐感到与“范轻舟”有关系,否则以霜乔一贯爽脆利落的作风,不会吞吞吐吐的。   龙鹰最擅掌握别人心里的想法,有时是来自魔种的直觉,有时在于能掌握对方情绪上的波动。   霜荞浅叹一口气,徐徐道:“到飞马牧场之前,在对付范轻舟一事上,我本信心十足。可是和他交锋后,总有棋差一着,奈何不了他的感觉,处处受制。不论言行,他总能出人意表,久而久之,我感到自身的情绪会不由自主的被他牵引,甚至在某些时刻有失神的现象,对我是从未有过的事。对付他是很吃力的。”   无瑕淡淡道:“现在你再不用对付他哩!”   霜荞道:“推己及人,香雪是刚复元,等于大病初愈,我怕她无法胜任。”   无瑕道:“你想我亲自应付他吗?我也不是未尝试过呵!”   霜荞道:“因为当时玉姑娘的心神全放在龙鹰身上,故没有全力出手。”   全力出手?   霜荞指的肯定非是动手较量,而是指无瑕的“媚术”,真是一笔糊涂帐,来来去去都与自己有关系。   一阵沉默后,无瑕轻柔的道:“夜了!早点睡觉,明天我们到西京去。”   听到这里,龙鹰知是时候,悄悄离开。   寒夜里的洛阳安静如昔,可是于龙鹰,似变成一个陌生的地方。   没有了女帝的洛阳,像欠缺了魂魄,总有点不对劲。   比之到如是园探听敌情前,现在是心如死灰,就像失去了希望,前路茫茫,或许是因沈香雪的“变心”,又或因坐看黄河帮的败亡见死难救。   北帮崛起的势头,其猛其速,全在意料之外,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北方江湖将沉沦于韦武集团的魔爪里。   龙鹰翻过日安舍的外墙,落在院落里,忽生异感。   厅内有人。   以龙鹰的修养,亦暗里倒抽一口凉气,微怔一下,才朝门阶举步。   何人高明至此? 第十五章 划地为王   天下间,避得过龙鹰感应者,数不出多少个人来,无瑕是其中之一。   他的感应可划分为高低不同的层次,最低的一层,也是一般高手的层次,凭其生命的现象,例如气息、心房血脉的跃动诸如此类,生出警觉。普通人也有这个能力,不过高手比一般人灵锐多了,晋升先天境界的高手,更能从对方的气场察敌知敌。   更高一层,是掌握对方的波动,包括精神和情绪上的波动,精微细致,超出了正常感观的能力。可是高手如台勒虚云、杨清仁之辈,心志坚刚如岩石,在潜伏的状态下,不但不泄出任何生命的迹象,不动情绪,连精神亦可处于匿隐的状态,深藏不露。   最高的层次,就是魔种的直觉,龙鹰也没法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属灵觉天机,超乎常理。   他要到踏足实地,方生出厅内有人的直觉触感,瞬那后感觉烟消云散,仿如错觉。只从此点,可知厅内守候他者,何等高明。   龙鹰没法想象究竟是何方神圣。   推门入厅,一人卓立厅中,如融入暗黑一道没有实质的影子,含笑瞧他,叹道:“范当家高明,甫入院立即察觉到晚生在恭候大驾,难怪出道至今,所向无敌。”   两人目光交击,如在厅堂的虚空过了一招,双方的眼睛同时亮起来。   任龙鹰千猜万想,仍没法预见是这般的一个人在厅内静候他。如在街上碰到,肯定可吸引他的注意,但会认为是到洛阳文坛来混、儒雅风流的诗人墨客,最合他出现的地方是如是园不时举行的晚会雅集。   龙鹰从头到脚默默打量对方,暗暗惊心,因直至此刻仍没法掌握其深浅,对他来说罕有之极。   近乎龙鹰的高度,宽肩窄腰腿长,竟没有丝毫逼人之态,一身儒服,乌黑闪亮的头发以儒巾扎得整齐停当,蓝色滚白边的外袍垂至小腿,绑腿棉鞋,不携兵器,外貌非常年轻,似不过三十岁,可是凹陷得颇深的一双锐目,却使人感到只有饱历沧桑、阅历甚深的人,方会拥有这样深湛的眼神。   从任何标准去看,美男子之名,此君可当之无愧,皮肤出奇地白皙,龙鹰估计是因练某类奇功的效果,否则白皙得来不可能如此闪亮润泽,使他拥有种从未从其他人身上发现过的典雅气质。   他的帅气和风流是另一种的冷漠、节制,挥洒自如,不含丝毫造作,天生是这般模样似的。令他想起花间女的师尊“多情公子”侯希白,不过直觉感到此人绝不多情,是神和魔的混合体。   龙鹰将扰心的事全抛诸脑后,微笑道:“兄台似对范某非常熟悉,但恕在下眼拙,没法猜到兄台为谁。”   那人哈哈笑道:“晚生田上渊,该怪郎征不懂变通,隐瞒晚生就在洛阳附近,晚生闻得范当家大驾光临,忍不住立即来会。范当家‘南人北徙’那一手,耍得非常漂亮,晚生佩服至五体投地。”   说罢张开两手,趋前。   龙鹰别无选择,和满手血腥的北帮大龙头老老实实紧拥一下,且须注入足够热情。   田上渊充满感触的道:“和范当家的会面,一延再延,今日终于得见。”   他的感慨隐透志得意满,可见他对能旗开得胜,铺出可拿下北方武林半壁江山之路,心神舒畅。   分开后,两人到圆桌分坐两边,没有燃灯,就在暗黑里说话。   龙鹰终明白无瑕为何对田上渊如此顾忌,他乘龙鹰之不备,“奇袭”日安舍,不用动手而测出“范轻舟”的高明,也等于向“范轻舟”施了个下马威。田上渊身处厅内,纯凭超卓的感觉,不单捕捉到龙鹰着地的剎那,还发觉龙鹰因感应到厅内有人,微怔一下,那才是真的了不起。难怪集大江联的顶尖级高手,仍没法置他于死。   田上渊满面欢容的道:“范当家向小彦说过的每一句话,晚生都仔细玩味,不过始终属传话,隔了一重,想了解范当家不能只靠小彦的转述。何况只是晚生了解范当家失于一偏,必须让范当家也了解晚生,大家方有衷诚合作的可能。”   看外表,田上渊和乐彦的年纪该差不了多少,可是田上渊提到乐彦,似说的是后生小辈,其“老气横秋”处,有种奇特的效果。   龙鹰叹道:“大龙头所言甚是,如在文人聚会的雅集遇上大龙头,绝不以为异,这便是见大龙头前没想过的。”   田上渊欣然道:“范当家看得准,晚生正是雅集常客,西京人尽皆知。”   龙鹰道:“如此大龙头当与刻下在西京的闵天女非常熟络,小弟生平第一次参加的雅集,就是她在这里如是园举行的夜游宴。”   他是故意提起闵玄清,让田上渊趁机问杨清仁与“范轻舟”离奇的关系,横竖逃避不了,早答好过迟答。   田上渊点头道:“有数面之缘,闵大家令人钦佩。是哩!范当家、大龙头的称谓,太见外了,何不以名字称呼呢?”   龙鹰笑道:“我们的关系,还是保密些较妥当,小弟称大龙头为田兄如何?”   田上渊道:“范兄想得周详,就这么办。正如范兄告诉小彦,大家合作做生意买卖,必须清楚分明,晚生绝对同意。”   对今晚自己溜到何处去,与杨清仁的瓜葛,田上渊一句不问,既显示田上渊豁达大度、不拘小节的作风,也令田上渊占在上风,使龙鹰总有亏欠他的古怪滋味。龙鹰也因此不好意思问他有关黄河帮的情况,陷于被动,只能待他出招。   田上渊略一沉吟,正容道:“大江流域,及其南方,是范兄的天下,晚生保证不碰半个指头。”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心忖田上渊骗人没命赔,假设自己是真“范轻舟”,挟席卷天下武林强势的田上渊作出这样不含糊的保证,还不对他死心塌地。   田上渊接着道:“可是,范兄若想在北方办什么事,和晚生说句话便成。”   这几句话露出尾巴。江湖规矩,“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三丈”,田上渊掉转过来,向他作出要求,例如干掉桂有为,他该如何应付。这当然是过份的要求和极端的例子,可是田上渊的话,包含着此一可能性。   龙鹰从容道:“田兄且慢,小弟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哈!老老实实的走私盐,并曾向乐堂主说过这类事只可偶一为之,既然正当做盐货买卖,仍可赚个盘满钵满,为何还要走私漏税,授人以柄?直到此刻,我们是生意伙伴,天下这么大,有本领的,钱财赚之不尽。对吗?”   田上渊不以为忤,欣然道:“晚生喜欢范兄的坦白。哈!老老实实的走私货,说得有趣。范兄既声明自己是个老实商人,晚生就来和范兄谈生意经。”   龙鹰摆出请指教的手势。   田上渊从容道:“做生意晚生有个心得,就是谁能掌握未来,谁的生意就做得最大,也有人叫这个能耐为有眼光或具远见,说的是同一件事。”   接着微笑道:“范兄想的是一回事,现实的发展又是另一回事。范兄呵!你所熟悉的天下,已不再存在,以前行之有效的那一套,变得不合时宜,凡跟不上时代发展的人,将会被淘汰。就看范兄是否具备这个做生意的眼光。”   龙鹰暗呼厉害,田上渊高明处,是说道理,且是颠扑不破、放诸四海皆准的事实,难以驳斥。   趁机道:“田兄看得很准,小弟对现时的情况,是大幅落后脱节,田兄可否赐告一二?”   田上渊微笑道:“用几句话总结,就是即使范兄拒绝做晚生的伙伴,仍不得不和晚生交易,除非完全放弃大运河,放弃长江以北的庞大区域,但晚生却可在南方另觅生意伙伴。”   龙鹰感到给他逼在下风,而对方尚未祭出官家这张皇牌。当扬州和巴蜀的管治权,落入韦武集团手上,自己如敢和田上渊作对,除了起义造反,将再无立锥之地。现在田上渊肯客客气气,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刚收了自己大笔贿赂的武三思份上。还有是田上渊确需要一个已在南方站稳阵脚的人,做他经略南方的先锋卒,他则集中力量巩固在北方取得的辉煌战果。   龙鹰皱眉道:“田兄的扩展,直有铺天盖地之势,然而满招损,谦受益,不怕招朝廷顾忌吗?”   田上渊微怔一下,用神打量他,苦笑道:“给范兄说中晚生的心事了。就凭你这几句话,已有足够资格当晚生的伙伴。”   龙鹰心中大懔,此人有股势不可挡的魅力,既辩才无碍,又不时予人肯说真话的亲切,虽明知他大奸大恶、心狠手辣,可是对着他时,仍没法不为他倾倒。   田上渊略一沉吟,续道:“晚生已非常节制,论地盘据点,比黄河帮少上一半,只在大河两岸的重要城镇设堂口,将主力集中在西京和洛阳,算是立稳阵脚。纵然如此,仍多次被提醒。”   龙鹰相信他这番话发自真心,说的离事实不远,他的实力令人震骇,手段凌厉,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灭洛阳帮,杀得黄河帮无还手之力,即使纵容他的韦武集团,也怕他势大难制,生出戒心。   北方非只得黄河帮、洛阳帮,撇开官府,还有像关中剑派、北方世族等根基稳厚的力量,兔死狐悲,若逼得他们联同整个北方的白道武林反击,田上渊的日子绝不好过。龙鹰还晓得田上渊最大的顾忌,来自大江联的威胁。   争取“范轻舟”的支持,乃明智之举。   所以自己是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对等谈判。   终争回少许优势上风。   台勒虚云对韦武集团有一定的影响力,江湖的事,韦后既不明白也没闲情去管,责任落到武三思肩上,台勒虚云可通过洞玄子影响他,着他对锋芒毕露的田上渊,保持警惕,武三思亦是老谋深算的人,会压抑北帮的扩张,甚或说明不准碰“范轻舟”,南北制衡。   这样的理解非常重要。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田兄准备如何与小弟合作?”   田上渊道:“正如范兄向小彦说过的,‘日久见人心’,我们先合作两年,然后再作检讨,限于正常的生意,你们的船经大运河到洛阳来,我们收货付账;我们的船到扬州去,亦然。如果有特别的买卖,大家可酌情处理。这样的安排,范兄认为有问题吗?”   龙鹰道:“陆运又如何?”   田上渊道:“陆运我们不去管,想管亦办不到,只是水运,足够我们忙的了。据晚生所知,江舟隆从不做陆运。”   田上渊的话,等若将江舟隆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大江和大运河,不过他说得对,那已是非常庞大的水运网。   中土幅员广阔,除官府外,尚没有任何一个帮会,能鲸吞全境,不过能控制几条最大的水运命脉,等于掌控了主水道及其流域,其他小帮会须向他们献上所得的一部分,来个坐地分肥。   两人闲聊般的对话,瓜分了南北水运的利益,是龙鹰化身“范轻舟”之初,造梦未想过的惊人发展。   田上渊道:“不过,眼前有两个令晚生头痛的问题,须范兄为我摆平,又或从范兄处得到解决的办法。”   龙鹰表现出应有的积极态度,拍胸保证道:“小弟力所能及的,必为田兄办妥。”   田上渊满意的道:“早晓得范兄有情有义,第一件事关乎竹花帮。‘一山不能藏二虎’,从晚生立帮的第一天开始,黄河帮对晚生便持有强烈的敌意,多方打压,反激起晚生振作之志。黄河帮老朽了,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后生一辈又不成气候,欠缺远见,被淘汰如气节的变化,乃天道的常规。”   龙鹰心内百感交集,不论黄河帮的陶宏、洛阳帮的易天南,至乎张柬之之辈,均欠缺远见,不知力捧的李显这么的烂,如果让他们晓得符太所记录李显的牢骚,把张柬之五人骂作蠢材,不知有何感想。   田上渊所说的时代更替,指的正是李显登场,韦武集团因而权倾一时,江湖的权力架构亦应之重新洗牌。也不由佩服田上渊,可将帮会争夺地盘利益的火并,如此理直气壮娓娓道出。   龙鹰点头道:“桂帮主和易天南、陶宏均有深厚交情,上次我到洛阳来,是由易天南为小弟安排住宿的。”   田上渊微笑道:“这个晚生清楚,易天南还因着范兄与晚生的关系,对范兄颇不友善。”   龙鹰叹道:“田兄厉害,难怪易天南不是对手。”   帮会的斗争,每牵涉到渗透、离间、分化等阴谋手段,有心算无心,自己便混入大江联做卧底。田上渊在这方面当是无所不用其极,对此不可不防。   田上渊转回正题,沉声道:“易天南已在江湖除名,当时在他身边,有七、八人属竹花帮有名有姓的高手,陪易天南一起上路,如果没有人从中调解,与桂有为这个梁子是结定了。”   龙鹰不知如何形容复杂的心情,最想做的是立即与眼前魔君霸主般的人物翻台动手,见个真章,亦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矛盾至极。   田上渊晓得万仞雨和易天南的关系吗?   龙鹰沉住气道:“小弟早猜到易天南凶多吉少,然亲耳听田兄说出来,仍非常震撼。此事确不易化解,明天小弟坐船返扬州,为田兄看着办吧!”   田上渊淡然自若的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晚生不是怕了竹花帮,只是看在范兄的面上。朝廷已着人去警告桂有为,若他不肯安份,会有后果。一边来硬的,一边由范兄用软,除非桂有为不顾大局,否则理该就范。说到底非是晚生去惹他,而是他使横手来干涉晚生的事。”   此人会不时流露出桀骜不驯的本性,当这个情况出现时,有种唯我独尊的气概。且他少有提到“北帮”两字,多以晚生代之,可见他以个人为尊的态度。   龙鹰重复道:“小弟看着办。另一件是何事?”   田上渊双目亮起异芒,一字一字缓缓道:“晚生想知道有关大江联的所有事。”   龙鹰终须面对这个难答的问题。 第十六章 身份秘密   龙鹰心中涌出难以形容的感觉,眼前情景,似在不久前发生过,可是不理他如何努力,仍没法在记忆的渊海里,挖掘到类近的片段。   田上渊讶道:“范兄想到什么,为何神情古怪?”   他的话,冲断了龙鹰的思路。   田上渊眸珠里亮起的异芒一闪即逝,代之是一种近乎促狭的神情,带点顽皮爱闹,旋即被内藏令人看不破玄虚、更深邃的神色取代。   他的神情才真的古怪。   龙鹰胡诌道:“小弟忽然记起田兄刚才说的‘掌握未来’,想到我们的未来,该是由今夜开始。”   田上渊并不介意他岔开去,饶有兴致地问道:“因何事使范兄有这个想法?”   龙鹰不经思索,冲口而出道:“或许是因我准备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事吧!”说毕这句话,内心的异感更趋强烈,呼之欲出,但仍没法具体成形。   时间不容他多想,须先应付对方的问难。田上渊想知道有关大江联的所有事,之所以难答,皆因不晓得田上渊晓得多少。对着其他人,例如宇文朔,又或易天南、张柬之,任他胡言乱语,对方难辨真伪。可是若田上渊的手下里,有个大明尊教的人,深悉塞外魔门,他便没法胡混过关。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记起符太说过有关其自身的经历。   刚才偷听无瑕三女说话,无瑕与柳宛真谈过后,得到陶过遇刺时的确切情况,指出刺客使的极可能是大明尊教的看家秘技“血手功”,因而断定刺客出身于大明尊教。而据符太所言,要到他登上原子之位,才有资格去练血手。这么说,刺客该是大明尊教的原子,或曾为原子,是符太之前的原子。   思索至此,龙鹰终于明白自己因何心生异样,暗里一身冷汗,心呼他奶奶的好天下哪来这么多高手?   大江联因其历史渊源,令塞外魔门、玉女宗和香家连成一气,卷土重来争天下,故而人才济济,高手如云。   北帮说到底是个地方帮会,受地域性局限,错非现在与当权者勾结,难增寸土,凭什么罗致像大明尊教拥原子身份的人物。看符太便清楚,怎肯屈身于一个帮会之内?   排除所有可能性外,剩下一个可能。   杀陶过的刺客就是眼前的田上渊,他就是上一代的原子,至于他因何流落中土江湖,创立北帮,目的为何?属后话。   龙鹰敢肯定这个猜测精确无误,他似曾见过的感觉,来自田上渊不着意下眸珠亮起的异芒。初遇符太时,龙鹰从符太眼内见过同样的电芒,是练成“血手功”者独有的芒光,现在符太凭“横念”转化,眼神再不相同。   如说的仍是以前那一套,势被深悉塞外魔门与大明尊教关系的田上渊看穿是谎话连篇,此正为田上渊露出顽皮促狭神情的原因,就是看“范轻舟”这小子如何“当场出丑”。   龙鹰叹道:“小弟现在说出来的,牵连广泛,影响的绝不止个人,不限于中土,真不想说出来,但又怕你老哥在不明情况下吃大亏,坏了我们的未来。”   田上渊讶道:“竟是这般事关重大?范兄愿坦诚相告,晚生必有回敬。今夜说的话,限于你我之间,请范兄信任晚生。”   龙鹰心中好笑,你有张良计,老子有过墙梯,论才智、武功,田上渊直追台勒虚云,可是却像台勒虚云般,欠缺自己鸟瞰式的视野,在知己知彼上逊了几筹,因而棋差一着。霜荞感叹对付“范轻舟”时力不从心,原因也在于此。   龙鹰遂将以前那一套,如何为赏金智擒采花盗、被官府委任为密探,到黑齿常之遇难、惊动女帝、出动龙鹰来对付大江联诸如此类,详尽点说出来,当然没漏掉池上楼在西域落网,被送返神都由酷吏拷问的环节,以之做幌子,避免泄露自己在大江联卧底的秘密。田上渊理该不晓得大江联本以突厥人为核心的事,此为台勒虚云千方百计保着的秘密,要到龙鹰插手,生擒宋言志,使他投诚,方清楚情况。田上渊远处北方,更不可能知道。   说毕“人尽皆知”的秘密后,道:“鹰爷到南诏前,与小弟在成都秘密会面,池上楼的口供于此时送达成都军方,小弟才首次明白面对着的是什么。”   田上渊漫不经意地问道:“目前范兄和鹰爷是何关系?”   龙鹰道:“非常好!鹰爷颇看得起小弟,很多事没有瞒我。”   田上渊皱眉道:“他是否真的离开中土?”   龙鹰道:“离开了,可以回来。对中土,对西域,他有着深厚的感情,有事发生,他绝不坐视。”   龙鹰的高明处,是实话实说。   龙鹰主动报上道:“没有鹰爷点头,军方怎会这般的支持我,还有竹花帮,桂有为私下与鹰爷有交情,是桂帮主推荐小弟,鹰爷方晓得有小弟这么一号人物。”   这番话,是直接警告田上渊,如敢打桂有为的主意,龙鹰定不放过他。   田上渊满意的点头,感到“范轻舟”现在说的确是真话。轻描淡写的道:“范兄认识符太吗?”   龙鹰格外留神,果然捕捉到他提及符太时眼内一闪即逝的浓烈杀机,进一步证实他与大明尊教的某种关系。压低声音道:“上次到神都来,大家首次碰头,幸好他从鹰爷处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所以我邀他加入与二张比赛的马球队,得他一口答应,虽然事情告吹,大家总算建立了点关系。其中情况,以田兄通灵的耳目,当知之甚详。”   田上渊忍不住问道:“符太是怎样的一个人?”   龙鹰道:“他是个大混账,非常难相处,答非所问,说话尖酸刻薄,我宁愿从不认识他。”   说着时,但感非常痛快,仿佛报了符太在《实录》内将他横骂竖骂之仇,想想都感到自己的可笑。唉!这么与田上渊纠缠下去,今夜卧读《丑医实录》的愿望怕要落空。   田上渊言归正传,道:“范兄有什么关于大江联的紧要事,须告诉晚生?”   龙鹰沉声道:“如果田兄知悉房州的刺杀事件,直接与大江联有关系,同时牵涉到塞外一些秘密的门派,更有秘族、突厥人、天竺人参与,当知事情绝不简单。”   田上渊本身该是塞外胡人,韦武集团里以宗楚客最熟悉外事,向与塞外诸族有密切接触,故大有可能是由宗楚客引狼入室,引进田上渊这个邪人。如猜测无误,田上渊该早从宗楚客处清楚房州事件的来龙去脉,龙鹰于田上渊知道的事上,不加隐瞒,乃聪明的做法,可进一步巩固在田上渊心里“范轻舟”没有瞒他的印象。   田上渊点头道:“说下去!”   龙鹰暗松一口气,这着是押对了。接下来只要针对田上渊的真正身份,挑些无关痛痒的事说出来,该可过关。   龙鹰说罢,田上渊不置可否,却提议龙鹰陪他走几步。   两人步出厅门,踏足阶台上。   夜空云多星稀,寒风阵阵,仿似龙鹰这刻的心情。对洛阳这座美丽的都城,龙鹰有着深挚的感情,曾视之为荒山小谷外另一个家。当年被擒遭押前,他打定主意离家外闯,找个风光明媚的地方,成家立业,不过那次的事与愿违,造就了他“魔门邪帝”的人生路;可是却从未想过放弃“神都”,毎次远行,均依依不舍,现今却是面目全非、陌生冰冷,且在未来一段很长的岁月,沉沦在身旁这位金玉其外、邪恶其中的可怕魔君之下,岂无感慨。   整个北方,至乎天下,一天韦武集团当权,也将被魔氛妖气笼罩。   田上渊叹道:“魔门始终为中土的心腹大患,卷土重来,不可小觑,晚生曾被他们突袭,痛失五个得力手下。”   龙鹰心忖在那样的情况下,田上渊仍不肯用可被看破身份的“血手”,眼睁睁瞧着手下一一身亡,可看出这人如何阴沉冷狠,而他在隐藏起拿手绝技下,仍能力保不失,便知他的能耐。   龙鹰道:“刚才田兄说会告诉一些小弟不晓得的事,指此吗?”   田上渊仍是一脸惋惜的神情,道:“是其中之一,我们边走边谈。”   直至走出外院门,田上渊方凑近少许,约束声音道:“晚生有个忠告,范兄想做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肯定办不到,除非范兄立即斩断和思爷的关系,划清界线。”   稍顿续道:“与思爷反目,不会有好结果,范兄得来不易的江舟隆,将毁于一夕之间,还负上叛乱作反的杀头重罪,在中土难有立足之地,且祸及竹花帮,大有可能由晚生执行歼灭行动。”   龙鹰暗叹一口气,知其所言不虚,保着竹花帮的唯一办法,是为虎作伥。   田上渊到离开之际,点醒他此中关键,似顺带一提,却是严厉警告他。然可堪慰者,是与“范轻舟”深谈后,认为“范轻舟”没有问题,方有闲情和自己说及利害关系,等于厘定携手合作的大方向。   龙鹰笑道:“田兄误会,我范轻舟素有‘玩命郎’之称,做人已难老实,遑论做生意。这么说是应对田兄的说话。”   两人并肩走在两旁院舍林立的车马道上,夜深人静,只得三、四处仍透出灯火,值夜的店伙见到他们,从避寒处走出来,为他们开启大门。   田上渊哑然失笑道:“范兄坦白!”   此人言行举止,均潇洒好看,儒雅风流,配合他几没法挑剔的俊伟仪容,浑身魅力,但龙鹰直觉感到他内心一片冰冷,绝对无情。   龙鹰与他走出后门,来到大街上。   二更已过,快三更了,大街空寂无人,一辆马车经过后,再不见另一辆,他们在靠近车马道行人路的边缘处立定。   龙鹰问道:“思爷有何事,须小弟去为他办的?”   田上渊从容道:“范兄机灵,听出晚生说话的弦外之音。现时思爷的首要之务,是除去心内的几根刺,但绝不能公开的去做,责任当然落在我们这对难兄难弟身上。至于要杀谁,恕晚生不越俎代庖,透露其事,时机来临,自有人通知范兄。”   龙鹰心叫糟糕,不用思索,也知武三思要杀的是张柬之等与他作对者。自己被逼坐看他们落难遇害,已是为难之极,何况要他龙鹰下手。但愿能变成符太,不单对他们没半丝同情,还可以幸灾乐祸。   田上渊微笑道:“今晚能与范兄结缘,乃晚生平生快事,除了和宗大人外,晚生久未曾和任何人交心深谈,但愿我们灿烂的未来,确由今天开始。”   龙鹰握着他伸过来道别的一双手。   想到他练成“大明尊教”的终极绝艺“血手”,特别有感觉。   田上渊漫不经意的道:“如果晚生是大江联的主事者,第一个不放过的,正是范兄。”   龙鹰差些儿给他一招捣破,前功尽废,冷哼道:“想杀我范轻舟的人还嫌少吗?不过到现在仍没人办得到。”   田上渊反手紧握他,若无其事的道:“宗大人想晓得,河间王因何务要置范兄于死。”   别人不明白,甚或以为田上渊“热情如火”,临别依依,龙鹰却清楚田上渊实已对“范轻舟”动疑,遂炮制出最有利的形势,“范轻舟”的回复令他仍然存疑,以田上渊的心狠手辣,会来个宁枉毋纵,骤施“血手”,攻其于不备,绝了“范轻舟”之患。至于日后如何向武三思交代,将是宗楚客的事。   然而掉转过来看,过此最后一关,等于他的“连篇大话”,经得起所有考验。   龙鹰轻松的道:“烦田兄告诉宗大人,如小弟所料无误,李清仁纵然非是大江联的核心领袖,也必与大江联有勾结,而小弟更认为前一个可能性,八九不离十。”   田上渊皱眉道:“晚生曾派人彻查李清仁的出身来历,确为高祖之后。唐室与魔门,如水火之势不两立,怎么有此可能?”   龙鹰临危应变,表面看出卖了杨清仁,但正是窍妙之处,故意说得斩钉截铁般的实在,反令田上渊感到难以置信,并自己说出不相信的理由。   打蛇随棍上,龙鹰煞有介事的道:“田兄或许漏去些关键性的地方,或查得不够彻底,我总认为只有这样子,方可解释李清仁对小弟的敌意,否则他怎会尚未赴飞马节,已大力中伤我范轻舟?”   龙鹰耍的是以进为退,尽全力整死杨清仁,反令田上渊不以为然,认为是“范轻舟”的偏见。   田上渊不再追问下去,放开他双手。   龙鹰整条脊骨寒惨惨的,即使有准备,在刚才的情况下,田上渊凭“血手”骤起发难,吃亏的肯定是龙鹰。   正面交锋,龙鹰仍要千方万计避免与他双手接触,何况被他制着双手?   龙鹰刚经历的,是平生未遇的险境,生死悬于一发。   胖公公说过“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用诸魔门或大明尊教中人,同样有效。于符太身上便清楚,在那种充满仇恨的环境长大,如野兽般在弱肉强食的森林里求存,长大后怎正常得起来?   符太遇上更强的自己,相处下逐渐转变,实为异数。   台勒虚云、无瑕,至乎“变心”的沈香雪,没一个不是这样子。   不由想到上官婉儿。   符太遇上她了吗?唉!我的奶奶!当然遇上了,且发生在半年之前,只是他还未读到。现在离天亮尚有点时间,来个挂灯夜读,必不能免。心悬之际,如何入梦?数骑从远处缓缓驰来。这么夜,巡兵的可能性最大。   田上渊道:“扬州现时的总管是宗大人亲弟宗晋卿,太守为周利用,得思爷重用后,从‘大理正’连跳几级,当上‘右台侍御史’,此人身具家传绝学,武功相当不俗,思爷正是看中他的技艺。范兄最好主动拜会他们,当更清楚思爷心意。”   六骑来到近前,竟是北帮的人,带着匹空马。   六人在马背上向龙鹰施礼,个个气定神闲,一派高手风范。   田上渊友善的轻拍他肩头,登马去了。 第十七章 武比情斗   龙鹰回到日安舍,脑袋没法歇下来。   田上渊在“离开”上,耍了漂亮的一手。其部属的来得合时,非为凑巧,乃精心安排。当田上渊在日安舍等待龙鹰之际,北帮的高手早潜入日安居,布下监察网,监视着日安舍的动静,龙鹰当时却不感异样,可知对方多么高明,该是混杂在日安居的店伙和住客里,故能鱼目混珠。   假设龙鹰与田上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其部下可迅速驰援,对龙鹰群起攻之。两人离开日安舍时,潜伏者发出讯号,着布在附近的骑队接应田上渊。组织严密高效,哪还像个江湖帮会,而是个军事集团,田上渊不单懂兵法,且曾有过带兵的经验,异日与他交手,必须把此计算在内。   返入久别的卧室,龙鹰剔亮床头的油灯,脱掉靴子,和衣躺到榻子去,掏出第一册的《实录》,翻卷细阅。   符太举步走出大门,进入竹林内的碎石小径,尚未离林,眼前现出一人,与他打个照面。   符太大讶道:“竟然是妲玛夫人,来找鄙人有何指教?”   妲玛清秀的玉容虽无喜无忧,可是双目异彩涟涟,却令她活泼生动,引人至极,下一刻她一手朝符太的“丑神医”胸口戳过来,似掌非掌,似拳非拳,普通不过的一招,配合着她的身法、步法,却是飘忽无定,变化万千,最厉害是不带半丝劲气,当然不是玩耍,而是因她已臻收发由心之境,故能在命中敌人前,蓄藏不发。   换过是龙鹰那混蛋,肯定大吃一惊,猜测她因何事向自己忽下毒手,是否奉韦后之命来杀他诸如此类。   符太则是喜出望外。   管他奶奶的因何事出手,最重要是肯送上门来,供他过瘾。妲玛是他目前最感兴趣的女人,尤在柔夫人之上,新鲜热辣之故也。正苦于无从入手,若来意是找他闲聊,他耍不出什么花样,但现在是来生事,主动惹他,还用客气?   龙鹰啼笑皆非。   这小子真的不知死活。显而易见,妲玛是因他以“血手”为李显治病,触动疑心,故来试他,只要逼得他一双手变黑或变红,符太立告原形毕露,给妲玛扫地出门,“丑神医”的大好医业,化为乌有,“王庭经”成为通缉犯。上官婉儿若不能推个一干二净,或有奸佞趁机落井下石,立陷绝境。   后果如此严重,符太这家伙却欢喜若狂,如逢甘露。   他奶奶的!不过自己肯定是杞人忧天,假若事情朝最恶劣的情况发展,《丑医实录》就到此为止,只得一天,不会有四巨册那么长,结尾也没有“长安见”三字。   目光回到捧读的《实录》去。   符太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以胸膛迎向变成了吃人雌老虎般的妲玛。   妲玛不慌不忙,原式不变,纤手一时柔若无骨似的,也没有半分劲道,似缓似快拍往符太胸膛,到离他胸膛尺许的距离,掌化为指,戳往符太,毫不费力。   符太心内得意,知妲玛被逼变招,真气减半,刚化为柔,顿然落在下风。高手相争,得失于一着半着之间,就像在棋盘上争锋,寸土必争,绝不可被人看破下一着棋。   妲玛现在正是给符太看破虽是来势汹汹,却绝不会杀他,遂诈作送死,逼她收回杀着,等于被符太看破下一步棋,偏又无可奈何。   今次淑女遇无赖,不是龙鹰的“假无赖”,而是符太的“真无赖”。   不过,如给她指尖点中胸口要穴,符太的“丑神医”将遭生擒活捉,届时妲玛“验尸”般检视他,说不定发现他有张假脸,铁定呜呼哀哉,“丑神医”横死当场。   就在五指离符太胸口不到半尺的位置,倏生变化,玉手晃动,指尖随之不住改变剌戳的方向,笼罩着符太胸膛璇玑、华盖、紫宫、俞府、神藏等各大要穴,指法精奇奥妙,以符太之能,仍没法掌握她最后戳中的穴位。   符太根本没想过硬捱。在大明尊教那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环境长大形成的性格,不信任任何人,不容任何人主宰其命运。哈哈一笑!倏地横移尺许,提脚闪电侧扫,扫往妲玛腿臀的位置。   妲玛双眸现出嗔色,偏无可奈何,想收手亦没有可能,知骑上虎背,被“丑神医”执住她是来试他而非杀他的意图,穷追猛打。   她若不变招,仍可戳着符太的左肩膊,予他一定的损伤,可是却同时被符太后发先至的一脚扫在腿臀的位置。最气人是符太此脚虽迅疾无伦,然并没有多大杀伤力,顶多令她痛一阵子,似轻薄她多于动手过招。   妲玛娇哼一声,以一个妙至毫颠的旋身,转至符太左后侧的位置,放弃攻击,也令她避过符太轻狂的脚扫。   今次她学乖了,一双纤手化作重重掌影,如狂潮迭浪,吞吐无定,下则脚踏灵步,既令人感到她守得无懈可击,也造成可随时化守为攻的趋向,严重威胁对手。   如果真的是生死火并,此时的符太将因对方的攻守难分,陷入两难之局,除非祭出压箱底的“血手”,却正中妲玛下怀,后者只须守至他锐气折怠的一刻,转守为攻,可使符太臣服于她一双纤手之下。   由此看出,妲玛纵然不用她拿手的剑,双手的功夫与符太相差无几。   如若躲闪,妲玛在气机牵引下,掌法会如激瀑洪流般扩展,铺天盖地,教符太无法脱身,直至俯首称臣。   符太大呼过瘾。练成“横念”后,一直欠缺龙鹰那混蛋的“武斗运”,没法遇上象样点的对手来个比拼较量。现在得真正高手送上门来,且是活色生香,剩看她在自己的威凌压逼下,不得不施展浑身解数,已是赏心悦目之至,与她搏击格斗,又不用分出胜负生死,实与打情骂俏没有分别。   符太蓦地凝止剎那,神奇似飞行的鸟儿煞停在半空。当然不是失去动力,又或停下来那么简单,而是与某股莫名的力量结合,介乎在与不在之间,妲玛正锁紧他的气机硬被中断,骤失凭依。   这招是从龙鹰那混蛋处学来的,别的人即使武功高过符太,仍没法学得到,只有符太因曾像龙鹰般“出死入生”,真气在过程里被能量化,始能心领神会,际此精采一刻,派上用场。   由极动转至极静,难度如“水中火发,火里水生”,而此正为龙鹰邪帝魔功的精萃。没有妲玛这个相埒的对手,逼不出符太此一秘技。   妲玛本无懈可击的一招,顿失方寸,一时不知该守还是该攻之际,符太的“丑神医”重返现世,以肩膊带动全身,撞入美人儿的漫空掌影里去。   异族美女一双碧绿的明阵现出被气煞了的娇嗔之色,符太虽是重施故技,却是觑隙乘势,以妲玛完全掌握不到的奇招,令妲玛精妙绝伦的掌法变老,就趁她重整阵脚前,以全身劲道来个肩撞,美人儿又不能下手取他小命,若给他真的撞入香怀里,两人变作滚地葫芦,妲玛将有那么尴尬难堪,就那么尴尬难堪。   妲玛娇叱一声,左掌扫在符太肩膊处,不求伤敌,只为借力脱身。   美人儿风车般转动,沿小径往紫云轩的方向旋去,阳光透竹林洒在秀发、罗衣随她旋动飘舞的美女身上,几疑是天仙妙法,摄人心魄。   符太感到妲玛颇有怯战之意,一来因符太武功之高,在她意料之外,又更清楚被把握弱点,处处吃亏,如此纠缠下去,实不知如何了局。可是符太打得兴起,怎肯放过她?   符太怪啸一声,兴高采烈的穷追妲玛。   于翠荫匝地的林中小径一追一逐,另有一番滋味。   没想过的,美女忽然反方向旋回来,感觉上她仍然旋远,事实上她已来至近前。   符太记起阴癸派的“天魔妙舞”时,已是悔之不及。   他得意得太早了。   妲玛的“怯战”,只是个反击他、引他上钩的幌子。   我的娘!   掌影填满竹径,狂风骤雨迎头照面的洒过来,招招劲道十足,含着能裂经断脉的可怕真气,挡不了不死也伤,问你还敢否以身试法?符太的“丑神医”再无可恃,惟有老老实实见招拆招,与美人儿拳来脚往,打个不亦乐乎。   形势逆转,轮到符太没法出重手,妲玛却不用节制,一副你若想找死,人家也没法子的模样,招招去尽,以符太之能,彼长我消下,挡得辛苦吃力。   数息的光景,符太挡了妲玛三十多掌、二十多脚,而不论她的招式如何刁钻狠辣,可是她的动作仍然是那么好看,那么动人。   忽然两边豁然开阔,竟被妲玛逼出竹林小径,到了与紫云轩一林之隔的园里,后方十多步处是小敏儿引领他进来的月洞门。   妲玛掌握主动,一掌震得他挫退近五步,收手娇叱道:“不打了!只懂耍无赖。”   以符太脸皮之厚,又是没有廉耻的人,给美人儿这么扫出小径,也没颜再兴干戈。斜兜她一眼,阴恻恻的道:“夫人若不能交代出来惹老子的道理,夫人到了天涯海角,本神医仍要缠你。”   妲玛讶道:“为何今次见回神医,总有神医变了另一个人的古怪感觉呢?”   符太压低声音道:“误服毒草!”   妲玛没好气的道:“你不是神医来的吗?竟然食错药?”   符太悠然道:“本神医自小立志,要像神农氏般尝遍天下众草,你奶奶的!怎晓得小小一株草,竟令我百毒不侵之躯,也禁受不起,在山野昏迷了三日三夜,醒来后直至今天,仍不晓得自己已性情大变,到刚才在繁花殿见到夫人,生出定要娶夫人为妻之心,方知道自己变得多么厉害,什么神功、家训、庭训、看相算命,全给鄙人抛往九霄之外,请夫人明察。”   妲玛“噗哧”娇笑,狠狠瞪他一眼,道:“死性不改,变得到哪里去?仍是那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说练神功的是你,不练又是你。人家没闲情和你胡扯,滚回去练你终身不可近女色的童子功吧!想笑死人吗?”   脚踏玉步,与符太擦身而过。   符太笑嘻嘻的转身,朝她快抵月洞门的香背道:“夫人仍欠一个交代呵!”   妲玛的娇声一阵风般送入符太耳内,忍俊不住的笑着道:“我尚未试过扭断别人脖子的滋味,够胆子便跟来。”   看着她苗条动人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符太心舒神畅的叹一口气,这妮子比之柔夫人,实不遑多让。什么非卿不娶,当然是戏言,他符太不会为任何女子放弃独来独往的潇洒写意。   妲玛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是不须以符太本身的身份去窃夺她的身心,只要脱掉丑面具,可逃避所有责任,于自己来说,此正是化身为“丑神医”最大的乐趣。   龙鹰那蠢蛋说什么都好,他必须明白,老子并非像他般的蠢蛋。   符太耸耸肩膊,心情大佳的返紫云轩去,论姿色,小敏儿不在妲玛之下,只是欠缺了妲玛阳光般眩人眼目的奇异特质,看看小敏儿想和自己交易什么,亦为乐事。   想不到首天当“丑神医”,竟可如斯地乐不思蜀,确是料想不到。   龙鹰闭上眼睛,心里大骂符太一顿后,想到“前人播种,后人收成”这句话。   妲玛动人之处,他感受深刻,当日与她共乘一车,到郡主府第去,龙鹰忍不住情挑玉女,种下今天的果,唉!该说是符太在《实录》内那一天的果。   以妲玛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若自守、对男性从不假以辞色的性情,竟然与符太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又有说有笑的,符太或许未醒觉到,他却晓得妲玛对“丑神医”是另眼相看。他很难想象妲玛会对男性说出“童子功”这类戏谑的说话,但她终究说了。   符太那种事事不上心,对女性不负责任的态度,他当然不以为然,可是回心一想,正是他这种态度,令他有在情场上与柔夫人较量的资格。如果符太是多情种子,不栽在柔夫人手上才怪。符太的“绝情”,恰是柔夫人媚术的克星。   男女之事,超乎人力所能控制。   符太想的是一回事,未来的发展又另一回事。   这类事不到外人干涉,龙鹰可以做的,是祝符太好运。   他奶奶的!   符太的第一天确处处精采,引人入胜。也令龙鹰欲罢不能,怎都要读完他的第一天,再看时间可否小睡片刻。   龙鹰埋首《实录》,忘掉一切。 第十八章 宫娥多情   符太返回紫云轩,向小敏儿道:“有什么事,迟些再说,我现在心情大佳,要去逛街,陪我去吗?”   小敏儿惟恐他反悔,大喜道:“敏儿立即去换衣服!”雀跃去了。   符太在就近的椅子坐下等她,心内道:怕连龙鹰那个自以为了解他符太的家伙,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小敏儿这么好,又不明白当年因何肯对李重俊和武延秀两个小子和颜悦色,皆因最见不得陷于绝境的年轻一辈,他们令自己回想到少年时不幸的遭遇,同情怜意,油然而生。   刚才以“长生拳”或“忘拳”应付美女妲玛,更想及到今天仍不晓得其名的本派高手,若不得他于水深火热时施以援手,怎可能有今天的风光?   小敏儿挟着一阵香风从内进奔出来,滴溜溜在他面前旋身一匝,张开两手兴奋的道:“敏儿像不像神医的小学徒!”   她换上男装,以小厮帽覆盖秀发,隔百丈看过去,或许会错认是个男仆,不过在这个距离,却掩不住无限的春光,玲珑浮凸,体态撩人,比之她的女装,另有一番惹人遐想的情状。   符太讶道:“你似早有准备的样子。”   小敏儿再转一圈,欢天喜地的道:“是敏儿亲手缝制的,今回是第一次穿,是否像变了另一个人呢?”   符太失笑道:“你的胸脯仍这么耸,可以变成什么?”   小敏儿立告吃不消,霞烧玉颊,喜嗔难分的垂下螓首。   符太心忖她缝制男装,该是做逃亡之用,若自己是她,亦只这个选择。离开皇宫,等于逃出生天。   符太长身而起,举步出门,小敏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踏上林内的碎石路,符太随口问道:“懂骑马吗?”   小敏儿苦恼的道:“娘娘不准学呵!”   符太轻松的道:“没关系!我载你吧!”   过月洞门,小敏儿问道:“大人不但医术如神,听说也是武功高强的侠士。”   符太冷然道:“探听我的底细吗?”   小敏儿花容失色,垂首道:“敏儿以后不敢了。”   符太暗骂自己故态复萌,对小敏儿他是尽量体贴温柔,但有时仍习性难改。道:“我是在试探你的反应和胆识,不用害怕。用武功高强来形容我,并不恰当,因为在宫内武功高强者,比比皆是。可以这么说,朝内朝外的所谓高手,能令我放在眼内的,不出五个人。哼!”   小敏儿惊魂甫定,道:“吓坏敏儿哩!现在敏儿最害怕的,是神医赶敏儿回娘娘处,那敏儿宁愿不要活了。”   符太往她瞧去,讶道:“有这么严重!你以前不是活得好好吗?娘娘看来很宠你。”   小敏儿黯然道:“郡王向娘娘索敏儿,说要将敏儿送人,神医是敏儿最后一个机会了,只有神医不怕他。”   两人来到内苑大门,着门卫备马后,符太领小敏儿到一旁说话道:“武三思那家伙府内美女如云,要送人的话,随便拣几个便成,怎偏要来惹你娘娘,不怕娘娘疑心是他自己想据为己有吗?”   小敏儿见符太有商有量的,还问她意见,受宠若惊的道:“听说确有这么的一个人,与兵部大人有关,内情就非敏儿能晓得了。”   符太道:“谁是兵部大人?”   小敏儿现出惶恐神色,道:“就是宗大人。敏儿很怕他呢!看人家的目光,比武郡王更骇人。”   符太不解道:“娘娘为何维护你?”   小敏儿压低声音道:“据闻是妲玛夫人在娘娘前为敏儿说项,但没想过忽然着敏儿跟从神医,不知多么害怕神医又像上趟般拒绝,那敏儿只好……”   符太截断她道:“以后再不准提‘死’这个字。马来哩!”   符太载着小敏儿,策骑驰出东宫。   其他人在皇城策马,均克制地不敢纵骑狂奔,符太哪管得这么多,风驰电掣的朝最接近北市的左掖门奔去。骇得首次登上马背的小敏儿从后面探手死命的抱紧他,不敢张开那双翦水双瞳。   左掖门在望,符太放缓马速,否则将变成硬闯门关。笑道:“小敏儿原来这么丰满。”   小敏儿不依道:“大人呵!”口在抗议,却抱得符太更紧了。   一行七、八骑,从左掖门进入皇城,带头者赫然是李重俊,随行者一式羽林卫。   李重俊见到“丑神医”,精神大振,着从卫移到御道一边等候,策骑来到勒骑停定的符太马前。   小敏儿此时早坐直娇躯,忙向李重俊施礼请安。   李重俊瞧见是东宫首席美宫娥,立即双眼放光,好一剎那方记起有“丑神医”在,勉力收回目光,一脸艳羡的向符太道:“神医何时回来的?”   符太随意的道:“大清早回来,只是见不着你,滚到哪里去了?另一个小子呢?”   他一时忘掉了自己是“王庭经”而非“符太”,又忘了李重俊今非昔比,大有机会被策立为太子,成为大唐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李重俊似不以为意,或许因视符太为师父,当了丑神医是师公。道:“重俊谨遵符大哥的教诲,每早到城外练习骑射。唉!不要提那个没道义的小子了,当日他落难时我李重俊怎样照顾他?”   说毕又再狠盯小敏儿两眼。   符太可以想象谒见韦后者,看到伺候左右的小敏儿时的心情,如果目光能吃人,肯定连皮带骨把小敏儿吞掉,却只可偷偷的看,试问有哪个男人不心痒?   比之武三思和宗楚客,李重俊更没有向韦后开口的胆量、讨人的资格。现在能于这么接近的距离,饱餐秀色,算他走运。   符太对武延秀有道义与否,不放半点在心,哂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怪就怪你自己不懂这个道理。有何好怨的,要怨就怨不懂带眼识人。”   李重俊终发觉今天的丑神医与昔有别,一怔朝符太瞧来,讶道:“神医现在说话的语调神气,与符大哥如出一辙,令重俊差些以为符大哥回来了。唉!符大哥在就好哩!可以帮重俊出一口气。”   符太方醒起自己是“丑神医”,也没有补救的闲情,道:“我要去买东西。请哩!”   李重俊慌忙道:“神医住在哪儿?重俊可以去拜访吗?”   符太见他说得吞吞吐吐,知是怕给拒绝,不由心生怜悯,贵为未来太子,却因韦后的排斥,成为人人敬而远之的瘟神,实在可悲。符太当然全无顾忌,道:“我不是在紫云轩,就是在太医局,若仍找不到我,该是到了宫外去。”   李重俊再看小敏儿一眼,避开符太的目光,道:“紫云轩方便点,重俊的金碧院就在附近。”   符太冷哼道:“希望你是一心来探访老子,若打的是小敏儿的主意,我会将你煎皮拆骨。”   李重俊大窘道:“怎敢!怎敢!神医仍肯见重俊,重俊已非常感激。唉!父皇登基后,再没人肯为重俊在他面前说话哩!”   说罢,不敢看小敏儿半眼的离开。   符太载着小敏儿驰出左掖门,转左,沿洛水北岸的大道朝东走。   往对岸瞧去,春光明媚下,岸边垂柳绿油油一片,随风摇曳,动人心神。   小敏儿咋舌道:“从没见过有人敢这般和郡王说话的,郡王还甘之如饴,神医很威风呵!”   符太随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何这小子比以前更失意落泊?”   小敏儿道:“安乐公主正与郡王争太子之位呵!”   符太失声道:“什么?安乐公主不是女人来的吗?”   小敏儿“噗哧”娇笑,道:“当然是女的,公主要争的不是皇太子,是皇太女。郡王真的很惨。”   符太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敏儿轻轻道:“神医大人,现在敏儿是你的女人了吗?”   符太冷冷道:“千万勿这么想,我王庭经又老又丑,从来没有家室之念。你不是说过,要和老子做交易吗?”   小敏儿嚷道:“神医是最好看、最有男子气概的人呵!”   符太反手过去抚她香背,心忖自修炼“血手”后,对男女之情非常淡薄,少年时代只在十二岁时曾动心暗恋当时绝配不上她、比自己大上二、三岁的女子,结果凄惨收场,永留遗憾。经历生死之变后,稍复君子好逑之心,因而有柔夫人的情事,又从三真妙子处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此刻摸上坐在身后的绝色俏宫娥,想起她被人人觊觎的情况,确特别有神酥意软的感觉。   小敏儿呻吟一声,重新抱紧他,销魂蚀骨之处,惟他们两人晓得。   符太收回抚慰她的手,道:“先要变些钱出来,那时小敏儿爱买什么便买什么。”   小敏儿讶道:“怎变出来?”   符太道:“找间押店便可变出来。”   小敏儿这才明白,兴奋的道:“敏儿想买些胭脂水粉呵!唔!很贵呢!先买大人需要的衣物,有钱剩下来再买吧!”   符太笑道:“老子变出来的钱,够你将整间胭脂水粉铺买下。或许夸大了些儿,仍离事实不远。”   小敏儿为之一怔。   符太道:“首要购买之物,是纸、笔、墨,最理想是装钉好却空白的卷宗。”   小敏儿奇道:“大人想写什么呢?宫内这方面供应无缺哩!”   符太理所当然的道:“神医写的当然是医经,还有别的吗?”   说着时,符太骏骥载美,驰进闹哄哄的北市去。   (《天地明环》卷一终) 卷二 第一章 旁观者言   小敏儿店内购物,符太铺门外等候,这已是她光顾的第三间脂粉铺,在符太的鼓励下,美人儿一发不可收拾,买得不亦乐乎。买齐符太所需的衣物后,北市成了小敏儿征战的天下。   符太尙是首次让女人花他的铜钱,看到她美眸放光、欢天喜地的模样,感觉相当不错。将另一包裹挂在马旁时,一人从对街朝他走过来,赫然是陆石夫,心忖他确消息灵通,“丑神医”这边离皇城,他那边收到消息,赶来相见。传音道:“我是符太!”   陆石夫微怔一下,显然大出他意料之外,便回复常态,来到他身旁施礼道:“太医你好!”   随他来的,还有七、八个手下,人人精神抖擞,该为城卫里的精锐,留在车马道另一边,混在人群里。   符太道:“这么大阵仗!”   陆石夫闲话家常的道:“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神都亦非以前的神都,须改口称为洛阳,否则就是犯忌。最近帮会间很紧张,时有零星的冲突,少点精神看着也不成。鹰爷呢?”   符太道:“天才晓得那家伙到了哪里去,只知他短期内不会到神都来。陆大哥放心,一切顺利。”   陆石夫欣然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有鹰爷和太少主事,岂有解决不来的事?皇城一战,轰动天下,现在没人敢怀疑鹰爷中土第一高手的地位。”   符太问道:“陆大哥指的帮会,是哪些帮会?”   陆石夫叹道:“大有大争,小有小斗,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阵子北帮扩展得很厉害,不住派人到洛阳来争地盘,洛阳帮的芳华阁首当其冲,唯有翠翘楼不受騒扰,因后台够硬。”   符太道:“翠翘楼易主了吗?”   陆石夫道:“表面是荣士和黄河帮的陶显扬,实则为武三思,田上渊怎敢碰翠翘楼?”   朝铺内瞥一眼,道:“随太少来的标致娘儿是谁?手下向我报讯时,仍是色授魂与的神情,令人发噱。不过,如此绝色,确是罕有。”   符太心忖小敏儿的所谓“女扮男装”是彻底的失败,到哪里都惹人注目,还有人像给她勾了魂魄般跟着,为多看两眼。   符太道:“她是东宫最美丽的宫娥,韦皇后的爱婢,派来伺候我。本来是她陪我来买东西,现在变成我陪她,兼护花之责。”   陆石夫笑道:“哪想过你做这种事。这些大包小包,由我遣人给大人送回宫如何?”符太连忙道谢,说出现时住处。对陆石夫他特别感到亲切,如与博真等人相处般。好奇问道:“陆大哥因何认为我不做这类事?”   陆石夫召来两个手下,着他们接收包裹,送往东宫,然后答他道:“另一个的你,出名不近人情,行为难测,难以相处,当然!于我来说,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符太顺口问道:“现时的洛阳,谁人主事?”   陆石夫答道:“是个叫纪处讷的新官,异日迁往西京,他就是洛阳总管,这个位子大家争得非常激烈,最后仍是武三思和宗楚客一方胜出。如非这样,我早把来闹事的北帮及其附庸的帮会扫出洛阳,现在则是忍着一肚气,还要虚与委蛇。”   符太心中一动,问道:“陆大哥听过一个叫崔混的小官员吗?”   陆石夫皱眉道:“不但听过,还认识他,是敬晖的心腹。为何问起他?”   符太正要答他,小敏儿买完东西出来,新添一个包裹,提在店伙手里,由老板亲身送出铺门,见到陆石夫,大为错愕。   陆石夫瞪他一眼,道:“又坐地起价了!”   老板骇得打躬作揖,不迭的道:“怎敢!怎敢!小人做生意最老实,不过下次定给个更好的价钱。”说时弓着身退返铺内。   符太接过伙计手提的包裹,放过他,向小敏儿道:“来见过陆大哥!”   小敏儿向陆石夫施礼,甜甜的唤了声“陆大哥”。   陆石夫回礼后,将他手上的包裹要了去,道:“我先送东西回去,异日有机会,再向神医请益。”   告辞去了。   符太牵马与小敏儿继续逛街,在热闹喧哗的北市携美而行,你挤我、我挤你的,别有一番风味。   丑男配绝色,惹得人人侧目。   小敏儿忽然一把挽着符太臂弯,喜孜孜的道:“陆大哥是个正人君子。”   符太奇道:“你瞧一眼便清楚他的为人?”   小敏儿道:“这是敏儿的独门本领,不同的人,虽然目光不尽相同,可是谁对敏儿心怀不轨,敏儿一目了然。陆大哥看敏儿的目光,与那些另有企图的人截然不同,不含歪念。”   符太暗忖若小敏儿要逃离皇宫,自己又势不能亲身照顾她,那可托付者,就必须像陆石夫般的铁汉,其它人不监守自盗才怪。   道:“你今早见我时,有何判断?”   小敏儿苦恼的道:“大人根本对敏儿不屑一顾,只懂朝夫人张望。”   幸好符太脸皮够厚,兼不知羞耻,毫不尴尬的耸肩道:“我是高手,留神的当然是另一高手,与她的艳色没有关系。皇上举行会议时,小敏儿是否一直在场?”   小敏儿道:“我和另一姊妹在外候命,到有人来通知神医回来,才给召进去。”   符太道:“还要买东西吗?”   小敏儿俏脸飞红,垂首娇羞的道:“买够哩!”   符太两手抄着她的小蛮腰,送她上马背,然后跃坐她身后,拥美返宫。   有一点,符太想不通。   韦后因何要将最有价値的美丽宫娥硬塞给他,如此有何作用?   对小敏儿,符太保持怀疑,这是他自小养成的性格,不容易改变。即使是龙鹰那混蛋,亦经过长期的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直至那混蛋从宝藏取得清神珠,毫不犹豫地依诺赠他,符太方和龙鹰建立起过命的兄弟之情,并肯为他做些违背本性的事。   小敏儿能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当上韦后的心腹,绝不简单,不是凭她的美丽可以办得到。他故意不问她提出的“交易”,就是看她在自己没有表示下的进退之道。自懂人事的一天,符太活在只有强权、没有公理的环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面对卑鄙手段、阴谋诡计,如吃饭、睡觉般平常。   不过,小敏儿确勾起他因感同身受而来的怜意。   哪想过甫返洛阳的第一天,连遇两件人事,均惹起他少年时代遭遇的回忆,另一就是妲玛。   小敏儿轻柔的道:“墨很香!”   他们置身紫云轩的书斋内,六册空白的卷宗整齐地迭放桌面,符太据桌发呆,小敏儿站在桌旁为他磨刚买回来的墨。   “字体尽量小一点,既可省纸,又可防给人一眼瞥见你在写什么,而不论字体多么细,仍难不倒老子,当年老子就是以这种字体,写密函给圣神皇帝。”   龙鹰说的话言犹在耳,符太却头大如斗,须录之于纸的事物太多了,难以取舍,但仍非最大的问题。   最难是他不惯将心里的事写出来,不惯坦白。   “太阳快下山哩!”   小敏儿的声音很特别,清澈如不受騒扰、远离人烟的溪流,从耳鼓钻进他的脑袋。   他刚洗过冷水浴,换上买回来的新衣。小敏儿仍未从被他拒绝侍浴的打击回复过来,说话时战战兢兢的,又刻意逗他说话。   符太想安抚她两句,可是真不习惯讨好人,怎都没法说出口,就像不知如何下笔写他奶奶的“医经”,都是龙魔混帐,逼自己干不情愿和力不从心的事。   “大人心里有烦恼吗?”   符太差些儿按捺不住,赶她出去,太不惯在思考时给人在旁瞧着,管她是天仙美女。不过至少在她磨好墨后,否则须亲自动手,做他最欠耐性做的事。   独处、独思,是他最享受的时候,仿如与生俱来。在塞外,即使和龙鹰等并肩作战,他亦不时离群而去,像孤狼般去觅食自处,沉醉于独自一人的天地里。   难怪陆石夫说自己的难相处,人所共知。   随口问道:“小敏儿如果满怀心事,却倾诉无门,怎办呢?”   小敏儿想都不想地答道:“不会哩!敏儿有个最有耐性的聆听者呢!”   符太奇道:“谁?”   小敏儿娇痴地用手指指酥胸。   符太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玲珑有致的胸脯去,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阵子,才讶道:“你自己?”   小敏儿给他盯得两边玉颊飞起两朵红云,垂低螓首,巧俏的下颔差些儿碰到胸脯,娇羞的道:“敏儿喜欢大人看人家,有被大人恩宠的荣幸。”   两句对任何男人有高度诱惑力的话,落入符太耳内却无动于衷,道:“说清楚点!”   小敏儿幽怨的白他一眼,道:“在敏儿心里,有个永远的聆听者,总是默默支持,每当人家凄凉哀伤之时,会出来听敏儿诉苦,安慰敏儿,告诉敏儿所受之苦,比起很多人,算不了什么。大人呵!这是敏儿首次揭露她的存在呵!”   符太拍案嚷道:“有救哩!”   难下笔的原因,是因不惯向别人说心事,管他是龙鹰那混蛋还是谁,可是若将自己变成旁观者,冷眼去看“丑神医”,将他的行、住、坐、卧描述出来,等于“血手功”得到了“横念诀”,心结将迎刃而解。便如小敏儿在心里创造出聆听者,于她须尽情倾诉时,出来打救她。   小敏儿愕然道:“大人想到什么?”   符太岔开道:“敏儿有很多心事吗?”   小敏儿似给他勾起愁绪,垂首黯然道:“敏儿奴婢来的嘛!是贱民里的贱民,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符太自问是糟糕之极的聆听者,不过为了摸清小敏儿的底细,兼之好奇心过人,忍不住问道:“还以为小敏儿在宫内活得风光,竟然是满怀感慨。你今年多少岁?伺候娘娘多久?”   小敏儿道:“敏儿今年十七,七岁入宫,到今年刚好十年。”   符太不想追问下去,猜到是个凄凉的故事,问道:“为何说自己是贱民里的贱民?”小敏儿凄然道:“凡不入士、农、工、商的,均被视为贱民。优伶、娼妓、乞丐虽是贱民,但总有户籍。优伶入乐户,娼妓入娼户,乞丐入丐户,只有奴婢没有独立户籍,或像敏儿般依附官家,又或依附私家。奴婢不可以拥有东西,丧失姓名的自主权,终身为奴,所生后代亦逃不过当奴仆的命运,这是否比娼、丐还不如?”   符太听得发呆,事实上他从未想过笑脸迎人的宫娥,暗里这么辛酸。如果不是当上“丑神医”,不得不和别人接触,恐怕他永远不晓得宫娥的另一面。   不解道:“你自小入宫,怎晓得这么多的事?”   小敏儿道:“是宫规嘛!想不知道也不行。”   接着害羞的垂下头去,以蚊蚋的声音,咬着唇皮道:“今夜让敏儿伺候大人寝笫好吗?”   符太尙未有机会回答,汤公公来了。   随汤公公来的还有荣公公,符太不便问其职衔,但看情况该为汤公公的左右手,随行的小太监,带来了晚膳。   小荣像陆石夫般还以为龙鹰回来了,得符太传音知会是他后,同样的欢喜,两人曾多番合作,不用说话也有会于心,尽量令汤公公认为他们虽相熟,却没什么交情。   换过一般贵宾,汤公公是循例到来嘘寒问暖,看看客人所需,有何可改善之处等等。但因他和“丑神医”关系密切,情谊深厚,故此做妥门面工夫后,拉符太到偏厅说话,而不用汤公公吩咐,小荣着其它人避开,尽显其已成汤公公心腹的地位。   符太暗呼胖公公厉害,如非得他长期布局,小荣怎可能安然过渡至新朝?   坐下后,汤公公不解道:“神医因何忽又肯接受小敏儿,还带她到外面治装?”   符太心里大骂龙鹰,天才晓得这个家伙曾拒绝当时仍是太子妃的韦后的馈赠,不以为意地让小敏儿领他到紫云轩来,引美入室,阴差阳错下,错脚难返。   戴着丑面具和女人成其好事,不知是何滋味。   汤公公造梦未想过他脑袋内转的是这些念头,等着他回答。   符太不答反问,道:“如果现在公公为鄙人送她回去,皇后会否老羞成怒?”   汤公公干咳一声,掩饰心内的不安,道:“最好勿这么做。”   稍顿续道:“小敏儿的事,神医看着办吧!该没多少人认为是烦恼,还恨不得有这个烦恼。”   符太问道:“她会害我吗?”   汤公公苦笑道:“所以公公着你看着办,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不好去说主子。平情而论,怎会有人平白无端送你绝色美女?出手愈重,所求愈多。公公就是怕神医离宫过久,不明现今情况,特来找神医说话。”   符太心中窃喜,论阴谋手段,他自小“训练有素”,肯定比龙鹰小子高明,唯一问题,正是汤公公说的不明现状,致无从发挥。欣然道:“公公指点!”   汤公公径自沉吟,颇有因心内感触,不知从何说起之慨。   符太道:“何不从武郡王开始,以他现在的威势,怎会被皇上降级?”   汤公公不答反问,道:“神医理该晓得已改朝换代,为何仍肯回来?”   符太哑口无言。   任龙鹰那个大混蛋说得如何详尽,总不能将和汤公公说过的话半句不漏的重复一遍,鬼知道他在汤公公面前说过什么,令汤公公形成如此非圣神皇帝则不仕的印象。故此《丑医实录》确有其必要性,且要一丝不漏。   他奶奶的!   怎答好呢? 第二章 哀乐其中   换过今早刚回来的时候,符太不会认真思考如何回答汤公公此一问题,而是随便搪塞,相信与否,悉随尊便,就像他当时对宇文破的态度,因为根本不把得失放在心上,势头不对,立即来个一走了之,还他自在。龙鹰也难以怪他,符太更不在乎。   只恨形势的发展,非符太始料能及,短短一天,他已爱上了“丑神医”这个奇异的身份,大感乐在其中,为他带来近似寻幽探胜,又新鲜火辣的乐趣。有点像“天师”席遥的轮回经验,前生是“符太”,今生为“王庭经”。   初戴丑面具时,非常不习惯,多次生出揭起它的冲动,这一阵子下来,大多时他竟忘掉戴着面具,有种融入“丑神医”身份的感觉。以“王庭经”的身份去调戏妲玛,又或与小敏儿说亲密话,均为超乎想象、前所未有的滋味。   要他际此愈来愈投入角色的当儿,把好事搞砸,怎舍得了!   符太眉头一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公公真知我心,庭经是在苦思三天后,方决定回来。本来早立意不回来的了。”   汤公公奇道:“为何有此转变?”   符太道:“因为我遇上龙鹰那小子,咳!是遇上龙鹰和那个小子,即是劣徒符太。哈!说漏了!”   汤公公不以为意,道:“我正想问你有没有在回途碰上到南诏去的鹰爷,想不到神医真的遇到他们。”   符太道:“是鹰爷告诉庭经,有关朝廷现时的情况。当时庭经便想,身负的皇命岂非自动报销,无官一身轻,何不掉转头随大伙儿一起往南诏,热热闹闹过几年写意的日子,然后再想如何过余下的半辈子。”   汤公公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心神似飞到中土南疆外神秘美丽的异域,点头叹道:“若公公是神医,也这般的想,在皇宫里,令人劳累。”   符太续道:“可是鹰爷却力劝我回来,说只有我,方保得住皇上的性命。”   出奇地,汤公公没现出震骇的神色,点头道:“鹰爷看得通透!”   符太奇道:“公公认同鹰爷的瞧法吗?不过皇上刚痊愈的病,该与其他人没关系。”汤公公低声道:“皇上这场病,是给吓出来的。”   符太晓得过关,汤公公已视他为同路人,闲话家常的说出心里话。   见“丑神医”瞪大眼睛,汤公公道:“皇上何曾经历过这种事,对抗的更是他敬畏的母皇,那晚鹰爷指明须皇上亲临,方肯开启玄武门,张相等别无他法,只好遣李多祚、李湛、王同皎等赶返东宫接皇上,当时皇上仍是太子。”   政变那晚的回忆,随着汤公公的描述扩展。汤公公现在说的,是该夜符太不晓得的部分。   李显来就是来,怎想过有转折。   汤公公叹道:“他们太不明白皇上了,见外面兵凶战危,哪敢踏出东宫半步,当时他连韦后的劝说也听不入耳。王同皎差些儿发疯,向皇上陈大义,说出‘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幽废,人神共愤,二十三年矣。今天诱其衷,北门、南牙,同心协力,以诛凶竖,复李氏社稷,愿殿下暂至玄武门,以孚众望’。”   符太对王同皎是谁,“南牙”代表什么,不甚了了,却不敢问,因不清楚“该否晓得”,例如龙鹰那混蛋的“丑神医”认识王同皎,问一句立即露出马脚。   符太道:“王同皎很懂说话,皇上如何答他?”   汤公公咕哝道:“义正词严何用之有,皇上答他‘凶竖诚当夷灭,然上体不安,得无惊怛!诸公更为后图’。李湛还说什么‘诸将相不顾家族以殉社稷,殿下奈何欲纳之鼎镬乎!请殿下自出止之’。公公当时在旁听着,忙扶皇上出宫,又打眼色着他们扶皇上登马背。唉!说扶是好听点,该说抱才对。加上后来给武则天当面斥责,不准他送往干陵,不被吓坏才怪,从此疑神疑鬼。幸得神医回来,以妙绝天下的医术治好皇上。会议后,皇上休息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好多了。”   符太乘机问道:“梁王降为郡王,怎会发生的呢?”   汤公公没立即答他,端详他好半晌,问道:“鹰爷有没有提及他?”   符太装出个思索的神情,实则想的是如何答汤公公才得体,又可多套点有关那大奸鬼的内情。道:“鹰爷说,早在姚崇和桓彦范到阳曲去见他,他便明言诛二张为小事,杀武三思才为首要之务,如太子登位后,武三思仍在,人人大祸临头,只是桓彦范听不入耳。后来鹰爷就此警告张柬之,张柬之又自以为是,当鹰爷的忠言为耳边风。”   汤公公动容道:“竟有此事!”   符太道:“此正为鹰爷能说动鄙人的原因,怕的是有人重施故智。”   “故智”,指的是武曌弄得高宗身体日趋孱弱,没法亲政,致大权旁落在武曌手上。同样的情况,可出现在李显身上,也不到外人干涉,唯一可阻止者,当然是丑神医。龙鹰认为“丑神医”责无旁贷,必须返回洛阳,合情合理。   符太成功圆谎。   汤公公满怀感慨的叹息道:“公公老了,再没多少年可活,现今唯一的心愿,是在撒手西归前,皇上仍活得好好的。庭经可玉成公公的大愿吗?”   从他改口称自己为“庭经”,不单视他为同一阵营的人,且当他是自己人。   符太道:“这正是鄙人回来的唯一理由。”   汤公公仰望屋梁,唏嘘不已的道:“祸福无常,就像张相等虽成功逼得皇上硬将梁王降级为郡王,岂知反加速他们的败亡,因令皇上心生怨恨,更易被奸佞煽风点火。今早你也听到皇上骂他们哩!”   符太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汤公公道:“告诉庭经一件事,在刚降级后三天发生的。监察御史崔皎密表进谏,弹劾武三思,皇上反而将其所谏之言尽告武三思。唉!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帝。”   连对李显忠心耿耿的汤公公也这般说李显,可知李显的不堪。汤公公肯定还晓得很多同样的事,只没说出来吧!   符太问道:“小敏儿何时入宫?”   汤公公答道:“该是七、八岁的年纪吧!身世堪怜,好像是因上辈获罪致被发配入宫,沦为奴婢。幸好她自小长得精灵可爱,故被皇后瞧中做随身婢女。以皇后来说,对小敏儿算相当不错,情况有点像武则天和鹰爷爱妾人雅的关系。”   符太轻松起来,至少在入宫的年纪上,小敏儿没说谎。旋又感奇怪,为何自己因此如释重负似的?难道在害怕找出小敏儿的漏洞破绽。   汤公公怜惜的道:“小敏儿有个怪病,就是深信自己的娘亲一直跟着她、保护她和关怀她,一个人时自言自语,真奇怪皇后竟能容忍。”   接着道:“有得医吗?”   符太失笑道:“鄙人提起小敏儿,是向公公求教,该如何处理小敏儿。皇后送此大礼,有何意图?可以起什么作用?公公却问我能否医好她的失心症。”   汤公公笑着答他,道:“只是顺口一句,小敏儿确使人怜爱,而此正为公公来找庭经的主因,皇后是二度向庭经送出这没男人拒绝得了的大礼,令公公更深信皇后走在武则天同一条危险的路上。上一次庭经拒绝了,今次却受之无愧,公公疑心庭经变了是合理的,所以连明天都等不了,借机来找庭经说话。”   符太心忖宫廷的斗争,比大明尊教时的复杂多了,规模百千倍的庞大,是空前的挑战。道:“庭经肯受礼,是想能留下来,否则一道御命,鄙人又要出差去了。”   汤公公拍拍他肩膀,道:“公公不宜在这里耽太久,找机会再和庭经深谈。饭菜冷了,不阻庭经用膳。”   符太在书斋内,运笔疾书,没想过的,愈写愈对味,颇有欲罢不能之况。   敲门声响。   符太掩卷,将首册《实录》藏在外袍的内袋,重新戴上面具,道:“进来!”   来的当然是小敏儿,怕冒犯他似的,怯生生的道:“二更哩!大人还不就寝?”   符太失声道:“什么?我写了多久?”   小敏儿来到他身旁,柔声道:“大人写了快三个时辰,晚膳后一直耽在书斋。”一边说着,一边为墨砚覆上盖子,洗笔。   符太见她的目光在书桌上捜索,显然在找寻他写的“医经”,取走写下一天经历的《实录》后,桌面整齐迭着五大册空卷,厚如高枕,却没一册有揭开过、写了东西的痕迹,难怪她在奇怪。   符太拍拍外衣,道:“收好了!”   另一手探过去,搂着她柔软、充盈弹性、不盈一握的小蛮腰。道:“为什么还不睡觉?不是着你不用等我吗?”   小敏儿立告娇躯抖颤,一双长脚发软,“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坐到他大腿上。   符太怎想过她这般不济,原意非是和她亲热,只因想起她们当宫娥的,主子不睡,便要撑着眼皮子苦候,没得休息,故而心生怜惜。   满怀温香软玉时,小敏儿呼吸转速,脸红似火,一双纤手缠上他的肩颈,螓首埋在他的肩膊去。   符太的心神,从书写的天地回到现实,嗅着她的发香、体香,感觉着与她丰满肉体没隔阂的厮磨,心忖这就是“丑神医”的生活了。抄着她腿弯,随起立将她整个横抱而起,吹熄油灯,步出书斋。   夜阑人静的紫云轩变成了另一世界,只后进映照出暗弱的灯光。偌大的堂舍空灵寂默,外面园林传来虫鸣和风吹竹动的声音,与小敏儿的呼吸和唱着。   想想累得她独自一人在书斋外等候,符太破天荒第一次因别人的苦况感到过意不去。抱着她,仿如抱着最珍贵易碎的精致瑰宝,稍一不愼,跌成碎粉。   符太道:“好好睡觉,明天不用早起,爱睡多久便多久。”   说时按在她热辣辣香背的手施展独门奇技,调节她体内血液的循环,刚跨过卧房的门槛,小敏儿早进入梦乡。   符太敢肯定今夜她睡得比以前任何一晚,更深熟甜美。   龙鹰天亮前离开日安居,朝洛水方向举步,脑袋仍塡满符太的第一天。   事事满不在乎的符太,当上“丑神医”后,做得比自己更用心、投入,哀乐在其中,确属异数。   如符太自己所言,新的身份若如“轮回转世”,使他从一绝对不同的位置,对人对己,作出深思,实有另类不同、潜移默化的奇妙作用。以前的符太,哪来闲情去理会别人想什么,又或别人怎么看待他。即使柔夫人,他仍是自行其是,须依赖胖公公和他龙鹰,去为他拿主意。   《丑医实录》的另一作用,使龙鹰身历其境,以在一般收集情报没可能达到的深度和广阔度,掌握朝内朝外的情况。奇异的是,录内描述的,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事过境迁,全属没法挽回的东西,没有急需处理的迫切性,只能心安理得的来个隔岸观火,再规划未来。唉!张柬之等一错再错。   政变五大功臣之一的敬晖,其心腹崔混竟出现在繁花殿内,还获升官,是最不好的兆头,不用说也知此人见李显亲武三思而疏远敬晖,转而投靠武三思,出卖敬晖的秘密。   张柬之五人因政变而来,攀上巅峰的权势,将直线滑落,否则现在洛阳的主事者,就是张柬之阵营的人,而非武三思的襟兄纪处讷。   可以想象,原属张柬之阵营的文臣武将,陆续有人变节转投武三思的旗下。趋炎附势,乃官场常规而非例外。   真奇怪。符太在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小敏儿对他的吸引力,可是这般的孤男寡女,共处一轩,竟然把持得住,而不大快朵颐,换过自己肯定早和此极品宫娥胡天胡地,其他事明天再算。   是与他修炼的“血手”有关系吗?   理该不是,否则他不会有三真妙子这个榻上师父,学的是针对柔夫人的御女术。幸好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符太只是尙未在录内表白。   天色渐明。   旧中桥出现前方,洛水流动的声音传入耳内,一辆马车在旁驶过,错觉下,早成过去的神都,又像回复过来。   无瑕三女到长安的船何时开出?   一艘风帆从新潭经漕渠驶出来,到洛水后右转往西,未知目的地是否在关内。   心中不由泛起淡淡的哀伤。   老天爷是否注定了他和无瑕有缘无分,且终有一天须以生死相对?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沉重起来,缓缓的登上桥顶。   河风一阵阵的送过来,吹得他衣袂飘扬。   龙鹰的目光落在桥下的流水,想的却是顚倒众生的无瑕。当他到长安去,像是他命中克星的美人儿,会否接纳霜荞的提议,使“范轻舟”成其爱情俘虏。   造化弄人,他建议独孤倩然避返长安,不再理会这里的事,岂知新朝竟追着她到关中去,使她无处可逃。   还有是闵天女,本以为难与她有相遇的机会,只恨长安之旅势在必行,与她究竟是旧爱重逢,还是冤家路窄?   一切宛如命运的安排,非人力能改变。   男女间事很折磨人,随环境、遭遇顚簸起伏,龙鹰自问拥有的已比一般人多很多,理该满足,不作他想,偏是实况非是如此,像不可碰触的独孤家天之娇女,每能触动他深刻的情绪。这就是人性吗?还是因人没有止境的欲求呢?   一艘渔舟驶经桥底。   龙鹰记起万仞雨搭便船的手段,翻离桥面,落往舟尾去。 第三章 公平交易   符太从入定醒来,睁开双目,迎上小敏儿明媚的大眼睛。   小敏儿和衣伏在他的卧榻上,瞪大美眸打量他,骇了一跳的道:“敏儿尽量不弄出声音的哩!仍吵醒大人,大人恕罪。”   符太仍盘膝坐在榻旁的太师椅上,从他的位置看去,小敏儿香肩娇背长腿灵山秀川般起伏,特别强调了她腰臀诱力十足的线条,有看一辈子绝不厌倦的滋味,美不胜收。   人美占尽便宜,尤其是如小敏儿般的天生丽质,随意一个娇姿美态,已可将男性彻底俘虏。   符太淡然道:“我是被你的目光弄醒。”看看窗外,道:“还早呢!多睡一会儿吧!”   小敏儿保持匍伏的姿势,稍仰上身伸个懒腰,以符太的冷漠和不动心,仍没法不注意她因酥胸扩张展现的、惊心动魄的撩人春意。   符太皱眉道:“你在诱惑我吗?”   小敏儿抿嘴一笑,笑容娇憨可爱,显然没以前般害怕他,不答反问道:“大人不开心吗?”   符太奇道:“为何认为我不开心?”   小敏儿回忆道:“上趟见大人时,大人脸上挂着笑容,笑口常开,轻轻松松的,说正经严肃事时,也似在说笑。今次却像很吝啬似的,很少见大人笑哩!”   符太心中大懔,小敏儿说的,正是龙鹰和自己的分别,他和龙鹰习以为常,毫无自觉之能,幸好得美人儿提醒,仍可补救。他奶奶的!丑神医真不易扮。   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对人欢笑背人愁’嘛!哈!我是在说笑。”   为分她心神,岔开道:“小敏儿尙未说出想和我做的交易呵!”   小敏儿坐起来,苦恼的道:“大人似对敏儿的身体没丁点儿兴趣,人家再没有信心哩!”   符太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有兴趣,没兴趣,怎可凭一夜去断定,小敏儿须对自己多点信心。不过!你美丽的身体显然在你娘娘着你贴身伺候本太医时,已成了我的私产,而你还拿此和本太医交易,是否多此一举?”   小敏儿美眸闪亮,俏脸因兴奋红扑扑的,撒娇道:“小敏儿人当然是太医的,但内里的心仍属于敏儿,若大人答应和敏儿交易,敏儿以后全心全意伺候大人,绝无异心。”   符太叹道:“你真的愈来愈不怕我。”   小敏儿喜孜孜的道:“自遇到神医,敏儿便知有救哩!神医拒绝娘娘,人家不知为此哭了多少晚。”   接着续道:“交易当然不止光是敏儿的心,还有是娘娘将敏儿送赠大人的秘密。”   符太正想象着小敏儿遭龙鹰那混蛋拒受后,接连数夜泪尽天明的悲苦自怜,害得人家姑娘有多惨。闻言一怔道:“你怎能知道?”   小敏儿坦然道:“无论大人是否答应交易,小敏儿早下定决心说给大人听。”   符太暗忖心软一次半次,该没问题,要笑他由龙鹰那小子笑个够吧,点头道:“说来听听,看有否可商量的地方。”   旋又忍不住问道:“你凭什么一眼瞧穿老子是个靠得住的傻瓜?”   小敏儿“噗啮”笑道:“大人的语调真古怪,似说的是另一个人。”   符太心忖当然是另一个人,想晓得龙鹰小子因何有这种令俏宫娥“一见倾心”的特殊魅力。   小敏儿眸神射出想当年的迷醉表情,悠然神往地道:“第一次见大人,大人是来为娘娘治病,完全不像其他人战战兢兢的,还立即把苑园当成药圃般尝草采药,吓坏人哩!敏儿的心在想,世上若有奇人异士,该就是大人的模样。”   符太好奇心大起,问道:“小敏儿不认为我长得丑吗?”   小敏儿的注意力转回他身上,掩嘴娇笑,道:“神医不知长得多么好看。在宫内生活的下人,没人理会外表,没有丑妍之别,最重要是认清楚谁是奸人,谁会害死自己,好人是最美丽的。”   符太点头道:“本太医不得不承认小敏儿这个看法有道理,还含着说不出来的无奈和辛酸。”   心忖依小敏儿的标准,大明尊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比比皆是,美丽的人数不出多少个。看来宫内的情况亦然。   续道:“便是这样,小敏儿的一颗心,系于我王庭经身上,对吗?”   小敏儿两边雪白的玉颊立告燃烧,不胜娇羞的道:“没这么快呵!只是有救,看到希望的曙光。”   接着道:“真正有感觉,是几天之后,在安乐公主的外府,娘娘命敏儿去迎接大人,见到大人和宁夫人并肩走来的情景。宁夫人是真正对敏儿好的人呵!敏儿最尊敬她,看宁夫人对大人的态度,便知如我尊敬她般,她同样地敬重大人,小敏儿便晓得碰上梦寐以求的人物。”   符太听得糊涂起来,道:“小敏儿像是在找好人,而非找情人。”   小敏儿横他一眼,娇痴诱人至极,轻轻的道:“敏儿从没想过可以这般幸运呢。”言罢害羞垂首。   符太不敢细问,因对当时情况一无所知,说错话仍不自觉,直截了当的道:“小敏儿想拿你的心和所知之秘,与我交换什么?”   小敏儿以蚊蚋般的细小声音,却语调坚决的道:“求大人为敏儿制成一颗能见血封喉的烈性毒丸。”   符太失声道:“什么?”   大门处传来扣门环的声音。   ※※※   龙鹰重酬船主后,离舟登岸,展开纵跃秘技,全速赶赴扬州。   他沿大运河南下,山过山,岭过岭,晋入魔种无人无我之境,天然运作。到醒来时,扬州在望。   此时离天亮尙有一段时间,龙鹰心挂小敏儿,在官道旁寻一处山头,掏出《实录》,心忖自己可能看上了瘾,爱上了阅读时那种既出世又入世的迷人滋味,分享着符神医的“轮回转世”。   每个人一个故事。   假设没有符太的丑神医,他永远不晓得表面单纯的美丽宫娥,查实绝不简单,有她的争取和努力。她求符太制毒丸,所为何事?   从他的位置,可看到三里外扬州城的灯火,心神不由转到桂有为身上。   桂有为一生在顺境里长大,女帝的禁运只属一段时间内的挫折,转眼云开见月。大江联当年对他的威胁,远及不上北帮今次来势的凶猛,如迫眉睫之前,既痛失知交,北方再无盟帮屛障,还折损甚重。在这样的情况下,桂有为肯忍气呑声吗?   他首次感到没把握说服桂有为。   从桂有为他想起商月令,心内登时像燃起一团火。   超过一年了,不知美丽场主和自己的“婚约”进行至哪一个阶段?   天明后将有答案。   龙鹰展卷,借点月色切入符神医的天地去。   ※※※   原来是东宫膳房派人送早点来了。   在小敏儿悉心伺候下,符太梳洗更衣。他本不惯被人这般服侍,尽管小敏儿美若天仙,不过昨夜没有碰她,已对她造成一定的伤害,不忍落井下石,只好由她。   符太用早膳时,小敏儿贴身伺候,斟茶递水的,就像昨天那般,令他可想象韦后的风光,伺候她的肯定不止小敏儿一个宫娥。   此时又有人来,丑神医确是当今宫廷内炙手可热的大红人,门庭若市。   映入眼帘者身形颀长,高逾六尺,比自己还高上小半个头,如此罕有的高度,令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身后的小敏儿在他耳边轻轻道:“是宫闱丞。”   看着他步履轻松写意的纵入轩堂,符太心忖竟然是个年轻太监,真的看漏眼,但也难怪自己,对方不但毫无一般侍臣挺胸、缩肚、翘臀、不阴不阳的羸弱之态,且仪容俊秀,英挺飒爽,一副文武兼备的派势,穿的又是一般文官的官服,外表真看不出是被阉割了的阉宦。   见到符太的“丑神医”据桌而坐,那人立即立定,脸上现出从心内深处涌出来的仰慕神色。以符太的多疑,亦只能怀疑他有可能是真心地景仰他。一揖到地,朗声道:“宫闱丞高力士,拜见经爷!”   符太尙是首次被唤作“经爷”,感觉有趣,与此人虽刚刚见面,这个家伙已予他破格的作风,先声夺人,让人留下印象。   哂道:“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古怪?似绰号多过像姓名。”   高力士挺直长躯,讶道:“经爷性情中人,快言爽语,力士还是首次被人问及这方面的问题。力士确是随养父姓高,与身高没有关系。”   “噗哧”声起,符太身后的小敏儿忍俊不住,笑将出来。   高力士老脸微红,向小敏儿拱手作揖,表示说话惹她发噱,不好意思,虽然没说出来,可是他生动、活泼和诚恳的神态,将他的心意传达无遗,不能不说是他的独门奇技。   符太心想此人八面玲珑,当为在宫廷内非常吃得开的新一代太监。看小敏儿和他的稔熟,知他可直达韦后。   高力士精灵的眼神,回到符太身上,续道:“至于力士之名,也非原名,源自戏言。则天大圣皇后恩赐,小子得以在内翰学文习武,因一身牛力,箭术不过不失,得了个‘力士’之名,大圣皇后因而赐小子以之为名。请经爷明察。”   原来竟曾为武曌侍臣,且得女帝赏识,那便该非汤公公的手下,偏能接触韦后,此人绝不简单。高力士改口自称小子,不着痕迹的拉近与符太的距离。   符太冷淡的道:“何事找我?”   高力士踏前两步,来到符太桌子的另一边,他跨两步等于别人走三步,动作自然好看。垂首恭敬道:“力士来拜见经爷,有公、私两件事。首先是奉大相之命,送上邀柬,请经爷明晚驾临翠翘楼,如得允准,力士驾马车来迎接经爷。”   符太冷冷道:“大相是什么东西?”   高力士微怔一下,先抬头用神打量符太一眼,然后道:“禀上经爷,大相什么东西都不是,是武三思郡王。”   今次小敏儿苦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他的回答使符太再难拿武三思过不去,目光落在他从袖内取出,双手奉上的红色请柬上,不悦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除非他患了急症,否则休想本太医应酬他。”   后面的小敏儿忍笑不知忍得多么辛苦。   高力士现出个古怪神情,不迭点头道:“明白!明白!唉!小子虽为大相送柬,大相却非小子的主子。”   知他非是武三思的人,稍改对他的观感,不愿太难为他,道:“放下请柬,你可以走了!”   小敏儿显然与他关系良好,绕桌过去取得请柬,放在符太前的桌面去。   高力士战战棘棘,嗫嚅道:“力士尙有一事……”   符太打断他,不耐烦的道:“老子哪来闲情理会你的事,立即给我滚,否则就看你是否真的天生神力。”   高力士骇得连退两步,施退礼道:“经爷息怒,请恕小子逾越之罪。”   说罢直退往门外去。   到他走远后,小敏儿不解道:“大人因何对他这么不客气?”   符太若无其事道:“小敏儿尙未见到我真正对人不客气时,是怎么一副样子。”   小敏儿轻轻道:“高大哥是好人来的,很帮我们的忙。”   符太心忖你是韦后那婆娘的心腹,不巴结你巴结谁,否则怎肯在这时候为他说好话?顺口问道:“高小子究竟是干什么的?”   小敏儿道:“没人说得上来,娘娘也不清楚,名义上他属大宫监府,归内侍省管辖,实则谁有特别的事须处理,交由他去办,甚或出差远地,为皇上传诏令。高大哥谨愼细密,灵巧多智,没一件事他不办得妥妥当当的。像今天般闹个灰头土脸,敏儿还是第一次见到。”符太伸个懒腰,道:“不忍心吗?”   小敏儿鼓足勇气,答道:“他是个好人嘛!”   符太哂道:“不对你好,对谁好?”   小敏儿小心翼翼的措词道:“在宫内生活的人,别的不成,最懂看眉头眼额,分辨谁会害自己,谁人不会,不可出错。高大哥不独对敏儿好,对其他的姊妹都一视同仁,至乎违规为我们办事,还因此被汤公公痛斥。高大哥是个有志气的人呵!”   符太不经意的道:“什么志气?”   小敏儿道:“他不肯说,但可从他眼内坚定的神色看出来,肯定志不在此。”   符太道:“志不在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敏儿俯身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的道:“那是敏儿对自己看法,也是志不在此呵!今次得大人肯要人家,方可圆梦。”   符太皱眉道:“又在诱惑本太医。”   小敏儿站直娇躯,笑而不语。   符太长身而起,朝大门举步。   小敏儿吃了一惊,追在他身后,骇然道:“大人到哪里去?”   符太立定,反手搂着她纤腰,把她移至身旁。由于小敏儿苗条修长,比符太矮不到三寸,别头瞧去,四目交投。   小敏儿又喜又羞的低垂螓首。   符太悠然道:“太医当然要到尙药局办公,否则游手好闲下,又有小敏儿般的天生尤物,肯定变得荒淫无道,大损我王庭经得来不易的童子功。哈哈!”   小敏儿羞得须找地洞去钻,喜嗔难分的不依道:“太医大人呵!”   符太的手抚上她香背,放肆的揉揉捏捏,毫不客气,道:“不到尙药局,何来制封喉毒丸的材料。明白吗?”   拍拍她香肩,洒然去了。 第四章 虎狼入宅   符太穿过月洞门,立即眉头大皱,光火道:“你奶奶的,跪在这里干什么?滚起来!”本直挺挺跪在门外的高力士,如获恩赦的长身而起,恭敬的道:“幸而经爷这么快出来,否则不知跪至何时。”   看着他的昂藏之躯,符太没好气道:“你这蠢小子,以为这么可令我回心转意,是痴心妄想。”   高力士坦然道:“经爷肯下问一句,小子已心满意足,即使痛斥小子,怎都好过空手而去,既难向大相交代,又难向自己交代。”   符太气得两眼上翻,心忖这个小子很难缠,又不知羞耻,脸皮厚,逢迎捧拍之道可做自己的祖师爷。换过从前,大可动手揍他一顿,现在碍于“丑神医”的身份,只能动手救人,不可动手揍人,确拿他没法。   冷哼一声,负手便去。   高力士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知机的不说话。   符太再度提醒自己,是王庭经而非符太,耐着性子道:“怎样才可打发你?”   高力士陪笑道:“经爷万勿生小子的气。不敢瞒经爷,是否赴大相之约,当然遵从经爷心意。不过这次翠翘之会,不同于一般风花雪月的聚会,主客当然是经爷,主陪客……嘿!是来自长安,现今北方武林最响当当的人物,北帮的大龙头田上渊是也,经爷没兴趣摸摸他的底儿吗?”   符太在回廊立定,凌厉的目光直瞧进高力士眼内去,冷然道:“你何故认为本太医有兴趣去摸他的底细?”   高力士以诚恳的目光迎上他一双锐目,不亢不卑的道:“高手当然对像小子般的低手不屑一顾,可是对其他的高手,特别是田上渊这类的人物,或许生出兴趣。小子错在用江湖口吻说出来,落入经爷耳内,变得不伦不类,经爷请恕小子年少无知。”   符太暗想和他认真,迟早吐血。但也佩服他为完成武三思交托的事,有不屈不挠之概,难怪被那奸鬼指定为传帖人。可想象武三思清楚自己不卖帐给他,故遣来阴魂不散、死缠烂打的超级说客。田上渊之名,教他心动。   高力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从不出席这类场合的妲玛夫人,亦应邀出席。”   符太失声道:“怎可能呢?”   高力士不露丝毫得色,诚恳的道:“坦白说,对此小子大惑不解,究竟是什么原因,或某一串事件合起来的机缘,小子会尽量设法弄清楚,然后火速报上经爷。”   符太暗忖若真要摸田上渊的底,杨清仁足够有余,何须妲玛?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道理。   符太不解道:“本太医与田上渊,是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人,我又未到江湖混过,要老子去赴他的洗尘宴干啥?”   高力士恭敬的道:“大相只说约几位好朋友,欢聚一晚。嘿!经爷可容小子大胆揣测吗?”   以符太的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仍不得不承认高力士是个人才。说者坦白真挚,听者受落舒服。   符太道:“说吧!”   高力士低声道:“大相找小子去说话,着我无论如何,务要说动经爷参加夜宴,小子已感奇怪,也清楚大相猜到经爷不给他这个面子。现时敢向大相说不的,除了活得不耐烦者外,没多少个人。”   符太讶道:“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高力士正容道:“良禽择木、忠臣择主,我则在择师,当然须表示出不畏死的诚意。”符太没好气道:“真懂见缝插针,你奶奶的,勿岔开去!”   高力士续下去道:“依一般礼节,这类有朋自远方来的洗尘宴,主家礼貌上会问来客,即是主陪客田上渊,有谁人是他想见的,假设老田指明想见经爷,大相竟办不到,便是没面子。”   符太道:“相当聪明的家伙,不过却想得不够周详,老田想见的,该是妲玛才对,不知如何将老子卷入此事内。你奶奶的!我不单不是主客,连主陪客都算不上,是次陪客。”高力士拍腿道:“经爷精明!”   今次轮到符太用神打量他,像刚认识他般,眉头大皱的道:“你早猜到了,但故意‘误中副车’,好让我表现得英明神武,对吗?”   高力士垂首道:“经爷精明。”   旋又道:“经爷不用立即应承赴会,待小子去查个水落石出,回来向经爷报上后,再由经爷决定。”   符太心知被他说动,仅田上渊对自己已有足够的吸引力,何况还有妲玛,虽然不服气,然而岂可因小失大。   哂道:“你对大相确是忠心耿耿。”   高力士道:“是忠于事吧!”   符太没兴趣问下去,道:“勿再缠我,本太医有事待办。”   高力士不住点头,难掩兴奋神色,退后两步敬礼,恭送符太离开。   天亮城开,龙鹰是第一个入城的人,趁令羽刚起身尙未出外前,找到他,先着令羽找人去联络桂有为与及有关人等。由于北方形势吃紧,他打定主意在扬州逗留三天,处理好各方面的事情后,立即赶赴关中。   趁令羽出外安排诸般事宜,他在偏厅一角坐得舒舒服服的,取卷。这个高力士绝不简单,心思缜密,吹捧得不着痕迹,真想不到宫禁内有此人物。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符太这个新一代的原子,遇上上一代的原子,可以激起怎么样的波澜?   符太刚踏入尙药局的大门,给隶属他的药童常青截着,神情古怪的低声道:“启禀大人,上官婕妤在华佗轩等候大人。”   华佗轩就是丑神医在药局内的地盘。   常青又道:“茂平在招呼她。”   符太天不怕、地不怕,何况是上官婉儿,只奇怪她怎晓得自己今早会返尙药局。在宫内,丑神医属没人敢管的特殊人物,即使尙药局的顶头管辖机构殿中省,不论职权大小,没人敢过问丑神医的事。故此丑神医爱来便来,要去便去。符太于龙鹰到了飞马牧场的一段时间,为了学以致用,代行其直长之职,期间没人说过他半句,谁不晓得符太比丑神医更不好惹。   符太朝华佗轩举步,问道:“婕妤是否刚到?”   常青点头道:“比大人早上半刻钟。”   符太心忖这就是闻风而至,可见此女在宫禁内影响力大增,可密切监视自己的动向,这边自己离开东宫,她立即赶来,或许想在途上截着他,见他漫步朝宫城走去,猜到他往尙药局,遂先一步到这里等他。   向常青道:“我和副太医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有点心得了吗?”   常青道:“下属和茂平非常努力哩。唉!不过大人出远门后,大多数时间投闲置散,到最近才有点事做,却是打扫的役务,与医药无关。”   符太因己身遭遇,对落难的小子最关怀,轻松的道:“升你们为主药,便不用再操贱役了。现在仍是大奉御甄权管事吗?”   常青先左顾右盼,见附近没其他人,方低声道:“来了个叫韩登的官儿,职位是新增的尙药丞,级别仅次于大奉御和二奉御之下,不过两个奉御大人对他非常顾忌,因他是长公主的人。”   符太记起长公主就是太平公主,想不到她竟插手千预尙药局的人事任命,旦硬增一个职位,在女帝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事。   符太皱眉道:“他凭什么骑在我王庭经头上?”   常青愤懑不平的道:“该读过几本医书吧!自他来后,我和茂平没一天有好日子过,还不时对我们说,大人用的全属偏方,和江湖郎中没有分别。”   符太从容道:“见过婕妤后,我去为你们出一口气。”   常青大吃一惊,忙道:“大人刚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大人一旦出远门,我和茂平有难了。”   此时来到华佗轩门前,茂平从内迎出来,低声道:“在直长房内。”   符太拍拍常青肩头,道:“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日子内,我不会出远门。”   说毕,径自入轩。   龙鹰极想读下去,因上官婉儿的态度,关系到他整个“长远之计”的成败,只恨令羽回来了。   龙鹰问道:“情况如何?”   令羽道:“已使人知会桂帮主。这几天他不住打听鹰爷你的行踪,找得你很急,晓得鹰爷在此,立即派马车来接你。”   龙鹰心忖桂有为是收到北方来的坏消息了,真有点怕见到他,怕看到他伤心的模样。   令羽兴奋的道:“前天收到梦蝶夫人使人带来的口信,着我告诉鹰爷,穆飞小兄已独自到江湖历练,进行第二阶段的修行。”   龙鹰道:“夫人在岭南吗?”   令羽点头应是。   龙鹰心中欣悦,花间美女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代表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事,花间派新一代的传人出世,并初步练成“不死印法”,故到江湖从实战去学习。穆飞今回得偿大愿。令羽道:“上月见过伏民,他提议我以扬州为中心,设立严密的探子网。”   龙鹰道:“好主意!你的盐货生意干得如何?”   令羽叹道:“起步时非常顺利,可惜世易时移,人事全非,新总管宗晋卿当是另有所图,送钱都不要,桂帮主也说很难和他相处。”   龙鹰分析道:“表面看,宗晋卿是宗楚客之弟,因乃兄进占地方上的重要职位,该属韦武集团的人。不过世事岂有这般简单,即使宗楚客和宗晋卿两兄弟,因着性格才情上的差异,所图的仍不尽相同。宗晋卿能坐鎭天下经贸军事的三大重鎭之一,过程肯定充满激烈的争拗,最后以韦武一方胜出。”   三大重鎭分别为西京长安、陪都洛阳和扬州。   令羽用心聆听。   龙鹰藉说予令羽听,整理脑袋内的资料,以掌握现时天下的形势,韦武集团的布局。要明白确实的情况,首先须掌握的是韦武集团最迫切的事,就是除掉所有有能力的反对者,在朝廷上,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发动政变的五个人,就是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和崔玄晔。   在符太的《实录》里,显示敬晖的心腹崔混出卖了五人,将五人对付韦武集团的行动尽告武三思,而李显则坚定地站在武三思、宗楚客的一方,否则不会有那个密会。   江湖上,韦武集团借北帮之力,将代表旧势力的黄河帮、洛阳帮连根拔起,使张柬之等骤失凭依,即使遁入江湖,亦难东山再起,无法借民间的力量对抗韦武集团。   看似容易,实即难比登天。   北帮经长年部署,不断蚕食黄河帮的地盘,又有雄才大略如田上渊者主持大局,才能于韦武集团得势后,以有备攻无备,快打慢,凭高明的战略先击垮洛阳帮,然后对黄河帮狂攻猛击,令黄河帮处于亡帮的危崖边缘。   任北帮如何强大,田上渊如何了得,后台有多硬,只是经略大河两岸的广阔区域,已使田上渊无暇他顾,即使彻底铲除黄河帮,还须长时间的巩固,与其他较小的帮会、商社和地方势力建立新的关系。故此在未来的几年里,对南方大江流域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而“范轻舟”的作用在于此,可成为北帮探往南方的魔爪。   但是在朝廷的层面上,韦武集团凭一道皇令,可委派如宗晋卿般的亲信,坐鎭扬州,等若凭官府的力量,压得地方势力动弹不得。田上渊曾告诉龙鹰,宗晋卿会警告桂有为,不容竹花帮报复北帮。   田上渊还特别提及当上太守、掌扬州军事的周利用,表示看重周利用的家传之学,可知周利用是高手,与宗晋卿一文一武,以扬州为据地,执行韦武集团的行动,矛头仍是指向张柬之等五人,不让如竹花帮般的地方势力护着他们。   任李显如何糊涂,仍不敢公然处决政变的五大功臣,等若逼天下军民造反,故惟有以秘密行动对付,而此正为宗晋卿和周利用当前之急。只恨龙鹰现时对张柬之等的情况一无所知,不晓得朝廷两大势力的斗争,发展至哪个阶段。   将想法告诉令羽后,道:“除非造反,否则实无法与有兵力在手的宗晋卿和周利用对着来干,所以你老兄须像其他商家般脚踏实地做买卖,尽量韬光养晦,勿做出头鸟。我将亲自去见宗晋卿,摸他的虚实,能在谈判桌上解决,当然是最佳的办法。”   令羽道:“扬州也有异样的情况,有批生面孔的江湖人物来了,非常活跃,却是来历不明。”   龙鹰冷哼道:“他们是来找死,对付他们可借大江联之名,只要拣几个领头的人,狙击格杀,还可以成什么气候。这方面你可与南光商量,我们的人马,有多少人已到了南方来呢?”   令羽道:“该有数十人吧!我已用飞鸽传书,通知他们赶来见你。”   龙鹰道:“未来是属于有准备的人,时局的变迁没人可掌握,但是我们实力的强弱,却牢牢操控在我们手上。你老兄等若江舟隆的一个秘密支部,现负起情报消息的重任,知彼知己,始终居首。”   令羽兴奋的道:“得胖公公教导和指示,我一直在这方面做工夫。”   龙鹰特别提醒道:“还有,以前绝不怀疑是否可靠者,说不定早投向武三思的一方,须重新审视,如遭出卖,横祸临身。”   令羽点头道:“明白!”   龙鹰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已然,却未试过如斯凶险,因皇帝尙未登位时,早有人预谋将他推翻,且不止一股势力。‘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令羽问道:“对张相他们,我们……”   龙鹰截断他道:“只可以看着办,情况一如黄河帮和洛阳帮,他们都是毫无准备的人,几个浪涌立告舟覆人亡。”   此时马车来了。   龙鹰还以为桂有为随车来,却是空车来接他,心中叫好,急不及待继续与录内天地续未了之缘。 第五章 野火焚林   上官婉儿现出骇然神色,张口欲叫。   此时符太离她不到三步,蓦地增速,美丽的女官眼前一花,符太已闪至她身前,一手捂着她香唇,另一手抄着她柔软的蛮腰,将她置于控制下。   不论大唐、大周,武风极盛,皇室或宫廷有身份的女子,均像男儿般少习骑射,有一段时间,太平和上官婉儿均曾下苦功练武,前者更达高手的水平,不过因根本没有实战的机会,兼俗务繁忙,武事给搁在一边,不进则退下,大不如前,像现在上官婉儿般,竟来不及反应,已落入符太手上。   嗅吸着她动人的体香,符太凑到她晶润的耳朵旁,柔声道:“我是符太,奉鹰爷之命回来,保护皇上和婕妤,勿要惊惶。”   符太进入直长房之际,立在窗前的上官婉儿闻声别转娇躯,朝符太瞧来,此时大半边身体倒入符太怀里,闻言双目射出明白了的神色。   符太收回捂着她小嘴的手,同时移到她身前。   上官婉儿酥胸起伏,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可知她忽然发觉“丑神医”非是龙鹰,是如何震骇。   符太双手抱胸,瞅着她。   上官婉儿长长吁出一口气,嗔道:“给你骇死人家哩!”   在踏足房内前,符太猜想过她骤然惊觉丑神医变成另一个人的种种反应、会说的话,却没想过她是这般的大发娇嗔,且有点打情骂俏似的。为之一怔。   上官婉儿回复过来,移前一步,离符太不到两尺,以男女而言,属亲密的距离,用神审视他的丑脸,喃喃自语的道:“真古怪!现在定神去看,反察觉不到大分别,可是刚才的感觉很强烈。”   符太再不好意思横抱着手,垂下,挤出个笑容,道:“因为上官大家心里盼望可见到鹰爷,心内填满了他,故与本人四目交投的一刻,发觉异样之处,丑面具在这情况下,不起半点作用。”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分析,道:“婉儿从未想过太少肯说这么多话,且是为婉儿解忧。唉!他在哪里?仍在怪婉儿吗?”   符太心中大定,上官婉儿不单不揭破他,还像对龙鹰那混蛋余情未了似的,怕龙鹰责她于廷变前后,避而不见。他也察觉自己的变化,经过天半一夜的丑医生涯,竟有舍不得失去此身份的心态。   符太细看她的花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非常独特,充盈典雅高贵的气质美态,论高度,差不了自己多少,苗条修长,配上天鹅般的脖子,确非常出众,难怪龙鹰那个色鬼不肯放过。   做好人做到底,何况动人心弦的女官已视他为善长仁翁,道:“大家放心,在那个情况下,避忌是应该的。”   上官婉儿忽然玉容一黯,垂下螓首轻轻道:“圣上……圣上……”   符太心中暗叹,怎想过不但不用恐吓她,逼她就范,而是安慰她。道:“圣上入陵为安,舒舒服服的上路。”   说出口方怪自己不懂择言。哪有用“舒舒服服”来形容的,死相永远最难看,冰冰冷冷,生机尽灭,什么死而目瞑,安详如入睡,是活着的人在自我安慰,好没那么难过。不过当时在场的他,的确感到盘膝冥坐的武曌,进入大欢喜的境界,故一时漏口风说出来。   上官婉儿抬起螓首,俏脸现出不可名状的哀伤,凄然道:“婉儿始终不相信圣上就这么走了,事情太突然哩!更没想过未能陪侍在旁,伴圣上走最后一程。”   符太有个古怪的感觉,她是将自己至少当作半个龙鹰,忍不住倾诉不敢告诉任何其他人的心事。   “他在哪里?”   符太道:“那家伙现时不在中土。他会回来的,当然非是鹰爷的身份,该化身为范轻舟吧!”   上官婉儿秀眸通红,不胜晞嘘的道:“如你见到他,请告诉他当玄武门开启的一刻,婉儿明白了!”   符太心忖即使你是他的红颜知己,亦永远不真的明白龙鹰,因事情太过离奇,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上官婉儿再移前少许,差半步投入符太怀里去,轻轻道:“婉儿的心很乱,不知该说什么话,明天找个理由来见婉儿好吗?在宫外说话较方便。”   符太是无从拒绝,亦不想拒绝,如此动人的女子,软语相求,以符太的冷漠无情仍架不住她。   道:“我会看着办的。”   上官婉儿迎上他的目光,娇柔的道:“怎想过太少可有问有答,这么易说话?”   说罢在符太旁擦身而过,离开直长房。   ※※※   龙鹰回想初遇上官婉儿的动人情景。   他、万仞雨、风过庭从扬州返神都,甫抵达立被女帝召往贞观殿,荣公公在殿外接他们,入殿后将他们交给大才女,那种惊艳的滋味,仍历历在目。   当时龙鹰正値不用任何理由,爱上每一位美女、年少轻狂的时代,按捺不住的向才女言挑语逗,出乎熟悉她的风过庭料外,美女不但没有丝毫不悦,且欲拒还迎,哄得龙鹰不知多么高兴和有面子。直是刚认识两人便发展出郎有心、妾有意的密切关系。   到很久以后,日久见人心,龙鹰认识到她的另一面,明白到一向对男性不假辞色的她,是“看中”了他,因她清楚武曌的心意,掌握到龙鹰的价値。   现在符太的“丑神医”亦然,对工于心计的才女,其利用价値实无可估量。   另一方面,龙鹰在廷变显示出能左右局势发展的实力,威势不跌反升,与符太修好,等于弥补与龙鹰的关系,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龙鹰真不愿这么去想她,不过不得不谨记胖公公的忠告,上官婉儿绝不是正常女儿家,而是得女帝政治手腕真传,处于宫廷权力斗争的核心人物。   马车进入院落,停下。   出奇地,龙鹰感觉不到桂有为,为他开车门的是见过多次、桂有为的心腹桂昌。院落静悄悄的,没多少个人。   龙鹰一头雾水的步下马车,正要问桂昌是怎么一回事,马嘶声在后院传来。   龙鹰喜出望外,朝桂昌瞧去。   桂昌点头表示他猜对了,岂敢怠慢,立即领龙鹰绕过主厅,沿厅旁的半廊朝内宅深进。   我的娘!竟是场主来了!像约好了似的。   桂昌低声道:“巧合至天衣无缝,商场主昨晚到,鹰爷今早来。现在帮主领商遥、柳明清和商愼始到总管府拜会宗晋卿,场主借口到郊外让念龙舒展筋骨,到帮主这所别院内与鹰爷相会。”   桂昌是竹花帮内有限几个知悉“范轻舟”内情的人,亦负起掩饰之责。   龙鹰此时脑袋发热,顶多听进他一半的说话,转入中园之际,俏婢安雯从后院迎出来,桂昌二话不说的将他交给安雯。   安雯羞红垂首,不敢接触龙鹰灼热的眼神,以蚊蚋的声音,施礼道:“鹰爷请随婢子来,场主在等鹰爷哩!”   说罢掉头便走,脚步很急,似害怕给龙鹰追上,来个飞擒大咬。   龙鹰看着安雯曼妙动人的背影,心中不无感触,可肯定自己若对她无礼,安雯不会抗拒,以商月令的身份地位,下嫁龙鹰,安雯是陪嫁的贴身侍女。此乃权贵的特权,难怪这么多人为了财富、权力和名位,不择手段。   安雯并非牧场的一般侍婢,是诸婢之首,地位特殊,也令他想到小魔女的爱婢青枝,看来安雯像青枝般,清楚商月令的心事。   龙鹰跨两步,不露丝毫追赶痕迹,来到安雯左边,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道:“尙未向安雯姊请安。”   见过多次了,也隔墙有耳地听过她和场主说话的声音,却从未与她说过话,遑论这般亲近。男人就是这副调儿,对方愈害羞,愈心痒。   安雯顿然手足无措,耳朵都烧着了,慌张的道:“姑爷勿要折煞婢子。”   倏地止步。   龙鹰随她停下来。   安雯的下颔快垂至胸脯处,羞答答地轻轻道:“场主就在园内的无姤院里。”   龙鹰循她指示瞧去,林木掩映中,隐见一座轩落。心忖确是幽会的好地方,桂有为对这位小师妹确尽心尽力。   谢过安雯后,朝忽然转化为人间净土的轩落举步。   ※※※   云收雨歇。   美丽的场主匍伏在龙鹰的胸膛上,轻轻喘息,龙鹰仍爱不惜手的抚摸着她羊脂白玉似的香背。   商月令野丫头驾到,千言万语化为男女间所能做到最炽烈的行动,如野火焚林,烧至片叶不留,火势方尽。   商月令呢喃道:“鹰爷神都大展神威,以一敌七,仍是游刃有余,又让大周和平过渡往大唐,未致酿成大祸,消息传至牧场,累得人家兴奋至整夜没阖过眼。大总管他们亦对鹰爷完全改观,确认鹰爷为新一代的‘少帅’,月令没可能寻得更好的夫婿,他们再不敢找借口故意拖延,由宋明川到扬州来找桂师兄说话。”   龙鹰扩大爱抚的幅员,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商月令嗔道:“你是否在听人家说话?”   龙鹰投降道:“你的桂师兄当然两胁插刀、义无反顾,将提亲的事全揽上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趟轮到宋明川患得患失,惟恐好事难成,不知如何向老家伙们交代。”商月令娇笑道:“鹰爷英明,刚好胖公公为我们的事特地来扬州见桂帮主,带来鹰爷名慑天下的‘少帅弓’,以之为聘礼,由桂帮主亲身送往牧场,胖公公当然变成龙鹰,桂师兄还代传鹰爷之言,三年内定到牧场迎娶月令,月令感动得哭了一晚,你的少帅弓就挂在人家的卧室内。”   龙鹰心叫惭愧,竟不晓得折迭弓没给田归道带往幽州,而是落在胖公公手上,又特别为自己走一趟扬州,完成美事,心中温暖。一边想,一边捧着千依百顺的美丽场主的脸蛋,痛尝香唇的滋味。   唇分。   商月令道:“你离开后,月令的心境一直平静,至听到你在神都的消息,也只是苦了几天,可是当握着你的神弓,试着去射箭,心内的堤防崩塌了,再压抑不住思念,牵肠挂肚的,又听不到‘范轻舟’的消息,纵听到亦以为是你的替身。唉!明知到扬州来见到你的机会非常渺茫,但怎都比在牧场的机会大。昨夜桂师兄还说不知你在哪里,岂知今天竟收到你身在扬州的消息,是天从人愿呵!”   龙鹰心忖这才是桂有为急于找他的原因,因晓得商月令到扬州来。   笑道:“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们注定了是一双,天打雷劈分不开来。”   商月令嗔道:“不准说天打雷劈,这般不祥。”   接着娇羞的将脸庞埋在他肩颈去,娇吟道:“你的手愈来愈坏蛋哩!”   龙鹰来个大翻身,将她压在下方,威吓道:“快说!还剩下多少时间?”   商月令一双纤手缠紧他,娇吟道:“令儿什么都不理会哩!”   ※※※   龙鹰坐上桂有为的马车,驶离位于市郊他永远忘不掉的别院。   桂有为两鬓多添华发,精神尙算不错,没龙鹰想象般憔悴多忧。   桂有为叹道:“一切果如鹰爷所料,人就是这么不长进,到事情变成铁铮铮的事实,方肯相信。愈是老江湖,愈不愿相信凭空猜测的话。此正为鹰爷和我们间的分别,我们就是缺乏这种先见之明,误以为即使有变化,仍该是循着以前的轨迹,也因而落后于形势。”   龙鹰讶道:“原来帮主对我的话,一直半信半疑。”   桂有为道:“大致上,我是相信的,但仍不时因现实的情况,怀有侥幸之心,因世事的离奇曲折,非人力所能左右,或许老天爷仍肯眷顾我们这群老人家。”   稍顿续道:“为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我到洛阳走了一转,见过易天南和陶宏,当时张相等的声势如日中天,武三思、宗楚客等虽进据要职,一时却难有作为,我们还以为情况会变得更好。唉!我错了,可惜已错恨难返。”   龙鹰安慰他道:“这是人之常情,没有对错的问题。”   桂有为伤情地道:“易天南告诉我,你曾当面劝他避往扬州,他不以为然,还说你不明白真正的情况,其时正値张相率朝臣不住上书皇上,劝他诛诸武以张天子之威,后又退而求其次,上表奏曰:‘革命之际,宗室诸李,诛夷略尽;今赖天地之灵,陛下返正,而武氏滥官僭爵,按堵如故,岂远近所望邪!愿颇抑损其禄位以慰天下!’退一步请皇上眨降诸武官爵,皇上终于答应,将武三思降为郡王,武攸宜、武懿宗等十二武氏子弟降为国公。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劝得出口,唯一的指望,是鹰爷看错了。”   又追悔莫及的道:“降爵不降职,是很凶的兆头,当时我们却不在意,认为是迟一步的事。”   龙鹰问道:“何时方发觉不妥当?”   桂有为唏嘘的道:“就在皇上忽然封张柬之为汉阳王,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扶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崔玄晔为博陵王,方知大事不妙。”   龙鹰不解道:“封王该为好事,因何反成警号?”   桂有为道:“因皇上同时以他们身份尊贵为借口,罢五人的政务,只令参加朔望朝,即每月初一、十五举行的大朝会。”   龙鹰失声道:“岂非立即将他们架空?”   桂有为叹道:“不止是架空,且是明升暗贬,罢去五人相位,似是尊宠功臣,赐金帛鞍马,内实夺五人之权。”   接着沉声道:“五人封王的翌月,陶宏之弟陶过在长安遇刺身亡,我们的噩梦开始了。”   龙鹰虽知情况不妙,仍未想过恶劣至此,难怪韦武集团群奸乱舞、妖氛罩天下,黄河、洛阳两帮的败亡已成不能挽回的残酷现实,但张柬之等五王,亦是来日无多。   他终于明白田上渊所指,武三思要他杀的人是谁。 第六章 心软之累   上官婉儿离开后,符太失魂落魄好一阵子,方回复过来,心叫厉害。   茂平和常青垂手立在他身前,听候吩咐。   符太心忖为官真不容易,光是要找工作给两个小子做,还要他们感到任务有意义,已是煞费思量,何况尙须维护栽培,免被心存妒忌的小人如尙药丞韩登,向他们作威作福,驱之去干贱役。   本来问题不大,只要他天天回尙药局,又出差应诊,可忙得两个小子昏天昏地,问题在他不打算这么做,没半丝兴趣。   若将他们升为主药诸如此类,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那时他们各有本职,自己从旁指点,传授千黛断症用药施针的心得,终有一天,两人可变成出类拔萃的名医。龙鹰那混蛋多次提及两人有这方面的天分,以那混蛋的灵异,不该看错人。   符太拍额道:“差些儿忘记了,我们先去执药。”   两人见有事可为,欣然领命。   常青顺口问一句道:“敢问大人,执什么药呢?若开了药方,交给我们办便成。”   符太随意的道:“你们懂制毒药吗?”   两人愕然。   符太罕有地和颜悦色的道:“用得其所,毒也可医人,且有立竿见影之效,让我边执药,边传你们用毒的功夫和调制之法,包保你们毕生受用。”   两人大喜,随他往大门举步,刚跨过门槛,三人从回廊朝他们走来,碰个正着,其中两人赫然是大奉御甄权和二奉御郑虔。   “丑神医”师徒与两位奉御大人的关系,有一套潜规矩,就是“河水不犯井水”,互不理会。在符太记忆里,于徒代师职期间,不但未曾与两人说过话,连礼貌上的招呼也欠奉,大家各行各路。   像今天两人联袂来访的模样,或许因政局变化的波涛,冲至尙药局,又或是因走在甄权另一边,不用猜也知是那个叫韩登的尙药丞。为了常青和茂平,不想他们以后的日子更难过,符太不情愿的立定,看着三人不住接近,脸上怎么挤,仍挤不出半点笑容。   四合式院落,中园的另一边,符太察觉到另一直长、太医任无心透窗窥看这边的情况,一副想看好戏开锣的鬼祟神态。   大奉御甄权隔远施礼,开腔道:“王太医远道归来,可喜可贺,本奉御代表尙药局上下,欢迎太医。”   在他另一边的郑虔,却向符太打个眼色,还呶呶嘴,露出不屑之色。   别的不行,符太自小训练有素,一看郑虔的暗示,立即智珠在握,明白怎么样的一回事。   勿要小觑尙药局,虽为殿中省下一个小机构,却是地位超然,不论多大的官,等闲不敢过问局内的事,遑论干涉,因欠缺这方面的知识才能也。兼且局内众太医,负起为宫内皇室贵胄诊症治病的重责,说话可直达皇上、皇后,给他们说上一句半句,立要吃不完兜着走。试问谁敢和尙药局的人过不去?   尙药局主务掌合和药物及诊候方脉,偏重研究,制作医典。诊症治病通常交由隶属太常寺的太医署处理。   尙药局的太医并非绝不应诊,而是等闲不用劳烦他们,须看病者的身份地位。一般的应诊,一律交给低直长太医一级的侍御医负责。侍御医之下就是主药,主责配合众太医,出色者方有机会荣升太医。符太为两个小子谋的是主药之职,为登上太医之位的踏脚石,不走此步,永无成为太医之望。不是没有例外,像符太便成为从没有过的副太医,那要女帝颁旨才成。   因着种种原因,尙药局成了官署内风气最自由的处所,职级并不重要,重要在医术上的高低,能妙手回春者,方受尊崇。当年名不见经传的“丑神医”龙鹰初来甫到,连常青和茂平小小两个药童亦看不起他,太医任无心和主药毕理勤,对龙鹰诸多留难。   试问这么一个弥漫医学和研修自由风气的地方,忽然加插如韩登般的外行官员,表面似居于奉御之下、直长之上,其权则凌驾整个尙药局,等于实务的大总管,可指派局员的工作,如清洁打扫,故而所有的人,包括两奉御在内,不是味儿是应该的。   大奉御和二奉御显然因韩登有所恃,拿他没法,而唯一有资格和韩登火并者,就只有丑神医,因此二奉御郑虔虽然与丑神医向无交情,亦惟有指望丑神医为尙药局出头,摆平这个家伙。   好斗的符太立告精神大振,还礼笑道:“正要去拜会两位奉御大人,有事请教,现在竟是两位大人劳驾,庭经怎当得起。”   茂平和常青显然畏韩登如虎,常青探头看见是他来的,扯着茂平退返医轩内去。   韩登见符太不看他半眼的,现出不悦神色。此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五官四平八稳,尙算端正,不过双目透出阴鸷之色,属心胸狭窄、爱使心术的人。   三人在符太身前立定。   甄权忙介绍道:“尙药丞韩登韩大人。韩大人上个月调来我局,专责局内所有文书、考核、编置等诸般工作,直接向殿中省负责。”   符太终正眼瞧他。   韩登堆起虚伪的笑容,道:“晓得王太医回来,本官拜托两位奉御引见,顺便打个招呼。尙药局能否交出成绩来,要看大家的衷诚合作。”   符太心忖在诸色人等里,此人该属“笑面虎”一类的人物,城府深沉,擅长掩饰,乃杀人不见血的厉害角色。这般的一个人,到尙药局来是大材小用。   二奉御郑虔插言道:“太医刚才不是说有事想问吗?何不说出来,看我们能否帮得上忙。”   符太心想郑虔并不简单,猜到自己这句话有的放矢。   凡在官场打滚多年,仍能屹立不倒者,必有所恃。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真巧,想问的,恰好是关于考核的问题,本人手下两个药童,茂平和常青,经本人考核后,在用药方面,均学有所成,不让他们升为主药,实在浪费。嘿!本人对药局内擢升的程序一概不知,望三位大人指教。”   飘权和郑虔两双眼睛投往韩登,符太问的,属他职权的范围,只他有回答的资格。   韩登装出个理解的神情,然后好整以暇的道:“王太医提拔人才,是好事,本官非常欣赏,人尽其材也。皇上最近颁下‘升调令’,规定官署规模不论大小,对升调均须公正评核,这方面分季核和年核,集齐后由署内负责评核的官丞,递送上级官署,批核发还下来。王太医既认为茂平和常青是可造之材,可逐季撰写评核,只要交给本丞,本丞必秉公处理,绝不延误。”   符太面对的是个大打官腔的政治老手,除非不讲道理,否则就是热脸孔贴上冷屁股,无计可施。   以李显的为人,怎会颁下这么一道谕令,摆明是给以张柬之为首的一众大臣逼出来的,情况该像武三思忽然降级为郡王,这道谕令针对的是以前二张、现在的韦武,至乎整个大周用人的歪风。而这个什么丞直接向最高层的张柬之等人负责,不卖面子给任何人,当然包括他丑神医。   他奶奶的!   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第一次沾手官场小小的人事,立即吃不完兜着走。他若想绕过程序,惟有向李显哭诉,而现时的李显肯定有心无力。张柬之等虽用心良苦、大刀阔斧的革故鼎新,然而,于李显来说,等于步步进逼,有夺权之嫌,因此对韦后、武三思等的谗言更听得入耳,难怪骂张柬之等五人时,咬牙切齿。   要对付眼前小小的官丞,或许仍可办到,可是他背后是整个庞大的官僚集团,除李显外,没人可动摇。   收拾不了这个家伙时,给他反噬,自己当然夷然不惧,受苦的却是茂平和常青。   符太暗叹一口气,心忖想不到我符太也有今朝一日,须呑下这口气,正要说几句较恰当的场面话,急促的步声从回廊的另一边传来,吸引了四人的注意。   来的是荣公公,隔远施礼道:“皇后有请王太医。”   符太暗赞荣公公得体知机,若仍唤自己为神医,甄权和郑虔的面子挂到哪里去?   乘机脱身,施礼告退。   ※※※   马车驶离尙药局。   符太向荣公公道:“那婆娘因何事找我?”   荣公公苦笑道:“有何好事,但真正的情况仍未弄得清楚,所以我亲身来,让太少可知多一点。”   符太讶道:“想不到你和那婆娘这般亲近,她信任你吗?”   荣公公道:“在胖公公安排下,早在皇上从房州返洛阳,我便向他们投诚,对皇后的事,不论有理无理,均全力以赴,她不信我信谁?”   符太道:“有何事是我该知道的?”   荣公公道:“你这边离开紫云轩,皇后那边立使人将小敏儿召去见她,问了半个时辰,才放她回轩,并着人去找你,给我截着代他来。”   符太道:“这样的取代传令人,不嫌着迹吗?”   荣公公道:“皇后纵然知道,还以为我是尽心尽力,怕其他人请不动你老哥。”   符太头痛的道:“那婆娘究竟耍什么娘的把戏?”   以前的他,颇有几分刀枪不入的错觉,皆因没有牵挂,怎知回来不到两天,独行其是的感觉已然报销,不得不为小敏儿着想,还有常青和茂平。我的娘!这算是什么运道。   现时他最需要的是胖公公,希望他的徒弟小荣可等于半个他。   荣公公沉吟道:“她耍什么把戏,还看太少和小敏儿的关系。太少夺了小敏儿的红丸吗?”   符太坦白道:“想都没想过。”   荣公公难掩讶色,失声道:“太少竟对女人没兴趣?”   符太尴尬道:“小荣勿想歪了,我只是不像龙鹰那混蛋般好色。”   荣公公道:“那为何让她留下来?”   符太叹道:“是因‘近朱者赤’,沾染了龙鹰心肠软的坏习性,不忍心赶她走。”   荣公公道:“这就易办,只要你明言对小敏儿毫无兴趣,皇后势拿你没法,就让她收回小敏儿好了。”   符太吃一惊道:“不成!”   马车驶进应天门深长的门道。此门就是以前的则天门,因“则天”成了女帝的谥号,为避讳,门楼从“则天”改为“应天”。   荣公公不解的瞪着他。   符太摊手苦笑道:“我觉得她很可怜。”   荣公公如首次认识他般,从头看至脚,点点头,道:“太少变了!”   符太道:“什么都好!那婆娘在玩什么手段。”   荣公公道:“先告诉我,太少和小敏儿有否一般男女亲热的行为?”   符太耸肩道:“搂搂抱抱,摸两下。你明白哩!女人一有机会便投怀送抱的,很难没有肌肤之亲。”   荣公公道:“这就有救了。”   离应天门,左转。   窗外是龙鹰于政变当夜飞渡的广场。   符太讶道:“何救之有?”   荣公公道:“人人晓得你丑神医不卖任何人的帐,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名副其实铁汉一个,拍拍屁股可以离开。”   符太失声笑道:“你奶奶的!拍拍屁股可以离开,想不到小荣竟懂说笑。”   荣公公道:“跟得鹰爷和你多嘛!他奶奶的!我也是人。”   稍顿续道:“若我是皇后,最难挡的手段是逼你表态,晓得你忍不住对小敏儿毛手毛脚的,知你有兴趣,索性和你摊牌,硬派你不肯接受小敏儿,故将她收回去,那时你为要留下小敏儿,只好向她屈服,否则小敏儿的处子之躯,会落入另一男人手上。”   符太好奇问道:“落入谁的手上,武三思?宗楚客?”   荣公公耳熟能详的道:“以处子的年纪论,小敏儿今年十七岁,算超龄。圣神皇帝将人雅送鹰爷,人雅当时未足十六岁。”   顿了顿,续道:“小敏儿有点似人雅,艳冠禁宫,人人觊觎,不过武三思碍于皇后,不敢碰她,宗楚客怕招武三思之忌,晓得武三思心胸狭窄,自己得不到的亦不想身边的其他人得到,惟有压下妄念。不过武三思确曾向皇后要小敏儿,若我没有猜错,应是将小敏儿送给朝廷外的某一个人。此人当然对武三思和宗楚客有很大的利用价値,例如‘范轻舟’。”   符太叹道:“我晓得是谁哩!”   荣公公讶道:“是谁?”   符太道:“就是那叫田上渊的贼头,他后天将抵洛阳,武三思还设宴为他洗尘,找高力士那家伙来说服我去做陪客。岔远了!你说的有救,救在何处?依我看,是个死局。”   马车穿过宣政门,朝东宫的入口重光门驰去。   荣公公道:“向她屈服好了!”   符太失声道:“这叫作有救?”   荣公公好整以暇,悠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何伸?不用我教你,如何屈?太少须跟我小荣好好学习。”   符太苦笑道:“公公指点!”   荣公公忍着笑道:“屈!可以有不同的‘屈’,最厉害的一种,叫‘屈’变成‘伸’,等于没有屈。”   符太的兴趣来了,赞叹道:“难怪你亲来接我去,果然有点道行。他奶奶的!还不说出来,想学龙鹰那混蛋卖关子?”   荣公公凑到符太耳边,说了几句话。   符太吁出一口气,满意的道:“现在你就是我的胖公公。”   荣公公记起什么似的,问道:“太少刚才提到高力士,对吗?”   符太道:“你清楚这个家伙?”   荣公公道:“这家伙很沉得住气,不让人摸透,皇后和武三思很瞧得起他,可是他的忠心耿耿肯定是装出来的。此人有奇气,心存大志,怎看得起皇后和武三思那类人。以宫廷斗争论,此人肯定是値得争取的可造之材。”   符太叹道:“现在哪来闲情去想别的事,待老子耍得那婆娘晕头转向再说好了!”   内苑在望。 第七章 难言之隐   东宫内苑。繁花殿。   皇帝在这里与心腹举行密会,韦后又在这里接见不同人等,只此便知韦后的威势,与李显看齐。   离殿阶尙有十步,符太隐约听到韦后和男人说话的声音,似在争拗某事,声音提高了,被他收进耳内去,却恨自己不是龙鹰,虽比常人灵异多倍,却是模模糊糊,偷听不到对话的内容。   殿门外除御卫外,阶门前高高矮矮立着七、八个身穿便服的大汉,或佩剑,或佩刀,在这个除御卫外不准携兵器的宫苑禁地,极不寻常。   符太用眼一扫,立知全为好手,其中二、三个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荣公公凑在他耳边,道:“是武三思的护从。”   那批人倒客气有礼,自动让往两边,还恭敬施礼。   把门的侍臣高声通传。   殿内说话声敛去,韦后和武三思显然因丑神医到,中断对话。   荣公公道:“我有事办,迟些找你。”   符太遂独自拾级登阶,御卫致敬下,进入繁花殿。   出奇地,见不到武三思,该是晓得丑神医到,先一步从侧门离开。韦后没坐李显的龙位,仍坐在一侧的后座,符太最渴望见到的妲玛,坐在韦后后面靠窗的椅子,拿着一片布帛在刺绣着,专意静心,似除手上的针黹,再没任何能分她心神的东西,当然包括符太的“丑神医”,除她们姊妹外,没有其他人。   妲玛独特的气质和美丽,格外突显出韦后尊贵的身份,比高手前呼后拥的武三思胜上多筹。有妲玛做保镖,即使符太行刺韦后,将难以得逞。   不待韦后说话,符太依荣公公所授的锦囊妙计,拜倒韦后座前,心忖跪的是龙鹰那混蛋,不是他符太,故心安理得,朗声道:“臣仆王庭经,谢皇后再造之恩。”   韦后一怔道:“什么再造之恩?平身!坐!”   符太毕恭毕敬的站起来,垂首后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去,虽看不到,但感觉到妲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此一“屈”招,正是先发制人,掌握主动,不容韦后有耍他的机会。   直到此刻,包括荣公公在内,他们仍不晓得韦后玩何手段。能猜想的是与小敏儿有关系,而最怕的是韦后收回小敏儿,故有理没理,先封了韦后这条路,将小敏儿属他一事,变为事实。   对小敏儿、韦后和龙鹰间的瓜葛,经旁敲侧击,有时则是小敏儿不经意泄口风,符太猜出个大概。   荣公公提示的是原则,其他须他随机应变,临阵发挥。   符太朝韦后瞧去,她后面的妲玛早一步垂下螓首,怕被符太晓得她注意他似的,关系微妙。符太对男女间事虽远及不上龙鹰般在行,但这类感觉是与生倶来的,故也感到妲玛对自己这个“丑神医”与别不同,至少可令她有某一感觉,否则爱瞧便瞧,光明正大,何须遮遮掩掩?   韦后瞪眼瞧着他。   今时不同往日,她升格为皇后,不论重臣猛将,纵被赐平坐,然绝不可直视她,只可垂头说话。但符太哪管这一套,学足龙鹰的语调道:“事情是这样子的,皇后该晓得,鄙人自幼修习童子功……”   韦后截断他,讶道:“不是禁忌多多的神功吗?”   后面的妲玛现出忍俊不住的古怪神色,神态娇憨至极。   符太心叫糟糕,都是龙鹰那小子不好,没说清楚与韦后、小敏儿和他之间的恩怨,故错猜为童子功,因若要拒绝馈赠宫娥,此为最直截了当的理由,岂知竟是什么娘的神功,还不知是哪种神功,有何禁忌。   小敏儿似也在他面前提过“神功”两字,他却没作深思,未问清楚,误以为“神功”是什么“童子神功”诸如此类,此时悔之已晚。   幸好追随了龙鹰那混蛋多年,在见风使舵、临急应变的功夫上多少有点心得,最妙是能容色不变,干咳一声道:“皇后恕罪,只因鄙人很不好意思,故语焉不详,神功也就是童子功,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也。皇后明察。”   以韦后一向的不苟言笑,仍忍不住笑了出来,没好气的道:“那神医的童子之躯,究竟是在神医出使奚国时破掉,还是在上阳宫奚王妃到访神医的太医府时破掉的呢?”   后面的妲玛头垂得有那么低便那么低,忍笑不知忍得多么辛苦。   若接招的是龙鹰,必来个矢口不认,韦后莫奈他何。符太却没这个优势,因不明就里,甚至以为是龙鹰自己告诉韦后的。   心内咒骂龙鹰,口上道:“童子功虽破,然神功未破。皇后明察。”   走错一子,差点全局赔上去,幸好从韦后先前所说,掌握到她知神功而不知童子功,故先拆此招,再论其余。   韦后掩嘴失笑,白他一眼,狠狠道:“差点给你气死本宫。什么命犯孤星,占一次卦折寿一年,受馈赠又损一年,像剪裁衣服般准确,已知你一派胡言。神功是假的,拒绝本宫的好意是真的。神医该当何罪?”   任何人听到最后一句,肯定吓个魂不附体,不过韦后是笑着说出来,没半点认真。符太终于弄清楚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没时间骂龙鹰,叹道:“皇后有所不知,庭经是左右做人难,当时圣神皇帝……”   像永不再开口说话似的,妲玛清甜的声音从韦后身后传过来,道:“是武则天!”   符太忙改口道:“对!对!是武则天。”   暗忖妲玛是否在助他呢?“圣神皇帝”四字,肯定在韦后面前是大禁忌。   韦后敛起笑容,无可无不可的道:“说下去!”   瞧她神情,符太晓得不论说什么,她一概不信。   换过处于自己现在的位置者是龙鹰,他如何起死回生?   他原本想说的,之所以左右为难,是因圣神皇帝也曾要送他美宫娥,却被他拒绝,故如他接受当时仍是太子妃的韦后送的小敏儿,等于开罪女帝,表面上,这个理由是说得通的,问题在“丑神医”拒绝女帝送的美女,情况一如拒绝韦后的大礼,本身并不合乎情理。像龙鹰和人雅,方为正常。   符太摇头苦笑。   事实上脑袋一片空白,没法说得出其时拒绝小敏儿的原因。   韦后毫无怒意,反含着笑耍猴儿般的道:“一向能言善辩的王庭经王大人,竟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令本宫终泄出心内那口怨气。”   符太继续苦笑,总好过哑口无言。   入殿时成竹在胸,此刻却是等候发落的死囚,且不知是凌迟还是车裂,他奶奶的,真多亏龙鹰这混蛋。   韦后好整以暇的道:“不是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何不说出来听。念在神医有恩于本宫,本宫可酌情处理,坦白从宽呵!”   韦后今次召他来,原定的手段肯定不是走这个方向,现在是抓紧他的错失,棒打落水狗,如此的发展,连韦后自己都未想过。朝这个方向看,好处在因韦后的“改弦易辙”,她原本的奸计再派不上用场,所以只要符太提出个可解得通的理由,等于过了关。然后再来个连消带打,保着小敏儿。   忍不住朝后面的妲玛瞧去,刚好妲玛往他望过来,眼神接触。   符太生出异样感觉,有点像当年在舱底偷听到柔夫人在上面舱厅说话的情况。   韦后终察觉到他在偷看义妹子,皱眉道:“神医!”   韦后的“警告”如雷贯耳,惊醒了梦中人,符太终告灵光乍闪,心生一计,暗忖好好歹歹,这个最见不得光的理由,偏是对自己损害最小的理由,兼且颇有连消带打的奇效,在没有选择下,姑且一试。   符太压低声音,似希望只说给韦后一人听那般,沙哑着道:“皇后明察!嘿嘿!鄙人……”   韦后不耐烦的道:“快说!”   符太以低无可低、仅可耳闻的声音道:“鄙人爱上了妲玛夫人!”   韦后几不相信耳朵,失声道:“神医在说什么?”   后面的妲玛挺直腰肢,杏目圆瞪,看情况随时扑过来寻符太晦气。   符太装出心舒神畅的模样,微伸懒腰,道:“说出来后,舒服多了!本打算永远不说出来,今天是不得不说,否则给皇后误会鄙人,教鄙人怎好。哈!当时不敢受礼,是怕被夫人看不起,以为是另一见色起心之徒。鄙人是不是有点傻?明知永远得不到夫人的青睐,仍一厢情愿的这么想、这般做。夫人放心,鄙人早不敢有此痴心妄念,现在有小敏儿,鄙人心满意足哩。谢皇后赏赐。”   韦后、妲玛,一前一后狠瞪着他,前者一副给气结的神情;后者双目含煞,恨不得将他生劏活剥,碎尸万段。   ※※※   走出繁花殿,符太失去了返尙药局的心情,顺道去看看小敏儿的情况,弄清楚韦后有何意图。   刚离开繁花殿的范围,穿园过林的,妲玛从天而降,截住去路。   符太早知摆她上台一事,难以善罢,只没想过她片刻都忍不了。   对着明艳的妲玛,“丑神医”内的符太复活了,洒然道:“是鄙人不对,将只该你知我知的事说出来,但夫人应体谅我是给逼得没法子,当时的情况夫人如我般清楚。”   又奇道:“咦!夫人将什么东西收在身后?”   妲玛俏脸如遭霜结,没半丝欢颜,然亦不现分毫怨恨之色,处于高手无喜无怒的超然境界。穿的是黄白为主的连身宫装裙,打扮得体大方,左手扠腰,右手收在身后。   不论何种姿态,任何一个神情,她总是那么清冷自若、明丽动人。   妲玛冷然道:“今次你死定了!”   符太摊手道:“夫人想动武吗?鄙人不但乐意奉陪,还求之不得。唉!昨天真不够过瘾,不痛不痒的,弄得鄙人不知多么手痒。”   妲玛将背后的手移前,原来握着的是一把剑,只看剑鞘精致高古的云状纹,知非是凡器。   符太立告双目放光,大喜道:“原来是动真格,能令夫人出动拿手兵器,乃鄙人的荣幸。”   妲玛空着的手动了,下一刻握在剑柄上,眼力差点,肯定看不清楚她快若电闪的动作,像是手微晃,已握在剑柄处。   符太不退反进,欺身逼去。   剑离鞘,化作重重剑影,潮涨般往符太洒去。   符太两手左右开弓,嵌入剑影里,一时因掌、剑碰击而来的气劲激撞,接连爆响,之间没剎那的停顿,可知双方均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互相抢攻,没有丝毫容让,亦不到任何一方容让。   眨几眼光景,两人剑来掌往,硬拼过百招。   表面看,符太稳守数尺之地,不动如山的沉着应战,也如高山峻岳般任由风吹雨打,仍难动摇其分毫。事实却是有苦自己知。   符太不论性情和其“血手”的特点,均擅攻不擅守,精于以命换命的进手招式,即使武功相若,如不够符太狠,定吃大亏。   今次却掉转过来。   妲玛着着进攻,用的全是杀招,不理自身安危,剑势开展后,如潮水暴涨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符太,不置他于死不甘休的模样。   此消彼长下,连一向好斗的符太亦后悔没及时溜之夭夭。   妲玛可杀他。   他却不敢伤妲玛半根毫毛。   这样的仗怎打得过。   妲玛剑法的精妙凌厉,也出乎他意料之外,如果不是“血手”加“横念”,又曾从死里活过来一趟,恐怕已成她剑下亡魂。   妲玛忽又改变打法,绕着他转,剑势转缓,却剑剑难挡,每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角度、位置出击,杀得符太汗流浃背,叫苦连天。心想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比他更恶者,眼前娇娆是也。   “蓬”的一声,劲气四溅。   妲玛倏地后退,当符太以为她又有新花样时,伊人竟还剑入鞘,悠然自若,俏生生立在符太前方十步处,像从没动过手的模样。   符太愕然。   妲玛终现出符太一直期待的笑容,娇憨的道:“不和你这满口谎言的混帐打了。”   符太恍然大悟,苦笑道:“原来夫人乘机来试我,不是杀我。”   妲玛微耸香肩道:“算你聪明!”   符太问道:“夫人想试出什么来?鄙人坦坦荡荡,没有好隐瞒的。”   妲玛皱眉道:“又不老实了!”   符太反唇相稽道:“不老实的是夫人,怪怪的!在怀疑什么哩!”   妲玛没好气道:“最没资格怪人不老实的正是你,没心情和你闲扯,滚回紫云轩去。”符太嘻皮笑脸道:“大家难得有一个机会,说说心事话儿如何?鄙人纵然满口谎话,可是对夫人情根深种,却千真万确。”   妲玛装出个气死了的可爱神情,掉头走。   符太嚷道:“夫人住在哪里?鄙人可以来拜访夫人吗?”   妲玛蓦然转身,叱道:“王庭经,我警告你,如再敢对本夫人无礼,定不轻饶。”   符太不解道:“既然不会杀鄙人,还有何手段?”   妲玛眸珠转动,忍不住的“噗喃”笑道:“将你的丑行公告于世如何?”   符太装出惶恐之状,害怕的道:“万万不可,鄙人不敢哩!鄙人的清誉得来不易,夫人真的很明白我,是鄙人的红颜知己。哈哈!”   妲玛终晓得斗口斗不过他,白他一眼后,转身去了。   符太自我陶醉一番后,收拾心情,朝另一方向离开。 第八章 贴身探子   符太回到紫云轩,小敏儿在指挥两个小婢打扫,神色如常,见丑神医回来,送他一个甜蜜的笑容,现出两颊深深的梨涡,洋溢着十七岁青春少艾的灼人风情,记起荣公公认为以处子来说,年纪算是大了一点的瞧法,不知如何,特别有感觉。   符太问道:“书斋打扫了吗?”   小敏儿点头应是。   符太道:“随我来!”   领着她避入书斋,怕她坐到腿上,令自己对她愈来愈薄弱的抗力再不起作用,势及于乱。   他自问是个毫无顾忌的人,爱干什么便干什么,不理会后果,不过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禁宫内,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弄清楚事情,方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韦后先后两次赐赠眼前美女背后的玄机。   在这个理由之下,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十二岁的那个经历,太痛苦和深刻,心内结下的伤痂仍未抚平,自“那一天”开始,他立下决心,不想再“拥有”任何东西,只有无牵无挂,才能超然一切,于这人世的苦海来去自如,任他纵横。   这个近乎佛家“众生皆苦”的想法,如同十二岁的经历般,一直埋在内心的渊底处,从不透露予任何人,包括龙鹰那家伙。   勾起他这段记忆的,是妲玛,妲玛和“她”的气质太神肖了。   符太搬来椅子,放在书桌另一边,道:“坐!”   小敏儿现出个不依的诱人神情,无奈的坐到椅里去。   符太坐入他写《实录》的宝座,道:“皇后找你去干什么?”   小敏儿讶道:“大人怎会晓得的?”   符太得意的道:“没点道行,如何到宫廷来混,快说,不要岔到别处去。”   小敏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显然再不像以前般怕他,道:“当然是问话,问有关你的一切,最主要是问大人有否占有敏儿,夺了敏儿的贞操。”   她侃侃而谈,说的似是别人的事,与她没半丝关系,那种人还人,身体还身体的分离感,有一股诱惑的味儿。   符太问道:“你有说实话吗?”   小敏儿没好气的道:“到人家不说吗?皇后娘娘随便找个人来,亦可验出敏儿有没有撒谎。敏儿更猜娘娘亲自出手,以免有人为人家隐瞒。”   符太心中叫苦。   十二岁后,不论对人或对事他均采取“冷漠”的态度,不会上心,亦不试图了解任何人,如此可保持“安全距离”。然而眼前艳冠群芳的宫内绝色,却是他破天荒首次深入她的天地去,大有“失陷”的感觉,而此正是他极力排斥的。看现在她轻描淡写的说着本该是女儿家,特别是未经人道的处子难以启齿的事,还若无其事似的,反倍添其香艳诱人的威力,便知自己秉持着“不拥有”的宗旨,面临最严酷的挑战。   道:“你的娘娘晓得后,如何反应?”   小敏儿微耸香肩道:“娘娘问我,想不想离开大人,回到她身旁去。”   符太听得心中一沉,果然如此,韦后竟顶不住武三思索人的压力?道:“小敏儿如何答她?”   小敏儿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千情万愿,敏儿不知多么挂念娘娘哩!”   符太失声道:“什么?”   小敏儿垂首偷笑,喃喃道:“又说有到宫廷来混的高深道行,人家不这么说,找死吗?”   符太差点要掌自己的嘴,这般没用,给美宫娥瞧穿自己着紧她,窝囊至极,且是首次失守。叹道:“小敏儿在反击我?”   宫内女子,没一个是简单的。   小敏儿“嘟”长嘴儿道:“奴婢怎敢?”   接着仰起俏脸,笑容可掬的道:“不过!如肯让敏儿坐入大人怀里去,敏儿会变得更乖更听话。”   符太叹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敏儿道:“在宫内,从没人理会这一套。今早见娘娘时,皇上仍在龙床上睡觉。”   符太一怔道:“他不用临朝?”   小敏儿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符太岔开道:“你不是说过,晓得娘娘因何要将你送给本太医。”   小敏儿伸手递过桌面,摊开玉掌。   符太失声道:“先透露两句不行吗?”   小敏儿淡淡道:“人家怕痛。”   符太不解道:“怕痛?”   小敏儿冷漠地解释道:“敏儿不怕封喉的毒药,却怕惨无人道的活罪,人家听过很多可怕的事哩!听说郡王的娘亲死得很惨。”   郡王李重俊,娘亲为宫娥,与李显私通生下李重俊,不但没有母凭子贵,还招来韦后残忍的报复,难怪李重俊与韦后如此水火不相容。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说不定得韦后怂恿支持。   符太顺口问道:“小敏儿竟不怕被本太医出卖?”   小敏儿抿嘴道:“大人是不会欺骗一个小女孩的。”   符太瞧瞧她胸脯,道:“小敏儿这么丰满,怎是个小女孩?”   小敏儿双颊生霞,娇嗔道:“大人坏透了,‘小女孩’指的是年纪呵!”   符太暗骂自己口不择言,改不掉尖酸刻薄的说话方式。岔开道:“若看错了我怎么办?小敏儿害怕吗?”   小敏儿现出深思的神情,像到了脑袋内另一天地去,喃喃道:“在宫内生活的人,谁不活在恐惧里?不过,只要想到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每一片落叶,每粒扬起的尘土,都是安排好了的,任何事背后均有着某一意义,只是我们不知道,会心安理得。神医若要骗敏儿,敏儿只好认命。”   符太大叹倒楣,愈知多她的心事,同情之意,油然而生,等于作茧自缚,背上小敏儿这个他一直在设法避免的包袱。来时揭掉面具,让“丑神医”消失,可不负任何责任的想法,不切实际之极。走得了“人”,走不了“心”,否则就是自我欺骗。行之有效的独门心法,在小敏儿前冰雪般融解。   忍不住细审她青春焕发的如花容颜,且是首次用神看她,以了解她为何有如此出众的美丽。   见符太打量她,不知就里下,美女现出不安之色,翘起嘴儿。   符太忽然发觉她之所以这般惹人怜爱,与她丰润多变、表情十足的樱唇有莫大关系,似可爱鸭儿般恰到好处地突显的嘴唇,让她总带着少女般的娇憨和纯真,可直接传递内心喜、怒、哀、乐的情绪。当她哌脉含情地凝视时,没多少个男人能抗拒。   小敏儿哀求道:“神医大人呵!”   她令符太想起龙鹰的人雅,心中一软,道:“放心,我王庭经绝不负一个丰满的小女孩。哈哈!”   小敏儿不依道:“爱逗人家,又不肯与人家好。”   符太呑了口涎沫,责自己须检点,分她心神道:“你娘娘还说过什么话?”   小敏儿嘟着嘴儿幽怨的道:“娘娘说,如果今夜大人仍不要敏儿伺寝,着敏儿明早返她处去。”   符太失声道:“她真的这么说?”   小敏儿仰头,皱鼻扮个可爱的鬼脸,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态,也令符太不晓得她说的话,孰真孰假。   符太头大如斗的道:“尙问过何事?”   小敏儿送他一个媚眼儿,配合她魅力十足的小鸭嘴,确极尽诱惑之能事。符太尙是破题儿第一趟与陌生女子这般日夕相对,且被全程勾引,一时连妲玛都忘掉,更不要说柔夫人。   小敏儿道:“不是问过哪一件事,而是问所有与你有关的事,包括大人对敏儿做过什么,碰触敏儿身体哪个部位,有谁来找大人,说些什么,不准敏儿有任何遗漏。”   符太差点立即开溜,宫廷斗争,真不是他本行,韦后却是优而为之。光是这副查根究柢的耐性,自己永远学不来。   小敏儿轻轻道:“没有毒丸傍身,敏儿只好说实话,娘娘有方法挑出敏儿说话的漏洞和错处呵!”   符太头痛道:“你在威胁我!”   小敏儿呼冤道:“怎会是威胁?是交易来的嘛!”   又道:“当敏儿提及高大哥为武郡王送帖来,邀大人后天到翠翘楼赴田上渊的洗尘宴,娘娘非常不满武郡王。”   符太讶道:“你娘娘说了什么话?”   小敏儿理所当然的道:“没说半句,也没有特别的神情,敏儿是感觉到呵!”   符太不得不承认不在行,小敏儿在这方面比自己了得。她才是说话的主导者,舞得他符太团团转。换了龙鹰那家伙来又如何?恐怕不比自己好多少。还是这小子聪明,懂得装神弄鬼地拒绝馈赠,自己却欠此运道,今晚仍不晓得该否和小敏儿来个巫山云雨。   又大感刺激好玩,尝到从未之有的生趣。   忽尔记起进繁花殿前,听到韦后和武三思在争拗,计算时间,刚好是韦后从小敏儿处获悉高力士送柬之后,争拗与此事有关吗?   以前事事漫不经心,如水过鸭背,现在却不得不留神,否则吃大亏仍不知在何处出事。直至处身深宫禁苑,方真正明白胖公公的伟大。   小敏儿轻轻道:“大人放心,敏儿纵然受酷刑,但永不出卖大人。”   符太心中一热,道:“一天有我王庭经在,即使你娘娘,也不敢损你一根头发。”小敏儿凄然道:“人家就是怕不在大人身边的时候,在宫内,我们是任人摆布的可怜虫。”   符太道:“这就是小敏儿求取封喉毒丸的原因?”   小敏儿俏脸放光,以坚定的语气道:“有了此丸,生死再不由别人定夺,敏儿已将命运掌握在手里,更有勇气去奋斗。人谁无死,只是个迟和早的问题。”   符太道:“想逃出去吗?”   小敏儿道:“须要有好人帮助才成。逃出去容易,可是我们既没户籍,一旦落入坏人手里,仍是生不如死。”   符太拍额道:“想到了!”   小敏儿喜道:“想到什么呢?”   符太兴奋的道:“我立即回尙药局,找材料制一颗‘死生大还丹’,此丹极难制成,幸好局内各类药物应有尽有,设备齐全,又人手充足,夜以继日地炼制仍不成问题,老子有把握在七天内制成一颗。”   小敏儿一呆道:“是烈性毒药吗?名字这般古怪的。”   符太傲然道:“若纯为剧毒,我随手也可即时搓一颗出来,但怎显得我王庭经超凡的本领。”   见小敏儿瞪大眼瞧他,进一步解释道:“服下老子的‘死生大还丹’后,立即进入假死状态,身体变硬变冷,呼吸停止,却不是真的一命呜呼,只要在三天之内,由老子施展独门手法,可救活过来,和死前全无分别。”   小敏儿道:“若没救活过来,三天后是否真的死去?”   符太赞道:“真聪明!最妙是假死后,身体会发出只有老子方嗅得到的气味,所以小敏儿忽然失踪,只要仍在百里的范围内,老子有把握寻到小敏儿,把你救活过来,而其他人还以为尸体被劫,茫不知小敏儿获得新生,且养了一群白白胖胖的儿子。”   小敏儿仰慕的道:“神医真本事。”   忽然欲言又止。   符太讶道:“想说什么?”   小敏儿道:“那种只神医嗅得到的气味,很难闻吗?”   符太哑然失笑道:“竟来关心这个。”   小敏儿理直气壮的道:“人家怕气味不好闻,令大人对敏儿留下不好的印象嘛!竟笑人家。”   符太为之一怔,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刚才的滔滔不绝,是否忘情的表现?   小敏儿喜孜孜的道:“刚才大人说话的神态语气,很像个顽童呢。”   符太补救道:“我已一把年纪,怎会似顽童。”   小敏儿欣然道:“大人一点不老呢!不论身体和气息,都很年轻呵!”   符太终醒觉贴身探子的威力,没什么事可瞒过小敏儿。而此正为宫廷,甚或朝廷斗争的惯用招数,也令权力斗争充斥虚伪、诈骗、离间、背叛、出卖和收买的味儿。比起上来,战争虽亦是无所不用其极,却直接、简单多了。   符太岔开道:“有了‘大还丹’后,小敏儿想过收藏的问题吗?”   小敏儿欣然道:“可藏在衣袖内的暗囊。”   符太摇头道:“给人摸到时怎办?藏物的最高境界,是明明让你看见,仍以为是普通的东西,如头饰、耳饰等等。这方面待老子帮小敏儿办个妥妥当当。”   小敏儿双目燃烧起来似的,呼道:“敏儿爱煞大人哩!”   符太警告道:“爱煞还爱煞,一天‘大还丹’未出炉鼎,我们的交易未算完成,依你的说法,是那颗心仍未属于我王庭经,光是得到小敏儿的肉体有啥意义。明白吗?”   小敏儿甜笑道:“女儿家的心,有时不是女儿家能作主,敏儿的心早飞入大人的指掌里去,大人还须考虑吗?”   符太叹道:“小敏儿你有所不知了,老子尙要顺道做他奶奶的七天法事,解去神功的咒誓,方可和小敏儿共享鱼水之欢。哈!”   小敏儿不依道:“大人奸诈!”   符太正要胡诌多两句,下人来报,郡王李重俊求见。   符太心忖这小子终于来了,长身而起,待要出房门,小敏儿从后方奔至。   符太转身,小敏儿挟着香风投来,登时软玉温香,抱个满怀。   小敏儿豁出去似的,以能将精钢化作绕指柔的热烈,向符太献上处子的初吻。 第九章 枪来剑往   当龙鹰见到宗楚客之弟宗晋卿,想的却是武三思。   是否一直低估这个奸鬼?   如武三思般处于权势之巅者,不可能任由别人摆布。洞玄子对他的影响力,比一个谋士或许大上一点,因为亦可能是武奸鬼的半个师父,传授御女之术。可是洞玄子外,依附他献谋者仍有其他人,武三思听到的不止洞玄子一把声音。   武三思、宗楚客、宗晋卿和纪处讷,形成一个有亲戚关系的小集团,成为韦武集团的核心。   事实上,武三思该一直不看好武承嗣,甚或不看好他自己,故早经宗楚客向李显和韦后埋手,与他们筑起密切的友好关系,更为武三思穿针引线,打好情谊的坚实基础。一切发生于李显夫妇落难的时刻,就像识于微时,如此关系,非是自恃立下大功的张柬之等辈能动摇。群臣愈逼李显对付武三思,李显愈感张柬之等有恃功夺权之嫌。   即使此深谋远虑之略,出自宗楚客的脑袋,武三思肯同意,已代表是深谙谋略的人。奸鬼向龙鹰瞒着与宗楚客的真正关系,可知武三思城府之深,绝不因与龙鹰当时的良好关系,失去提防之心。   龙鹰比任何人清楚,洞玄子于李显回朝前,大部分时间留在洞庭湖总坛,所以武三思的大布局,该没洞玄子参与。现时洞玄子荣登“道尊”之位,成为官方道门的最高领袖,也等若将洞玄子从武三思身边挪走,是否代表武三思和洞玄子间出现问题,又或武三思再不需要洞玄子?   武三思和宗楚客随李显迁往西京去,西京外的天下三大重鎭,洛阳、扬州和成都,前两者均落入韦武集团手内,外则有田上渊做爪牙,如此势力,等若半壁江山操控在他们手中。假如“范轻舟”成为另一头走狗,其势力可直达岭南和巴蜀,将来韦后成功取李显而代之时,天下将没有能抗衡的力量。   如此雄才伟略,台勒虚云可能亦料不到,何况龙鹰?   龙鹰以前见树不见林,到现在看个一清二楚,方晓得已落后于形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范轻舟”成为韦武集团和大江联两大势力争取的关键人物。   竹花帮的位置尤为微妙。   桂有为是李唐的忠实支持者,因黄河帮、洛阳帮的覆亡,与北帮势不两立,如韦后师武曌故智,夺权登上帝座,桂有为定不坐视,揭竿起义必然也,因亦关乎到本帮的存亡,有切肤之痛。   不过,如有选择,特别是韦武集团一方,绝不愿对竹花帮施辣手,怕的是惹来与桂有为关系密切的龙鹰的报复,龙鹰为桂有为出头向女帝说项,解除禁运,天下皆知。如今还多加一项,就是为龙鹰定下与美丽场主的亲事。谁敢碰桂有为,就是与龙鹰过不去,后果难测。当然,商月令下嫁龙鹰,暂时仍属秘而不宣的事。   可是若灭竹花帮的是“范轻舟”,将为另一回事,让龙鹰干掉“范轻舟”好了,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武三思的阴险狡诈,实远在龙鹰的估计之上。在龙鹰的记忆里,这奸鬼从不因一时冲动或愤怒失去自制,他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满口无耻谎言,缺乏正常人的良知,随心所欲地捏造流言蜚语,任意蒙蔽别人。   宗晋卿是另一类人,与乃兄宗楚客的圆滑也明显不同,身材高大,脸阔鼻宽,依稀有点宗楚客的相貌,一脸沉默寡言的严肃表情,既老奸巨猾,又不可一世,见面便开门见山的说话,场面话全省掉,虽谙武功,却与宗楚客差远了。予龙鹰的第一个印象,此人不单强捍,且是铁石心肠。   “范兄如何看桂有为这个人?”   在总管府副堂分宾主坐下,女婢退出后,宗晋卿第一句话便非常难答,颇不客气,不放桂有为在眼内。   对“范轻舟”来访,他该早得到北方的知会,故收到拜帖,立即接见。   龙鹰从容道:“总管大人可知飞马牧场的人到了扬州来?”   宗晋卿面无表情的道:“与本官的问题有何关连?”   龙鹰微笑道:“如果大人晓得桂有为做了飞马牧场之主商月令和龙鹰的媒人,撮合婚事,鹰爷并以名震天下的‘少帅弓’作为商月令许身下嫁的聘礼,不会问这句话。”   宗晋卿终生出反应,双目掠过惊异之色,沉吟不语。   他不爱说话,只爱听人说话,然后从对方的说话里找寻破绽和弱点,阴沉得教人讨厌。   龙鹰道:“桂有为是陵仲的弟子,唯一的弟子,若他出了事,天才晓得陵仲会否破例出山。桂有为在白道武林,亦因这个身份,变得非常特殊。”   宗晋卿默默瞧他,不露内在的情绪,不过其无形的精神波动,却瞒不过龙鹰,知他因自己的话,心起波澜。   龙鹰心忖你不说话吗?老子偏逼你说话,俯前少许,加强压力,沉声道:“我范轻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暇谈观感交情,仅论事实。竹花帮为南方第一大帮,势力在大江两岸盘根错节,本身并不易吃,大人虽到扬州没多少天,亦该略知二一,我范轻舟更有提醒大人的责任,否则对不起思爷。桂有为是惹不得的,若因此惹来龙鹰或陵仲,后果难测至极。”宗晋卿不悦道:“本官何时告诉过范兄,要对付桂有为?”   龙鹰道:“大人明察,小弟是从田当家处得到这个看法。”   宗晋卿沉着气道:“田老大该不会有这般的一番话。”   龙鹰好整以暇地道:“正因田当家不但没说过半句这方面的话,还特别点出不碰竹花帮,反令范某人生出这个看法,并晓得绝错不了。”   稍顿后,冷然道:“我范轻舟一贯做人的宗旨,是基于利益两字,与田当家的合作如此,肯为思爷卖力亦然。当日在洛阳,已向思爷表明,得思爷点头。”   龙鹰有否作此表明,非是问题,恐怕两方都记不清楚。重要的是藉此机会,申明立场,以之为在韦武集团内的定位。就像他和北帮的合作,“范轻舟”并不是傀儡走狗,而是合作的伙伴。亦只有如此,他方有和韦武集团周旋的余地。   同时进一步明白韦武集团对桂有为的顾忌,他“范轻舟”能起的作用。   这叫前车之鉴。   武曌登上帝座,地方上发生多起声讨武曌的事件,此起彼落,被女帝迅速荡平,稳住天下。现在韦武集团未雨绸缪,先扫荡地方上有能力反他们的力量,到夺权时,将没人敢吭一声。   事情亦有缓急轻重之分,首先是拿张柬之等的五王开刀,赶尽杀绝,不择手段置之于死地,收杀鸡儆猴之效,慑服群臣。   想杀五人绝不容易,因他们与地方传统帮会势力和白道武林关系紧密,得道多助,欲完成目标,第一步先要将北方最大的帮会势力连根拔起,置北方武林于控制之下。洛阳总管纪处讷配合北帮对付黄河帮的友帮洛阳帮,非是偶然,也非私下的利益勾结,而是韦武集团夺天下的鸿图大计关键的一环。要真的独霸北方,不是一年半载办得到的事,而须经年累月,克服重重障碍,方保得住成果,恢复元气。田上渊现时无力南顾,只好依赖他“范轻舟”。   杀五王的重任,将落在宗晋卿、周利用和“范轻舟”肩上。   可是韦武集团的头号劲敌,始终是龙鹰。一天不除龙鹰,任韦后如何狠毒,仍不敢向李显下手,怕的正是触犯龙鹰的底线。龙鹰如讨伐韦武,肯定得军方响应,特别是手握边疆重兵的郭元振,民间则有南面的竹花帮。与龙鹰对仗,谁敢言胜?   忽然间,龙鹰明白了韦后因何不惜一切,笼络收买符太的“丑神医”。“丑神医”肯为她所用,既可保住李显的命,又可令他像以前高宗般无力处理政务,大权遂旁落到她之手。而因李显“健在”,龙鹰将无借口起兵作反。   形势微妙至极。   于此事立场上,韦后和武三思未必一致,否则就不会因武三思邀符太赴田上渊的洗尘宴争拗。   想不到面对宗晋卿,可想通这么多事。   一天竹花帮仍在,“范轻舟”的利用价値,无从估计。   龙鹰语调铿锵的道:“小弟答应了田当家,会设法压制桂有为,使他不沾手北方的事。北方武林的纷争,将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法平息下来。于我们来说,大江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舟想知道大人的看法。”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必须从所有可通过的渠道,特别是符太的“丑神医”,了解韦武集团的确切情况。即使阴险如宗晋卿,只要他肯说话,龙鹰可捕捉宗楚客和宗晋卿两兄弟与武三思的真正关系。   宗晋卿道:“范兄多心了,你担心的事并不存在。勿怪本官交浅言深,大相需要的,是个肯听命的人,如果范兄事事自作主张,恐怕大家很难合作下去。”   他是用武三思来压“范轻舟”,语气很重。   龙鹰笑道:“大人言重哩!说到底,小弟仍是为大相着想。此间事了,小弟将走一趟西京,向大相面禀陈情,好得大相的授意。”   言下之意,就是老子与奸鬼的关系,由老子去处理,不到宗晋卿置喙。   对付像宗晋卿这种人,退让不得,若给他得寸进尺,牵着鼻子走,势愈来愈难满足他的诸般苛求,特别在对付五王一事上。   不容他以此借题发挥,龙鹰问道:“现时小弟与岭南越家,是做生意的伙伴关系,敢问就这方面,总管大人有何意见?”   于适当时候,来个抛砖引玉,说不定可弄清楚令羽查探到的,有大批岭南的江湖人物北上扬州的原因。   宗晋卿打量他好半晌,轻描淡写的道:“越家再不是以前的越家,正面对最强而有力的挑战,以前我们力不达五岭之南的情况,势将改写。”   龙鹰装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色,问道:“竟有此事!大人指的是否符君侯?”   宗晋卿道:“一切待轻舟见过大相回来再说。”   龙鹰晓得暂时没法得到这家伙的信任,故不容“范轻舟”插手岭南的事。他奶奶的!最好是这样子,远征岭南的时机尙未成熟,在眼前须处理的诸般事项里,排列后方。   知宗晋卿下了逐客令,起立告辞。   ※※※   龙鹰登上马车,坐到桂有为旁,后者问道:“有人跟踪你吗?”龙鹰摇头表示没有。   马车起行。   龙鹰沉声道:“符君侯投靠了韦武,至少表面是这样子。”   桂有为淡淡道:“你鹰爷的敌人,就是武三思的盟友。”   姜是老的辣,桂有为两句话,一针见血,点出符君侯与韦武集团一拍即合背后的道理。   形势愈趋复杂,大江联与韦武集团恩怨纠结,恐怕台勒虚云也没法清晰分辨。   龙鹰问道:“符君侯的意向,能否等于岭南节度使娄寅真的意向?”   桂有为哂道:“娄寅真为的是什么?不外权力财富四字,符君侯予他足够的甜头,娄寅真何乐而不为。近年来,越孤与娄寅真的关系并不融洽。鹰爷可晓得娄寅真最害怕的是什么?”   龙鹰道:“竟有他害怕的事?”   桂有为道:“位高势危,他最怕是失去地方势力的支持,令他再无所恃,难山高皇帝远的继续做他无名却有实的土皇帝。如有人能取越孤代之,又属他的人,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龙鹰不解道:“他不是力图维持与越孤的良好关系吗?”   桂有为道:“娄寅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沾手人口买卖后,愈陷愈深。越孤则认为人口贩运有违天德,灭绝人性,且越孤一向以正道自居,愈发看不起娄寅真包庇人口贩卖的行为。则天圣神皇后为帝时,签发禁令,越孤藉此劝娄寅真,娄寅真却是阳奉阴违,更变本加厉,招来越孤不满,乃必然的事。”   见龙鹰思索不语,又道:“你听过人口贩卖的情况吗?确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龙鹰记起池上楼放火烧船的旧事,骇然道:“勿告诉我,怕受不了。”   转往另一话题,道:“娄寅真加符君侯,比之越孤的势力如何?”   桂有为分析道:“问题在岭南的十个土豪里,至少有七个涉足人口贩卖,根深柢固,再加上官府的力量,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情况里,地方官员人人分羹共食,经过这么多年,积重难返,想杜绝人口买卖,谈何容易,否则越孤早动手杀人。”   龙鹰恍然道:“难怪符君侯的势力膨胀得这么快,因他控制着把人卖往五岭外的发大财渠道。”   桂有为道:“就是这样子。北帮现时虽无力南来,宗晋卿和周利用却可纵容岭南的势力扩展到扬州来,立稳阵脚后,再蚕食我们大江两岸的堂口和地盘,原因在武三思不信任你。”   龙鹰道:“问题该不在武三思身上,而是宗楚客兄弟和田上渊不信任我,比起上来,当然是符君侯可靠。如帮主所说般,敌人的敌人,是他们的可靠盟友。他奶奶的,如果晓得符君侯是香家的人,保证骇得他们屁滚尿流。”   桂有为叹道:“幸得鹰爷撑着竹花帮,否则现在我们将陷举目无亲、四面楚歌之境。”   马车驶进近郊的一所庄园里。   龙鹰暂别烦恼,问道:“今次场主策骑出巡,花多少时间?”   桂有为道:“最好不超过一个时辰。幸好定下婚事,名花有主,否则老家伙们不怀疑才怪。盲的也看到月令春风满面,他们还以为因好事已成呢!”   龙鹰拍拍他肩头,下车去也。 第十章 镇摄行动   龙鹰带着盈鼻芳香,离开与商月令共拥甜蜜回忆的幽静庄园,登上来接他的马车,坐到丁伏民之旁,后座是博真、虎义两人。   龙鹰舒服的挨到椅背,闭上眼睛。   丁伏民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今次从岭南来的共二十八人,分三批入住扬州的客栈,正密锣紧鼓,准备大展拳脚,一口气买了两个铺位。”   博真笑道:“买铺位就是要做生意,也是和我们争生意,他奶奶的熊,找死。”   虎义冷哼道:“这批兔崽子很富有。”   龙鹰道:“谁人为他们穿针引线?”   丁伏民道:“扬州一如洛阳,没官方的点头,户籍局的一关已过不了。为他们奔走的是扬州的一个小帮会,专走岭南线的海陆运。鹰爷点头,我们可顺势将他们连根拔起。”   龙鹰道:“杀猪哪用宰牛刀?此等小帮小会,交由竹花帮负责,不用见红,可逼得他们在扬州无立锥之地。他奶奶的!竟敢来惹我们江舟隆,是活得不耐烦哩!令羽的调查功夫非常到家。岭南来的送死鬼们实力如何?”   丁伏民如数家珍的道:“这批人平均水准不错,算得上是一流好手者有四人,包括领头的在内,此人自称少杰,年纪不到三十,没见过他带兵器,拳脚功夫应有点斤两,众人里数他最强横,非是易与之辈。”   博真道:“对这批嫌命长的家伙的来历,有眉目了,个个带岭南口音,非常易辨认,该多多少少和符君侯的梅花会有关系,因此子脱衣登榻时,臂上有梅花刺青。”   龙鹰失声道:“你到大江来有多少天?说起话来却像在大江混了十多年的道地老江湖,还晓得什么是岭南口音。”   博真傲然道:“这叫吸收力强,又是全心投入。你奶奶的!难得才可再过刀头舐血的好日子,不用心点怎行。”   虎义笑道:“这个什么娘的少杰,我虎义亲自伺候他,包他卵蛋不保。”   龙鹰问道:“我们有多少人到位?”   丁伏民道:“现时抵达大江的塞内外兄弟,共五十二人,接到令羽急讯后,连夜坐船顺流赶来,今晚便可动手。”   龙鹰道:“此趟是个鎭慑的行动,务求一举断去符君侯派人到扬州来霸地盘的妄念,故不但须将事情搞大,还要漂漂亮亮的。弩弓预备好了吗?”   丁伏民道:“一切准备妥当。”   龙鹰道:“千万勿误伤无辜,又或点错相、杀错人,致得不偿失。”   虎义道:“鹰爷放心,现时对方二十八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落在我们严密的监视下,又有竹花帮的兄弟天衣无缝的配合,敢保证不会杀错人。”   龙鹰道:“今晚稍嫌仓卒,就明晚动手。桂帮主将给我安排一个宴会,与本地几个头面人物会见,宗晋卿和周利用亦在受邀之列。不过,宗晋卿和周利用该不肯赏脸出席,因为老子今早和老宗闹得很不愉快。”   博真笑道:“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哩!”   丁伏民笑道:“老博学道地的话最拿手,有时很难当他是外来人。”   马车此时左转进入扬州最热闹、但并非主街的花街,满街外来的商旅,举目奇装异服,几疑身处的是中土外的陌生城市。   想起当年与三人转战大漠,还似在昨天发生,现在战场竟移到中土最兴旺的城市之一,宛如造梦。   扬州现时的繁荣兴盛,比之刚到过的洛阳有过之无不及,曾负责大运河建设和政策的狄仁杰,其预见中土的经济重心因大运河而日渐南移之语,正在兑现中。京师从洛阳迁往长安,进一步加速这个趋势。水涨船高下,岭南的地位益形重要。   龙鹰提醒道:“手脚尽量干净俐落点,勿逞匹夫之勇,讲的是兵阵兵法,不予敌人还击的机会。布局杀人要周详,事成撤退须得其法,立即远扬千里,教官方摸不到半点影子。其他人来个万弩穿心便成,却不要射少杰的头,给我斩下来,药制后交给南光,让他派人秘密送交越孤。希望这小子在岭南有点名堂,纵然越孤认不出他是谁,手下仍认出是他。随首级一起奉赠有老子的密函,所以认不出是谁仍不打紧。”   丁伏民叹道:“大漠的鹰爷又回来了!”   龙鹰道:“小弟下车后,我们间的联系即告中断,非是十万火急的事,不用找我,让我可以好好睡一大觉。”   ※※※   符太甫在轩堂坐下,满脸怨愤的李重俊立即连珠箭发,大数武延秀的不是,不但不肯站在他的一边说半句好话,还助安乐公主为虐,完全投往她的一方,更助她游说武氏族人,让她做皇太女。   符太本不惯这类思考的方式,特别当涉及皇朝名位方面的问题,更不惯安慰别人,然而见李重俊一副举目无亲、满腹怨气辛酸无处诉的凄凉样子,兼记起小敏儿说过他娘亲的悲惨下场,耐着性子聆听。   李重俊之所以视“丑神医”为“亲人”,是因与“符太”的关系,“丑神医”等于李重俊的“师公”,且清楚李重俊和武延秀以前的密切交往。   “丑神医”另一令李重俊信任的原因,是像“符太”般,不卖任何人的帐,包括韦后在内。   痛骂武延秀一顿后,李重俊终泄了点气,道:“神医你说呵!这小子是否无情无义?”符太平静的道:“你生错了地方。”   李重俊一呆道:“生错地方?”   符太道:“也投错胎。宫禁正是最不讲情义的地方,你怨人不如怨自己来错地方,不懂带眼投胎。你奶奶的,现在岂是怨天怨地的时刻,若我是你,既然横是死,竖是死,何不豁了出去,博他娘的一铺。”   李重俊看着他发呆。   符太让他有思索的机会,默然不语。   李重俊长长吁出一口气,道:“神医肯助重俊吗?”   符太没好气道:“用我医家的说法,你是乱投药石,我可以帮你什么?”   李重俊道:“至少可在父皇前为重俊美言几句。”   符太道:“枉你长于宫禁之中,却这般不明宫廷典章,安乐是不可能成为皇嗣继承人,因根本没有皇太女这回事,皇上肯点头,亦过不了大臣那一关,至乎过不了武氏子弟的一关。先告诉我,当上太子于你有何好处?”   李重俊颓然道:“该没死得那么快吧,因那毒妇再不容易杀我,多了顾忌。”   符太叹道:“你这条真不知是什么命?别的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你这太子的未来却似死路一条。他奶奶的!当然不是这样子,有了太子的尊贵身份,自然有随之而来的荣誉和地位。”   李重俊苦笑道:“神医有所不知,皇叔虽曾贵为太子,遭遇却像天牢内的重犯。太子的荣辱,还得看父皇如何待我。唉!那还不是须看那毒妇吗?重俊可以有何指望?”   符太没好气道:“那就看迫害你的人是谁,如果是圣神皇帝,我会劝你及早自尽,免受活罪。”   李重俊一怔无语。   符太问道:“其他人对你的态度如何?”   李重俊道:“是敬而远之,又或抱观望的态度,两方面均有一点点。唉!我快闷疯了,近三个月不敢踏足青楼半步,怕给那女人派我的不是,在父皇面前说我是非。”   又以近乎哀求的语调道:“除神医你老人家外,没人敢听我说话,神医不助我,重俊再找不到另一个人。”   符太道:“现在我不是给你出谋献计、策划未来吗?你这么乱投药石,表现了你性格上的致命弱点,就是鲁莽冲动,思虑不够缜密,有些事必须秘密的去做,像现在明知那婆娘通过小敏儿监视我,你仍不顾一切的求我帮忙,是犯了宫廷斗争的大忌。你若一意做皇帝,我实帮不上忙,能帮的限于此一席话。可是若你只是为保住小命,其他可弃之如敝屣,我可以玉成你的愿望。”   李重俊二度发呆。   符太逼他道:“说!”   李重俊吁出一口气,沉声道:“如重俊被册封为太子,这般便宜那毒妇,绝不甘心。”符太鼓掌道:“有志气!”   稍一沉吟,道:“张柬之那群混蛋与你关系如何?”   李重俊道:“王兄在世时,他们当我不存在般,说起我时摇头叹息,不多说半句。王兄去后,情况好了点。”   符太道:“你皇族的人呢?”   李重俊道:“长公主和我说过两次话,只有她支持我当太子。”   长公主便是太平公主。   符太心忖原来太平已通过李重俊和韦后暗中角力较劲。   符太皱眉道:“又说没人肯帮你,不是还有长公主?”   李重俊苦笑道:“她可算一个吗?”   符太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李重俊道:“她找我是不安好心,反更添那毒妇对我的猜疑。长公主不知多么希望安乐那贱人成为皇太女,令毒妇成为众矢之的,她则坐享其成。”   符太终告头痛。   苦思片刻后,断然道:“好吧!如你当上太子,一切休提。可是如你在皇嗣之争被踢出局,立即来找我,我有办法助你逃得远远的,安安逸逸的度过下半辈子。明白吗?”   ※※※   龙鹰阖起《实录》,像符太般头大如斗。   宫廷内斗,确非正常人承受得来的。   符太没有感情用事,与李重俊划清界线,表现非常出色。他不讲人情、干脆俐落的处事方式,是自己学不来的。   从桂有为处,龙鹰晓得李重俊已被封为太子,是名义上的皇储,不过他这个太子比以前的李旦好不了多少,同样倒楣,受尽韦后、安乐两母女的凌辱,诸般为难。李显对他亦没有父子之情,漠不关心。   因行踪暴露,他从令羽的居所迁到位于闹市最具规模的敬宾大客栈,入住最豪华的独立上房。   江舟隆在扬州有多个物业,包括街铺,他偏选投店入宿,是要表明今次到扬州,乃过客的身份,不影响江舟隆的正常运作。   昨天与丁伏民三人分手后,他忙着随桂有为去拜会当地的重要人物,建立关系。近几年,“范轻舟”处于半退隐的状态,亦予外人这个错觉,改由刘南光以本来面目,代表江舟隆出来交际应酬,实务则由郑工、石如山、詹荣俊、张岱和富金五个兄弟打理,为的便是今天的情况。   到飞马节,“范轻舟”重出江湖,迸显异芒,声威大振,“假”和“真”的交替,没有斧凿之痕的完成。   现时加上集结在北方的兄弟,重组劲旅,潜来大江,江舟隆虽没有帮会之名,其实力却足与任何大帮会分庭抗礼,有过之而无不及。江舟隆终于成长成形。   今晚将是江舟隆的首次出击。   中午回客栈后,小睡半个时辰,梳洗更衣,在上房院落内的凉亭阅读符太呕心沥血的大作,一边等待桂有为来接他去赴今夜的盛会。   商月令今早离开,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日子,将见不到伊人。   人生就是如此,分合离聚,环境逼人,谁都无可奈何。   桂有为来了。   登马车后,气氛异样。   龙鹰开腔道:“帮主是否不习惯我的处事手法?”   桂有为笑道:“鹰爷办事,不放心的是蠢蛋。我是怕宗晋卿向武三思和宗楚客哭诉,你到西京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龙鹰轻松的道:“这就要走着瞧。宗楚客两兄弟并不简单,先引进田上渊,现又勾结符君侯,特别是后者,极大可能是瞒着武三思干的。所以若符君侯的人有何不测,宗晋卿只好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桂有为赞道:“那我就真的放心,鹰爷考虑周详,算无遗策。”   又道:“到西京的船,给你安排好哩!”   龙鹰顺口问道:“现时船抵洛阳,和以前有何分别?”   桂有为现出伤感的神色,怕是想起易天南,唏嘘的道:“有点像改朝换代,其他一切不变,田上渊阵脚未稳,不敢留难我们,也没有提高收费。然而这个情况,该维持不了多久。”   接着沉声道:“仞雨回来时怎办?”   龙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我告诉他,大江联高手尽出,仍宰不掉田上渊,他会忍耐。”   桂有为道:“刚收到消息,西京的情况非常不妙。”   龙鹰道:“指哪方面的情况?”   桂有为道:“指的当然是张柬之等人。”   接着续下去道:“可分三方面来说,首先是因韦后和武三思势力日盛,专权擅政,令有分参与政变的众臣心灰意冷,人人自危。其中一个例子,是羽林将军杨元琰,私下对人说‘功成名遂,不退将危’。他的话令敬晖等非常不高兴,杨元琰不理他们反对,径自辞官,皇上却不许。杨元琰只好改采低调,力求明哲保身。”   龙鹰心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桂有为道:“另一个情况,就是原属张柬之一方的重臣大将,大批的向韦后和武三思投诚,包括魏元忠在内,令张柬之等更是势孤力弱。”   龙鹰心忖即使一切不变,可是张柬之等的五王,被架空后只余投闲置散的分儿,还可以有何作为。   桂有为道:“现在到最震撼的事了。”   龙鹰道:“究是何事?”   桂有为神色凝重,缓缓道:“张柬之以归乡养病为借口,正式上表请辞,立得皇上批准,任之为襄州刺吏,却不许掌管州事,给全俸养病。”   龙鹰整片头皮发着麻。   虽猜到终有这样的一天,却没想过来得这般快和急。   张柬之的退避,代表着朝臣集团的崩颓,西京再没有能抗衡韦武的力量。 第十一章 无头凶案   龙鹰离开宴会场所,尙未登上桂有为的马车,给人截着。   那人向桂有为告罪一声,转往龙鹰道:“末将周利用,奉宗总管之令,请范爷随末将到总管府走一趟。”   龙鹰不悦道:“什么事这般急?”   周利用三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整齐的军服,佩刀,身材修长,个子很高,窄脸,一双眼睛机灵锐利,标枪般的体型散发着悍狠之气。如田上渊所说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龙鹰感觉不到丝毫善良,且认为他天生残忍,是那种以杀人为乐之徒。   闻龙鹰之言,冷冷道:“见到宗总管,自可清楚分明。”   这番话颇不客气,有蓄意冒犯的意味。   龙鹰与桂有为交换个眼神,桂有为心知肚明,拍拍他肩头,登车去了。   长街静悄悄的,街的对面聚集着三十多骑,大半是官兵,有几个穿便服,亦以这几个人武功最高,以江湖的标准来说,属好手之列。   街的左右两边均见官兵把守,这截街道被封锁了,非常大阵仗。   龙鹰向周利用点头道:“好吧!希望宗大人有个可令范某人满意的解释。”   周利用瞧着桂有为登上马车,开出,丝毫不理龙鹰的不满,向对街的手下打个手势,数骑驰出,全为便服的武装大汉,牵两匹空骑过来。   周利用淡淡道:“范爷请上马!”   龙鹰冷哼一声,朝前跨步,下一刻已立在离他尙有七、八步的健马之旁,不见有任何踏镫或腾跃的动作,倏忽间坐上马背,轻松自如。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包括周利用在内,见者无不动容。   龙鹰高明之处,是使人没法分辨大串动作间的连贯性,如果动手过招,等于没法掌握其步法、身法。   周利用压人的气势登时矮了半截,老老实实的踏镫上马。   龙鹰在马背上朝周利用皱眉道:“街上的人到哪里去了?”   不知是龙鹰刚才表现的那一手鎭住他,还是认为不适宜对“范轻舟”过分地不礼貌,周利用沉声道:“扬州城现时处于戒严状态,行人均被劝回家里去,店铺关闭。”   龙鹰扮作知机的不再问,示意周利用领路。   周利用带头策骑而出,逐渐加速,龙鹰和众汉紧随其后,对街余下的三十骑拍马追来,加入他们。   龙鹰长笑道:“范某人不耐烦哩!横竖长街无人,我等何不纵骑飞驰?俾能快点见到宗大人。”   周利用答应一声,马鞭落在马股上,座下骏马立即放开四蹄,朝前飙刺。其他人吆喝连声,纷纷催马。   龙鹰心中暗笑,默运玄功,泽及临时坐骑,后发先至,蹄起蹄落,眨几眼工夫赶至与周利用并骑驰骋,不多半个马鼻,也不少过半个马鼻。   周利用忍不住的朝他瞧来,双目难掩骇异神色。不住催马,欲将龙鹰抛离后方。   龙鹰当然明白,让出来给他坐的马儿,乃众骑里体质最孱弱的,比不上周利用手下的马儿们,与周利用的优质骏骐更是没法比较,偏能与周利用并驾齐驱。   往总管府之行忽然变成马赛,任周利用尽展骑功,仍没法甩掉龙鹰,始终不离左右,数里的路途,半盏热茶的工夫在蹄下消逝,三十多骑旋风般卷入总管府敞开的大门内。   总管府的西广场变为临时的停尸间。   在火炬的照耀下,二十八条尸,分作五组,以展示于不同地点遇袭,广布地面,尸身上插着一至三枝短弩箭,或蜷曲、扭曲着身体,又或直挺挺的,唯一没插着弩箭的尸体,却失去头颅。   如此可怖情状,胆子大的人也吃不消,但对龙鹰来说,比起尸横遍野的况境,乃等闲事。   下马后,龙鹰随周利用来到立在尸阵中间的宗晋卿前,隔七、八步停下来。后者左右有四个随从高手,像是怕龙鹰骤起发难,故严阵以待。   其他官兵和便服好手,往四周退开,表面松散,实则形成重重包围网。   大门关上。   如果他们晓得包围的是“龙鹰”,没人认为这样的布局足够困着他。   宗晋卿面寒如冰,狠盯着“范轻舟”,神情勉强的回礼。   龙鹰目光在地上的尸首来回梭巡,避过与宗晋卿对视,当随周利用停步,再朝宗晋卿瞧去时,叹道:“厉害!厉害!”   宗晋卿的声音,如寒风从夹缝里迸发出来似的道:“谁干的?”   龙鹰目光落在最接近的一组尸骸上,道:“瞧血液干涸度和色素,二十八人该是同一时间被干掉。弩箭插入的位置,均为致命部位,准确至教人吃惊,下手者不单是第一流的高手,且是杀人的专家。这样的武器,这样的凶手,若如分组显示般分于五个不同的地点遇害,今次绝非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是一个完美无瑕、组织严密的军事行动。”   又道:“逮着人吗?”   宗晋卿缓缓摇头,眼神变得更凌厉。   龙鹰心忖若眼神可以杀人,自己肯定死了好几次,点头道:“宗大人找小弟来问,肯定找对人。”   宗晋卿虽怀疑他,闻言仍为之错愕。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说出来前,先要向大人请教几个问题。”   感觉到周利用暗中提气戒备,转向他道:“周兄在疑心什么?纵然是范某人指使,仍不到你们来说我,该让我范轻舟直接和大相交代。”   宗晋卿和周利用闻言同时色变,却是发作不得。   龙鹰的话极不客气,不留情面。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礼尙往来是也。现在宗晋卿派周利用拦街截着他,押犯般请回来,又以审犯的目光和说话凌逼他,忍气呑声再非办法,须还以颜色。   此亦为“定位”,让宗晋卿晓得自己与他平起平坐,非是俯首听命的人。   龙鹰不但直接与武三思交易,且得李显欢心,又曾于安乐公主举目无援之际伸出援手,关系非浅,闹到京师去,在宗晋卿苦无真凭实据下,即使得兄长宗楚客支持,吃亏的定为宗晋卿,绝非“范轻舟”。   若是普通帮会的老大,早大刑伺候,屈打成招。   官场其中一条金科玉律,乃“打狗看主人”,弄清楚对方的靠山是否自己吃得住的,宗晋卿虽权重一方,开罪的却是靠山硬至不能再硬的“范轻舟”,立告当场吃瘪。   周利用瞧宗晋卿一眼,见他毫无表示,只好自己事自己了断,挤出点笑容道:“范兄说笑哩!”   从“周将军”、“范爷”,到“周兄”、“范兄”,大家转以江湖对等的身份说话,气氛稍见缓和。   龙鹰对化解他们的怀疑,把握十足,欺的是对方不晓得符君侯乃香家的人,只认为老符败走岭南后,发展出可观的成绩,又看中他是龙鹰死敌,大有利用价値,故容许老符的势力探往大江,以之制衡江舟隆和竹花帮,从中得利。   符君侯绝不会告诉宗晋卿他与大江联的关系,其因利乘便往北闯,该得台勒虚云的授意,不用将所有注码押在“范轻舟”一人身上。依道理,“范轻舟”理该不知道符君侯与大江联的关系,没法怪大江联说一套,做一套。   龙鹰举步移至无头尸旁,仔细端详,道:“死者里数此人武功最强横,应为众死者之首,竟能击落短距射出的劲弩,可惜没法避过敌人的左右夹击,胸骨尽碎,还给摘走首级,此人是谁?”   宗晋卿冷硬的道:“仍在调查中!”   周利用沉声道:“范兄不是说我们找对了你,此话何解?”   龙鹰转身,面向两人,负手悠然道:“是大江联干的!”   宗晋卿一副你想推个一干二净,没那么容易的态度,道:“大江联不是早云散烟消?”   龙鹰哂道:“谅宗大人初来甫到,故未弄得清楚大江联是怎么一回事。大江联是个见影不见形的组织,实力惊人,黑齿常之的遇刺身亡,可窥见其实力的一斑。比起来,杀区区二十八个江湖强徒,平常至极。未知田当家有否告诉宗大人,他也曾遭大江联行刺,损失了几个得力手下,却逮不着对方半个人。现在大江联到扬州公然犯案,志不在杀几个人泄愤,而是发出强烈的讯息,警告某一方或各方人等,勿要触犯他们之禁。”   不容他们有反驳的机会,接着道:“这批外来人到扬州有多久?做过什么事?”   周利用语气软弱的代答道:“尙未查清楚!”说出来,连他自己也感理屈气穷,没有说服力。   龙鹰早知两人不会说老实话,间接证明与符君侯的串连,乃宗晋卿两兄弟瞒着韦武私下干的勾当,更是有恃无恐。   宗晋卿终是满肚奸计的人,问道:“依范兄这般说,大江联应是不让外来势力入侵他们的地头,故狠下杀手。然则大江联又因何肯容忍竹花帮和范兄日渐兴旺的江舟隆?”   龙鹰微笑道:“问得好!答案该在这批人的真正身份上,是不是与大江联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查清楚这批人是何方神圣,事情可水落石出。支持小弟这个看法的,是小弟脚下的无头尸,割下的头颅将以礼物的方式送给其主子,挂在他的大门上,警告对方勿再踏足扬州半步。”   宗晋卿和周利用为之气结,给龙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两人既不肯说出这批人的来龙去脉,就原因的问题说下去,再没丁点意义。   龙鹰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两人心知肚明符君侯从事人口买卖,有可能因此与大江联利害冲突,使这批人招致杀身之祸。   撤离大江流域的大江联,避往岭南去,顺理成章。   龙鹰随口道:“杀人的短弩箭式样特别,不似中土的产品,若来自塞外,将进一步证实是大江联干的,当年被武则天连根拔起的金沙帮,与南诏的马贼有紧密的关系。”   周利用道:“南诏乃蛮荒之地,怎可能制出如此精致的强弩?”   龙鹰正是要引他诘问,道:“周兄知其一,不知其二。‘狡兔三窟’,大江联一贯的作风,是将主力移往中土皇法管不到或力有不及的地方,例如南诏,又或南海的岛屿,于这些偏远处有个专事生产弩弓、弩箭的基地,毫不稀奇。”   宗晋卿道:“范兄对弩弓非常在行。”   龙鹰从容道:“凡能对小弟构成危险的东西,小弟都在意,否则有何玩命的资格。唉!坦白点说吧!宗大人和周将军是否怀疑这件事是小弟干的呢?”   广场立时静至落叶可闻,惟有火炬烧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们怀疑“范轻舟”是正理。   “范轻舟”甫抵扬州,立即发生血案,是时间上的吻合。血案发生时,“范轻舟”正参加宴会,无私显见私的营造出不在现场的事实,蓄意地与桂有为双双置身事外。两人更晓得今次岭南势力北上,直接威胁竹花帮和江舟隆的利益,是明目张胆的入侵,所以并非缺乏出手的动机。   而龙鹰有恃无恐之处,自己这支“暗杀部队”是无中生有,事前没半丝痕迹。其手法之凌厉、行动之敏捷、效率之高、组织之严密,如龙鹰所形容,超出了一般,至乎大帮大会如竹花帮的能耐,是一次完美的军事行动。   愈熟悉和清楚竹花帮、江舟隆,愈没法将刺杀行动算在两帮身上。   两人头痛的原因,龙鹰比他们更清楚。   宗晋卿终于让步,吁出一口气道:“范兄比我们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我们请范兄来,是要向范兄求教。范兄勿多心。”   龙鹰约束声音,只传入两人之耳,道:“我们仍算是自己人,对吧!”   周利用首先现出惊异,因见到宗晋卿的护驾高手,人人一脸茫然,显是听不到“范轻舟”的说话,惟有宗晋卿没有异样,不会因“范轻舟”明明唇片移动,却没发出声音而大惑不解。   传音入密之术,修习内家功夫有成者,大都办得到,以内气束音成线便成,可是像“范轻舟”般同时将声音送入立在左右方不同位置的两个人,只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   龙鹰再露一手。   他不得不绽现锋芒,是须鎭住两人,先发制之,使他们不敢对竹花帮或江舟隆轻举妄动。   宗晋卿无奈点头,道:“这个当然!”   龙鹰道:“此事可交在小弟身上,明天小弟须乘船北上西京,但可使江舟隆的兄弟查个一清二楚,与大江联周旋多年,较有办法。一有结果,立即报上宗大人。”   宗晋卿干咳一声,周利用知机的道:“真的不用劳烦范兄,此事末将亲自处理。”   又压低声音道:“由于未明真相,此事请范兄保密。”   龙鹰爽快应道:“明白了!就当小弟今夜没有来过。”   接着提醒道:“大江联擅长突袭刺杀,目标不限于帮会人物,宗大人万勿轻视。”   宗晋卿气焰大减,道:“多谢范兄提点,本官不会掉以轻心。范兄请!”   两人一左一右,送他到大门处,其他高手跟在后方。   龙鹰登上马背,周利用派出两个手下,送他回客栈。   龙鹰没有拒绝,因知道扬州城今夜寸步难行,没官府开路,怕要厮打着回去才成。   终化解了官府的诘难。   不过,龙鹰知道尙要闯另一关,就是台勒虚云,有效于宗晋卿和周利用身上的一套,用于台勒虚云处立成笑话。   此事件肯定提高台勒虚云对他的怀疑,光是杀人的弩箭已非他可提供圆满的解释,唯一优势是台勒虚云既没法暴露符君侯与大江联的关系,惟有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第十二章 真心说话   “进来!”   小敏儿莲步姗姗的来到仍埋首书桌、运笔疾书的符太身旁,娇呼道:“大人在写天书吗?字体小如微尘,教人如何读?”   符太知晚夜在油灯掩映下,更看不清楚,道:“此乃家门遗训,眼力不足者,等于功力不够,看之无益有害。”   小敏儿嘟长嘴儿道:“大人不是在写《医经》吗?顶多学不懂,怎会有害?”   符太胡诌道:“看坏眼算不算有害,学得一知半解,医坏人时更是害人,怎会没有害呢?”   小敏儿俯身读道:“这个是‘龙’字吗?噢!认得哩!下面的两字是‘混蛋’,大人在写什么哩?竟有骂人的话。”   符太暗吃一惊,想不到她这么好眼力,慌忙阖卷,道:“《医经》不可以骂人吗?嘿!骂的是神农氏,只是错写别字,‘农’变成‘龙’。哈哈哈!”   小敏儿站直娇躯,挨贴他,不解道:“神农氏有什么好骂的?”   符太人急智生,道:“当然要骂,后人学他般去尝百草,不知多少本可成名医者,壮志未酬已误服毒草而亡,我在南诏便试过一次,幸好死不去。哈!还不是混蛋?”   小敏儿掩嘴娇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大人是怪人来的呵!”   符太为分她心神,探手搂着她纤柔的腰肢,道:“小敏儿来找王某有何贵干,不是又催老子上床吧!我好像写了不到个半时辰,仍意犹未尽。”   小敏儿被他搂得娇体发软,伸手搭在他肩膊上,支撑身体,喘息着道:“高大哥来找大人呵!”   符太心忖又是那个家伙,皱眉道:“这么晚了,来找我干什么?”   小敏儿道:“我们做下人的,哪有昼夜之分?高大哥没事亦不敢来骚扰大人呵!”   符太道:“伺候我便可分昼夜,你先去睡觉,老子干完活后,自会登榻休息。”   小敏儿咬着他耳朵,呵气如兰,道:“婢子该到哪里睡呢?请大人赐示!”   符太随口道:“小敏儿爱到哪里睡都可以。”   小敏儿又惊又喜,试探道:“大人不是要连做七天法事吗?”   符太早忘掉说过的话,道:“搂着小敏儿来睡觉,何犯忌之有?小敏儿放心好哩!”   小敏儿俏脸染红,撒娇道:“大人说过的话,要算数呵!人家给你弄糊涂了。”   符太心忖自己比她更一塌糊涂,连忙起立,离房见高力士。   “找到原因哩,说出来包保经爷不相信,因小子听到时,也以为听错。”   符太本抱着尽快打发他的心意,闻言被惹起兴趣,对垂手恭立圆桌旁的高个子太监道:“坐!”   高力士如奉纶音,坐入符太左旁的椅子去,面向符太,压低声音道:“竟与妲玛夫人有关!”   他说的是符太最关心的事,等于一箭射出,命中靶心。   符太动容道:“武三思告诉你吗?”   闻符太直呼武三思之名,高力士竟毫无异样,道:“无论武郡王如何倚仗我,侍臣就是侍臣,没资格听机密事,也没问的资格,小子探听的办法,凭的是在宫内的人脉关系,旁敲侧击,再加大胆推断。例如从表面没相干的事,把握到其中的关连。抓到点蛛丝马迹,锲而不舍地穷根究柢,直至水落石出。积少成多后,发觉宫内没一件事不是互相牵引的,更察觉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知其他人之所不知。”   他的话有股剖白的意味,虽是“打蛇随棍上”,一副向符太交心的模样,却使人听得舒服。   符太瞧着他坦诚的目光,开始不懂该将他列为哪类人,此人心思的细密,教人吃惊,如果成为敌人,肯定可看穿自己左泄右漏的诸般破绽。   回心一想,也可能因他看穿了自己非是寻常之辈,大异于其他争逐权势名位的人,且心怀叵测,才愿意亲近自己。   高力士此子绝不简单。   忽然间,妲玛的事相比下再非重要,必须先弄清楚高力士刻意逢迎的意图。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你可知这般来找我说话,说的是这些话,等于背叛武郡王。”   高力士恭敬的道:“小子仍是在为武郡王办事。唉!小子可说句真心话吗?”   符太哂道:“原来你从未说过真心话。”   高力士叹道:“在宫内,真心话是在无人时对着墙壁说的,若对象是其他人,即使亲似兄弟姊妹,有百害而无一利。”   符太不解道:“你昨天才认识我,竟然想说真话,何苦来哉?”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虽是初次拜会经爷,可是小子对经爷的事,早耳熟能详,并深深思索,只恨无缘得见。”   符太道:“小敏儿回房睡觉了,你可放胆说话。如有人敢来偷听,瞒不过我。”   高力士道:“经爷可知今天见李郡王一事,小敏儿已上报娘娘。”   符太一怔道:“下午我一直在紫云轩,没见她离开呵!”   高力士道:“何用离开,自有人到这里来收取消息,问题在小敏儿有否告诉经爷。”   ※※※   龙鹰闭上眼睛,大运河的风阵阵吹来,奇寒彻骨。今早启航后,他坐在船尾处,展卷细读符太的《实录》,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有剑来刀往的紧张场面,然而其诡谲凶险之处,尤有过之。   从符太如将场景重现的细致描述里,他体会到宫廷争斗的殊异之处,就是不可能弄清楚谁可信,谁不可信。在禁中生活的人,由上至下,没人说真话,人人用骗用诈,且是高手。   对高力士,他像符太般摸不着头脑。小敏儿反有个谱儿,她近乎人雅,渴望有个强大的男人呵护她,带她逃出皇宫这个凶潭。   深宫内发生的惨事,耸人听闻者难以计数,而能泄出去的,是真实数量微不足道的部分,大多永远不见天日,随时间湮没无闻,以人间地狱形容之,也不为过。   看符太这小子的《实录》,既惊险又好笑。竟给小敏儿看到“龙鹰那混蛋”几个字,幸好残缺不全,漏掉“鹰那”两字,给他胡混过关,亏他想得出。唉!明知他不该出事,否则何来“长安见”的结语,但仍忍不住为他担心。符太小子究竟有没有想过,小敏儿会照样将他晚晚埋头写《医经》的事上报呢?若韦后着他拿《医经》来看看,符太怎办?   高力士大概是个可信赖的人,否则小荣该提醒符太。   展卷续读。   符太没半点感觉的道:“你在警告我吗?”   高力士讶道:“经爷似半点不介意被小敏儿出卖,还是因对她有十足的信心?”   符太盯着他道:“高侍臣两句话,让本人听出你老哥认定我有事隐瞒,且若被揭破,将陷万劫不复之地。”   高力士夷然道:“经爷厉害。”   符太道:“算你坦白。好吧!有什么真话想告诉本太医?”   高力士沉吟片刻,接而双目射出坚决的神色,缓缓道:“我高力士平生最崇拜者,有三。”   接着补充道:“嘿!当然是指见到经爷之前。”   符太不悦道:“又来了!是否不杂两句假话,心中不自在?”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道:“经爷恕罪,积习难返啊!”正容道:“就是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   符太笑道:“大胆!竟敢说真话。”   高力士轻描淡写的道:“小子的人生尙有何求?唯一可望是成就一番事业,活得痛快。当机缘来到眼前,如白白错过,怎甘心。”   他语调荒寒,充满感怀身世之慨。   符太整条背脊骨寒惨惨的,难道这小子竟厉害至看穿自己的伪装。   “继续说下去!”   高力士道:“枝节的事,小子不说了,想问经爷一个问题,以圣神皇帝的英明果断、胖公公的深谋远虑、鹰爷之雄才大略,怎肯让大周的家当,尽败于他人之手,不合情理呵!”符太故意道:“改朝换代的事,谁都没法子。”   高力士垂首道:“小子也曾这般想过,直至经爷回来,方恍然大悟。”   符太冷冷道:“你认为我是鹰爷的人?”   高力士坦然道:“不只小子这么看,而是人人都这么看。鹰爷征契丹人前,经爷先一步奉旨出使奚国,后又拒不接受娘娘的馈赠,鹰爷桀骜不驯的兄弟符太成了经爷的徒弟,在在均显示经爷与鹰爷的关系千丝万缕。我比其他人想得更深入,经爷正是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的奇兵后着。”   龙鹰触目惊心,差些儿唤娘。   有这么的一个人蛰伏宫内,从旁窥视,他竟懵然不知,也没人提醒他。可见以胖公公的精到,仍可百密一疏。   小敏儿是另一个例子,思想比她的年龄成熟,懂事至教人吃惊。   假如高力士站在武三思的一方,后果不堪设想,他体会到高力士这番坦言对符太的冲击。高力士绝非莽撞之人,敢说出这番话,只要符太的“丑神医”不告发他,等于证明他猜个正着。符太的选择不多,一是立即杀了他,毁尸灭迹;一是收之为己用。而不论哪个选择,冒的风险同样地大。   高力士说的,合情合理,偏是自己没有想及,符太当然更想不到。或多或少,“丑神医”与“龙鹰”脱不了关系,被视为龙鹰的嫡系人马,然而当局者迷,龙鹰从未就此认真思索。得高力士这个旁观者点出来,颇有拨开迷雾见青天之感。   妲玛这般着意“丑神医”,是基于与高力士相同的看法。以台勒虚云的智慧,瞧得比高力士更深到。   “丑神医”所恃者,就是可保着李显的健康,此也是招来死祸之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之谓也。   符太如何应付此起突发事件?   符太洒然道:“本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这妙想天开的小子,有胆有识,确不是和稀泥。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切言之尙早,待老子处理好眼前的事,再好好就你的提议想想。不是恐吓你,开罪鹰爷没什么大不了,若开罪我王庭经,搞砸老子的事,即使你躲到天边,我仍有办法取尔的小命,千万勿让老子发觉你的话口不对心。”   高力士恭敬的道:“小子最佩服心狠手辣的人,所以鹰爷虽然了不起,天下无人能敌,仍非是小子最佩服的人。”   符太苦笑道:“能在我说出那番话后,仍可见缝插针的拍马屁,舍你高力士外尙有何人?没想过吗?凭你的本领,取汤公公而代之,是骄人的成就?”   高力士道:“这方面小子向经爷表明心迹,良禽择木,事君事明主。像汤公公般天天呕着血过日子,不要也罢。”   符太叹道:“真有你的一套,我明明不想说下去,仍给你惹得欲罢不能。这样吧!在迁往长安前,就当是你的考验期,过了关,王某人将予你一个清楚明白。”   高力士大喜离座,跪拜地上,连叩三个响头。   符太没好气道:“算是什么?”   高力士道:“当然是拜谢师父知遇之恩,力士现在是跨过门槛,行叩头的礼数。”   符太不悦道:“我不惯这一套,也不是你师父,学医肯定浪费了你。起来!你仍未说清楚武三思何故邀请我。”   符太行险一博,龙鹰是理解的。   假设能收此人为己用,是明智的选择,很多符太的“丑神医”办不到、没法探听的事,可由这有着胖公公式潜质的人代劳。   胖公公老谋深算,高力士机变灵活。   ※※※   高力士重新坐下,道:“首先,小子直接去问大相,试探他邀请经爷之心是否坚定,提出经爷的问题,并说如理由不够充分,经爷不赴明晚的宴会。”   符太赞道:“好小子!不过如给武三思发觉你另有居心,肯定找人将你乱杖打死。”高力士叹道:“像我现在般句句心里话,其刺激痛快之处,经爷是很难明白的。”   符太道:“夜哩!长话短说。”   高力士道:“大相听我的话后,一副头痛的模样,然后拍台大骂经爷不识抬举,到气消了,才着我自己去想办法,他帮不上忙。”   符太大讶道:“连他也找不出个象样点的理由?”   高力士道:“当时小子便想,当是有不可告人的理由,并猜到该与妲玛夫人有关系,只有夫人是大相影响不来的。”   符太赞道:“你比我熟宫情。”   高力士果然不再说无关的事,续道:“小子遂从妲玛夫人方面入手,看看大相近几天有没有私下找妲玛夫人说话,皇天不负苦心人,终查到大相私下见过夫人两次,且只隔了几个时辰。他们说什么话当然无从晓得。第一次说话后,大相拉长脸的离开;第二次走时,则既无奈又苦恼,接着召我去,派给小子这个近乎不可能、邀神医你赴宴的任务。”   符太皱眉道:“的确奇怪!”   高力士道:“小子可否说出心里的猜测?”   符太道:“我有封着你的口吗?”   高力士欣然道:“第一次,大相是邀夫人出席宴会,给夫人一口拒绝。第二次,大相得到了娘娘的首肯,岂知给夫人开出条件,除非经爷肯去,否则她不应邀。”   符太哈哈笑道:“虽不中,不远矣!老子忽然有个好主意。” 第十三章 另类款曲   符太是不可能猜到个中微妙的情况的,因他不晓得田上渊是谁。   田上渊想见妲玛,根本是不合乎礼节的要求,武三思竟然答应,又可说服韦后,得她首肯,唯一的原因,是对妲玛的出身起疑,须由田上渊来证实。   田上渊当然有一番令韦武信服的说词,至于会否自揭“原子”的出身来历,要他们自己方清楚。   隐隐里,他有个直觉,宗楚客是知悉田上渊来历的,如果这方面宗楚客一直瞒着韦武,那宗楚客对皇座便非是没有野心。对田上渊这类人,一般的权力名位打不动他,但如能使“大明尊教”成为国教,或许正是他的心头大愿。   田上渊是清楚塞外魔门存在的人,会就这方面提醒宗楚客,得到韦武的重视,对“房州事件”有新的看法。   至于为何妲玛指定要“丑神医”参加宴会,她方肯出席,连龙鹰也摸不着头脑。   此时船队的总指挥,在竹花帮内拥六片竹叶的翠竹堂堂主郑居中到船尾来找他,道:“范爷注意到后面那艘单桅船吗?离开扬州后,一直追在后方。”   龙鹰转身望去,果然见到郑居中所指的单桅船,落后约五里。心忖难道因船甫开航,自己立即埋头埋脑于《实录》,因而忽略了危险。然想深一层,该非如此,到此刻心神离开《实录》,仍没感到危机来临。   问道:“郑堂主因何认为此船针对我们?”   郑居中道:“我们走惯大运河,能一眼瞧破虚实,像这艘船,吃水浅,显然没有载客或载货,可是操舟者肯定是水道高手,故能不徐不疾的始终跟在后方,保持一定的距离,没出现须不住减速的情况。”   他的说话显示出大帮会一堂之主的自信和自负,且带着指点“后辈”的意味。自江舟隆崛起,竹花帮一直对之照顾有加,可是“范轻舟”暧昧的身份,令“范轻舟”与竹花帮领袖阶层的接触绝无仅有,全仗郑工、石如山、詹荣俊、张岱、富金和现在的刘南光与竹花帮的人交涉,故此“范轻舟”在大江流域名气虽大,可是桂有为下面的人,大部分视“范轻舟”为寄生于竹花帮而存在的生意人。   到“范轻舟”在飞马牧场大展神威,竹花帮的人才对“范轻舟”改观,然而仍有部分人并不放“范轻舟”在心上,顶多认许他打马球的成就。   郑居中该就是这部分人的其中之一,若非桂有为在启航前亲自吩咐他事事与“范轻舟”商量,又须以“范轻舟”的决定为准,帮令如山,盖过了郑居中本人的意愿,这位堂主根本没闲情来与“范轻舟”说话。   龙鹰问道:“若对方意图不轨,现在岂非明着告诉我们,他们是跟踪在后,故意暴露行藏。”   郑居中一怔道:“我倒没想及此点。”   龙鹰自己仍未完全从符太的天地抽离,心不在焉似的,连忙收拢心神,道:“我们的船队载的是哪类货?”   船队共三艘两桅货船,均吃水颇深,满载货物。   郑居中大讶道:“帮主没告诉范爷吗?三船上等香料,几全为舶来货,部分是有钱仍买不到的珍品,存仓多时,到晓得范爷到西京去,从仓里取出来付运。帮主说,三船香料全交予范爷,由范爷全权处理。”   又道:“这批香料原本打算在皇上登基时作为我帮的贺礼,不知因何一直留在仓内。”见龙鹰像没听到他说话般,凝望五里外的船帆,道:“范爷是否有新发现?”   龙鹰道:“我开始有感觉哩!”   郑居中不解道:“有感觉?”   龙鹰答非所问的道:“原来是香料,难怪嗅不到气味。”   香料最忌气味外泄,故有特别包装的手法,完全密封,以龙鹰的灵鼻亦嗅不到,可见裹扎得多么稳妥。   接着道:“这艘船该是冲着范某人而来,但保证没有恶意,请郑堂主照常操作,船赶上来时,由范某人应付。”   郑居中欲言又止,最终没说话的去了。   龙鹰掏出《实录》,不理天昏地暗的继续投往“丑神医”有如轮回转世的经历。   ※※※   高力士兴致盎然地问道:“经爷有何好主意?”   符太道:“你比我熟悉宫内讯息往来的方法,今次是要请教你。”   高力士受宠若惊,道:“经爷吩咐,小子必全力以赴。”   符太道:“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镬,只是想问你,如果我想向妲玛传达一个讯息,怎办方最得体妥当,不致唐突佳人?”   高力士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有点口齿艰难的道:“妲玛夫人身份特殊,想见她并不容易,她居住的芳玉楼,是宫禁内的宫禁,除每天打扫的婢子外,其他人严禁踏足半步。”   符太喜道:“她竟是一人独居?”   高力士看看他的“丑脸”,垂首不让符太看到他眼内的神色,低声道:“想和妲玛夫人私下往来,比上刀山、下油镬易不到多少。”   符太道:“来个羽箭传书又如何?问题在你肯否动脑筋。他奶奶的!这叫全力以赴?”高力士欣然道:“经爷骂得好。唉!我的问题是,对着经爷很难弄虚作假,刚才这般说,是想经爷知难而退,免将心机虚掷在镜花水月般的事上。”   符太皱眉道:“这是否较婉转的说法,劝你经爷我勿要‘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高力士忙道:“经爷想听好听的话没问题,吩咐一句便成。”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失笑。   笑毕,符太首次感到与这高个子侍臣的距离拉近了很多,此一有资格成为宫内最虚伪的人者,当他站在你的一方时,有其真诚的一面。从任何方面考虑,妲玛对“丑神医”不单看不上眼,还看不入眼,兼之妲玛予人的一贯印象是孤芳自赏,对男性不假辞色,如“丑神医”对之生出妄念,弄得头头碰着壁,情何以堪。   符太对高力士想劝退他有更深一层的思虑,就是高力士向他投诚,是要参与大功业,如果“丑神医”竟为“儿女私情”,置大事不顾,那高力士是站错了边,故连假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不用之,便杀之。   相处下来,符太再舍不得杀他,只好透露点玄机,以免令他以为错投庸师。道:“勿要以为老子与妲玛是一般关系,事实是在过去两天,我和她交过两次手,两次都是她来寻晦气。她奶奶的,不要看她平时一副端庄娴淑的骗人模样,发恶时比雌老虎还凶。”   高力士难以置信的道:“经爷竟抵得住她的全力出手?”   符太哂道:“有何好稀奇的,天下得她一个高手吗?第一次是拳脚对拳脚,第二次是老子白手对她的剑。所以对本太医与她的关系,不要妄作猜测,真正的情况,远超你的想象之外,我所知的,远比你多。记着现在是考验期,过不了关老子就宰了你,因为给你这小子诈去很多不该晓得的事。”   高力士不惊反喜,一副大感刺激过瘾的样子,兴奋的道:“经爷是真的在考验小子,这般的小事,力士必办得妥妥当当。”   符太斜眼兜着他道:“不再如上刀山、下油镬那么困难了?”   高力士忙道:“当然!当然!经爷赐示。”   符太略一思索,道:“通知妲玛,明晚申时中,我王庭经在内苑门恭候她的马车,与她一起赴会,过时不候,当然老子也不去了。”   高力士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符太摊手示意他说话。   高力士知机的道:“力士会为经爷办妥此事。”   符太盯着他道:“说吧!不说出来你今晚肯定睡不安寝。”   高力士叹道:“经爷奇人奇行,岂是我等长年屈在宫内、经验浅薄、阅历不深的无知之徒能明白。仗小子的浅见去看,如果夫人真的向大相开出经爷赴会,方肯出席的条件,摆明是推拒大相,怎肯反过来纡尊降贵似的,依经爷之言以马车来接经爷到翠翘楼去?”   符太道:“若真的拒绝,一句便成,韦后也没法勉强她,她非但没这么做,还开出条件,便是事不寻常。田上渊因何要见她?她又为什么肯去?同时拉我趟此滩浑水?事必有因。明白吗?”   高力士精神大振,道:“经爷果是做大事的人,想法与别不同,今次是真的明白,经爷在测试夫人想见田上渊的心意有多坚决,她若不肯屈从,经爷仍没有损失。”   接着头痛的道:“然则小子如何向大相交代?”   符太道:“真没长进,当然一句不提我和妲玛暗通款曲,只须告诉武三思,王庭经准时赴约。到时爽约,属我的事。”   高力士道:“若大相问起,经爷为何改变心意出席,小子如何答他?”   符太道:“简单之极,告诉他当本太医晓得有夫人参加后,立即‘变节’,哈!‘变节’两字用得多么好。”   接着探手抓着高力士肩头道:“小子!学东西哩!有风使尽帆,明白吗?告诉大相那东西,我王庭经要坐在妲玛身旁,否则拂袖即走。”   高力士道:“经爷厉害!”   ※※※   龙鹰终有点明白,瞧来复杂难明的事,内里或许非常简单。   田上渊指明想见妲玛,容易理解,或正是田上渊洛阳之行的真正原因。   妲玛开出条件,表面是给义姊韦后一个面子,更有可能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直至龙鹰在洛阳如是园偷听无瑕、霜荞和沈香雪的对话,台勒虚云仍搞不清楚田上渊的身份,又以为在长安刺杀陶过者另有其人,由此而知台勒虚云一方尙未有接近田上渊的机会,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妲玛怎肯错过在近处观察田上渊?   然而想还想,一向“不问世事”的妲玛绝不可让人窥破她的心意,故武三思第一次找她时来个断然拒绝。到第二次,妲玛寻到韦后这个下台阶,再加赠难题,藉此显示即使肯出席,也是勉为其难。   所以符太此子真不赖,极可能押对了。不过,妲玛不出席的机会远比出席大,否则以妲玛对大明尊教的熟悉,可凭符太医治李显的手法,疑心是大明尊教的终极武功“血手”,故而两度出手试他,怎会一点看不出田上渊武技的来龙去脉。   答案就在《实录》内。   ※※※   推开卧室房门,小敏儿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内。比起第一晚的呼吸,安详多了,符太涌起欢慰的感觉,于他是罕有的情绪,对别人的事,他一向漠不关心。   他着地无声的来到帐前,隔着挂帐,海棠春睡的小敏儿别具朦胧美态,秀发散布绣枕,丝棉被内的动人肉体轻轻起伏,露在被外一双玉臂和一截丰满的胸肌,赤裸裸,肉光致致,皮肤锦缎般嫩滑,色白如雪。   符太尙是首次这般用神观看异性的身体,目光移至她红扑扑的花容。睫毛抖动,眸珠正在闭上的美目内转动,似欲要看清楚梦里的美景。   她是否梦到自己?   在床头挂灯的映照下,帐内藏着无限的春光,既分隔又是探手可触,但符太总感到垂帐代表着某一不可逾越的界线。   问题仍在于他。   帐内的少女美不胜收,极尽诱惑的能事,可是他心内却无丝毫色欲之情。几可肯定于任何男人来说,眼前尤物绝对是可以拥有的事物里最珍贵的“私产”,无以代之。   符太往后退开,坐入椅内。   假设自己今夜不守诺言,没有搂着她来睡觉,小敏儿醒来时,会伤心吗?   他的障碍在心里。   他曾立定决心,不对任何人动真情,因为那将是人世一切烦恼的开始。   因着龙鹰那混蛋,他失守了第一道防线,不过却是挺痛快的,还改变了他的人生,改变了对兄弟情义的看法。   与柔夫人的关系是不同的,似战争多于情爱,他更不用担心柔夫人为他肝肠寸断,那是痴心妄想,过去了便算,不留半点痕迹,偶然想起,却是回味无穷。   但小敏儿哩!真的是另一回事。跨越界线,会将他为自己拟定的人生彻底改变,再不可像以前般纵情放志、无牵无挂地任意而为。   “家室”对符太来说,如噩梦般可怕。   他需要时间,看有没有两全其美之法,他肯这么想,已代表他痛惜小敏儿,是个大改变。   自己可以做的已不多,若连少少的一些也不肯给予,实在太寡情了。   符太缓缓脱掉鞋子,解开内藏《实录》的外袍,搭在椅背。   忽然心中一热,接着蔓延全身,吃了一惊,忙压下突如其来的欲念,方朝帐内美女举步。   ※※※   龙鹰掩卷闭目。   他见过小敏儿,明白她的诱惑力如何难以抗拒,符太怎可能在那样香艳旖旎的情况下,仍有这般强大的定力。换过自己肯定和她好了再算。   从符太支离破碎的描述里,他十二岁当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改变了他对人世事物的看法,变得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若不是遇上自己,被潜移默化,天晓得他最终变成怎么样的人。   代入另一个身份后,符太不得不从新的位置思考,加上所遇人事,又陷身奇异的局面,另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其他人的思感外,正默默在他心内进行着。   符太愿意通过《实录》,向龙鹰透露十二岁时的遭遇吗?机会很微,否则他早已说了。他奶奶的,只好在到西京后,找个机会见他,逼他说出来。   ※※※   郑居中偕几个手下神色凝重来到他两旁,沉声道:“赶上来了!”   在右岸地平尽处落日的余晖下,可疑风帆追至二里的距离。 第十四章 若断还连   郑居中和手下如临大敌的紧张态度,龙鹰是明白的,香料易燃,也令三艘船变得非常脆弱,十来枝火箭,一旦着火,神仙难救。防御之法,是以攻止攻,在敌人全面发动前,先发制人摧毁对方。   如现在般的情况,有船从后赶上,在大运河是平常不过的事,过去了的一天之内,有七、八艘船赶过他们,是船速快慢的问题。可是对方明明可追越他们的船队,却一直留在后方,到入夜后加速赶上来,其不轨意图,显而易见。故船队的竹花帮众,全体进入战斗状态,一声令下,以百计的火箭将飞蝗般朝疑船投去,没人情可讲。   龙鹰眼利,疑船仍在里许外的当儿,瞧见对方船头立着七、八人,垂手,没有持弓带箭,与己船的剑拔弩张,成强烈对比。向身旁的郑居中道:“对方不似要攻击我们。”   在船桅望台高处站岗的兄弟嚷道:“对方打灯号哩!”   疑船船桅高处,升起三盏黄灯。   龙鹰对此并不在行,问郑居中道:“什么意思?”   郑居中道:“依灯号,对方表示没有恶意,还要求对话,但也可以是见我们有准备,用诈骗我们。”   龙鹰轻松的道:“这个容易,问两句便知是否有和我们说话的资格。”   说毕,朝赶至近五百丈的疑船扬声道:“本人大江范轻舟,立即给范某人减速,并报上来者何人,有何意图,否则休怪范某人手下不留情。”   即使在平野之地,四周阆无声息,这么远的距离,喊破喉咙,对方仍可能听不清楚。何况现在是大运河之上,凛冽的河风咆哮怒号,风帆“霍霍”作响,龙鹰又没有提高声音,郑居中和竹花帮一众兄弟听来,龙鹰的话只可能得他们听到,对方是不可能听到半点声音的。   岂知龙鹰说罢,对方立有反应,船帆开始降下小半,再非满帆,船速仍然高于竹花帮的船队,却是缓缓接近。   郑居中朝龙鹰瞧来,现出惊异神色。   后方一个兄弟道:“要慢便慢,操控自如,果然高明!”   龙鹰道:“因他们早准备这么做。”   郑居中问龙鹰道:“现在怎办?”   龙鹰道:“让他们到达可对话的距离,如有异举,我可以在他们发动前,将他们逐一射杀。”   郑居中点头应是,发出命令,同时以灯号示意另两船继续航行,他们的船蓄意落后,应付来船。   龙鹰心忖像竹花帮此等历史悠久的大帮会,老化僵化在所难免,但在人才和实力上却无庸置疑,郑居中是个例子,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然确有真材实料,能因应龙鹰指令,采取在现时情况里最佳的策略,即使对方骤起发难,龙鹰“逐一射杀”的诺言又不兑现,仍可保着另两艘船。   从竹花帮,转到黄河帮。   如黄河帮般的大帮会,除本身实力雄厚外,在地方上,与各势力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要将其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任田上渊邪功盖世,仍难凭个人的力量办得到,即使有大批北帮帮众、官府在背后全力支持,仍没可能像现在般狂风扫落叶似的先摧毁洛阳帮,接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得黄河帮永不超生。   明显的是,就龙鹰所见,不论龙堂堂主乐彦,又或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均非泛泛之辈,其帮徒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绝非一般帮会拉杂成军的情况。   任何帮会,都有个茁长的过程,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且须经历时间的考验,方能扎地生根,然后逐步扩展。竹花帮如是,黄河帮如是。   北帮如何在不到十年的短时间崛起称霸,是个疑问;如何聚集这么多一流的人才,是另一疑问。唯一的解释,就是早在北帮成立前,像大江联般,已筹备多年。   北帮的冒起,砸毁台勒虚云侵占蚕食黄河帮的如意算盘,到刺杀田上渊失败,大江联失去了与田上渊在北方较劲的凭依,只能坐看北帮称雄大河。   台勒虚云尙有个反击的机会,是希望田上渊贪胜不知输,将魔爪往大江伸过来,那时台勒虚云有两个选择。   一是通过与“范轻舟”的合作,联合起来应付共同的大敌;另一就是在大江重建势力,此正为符君侯派手下北犯大江的原因。由自己人去修理田上渊,当然比倚赖“范轻舟”着实多了。   同时想起高奇湛,在现今的江湖形势下,台勒虚云这个爱将最能发挥其所长,因他手上有个能打硬仗的精锐部队,潜伏于南海和广东一带,正枕戈待旦,等待出击的时机。   难怪台勒虚云要卖船生财,支持这么一个不事生产,以免暴露的江湖军团,是非常吃力的一回事。   现在符君侯的北上之梦,毁于龙鹰手上,台勒虚云反击田上渊的大计,系于他的意向,际此形势,惟有全力笼络“范轻舟”。   他脑海泛起美女巧笑倩兮的动人形相。   龙鹰暗叹一口气,晓得追来的船上,所载何人。   龙鹰从天而降,落在对方船首处。   立在该处的六个大汉,客气施礼,一圑和气。龙鹰认得其中两人是杨清仁“二十八宿”的人物,以前充满敌意,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时移世易,前倨后恭之态,充满讽刺的意味。   龙鹰先向郑居中隔船打出一切妥当的手号,然后随其中一人,朝船尾的两层舱房走去。领路者止于舱房入门处,着龙鹰登上第二层的舱厅。   龙鹰依指示走过长廊,在另一端正准备拾级登阶,湘夫人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道:“徒儿终于来哩!”   龙鹰想起她以“玉女宗”双修秘法助台勒虚云复元一事,不知是何滋味。勉强来说,糅杂着猜疑、妒忌和被掠夺的不良感觉,而事实上他到今天仍未和此女发生过亲密关系,顶多亲个嘴、摸几把,现在的情绪是毫无道理的。打开始便该晓得湘夫人非但不是他的情人,连朋友也算不上。   想是这么想,可是恼人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或许,他是清楚原因的,只是不愿意承认。   当年在大江联总坛,湘夫人用马车载龙鹰到汗堡见台勒虚云,在进入汗堡外堡门深达五丈的门道,湘夫人扑入他怀里献上毫无保留火辣辣的热吻,感觉刻骨铭心。与她的“师徒之情”,也是没齿难忘,只希望记忆永远那样地保留凝结,不受破坏。   龙鹰登上舱厅,微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湘夫人一身花纹布连裙长衣,披坎肩,坐在小圆桌另一边,不但没丝毫功力减退之象,且比以前更是艳光四射,眸神亮如深黑夜空的星辰,在左右两边挂墙的风灯映照里,神秘娇美,引人至极。   大江联总坛的美丽师父又回来了。   湘夫人能勾人魂魄的眸珠在他身上转动,樱唇轻启的道:“坐!”   龙鹰在她对面坐下,道:“多谢师父赐坐。”   湘夫人白他一眼,登时媚态横生,似是漫不经意的,道:“是否你干的?”   龙鹰哂道:“徒儿的面子真大,扬州发生的事,一概算到徒儿头上来。宗晋卿和周利用那两个家伙这么想,现在师父也这么说徒儿,我也不想费唇舌解释,就当是徒儿干的吧!”湘夫人掩嘴娇笑,喘息着道:“不过是顺口一句,徒儿何用发师父的脾气?算师父问错,要不要讨赔偿?”   赔偿该是亲个嘴诸如此类,湘夫人应晓得竹花帮的船等着他回去。龙鹰反问道:“师父是来见徒儿,还是顺路遇上?”   湘夫人道:“两方面也有一点点,师父正准备到西京,知徒儿的船起航,提早出发。听说徒儿也是到西京去呵!”   龙鹰笑道:“师父就是师父,耳听八方,没一件事瞒得过你老人家。现在见着徒儿哩!请师父即示。”   湘夫人道:“你对前晚遇害者的身份,没丁点好奇心吗?若杀他们的,又是来历不明的人,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江舟隆身上。”   龙鹰道:“该由师父告诉徒儿才对,我们不是合作的伙伴吗?现在却一副师父奸狡,徒儿欺诈的款儿,算什么娘的衷诚合作?”   湘夫人嗔道:“什么奸狡?哪有徒儿这么说师父的,要师父掏出心来给你这不肖徒看吗?”   龙鹰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脯上,不争气的咽一口,叹道:“师父勿色诱从不知定力为何物的徒儿了,小徒尙要赶着回去,长话短说,师父尽管吩咐。”   湘夫人回嗔作喜,向他皱起鼻子道:“这还差不多,小可汗要见你。”   龙鹰心想避得一时,避不开一世,他最怕见的人正是台勒虚云,说错半句话可后悔足下半辈子,道:“他在哪里?”   湘夫人道:“你答应便成,他自会来找你。”   龙鹰道:“那即是不见也不成。师父又如何?”   湘夫人微耸香肩,横他一眼道:“同一座城市,你这个徒儿不但大逆不道,没有伦理道德,又深谙诱惑师父的邪术,试问师父怎控制得住自己的心?”   龙鹰暗叫厉害。湘夫人的风采又回来了,威力依然,其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风情,娇躯暗示性的动作,仍是那么诱人,令自己与她的关系,光阴倒流似的回复至当年纠缠不休的妙况,忘记其他。   本以为她因功力损耗,没一段长时间难以回复旧观,岂知她不退反进,媚术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她是否代替了沈香雪之位,变成他和大江联间的联系人。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龙鹰道:“那就西京见吧!”   湘夫人嗔道:“你知是谁干的,快说出来。”   龙鹰没法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关键所在,也是湘夫人追来的目的。宗晋卿的一关易过,大江联的一关,则极难打发,又不能含糊了事,否则合作的精神将荡然无存。   叹一口气道:“真不愿说出来,不过纯粹是猜测,且是捕风捉影,并非真的晓得。”湘夫人一双明眸充盈期盼。   龙鹰心底矛盾,可以的话,他不想骗她,论感情,湘夫人对他比沈香雪更真挚。道:“多少与竹花帮有点关系。”   湘夫人皱眉道:“竹花帮该没这个能耐。”   龙鹰道:“夫人可知龙鹰到南诏前,秘密到扬州见桂有为,表明若竹花帮有事,他不会坐视不理。”   湘夫人一怔道:“竟有此事?”   龙鹰道:“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桂有为为飞马牧场之主商月令向龙鹰提亲,龙鹰今次到扬州去,是下聘礼,就是他名震天下的‘少帅弓’。”   湘夫人露出思索的神色。   龙麿道:“小弟凭此猜出事情或多或少与竹花帮有关,因前夜的刺杀,似军事行动多于江湖仇杀,用的是非一般的强弩,只有龙鹰的人,方有此能力。”   他说的全是不容置疑的实话,若在身份未被证实前,肯定加深湘夫人认为他是“龙鹰”的怀疑,现在他是离苦得乐,爱怎么说都可以,因大江联一方再没有人循这个方向想。湘夫人同意道:“虽是凭空猜测,然不无道理。”   龙鹰道:“现在轮到师父告诉徒儿,被杀者是谁,因何惹出龙鹰的?”   湘夫人无奈的道:“你听过符君侯吗?”   她不得不说实话的原因,是怕“范轻舟”从宗晋卿处掌握实情,皆因从洞玄子处晓得武三思与他勾结,算是韦武集团旗下的人,宗晋卿没理由对属己方人马的“范轻舟”隐瞒。   龙鹰道:“当然听过,听说他在岭南从事人口贩卖,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不过人心不足,竟敢到扬州来和竹花帮争地盘,不知个‘死’字是怎样写。”   听到“人口贩卖”四字,湘夫人双目掠过厌恶之色,垂下螓首,到龙鹰说毕,换上笑脸,道:“虽是不肖之徒,但天分奇高,一点便明,难怪为师对你难舍难离。好哩!我们满帆增速,赶过你们。西京见!”   向郑居中交代几句,又看着湘夫人的船越过船队,没入大运河上游的暗黑里,龙鹰收拾心情,返回舱房,宽衣脱鞋,躺到榻子去,手执的当然是符太的《实录》。   今次扬州之行,尙算圆满,分别鎭着宗晋卿和大江联两方的人马,在新的形势出现前,再没人敢捋竹花帮的虎须。   自己的范轻舟亦因此事,顿成各方努力争取的人,他关心的,是大江联派出何人来对付他。所谓“对付”,当然是笼络和迷惑,应不出无瑕和湘夫人两者,最好是两女各施浑身解数,他可享尽温柔滋味。唉!真是色性不改,偏朝这方向自我陶醉。   湘夫人刚才确勾起他变得遥远陌生的某一情怀,感觉迷人。   唉!   这么多年了,有妻有儿,还是这么不长进,见色起心。   想到这里,心中一震,晓得心神受湘夫人的媚术影响,余波及处,心内满塞遐思,大叫厉害。   定一定神,龙鹰揭开《实录》,钻入符太的天地去。 第十五章 若即若离   在小敏儿悉心伺候下,符太于紫云轩的内堂吃早点,给美人儿小鸟依人般挨挨碰碰,感觉之温馨旖旎,令符太晓得昨夜搂着她睡觉的一步走对了,否则今早见到的将是愁眉不展的俏宫娥,而非眼前活泼快乐的禁中绝色。   绣被内是小敏儿赤裸灼热的动人胴体,无一处非是老天爷的妙手,符太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无疑地大幅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与男女最亲密的关系只隔一线。   自家知自家事,小敏儿对他的诱惑力愈趋庞大,然而他最害怕的,正是这种可牵动他的心的关系,且是自小培养出来,不让自己的感情投进人与人的关系去。假设小敏儿是朵可任人采摘的野花,他肯定昨夜占有了她。   唉!少年时代发生过影响深远的两件事,首先是悲惨收场的“暗恋”,亦因此事,令他一意出走,遇上教他“长生拳”的无名前辈,他在符太最需帮助时没条件地伸出援手,使符太永存感激,也使符太因他的身教,对陷身苦难的年轻一辈,特别同情。   小敏儿的小嘴又凑到他耳边,耳语道:“茶是烫热的,大人慢慢喝呵!”边将热茶放在桌上。   符太道:“坐下来!你还未吃东西。”   小敏儿娇笑着走开道:“不可以呵!给看见不得了。”   符太咕哝道:“现在有谁来?只要踏足园内,定瞒不过老子耳目。咦!他奶奶的!竟真的有人来了。”   话犹未已,高力士一脸紧张神色的扑入内堂,直抵符太身旁,凑到他耳边道:“经爷大事不好!小子亲口向夫人转述经爷的要求,夫人一双眼竟射出看得小子心寒的光芒,小子猜她立即来找经爷的晦气,抢先一步来通知经爷。噢!我的娘!她真的来哩!小子要从后门开溜。”   一溜烟从内进的后门走了。   高力士刚走,俏脸结霜的妲玛步入内堂,含煞的目光落到正举杯喝茶、神态满不在乎的符太脸上。冷冷道:“小敏儿退下去。”   花容失色的小敏儿学高力士般从后遁,肯定有多远走多远。   符太喝掉手上热茶,放下,得意洋洋的道:“不肯便不肯,有什么大不了的,何用动气?”   妲玛来到小圆桌的另一边,生气的样子仍是那么动人,妩媚明艳,冷冷道:“王庭经,你这算是什么意思?要说就自己来对我说,这样指使个侍臣来传话,不是等于公告天下?”   符太讶道:“鄙人竟可以私下造访夫人?何不早点告诉我,可省去很多工夫。哈!不过!夫人放心,高小子会守口如瓶,否则我活生生的打死他。”   妲玛一点不领情,面寒如冰的道:“宫内的事,你懂什么?”   符太仍大模厮样的坐在椅内,面对着俏立桌子另一边的妲玛,好整以暇的道:“鄙人确一窍不通,可是不通也有不通的一套,叫各师各法。你奶奶的!老子愈看夫人,愈觉得……”   “砰!”   劲气交击。   符太勉强抵着妲玛含恨而发、卯足全力的一掌,却连人带椅翻跌往后,幸好他乘势朝后连翻两个跟头,没跌个四脚朝天,丢人现眼。   妲玛亦似因此击令她出了气,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没有乘势追击。   符太立定后犹有余悸的再退两步,骇然瞧着妲玛,道:“这是什么功法,出手前不现任何征兆,想取鄙人的小命吗?”   妲玛做了个不屑的气人表情,冷笑道:“看你还敢否目空一切,视他人如无物。”   符太呼冤道:“我王庭经何时眼内没有夫人,当然更不可能视夫人如无物,否则怎会患上单思狂恋症,能医不自医。”   妲玛大怒道:“还要说这些疯言狂语?你敢着人来要我驾马车去接你赴会,一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态度,不算目空一切,算什么?”   符太立即换上嘻皮笑脸,打躬作揖道:“夫人息怒,鄙人确莽撞了少许……”   妲玛瞪着他道:“少许?”   符太立即投降,忙道:“是非常莽撞,目无尊长,致冒犯夫人。然而知错能改正是鄙人的长项,今晚鄙人的马车准时抵达夫人香闺门外,接夫人往赴鸿门之宴。”   妲玛再瞪他一阵子,“嘟嘟”红唇,傲然道:“这还差不多!”   符太失声道:“什么!夫人竟肯答应?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妲玛忍住笑的白他一眼,嗔道:“神又是你,鬼又是你,是否想妲玛改变主意?”   符太道:“夫人请恕鄙人口不择言,皆因欢喜得过了头,患上失心疯,是绝症。”   妲玛狠狠道:“不听你胡扯,勿迟到,否则休想我登车。”   言罢掉头摇曳生姿的离开。   符太神魂顚倒的,下一刻方发觉自己扶起椅子,重新坐好,还继续吃包子。   眼前的仍是一向习惯了的人间世吗?怎可能如此离奇荒诞,自己摆明捣乱生事的提议,虽掉转过来,结果如一,就是妲玛答应了自己的约会。   他符太是苦无借口机会亲近妲玛,难道她也有同样的烦恼。   他奶奶的!想得心都痒起来。   高力士的声音在后面嚷道:“大奇迹!碟子没摔破半个!”   又招呼小敏儿道:“可以进来哩!”   符太仍在魂游太虚。   他不住的开罪妲玛,言语上的无礼和轻薄,甚至在韦后前藉爱上她来为自己开脱,如今她竟然在来向自己大发雷霆之际,一个急转,答应了今晚和自己共乘一车赴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两个可能性,一为妲玛对他有爱意。唉!这是不可能的。另一为她对今夜的宴会,摆出来是一副样子,暗里的真实情况是志在必行,乃她可摸清楚田上渊的唯一机会,因对她的一方至为重要,纵然猜测正确,她仍没必要和自己一起赴会,大可去不去由你,本姑娘有手有脚,自行赴会便成。   又或许两个原因同时存在。   高力士来到他前方,仔细端详。   符太梦呓般道:“今晚申时中,你亲自驾马车到妲玛夫人的芳玉楼正门外等候,勿迟到,就是这么多,滚!”   高力士知机的不敢说话,领命离开。   小敏儿挨贴他后背,两手探前搂着他,犹有余悸道:“骇死人哩!未见过夫人这样子的。”   符太感觉着她动人的身体,道:“我要去办事了!”   ※※※   符太走出紫云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符太没有打伞,不惯打伞,就那么任由雨丝洒在头上、身上,不知多么写意。   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是一门学问。   有些事宜在晴天做,有些适合雨天,也有如不在深夜做,总没那种味道。   像现在般的蒙蒙细雨,以前的自己最爱独自漫步,抛开一切思量,感受被雨丝迷住了的天地。现在的他,最佳选择莫过与妲玛并肩而行,大家不用说话。   小敏儿也是个窝心的选择,问题在俏宫娥等若已到了手,妲玛仍然望之俨然,即之亦难,偏此正为最令自己上瘾的情况。   与妲玛的关系可以离奇来形容,一方面与他符太结下深仇似的,另一方面欲拒还迎,发生在骄傲明丽如妲玛的美女身上,格外令人心动。和她的关系瞬息万变,这一阵子严词厉色,隔一阵子变至打情骂俏般,不给她勾去魂魄者,稀矣!   龙鹰混蛋,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妲玛的若即若离,于老子来说最是对味。不知该感谢胖公公还是怨慰他,使老子耽溺于这类一直设法躲闪的情绪里,愈陷愈深。   胡思乱想时,符太从支道转入往正内苑门的车马道去,映入眼帘是多把罗伞,五光十色,还有衣香鬓影,侍臣开道下,安乐公主和另一女子在宫娥簇拥下,朝他走过来,符太忙退返支道去,垂手恭立。   换过以前,他一点不像龙鹰般怕了这个荡女,能一亲公主香泽,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且是纯粹肉欲关系,不须负责任。可是现在和妲玛缠上了,如给她晓得,亦肯定瞒不过她,自己这么和安乐乱搞男女关系,将遭她看不起,因小失大。   就龙鹰的“丑神医”与安乐的瓜葛,符太知之甚详,也明白安乐想得到什么,得不到前不肯罢休的性情,然而符太却不像龙鹰般诸多顾忌,应付荡女有应付荡女的手段,且自有个中的妙趣。   不过,符太开始有点糊涂了,又老又丑者,何故会受到宫内身份尊贵如安乐般的美女垂青?   香风袭鼻而来,不单有女儿家的体香,还有经香料熏过的罗袖飘香。   符太礼拜道:“太医王庭经,参见两位公主殿下。”   他不知“殿下”的称谓是否合乎礼节,不过说错了没人怪他,丑神医在宫内自有其特殊的地位。   符太更不晓得安乐身旁的女子是何人,然而见到她有资格和安乐并肩而行,衣饰华贵一如安乐,面相又有点像安乐,只是没安乐出落得那般娇艳俏丽,年纪又长上少许,猜她就是韦后所生四女里的长女长宁公主,理该错不到哪里去。论美貌,长宁亦算中上之姿。   两女在他前方五步处立定,其他人随她们止步。   安乐语带娇嗔的道:“还道是谁,下雨不打伞。听说神医回来有好几天了呵!却不见神医来打个招呼,是否眼中只有父皇、母后,却没有我安乐?”   符太自行平身,含笑洒然瞧去,该是长宁公主的贵女忍着笑瞧他,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丑神医没有恶感。平心而论,宫内由上至下,除非另有居心者,敌视丑神医的肯定脑袋出了问题,因为头晕身热时,找谁来打救?   两位公主后方,各有宫娥伴侍,符太特别留心位于安乐身后的两个美宫娥,不单眼似桃花,且身材丰满,体态撩人,心忖该就是龙鹰提过的月明、月影两婢。只是此两姝,已教男人心痒。   闻言,清清喉咙,干咳两声,道:“公主明察,鄙人的情况是初到贵境,人生路不熟,几次想去拜候公主,还自以为记得路途,竟次次迷路,又不敢问人,怕被人向皇后娘娘告状,说我王庭经不知规矩、逾越无礼,故而无功而返。哈!就是这么样,公主有怪莫怪。”公主、宫娥,全被他逗得掩嘴娇笑,登时大添春色,连侍臣也禁不住为之莞尔,只要稍懂得想的,就知他在胡诌。   安乐不以为忤,还觉得丑神医与别不同,敢对她出言调侃,佯嗔道:“亏你说得出口,不过见你在南诏时误服毒草,可能弄坏了脑袋,本殿不和你计较。”   长宁忍着笑道:“神医哪像坏掉脑袋?若真坏掉,怎医得好父皇的怪病。”   她的美丽虽及不上安乐,却有着柔软温适的悦耳声音,咬字间流泄出难以抑制的甜美,又带点轻烟似的沙哑,大添她的吸引力。   误服毒草的说词,只向妲玛提过,想不到已传入安乐耳内去。   妲玛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透露此事?很有可能是当韦后指出王庭经和以前似有点不同时,妲玛为他解释。若然如此,韦后便该晓得妲玛试他武功的事,而妲玛则维护他,为他说好话。   同时显示安乐对丑神医尙大感兴趣,否则何来闲情问她母后关于他的事情。   符太道:“大公主看得很准,鄙人的脑袋只坏掉了认路的部分,其他没有事。”   安乐“噗哧”娇笑,横他风情无限的一眼,苦忍着笑道:“不和你胡扯,快说,何时来和本殿治病,本殿近两晚睡得不好。”   长宁推波助澜道:“当然急不容缓,皇妹今晚又睡不好时怎办?”   符太大感刺激过瘾,一起来便要应付妲玛的恶女,现在又须应付安乐的荡女,长宁看来正经不到哪里去,别人是“蛇鼠一窝”,她们却是“荡女一党”。笑嘻嘻道:“公主有患,下臣当然赴汤蹈火,鞠躬尽瘁。不过!现在阴寒湿重,令鄙人旧病复发,不宜为公主诊症,痊愈后立即赶来为公主效力。”   说出来也觉好笑。果然众女一齐起哄娇笑,没人相信他的鬼话。   符太不论面具内外均没半丝愧色,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无赖姿态。   安乐现出喜嗔难分的表情,却是开心多过生气,难得有个人敢和她嘻笑玩闹,跺足道:“你究竟来不来?”   符太见好就收,忙道:“来!来!当然来!哈!待鄙人先返尙药局,找齐所有谋生工具,才去为公主诊症治病,请公主明鉴。”   安乐公主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大方的道:“呵!原来如此!神医何不早点说出来。月明!”   后方的艳婢月明应道:“月明在!”   长宁立即垂下螓首,不让符太看到她忍笑的怪模样。   符太心呼不妙时,安乐道:“你给本殿随神医到尙药局去,看神医有什么须执拾的,再伺候神医到飘香阁,免得神医再一次走错唯一的路。”   月明一声领命。   安乐又得意洋洋地白符太火热的一眼,偕长宁去了。   看着留下来贴身伺候他的撩人艳婢,符太首次后悔对龙鹰的警告掉以轻心,安乐的刁蛮任性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乱局如何收拾。   今天是最忙的一天,制丹一事可因应暂搁一旁,但答应上官婉儿今天到宫外见她的事,宜早不宜迟,且为当务之急。最要命是他也很想再见大才女,喜欢与她周旋较量的滋味,比亲近习蛮荡女有趣多了,而不论他对上官婉儿干什么,不虞泄露,充满偷偷摸摸的乐趣。何况还有今夜与妲玛之约。   月明移近少许,柔声道:“能再次亲近神医,是月明莫大的福气呵!上次服了神医那帖药后,到今天月明的头眩病没复发过,神医确医术如神,月明愿为神医做任何事。”   刚才头晕,现在头痛,除了大骂龙鹰混帐外,想不到任何从困局解脱出来之法。 第十六章 位险势危   龙鹰那家伙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有个忠告确是金石良言,就是千万勿在宫内乱搞男女关系,一旦开始了,欲罢不能,永无止境。   当时符太听不入耳,当作耳边风,到现在身历其境,方清楚情况可以有那么不堪,便那么不堪。   昔日在上阳宫,在武曌和胖公公关顾下,诸般引诱均被拒诸于太医府之外,且“两师徒”忙得昏天昏地的,哪来闲情去接近宫内美女?美宫娥是拿来说笑的话题。   到现在入住东宫,方晓得陷身众香之国,怨女怨妇数以千计,壮男如他者数不出多少个,其他就是没有了男子之风的宦臣,侍卫则受严格约束规管,没有他丑神医登堂入室的方便。   最要命是其风不正,李显的荒淫不用说,韦后本身便与武三思私通,再看长宁和安乐,虽已为人妇,可是谁管得住她们?个个淫娃荡妇的款儿,上行下效,淫乱宫闱,早成定局。如果符太稍一不愼,失陷其中,沉沦欲海乃必然的事。   瞧眼前的月明,烟视媚行,明摆出任君大嚼的诱人样子,小点定力现在肯定不是到尙药局去。他奶奶的,到尙药局去又如何?有这体态撩人、骚媚入骨、年纪当不过十八,但已熟到透的宫娥直跟到局内去,成何体统?“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给人高唱入云,几稀矣!   “神医呵!”   符太从懊恼返回不能改移的现实,提醒自己不论月明如何感恩图报,情况一如小敏儿,牵涉到自身生死时,定向主子出卖他。   打消了从月明处入手解决困局的想法,也有点不愿令月明左右为难,道:“回局再说。”   转右入内苑的主道,朝繁花殿的方向走。月明打伞坠后少许,跟在左肩侧后,只要符太停步,将给她胸脯碰个正着,那种尽在不言中的诱惑,没多少个正常男人受得了。   小敏儿好,月明也好,各有一套诱惑勾引男人的本领。   伞内是个小天地,伞外是殿宇楼台的东宫内苑,华丽的建筑掩映于两旁林木间,被漫天细雨笼罩统一。   月明带着一身香气,不经意地挨挨碰碰的,以符太一贯不近人情的冷酷亦有点吃不消,心忖婢凭主贵,月明比之一般的富家千金,不遑多让,光是熏衣的香料,不是普通人负担得起。真古怪!在这个时候,偏想着此等无关痛痒的事,算否逃避?   以此速度,何时方可走毕近两里的路?看来不得不召辆马车代步。想到车厢的半封闭空间,不由心中一热,骇得他心叫糟糕,知自己愈来愈抵不住女色的引诱。   意志最坚强者,在宫内佳丽之乡耽久了,意志将不住被削弱。今天第三天,已出现此一倾向。   前方有多个侍臣装束者,打着伞在闲聊,其中一人赫然是荣公公。   符太和月明此时离繁花殿不到五十步之遥,趁救星荣公公朝他瞧来,忙传音道:“助我摆脱她!”   荣公公何等英明,立即排众而来,施礼道:“下臣正要找神医,皇上有命,召神医立即去见!”   接着向月明道:“神医交给我就可以!”   月明向符太撒娇道:“神医!”   给她的香躯趁机挨贴着,符太以矛盾的心情硬着心肠道:“月明姊可上报公主,本太医今天定抽个时间,为她诊治。”   月明无奈掉头去了,改由荣公公为他遮雨。   荣公公挥手打个手势,其他侍臣立作鸟兽散。   两人并肩朝内苑门举步。   符太叹道:“教老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奶奶的!随便一个宫人,也是引诱男人的能手。”   荣公公笑道:“难得有太少这头肥羊送入虎穴来,自问有点姿色者,谁不施尽浑身解数。太少要到哪里去?”   符太道:“收起伞子,老子要淋雨清醒点。我本返尙药局,现在已失去了心情。”荣公公收伞道:“难得有这个机会,小荣陪太少走一段路,太少爱到哪里去,便到哪里去。”   雨点洒在头上、身上,感觉果然好了点,没有了刚才脑袋似燃着了般,狠狠道:“这算什么娘的一回事,从皇后到公主,都是那一招,就是以美色为饵,公主更糟,以身奉侍,这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荣公公道:“太少有所不知,要怪就怪你的兄弟鹰爷。”   符太讶道:“又关他的事?”   荣公公道:“当然关他的事,当日圣神皇帝送他人雅,立令他俯首称臣,终身不渝。至少表面的情况确是如此,偏偏皇后和安乐,不论口上如何派圣神皇帝的不是,心底里最崇拜的正是圣神皇帝,还事事以圣神皇帝为师,垂帘听政如是,争做皇太女亦如是,至乎大小布局。安乐的情况特别点,因她本身是淫妇,见鹰爷扮的太医貌寝仍可得奚国美女大将和奚后垂青,生出好奇心,以致祸及太少。哈哈!”   符太怨道:“亏你笑得出口,快给老子想办法。”   荣公公沉吟不语。   两人经过内苑门,众卫肃立敬礼。   走远后,荣公公道:“须惊动汤公公才成,最怕你给她们母女收买的是他,汤公公比我清楚她们,东宫内又数他最有办法,我想不到的,他可以想到。”   符太骇然道:“这么说,你也没办法了!”   荣公公道:“太少的问题是身为太医,安乐随便找个借口,可将你召入香闺去,我可以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以毒攻毒,由你舞弄她于股掌之上,而非让她摆布你,守着最后一道界线。不过此法只可用一次半次,非长久之计。”   符太拍额道:“这么简单的办法,为何我偏想不到,他奶奶的!给你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的脑袋先前是给她们迷住了。”   荣公公大喜道:“太少想到了。”   符太岔开道:“你这般的假传圣旨,给安乐拆穿怎办?”   荣公公道:“你当皇上是圣神皇帝吗?这几天皇上不住的想邀你去和他共膳,向我提过多次,次次因其他事告吹。假设安乐精明至亲自问皇上,保证皇上记不起曾否说过。安乐现在想见皇上也不容易!”   符太讶道:“李显因何忙成这个样子?他不是惯了懒闲的吗?”   荣公公压低声音道:“关系到皇上未来的快活,岂到皇上懒闲?你听过殿中侍御史郑愔这个人吗?”   符太哂道:“当然未听过,听过也记不牢。”   荣公公道:“此人原为二张心腹,二张被杀后眨为宣州司户参军,又因贪赃事发弃官逃亡,现潜返洛阳投靠武三思,为其出谋献策,武三思向皇上又要了个中书舍人的优差赏给他,肯定他献上的奸计非同小可,否则怎得武三思的重视,现在郑愔正在殿内向皇上和娘娘说出他的奸计。”   符太心忖先有敬晖的心腹崔溻变节投诚韦武,接着是这个二张的心腹郑愔,张柬之等势危矣。   东宫外大门重光门在望。   符太止步道:“送到这里好哩!”   正要举步,给荣公公一把扯着。   符太讶然瞧他道:“什么事?”   荣公公道:“太少仍未说出想到的办法。”   符太皴眉道:“公公对我很不客气呵!”   荣公公没好气道:“说还是不说?”   符太凑到他耳边说了四个字。   荣公公失声道:“行得通吗?”   符太道:“这叫信不信由你。老子很不惯将心里的事告诉别人,对龙鹰那混蛋也如此。对公公你算很够朋友。”   荣公公笑道:“在宫里,你不当我是老朋友,还有其他人吗?”   拍拍他肩膊,笑着掉头去了。   龙鹰阖卷,心中大骂符太,这家伙又耍了自己一着,故意卖关子,他奶奶的!算这小子行,可在无计可施里想出应付浪荡公主的办法。   他真的猜不到符太有何应付安乐的妙法。   他却晓得符太当时仍不知道的事。   郑愔献上的,大有可能就是将张柬之五大功臣明褒暗贬的奸计,封之为王,然后以其位尊不宜参与日常政务,只令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罢其相权,彻底架空五人。此招毒辣狠绝至极。   厉害处是当张东之还以为是天大的喜讯,沾沾自喜,到圣旨一出,方知大祸临头,无从逆改。   符太对妲玛的态度亦令龙鹰讶异。以符太一向目中无人的性格,怎会在对着妲玛时,颇有矮了小截的情况。妲玛来寻他晦气,最后反答应与他同车赴宴,符太的字里行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妲玛是纡尊降贵,他则是受宠若惊,心中震撼,以致后来应付安乐时,糊里糊涂的,还有点受不住诱惑。   符太的异常,有可能是妲玛勾起了他十二岁时暗恋对象的回忆,那该是符太的“初恋情人”,首次单方面坠入爱河,童蒙的爱恋至真至诚,刻骨铭心。当时的符太自知配不起也没资格令对方倾情,只能暗藏心里,自卑自怜,这种情绪,保留至今天,被妲玛引发。难怪他神魂顚倒。   妲玛肯定与符太的初恋情人有神肖之处,外貌相近的可能性不大,该与气质有关系,因妲玛武功走的路子与其他玉女宗高手明显不同,观她可从符太医治李显的手法,加上符太故意卖弄,认出是“血手”,知她修习的偏重于来自《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功法,有诸内,形于外,因而拥有类近符太“初恋情人”的气质。   在符太的“初恋情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惨事?改变了符太,使他冒死逃离大明尊教,更令他一手毁掉自己出身的教派,干掉那两个从中土逃回去的大明尊教余孽,原因非是符太口说般简单,内里自有深层的原因。   这小子何时方肯向自己这个兄弟道出来?   龙鹰打开《实录》。   ※※※   符太坐在洛水南岸,看着漫天雨粉下,船来舟往的景象。   他需要独自思索。   过去的两天,他总有作着梦的异感,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依道理该很不习惯,却是刺激过瘾,乐在其中。变换为另一张面孔、另一个身份,似把自己的性情都改变了。   还是在心中,也希望过这种色、香、味倶全,闹哄哄的生活?   唉!说不害怕是骗人,感觉有些儿像本刀枪不入的人,忽然变得处处罩门死穴,且被推上战场。现在当然不用掉命,怕的是失去了一贯的自己。   禁宫是个大染缸,进去后,出来时将变得不一样。   有人从后方接近,走下岸坡。   符太道:“陆大哥你好!”   陆石夫绕过一丛杨柳树,到他身旁坐下,道:“神医现在是我们重点监视的对象之一。”   符太随口问道:“其他还有何人?”   陆石夫道:“还有是张柬之等五人,此外较特别的有河间王和新任御前首席剑士宇文朔,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你老弟在内,均要上报武三思。哼!现在韦后和武三思的企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唯一不晓得的,是李显那个昏君。鹰爷看得很准。”   接着又道:“尙有一事,上次你提到的崔湜,确为敬晖的心腹,且是奉敬晖之命去接近武三思,做敬晖的耳目,以刺探诸武的动静,岂知见武三思得宠,竟改投武三思的阵营,立被提升为中书舍人。我操他的祖宗,如果张柬之一方尽是这种势利小人,不用斗已给人亡了。食古不化,事事讲规矩,不懂灵活之道,又针对前朝政策矫枉过正,像崔湜那类小官儿,想从考功员外郎升为中书舍人,依张柬之所订的考核新制,没十年八载怎行?现在崔湜这边出卖敬晖,那边升官发财,张柬之怎够武三思斗?崔湜的背叛,将产生兵败如山倒的效应。”   符太深有同感,张柬之派尙药丞韩登到尙药局,立将尙药局行之有效的升迁制度破坏无遗,外行人管内行人,想提拔两个药童都不成,神医也没面子给,想起便有气。如果自己是卑鄙小人,不向李显投诉才怪。推己及人,李显肯定听到近臣心腹对张柬之等人的怨言。   骂道:“蠢人就是蠢人,无可救药。”   又问道:“杨清仁那小子的情况岂不非常不妙。”   陆石夫道:“这小子的活动能力很强,其言谈风度令人折服,故仍然吃得开,兼且他懂得讨韦后欢心,与张柬之等又划清界线,所以活得非常风光。”   接着压低声音道:“那昏君因此子占算如神,对他颇为宠爱,杨清仁则装神弄鬼、投其所好,占出来的卦总能迎合昏君和韦后的心意。”   又道:“还有!现时对昏君最有影响力的,除韦后外尙有太平,杨清仁这一轮和太平过从甚密,多次联袂到城郊狩猎,你明白哩!”   符太皱眉道:“表面上,他们是有血缘的关系呵!”   陆石夫哂道:“宫廷是个不理伦常的地方,我是猜测吧!或许不像我想的那么不堪。”符太道:“为何见不到洞玄子在那奸鬼的身边?”   陆石夫道:“洞玄子在你回来前,赴西京去当他的道尊,唉!肯定道门从此多事。”符太并不在意,问道:“洞玄子势失对那奸鬼的影响力。”   陆石夫道:“武三思最信赖的并非洞玄子,何况洞玄子对朝政了解不深,在这方面帮不上忙。”   符太问道:“奸鬼信赖的是谁?”   陆石夫道:“是宗楚客、宗晋卿两兄弟,还有纪处讷和甘元东。而周利用、冉祖雍、李俊、宋之逊和姚绍之均为他的走狗,人称之为‘五狗’。”   符太叹道:“张柬之等蠢人险矣!不过!要怪就怪自己,不肯听忠言,没半点先见之明。”   陆石夫道:“现时武三思的策略,是通过那昏君,凡不依附他者斥之,为张柬之等逐者复之,此长彼消下,张柬之等绝撑不了多久,到他们被扯下马时,大权将尽归武三思。”   符太问道:“宇文朔竟是被武三思排斥的人?”   陆石夫道:“他的情况较特殊,因韦后视他们为同声同气的人。韦后是京兆万年人,乃京兆区著名的大士族,此正为她能成为太子妃的原因。关中的世家大族非常团结,故韦后认为宇文朔站在她的一方,今次迁都,韦后是坚决的支持者,因关中是她势力最强大的地方。”   符太心忖原来如此,这么说,关中该是对武三思最不利的地方,将受到高门大族的掣肘。   符太心中一动,道:“陆大哥晓得田上渊到洛阳来吗?”   陆石夫道:“怎可能不知道,田上渊公然到洛阳来,是近期最轰动的事,易天南不知多么紧张,今早才去找张柬之,不过有屁用,武三思有昏君做后盾,没人可奈何他。”   符太道:“这家伙到了洛阳吗?”   陆石夫道:“仍未有发现,知道的是今晚武三思订下翠翘楼的沧浪园,当是设宴为田上渊洗尘。”   符太道:“老哥猜个正着,我也在被邀之列。”   陆石夫愕然。   符太道:“我都很糊涂,弄清楚后再告诉陆大哥。是哩!到上官婉儿家的路怎样走?”陆石夫说出方向位置,道:“她在半个时辰前离宫回府,你现在去可见着她。”   又道:“婕妤少有这么早回府的。”   符太道:“洛阳的事,该没多少可瞒过你。她或许因我提早返家。”   陆石夫拉着他手肘站起来,道:“若想见你的是田上渊本人,那他就不止是个帮会龙头般简单。”   符太坦白道:“他想见的是妲玛而非我,只因妲玛要求我一起去,武三思方无奈邀我出席。”   陆石夫放开抓着他的手,一怔道:“如此便肯定与你的大明尊教脱不掉关系。真古怪,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符太拍额道:“还是陆大哥旁观者清,我倒未想过与妲玛的出身有关系。陆大哥指的是哪方面的传言?”   陆石夫道:“就是有关田上渊出身的传言,江湖传他有胡人的血统,是从塞外来的胡人,他却矢口否认。”   符太一呆道:“竟然如此,那今晚即管妲玛不去,老子也不爽约。” 第十七章 破空兆应   符太没打算公然登门造访,只是不想令陆石夫为难,如下面的人报上给他,丑神医何日何时往见上官婉儿,那时陆石夫报上给武三思还是不报。   如给武三思晓得丑神医去见上官婉儿,肯定质问她。   符太自问不像龙鹰那混蛋般爱感情用事,希望武三思和上官婉儿间没有私情,他不信这一套。正如混蛋的分析,上官婉儿深谙在宫内的生存之道,懂得找靠山,她本身的才华只是可供人利用的优越条件,非是万全,有人撑腰,方最稳妥。以前她搭上武三思,后来搭上混蛋,均基于同一心态。或许她喜欢混蛋多一点,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对武三思她仍可千依百顺,此正为大才女的生存之道。   现在李显当了皇帝,她当然投向李显的一方,如果没有韦后在旁虎视眈眈,早向李显献身,对此符太想得比那混蛋现实多了。现在当然不行,必须安分守己,以讨好韦后。   上官婉儿的利用价値,对韦武来说是无可估量。   上官婉儿姿色艳美、聪慧善文不在话下,最重要是长期得圣神皇帝重用,掌管制诰、起草诏令,没人比她熟悉圣神皇帝的施政方法。李显起用她,等于将女帝治国的手段移植过来,对她宠爱有加,乃必然的事。想对抗张柬之等治国经验丰富,对典章制度了如指掌的当权重臣,李显和韦后并不在行,武三思也好不到哪里去,惟有上官婉儿这无名却有实的“巾帼宰相”,凭其绝代才华,方能驾轻就熟与一众反对韦武的大臣周旋到底。武三思负责献奸计,如何下诏执行,须大才女下笔,从这个方向瞧,上官婉儿的权力比之以前,有增无减。   然而上官婉儿却有一个死穴,就是与混蛋的关系,故此混蛋在政变前返神都,她一直避而不见,向韦武表明与混蛋划清界线。   随着符太化为丑神医回来,她的死穴转移到符太身上,只能求神作福符太勿出岔子。但她并不熟悉符太,知的是符太目空一切、行为乖张、不近人情,出身邪恶教派,服膺者得混蛋一人。   所以昨晨骤见混蛋变成符太,才女大失方寸,不过她确灵巧伶俐,定神后立即来个以柔克刚,又知仓卒下想不周详,先安抚符太,再约今天在她府内碰头。   符太逾墙而入,避过两起婢仆,找到美人儿在她的书斋内,以传音知会她,让她遣开婢子,正要入书斋相见,上官婉儿却走出书斋,朝内堂举步。   符太暗随着她,心忖不会是到卧房去吧!想向自己献身亦不该做得如此直接露骨。旋又晓得弄错了,美人儿过香闺而不入,走到后园的亭子去,坐下。   符太在她对面现身,坐到圆石桌另一边的石凳,点头道:“确是说密话的幽静处所。”   上官婉儿双肘枕着桌缘,一双玉掌撑起香腮,双目闪亮,满有兴致打量他,道:“太少真的是来保护人家吗?”   符太笑道:“是代鹰爷来照顾他的大美人。”   上官婉儿羞不可抑的道:“原来太少不是好人呵!”   符太讶道:“上官大家想到哪里去了?”   上官婉儿坐直娇躯,眯他一眼,还轻皱笔直的鼻子,道:“太少想到哪里去,婉儿就想到哪里。看第一眼时,晓得你不是鹰爷,现在看惯哩!已忘掉以前的神医是何等模样,只剩下现在的神医。”   符太的心房不争气地跃动几下,暗想难怪那混蛋受不住她的诱惑,上官婉儿勾引男人的手段与别不同,说的似是没相关的事,却含有强烈的暗喻性,挑逗力强大,又回应符太早前所说的代龙鹰来照顾她的戏言,是表明她不单乐意被“照顾”,且心甘情愿。只是触动这个想法,以符太的修为,仍心告痒。   不待符太反应,接下去道:“神医可知皇上在你回来前,朝内朝外人人想尽办法,求尽高人异士,对他的怪疾仍然束手无策,故此神医与皇上打个照面立即妙手回春,不但技惊四座,且是艺震医林。嘻!你当时究竟在皇上耳边说了些什么?”   符太道:“亲个嘴,立即告诉上官大家。”   上官婉儿霞烧玉颊,白他风情万种的一眼,嗔怪道:“太医大人呵!你忘了鹰爷是你的兄弟?”   符太毫不在乎的道:“大家不是忘掉他了吗?在我王庭经的脑袋里,不存在任何顾忌。”   上官婉儿娇羞垂首,樱唇轻吐道:“神医坏死了!”   符太大感过瘾,亦可证明猜测正确,利之所在,上官婉儿乐于牺牲色相,此正为宫内美人儿们的惯技,由上至下,个个如是。   ※※※   龙鹰闭上眼睛,想象当时的情景,却没丝毫责怪符太之意,这家伙是故意挑逗上官婉儿,让龙鹰看到她的另一面。当然!上官婉儿绝不晓得符太会将整个过程笔录下来,让龙鹰过目,否则将检点很多,不说这类似嗔非嗔,近乎鼓励符太继续使坏的话。   胖公公以前曾屡次警告他,说上官婉儿并不例外,亦不可以“正常人”视她,可是自己确被她高贵的气质和骄人的才华迷惑了,即使那次在梁王府与凝艳领军的外族高手比武,上官婉儿以半个女主人的身份为武三思打点招呼,他仍不以为意。   后来相处久了,晓得她的不简单,尽得女帝真传,玩政治至出神入化之境,但对她仍是感情远大于理智,从没想过她因利益出卖他。直至政变发生前后,大才女一直避不相见,方对她有不同看法。而无论她如何对待自己,他仍维护她,事事为她着想。但以前与她男女间的感觉,已在符太的笔起笔落间,不翼而飞。   撇开符太的“丑神医”与她的荣辱挂钩,丑神医本身对上官婉儿亦至关重要,诚如符太所言,保着李显,等于保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撒娇道:“你究竟说不说?”   符太心中暗叹,今次返洛阳,如入脂粉丛里,在避无可避下周旋于小敏儿、妲玛、安乐和上官婉儿间,香艳迷人处,难向外人道,如人飮水。若有命运,这刻就是桃花运当头。收拢心神,笑嘻嘻道:“仍未亲嘴,有什么好说的。”   上官婉儿白他一眼,道:“除非神医强来,否则休想婉儿献吻。”   符太讶道:“上官大家在暗示用强就可以,对吧!”   上官婉儿垂首道:“神医是明知故问,不论神医对婉儿做任何事,婉儿既不敢惊动任何人,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哑忍。”   接着“噗哧”娇笑,媚态横生的瞄着他,羞红着俏脸道:“什么都行,就是不可以向神医自动奉献,异日如被鹰爷发觉我们有私情,婉儿可将所有罪责全推在他好兄弟的身上,因不到婉儿拒绝呵!”   符太乘机鸣金收兵,装出颓然神色,道:“婕妤大人厉害。”   上官婉儿得意的道:“那你说还是不说?”   符太平淡答道:“下官告诉皇上,世上无鬼!”   上官婉儿一怔后,大发娇嗔的道:“你才活见鬼!满口大话,找鬼来信你。”   符太笑道:“此之为欠老子亲一亲的后患是也。”   上官婉儿含笑道:“勿怪人家没有警告在先,娘娘比婉儿更想知道,看你敢否拿此鬼话搪塞。”   又道:“你不是刚回来?怎晓得皇上闹鬼的事?”   符太哂道:“我王庭经何许人也,鉴貌辨色乃本人拿手绝活,所谓‘何知其人心闹鬼,青黑绕唇腮’是也。大家明白吗?”   上官婉儿立对他刮目相看,道:“难怪鹰爷敢着你扮他的神医,又到现在仍没人看穿你的破绽,果然具应变之才,连人家现在都有点相信你了。晓得吗?婉儿在到尙药局见你前,没想过你不是龙鹰。什么都可以扮,但龙鹰似是与生倶来般的医术,怎冒充得来?”   又嗔道:“你再不说出来,婉儿会生气。”   符太投降道:“这么重要吗?唉!斗不过你。我王庭经是心病、身病一并医治,说的是梦见圣神皇帝,是她报梦给我,着我回来为她的爱儿治病。便是如此!”   上官婉儿现出思索的神色,道:“该还有其他,勿隐瞒。”   今次轮到符太大讶,不解道:“确漏去几句话,但你怎晓得的,难道皇上自己说出来吗?”   上官婉儿没卖关子,道:“事缘昨晚西京传来消息,说干陵所在区域发生地震,塌了陵墓上的部分宫阙。最奇怪是皇上听到时,竟冲口说出‘母皇升天’的奇怪话,娘娘问他,他却不愿解释。咦!你的表情为何变得这么古怪!”   符太仍是瞠目结舌,没法说出话来。   ※※※   龙鹰也在大口喘息,震荡不已。   我的娘!   这还不是“破碎虚空”吗?女帝成功了!他奶奶的!不可能的事竟变成可能。现在他最想知会法明和席遥,只可惜两人在千里之外。还有胖公公、仙子!   他一直不敢想女帝在深黑墓穴内的情况,因怕不由自主朝坏处想,此刻心障尽消。李显冲口说出“母皇升天”,多少受到符太说话的影响,亦可能是母子心意相连、福至心灵的一句话。谁晓得不是这样子。   龙鹰收《实录》入怀,走出舱房,朝船首的方向走。   太兴奋、太开心,更没法将情绪约束在符太的天地里。只有大运河迎船头吹来的大风,方可使他平静下来。   地震!   真的是地震。   席遥乃过来人,见过边荒的天穴,目睹孙恩破空而去后在小岛岸滩遗下的痕迹,所以能间接晓得女帝成功破空而去的异象。   龙鹰卓立船首,衣袂迎风飘扬。   忽然间,未来的所有艰难再不重要,变得微不足道。   大运河上夜空星罗棋布,壮丽感人。   同样的夜空,曾出现在高原上、荒漠中,可是此刻落入眼中,却清楚眼所见的一切,只是广袤无匹的宇宙其中一个层次,其中一种存在的方式。   他的魔种与更广阔的天地结合,再不受局限。 第十八章 天翻地覆   接着的两天船程,龙鹰活得津津有味。如台勒虚云说的,心有所感,外有所思,天地变得充盈意义,洋溢生机。一草一木,代表的再非以前眼所见的表象,而是背后内里含蕴着无限玄机。   大运河落入他此时的眼内,气势磅礴宏伟,长风吹拂,神清气爽,龙鹰纵情享受着河旅的乐趣,忘掉一切,生命从未试过如此丰足写意,风晴雨露,人生宛若一场奇异的盛宴,每个人都是参加的宾客,适逢其会。   仙门传说,再非神话,是铁铮铮的现实。   到第三天的晚上,他终于记起符太的《实录》,想看的原因,不单因必须在抵西京前读毕四厚册,更为想晓得女帝的“仙去”,予符太这小子的冲击,他对仙门一向表现得满不在乎,或许是心中存疑之故。   符太忘掉了如何回到皇城,如在梦域深处,永远难以走出,没有一件东西是真实的,自己给分隔了开去,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他奶奶的!竟然是真的,又或是巧合。不过听上官婉儿的语气,干陵所在地域可能从未发生过地震,否则也不选该处为陵址,如此巧合的可能性微乎甚微。哪有这么巧的?   何谓真?何谓假?   他糊涂了。   门卫在两旁致敬。   符太直行直过,对门卫视若无睹,忽然一人从后赶上来,唤道:“经爷!经爷!”   声音仿似来自万水千山外的遥处,到第二声“经爷”入耳,三魂七魄方开始重聚组织,再次直面陷身其中的天地。   一人赶至左后侧,关切的道:“经爷没事吧!”   符太稍稍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事?”   来者高力士是也,压低声音道:“小子一直在城门恭候经爷大驾。嘿!经爷没事吧!”符太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法有效思索,晃晃脑瓜,吁出一口气。   高力士惶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何事?唉!可以说什么?忽然间,以前熟悉的所有事物,变得陌生起来,自己也从局内人,成为局外人。   高力士嚷道:“经爷!”   符太又走了十多步,问道:“何事?”同时发觉自己急步疾走,高力士追得非常辛苦,忙放缓步伐。   高力士骇然道:“经爷看似随意踱步,却走得比马还快。”   符太清醒多了,讶道:“你在左掖门等我干啥?”   高力士松一口气道:“经爷晓得是从左掖门进来,神智该仍在。经爷适才的模样很吓人,两眼空空洞洞,直勾勾的瞧着前方,像不晓得自己在走路的模样。”   符太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我在练功!勿说废话!”   高力士道:“小子奉安乐公主之命,来请经爷到飘香阁为她治病。”   符太用心想了好一阵子,方掌握到高力士的说话。思考现实,也令他重返现实,犹如从一个大梦苏醒过来。道:“你何时成了安乐的跑腿?”   高力士陪笑道:“既是公主的跑腿,也是所有使得动小子的人的跑腿,不知是否祖宗的山坟出问题,我生就一副跑腿命。”   符太此时何来闲情去敷衍安乐,事实上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做什么好,或许该返紫云轩,拦腰抱小敏儿登榻,大干特干人世间最激烈的事,令他重新感受正有血有肉地活着。   冷哼道:“除了发花癫,她懂得什么?他奶奶的,宫内这么多男人,偏找我。”   高力士闻言大吃一惊,幸好见刚擦身而过的一批官员早走远了,理该听不到,放心了点,苦着脸道:“经爷!这是蜚短流长的地方呵!”   符太此时对当丑神医,失去了之前的兴致,只想找个无人的深山野岭,独自徘徊,不接触世间的任何事。就像少年时代,当躲进心内秘处,方能寻得暴风雨中的避难所。   冷冷道:“仍在说废话。”   高力士叫冤道:“小子在等候经爷的指示呵!”   符太皱眉道:“安乐怎找上你的,她晓得我们的关系吗?”   高力士见丑神医开始“口吐人言”,大喜道:“经爷英明!公主已从娘娘处知道,小子邀得经爷参加今晚在翠翘夜宴一事,又猜得经爷看穿她的病是装出来的,兼且明白经爷爽约属家常便饭,给不给面子纯瞧经爷心情,遂找人将小子押去见她,责成小子无论如何请经爷到飘香阁走一趟,明言办不到的话,使人打断小子一双狗腿,意图令经爷看在小子一双腿的分上,勉为其难。”   符太发觉留心聆听此子口述的荒诞事,可有效地重组“旧世界”的秩序,再次投入,心想如高力士被打断腿,今晚怎能驾车接载他和妲玛到翠翘楼去?问道:“她真的敢打断你两条腿?那以后宫内不是少了个大跑腿?”   高力士欣然道:“经爷明鉴!大概不会,公主与小子关系良好,是虚声恫吓,顶多大骂一顿,泄口气便没事。经爷如不愿去,小子亦认为乃明智之举。”   符太终肯瞧他一眼,点头道:“算你有点道义。不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天不去,明天呢?怎都要有个了断。”   又道:“你似乎很清楚安乐与我的瓜葛。”   高力士忙道:“经爷明鉴!安乐并非藏得住心事的人,只要向身边的人透露只言片语,等若直接告诉了我。”   又压低声音,凑在符太耳边道:“依公主一向的脾性,到手前和得手后,是两码子事,故此小子认为经爷明智。”   符太冷哼道:“朝秦暮楚。”   高力士叹道:“问题在她不容易有面首,垂涎她美色者更怕开罪武氏子弟,神医你魅力十足,故成她志在必得的一时之选。经爷最厉害的手段是曾拒绝她,又试过拒绝小敏儿,因此经爷的朵儿,在宫内不知多么响。”   符太失声道:“我这张脸竟可以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说话间,他们走进明德门深长的门道,符太没由来的生出异感,门道就像贯通两个不同世界的秘径。   高力士笑道:“经爷说的话怪怪的,像你的脸并不属于你。经爷魁梧雄伟,生具奇相,又谈笑风生,令人绝倒。兼且医术臻至超凡入圣之境,在宫内这比武功高更管用。人有霎时之祸福,平时不好好笼络巴结神医,有病时谁人可怜?”   再压低声音道:“宫内盛传神医乃得黄帝《素女经》真传的高手,有志的荡女,谁不想试试看!”   符太笑骂道:“你这家伙说话愈来愈露骨大胆,真不知个‘死’字是怎写的。”   高力士恭敬道:“说一句是死,说十句也是死,既然如此,索性爱说什么便什么,请经爷见怜。”   又忍不住问道:“经爷究竟到哪里去了?小子到尙药局扑了个空,才晓得经爷出城去。”   符太道:“我到了洛水旁发呆,不要问哩!你还未过考验期,没资格晓得现时不该知的事。好吧!为了你一双腿着想,老子现在就去见荡女。”   高力士骇然道:“公主发起性子来,没人应付得了。”   符太道:“光这两句话,可令你给她五马分尸。他奶奶的!你懂传音入密吗?”   高力士愧然道:“我练的偏重外功,内功怎练都是事倍功半。”   符太道:“不懂就说不懂,偏要兜弯子。”伸手抓着他的臂膀。   高力士一阵颤抖。   两人右转入宣政门,左转,直至穿过东宫正大门的重光门,符太方开腔道:“你的问题是遇上的均为庸师,不明白你体质异乎常人,捉错路子。有机会我传你一套拳法,包保掉转过来,是事半功倍,立竿见影。不过!我不是你师父。明白吗?”   高力士大喜,千恩万谢。   见符太步伐坚定,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试探道:“经爷真的要到飘香阁去?”   符太傲然道:“我王庭经素来言出必行,你认为她难应付,因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对老子来说,她只是入世未深的女娃儿,只有老子可强来,哪到她话事,连这么一个小娃娃都应付不了,我王庭经还用出来混?”   高力士只有抓头,安乐不是高高在上,谁有高高在上的身份资格?   符太道:“你到紫云轩等我,不用半个时辰,我定无恙归来。哈!”   此时两人进入内苑门,守卫里的兵头趋前道:“汤公公在找神医呢!”   高力士代问道:“何事?”   兵头显然和高力士稔熟,低声道:“好像皇上召见神医。”   高力士望符太。   符太心知肚明,点头道:“见过皇上再说。”   ※※※   龙鹰双手运功,搓碎《实录》的首卷,任由碎屑洒往河水。   他本想过将《实录》藏起来,日后让兄弟们阅读,分甘同味,不过想到符太下笔时,是写给他一个人看,故须尊重符太的心意。   我的娘!   不过几天工夫,已写满一厚册,余下的三册,怎可能记载过去整整一年在洛阳发生的事,瞧来符太是虎头蛇尾,愈写愈懒散。   李显找符太,不用说亦知与女帝的升天有关,这方面李显只能找丑神医倾吐心事,还要瞒着韦后,不让她知道心悬母皇的秘密。   符太的烦恼将陆续而来。   韦后不会放过他,直至他招出曾在李显耳边说过什么,后来又找他去说什么。   上官婉儿亦不放过这家伙,会与他建立一定的亲密关系,始放心。   不过当务之急,仍在如何耍安乐,龙鹰完全掌握不到符太应付的手段,他告诉荣公公的“四字真言”,究竟是哪四个字?   (《天地明环》卷二终) 卷三 第一章 卦灵梦假   汤公公从高力士手上接过符太,领他绕过繁花殿,左转踏上小径,朝林木深处走,问道:“神医这一轮与高力士过从甚密。”   符太讶道:“有问题吗?”   宫内除李显和韦后。恐怕得符太敢这般反问汤公公。   汤公公亦不以为异,道:“只是奇怪。这孩子我瞧着他长大,勿看他表面随风摆柳的姿态,事实上有他的坚持,说得不好听是固执,到今天仍没选边站,离奇的是竟大受欢迎,确有他的一套。”   符太朝前方林木里的小院落瞥两眼,道:“咦!有很多人。”   汤公公止步道:“让神医心里有个准备,此院名‘避静舍’,乃皇上午睡的处所,现在虽是睡午觉的时间,皇上没有休息,正与相王、长公主在说话,还有河间王。”   符太心忖理该如此,干陵地震的消息昨夜传来,应了自己胡诌出来的梦,而他的胡诌却建立在事实之上,令李显将两事联想在一起。可想象李显既惊又喜的心情,按捺不住找皇妹和皇弟等自家人来分享讨论,然而空谈无益,须找同是皇族的杨清仁来求神问卜,还有是自己这个得圣神皇帝报梦的人。   理论上,符太的丑神医并不晓得女帝早入土为安,虽知道女帝驾崩,还以为仍停柩在上阳宫内。这使他的报梦更具真实性。   大奇道:“娘娘竟然不在?”   汤公公道:“娘娘到了东大庙还神作福,公公奉皇上之命安排这个聚会。神医似对此毫不讶异。”   符太淡淡道:“当日在繁花殿内,鄙人以传音的方式,向皇上密告得则天大圣皇后报梦,着鄙人好好伺候皇上,梦境是个奇异华丽的密封宫殿,则天大圣皇后现法身于美丽的蓝光内,其时鄙人生出感应,则天大圣皇后早入土为安。对吗?”   汤公公呆了半晌,道:“竟有此事!神医非常人也。武则天大圣皇后的事,公公没有瞒你,只瞒着其圣体早由鹰爷和胖公公送入干陵内,此为最高机密,知道的没多少个人,神医务要守密。”   汤公公的脑袋明显有点乱糟糟的,岔开道:“听说安乐又来缠你。”   符太道:“公公放心,鄙人自有应付之法。”   汤公公道:“神医确是奇人。来!勿让皇上久等。”   厅堂内,李显居主位,相王李旦、长公主太平依次坐他右下的两席;杨清仁坐另一边,他左边空椅正虚位以待符太的丑神医。   李显见符太到,眉开眼笑的欣然道:“神医乃朕的救星,免去一切君臣之礼,坐!”   符太正中下怀,躬身谢主,大模厮样坐入杨清仁下方的太师椅。   杨清仁扮老朋友,侧俯过来低声道:“一直想拜会太医,却怕太医事忙,今天终于见着。”   符太支吾以对。   与上次见李显,此刻的李显判若两人,容光焕发,昨夜肯定睡得酣畅,现在心情亦佳。   李旦仍是那副文绉绉、内敛畏怯的模样,与之相比,妹子太平风采摄人,从她身上更能窥见武曌的绝代风仪,没半丝憔悴之态,艳光四射。   符太的到来,吸引了皇族四大巨头的注意力,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李显笑道:“神医那天告诉朕的梦,朕已说给皇弟、皇妹和清仁听。不瞒神医,朕当时仍是半信半疑,不过人却舒服多了,那晚一觉睡至天明。朕一直想找神医来问清楚点,因政事繁忙,没法如愿。到昨夜西京传来惊人的消息……唔!神医从汤公公处清楚情况了吗?”   符太给太平瞧得有些不自然,幸而晓得长公主交游广阔,又偏爱俊男,该非像安乐般对他有特殊兴趣。或许是因她以前怀疑过丑神医是龙鹰扮的,因而对自己这个“第四代”丑神医格外留神。   李旦神情友善,却保持距离,不知是否因怕他属韦武阵营的人。他虽肯定站在皇妹太平的一方,然而以他怯懦的性格,其支持力有等于无。   符太应道:“禀告皇上,庭经完全清楚。”   李显道:“由皇妹说。”   三兄妹里,以太平最口齿伶俐,是代劳的适当人选。   太平美目滴溜溜在符太的脸上扫视,道:“昨夜有消息传来,干陵区发生地震异象,事情发生在二月中,距今刚好个半月,由于地震的报告要到十多天后方报上西京负责的官员,查核又花了十多天,所以到昨晚方能呈报皇兄。”   李显一脸神往之色,叹道:“多么巧,与神医的梦,时间上完全吻合。”   太平续道:“经实地勘察,看建筑、树木和泥土的损毁变化,又收集守护干陵的将兵和附近居民的说话,震央发生在干陵内,殆无疑问。”   李旦忧心忡忡的道:“最怕是母皇圣体有损,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却没法进去,难尽孝道。”   从他的话,可看出李显、李旦和太平虽同为女帝所出,但性格没半分相同。李旦事事尽朝坏处想,如此一个人,如何快乐得起来?李显则是过于乐观,除以前害怕给女帝宰掉外,此时的他对危险视而不见。   杨清仁插言道:“相王放心。递生助生举动宜,自墓传生终有庆,明生暗克最支离,干支和合情欢悦。清仁为干陵地震占得之卦,为‘大六壬’内奇卦,名为‘自墓传生’,丙寅日起卦,三传‘戊午寅’,初传为日之墓,末传却为日之长生,故此以墓加生为‘发用’,乃绝处逢生之象。以之占事,初艰难后有成,先苦后甜;可是以之占墓葬,却是奇哉怪也,幸好有太医大人的梦兆配合,情况昭然若揭,就是则天大圣皇后,已在陵内荣登仙籍,得道西归。我皇万岁!”   六壬卦,以日为主,三传为发用。在丙寅日占,丙火为主,丙火墓于戊,生于寅,所以三传戊、午、寅,始为死绝的墓地,终为火之生地,因而成绝处逢生之局。   杨清仁不愧在这方面有特异的天分,占得应验如神,令深悉内情的符太心呼厉害。   不过瞧李旦的神色,不但不信杨清仁的卦,肯定也认为符太说的是鬼话。   与李显的深信不疑比较,太平不置可否,态度持平。   四人目光全落到符太身上。   符太的心神却返回陵殿内女帝盘膝安坐,进入浑冥的那一刻,当时武曌口衔清神珠、宝相庄严,与身外的世界断绝关系。   踏入皇城后一直压抑的激烈情绪,狂涌心头。   我的娘!   陵内的地殿现在是否已变成个空洞,确天才晓得。他们二月初封陵离开,岂非不到十天女帝已破空而去,真他奶奶的神奇至极。本来仍有点可供怀疑的回旋空间,但听到杨清仁这支应景应情的卦,仅余的破漏亦给缝合起来。   眼前无懈可击、绝无破绽的天地,竟然真的有个可逃离的出口?   “神医!神医!”   符太给召回魂魄,长吁一口气,首先入目的是太平一双明亮的眸神,接着是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   符太不自觉的摸摸后脑,道:“则天大圣皇后真的走了!”   说的是一回事,听的又另一回事。   符太一时忘掉自己在哪里,冲口说出心底话,语气带着令人无可怀疑、发自深心的诚挚。   众人却以为他忆起梦境,重历当时的情况,有感而发。“走了”等同“升天”。   此时连最不相信符太的梦的相王李旦,也开始认为符太确曾造过这么的一个梦。   杨清仁道:“太医大人还记得梦里宫殿的情况吗?可否尽量描述在梦里见到的东西?”   他这么说,符太晓得杨清仁昨夜或今早曾痛下苦功,从遗留在洛阳有关干陵的资料,得悉地底墓殿的设置,如果自己的梦是真的,便该有吻合的地方。岂知他符太作梦时虽未去过地殿,却曾踏足其内,拥有真是的记忆。   看李显等人的样子,该从杨清仁处多少晓得墓殿的情况,特别关注是否够坚固,能不能经得起震动,诸如此类。   符太也没想过,杨清仁平白送他一个大礼,可证明他“老实可靠”。   怎样才可描述得如在梦中呢?   符太拜辞离开,回到主道,高力士恭候多时。   符太伸手搭着他肩头,低声道:“你晓得干陵地震的事吗?”   高力士因他亲昵的动作受宠若惊,又一片茫然,摇头表示不知道。   因汤公公对高力士评价不错,令符太对他稍添好感,可是以符太的为人,绝不会因别人几句话对高力士改变态度。他这么做,是想抓着些东西,令他重新感觉着这世界是真实地、有血有肉地存在着。   符太道:“我现在告诉你的,绝不可说出去,并不准将同样的两句话,和另一个人说。”   高力士用神瞧他几眼,点头道:“经爷说得有趣。”   “太医王庭经大人到!”   高力士在院门处这么的叫嚷,不论安乐在飘香阁内哪个角落,肯定晓得这家伙立下大功,成功将丑神医这头肥羊送来虎口。报上后高力士掉头离开,似是不忍卒睹。   果然符太离阁门尚余十多步之际,安乐的两大艳婢出迎而至,一左一右挽着他臂弯,热情如火地将他押进公主的香居去,比翠翘楼的女侍更没有男女之防。   月明大半边身体挨贴着他,娇笑道:“神医终于来哩!”   月影的香唇凑近他耳边,娇喘吁吁的道:“公主盼得颈都长哩!”   符太一副来者不拒的赴义姿态,若无其事的道:“公主的病情竟如此严重?”   月明、月影给他一本正经的话逗得花枝乱颤,媚态横生。   三人进入主堂,尚未有时间瞧清楚厅内布置,两女带他登堂入室,直赴内进。   婢子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以前的安乐仍有三分顾忌,现在的她完全不受约制,发起性子来,爱干什么干什么,肆无忌惮。故而高力士完全不看好他。   符太不得不承认月明、月影均为动人尤物,诱力惊人,只她们一关没多少个男人顶得住,且一副可分一杯羹的模样,真是迷死人不赔命。不过她们愈是施展解数来诱惑他,愈使他感到眼前现实真确地存在的威力,将他游离的神魂勾回来。   安乐的香闺位于飘香阁之东,与主建筑分开,由一道长廊连接。特别处是廊道跨莲池而筑,在池上的一截变成廊桥,荷香扑鼻,恬静清雅,似若天成。   安乐的香闺是座独立的小馆,面阔一间,单檐歇山顶,四面开窗,清丽明亮,四周边植松柏、冬青、梅花、山茶、翠竹等四季长青的植物。际此夕阳斜照的一刻,可想象在这小天地内,与年轻貌美的刁蛮公主,颠鸾倒凤时绿荫映入的美景。   娇艳的宫娥们,送他到廊桥的另一端,止步放开他。   月影装出正经的款儿,道:“公主在室内,等候神医诊症呵!”   月明则抿嘴偷笑,媚样儿有多诱惑就多诱惑。   符太心忖小敏儿算幸运的了,不像她们般自小任人采摘,不过看她们巧笑倩兮的样子,没半点受苦受难的情状,可知安乐待她们不薄。   月明忍不住道:“神医的谋生工具没带来吗?”   符太探手往后,各拍两女香臀一下,然后示威的举起来,显示他的谋生工具,在两女“哎哟”娇呼不依里,哈哈一笑,昂然举步,进入大唐公主尊贵的禁地。   卧床捧卷的龙鹰读到这里仍测不破符太应付安乐的手段,却知他胸有成竹,故能“赴汤蹈火”不皱半下眉头。   安乐的荒淫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夸张荒诞,视男女交欢为游戏。她该早有预谋,可是对符太的丑神医何时来,要到高力士在院门外高声唱喏方知道,立即应急,一边由爱婢们出门迎接,自己则返香闺诈病,想想个中情状,教人发噱。   他比任何人明白符太的心情,比起女帝的破空而去,其它事变得微不足道,失去应有的分量,即使安乐令人头痛的色欲陷阱,一时亦似变得无关重要,脱身与否,分别不大。   此事对符太乔扮丑神医是好还是坏呢?符太在这方面近似安乐的刁蛮任性,一旦失去兴致,可随时拂袖而去。   符太的“丑神医任务”,出奇地成功,现更瞒过熟悉“丑神医”的太平,杨清仁也没起疑。   看似简单的一个皇族聚会,让龙鹰掌握到宫廷内微妙的形势。   太平公主和韦后已出现对立的情况,虽未至表面化,因坐在帝座上的仍是李家的人,可是暗中的较劲角力,在所难免。   太平公主的立场,就是绝不容李家的天下,落入韦姓或武姓手内,安乐的争做皇太女,亦触动太平的权力野心,因她乃“先帝”的女儿,又有才具,自问比安乐更有当“皇长女”的资历,更名正言顺。   此也为“女帝后遗症”,是没得医治的症候。   太平公主现时的策略,是尽力拉拢皇族的人和支持李家的朝臣,与杨清仁的愈行愈密,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必然的发展。   上官婉儿在两派对垒的微妙情况里,会选哪一边?   依她一贯的作风,该采左右逢源之策,一如以前般,既对女帝忠心耿耿,又分别与韦、武和二张保持良好关系,更以爱情手段紧缚龙鹰。如此手段,令她直至此刻,仍屹立不倒,权势和影响力有增无减。至于日后如何,唯只老天爷清楚。   龙鹰的心神返回《实录》,符太说给荣公公听的“四字真言”,即将揭盅。 第二章 禁宫艳情   符太跨过门坎,映入眼帘是地上的花布裳衣,该为美丽公主的连身裙衣,衣服旁尙有束衣镶嵌宝玉的腰带,似是公主在进室前,边走边解带宽衣,入门后脱下来就那么弃置地上,剩下亵服,转过文件着视线的屛风,转入她的香闺去。   确他奶奶的触目惊心,美丽公主作风之放浪大胆,教人咋舌。   符太心忖丑神医遇上荡公主,香艳刺激至极。倏忽里,他清楚体会到在眼前的人间世里,女人的威力实无与伦比,因为自踏足飘香阁后,他的心神终从女帝处抽离,一直没想起过。   下一刻,他的心神投进屛风后的天地。   他有想过从地上捡起公主遗下的罗裳玉带,却知非常不智,首先他须应付的,是心内的欲魔。   香气渗进符太鼻内。除了香料的气味,还有安乐的体香,又感觉到留存罗裳内的热力。纵然不愿意,脑海仍重演着美丽公主知他到后,一边着侍女去迎接他,她则返香闺,并宽衣解带,入门后脱掉罗裳,明示暗示丑神医她心甘情愿与之欢好之意。   如他捡起罗裳,等于向她俯首称臣,然而捡与不捡,后果没有分别。   符太是受过严格追踪训练的人,为个中高手,对气味非常灵锐。虽然,直立的人,又或直立的畜牲如猴子、空中飞翔的鸟儿,始终远及不上凭四只脚走路的野兽,它们的头紧贴地面,更接近气味的来源,但如符太般的追踪高手,便大幅拉近与爬行兽类在嗅觉灵敏度的距离,可嗅出数个时辰前目标残遗的气味,故此一般人错失的东西,符太却可一丝不漏地捕捉,从不久前留在地上的衣物,重组当时的情况,至乎美丽公主情动的迷人景象。   气味宛如锁钥般,打开早随光阴消逝某一刻的景象,让过去重现眼前。   屛风后传来安乐娇柔但有点急促的喘息,习蛮公主显然晓得丑神医临门了。   符太报上道:“太医王庭经,为公主看症来哩!”   屛风另一边的安乐“噗啮”娇笑,嗔道:“还要扭扭捏捏的,冤家给本殿滚过来。”   符太收摄心神。   此次肯定一场硬仗,闯的是年轻美丽公主的脂粉阵,能“全身而退”仍未算赢,难处在公主虽被拒绝仍不心生怨慰,保持双方的良好关系。若反目收场,虽胜犹败。   符太哈哈一笑,道:“不是扭扭捏捏,我王庭经从不知礼节为何物,只因见公主在入门处宽衣解带,怕转过屛风,看到的是……哈!公主明白哩!鄙人当然没问题,却怕公主认为吃了大亏,故此先招呼一声。”   安乐既好气又好笑的嗔骂道:“明明是色鬼,却扮道学,不再自称老夫了。滚过来!”符太暗忖龙鹰这混蛋常自称对女人经验老到,原来竟然是这般的九流货色,也不照镜看“丑神医”年富力强的壮汉外表,自称老夫!   符太颇享受隔帘喊话的感觉,只是既向高小子夸口半个时辰内回到紫云轩去,须速战速决,负手踱出屛风,悠然道:“所谓老夫,乃‘老子是大夫’的简称。噢!”   伸手接着照脸掷来牛角骨造的梳子,朝坐在梳妆台前的安乐瞧去。她并未如符太所料的袒裎以对,一身白地蓝花、贴体柔软的丝质轻袍,长及膝,乌黑闪亮的秀发流水般垂在香背,除挂在两耳的鸟形坠子外,再无其它饰物,颇有向符太显露“真面目”的意味,反比今早见到的盛装打扮,更具诱惑。   符太见不到裸露的公主,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非常矛盾。   安乐透过贴墙装挂的圆形铜镜美眸深注的瞧着他,虽嘟长嘴儿,却非生气,而是苦忍着笑,对镜白他一眼,随手取起另一个骨梳,以曼妙的姿态,继续梳理秀发,又嫣然一笑。表面看,此刻的她像个爱和情郎呕气的天真少女,谁想得到她是禁宫内无人管束、权势仅次其母韦后的女子。   符太心里涌起自己亦无从明白的情绪。跨廊桥,过莲池,踏足公主的香闺,发现安乐故意脱下遗地的衣物,至此刻转过屛风,看到穿单衣的公主对镜梳妆,手接着的梳子仍留着被她纤手握过的余温,现实被分割成无数各自充满生命力的碎片,于脑袋内重新组合成有意义的花样,令眼前年轻貌美、身份尊贵的女子格外动人。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连手创造出刻下神奇复杂的感受,糅合了放任和克制、渴望和坚拒等种种心内的波荡。   稍一失控,错脚难返。   他以前的世界是习惯了的,因而安全,受到行之有效的既定模式保护。可是化身为丑神医,且须设法吻合龙鹰的“丑神医”的言行举止,等若解除了护体真气,置己身于险境。愈投入,愈没有限制和束缚,心似脱缰之马,发现了以前触感不到的东西,最明显是对女性的态度,品尝到以前根本没留神过,又或拒绝去了解她们的另一面。更要命的是,从小敏儿开始,符太晓得再没法像以前般无动于衷,开始肯为她们着想。   从毫无感觉,变得有点感觉。   公主在东宫后苑飘香阁内的闺房,大似厅堂,于卧室一端,安放榻子,纱帐从天花板垂下来,如将床榻覆盖在薄雾烟霞之内,本身足令人生出寻幽探胜的愿想,对符太来说,更代表着前往未知领域的探险,后果难测也。   成为丑神医后,刺激、危险和机会,遍布在每一件事物上,既灿烂迷人,洋溢情感,也处处泥沼和陷阱,步步惊心,是他未品尝过的滋味。   与卧榻相对的另一端,放置一组红木家揪,长椅、卧椅、太师椅、方桌、几子,式式倶备,在夕照的余晖下,安详宁和。   符太收拢心神,将梳子收到身后,潇然朝公主走过去,微笑道:“公主生气时的样子最漂亮。”   安乐板起俏脸,气鼓鼓的道:“你就是想惹本殿生气,现在是什么时候哩!累人家等了你大半天。”   符太来到她身后,抓着她梳理秀发的手,温柔地取走骨梳,挨着她香背探身将梳子放返梳妆台上,又顺势在她香腮吻了一口,然后朝铜镜瞧去。   光滑的镜子反映美女、丑男的怪异情景,像一幅双人的肖像画。   安乐何曾想过他如此大胆,一时间愣住了。   符太向镜子现出个丑笑容,正容道:“禀上公主,鄙人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否则今早已跟着公主的裙尾,到飘香阁来,全力以赴哩!”   言罢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以另一手拿着的骨梳,为公主梳弄秀发,非常享受的样子。安乐“噗哧”娇笑,对镜白他一眼,道:“什么全力以赴?亏你说得出口。”   符太若无其事的道:“为何说不出口?为公主治病,鄙人岂敢不全力以赴?”   安乐哪还忍得住,笑个花枝乱颤,不知多么辛苦勉强收住笑声,喘息着道:“和你这怪医在一起,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不和你胡扯,什么难言之隐?不给本殿说出个道理来,大刑伺候。”   符太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鄙人须赶返尙药局,找寻解毒的灵药。”   安乐漫不经意的道:“可是神医并没有返尙药局去。”   符太差些儿语塞,幸好论说谎的本领,比龙鹰那混蛋高上至少十倍、八倍,因在遇上那混蛋前,从不说真话。同时警告自己勿对眼前大唐的天之骄女掉以轻心,否则会阴沟里翻船。忙道:“当时因想着要赶快去为公主治病,兴奋忘形,一时忘了自己对药库内所藏之药物,了如指掌,哪来对症的灵药?所以立即出宫,展开绝世脚法,以最惊人的速度出城到荒山野岭采药。唉!却是空手而回。”   安乐对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抿嘴忍笑道:“胡诌!何况来为本殿治病,何须解毒的药物,本殿中了毒吗?”   符太俯身到她小耳旁,先亲亲她圆润晶莹的耳珠,叹道:“公主很香哩!”   安乐嗔道:“不准顾左右而言他,若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殿要你好看。”   符太的嘴巴在安乐的耳朵揩揩擦擦的,弄得安乐娇躯不住轻轻颤抖,脸蛋红起来,以乱她芳心,又吹一口气进她耳内,方道:“公主明察,中毒的乃鄙人,不是公主。正确点说,是余毒未消。哈!鄙人误服毒草的事,公主晓得的呵!怎会是胡诌?”   头往前探,色迷迷居高临下看进美丽公主低开的襟口内去,深深的乳沟和丰满的胸肌,呈现眼底。   事实上他的心冷似冰雪,此为“血手心法”,以免马失前蹄,公主的诱惑力不容小觑。对他绝对无礼的动作,透过铜镜,美丽的公主洞察无遗,不单没丝毫嗔怪,且非常受落,秀眸半闭,轻吟道:“神医在说什么呵?你的样子像毒素未除吗?又关本殿什么事?”符太拿梳的手前伸,把骨梳放在梳妆桌上,另一手温柔摩娑着她嫩滑和充满弹性的香背,隔着的惟有一层薄薄的丝质软袍,与直接抚摸所差无几,特别是符太的手比普通人灵敏百倍,故此不先守心而这么的干,自己首先受不住引诱。   半闭的眼睛全闭上了,安乐张开小嘴,发出一声销魂蚀骨的娇吟。   符太适可而止,改为搂着她香肩,亲她脸蛋,悠然道:“公主看不出来,皆因鄙人自小尝遍万草,体质异乎常人,故此误服毒草时,虽全身皮肤溃烂,痕痒难当,生不如死,终于熬过来,采药自疗,硬把毒素压下去。”   安乐如梦初醒,张开眼睛。   符太续道:“表面瞧不出来的另一原因,是鄙人凭内家真气,将余毒收蓄压制于丹田气海,只恨此毒极为刁钻,稍有失神,会渗漏出来。但公主请放心,这般渗泄出来的毒素,始终有限,即使中毒,痒几天便没事,如及早施药,更不成问题。唤!”   安乐一把抓着他正从襟口探入去作怪的手,骇然道:“痒几天!毒素会人传人的吗?”   符太装出个老实样儿,放心的再香她脸蛋,道:“禀上公主!只属鄙人的猜测,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是当鄙人兴奋忘形之际,对毒素压制不力,毒素破防而出,至于是否真的会人传人,言之尙早,试过方清楚。”   安乐将他作怪的手拿出来,甩开,不依道:“你这坏人!告诉本殿,你是在胡说八道,为的只是拒绝本殿,就像你上一次玩的把戏。”   符太两手改按在她香肩处,道:“公主骂得好,鄙人说的全是胡言乱语,公主就当没有听过,至于上次不敢接受公主好意,因则天大圣皇后警告在先,事实上鄙人早对公主深深仰慕。来!让公主和鄙人忘掉他娘的什么毒素,莫任良宵虚度。”   安乐给气得两眼上翻,大嗔道:“还要提‘毒素’两字,你是神医,快滚到荒山野岭再次采药,医好自己才准踏入这里半步。”   ※※※   符太昂然走出飘香阁,高力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追在他身旁。   符太轻松的道:“有多久?”   高力士心服口服的道:“禀上经爷,不到两刻钟。”   又忍不住的道:“经爷厉害,可否透露少许,让小子好好学习?”   符太道:“准备好马车了吗?”   高力士谦卑的道:“马车停在紫云轩,只待经爷坐上去,立即驾车载美赴会。我高力士平生除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外,现今最佩服的是经爷。能人之所不能,方为了得。”符太皱眉道:“你在明嘲,还是暗讽。比起他们做的,我的只属鸡毛蒜皮的小事,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嘲讽经爷,是因明白见微知著的道理。以妲玛夫人作例子,别的人想和她说多句话也不行,勿以为小子指的是一般人,即使大相、宗尙书、宇文剑士等位高权重者,仍难令夫人稍假辞色,偏是对着经爷时,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又压低声音道:“经爷晓得吗?不知多少人在盼望能给夫人找上门来寻晦气的殊荣,给她痛骂一顿好,狠揍也好,不知多么爽。岂知夫人对经爷只骂不揍,且答应与经爷同车共赴晚宴。经爷说吧!若这仍不算能人之所不能,怎才算?小子是由衷的佩服经爷。”   符太淡淡道:“你怎知她没揍我,只因老子武功高强,她不能得逞。哼!你的所谓佩服,是因我虽然长得丑,却可获公主和夫人另眼相看。猜中吧?”   高力士低声道:“平时答像经爷般的这类问题,乃小子拿手绝活,包保经爷听得舒舒服服。可是为表诚意,小子想说出心里话,请经爷核准。”   符太动容,朝他瞧走出飘香阁的第一眼,道:“果然是逢迎捧拍的第一流高手,光是这几句马屁话,已听得老子飘飘然的。你奶奶!说就说,勿顾左右而言他,尽说废话。”   高力士先来两句“经爷精明”,方徐徐道:“不认识经爷的,肯定认为经爷长得丑,可是凡听到见着经爷开腔说话的人,无不为经爷摄人的神采丰度、言词生动绝倒,经爷的形相则愈看愈奇,非比寻常,别的女子不说,小子较清楚小敏儿,她肯定给经爷迷倒了,以小子的能耐,仍难从她口内晓得有用的消息。”   符太叹道:“确是拍马屁的高手,说得非常中听,且非一般陈腔滥调。”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点头道:“谢经爷听得入耳。”   符太道:“趁有点时间,你这小子又哄得我老怀大慰,就传你拳法,你说这么多话,想的就是这么样。”   高力士大喜道:“经爷英明!”   两人从主道的石板路,转入往紫云轩的碎石径。   符太道:“有关这套拳的来历,暂时仍须瞒着你,因你尙处于考验期。可以说的,就是创此套拳者为超凡入圣之辈,不论在习拳期间如何失掉信心,却绝不可失去斗志。”   高力士动容道:“经爷这番话,发人深省至极,更令小子知这套拳法,非是寻常功法。”   符太道:“唔!果然有点悟性,这套我名之为‘忘拳’的拳法。勿要向我瞪眼,‘忘’是忘记的忘,不是自取灭亡的‘亡’。咦!他奶奶的,紫云轩似来了客人。” 第三章 将错就错   龙鹰捧着《实录》,到舱窗旁的椅子坐下。   第二卷比首卷多了近百页,厚度却所差无几,可见那小子学乖了,找得更轻更薄的纸料,合而成册。   虽给左一句混蛋,右一句混蛋的骂着,感受到的却是洋溢的兄弟情谊,互相作弄,等闲事也。   由于出身和经历,符太的心长期被冰封在永恒的冬天里,令他纵然在闹市里,仍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像头孤狼,只在寻找捕猎的机会。   可是乔扮丑神医后,身份有变,他不得不尝试去了解别人,与人沟通说话,尝试投进新的人事关系里。符太本身亦省悟到,如此情况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   龙鹰大感欣慰。   在《实录》里,符太提及嗅觉和香料的气味,触发了龙鹰的灵感,且是将错就错。与其将三船珍贵香料送给武三思,何不便宜自己,摇身一变,凭卖香料在西京打响名堂。长安乃大唐开国之都,高门大族盘据之地,看看宇文愚、独孤倩然等便清楚,香料名家肯定比江湖强徒更受欢迎。横竖当年霜蔷的都凤有心陷害,向李显呈报他是南方著名的香料专家,索性来个先发制人,以最大香料商的身份,到西京去横冲直撞,看可闯出何等局面来。   想想也感有趣,怎都胜过去公然行贿,讨好武三思,徒被世家子弟们看不起。   自己虽然从没碰过香料,却是最有资格成为香料师的人,凭的是超乎所有香料师的灵鼻。   大唐延续两汉风气,香料盛行,加上对外交通发达,大批香料卖往中土来,南方诸城,因着海路买卖日盛,沿海城市如广州、扬州,均成外贸的重鎭和中心,不但竹花帮,他的江舟隆也沾手香料交易,只是远及不上竹花帮的规模。   香料是能赚大钱的大生意。   想到这里,须找郑居中那小子了解多一点,看如何入手香料的业务。   早上起来,一直在阅读符太的《实录》,该是时候离开那可使人上瘾的世界,让脑筋重返现实。   龙鹰将《实录》第二卷纳入外衣袍里,离开舱房。   ※※※   河风拂至,精神一爽。   龙鹰偕郑居中到船尾说话,表达了心内的构想。   郑居中面露难色,道:“范爷想法新奇,可是我却怕时机无法配合,该说是时不我与。今次由我随船到西京去,负有任务,就是将我帮在西京的生意结束,以免鞭长莫及下,招致更大的损失。”   龙鹰这才明白,为何普通的货运,须出动五片竹叶堂主级的人物。满怀希望地问道:“结束的是哪些业务?”   郑居中道:“大部分业务早结束了,首先没法经营的是水运。在北帮的骚扰干涉下,货运、客运赚回来的钱,仍不够赔出去,官府又偏帮田上渊,营商环境劣无可劣,惟有坐看田上渊抢去我们在北方的地盘。现时货物到洛阳已是行人止步,今次我们是借范爷之势,绕过洛阳,直接到西京去。”   龙鹰可想象竹花帮苦不堪言的情况,不过比起黄河帮和洛阳帮的帮毁人亡,竹花帮已属福星高照。   问道:“西京尙余什么业务?”   郑居中答道:“尙有四间相连店铺,物业是自己的,帮主希望卖个好价钱,填补我们的损失。其中一间正是香料铺。唉!香料是大生意,因风气的关系,在西京卖得比洛阳更好,田上渊绝不容我们在西京继续经营。”   龙鹰喜出望外,道:“连铺带货卖给我又如何?”   郑居中愕然道:“范爷认为田上渊对你特别宽容吗?”   龙鹰微笑道:“那就要看谁对朝廷官府更有影响力,范某人还要大干特干,将这间苟延残喘的香料店,变为西京第一名店,卖的全是别人没有的香料。”   郑居中提醒他道:“虽说今次运载的三船香料,珍贵罕有,却绝非独一无二。西京最著名的香料店‘香安庄’,出售的有很多是我们没有的香料,规模远比我们大,加上属独孤家的生意,我们在任何一方面实难和他们相比。”   龙鹰明白他的意思,香料比食物更没有特定的标准,你认为是香料中的奇珍,别人或许不屑一嗅,各香入各鼻。   胸有成竹的道:“调校后又如何?”   郑居中一呆道:“西京正是拥有最多调香师的地方,历来名家辈出,想和他们争一日之短长,必须比他们更出色才成,这样的一个调香师,在西京外该连较接近些的也没有。”龙鹰大喜道:“这就成哩!范轻舟来了!”   郑居中难以置信的道:“范爷竟懂调香!”   龙鹰道:“我虽懂调香,却不懂制香,这方面须你老哥帮忙。不要用这模样来看我,横死竖死,何妨一试?说不定可起死回生?”   郑居中终于意动,何况卖房地产不是十天八天内办得妥的事,又见龙鹰信心十足,桂有为确吩咐过他须以范轻舟的意见为尊,心底内又有点对被北帮呑并业务不甘心。点头道:“我们的香料铺早停止营业,但重开铺不成问题。”   又忍不住问道:“范爷试过调香吗?”   龙鹰坦承道:“未试过!”   郑居中失声道:“未试过?”   为加强他对自己的信心,龙鹰道:“未试过不等于办不到,像我虽没和田上渊真正交锋,可是动起手来我绝不会吃亏,皆因有自知之明。调香亦如是,我别的不行,鼻子却非常灵敏,像你老哥袍内挂腰的小香囊,便以薄荷、山茱萸和紫丁香为主料,辅以少许玫瑰香,是颇不错的配搭。”   郑居中老脸一红,既尴尬又讶异,道:“没可能的!在这么凛冽的风势里,竟可以一丝不差!”   龙鹰道:“这就是我这个新晋调香师的本钱,调香之诀,像筝的和弦,又或乐器的合奏,香气层层配合,这方面小弟颇有信心,何况弄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居中正用神打量他,道:“难怪范爷甫出道,立被帮主推崇备至。”   龙鹰道:“就趁这段船程,让我调出四种香料秘方,名之为……唔!就名之为‘春雨’、‘夏雪’、‘秋月’和‘冬阳’。名字改得奇、改得好,可让人嗅前有期待,当发觉名不虚传时,格外有感觉。”   郑居中不解道:“春雨是何气味?”   龙鹰傲然道:“这正是调香者的责任。坦白说,谁晓得春雨、夏雨、秋雨和冬雨的分别,不过小弟跑惯荒山野岭,对气候变化感应特强,自问有本事调配出一种嗅之不厌、丰富无穷的香味,加上名字先入为主之利,可勾起嗅者对春雨的记忆。”   郑居中承认道:“若然如此,肯定大卖。”   又叹道:“可是夏雪又如何?夏季没雪,该没人有这样的回忆。”   龙鹰道:“于四香之中,此香来个险中求胜,是未之曾有的气味,浓郁里隐透清寒,若隐若现,如和鼻子捉迷藏,无从厌烦,因本来就是该没有的东西。”   郑居中动容道:“光是听,已令我想先嗅为快。”   龙鹰道:“坐言起行,是干活的时候哩!”   忙至夜深,“春雨”、“夏雪”、“秋月”和“冬阳”,四香终告面世。   龙鹰心忖自己肯定是辛苦命,舒舒服服的船程变成忙至天昏地暗,却忘了别的香匠或许费尽一生精力,仍没法调校出一种独特出色的合香。就像画匠穷毕生的努力,仍没法绘出传世的杰作,他却首次拿笔,便成至少自己认为是旷世的作品。   龙鹰的优点,除超级灵鼻外,就是对草本植物的深切认识,荒谷的五年生活,伴着他除风、晴、雨、露的大自然变化外,其后还有胖公公师父的《万毒宝典》和千黛的《行医实录》,使他博通山草药的特性,又清楚配合的原理,故由他创制出来的香料,除芬芳迷人外另具疗效,非同一般货色。希望抵西京后,可立即动手炮制,四香制成后,才出来活动。静休期间阅读符太《实录》的〈西京篇〉,掌握情况。   沐浴后返回舱房,有种辛苦努力后的松弛和写意,事实上过去几天心情之畅美,难以言表。   女帝的“生死之谜”,似若压在心头的万斤重担。龟息功只可令女帝在那样气闷的环境活上一段时间,如超过她能力的极限,会给活活闷死。   干陵地震加杨清仁的大六壬卦,挪走了心头大石,使他对未来更是满怀希望,充盈斗志。   在舱窗旁的椅子坐下后,脑海又泛起郑居中和一众手下来试嗅的情景,个个如痴如醉,龙鹰同时凭掌握他们的波动,再加微调,以保证最后成品拥有最高的品质和香效。   香文化源远流长,始于秦汉时期,发展到今天,由于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交通便利,特别在对外政策上采宽松睦邻之策,大量香料从域外输来中土,令熏香风气盛极一时,成为生活上不可缺的常用物,广泛用于菜肴酒酿、美容装扮、衣服被褥、家居庭院,至乎疗病医方。   佛教和道教更不用说,修炼、祭祀、法事等等,已到了无香不欢的地步,与各类形而上的精神活动,紧密契合。   以西京长安般古老悠久的都城论之,一个武林高手绝及不上出色的香料师般受欢迎。在那种地方,仗武横行肯定死得很惨,持香乱闯,却是广结善缘。   符太的《实录》果然有用,勾出他的灵感,忽然间厘定了到西京的策略和方向。   想到这里,掏出《实录》的第二卷厚册巨着。   这小子应付安乐的手段很绝,尽管安乐认为他胡诌,可是不怕一万,却怕万一,如果是真的怎办,这样的险,安乐怎敢尝试?   对高力士这个太监,龙鹰亦感兴趣,仅看他能争得符太的好感,便知此人的不简单。是逢迎捧拍的高手中的高手,出神入化,不着痕迹。若然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偏是他在没有强硬靠山下,如女帝之于胖公公,却能处处逢春,消息灵通,活动能力之强,教人对他另眼相看。   在现今禁宫小人当道的情况下,一个太监竟不选边站。精确点说,是选择最不该选的第四代丑神医符太,足显示高力士非寻常者流。   高力士看到些什么呢?   他明言佩服的是女帝、胖公公和自己,竟不怕被符太拽露,当知他认定了“丑神医”为女帝后着的关键人物。如此眼力,使他成为禁宫内这方面的第一人。   龙鹰判断高力士有一定的诚意,符太乃他大志所栖的良木,因若要害符太,不但白费心机,且浪费时间,以李显护短的性格,对其有庞大影响力的韦后和武三思,亦要“耗子拉龟,无从埋手”,何况区区一个侍臣?   谁来找符太?   ※※※   例行的施礼问安后,符太和宇文朔隔几靠窗坐下。此为符太细心之处,宇文朔不比一般高手,具有敏锐的直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如面对面坐着,天才晓得他能否从眼神认出他是符太。   两人尙是首次接触,当然说的是“丑神医”的身份。以宫廷礼节论,宇文朔虽贵为地位超然的御前剑士,然而不经引介,直接寻上门,实嫌冒昧,不过宇文朔自然而然有种风范和气魄,可令任何莽撞之举变得理所当然,中节合度。   小敏儿奉上香茗。   两人以茶当酒,对碰一杯。   宇文朔打开话匣,言恳词切的道:“今次在下来拜候太医大人,实有一事求教。”   符太肯定他从宇文破处,晓得自己说过的所有胡说八道,忙严阵以待。道:“剑士大人……噢!他奶奶的……这个称呼似有点问题,称御剑又如何?不对!太剑拔弩张了。唉!鄙人恃长几岁,就唤宇文大人为老弟,这样说起话来可亲切点。”   ※※※   龙鹰差些儿笑破肚皮。这小子这边说严阵以待,转过头又口不择言,然后果确好坏难料。一般的手段,对宇文朔起不到作用。符太的“插科打译”,说不定反可收“欲彰弥盖”之效。   符太或许想不到宇文朔专诚来访所为何事,他却隐隐猜得多少与晚宴有关系。   宇文朔已成关中区世家的领袖人物之一,乃田上渊不得不给面子的人,理应为翠翘夜宴的席上客。   可肯定宇文朔不明白符太为何竟在被邀之列。依礼数,凡出席者,均由主家早一步告知被邀者的名单,否则碰着对头人时怎办?闹个不欢而散便非常扫兴。   没有了李重润的宇文朔,会作出怎样的新取向?如果没有“范轻舟”与杨清仁令人扑朔迷离的关系,身为李氏皇族的杨清仁,该是上上之选。   宇文朔会选当时最有机会成为太子的李重俊吗?不选他又选谁?   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李显之弟“相王”李旦。   这个念头升起,龙鹰再埋首《实录》。   ※※※   宇文朔哑言失笑,道:“难怪人传神医不单没有架子,且谈笑风生,领教哩!不过神医唤在下为老弟,就须真的当宇文朔为老弟,不吝赐教。”   符太欣然道:“王某粗人一个,从不知愼言为何事,老弟勿见怪。言归正传,老弟今次来找我究为何事?若问的是医药外的东西,老弟须另觅高明。”   宇文朔神色自若的道:“在下问的,正是关乎药物的问题。清楚点说,是有关用毒的手法。”   符太心忖小子你问得好,老子正是用毒的大行家,当然不可就这方面自夸,还皱起眉头,现出个大惑难解的神情。   这家伙言无虚发,忽来问这方面的事,确是古怪。 第四章 独孤血案   宇文朔道:“首先,在下须向神医坦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示诚意。同一件事,在下曾请教各方高明,但只说大概,从不触及细节和心内的疑惑。”   符太讶道:“为何这么看得起我王庭经?”   宇文朔叹道:“因着神医和符太的师徒关系,神医是最有可能解开多年来横梗心内疑惑的人。神医如不愿回答,直接说出来,宇文朔绝不强神医之所难。”   符太道:“那老弟将问的事,当与大明尊教有关系。说吧!不过!你坦白,我也坦白!世上并没有‘知无不言’这回事,只可挑些可以说出来的回答你。”   宇文朔欣然道:“神医够坦白。”   接着双目射出哀伤的神情,满怀感慨的道:“事情须追溯回多年前在西京,当时仍叫长安,所发生的一桩灭门惨案。”   符太点头道:“老弟指的该是独孤善明,一夜之间,府内二百二十人全遭毒手的事。可以告诉你的,是符太与此事没半点关系。”   宇文朔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符太。”   符太好奇心起,讶道:“那怀疑什么呢?”   宇文朔道:“在下即将说的,牵涉机密,请神医代为守口。”   符太暗忖这个没问题,老子不会说出去,而是写下来。点头表示应承。   宇文朔现出追忆的神态,喟然叹道:“‘独孤血案’和‘房州事件’,是二而一的事,在下正是当时在房州应付刺客的主要策划人,事后更对敌人的实力一清二楚,故敢断言,即使以同一批刺客的实力,仍难如在‘独孤血案’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尽歼包括独孤善明在内、全府二百二十人,事发时没人能逃生,至乎发出呼救的叫声。”   符太心里窃喜。   宇文朔心里的疑惑,当然非是最近开始,而是惨案发生后一直横亘心内。不过事有缓急轻重之别,在李显登基前,首务是扶持李显,现在李显已成皇帝,北方世族初步立稳阵脚,才智之士如宇文朔者,隐隐掌握到“独孤血案”非像表面般简单,就是争夺《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而是牵连到错综复杂的情况。如果眼前这镓伙够想象力,甚至可寻到与妲玛、杨清仁,至乎“东宫惨案”的脉络。   自己该采何种态度?   他奶奶的,还用对台勒虚云客气吗?当然拉一派打一派,唯一令符太有点顾忌,是对妲玛的影响。在北方世族眼里,妲玛属韦后的人,而在目前的情况里,宇文朔须与韦后保持良好关系。可是对杨清仁或洞玄子,绝无这种优待。   符太故意不说话,装作思索。   宇文朔道:“唯一的解释,是独孤善明阖家被下毒,下人们连求救也办不到,即使武功强如独孤善明,功力亦大打折扣。”   又期待的盯着符太道:“世上有这么可怕的施毒手段吗?事后受害者又没有丝毫中毒的征象。”   符太趁机收风,道:“天下间,怕只有鄙人能答老弟的问题,却要先弄清楚一些事。告诉我,独孤善明何德何能,竟招来如此奇祸?少点资格,肯定没人肯花这个精神和时间。”   宇文朔双目精芒乍闪,因听出符太的弦外之音,就是清楚用毒须花的精神和时间,间接显示“丑神医”晓得对方的手法。徐徐道:“可以这么说,不论身份、地位和武技,关中第一人的称誉,当之无愧。灭门惨事发生前的一个月,在下从天竺返长安,与他见过两次,得他推许,他亦赢得在下的尊敬。”   符太不满意的咕哝道:“就这么多?”   宇文朔别过头来,用神打量他半晌,道:“神医还想知道有关独孤善明哪方面的事?”   符太提醒自己说话须经脑袋,稍有不愼,将令宇文朔掌握到自己知得太多或太少。道:“当年返回神都,则天大圣皇后问过鄙人类近的问题,故此我对‘独孤血案’的始末颇清楚。但当然,鄙人不敢像问老弟般询问则天大圣皇后。这方面老弟勿隐瞒,否则会影响鄙人的判断。”   宇文朔道:“究竟关于哪方面呢?”   符太道:“独孤善明因何如此富有?”   宇文朔现出不堪回首的惨然之色,如此神情,发生在这个现今北方世族坚毅卓绝的领袖身上,令人感受深刻。苦涩的道:“独孤善明曾被视为关中世族的中兴,不单武功冠绝,且长袖善舞,除愈做愈大的米粮生意,又沾手丝绵和香料,遇害前六年,获选关中商会的龙头,与黄河帮的陶宏关系密切。在关中,谁说的都不算,要独孤善明说了才算,故虽被武则天视为眼中钉,仍不敢动他,因怕惹起北方世族的反扑。他的遇难,令人不由想到武则天处去。”   符太道:“老弟自己又怎么看?”   宇文朔沉吟片刻,道:“正因太明显了,反使我感到栽赃嫁祸的味道。现在武则天已去,神医如肯赐告真相,我们非常感激。”   符太暗忖难怪选独孤善明来祭旗,原来独孤善明竟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时台勒虚云是惟恐天下不乱,如果在“独孤血案”后再来个李显归天,想不天下大乱,难矣!岂知台勒虚云一个临时急转,杀李显改为牺牲以大明尊教为主的刺杀集团,凭此让妲玛成功打进李显集团去,且顺势让人干掉欲剪除的人,一石数鸟,手段之狠辣,教人咋舌。其中思量的改变,要台勒虚云本人方清楚,然仅看成果,台勒虚云的改弦易辙,成效骄人。   符太道:“则天大圣皇后与此绝无关系。”   宇文朔回复常态,道:“神医凭什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符太道:“纯为感觉,如果是则天大圣皇后指示的,她根本没问我的闲情。若我是则天大圣皇后,要杀就杀李……嘿!即是现在的皇上,何用打草惊蛇?”   宇文朔不解道:“如对方的目标,真的是皇上,不又是打草惊蛇吗?”   符太耸肩道:“杀不了非是问题,嫁祸成功足可达致目标,就是愈乱愈好,这样方可从中得利。”   宇文朔步步紧逼的道:“谁能从中获利?”   符太道:“当然是准备最充足的人。”   宇文朔道:“然而事情并没朝这个方向发展,针对皇上的阴谋,被彻底粉碎。”   符太道:“老弟想想吧!如果刚好碰上则天大圣皇后派武郡王到房州接皇上回朝,刺杀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结果仍没有分别。就是高举复兴唐室的大旗,揭竿而起。对吗?”宇文朔双目电芒烁闪,似到此刻才真正认识符太的丑神医,好半晌后,沉声道:“武则天认为是谁干的?”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默啜!”   宇文朔皱眉道:“不是大江联?”   符太叹道:“有分别吗?”   宇文朔一怔道:“神医晓得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事。”   符太道:“只因符太那小子曾是鄙人的不肖徒。则天大圣皇后和胖公公问起那小子关于大明尊教时,鄙人亲耳旁听。天下间,惟有默啜使得动大明尊教和秘族的高手,大明尊教到中土来,更存报复之心,不可不察。凭此点,已知他们不可能与则天大圣皇后善罢。”   宇文朔道:“符太如何回答武则天的诘问?”   符太冷然道:“混毒!”   宇文朔不解道:“混毒?”   符太道:“混毒乃用毒的至境,利用环境各方面的条件,多方布局,令被施毒对象经长时间无知无觉地在体内积聚某一成分组合的‘毒苗’,最后以‘毒引’爆发之,不一定致人于死,却可大幅削弱目标的应变之力。可以说是精心炮制的人为风土病,防不胜防。”   宇文朔恍然道:“世上竟有如此处心积虑的用毒方式!神医一席话,教在下茅塞顿开,神医指的长时间,是多久呢?”   符太道:“可以是经年累月,也可快至十天八天,就看施毒者掌握的‘毒料’和本身的才智、功力,还须看渗透目标家园的深广度。”   接着道:“惨案发生后,老弟有否到事发处仔细搜寻?”   宇文朔现出怵然之色,面容一黯,语气仍保持平静,道:“在接着的十天,每天我都到那里找寻蛛丝马迹,只恨没想过混毒之法,致茫无头绪。”   又充满希望地问道:“如何利用环境下毒,神医可予在下一点提示吗?”   符太知道取得这位新一代北方世族的领袖初步的信任,因透露的,是舍他外不可能得到的消息和知识。   事实上,宇文朔提供的资料,使符太重新思索本教的人被骗来中土,招致灭教之祸的原因和始末。就他所知,要对付如宇文朔所描述独孤善明般的高明人物,当时到中土来行事的人里,没一个有此斤两。一般的混毒手段,绝奈何不了独孤善明,至乎被他早一步察觉。   要对付独孤善明,须自己亲自出马才成,但仍非有十足把握。若独孤善明没受毒害,肯定能突围逃走,故整件事充塞难解的疑团,不像表面般的简单。   在符太眼里,教内其他人全是蠢材,但怎么笨,干掉李显肯定达成默啜力图颠覆大周的目标,不会因台勒虚云几句说话,节外生枝,费时失事去干须冒高险、吃力不讨好的事。问题在对方确曾以几页《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为诱饵,又经法明验明正身,若非是台勒虚云在背后策划,又是何人?   符太糊涂了!   符太道:“恐怕须亲临其地,我方可以就这方面说多点。咦!老弟有没有留意府内所植花草树木,又或嗅到特别的香味?”   宇文朔现出凝重神色,点头道:“给神医提醒,也是在血案前拜访独孤善明比较深印象的,是在府内的中园见到带着红、黄、紫三色的白花,小如拇指头,可是当数以千计的小花杂生草树之间,确蔚为奇观,且香气飘逸。当时我问独孤善明,因此花我从未见过或听过……”   符太拍腿道:“这就是了,此花名‘满天星’,产自大漠西北,生命力特强,能在半干旱的土地生长茁壮,单独入药,有宁神壮气的作用,嗅之亦能提神。独孤善明既懂香料,当知此为配制香料的良材,岂知正中贼子之计。唔!这些贼子,对独孤善明下过苦功,不似是万水千山到中土来行事之徒。”   宇文朔目闪奇光,沉声道:“‘满天星’正是独孤善明告诉我那种小花的名字。”   符太心中叫妙,这样愈发令宇文朔晓得自己不是胡诌。冲口道:“主布局大致完成,只须‘毒引’,这方面的手法可层出不穷,最彻底有效的是在水里下毒,又或以偷龙转凤的方法,将膳房调味的材料如油、盐、酱、醋,添加毒引,改变被施毒者对‘满天星’的反应,毒发的征状因人而异,即使武功高强者,也会出现反应迟钝的情况。如对方里有与独孤善明相埒的高手,猝不及防下,独孤善明绝捱不过十招之数,这就是混毒的威力。”   宇文朔怔怔地瞧他好半晌,道:“神医说及混毒,在在显示出在这方面是大行家,涉猎深且广。”   符太暗骂自己没有节制,不懂分寸,将错就错道:“鄙人对所有旁门左道的手段,均感兴趣。”   宇文朔深思道:“神医说得对,确不似是阔别中土近百年,初来甫到,人生路不熟的大明尊教妖人办得来的事,如他们是奉默啜之命而来,更不会碰无关的人,我怀疑默啜从未听过独孤善明之名。”   符太道:“老弟还有问题想问吗?”   宇文朔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符太道:“没问题,帮得上忙,我是义不容辞。”   宇文朔大喜道:“多谢神医,在下代表关中独孤家和宇文家衷心感激。”   符太压低声音道:“老弟须视此为我们两人间的秘密协定,如此方能收奇兵效应。”宇文朔点头道:“在下也这么想。”   此时高力士出现在门外符太视线及处,打出手号,表示须在半刻钟内起行。   符太道:“老弟出席今夜的翠翘沧浪夜宴吗?”   宇文朔欣然道:“在下刚想说这件事,何不一起赴会,在下还有一些事,想向神医请益。”   符太将声音压至低无可低,沙哑着道:“老弟怕要先行一步,因鄙人另有重任,须去接妲玛夫人赴宴。”   宇文朔难以置信的道:“神医接夫人?”   符太低声道:“你晓得邀请夫人内里的情由吗?”   宇文朔道:“依德静郡王的说法,是田上渊对夫人心仪已久,但求一见,亦知夫人应邀的可能性,近乎不存在,岂知竟得她答应,至于神医被邀出席的原因,在下没有深究,皆因谁不想与神医攀交情?”   符太愕然道:“谁是德静郡王?”   宇文朔道:“德静郡王是梁王降爵后的称号,现在武攸宜成息国公,武懿宗为管国公。唉!改个爵号又如何?其他一切不变。张柬之等枉做小人。”   符太道:“蠢就是蠢,神仙难变。不好意思,鄙人须立即赶去接夫人。”   宇文朔连忙起立,陪他走到门外去,已坐入御者位置的高力士扬声道:“太医大人请登车。”   符太拍拍宇文朔的宽肩,心忖世上如他般魁梧英伟者,找不出多少个来,塞外具此体型的人较多一点。道:“鄙人晓得老弟意犹未尽,不过最好隔一段时日才好来找我,稳妥些通过宇文大将军知会我,到哪里见都成。首要保密。”   宇文朔点头表示明白。   符太的心早飞到妲玛处去,想着若对她挨挨碰碰的,美人儿如何反应。   ※※※   龙鹰掩卷暗叹。   想不到当年没法解开的谜团,给符太两个照面解开了。当然!还因自己掌握了符太当时不晓得的秘密。   杀独孤善明者,田上渊是也。策略一如行刺陶宏之弟陶过,剪除前路的障碍。亦明白了妲玛之所以肯见田上渊的原因,台勒虚云亦在怀疑田上渊。   符太见到田上渊,会有感觉吗?他很想知道,然看戏看全套,跳到那页去看,将破坏了循序渐进之乐。   龙鹰打开《实录》。 第五章 恶女柔情   符太坐到驾车的高力士旁,不经意的道:“你猜他干嘛来找我?”   高力士一边控马转入主道,边笑道:“经爷的心情非常好呵!”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请经爷指示待会到翠翘楼的车速。”   符太悠然道:“凡事勿着意,否则就是挑战别人的容忍力,须快便快,由你去拿捏,最重要是我想做最迟抵达的宾客,如此方可显示夫人特殊尊贵的身份。”   高力士点头表示明白,接回先前符太的问题,道:“看宇文朔伴经爷走出轩堂的神态,凝重、深思,又表现出对经爷由衷的敬重和友善,该因曾向经爷请教重大的疑难,得到令他震骇的答案,否则以宇文朔一贯的冷静沉着,不会像刚才般受影响的模样。”   符太点头道:“果然是鉴貌辨色的高手。”   高力士道:“经爷并不打算告诉小子,宇文朔所问何事?对吗?”   符太问道:“我要先弄清楚一个问题,就是你敢瞒骗娘娘吗?小敏儿便坦白表示不敢对她说谎。”   高力士道:“经爷明鉴,小子除对经爷外,从不说真话,任何说出来的话,不是隐起部分,就是修饰过的。唉!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坦白,脖子有寒惨惨的可怕感觉。”   符太道:“在宫内,你归谁管?”   高力士欣然道:“巧妙处就在这里,名义上,管小子的是荣公公,可是汤公公也须我为他奔走出力,结果是两大头子均管不到我,任我自把自为,惟有这样,他们方得到最大的好处。”   芳玉楼在望。   符太指示高力士驶入院门后,道:“宇文朔来找我,问及‘独孤血案’的事。”   高力士有受宠若惊之状,却没震惊之色,感激的道:“多谢经爷信任小子。”   符太道:“你早猜到了吗?”   马车进入芳玉楼外院门。   偌大的院落,静悄悄的,后院处透出黯淡的灯火,天空月色星光,璀灿亮丽。   马车在关闭的大门外停下。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不是猜到,而是知道。被册封为御前剑士后,宇文朔两次上书皇上,希望翻查此案,交由他全权处理,却被武郡王阻挠,原因经爷明白哩!”   符太骂道:“勿呑呑吐吐的,教人听得不耐烦,我怎会明白?”   高力士道:“大相怕事情果如传言般,与圣神皇帝有牵连,牵涉到非常犯忌的事。”   又低声道:“不论是‘独孤血案’、‘房州事件’或‘东宫惨案’,均为宫内禁忌,不容提及,除非想找死。”   符太看紧闭的大门一眼,心忖今次碰软钉子、吃闭门羹的机会远比载美赴会的机会大。该等多久?   符太道:“既然不准说,为何你似是了若指掌?”   高力士道:“皆因当年到房州去接皇上返神都,小子是随团人员之一,加上小子好奇心重及活动力强,故知多点别人不晓得的事。唉!又修饰过哩!实情是大相派我去为他做探子,问他不方便问的事,特别从下人处收集消息,都是大相办不到的。”   符太道:“来犯者有多少人?”   高力士道:“怕永远没人弄得清楚,估计在六十至八十人间,遗尸五十二具。不过我们一方伤亡更重,亲卫阵亡的四十二人,各派好手于此役丧生的有三十九人,只属惨胜。说起当时的情况,人人犹有余悸……”   他还想说下去,给符太打手势阻止,接着符太跃离马车,落往门阶处。   妲玛夫人终于应约出门。   ※※※   符太坐到妲玛身旁,嗅着她的芳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难以相信。   马车驶离芳玉楼。   妲玛打扮朴素,不施脂粉,挽束头发于颅后成垂椎髻,以两把梳固定,梳齿上下相对,也算她唯一的装饰品。短褂、束脚长襌,颜色素淡,蓝白为主,格外突显她健美的体型和充盈异族风情的出众气质。   妲玛美目投往车窗外,漫不经意的道:“为何趟此浑水?太医不是一向力保超然的身份和地位吗?”   符太试探的挨过去,触碰着她香肩,那种使心儿酥软的感觉,直钻入骨髓里去,笑嘻嘻道:“夫人估计得鄙人太高了,从懂事的一天起,一直在浑水里打滚,何有超然可言?”说毕移开,虽不情愿,却怕惹来不测之祸,不得不在占得点便宜后,立即撤退。   妲玛无动于衷,似根本不晓得被占便宜,若无其事的道:“那因何对公主说谎,她长得不美?”   符太心中唤娘,这边拒绝安乐,安乐那边向母后投诉。又挨过去叹道:“夫人还不明白鄙人的苦……哎哟!”   妲玛一肘结结实实撞在他胁下,因没运气,不现征兆,兼之是符太送上门来,硬捱一肘。   妲玛“噗喃”娇笑,别头来得意洋洋的盯他几眼,含笑道:“当然明白太医大人的苦衷,由第一天开始便明白,说就冠冕堂皇,底子里与其他色中饿鬼全无两样,亦正因我清楚你真正的为人,故而难以理解,先是宁采霜、小敏儿,后则公主,你怎可以如此克制?不合情,不合理,该是另有图谋,对吧?”   符太苦着脸搓揉痛处,呻吟道:“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是老大勿说老二,夫人肯赴宴,比鄙人更离奇,万万不要在见到田上渊时立即移情别恋,令鄙人当场吐血。”   妲玛淡然自若的道:“太医自作多情,吐血是活该,怎怪得我?”   符太颓然挨往座位的靠背,叹道:“枉鄙人对夫人痴心一片,竟落得如此下场。噢!”   “砰!”   符太沉肘护胸,硬架了妲玛踢来的一脚。   挡的真是脚。   以符太的眼力,一时间竟弄不清楚对方如何在这么狭窄和受限制的空间起脚。美人儿矫健如神,侧身、抬腿,在不到半尺的距离发劲,疾扫而至。   下一刻一切复常,妲玛唇挂笑意,一副乐在其中的满足模样。   符太一边频频呼痛,一边厚着脸皮侧挨过去,碰她肩头,今次他准备十足,岂知竟然畅通无阻,直至挤紧她,大有先苦后甜的滋味。   于离她脸庞三、四寸的亲密距离,互相气息相闻下,符太大讶道:“夫人原来爱和鄙人玩儿。”   马车骏出东宫正大门。   妲玛不置可否的道:“又非第一次,你自己大惊小怪吧!”   符太一时掌握不到她的意思,又因淑女随时可变为恶女,亲热须冒极大风险,占得点便宜后鸣金收兵,坐直身体。   妲玛朝他望来,见他一副回味无穷的可恶模样,大嗔道:“无赖!”   符太别头望去,见她两边玉颊微现红晕,明艳动人至极,摸不着头脑的道:“奇哉怪也,鄙人做无赖时反没招骂,到做君子时才给夫人骂作无赖,天和地是否倒转了?”   妲玛白他一眼,轻描淡写的道:“让我严重警告你,若敢再在人前对我说三道四,便再非是这般的小惩戒。”   符太凝视着她一双明眸,懒洋洋的道:“夫人可知自己和何人说话?”   妲玛掩嘴娇笑,忍俊不住的动人样儿,横他一眼道:“在和无赖说话呵!对吗?”   符太的三魂七魄至少被她千娇百媚的美态勾去一半,幸好脑袋仍能运作,叹道:“夫人见谅,鄙人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方向外人透露我们间的亲密关系,当时夫人也在场,清楚情况。我的娘!”   妲玛扬手探指,指未至,一缕尖锐的劲气戳往符太眉心。   符太是坐着捱揍,要闪避往后挨便成,却肯定避不过接踵而来的“小惩戒”,举手,指风戳在掌背处。   符太双手的功夫何等厉害,来个照单全收,纳入气血内,然后轻易化掉。   妲玛回复似从没动过手的娇美模样,双目闪闪生辉,轻柔的道:“太医大人百密一疏,给人家试出你的真功夫哩!”   符太很想问她,老子的手变红还是变黑,姑娘你试出什么来?当然不可以这般问。笑嘻嘻道:“夫人在怀疑什么?何不直接问鄙人?鄙人有问必答。”   妲玛双目异彩涟涟,勾起符太的记忆,当他第一天回来,踏入繁花殿的一刻,与她隔远四目交投时,她也是用这动人心神的目光看自己。   难道!   妲玛约束声音,送入他耳鼓,道:“只有同源异流,既相反又相合的功法,方能让太医以刚才的手段化解。太医大人还有何话可说?”   符太没有传音入密,俯往前,丑脸凑近至离妲玛不到半尺的距离,压低、沙哑着声音道:“这是否代表我们是天生一对?噢!‘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怎会不知道!   不论正教、外教,大明尊教源自《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武功,分“明系”和“暗系”,代表宇宙光明和黑暗两种力量,走的虽是截然不同的路子,却相反亦相得。等若至阳和至阴,正反两面,二而一也。任何物事到了终极的层次,殊途同归,至简至易。   “明系”的最高功法为“明玉功”,符太首次接触妲玛,立生微妙感应,亦因其光明的性质,容易察觉。妲玛独特的气质,是有诸内,形于外,阳光般令人目眩。   反之,“暗系”的武功,因其黑暗的特性,潜隐暗晦,妲玛要到符太以“血手”为李显治病,方生出警觉。   符太如此明目张胆的去“挑逗”妲玛,有恃无恐也。自己知自己事,到鬼门关打了个转后,再加“横念诀”和那混蛋注入魔气,即使著作《智经》的大明尊教开派祖师爷,亦不可能辨认出他符太原来的功法,遑论只懂“明系”武功的妲玛。   妲玛正因和“她”修的同为“明玉功”,又同样是那么美丽动人,外形气质的肖似,已到了言词难以描拟的程度,勾起符太既美丽又沉痛的少年往事,埋在深心处永难复元的伤疤。   见妲玛秀目亮闪异芒,以为她第四度行凶,忙往后仰,严阵以待。   在不能以“血手”却敌的情况下,于这避无可避的有限空间与眼前美女交手,只可守,不许攻,吃亏的肯定是他。如要破车逃生,将变成闹剧笑话。   岂知妲玛不单没有丝毫动粗之意,还将雪般粉嫩的一双玉手伸过来,笑吟吟道:“太医和妲玛均出身塞外,却未曾行过握手礼,现在补回如何?”   这是任何男人求之不得,没法拒绝的提议,管他是否有如此礼仪,当然妲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来试探他的真正底子,教他在没得撒赖下原形毕露,却是正中符太下怀。问题在他必须待至妲玛主动提出来。   符太瞪着她一对纤美修长的玉掌,双目放光的一把握个正着。   美女反握他双手。   符太魂为之销,妲玛一双柔荑软如无骨,却逐渐灼热起来。   “明玉真气”以沛然莫可抗御之势,沿两手太阳太阴、少阳少阴诸经络公然入侵。   符太暗叫厉害。   妲玛的“明玉真气”,已臻去芜存菁、至纯至净之境,登峰造极,再加上魔门功法,身兼两派之长,难怪如此难缠。   现在唯一办法,是以气对气,以强御强,若他仍是与拓跋斛罗交手前的那个符太,任他如何不情愿,逼不得已下只有以“血手功”抗衡之,如此当妲玛的手变热,他的手将转冷,没丝毫弄虚作假的转圜余地。   所以世上有句老话,叫“便宜莫贪”。人家大姑娘肯应邀共车赴会,非是因看上自己的“丑神医”,而是为追寻真相,誓要探个水落石出。   符太叹道:“夫人的手真柔软。”   说时还搓揉几下,爱不释手。   妲玛难掩惊异神色的瞪着他,道:“此属何家功法?”   符太双手没变冷,没转热,难以归类、介乎真气和能量间的奇异力量,如关门落闸的封着至肘而止的经脉,令美人儿的“明玉真气”无法深进。   真气一波一波攻去,在符太的经脉内交锋较量,后者仅守不攻,让妲玛掌控主动,何时撤兵,是她大姊的事。   符太心答连龙鹰那混蛋仍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一笔真气的糊涂帐。口上胡诌道:“此乃家传绝学,名之为……嘿!就是‘天地未判混元一气功’,亲一口行吗?”   说最后一句前,已提高她右手,俯头于她手背狠吻一口,到要亲她另一手时,妲玛终告不敌,抽回玉手。   妲玛脸泛红霞,嗔怒难分的瞪着他。   符太一脸陶醉的道:“鄙人感觉到夫人的反应呵!可见夫人嘴皮子虽说得硬,却非是无动于衷,且还很有感觉。”   刚才符太亲她手背,妲玛似不堪刺激,不争气地娇躯抖颤,给符太拿着把柄,大放厥词。事实上符太心知肚明,自己是仗那混蛋的魔气,加上明暗两系的真气感应,一意刺激她,与有情意或没情意,拉不上关系。   妲玛大嗔道:“你试试再说一遍!”   符太见好就收,举手投降道:“当然不敢。”   又讶道:“夫人试出什么东西来?”   妲玛不知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坐直娇躯,目光投往窗外。   马车进入皇城外大门之一,左掖门的深长门道,外面响起羽林军齐声致敬之声。   符太小心翼翼的挨近少许,轻轻道:“上车后,我们一直在打生打死的,夫人估计驾车的那个小子怎么想呢?如传了开去,愈描愈黑下,究竟认为我们是有着血海深仇,还是爱呕气耍花枪、见不得光的秘密恋人?”   妲玛没好气道:“若给本夫人发现有半句话传出去,我会把高力士和王庭经都宰掉。”符太乐不可支的续挨过去,直至抵着她香肩,笑嘻嘻道:“干掉高小子没问题,干掉王太医,以后何人可为夫人解闷?”   妲玛对他亲昵的动作毫无反应,淡淡道:“你说过有问必答的,立即告诉我,今夜因何肯破例参加私人宴会?”   符太挤着她道:“夫人为何赴宴,鄙人就是那个理由。”   妲玛转头深深瞧进他眼里去,柔声道:“敢问太医大人,妲玛因何赴会?” 第六章 峰回路转   符太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妲玛嗔道:“你道人家像你吗?”   符太道:“那就要看田上渊能惹起夫人多大好奇心哩!”   他的丑脸冒险再凑近一点,离她香唇不到三寸,论距离,只可发生在有关系的男女身上,乃亲嘴香脸的前奏。续道:“之所以对田上渊生出好奇心,是因他指名要见夫人,确大胆无礼之极,更出奇的是武郡王明知夫人谢绝应酬,仍敢冒不韪邀约夫人,情况异常,令鄙人这个患上无药可救单思病的人,立起护花之心,故管接管送,全程伴在夫人身旁。”   妲玛不堪他过于亲近的蹙起秀眉,瞥他一眼,道:“田上渊因何见我?”   符太心中窃喜,刻下是在挑战妲玛对自己的容忍度,这般的亲昵,能持续多久,就看说话的内容对她有多吸引。当然!她对自己的“丑神医”是有一定的好感!虽然表面凶巴巴,可肯定是龙鹰那色鬼曾情挑美人,他现坐享荫庇。   任妲玛武功有多高,修为多深,终是年轻女子,经年累月耽在深宫,就像其他宫娥般,总有寂寞的日子。为免受干扰,她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觊觎她美丽者,位高权重如武三思、宗楚客之辈,见到她仍要战战兢兢,惟恐唐突佳人。正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先遇上色胆包天的第二代丑神医混蛋,然后再由自己的第四代接力,变本加厉地为她“解闷”,提供“打打杀杀”的刺激,大家有攻有守,争持不下,情场战场,别开生面,令她方寸大乱,想想亦大感自豪,得来不易。   妲玛是他少年故梦的重临,没有任何事物可代替。   符太平静的道:“请夫人指点,‘独孤血案’的最大得益者是谁?”   妲玛闻“独孤血案”四字,迷失了的某部分被唤回来,一双明眸闪过警觉,轻轻道:“给我坐远点!”   “呵!”   “哎哟!”   符太双手捧肚皮,乖坐返原位;妲玛则红晕生颊,别头瞧往窗外。   车子驶下星津桥。   符太偷吻的动作快如闪电,仍被身手同样敏捷的妲玛避开“要害”,只被他成功亲着唇角。符太得手后立即移开,妲玛早天然反应一拳抽正他肚皮,幸好非是想杀他,用了不到两成劲力,但已差点震破他的护体真气,结结实实给打了一拳。   符太闭上眼睛,强忍裂肚摧心的痛楚,心中的舒畅痛快,却是难以言表,捱一拳换回来的满足感,値得至极。自懂事以来,首度有这么样的感觉。   一个诈作瞧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一个暂时失去行动和说话的能力,气氛古怪。   符太长长吁出一口气后,向驾车的高力士传音道:“中速!”   妲玛闻言微微一怔,接着忍俊不住的掩嘴窃笑,低声骂道:“中速?你两人狼狈为奸。”   符太暗喜,美人遭他轻薄后,竟仍是喜嗔难分,可知对自己冒犯她没有恶感,没演变成势不两立的情况,否则一车之内岂能藏二虎?不是自己给轰下车,就是她姑娘家拂袖离开。   前面的高力士,以阴阳怪气的语调,高声应诺。   “喂!”   符太睁开眼,朝妲玛瞧去。   妲玛回复平时清冷自若的动人模样,瞅着他道:“对‘独孤血案’,你晓得多少?”   符太心忖她仍肯看着自己说话,属美人恩重,不敢惹怒她,低声下气的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晓得下毒手者,多少与大明尊教有关系,却非是到房州行刺皇上的同一批人。”   妲玛冷然道:“太医大人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   符太蓄意讨好,道:“凭的是鄙人的不肖劣徒符太,他是除夫人外,最有资格就此案下定论者。符小子更清楚到房州行事者的实力和目标,既没那个能力,亦没有这种闲情。干掉独孤善明于他们有何好处?”   妲玛不容他思索,紧接问道:“你认为是田上渊干的?”   符太故态复萌,笑嘻嘻道:“此正为夫人和鄙人有机会共乘一车,卿卿我我的原因,大家都想去看看田上渊,现场观察他是否三头六臂的怪物。”   妲玛没好气的道:“不痛了吗?”   符太恭敬的道:“赖夫人手下留情,现在不那么痛了。”   妲玛骂道:“活该!”   语毕俏脸微红,狠狠瞪他一眼。   符太看得心花怒放,又往她俯过去,到离她粉脸尺许的距离,适可而止,道:“就表面看,田上渊想见夫人,等于暴露他与‘独孤血案’的关系,颇不智,但显然有他的理由。答案将在今夜揭盅。”   妲玛皱眉道:“这般容易?”   符太又接近少许。   妲玛对他的进犯毫不在意,现出思索的神情,道:“为何不说话?”   符太沉声道:“他们在怀疑夫人。”   妲玛轻柔的道:“怀疑什么呢?”   符太先向高力士传声道:“慢速!”   高力士再次应诺。   妲玛丝毫不以为忤,还忍着笑横他一眼,在稍逾半尺的距离,那种扑面而至的美女风情,对比着她平时的不苟言笑,迷人之处,顿令任何言词乏力。   符太收拢心神,沉声道:“夫人的问题,在于人人看穿是个对政治权位没野心的人,属闲云野鹤一类,偏肯耽在皇后身旁,如没鄙人作伴,便无所事事,怎说得通?”   妲玛漫不经意的道:“太医大人又怎样看?”   符太心中好笑,今次是美人儿你自动送上门来,怪不得自己。事先声明,道:“夫人答应不动手揍鄙人,鄙人方敢坦白。”   妲玛白他一眼,嗔道:“没几句正经话,又来了!”   接着撅撅小嘴,道:“人家数次求去,给娘娘苦苦挽留,如果他们今晚触怒我,明天我便离开神都。”   符太失声道:“那鄙人怎办?”   妲玛强忍笑意,再白他一眼道:“你怎么办?当然是继续你骗神骗鬼的勾当,玩你的把戏,什么神功、童子功大把的抓,与妲玛有何相干?”   符太心知肚明她不能说走便走,特别在这个关键时刻,说这些话,是和自己玩儿,显示妲玛对自己的“丑神医”大有好感,在与他“打情骂俏”。   糊里糊涂之际。   妲玛嗔道:“还不说?”   符太怀疑的道:“不动手揍鄙人了?”   妲玛没好气道:“除非太医大人嫌没揍得够?”   符太漫不经意的道:“亲多次行吗?”   妲玛目光转厉。   符太忙往后仰,回复先前逾尺的距离,同时举手道:“纯为试探,测试哪些话可说,哪些不可说。鄙人知所进退哩!”   妲玛警告的再狠盯他两眼,接着眼神转柔,浅叹一口气,道:“至少有一点你猜对了,我在中土耽得太久了,唯一较谈得来的,却惨遭不幸,留在这里再没有意思,偏是心愿未圆,难以离开,觅得少许蛛丝马迹,便不肯放过。太医大人今年多少岁?”   当她说到“唯一较谈得来的,却惨遭不幸”两句话时,脸上现出没法掩饰、不可名状的哀伤,使人难以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字字均为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她的一番话大有视符太为知己的味道,向他透露心事,既令符太受宠若惊,也使他心内翻起波澜。   妲玛现在说的,与龙鹰和自己所认定的妲玛迥然有异,最后一句更是奇怪,竟问“丑神医”的年纪。   符太一怔道:“该有三十五、三十六吧!”   妲玛倒没察觉他在说别人,皱眉道:“太医真糊涂。依我猜,你的年岁应在三十之下,有些东西是瞒不过人的。”   符太心中大懔,晓得气味出卖了他的真正年龄。忍不住地问道:“夫人因何关心鄙人的年纪呢?鄙人幼尝百草,吃坏了,所以外表比真正的年龄大上近十年,又不想费唇舌解释,故惯了加大几岁。夫人看得很准。”   又压低声音道:“夫人不再怀疑鄙人了吗?”   妲玛轻摇螓首,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淡淡道:“从第一次接触大人,已知太医不是我在找寻的人,刚才人家不是说了吗?稍有点蛛丝马迹,我绝不放过,才有数次与太医动手的事。”   符太心里塡满难以描拟的奇异感觉,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女,竟向他透露心事,娓娓深谈。   符太向前面驾车的高力士传声道:“找个地方将车子停下来。”   妲玛似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没听到的样子。   妲玛柔声道:“太医勿要问。”   符太的满腹疑问,立给打住。例如谁和她谈得来?遇上什么不幸?她未圆的心愿是何事?要找的是哪个人?   然而不用问,也猜到她想找的人与大明尊教有关,否则不会在见到“血手”的“蛛丝马迹”后,千方百计来试探他。   如果蠢得问她,徒令妲玛看不起自己。   沉声道:“这也是夫人今夜肯去赴宴的原因。”   马车缓缓煞止,停在一道河流之旁,离翠翘楼不到两刻钟的车程。   妲玛细审他的丑容,道:“太医晓得妲玛为何提出须邀你出席的原因?”   符太坦然摇头。   正常的妲玛回来了,美女一对眸神变得深邃莫测,玉容清冷,平静的道:“我想知道田上渊想见我的心有多坚决。”   ※※※   龙鹰忍不住的急喘几口气,再深呼吸,让脑子冷静下来。   他的震骇,远大于符太,因他清楚符太尙未晓得的情况。   直至他在如是园偷听无瑕、霜荞和沈香雪三人说话,她们仍未能确定田上渊与刺杀陶过一事有关系。   其次,是龙鹰晓得妲玛口中“较谈得来的”人,指的是在“东宫惨案”遇害的永泰公主,李显的亡女,也是韦后的生女。首次入东宫,他曾目睹两人在园内闲聊。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论技能,妲玛不懂媚术,以剑术为主,却如符太所描述,懂“天魔妙舞”,并凭之反制符太。在印象里,台勒虚云一方罕有提及妲玛,但肯定视其为己方的人。   现时的事实显示,妲玛与玉女宗、大江联的关系,当非他们一向认为的那样子,否则妲玛便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而她绝不是这种人。与她那次车内共话,感觉她的坦白和真诚,与无瑕、柔夫人和湘夫人等有根本性的差异。   妲玛并非感情用事的人,仅瞧她判定符太非是她找寻的人,便是英明果断,这般的向符太揭露己身的秘密,必有作用。   女帝曾向他说过,妲玛有着来自原波斯地域大明教的身份证明,无可怀疑。当时自己只认为是台勒虚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却没想过可以是真的。   妲玛又是如何与玉女宗搭上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到中土来寻找的是否田上渊?其未圆的心愿为何事?   大堆的疑团,只有妲玛本人解得开。   ※※※   龙鹰返回《实录》去。   符太呆瞪着她,滋味古怪,似熟悉又陌生,以往对她的认知,已告土崩瓦解,有必要重头来过。一时怎说得出话来。   妲玛轻柔的道:“多谢太医的提醒,指出田上渊是‘独孤血案’最大的得益者。知道吗?到中土后,我从未试过这般接近,故此不容有失。”   她的语气带点请求的意味。   符太知机的道:“有什么可帮忙的,鄙人义不容辞。先君子后小人,若鄙人真的帮了夫人这个忙,夫人好该向鄙人论功行赏,例如赐一个香吻,诸如此类。”   妲玛大嗔道:“你无赖!”   符太指指嘴巴,又指指坐在御者位置的高力士,提醒她约束声音。   符太又趁机俯前,到离她俏脸四、五寸的位置,厚着脸皮道:“小人的好处是明卖明买,不像伪君子般满口仁义道德。关键处就在‘论功行赏’四字,如果夫人发觉鄙人帮不上忙,可以不奖赏,甚至硬派鄙人无功有过,鄙人只好认命,不怨夫人。看!夫人是占尽鄙人的便宜哩!”   妲玛啼笑皆非的狠瞪他一眼,道:“你猜到我要你干什么吗?”   符太胸有成竹的道:“若连这点本领也欠缺,怎配做夫人的得力伙伴。最重要是勿要打草惊蛇,本太医须诈傻扮懵,明明看穿田上渊是何许人,仍不揭破,对吗?”   妲玛讶道:“太医大人好像真的晓得田上渊真正的出身来历,且清楚人家为何找他。”   符太心忖用龙鹰那混蛋的笨方法,当排除一切的可能性后,剩下的可能性,就是答案。抄几页《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去骗独孤善明,他符太不用拥有《智经》,仍可轻易办到,因早念个滚瓜烂熟,可默写出来。用“满天星”施展混毒的手段,亦是本教的人方晓得的混毒方式。自己更清楚到中土来的那群蠢材有多少料子,绝无法胜任“独孤血案”难度极高的行动。故此“独孤血案”的罪魁祸首,肯定来自本教,且是如自己般乃捷颐津外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如此可能性就只剩一个。   假如猜想正确,就是梦想成真,那个令“她”含恨自尽的大奸徒,竟能在捷颐津的追杀下,逃出生天,也令自己有机会亲杀此獠,以其鲜血洗刷“她”的耻恨。   符太沉声道:“待过了今晚的宴会再说。”   指示高力士继续行程。 第七章 沧浪夜宴   妲玛主动挨过来,香肩轻碰,逗他说话道:“太医大人为何沉默起来,心事重重?”   换过先前,符太肯定大晕其浪,可惜此刻心神根本不在男女之事上,而是处于备战状态,冷酷而不含半点平常的情绪。   淡淡答道:“夫人误会,鄙人此时心内一片空白,无忧无喜。”   此时离翠翘楼不到半刻的车程,拉车的健骥蹄起蹄落,从停车的河岸走了这么好一段路,符太没说过半句话,比对他先前的口若悬河、谈笑风生,自是异乎寻常。   随着车厢的顚簸,这双关系复杂的男女肩膊不住轻轻碰撞,令他们间更多添暧昧难明的意味。   妲玛柔声道:“大人可知我因何忽然留心起田上渊这个人?”   符太将注意力硬扯到她身上去,发香、体香涌鼻而来,登时冲淡了他枕戈待旦般的心怀,讶道:“因哪件事?”   妲玛道:“武三思为田上渊向娘娘讨小敏儿。”   符太大为错愕,非是因事件的本身。像小敏儿般的出色美女,谁不想据之为己有?令他不解者,是妲玛为田上渊这个要求而留心他。   符太道:“田上渊怎晓得有小敏儿这个美丽宫娥?”   妲玛道:“在宗楚客安排下,田上渊曾入宫见过娘娘,此事秘密进行,瞒着皇上,也瞒着我。当时人家还以为来者是特别吃得开的大商家,并不在场,到翌日武三思向娘娘讨人,漏了口风,方醒觉来的是田上渊,亦只有田上渊,方使得动武三思。”   符太朝她瞧去。   马车験入翠翘楼的大门,妲玛没有答他,径探手到罗袖内,掏出折迭整齐轻纱似的东西,就在符太眼前箍头,垂下两重纱,将美丽的脸庞覆盖在重纱之内,然后语调转冷,道:“到哩!”   高力士拉开车门,恭迎两人下车。   弓谋立在高力士后侧,该是一直在等候,符太首先走出车厢,与弓谋四目相触,打个眼色。他没有那混蛋的本领,如此传音,会被机警的高力士察觉。   广场两边停满马车,宾客如流,灯彩映照下,大有醉生梦死的气氛。   妲玛接着下车,高力士悉心伺候,在美婢提灯引路下,领先入楼,弓谋使人驾马车到停车处,与故意坠后的符太并肩跟在妲玛身后。   符太仍在回味妲玛在他眼前戴上轻纱的动人美态,有点如瞧着她在咫尺近处穿衣上装,窝心至极,此时首次可饱览她优雅的背影,蛮腰款摆,不由看得目不转睛,暂时忘掉与田上渊有关的一切。   弓谋干咳一声。   符太心叫惭愧,竟连他都忘掉,更没想过妲玛对自己的吸引力这么大,可改变心神,传音道:“我是符太,那家伙送‘他的族人’返塞外去。”   弓谋大喜道:“真的成功了!”   符太提醒道:“小心点,妲玛耳目之灵,比得上我。”   又问道:“翠翘楼不是易手了?”   弓谋扯着他再坠后一丈,低声道:“尙有两个月,便由新老板接管,本来其中一个老板预了是黄河帮的陶显扬,却因他爹陶宏的反对退出,变成明是香霸,暗为武三思,香霸乘机将部分人调往长安去,包括我和言志在内,因他准备在长安大展拳脚开赌场,重复他香家当年的雄风。”   符太道:“竟有此事,赌场有没有武三思的分儿?”   弓谋哂道:“没有武三思,凭香霸能成何事?顶多开间古玩店。”   符太问道:“人齐了吗?有什么人?”   弓谋如数家珍的道:“宾客那边除田上渊外,有虎堂堂主虚怀志;这边是武三思、宗楚客、宗晋卿、纪处讷、香霸、宇文朔和杨清仁,由连绮亲身打点招呼。”   田上渊的声势,如攀上中天的艳阳,今次沧浪夜宴,聚集了洛阳最当时得令的顶尖级人物,少点面子也难请得动任何一人,何况还有自己的“丑神医”和身份特殊的妲玛。   符太并首次想到,妲玛大有可能不清楚香霸和杨清仁真正的身份,与妲玛联络接触的或许是无瑕,因妲玛既晓得“天魔妙舞”,与玉女宗该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   敲门声响。   龙鹰满不情愿的掩卷,纳《实录》于怀,启门。   郑居中现身门外,凑近低声道:“谈起上来,船上有个兄弟竟曾跟过有‘香怪’之称的鲁丹学过十来天,之后在我们长安店子的工场做过两年,他说有把握依范爷的配方,精制出工序没那么复杂的‘春雨’,范爷有一试的兴趣吗?”   龙鹰好一会儿后才把握到他的说话,喜道:“当然有兴趣,跟在你后面的是否懂炼香的兄弟?”   郑居中身后的中年汉应声道:“下属李趣,拜见范爷。”   龙鹰迎两人入舱房,坐下后,问李趣,道:“光听‘香怪’的绰号,知乃制香高手,李兄为何学十多天便停止?”   李趣忙道:“折煞下属哩!堂主吩咐我们须视范爷为上级,请直呼下属的名字呵!”又泛起苦涩的表情,叹道:“我是给他赶走的。”   李趣面相平凡普通,如此般者,在街上遇上绝不留神,幸而眼正鼻直,老实可靠。龙鹰不解道:“那当初他为何肯收你为徒?”   李趣颓然道:“他肯收我,因为我的鼻子够灵敏。”   郑居中解释道:“我们使尽人事,才令鲁丹肯点头收李趣当学徒,李趣已是我们最好的香匠,岂知不足半个月,给他逐出门墙,也令李趣心灰意冷,脱离行业。”   李趣道:“是失去信心。”   龙鹰道:“问题出在哪里?”   李趣惨兮兮的道:“他指我嗅不到气味的颜色,多学十年也没用。”   龙鹰一怔道:“气味的颜色?”   郑居中咕哝道:“气味是气味,颜色是颜色,怎可混为一谈,我看他是故作惊人之语,又或因不愿收徒,找个借口。”   李趣为鲁丹辩护,道:“香大师从来不说假话,是这样便这样。常言调香似炼丹,除了一丝不苟的细心,还须具备赌徒的机敏,有想象力兼大胆,因可用的香料数以千计,宛如气味的汪洋,他仗之成名立万的‘九品香’混合了五百多种成分,还说如不能赋予香气生命,算不上优秀。”   龙鹰拍腿道:“我们要找的,正是这么的一个人。”   两人脸露难色。   龙鹰讶道:“有何问题?”   李趣道:“香大师之所以被称为‘香怪’,是因他脾气古怪,不近人情,他自己本拥有香店,却在香安庄的打压下,被逼结业,变得愤世嫉俗,沉迷酒色,他的风光,早成过去。”   龙鹰皱眉道:“独孤家如此霸道吗?”   郑居中道:“霸道的不是独孤家,而是娶独孤世家女儿独孤倩美的皇甫长雄。独孤善明惨遇灭门之祸后,其香料生意落入皇甫长雄之手,又确办得有声有色,将香安庄发展为北方最著名的香料名店,著名的调香师,全给他招揽到旗下去,正是因香怪不肯就范,他储存香料的仓库无端端失火,多年搜罗回来的香料一夜间化为乌有,令香怪被逼结业。”   龙鹰叹道:“独孤家竟出了个这么卑劣的女婿。”   郑居中道:“成也独孤善明,败也独孤善明,独孤善明在时,独孤世族家道中兴,声势一时无两,还振起整个北方高门世族的威势,深招武则天之忌,可惜‘血案’之后,独孤家无以为继,走向衰落。皇甫长雄是唯一的得益者,趁独孤家其他人悲痛的时刻,他又是一向为独孤善明负责打理香安庄,乘机揽权,加上他做生意很有一手,又懂交际应酬,勾结权贵,不到一年,已成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连独孤家的人也奈不了他的何。”   龙鹰忍不住问道:“你听过独孤倩然吗?”   郑居中和李趣同时摇头,前者道:“既然属‘倩’字辈,该低独孤善明一辈,且是正房所出。”   龙鹰心忖独孤倩然或许是独孤善明的侄女。独孤家不知惹上什么恶运,先是独孤善明遇上灭门之祸,与独孤倩然有婚约的李重润又遭毒手。   道:“这个皇甫长雄实在欺人太甚,须好好教训。哈!忽然间,我比任何时刻更想做大香料这盘生意,只要香怪有点血性,肯定不错过这个复仇的千载良机。”   郑居中叹道:“香怪再非以前的香怪,酒色戕身,他恐难再振雄风。”   李趣道:“我清楚长安的情况,真的很难和香安庄斗,我们调制出几种特别出色的香,卖一轮没有问题,可是要在香料业与香安庄分庭抗礼,绝不可能,纵然想占据一个席位,亦非常困难,因‘猛虎不及地头虫’是也。”   龙鹰笑道:“趣味就在这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多么刺激。他奶奶的皇甫长雄,我们就在抵西京前,配制出‘春雨’,到西京后再找香怪,请他过鼻。”   沧浪园是一座以花树和奇石为主景、小岛与建筑结合、别具匠心的杰作,分别以笋石、湖石、宣石迭成春、夏、秋、冬四山,往内往外望,都是一幅幅各具特色、如诗如画的美景,且有湖为配。   虽然由多座建筑物合组而成,然而主从分明。   宴会举行的沧浪轩位于春山和秋山之间,乃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宏伟主堂,谙合“凡园圃立基,定厅堂为主”的造园之旨。其他次等建筑,以沧浪轩为中心,疏落有致的坐落四周,如拱月众星。再缀以亭、台,以小路廊桥连接,于翠翘楼内自成一独立的天地,比之稍次的梅、兰、菊、竹四院,相对相望,高上不止一筹,故成翠翘楼之冠。有资格到这里来的,若非是像武三思这种高官贵胄,就须如博真三人的富可敌国。   此正为人性。   能在这里设宴,不用自吹自擂,已以事实证明主子的架势。   前面的妲玛、高力士停下来等他们,原来到了跨湖长桥的这一端,过桥后就是沧浪园,隔桥瞧去,在香桂幽篁掩映里,沧浪轩气象万千。   符太问弓谋道:“香霸不经营青楼了吗?是否浪费了大批美女?”   弓谋轻蔑的道:“嗟!他的赌场与妓院有何分别,嫖赌合一,更能予人新鲜刺激。”   此时离妲玛不到五十步,高力士退往一侧,恭候符太与妲玛会合,一起入园。   看着妲玛苗条修长的优美背影,符太忽发奇想,如能与她手牵手入厅,众人如何反应。虽明知不可能,但想想已乐在其中。   田上渊见到的是覆上重纱的美女,怕大失所望。   不由又记起她在车厢内的眼前,戴纱的迷人情景。   唉!情况是那么的似曾相识,与妲玛坐马车到这里来,不住被勾起伤心往事。   符太来到妲玛身旁。   在跨河廊桥起点左右两根石柱上,刻有对联,上书“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符太一向对中土流行的吟诗作对,视为坏鬼书生的无聊事,可是今夜不知如何,对联映入眼内,感受特深,作对联者确捕捉到人在某一刻的深切感觉,以景描情,充盈难以直接说出来的哀愁感伤,既眷恋又无奈。   妲玛朝他瞧来,隔了两重纱,雾里看花般不清楚,只感到她锐利的目光在审视他,禁不住怀念与她四目相看的时光。   她说话了,却不是向符太说,而是唤高力士。   高力士来到两人靠妲玛一边的后侧,道:“夫人吩咐!”   妲玛淡淡道:“给我知会大相,今夜我将不发一言,亦不喝酒,坐一会儿便走。”前方在桥上提灯等候的俏婢,后面的弓谋,均大感错愕,高力士却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一声领命,跨步登桥,朝抢浪轩去。   弓谋知机的告退。   符太向提灯俏婢道:“你到另一端等夫人。”   婢子怎敢有违,乖乖的去了。   剩下两人时,符太皱眉道:“鄙人和夫人共进退,夫人准备耽多久?”   妲玛轻轻道:“假设他真是我要找的那人,我将瞧不破他的玄虚,坐一晚和坐一刻,没任何分别。”   符太讶道:“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妲玛坦白的道:“人家尙未决定该否告诉你。”   符太道:“若田上渊是这个人,要杀他又要取回落在他手上的东西,绝非夫人可独力办到。”   妲玛无动于衷的道:“加多你又能如何?”   符太傲然一笑,道:“勿低估我。”   妲玛道:“不论如何高估你,于现实仍然无改。”   符太洒然笑道:“鄙人却要说,不论如何高估,仍没可能触到鄙人的底儿。我晓得夫人未完全信赖我,我对夫人亦如是,但既有共同目标,大家是否该开心见诚?”   妲玛冷冷道:“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什么?”   符太差些儿语塞,胡诌道:“夫人的事,就是我王庭经的事。”   妲玛哂道:“又来这一套!”不再理他,径自登桥。   符太没趣的追在她后侧。   湖风吹来,浮莲飘香。   将抵另一端前,最后两根廊柱上刻着的对联,进入符太的视野。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以符太的不通文墨,亦告绝倒。且似在说着他和妲玛的关系,两联互为呼应,这边的对联说出故事的下部分。   他和妲玛,正受限于人与人间难以互信的“河梁”。 第八章 大愿成真   “妲玛夫人、太医王庭经到。”   沧浪轩四面厅筑构,乃在如此湖岛的地形下,最能与整体结合的形式。通过四面花槅窗,将外面的石情树趣、湖光水色,隐隐透入轩内。从任何位置环眺,都是景色诱人,还有湖浪打在岛岸的声音,使人浑然忘忧。   轩内陈设红木家具,梁悬六盏八角宫灯,映得轩堂灯火辉煌,更突显出沧浪轩雄伟浑厚的气派。   轩堂布置,若如集书法、绘画和木刻之大成,哪还像所青楼,书香世家兼大富者,所居之处,不外如是。   由于轩堂广阔宏大,于与通往轩园桥廊相对的另一端,设置靠窗的十多组几椅,供宾客对坐聊天,欣赏歌乐;另一边放着一张大圆桌,筵开一席,摆开十二个席位,若连绮被邀参与,便刚好是连符太、妲玛计算在内的宴会人数。   田上渊、武三思等九个人,聚在临湖的一边谈笑,连绮亲自陪客,未踏入轩门,隔远便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在不管城,符太与她缘悭一面,不过此刻闻声如见其人,可想象她花蝴蝶般周旋于贵客之间的挥洒自如。   不论妲玛迟到多久,武三思等也别无选择,只有等待的分儿,人到席开,现在妲玛表明坐一会儿便走,众人只好在恭送她后,方开始今夜的洗尘宴。   符太落后两步,让妲玛打头阵,心中求神拜佛,希望田上渊是他预想中的人,是由老天爷妙手巧安排的冤家路窄。紧跟美人儿香背,跨槛入轩。   轩内这边的十个人,包括连绮在内,全体离座起立,欢迎他两个迟来的客人。   符太一眼扫去,不用引介,已知谁是田上渊,耳目内再无他人,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松驰,从内心至深处涌出,蔓延全身,比当年龙鹰将清神珠交到他手上的强烈冲击和震撼,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奶奶的,殿阶堂真的成功避过本教大尊捷颐津的追杀,尙在人世,是多么的不可能,多么令人难相信。现在还成为能在中土呼风唤雨、踩踩脚可令中土晃动的人物,世事何等离奇荒诞?   长笑声起。   武三思正要为两人引见田上渊和虎堂堂主虚怀志,闻笑声大为错愕,往发出笑声的丑神医瞧来。   宗楚客、杨清仁、香霸、宇文朔、纪处讷、宗晋卿,人人反应不一,有人掩不住惊讶,有人目露不悦,但均不解丑神医违礼的行为。   田上渊旁是个体魄强壮、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文雅的小胡子,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像长期在塞外生活的异族人,符太更猜他带着突厥人的血统,皮肤虽经长期曝晒,却并不很黑,而是棕褐色,头发和眼睛乌黑、眉毛粗浓、鹰脸,如果减去小胡子,看上去活脱脱是混迹于江湖、刀头舐血的强徒恶霸,予人火爆冲动的印象,焊勇无伦。   该就是虎堂堂主虚怀志。   符太可肯定“虚怀志”假姓假名,以之掩饰其出身来历,既然是田上渊的心腹,是随他从塞外到中土来有何稀奇?此时他双目射出鹰隼般的神色,盯着符太,显然不满意他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   田上渊却没留神,目光灼灼的瞧着重纱内的妲玛,似欲瞧破内藏的玄虚,好半晌后目光方移往符太。   只有妲玛静似渊海,不为符太笑声所动,没朝身旁的他投上半眼。   还是连绮应付惯场面,娇声道:“太医大人何故这般开怀?如说不出个所以然,先罚一杯。”   除妲玛外,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往符太的丑脸去。   符太收止笑声,挂着满脸欢容,迎上众人目光,欣然道:“诸位请原谅则个,适才入门前,想起一事,心中好笑,到进入轩内,再忍不住,笑了出来,确不合礼数。”   田上渊微笑道:“真情真性,方合礼数,且神医奇人奇行,大家只会认为神医名实相符,岂敢怪责。不过!神医也惹起晚生的好奇,想晓得何事令神医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说出了众人想问的问题。   连绮向武三思打个眼色,武三思知机的道:“神医一到,今夜的沧浪晚宴,立即活泼起来,且引人入胜,更难得夫人赏脸光临,纵然小坐片刻,已是我们莫大荣幸。何不先坐下来,再看该否罚神医一杯?哈哈哈!”   众人的注意力回到深藏重纱内的妲玛身上,无可否认地,掩起脸庞的美女魅力不减反增,风姿绰约,又平添引人入胜的神秘感。但她也成为不确定的因素,使晚宴难依任何人的预期进行。像该否坐下,须先看她姑娘家的意旨。   妲玛朝对门另一边,最外档靠窗那组几椅走去,坐下,包括符太在内,人人目不转睛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轻举玉步,横过沧浪轩,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优美动人,串连起来,却有种令人没法分开来瞧,形成完美无瑕的整体。   到她安坐椅内,众人纷纷入座,倒没有人敢和符太的丑神医争,让他坐到妲玛右边的几椅去。   自有绮年玉貌的俏婢,斟茶伺候。武三思乘机介绍引见。   高力士留在门外,守候两人。   符太心情之痛快,倾尽所有言词仍难形容万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成为眼前的事实,一个以为已死去多年,终生无望将他碎尸万段,以雪当年耻恨的大奸徒,活生生的现在眼前。   同时想到,不可一世的捷颐津,极可能在追杀这个叛教叛师之徒时,吃了大亏,关键就是妲玛刚才在车上对他说的几句话,指因田上渊讨小敏儿,使妲玛对他生出怀疑。   妲玛关心的是什么?   当年对着田上渊,只能隔远偷偷的瞧,如仰望高不可及的山峰,亦没掌握他的能耐,现在大不相同,一眼望去,已知此人高智阴沉,绝不会因一时冲动做错事。故此他当时禽兽不如的恶行,非是按捺不住的鲁莽行为,而是谋定后动,恐怕那时他早不把本教和师父捷颐津放在眼内。然而,可肯定的是他仍低估了捷颐津,没法杀捷颐津以夺大尊之位。   惨变造就了符太。   田上渊事件后一年,捷颐津挑选了符太与另外三个弟子,亲身授艺,给符太脱颖而出,得传血手。   在本教内,捷颐津对符太虽保持戒心,也不喜欢他,但已算是对他最好的人。刚开始阅看《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和历代祖师笔记,捷颐津便因病去世,当时并没有不寻常的感觉,直至此刻才想到,捷颐津的短寿,大可能是因伤致死。   田上渊的现身眼前,令他想通了情况,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情绪,于剎那间释放出来,忍不住放声狂笑,心内的狂喜,怎按得下去?如何形容?   嗅吸着妲玛的幽香,面对的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他有着与妲玛携手共抗天下的奇异感觉,虽然妲玛仍未当自己乃自家人。   主客的田上渊居中,坐在他旁的武三思续回先前的话题,道:“何事这般好笑?神医可不能藏私。”   纪处讷起哄道:“是每人罚神医一杯!”   宗楚客、宗晋卿、香霸叫好同意,杨清仁和宇文朔没有附和,含笑瞧着,隔岸观火。   连绮坐在对着妲玛另一边的椅子,一双乌灵灵的眼睛秋波频送,谁人说话立成她媚眼儿的目标,毫不吝啬,大添香艳的气氛,与妲玛成强烈对比。   虎堂堂主虚怀志的目光不住落在连绮处,看得大胆贪婪。符太暗忖如没有猜错,连绮是蓄意诱惑,以突破北帮滴水难渗、讳莫如深的组织。   田上渊则表现出北帮之主的风度气派,不过他显然不太把丑神医放在心上,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妲玛处,似怎么看都不够,而每当他看得入神,瞳仁深处爆闪异芒,非常慑人。   符太首次想到,妲玛覆上重纱,不是不愿给人看她容颜那么的简单,而是让如田上渊般心怀不轨者,可在没有忌惮下留神瞧她,现出馋相。   田上渊在十多年前甘犯本教的天条,为的是教内修炼“明玉功”的女子;今天指定要见妲玛,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如若得逞,其得益之大,无从估计。   闻武三思和纪处讷之言,符太欣然道:“说出来没问题,问题在只有像本人置身于那个处境下,经历过,然后忽被触发,方忍不住的笑出来,真的非言语可以描述,这般的说出来,各位大哥大姊肯定没有感觉。”   事情发生时,符太悲愤莫名,痛不欲生,偏又无何奈何,唯一化愤慨为力量的方法,是逃离这个人间地狱,虽明知必逃不过捜捕,却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将有自尽的勇气,遂漏夜逃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不知名的本教前辈,得传“长生拳”。没有那时的心如死灰,怎可能有今夜的惊吾?   能指桑骂槐的在田上渊前公然说出此事,感觉神奇,异乎寻常。   田上渊悠然道:“神医之言,引人入胜,究因何事,触发神医?”   杨清仁目光投往田上渊,闪过惊异之色。他理该是首次与田上渊碰头,正无微不至地对田上渊暗里留神,而田上渊问得巧妙,不是直接问王庭经因何事这么开怀,而是问被何事触发,且为王庭经自己说的,在情在理,没有隐瞒的必要。简单的一个问话,显示出田上渊过人的智力。   符太胡诌道:“还不是一路走来,读到的两副对联。前一联令我生出大地为床,卧看银河的情景,仍没什么感觉。哈!到下一联‘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旧事立涌心头,事实上一直在那里,在身边,只是不知道。”   连绮撒娇道:“大人呵!吊足人家瘾子哩!还不说出来?”   田上渊欣然道:“晚生有个提议,何不拿神医的提示作谜面,由我们去猜谜底,作为今夜的酒令。”   杨清仁笑道:“好提议,不过怎罚酒仍罚不到神医身上,似有欠公平。”   他的话,得到虚怀志和宗晋卿的附和。   宇文朔对田上渊的提议,露出异样神色,他表情微仅可察的变化,可瞒过任何人,但落入符太眼里,已知其故。   得遇田上渊,符太的状态被激往巅峰,在场者无人可避过他的审察。   田上渊的提议看似顺理成章,推高宴会的热闹气氛,暗里却是令妲玛多逗留一段时间的绝佳手段。   不论妲玛如何不近人情,又声明坐一会儿后离开,可是丑神医毕竟是与她联袂而来的伙伴,怎都该待他了结无端发笑的糊涂帐,方可离去。   宇文朔今早才和符太谈过“独孤血案”,肯定了很多事,妲玛则为与“血案”有微妙关系者,又是田上渊指定想见的人,他不留神两人间的情况,反不合理。   连绮大送秋波,嗲声嗲气的道:“大龙头这个酒谜,很难猜呵!”   杨清仁兴致勃勃的道:“先解决罚酒的问题,我们根据谜面,只猜一句,如神医点头表示猜中,就罚神医一杯,猜错,罚的当然是猜者。”   武三思鼓掌道:“河间王好主意,只要不怕被罚者前仆后继,后来的可根据说中的重新猜度,直至水落石出,肯定乐趣无穷。”   田上渊呵呵笑道:“既然是由晚生提出,让晚生来个抛砖引玉,那件事发生时,神医身在荒山野岭。”   符太开始领教到众人的厉害,确没哪个是和稀泥,反客为主,使自己入彀,还连累妲玛,只要她有少许道义,该不会弃孤而去。   叹道:“田当家厉害,不过你愈厉害我王庭经愈高兴,皆因我是个酒鬼。来!给本酒鬼一杯罚酒。”   在众人起哄叫好下,一旁候命的美丽侍女,忙过来为符太斟酒。   田上渊笑道:“这句是顺着神医的语气猜,算不上什么,让大家一起陪神医喝这杯罚酒。”   除妲玛外,人人举杯互祝,一飮尽之,气氛转热。   香霸道:“让我来猜第二句如何?”   “丑神医”因“符太”与柔夫人的事,曾多次和香霸交手,算得上是“素识”。   连绮“哎哟”一声,道:“荣爷真懂挑先后序,是捡便宜呵!”   香霸与连绮的真正关系是自家人,连绮挑剔他,正是要别人看不破他们的秘密关系。宗楚客帮腔道:“虽说愈猜愈困难,但第二句说易不易,幸好荣老板千杯不倒,不怕罚酒。”   一直没说过话的虎堂堂主虚怀志坦然道:“话是这么说,怀志亦不惧罚酒,却怕猜错,所以不敢当先锋卒,但又知愈按兵不动,猜错的机会愈大,真矛盾。”   武三思笑道:“虚堂主肯定曾带兵打仗,出口是兵家的用语。”   虚怀志现出警惕之色,田上渊代为掩饰,道:“大家都在等候荣老板哩!”   香霸轻松的道:“当时神医正在山中采药。”   他的妙猜听得人人莞尔,笑骂四起,因大有取巧之嫌,神医到了荒山野岭,漫山草药,医家本色,即使不采药也会留意。   符太哑然笑道:“想昧着良心说荣老兄错也不成,因你是猜个正着,整件事因采药而起。第二杯罚酒。”   众人拍掌叫好,人人陪喝。   符太还要感谢他们,事实上他没法解释一时忘形下的大笑,难得他们凭空猜出解释,令他不用动脑筋,何乐而不为。   他再给提示,是想了结事情,不用妲玛久候不耐烦。   符太看妲玛一眼,道:“下一位!”   虚怀志对符太顿然改观,或许是受兴高采烈的气氛影响,又或认为符太“真情真性”,笑吟吟道:“神医是特地到某处找寻一种稀有草药。对吧!”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据的是符太所说,二直在那里,在身边,只是不知道。   符太道:“罚一杯,不过鄙人陪你一起喝。”   他的话惹得哗声四起,这个猜酒谜,愈来愈引人入胜。 第九章 一石二鸟   在众人的期待下,符太悠然道:“稀有的草药,宛如寻宝,所以每次上山采药,鄙人总抱着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之心情,随遇而安。”   接着叹道:“可是,如果是你的,不论你如何横冲直撞,仍要遇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没人能改变,绝对的宿命。”   众人瞪着他看,非是因他的说话有任何出奇之处,而是他那种深信不疑,发自肺腑的神态、语调和深刻的情绪,即使疑心重的人,亦难以认为他在说假话。   妲玛的面纱轻颤一下,显示她也在留心膀听,并有反应。   虚怀志点头道:“虽被罚了一杯,却被罚得心服。”   田上渊目光投往杨清仁,笑道:“猜谜遇上难关,须我们猜谜的第一高手出马,否则将难以为继。”   宗楚客笑道:“河间王何用猜,合指一算便成。”   杨清仁虽为被邀贵宾,却似与田上渊和宗楚客不大咬弦,没有明争,却存暗斗,于此情况下表露无遗。   众人目光集中往杨清仁去,看他如何接招还招。   不过田上渊和宗楚客的一唱一和,确把猜谜的气氛推上高峰。   杨清仁仍是那副从容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含笑道:“清仁也希望可算出来,然而于术家者言,欲偷窃天意,有诸多禁忌,等闲不会用,致徒损心力寿元,请田当家和尙书大人明鉴。”   香霸哈哈笑道:“各位听懂河间王的弦外之音吗?是猜出来而不是算出来。”   武三思与香霸的关系肯定空前良好,立即帮腔道:“荣老板玲珑剔透,看穿河间王胸有成竹,智珠在握,我们都在洗耳恭聆呵!”   轩堂倏地静下来。   杨清仁在成了众人目光的唯一目标下,好整以暇的望着符太,缓缓道:“神医遇上了从未见过的药草。”   众人的目光移往符太。   符太微笑道:“虽不中,不远矣!我们同被罚一杯。”   众人齐声叫好,举杯共飮,气氛更趋炽热。   纪处讷欣然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酒谜游戏愈来愈有寻幽探胜之趣,如在深山穷谷里迷了路。请神医提示,否则如何可重归正途?”   符太给足他面子,道:“纪大人有命,鄙人岂敢有违。”   不理他连说两句“受不起”,续道:“鄙人遇上的,是少年时随家父入山采药见过,之后再未遇上的草药。可惜此药当时长于陡峭崖壁的石隙中,高不可攀,十多天后,我们千辛万苦带备攀崖工具重临该处,该株药草已不知所终,一去无迹,还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缘,岂知忽现眼前,心中之喜,实无以名之。”   众人至此方明白“虽不中,不远矣”两句话。   符太双目射出梦回般的神情,以梦呓的语气追思道:“高崖上的药草,虽高高在上,却传来阵阵香气,所以当我在十多年后的那天,忽然在山野里嗅到同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投进鄙人记忆深处的巨石,惹起翻腾的激浪,整个少年时代的回忆被引发,宛若回到当时随家父上山采药的一刻。”   宇文朔道:“神医说的,非常感人,也令在下忆起少年时代,一些早被遗忘的情景,感受甚深。”   田上渊叹道:“难怪神医说,不是亲历其境,难明白神医的感受。”   武三思现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神医说出谜底了吗?”   宗晋卿问道:“药草何名?”   符太欣然道:“鄙人给它改了个名字,叫‘时辰到’。”   ※※※   龙鹰看得笑起来。   这家伙说的话,全属有的放矢,另有所指,在场者没一人听得出来,也不可能听出暗含玄机。妲玛或许有点感觉,纵有,亦只会认为符太说的是她的事。   看来符太是不肯直接说出他的伤心事,但所透露的,足够他拼成有意义的全象。   田上渊这个叛教叛师的大奸之徒,有预谋的返回教坛,做了件令人发指的事,大有可能是奸杀了符太暗恋着、教内的美丽姊姊,此姝能像妲玛般修习“明玉功”,当然乃教内出类拔萃之辈,其时符太的悲愤无奈,可想而知,也触发了他逃走的冲动,因已生不如死。   田上渊故意冒犯本教的天条,真正原因何在,怕他本人方清楚,然而能窃夺修明玉功有成的女子的元阴,该对他有难以估计的天大好处,使他可弃原子之位。   捷颐津当时应不在教坛内,到他晓得继承人干出叛教恶行,勃然大怒下亲身追杀田上渊,当中发生过什么事,两方胜败如何,遂成谜团。由于田上渊再无现身,教内诸人,包括符太在内,均以为捷颐津成功清理门户,干掉田上渊。岂知败的极可能是师父。   此亦为符太一生人最大遗憾,纵然学得一身本领,恨未能手刃大仇。   今天终于“时辰到”,田上渊活生生现身眼前,那一刻的惊喜,令他忍不住狂笑难止。   他奶奶的!   连绮不解道:“神医理该对这株药草有非常特别的感情,缘何竟为它取了个这么可怕的名字?”   武三思拍腿道:“我猜到谜底哩!神医的误服毒草,就是尝错了这株‘时辰到’。”   符太向他竖起拇指,赞道:“大相了得,在掌握风声上技高一筹。哈哈!”   武三思苦笑道:“神医究竟在赞我?还是糗我?”   他的话惹起哄堂大笑,连静似空谷的妲玛也忍俊不住,发出仅符太可闻的轻笑声。符太笑喘着道:“什么都好,猜中就是猜中,也到了揭盅的时候。”   众人忙静下来,趣味盎然的听他说话。   符太道:“服下药草后,再睁眼时,鄙人看到的,是在银河两端可见不可及,遥遥相对的牛郎、织女两星。大吃一惊坐起来,发觉四周景物全非,既不知昏迷了多久,更不知如何到这里来,唯一晓得的,是全身奇痒难当,搔痒处时指过肤烂,生不如死。”   宇文朔道:“以神医的尝尽百草,仍禁受不起,其他人误服,肯定立即‘时辰到’。”连绮终是女子,担心的道:“那怎办好?”   香霸哂道:“何用担心,神医当然有解毒之法,否则今天就没法在这里道出经历。”   众皆莞尔。   田上渊道:“非常精采,神医是否就地采药自救?”   龙鹰大赞符太这小子随机应变的急智,一石二鸟,既为无端大笑的行为作出解释,又乘机将无中生有的“误服毒草”,编制成有说服力的故事。   自此以后,神医曾“误服毒草”一事,势深入人心。   亏他想得出来。   ※※※   符太微笑道:“确是采药,不过是采药来自尽,以了痛苦。”   众皆愕然。   虚怀志怀疑的道:“天下间竟有这么厉害的药草。”   连绮瞄着他,媚笑道:“虚堂主可向神医讨些来试试看呵!”   虚怀志目光往她身体打了两个转,欲言又止,或许是因有妲玛在座,轻薄言语,终说不出口。不过其试人不试药之心,却是路人皆见。   田上渊讶道:“神医乃修炼内气的高明之士,竟连忍一时之痒亦办不到?”   他的话语带相关,登时惹起另一阵笑声。笑得最厉害的是武三思,此人表面装出宽容大度,实则心胸狭窄,田上渊等若给他报了刚才符太的一箭之仇。   符太叹道:“田当家有所不知,‘时辰到’的剧毒已入侵鄙人的五脏六腑,在内视之下,心、肝、脾、肺、肾同时肿胀发痒,神仙难救。”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说不出话来。   香霸道:“幸好神医仍活生生的在我们面前谈笑自若,使我们晓得神医没有服毒自尽。”   今次没人笑得出声来。   符太犹有余悸的道:“刚好相反,鄙人苦忍着毒痒,就地采药,连吃十多个含剧毒的羊角果,岂知愈吃愈爽,竟在以毒攻毒下,将‘时辰到’压制下去,且能重新运行真气,将大部分毒素排出肤外。痒止的一刻,鄙人就像刚才般放声狂笑。哈哈哈!咦!夫人要走了吗?”   ※※※   高力士一声吆喝,马车驶离广场,离开翠翘楼。   情况似旧,像驶离宫禁后一直没下过车,只是妲玛的俏脸仍深藏重纱之内。   符太坐得规规矩矩,出奇地沉默。伴妲玛离开沧浪轩,他一直没说话,特异处是妲玛于人前人后,均不反对他是当然的陪伴。   两人关系之奇异迷离,怕他们也弄不清楚。   蹄起蹄落,好一段路后,妲玛打破静默,轻轻道:“大人刚才说的故事,是随口胡诌,还是确有其事?”   符太答非所问的道:“鄙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何不找间夜店,祭祭五脏庙。”   妲玛不悦道:“要去你自己去,竟对我问的充耳不闻。”   符太笑嘻嘻道:“鄙人不惯隔着两层纱说话,夫人见谅。”   妲玛冷冷道:“你在找借口。”   符太耸肩不答。   气氛僵硬。   一阵子后,妲玛浅叹一口气,举手解掉轻纱。   符太如获至宝,挨过去抵着她香肩,目不转睛瞧着动人的情景,比之她戴上轻纱,她此刻的举动,更使他目眩神迷,也像两人间本来僵持不下的关系,因而忽然解冻。   妲玛收纱入袖,朝他瞧来,不怪他亲昵的行为,狠狠道:“如果大人再不老老实实,休怪妲玛不客气。”   符太凑到她香耳边,神秘兮兮的道:“事假情真。”   这叫一人让一步。   毕竟两人间并没有互信的基础,弄不清对方的身份、位置,只能在不断试探、摸索下去发展关系。   妲玛黛眉浅蹙,道:“我不明白。如果是胡说八道,何来真情?”   符太心忖此正为关键所在,可惜绝不能透露,后果难测也。挤挤她道:“令夫人千山万水到中土来寻人的事件,是否发生在十五年之前?”   符太今年二十五岁,田上渊逞凶时他十二岁,距今十三年,假设他所料无误,田上渊返教坛是有计划,有所恃,根本不怕被师父捷颐津追杀,那田上渊便该在此之前,远赴大食,从大明教处盗取某一经典或宝物,可令他的武功突破猛进。   田上渊此人本性之劣,可以犲狼来形容,为己身的利益,泯灭人性,不择手段。   符太于十三年上再加两年,是将他到大食,也是原波斯皇朝所在地的旅程,计算在内。   妲玛朝他瞧来,秀眸亮起异芒,瞧进他眼内深处,一字一字的沉声道:“你怎晓得的?”   符太移离她,挨到座背去,仰望车厢顶,长长吁出一口气。   本支离破碎的事,如碎片般遭拼合成图,现出圆满的景象。淡淡道:“田上渊本名殿阶堂,乃大明尊教大尊的得意传人,拥有原子的身份地位,是捷颐津选出来的继承人,可是此人狼子野心,借着练成血手后的入世修行,远赴贵坛,盗取某一能对他大有裨益的物件,然后返教坛干出触犯该教天条的恶行,毁了一个修‘明玉功’有成的优异女弟子,还想夺权,只是低估了捷颐津,致败走远方,两年后捷颐津亦因伤致早逝,却培育出新一代的‘原子’符太。”   朝她望去。   妲玛双目现出惊异不定之色,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符太很想说,亲个嘴,老子立即告诉你,但只可在脑袋里转一转,皆因“丑神医”的身份事关重大,不是他可任意决定,牵涉的是那混蛋的“长远之计”。   轻松的道:“鄙人正是符太那小子的现任师尊。”   妲玛深深凝视,道:“他为何告诉你这些事?”   符太道:“因为他清楚,凭他个人的力量去找这么一个销声匿迹多年,且大有可能改变了身份的人,无异大海捞针,故必须借助他兄弟龙鹰遍布塞内外的侦察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挖出这个邪人来。哈!现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给鄙人把他找到。”   妲玛纵然不全信,亦难从他这番无懈可击的解说鸡蛋里挑骨头,无奈的道:“算你说得通吧!但一件事还一件事,大人凭何去肯定田上渊是殿阶堂?”   符太道:“凭的当然是一双医家的明眼,望、闻、问、切里的望,虽然田上渊的‘血手功’已转化为他自创的惊世艺业,但怎逃得过鄙人法眼,扫一眼他已无所遁形。”   他确一眼将田上渊认出来,却与医家法眼扯不上半点关系,如妲玛般,便没办法凭表象掌握田上渊的玄虚。   妲玛默然片刻,苦恼的道:“在此事上,千万勿要骗妲玛呵!”   美丽女剑手尙是首次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倚赖符太之心,可见今夜于她的冲击有多大。符太忍不住挨过去,肩碰肩,斩钉截铁的道:“若于此事上有半句谎言,教我万箭穿心而亡。”   又压低声音道:“殿阶堂偷了贵教什么东西?”   妲玛轻轻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才决定该否告诉你。”   马车驶进皇城。 第十章 嗅出彩虹   龙鹰睡醒,却不愿睁开眼睛。河浪拍打船身、破浪而行的声音,和着风声,仿如大合奏,亲切熟悉。第一次从鬼门关回来后,伴着他就是这群“老伙伴”。   船队经洛阳不入,直上大河,将因此多花天半时间,却可避过不必要的麻烦,洛阳对竹花帮,再非友善之地。   《实录》到昨晚读毕处,下一页是三天后的事,符太虽没说,龙鹰可想象送妲玛返芳玉楼后,彻夜不眠的摇笔杆,尽记当日发生的所有事,亢奋难休。接着的三天,此子再没动笔的兴趣,也因没任何特别事,须记之于录。   龙鹰乘势收兵,仔细回味,分享兄弟的哀乐,不到片刻酣然入睡,直至天明。   他奶奶的,这小子将取得“横念诀”列为首要目标,说不定是因心中隐隐感到捷颐津的早逝,内含玄机,田上渊大有可能避过死劫。若然如此,练成“血手”亦难收拾田上渊。   缘确为世间最奇异的东西之一,没人可肯定其存在与否,可是上了年纪的人,总能从自身的经历,感觉到缘分的无处不在,也是任何事的因果关系。   缘是否等于命运,龙鹰不晓得。可是若有命运,势以缘的方式运作,却可断言。亦代表命运先影响你的心,再影响行为。   以符太为例,假设他不是一意得到“横念诀”,那他和龙鹰根本缺乏合作的基础,纵然遇上,可能大打一场,争雄斗胜。事情没向这个方向发展,反造就了两人的兄弟情义,最后与田上渊狭路相逢,就是缘。   田上渊既是胜利者,为何不返教坛,夺取大尊之位?即使他不把大尊之位看在眼内,亦该觊觎坛内珍贵的典藏和前人的笔记?   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乃田上渊不知道师父捷颐津比他伤得更重。   如圣门或大明尊教,在正道人士眼内的邪门异教,乖乎伦常,强者为王,故你防我,我防你。身为师父者,对特别出色的徒儿,自然怀有戒心,或故意在传艺时让徒儿存在破绽弱点而不自觉,又或留起独家绝技为杀手锏,一旦发生像田上渊般大逆不道者意图弒师,可清理门户。   岂知田上渊再非以前那个可被捷颐津看通看透的徒弟,而是从大明教盗得异宝令他突破以前框框的强手,兼且又因采得符太梦中情人的“明玉元阴”,与杨清仁得到湘夫人异曲同工,致突飞猛进,强横难制。   结果是捷颐津不惜催发魔功,施展压箱底绝技,狠挫田上渊,却没法将他留下来,给他远扬千里。捷颐津同时付出沉重代价,没法继续追杀田上渊,退而求其次,返教坛栽培新一代的原子,这个人就是符太。   捷颐津始终没法从不惜损耗真元的出手回复过来,两年后含恨而逝。   想到这里,敲门声响。   龙鹰开门,看到的是郑居中兴奋的面容,后者道:“制出来了!”   龙鹰失声道:“他们昨夜没睡觉?”   郑居中道:“我也陪着没睡觉,想到在范爷的庇荫下,可在西京再展拳脚,吐气扬眉,没人有睡意。范爷快来!”   龙鹰将调合后的香油送到鼻端,轻嗅、深嗅。   郑居中、李趣和五个参与工序的兄弟,屛息静气等待他的反应,莫不有点紧张,怕达不到他的要求。   龙鹰和颜悦色的道:“我嗅到八十七种香料的气味,其中以沉香、没药、降真香三种气味最强烈。”   郑居中惶恐的解释道:“范爷选的虽只是三十三种香料的配搭,可是为调谐香气,必须辅以其他香料,有些还是制成品,本身已是由多种香料混合而成。范爷的鼻子真灵敏,确是以范爷所说的三种香料为主。”   龙鹰将香油交给郑居中,目光扫过变成制香料工场的下层船舱,想到一个关乎香料生意成败的关键问题。   他或许拥有天下间最灵锐的鼻子,可是对香料复杂的制造过程一窍不通,亦不可能花时间去摸索,因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在到西京前读毕符太的大作。   读这家伙的书,不可能如以前般一目十行的去读,而是仔细咀嚼、思考、感受、享受身历其境的滋味,一字一徘徊。   龙鹰道:“我终于明白,香怪所说的,可从气味嗅出彩虹是怎么一回事。”   郑居中讶道:“就说话来看,是一种比喻,难道有特别的意思。”   龙鹰道:“是制香的最高法诀,等于厉害的心法。”   李趣动容道:“我从没朝这个方向想过,难怪给他老人家逐出门墙,因没有那个悟性,请范爷指点。”   龙鹰问道:“彩虹美丽吗?”   众人齐声答道:“美丽!”   龙鹰续问道:“如何美丽?”   众皆愕然,还有人不自觉的抓头。   郑居中智力最高,思索道:“彩虹并不常见,每出现在雨后放晴的时刻,横跨天际,只可远眺,瞬又消失。少时得睹彩虹,心内总有种说不出来情绪。”   龙鹰对他刮目相看,赞道:“说得非常动人。还有呢?”   李趣道:“当然是彩虹缤纷的色彩,如水般透明,似幻似真,若现若隐,世上没一种色彩能与之争妍斗丽。”   另一兄弟同意道:“即使仿效彩虹染制出来的衣物,总不是那个味儿,只是色彩鲜艳,却没法令人联想到天上的彩虹。”   龙鹰目注李趣,问道:“看彩虹时,你会特别注意其中的某种颜色吗?”   李趣一怔道:“彩虹集天下色彩之大成,却不会有某种颜色特别夺目。”   龙鹰叹道:“你刚才说的,正是合香的最高心法,不会有任何一种香味如鹤立鸡群的突显,如彩虹般,明明由不同颜色合成,可是看到的,惟只彩虹之色。”   人人点头同意,均晓得龙鹰能嗅出其中三种香料特别浓重,已代表制出来的“春雨”香不符他要求,而非一种从未之有的合香。   龙鹰绕了个大圈来指出花了整夜工夫制出来的东西未达标,众人均受落,不单因他解说清楚,语气婉转,大家有商有量,更因香料行业竞争激烈,要在西京这个香料的市场进占一个席位,稍差一点亦被淘汰。龙鹰对制品要求严格,反令他们信心大增,因有明确的方向。   龙鹰道:“事情是急不来的。我想到个一石二鸟之计,如若成功,李趣老师可重归香怪门墙。”   李趣连忙谦让,又忍不住问计。   龙鹰道:“到西京后,李趣老师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见香怪,将刚才大家联手想出来关于合香和彩虹的关系,一字不漏的说给他老人家听,看他的反应。”   李趣苦恼的道:“他肯定晓得不是我想出来的。”   龙鹰道:“这就最好!你告诉他,是我范轻舟说的。”   郑居中皱眉道:“假如他仍不为所动,怎办?”   龙鹰微笑道:“希望你猜错了。不过世事难说,如果他自甘堕落,不懂抓着这个可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我们也没办法。哈!那时只好由‘新香怪’范轻舟出马,天天泡在制香工场,跟李趣老师学制合香。”   众人齐声欢呼。   ※※※   舱厅。   龙鹰偕郑居中吃早膳。   李趣和昨夜陪他忙足一晚的兄弟,再支持不住,返房睡觉。   郑居中欣然道:“怪不得帮主千叮万嘱,一切须看范爷的指示,听范爷吩咐。本简单不过的运送三船香料,落在范爷手上,竟让我们有远征西京的兴奋,一洗近年来的颓唐之气。若能在西京重新立足,好像失去了的,又重回手中。”   龙鹰轻松的道:“你们不怕我是带你们去送死?”   郑居中道:“以前真的会这么想,可是与范爷相处久了,不单认识到范爷不寻常处,且大家自然而然受到范爷胸有成竹的庞大信心感染,还庆幸能随范爷到西京闯天下。”   稍顿续道:“昨天我们商量过,三船的兄弟二百二十人,有家室牵累者原船返扬州,自愿留下来的有六十五人,当然包括我和李趣在内。”   龙鹰道:“各位兄弟这么看得起我,范某人绝不会令你们失望,定要闯出香料大业,春、夏、秋、冬四香赚个盆满钵满,人人有分。”   郑居中大喜道:“早晓得范爷的慷慨。当年范爷在成都破了最棘手的采花盗案,特别是将赏金和郑爷、石爷、詹爷、张爷和富爷五人平分一事,传诵一时。不过今次我们首要是出了心中那口给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恶气。”   龙鹰问道:“香安庄的皇甫长雄有何所恃?”   郑居中道:“他本身出自关中世族,有点家传实学,后面有独孤家为靠山,故此在西京颇吃得开。不过听说独孤世家的人对他非常不满,视他霸占香安庄为夺产,只因他羽翼已丰,奈何他不得,亦有‘家丑不外传’的顾忌。”   龙鹰讶道:“这么说,此人并不简单,究竟他有何实力?”   郑居中道:“真正的情况,我不清楚,大部分的看法,是基于表面的情况,知道的,就是他和关中剑派一些权势人物有交情,又是长安帮龙头翟无念的拜把兄弟,而因着香安庄的一本万利,皇甫长雄财力雄厚,甚至有人说他比独孤家更富有。最近有个传到扬州来的消息,说他正和独孤家争夺一块贵重的土地。”   龙赝兴致盎然的道:“长安帮是什么东西?现时的长安,谁人话事?”   郑居中道:“西京乃卧虎藏龙之地,势力割据,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依我们所知,仍是以世族和关中剑派的实力最雄厚稳固,即使以前的黄河帮,又或现在的北帮,先要和他们弄妥关系,方能立足,非是凭动刀动枪可以解决。长安帮勉强是个本土的帮会,实为代表着关中高门势力的松散组织,等若联盟,在西京享有很高的江湖地位,与关中剑派河水不犯井水,所以即使北帮现时的声势如日中天,暂时仍不敢入侵长安帮的地盘,怕犯众怒。”   龙鹰道:“真有趣!”   郑居中大讶道:“范爷胆识过人,关中人因僻处关内,向有排外的情绪,想打入他们的圈子并不容易。范爷却一副愈困难愈乐在其中的态度。”   龙鹰道:“对我要有信心,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别忘记我早在飞马牧场时,和世族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打过马球交过手。记着,我们是去做香料生意,不是和任何人争雄斗胜,但如有人敢用旁门左道的方法来对付我,我会教他们明白是何等愚蠢。”   郑居中叹道:“在范爷身上,居中再次看到帮主以前的豪情壮气。”   龙鹰心中一阵感慨,桂有为不敢北上向北帮讨回公道,肯定惹起帮内兄弟的不满,但又有何方法?道:“君子报仇,三年未晚。如果桂帮主全力反扑,就正中田上渊下怀。任何事情,总有个开始,今次到西京去,就是贵帮和江舟隆踏出的第一步,千万须沉得住气,当是从没发生过任何事好了。”   郑居中点头受教。   龙鹰又问起其旗下香铺以前在西京的情况,至乎拥有的物业。这个早膳吃了整个时辰,龙鹰才返房继续阅录。   ※※※   符太在与药库相连的炼药工场,忙足整个上午,由于符太鱼目混珠,明是为皇上和皇后炼制药丹,暗则为小敏儿制作大还丹,故药僮们全体出动,为他效力。   “二奉御”郑虔、“太医”任无心,亲身来过,还提出建设性的意见。现时符太乃皇上、皇后身边的红人,谁不巴结。   “主药”毕理勤更亲自打点,省去符太不少工夫。   只有那“尙药丞”韩登,除了在三天前刚开始炼丹时现过身,不识相的提醒符太诸般规矩后,便对这边的情况不闻不问。韩登特别提醒他,凡送入禁宫供服食的丹丸,虽经两大奉御检验,又须使人试服,一切妥当后,还要将丹丸密封,免被人偷龙转凤,逼得符太弄假成真,临急抱佛脚,尽量弄出一批健脾益气、有益无损的丹药。   过去三天非常平静。   妲玛深闺不出,高力士也没来过找他。   后者的情况他是理解的,以前一天来找他几次,并不惹疑,因他受大奸鬼武三思所托,找他是合理的。但如果翠翘夜宴后,仍不住找他说话,徒惹思疑。从这些细微处,可知高力士是识大体的人。   最出奇是小敏儿也没缠他,规规矩矩做他的贴身,当然伺候得无微不至,但再没有主动的亲热。   如果猜对,小敏儿该是从韦后处晓得他“余毒未除”的事,小敏儿最大的本钱是她的美丽,浑身痕痒、皮肤溃烂这个险,不论她如何爱丑神医,仍是她冒不起的。   何况符太很怀疑小敏儿对他的所谓爱,与一般男女之情大有分别,说得好听点,丑神医是她梦寐以求的救星、英雄;难听点是她绝处逢生、怒海里唯一浮得起来的东西,不抓住就是蠢蛋。   正午,午膳的时间到了。   尙药局本身有食堂,还有专人打理的膳厨,足不出局,三餐无缺。   茂平和常青如过去两天般,正想与“师父”一起到食堂去。符太道:“今天你们自己去,我有事出宫,不知何时回来,你们给我看紧点。”   茂平凑近他低声道:“有些闲言闲语,指其中有近十种草药不对劲。”   符太道:“谁说的?”   茂平脸现难色。   常青道:“还有人说工序不合常理。”   符太微笑道:“他们懂个屁!他奶奶的!惹毛了我,就将他们全赶出去。勿要理会,万事有我担当,如果我王庭经配出来的药,像他们般的货色,早卷铺盖返乡去了。”   言罢离开。 第十一章 知己谈心   符太抵达城东南约定处,坐到一在岸旁垂钓、头戴竹笠的宇文朔之旁,后者递来另一顶竹笠,还有钓竿。   这双钓友相视一笑,关系显然与前大有分别。今早符太离开东宫前,给宇文破截着,告知宇文朔要见他。   宇文朔道:“说正事前,先旁及闲事,朝臣间正酝酿一场罢黜王庭经的行动。”   符太一呆道:“竟关系到鄙人?真古怪!我记不起在何处开罪过他们,朝臣指的是谁?”   宇文朔道:“朝廷恶斗连连,谁不被波及,所以没人可脱开关系。太医大人的问题是被视为武则天的人,武则天虽去,大人仍心怀旧主,时思报复,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惊动的绝不止于下层官员,而是张柬之、桓彦范之辈,且有理没理,均牵连到武三思。”   符太有点明白,没好气道:“是否关于我炼药的事?”   宇文朔点头应是,道:“有人报上殿中省,说大人心怀不轨,炼制的药丹不单毒性颇重,其工序异乎寻常,又不肯解释清楚,还称药丹是供皇上和皇后健体之用,后经查证,禁中的侍臣对炼药的事一无所知,忙报上去,令张柬之等人大吃一惊,但也看到这是对付武三思的一个机会,当中的细节,恐怕他们才晓得。”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心忖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廷斗内可掀起轩然大波,无风作浪,宇文朔肯通知一声,是友好的表现,也不无想先弄清楚之意。   叹道:“确是一场误会,这批丹丸一半是制来给鄙人自己用的,想不到变成一场风波,他奶奶的,惹毛了我,我就辞官归隐。”   口是这么说,亦心知肚明谎称是为李显炼药,已犯欺君之罪,幸好确有部分可供李显之用,使了掩眼法。   宇文朔道:“在下也这么想,娘娘和武三思该也朝这个方向看。”   符太一呆道:“他们知道了?”   宇文朔道:“张柬之等人的一举一动,怎瞒得过他们,张柬之在算武三思,武三思却在想如何利用此事反制之。以朝廷斗争论,张柬之等大幅落后于形势,茫不知大人甫返陪都,凭回天手段令皇上不药而愈,更不晓得太医大人当众说出误服毒草的事情经过,且余毒未清,须以毒制毒。在这样不明情况下,贸然向皇上提出太医大人意图不轨,只汤公公那关已过不了,听说张柬之今天内会找大宫监说话。唉!真令人担心。”   符太道:“你没警告他们?”   宇文朔沉声道:“大家话不投机,一向不咬弦,兼且我们与娘娘被视为关中人,同声同气,找他们说话,徒惹猜疑。”   又道:“今次为田上渊举行的洗尘宴,表面是个普通聚会,实则内含玄机。等于政治上的表态,出席者,均被视为一丘之貉。”   符太大讶道:“竟然如此?”   宇文朔道:“就是如此,太医虽对朝政不闻不问,别人却不这般看。田上渊打锣打鼓的到洛阳来,还得武三思一方热诚款待,是向黄河帮和洛阳帮的公然示威,也令北方大帮会间的恶斗浮现无遗。田上渊打的是武三思这张牌,陶宏和易天南打的牌是张柬之。太医因有分参加宴会,故亦被视为武三思一方的人,拿着太医为武则天昔日近臣的身份造文章。”   符太一怔道:“武三思为何不警告我?”   宇文朔淡淡道:“因他等着张柬之碰个焦头烂额,以取得落井下石的可乘之机。”   符太道:“娘娘会怀疑鄙人吗?”   宇文朔大有深意地瞧他一眼,含笑道:“娘娘比任何人更清楚太医余毒未清。”   符太差些儿脸红,尴尬的道:“这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宇文朔道:“对此事,太医有何打算?”   符太道:“要想想。”   宇文朔道:“不过顺口一提!在下想晓得夫人对田上渊的看法。”   符太道:“她看不通他。”   宇文朔叹道:“在下深有同感,田上渊这趟来洛阳,必有厉害后着。”   符太道:“这家伙住在哪里?”   宇文朔道:“是从梁王府降级下来的郡王府,过去的三天田上渊很活跃,四出拜会本地有头有脸的人,只在想见易天南一事上吃闭门羹,被易天南断然拒绝。不智呵!平白失去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   接着道:“我还出席过另一场招呼田上渊的宴会,此人魅力十足,很容易赢得交情,不过在翠翘楼一夜,独领风骚的是太医大人。”   符太兴致盎然的道:“那晚宇文兄有特别的感觉吗?”   宇文朔追忆道:“有!且非常奇特,大人入门时的一阵笑声,不但来自肺腑深处,且有种旁若无人的魄度,似这才是太医大人真正的一面。”   符太一怔道:“这个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宇文朔道:“初时颇有突兀的感觉,可是大人开腔解释,气氛变化了,在下猜当时在场的老江湖,没人敢怀疑大人不是真情流露,怪异处就在这里,大人有些儿似在描述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只是其中的感情,却如不怕洪炉火的真金。”   符太赞许道:“比喻用得好,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似足一场梦。”   接着压低声音道:“不过!鄙人的失声狂笑,与中毒的事没有半丝关系,是为劣徒符太高兴,那是来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骤然狂喜,故忽然失控。”   宇文朔精神大振,双目精芒闪闪,道:“此正为在下今天找大人说话的原因。”   符太担心的道:“我是一时忘形,希望别的人没老弟般的感觉。”   宇文朔欣然道:“还以为神医忘记唤在下为‘老弟’,终于听到,还很亲切,也代表老弟和老哥的关系大不相同。”   转回正题道:“其他人嘛!夫人我不敢说,可是即管是武三思,对大人并不了解,其他人更不用说,大人可随时放声大笑,乃异人怪行,谁都不会想到别处去。在下之所以感受特别,是因曾和大人深谈,且涉及田上渊,特别留神。大人踏入沧浪轩的一刻,眼光集中于田上渊,接而纵情长笑,令在下有会于心。”   符太低声道:“紧张吗?”   宇文朔傲然道:“比任何时刻更冷静。”   符太又问道:“老弟是个有耐性的人吗?”   宇文朔思索道:“少年时我是个性急的人,没有等待的耐性,可是过了三十岁,那是三年前的事,竟发觉自己改变了,改变的不是性情,而是对光阴的看法。”   符太点首着他说下去。   宇文朔叹道:“昼夜如轮,岁月如流。少年时总像有用不完的光阴,有期待时还希望时光的流逝增速,瞬即届满。可是,年事日长,对光阴的看法变得相反,即使期待某一时刻的来临,内心却盼望光阴的步伐怎么迟缓仍不打紧,愈慢愈好,只恨光阴的步伐从不因人的意愿有分毫改变。在下的耐性就是这么养成的。漫长的等待,光阴缓似蜗牛,我所愿也。”   符太动容道:“老弟的看法非常深到,也瞧出对自己了解透彻。解决了耐性的问题,老哥我还要向老弟说一件真人真事。”   宇文朔道:“神医非常人也,令在下有与知己谈心的滋味。唉!很久没这个感觉,长大后,我少有向人吐露心事。请神医指点。”   符太欣然道:“老弟善解人意,知老哥的所谓真事,含有警惕的用意。”   清清喉眬,道:“就在我第一天返洛阳,被带到东宫内苑繁花殿为皇上诊治,皇上正和娘娘、武三思、宗楚客和纪处讷在密议,此事本没何出奇处,奇就奇在当时陪在末座的,还有个叫崔湜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儿,而据武三思所言,明天这小官儿的官再不小了,将被擢升为中书舍人。”   宇文朔一怔道:“崔湜不就是敬晖的心腹?”   符太道:“老弟既然晓得,省去我不少唇舌。现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利之所在,没人可信赖,错信了,后果极可能是诛家灭族。”   宇文朔目光转锐,道:“太医大人之利,又在哪里?”   符太淡淡道:“这个容后再谈,此事对老弟有警惕的作用吗?还是认为自己早明白这个道理?”   宇文朔道:“是当头棒喝,本模模糊糊的事,骤见分明。大人请放心说出来,在下有分寸的。”   又道:“顺口一提,最近朝臣内发生过一件趣闻。唉!说是趣闻实充满讽刺苦涩的味道,尤其比对大人刚透露的机密。”   符太大感没挑错合作伙伴。不论自己自恃多高,亦知在现今的情况下,去惹有整个韦武集团在背后撑腰的田上渊,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田上渊肯和自己单打独斗,鹿死谁手,尙未可知。跟了龙鹰那混蛋这么久,多少明白匹夫之勇的败事有余。可是,如能将宇文朔争取过来,势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唯一的顾忌,是怕他急进。   问道:“究竟是怎样子的趣闻?”   宇文朔道:“你晓得杨元琰吗?现时的职位是右羽林将军。”   符太摇头道:“未听过。”   宇文朔道:“没有关系,最近杨元琰向皇上请求弃官为僧,真正的原因没说出来,可是人人晓得他对政局心灰意冷,故萌退意,出家当和尙是借口。”   符太想起姚崇,心忖杨元琰是另一个聪明人。   宇文朔续道:“可是敬晖竟毫不体谅,还对杨元琰冷嘲热讽,因杨元琰多胡须,貌似胡人,敬晖竟说若他当时晓得的话,会劝皇上割去他的胡头,一了百了。而杨元琰则答他,说‘功成名遂,不退将危。此乃由衷之情,非徒然也’。敬晖对他的答词自是不以为然。唉!谁是聪明人,比对现在大人透露的事,昭然若揭。”   符太压低声音道:“鄙人认出田上渊是谁。”   这句话本没头没尾,又突如其来,却听得宇文朔双目精芒陡盛,整个人变得威猛无俦。他没有说话,凝神玲听。   符太话题一转,道:“老弟明白符太和鹰爷能衷诚合作的基础在哪里?”   宇文朔神色凝重的道:“愿闻之!”   符太道:“符太这家伙之所以肯投向鹰爷,皆因清楚凭他一人之力,没法达成心中大愿。”   宇文朔道:“是什么心愿?”   符太道:“他要找一个人,并将此人的图像画出来,鄙人看过了。”   宇文朔道:“田上渊!”   符太点头。   宇文朔皱眉道:“神医和鹰爷究竟属何关系?”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宇文朔是否能争取过来,取决于宇文朔对龙鹰那混蛋的态度,符太出错牌,即使全局未输,至少输掉眼前的一手,后果无从估计。   符太不用作伪,已是言恳意诚,因说的是真话,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是兄弟的关系,若有一字虚言,教鄙人地灭天诛。”   ※※※   龙鹰目光离开卷页,望往舱顶,大口的呼吸。   符太此子爱冒险、爱行险着、自把自为的性格始终不变。换过是自己,这个险绝不去冒。   符太在处理宇文朔的关系上,多了他以前欠缺的人际技巧,是个进步。提及崔湜的事非常巧妙,也使宇文朔清楚他不属于韦武的阵营。   亦不得不承认,风险虽大,如冒得其所,收成丰硕。   现时在北方,能对抗北帮的唯一力量,就是以宇文朔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然不可不防的是,肯定有大批的家族领袖,倒向韦后的一方,大家同声同气也。   龙鹰的目光回归《实录》。   宇文朔没现惊异神色,颔首道:“与在下的猜测,差距不大。”   符太好奇问道:“那小小的差距,是什么?”   宇文朔道:“神医与鹰爷关系密切,自不待言,在下想到的,神医也像鹰爷般是有心人,以天下为己任。”   符太讶道:“原来老弟对鹰爷有这般正面的瞧法。”   宇文朔苦笑道:“对鹰爷,在下仍非常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服气,其谋略手段,出神入化,教在下空有浑身气力,却无处着力。然而他的确英雄了得,令人心服。感觉很矛盾。”接着道:“神医解开了在下的疑团,就是老哥你的利之所在。但又有另一个疑团,鹰爷对大唐是放手不理,还是另有计划?老哥返洛阳来,代表的是什么?”   符太道:“现时的情况,根本不到他来管,且因则天大圣皇后的事,鹰爷为此非常伤心,是时候到外地散心。”   又神秘兮兮的道:“鄙人则是散心回来,故受鹰爷之劝,返洛阳负起保着皇上万安之责,只没想过,符太遍寻不获的人,竟给鄙人寻到。”   宇文朔道:“神医如何通知符太?”   符太道:“没有办法,只能待他回来,不过任符太如何胆大妄为,也晓得机会尙未出现。既然如此,实无让他知道的迫切性。”   宇文朔叹道:“想不到一直毫无头绪的悬案,可在短短数天内水落石出。我现时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是听老兄你细说根由的时候哩!”   符太道:“我现在说的,夫人亦被牵涉其中,希望老弟能亲口答应我,未得老哥我同意前,不可拽出半句话。”   宇文朔斩钉截铁的答应,道:“有崔堤的前车之鉴,还不明白吗?”   符太声明道:“现在鄙人是转述符太小子的说话,故你只可听,不可问。”   宇文朔颔首同意。   符太道:“关于夫人的部分,是鄙人的猜测,未必是那个样子。”   宇文朔道:“明白!唉!不是真的明白,大人和夫人的关系,在外人眼里扑朔迷离,没人弄得清楚。”   符太微笑道:“因为她也在寻人。哈!故事开始哩!” 第十二章 分等分级   符太未抵皇城,在星津桥给高力士截着,这家伙虽弓身哈背,仍给他隔远辨别出来,长得实在太高了。幸好他穿的是便服,如果是侍臣的官服,将更碍眼。   高力士仍是轻轻松松的,陪符太边走边说道:“刚给汤公公找了去问话,经爷的问题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就是‘不招人忌是庸材’,经爷精明,当然明白小子在说什么。”   符太想到的不是韩登,而是尙药局的一众奉御、太医、主药,难怪人人无事献殷勤,却是口蜜腹剑,意在掌握他的罪证。   皱眉道:“汤公公问什么?”   高力士恭敬的道:“汤公公本循例问问,因小子算是与经爷较多接触的人,但小子却知事不寻常,因袁恕己见过汤公公,密谈半个时辰,在朝臣里,袁恕己和汤公公有点交情。”符太心忖武三思等随时可直接见李显,张柬之等则须通过汤公公,稍懂看风头火势者,均知除非能发动另一场政变,否则该清楚大势已去,杨元琰就是这么一个明白人。自作聪明,出言嘲讽杨元琰的敬晖,却是死到临头懵然不知的蠢材。   以张柬之的精明,当晓得拿自己的炼药做文章,乃不智之举,因自己是怪医,用药炼药异于一般医家,才是合理。除非炼出来后,找人试药立告一命呜呼,否则实难抓着自己的碴子。唔!对此亦不可不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必须见招拆招,还要拆得漂漂亮亮,藉此压下韩登的气焰,顺手提拔茂平和常青。   想到这里,本爱理不理的态度,一改而为进取积极。   微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   高力士与他并肩走上黄道桥,陪笑道:“为经爷办事,不敢掉以轻心,故当公公问及经爷在尙药局的情况,便晓得与‘招人嫉忌’四字有关系,在宫内,这是正常,不如此方教人意外,所以在宫内混者,无不千方百计避免处于这么的一个位置上。”   又压低声音道:“长得高也可以成问题,加上射箭有点运道,十箭有八箭中红心,登时惹来联手围剿,小小的行差踏错,给加油添醋,告到圣神皇帝那里去,累小子被逐出禁中,幸好得义父收留,也因此被视为大相的人。”   符太记起他的义父是当时梁王府内的大太监高延福,原来其中有这般的过程。   高力士续道:“小子即时想到,当与经爷的余毒未消有关系,旁敲侧击几句后,又得公公一向信任,知是与经爷炼药有关。此事已被小子拆解。”   符太心忖这小子机灵过人,难怪在宫内这么吃得开。高力士有些话没说出来,却在暗示炼药的事将有余波,并早一步和自己对口供,否则高力士也要吃不完兜着走,从这个方向看,高力士不惜以身犯险,对自己挺有道义。   两人走下黄道桥,端门在望。   符太道:“那晚在沧浪轩,你一直在门外听着,对吧!”   高力士点头道:“经爷那晚挥洒自如,句句精采,小子怎可错过。经爷勿怪我,小子原本对经爷误服毒草一事,认为乃经爷游戏人间的戏言,可是当经爷情恳意切道出情况,始明白经爷乃视生死等闲事的高人,可把杀身之祸,付于笑谈。”   符太哑然失笑,道:“任何事到了你这家伙手上,仍可拿来作吹捧之用,真有你的。他奶奶的,汤公公究竟如何反应?”   高力士忙道:“经爷英明!汤公公对经爷的信任,远过于小子,毫不在意袁恕己的所谓告密,担心的是经爷在不明情况下,误中奸人之计,所以着小子十万火急的来找经爷去说话。”   符太没好气道:“只有这句话实在点,转弯抹角的。”   又不得不承认道:“你传话的方式,确有一手。”   门卫敬礼,两人昂然进入皇城。   高力士陪笑道:“多谢经爷赞赏,经爷赞一句,比其他人赞一百句更有效用。经翠翘夜宴后,经爷现在的地位大是不同,大相亦开始对经爷特别留神。”   符太警告道:“你想清楚了吗?告诉我这些事,等若选择站在我的一边。”   高力士轻轻道:“敢问经爷,小子的选择是聪明还是愚蠢?”   符太道:“问得好!若你在第一天问我这句话,我会告诉你,你是在找死。唉!现在却有点不忍心扫你的兴。”   高力士喜出望外,道:“经爷指点。”   符太道:“蠢人分五等。现时的宫廷,一等蠢材是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和崔玄嗥,还有个李多祚,蠢在没有先见之明,为他人作嫁衣裳仍执迷不悟。”   高力士佩服道:“经爷返洛阳不到十天,已看通看透。”   符太悠然道:“次一级的蠢材,乃懂进退之士,例如姚崇,又或杨元琰之辈,该可执回小命,比起上来,丢官事小。”   高力士难以置信的道:“经爷怎可能晓得的?”   符太道:“若老子我得你一条眼线,还可出来混吗?”   高力士不住点头,差点掌自己的嘴,频道:“对!对!对!”   符太道:“更次一级的,例如崔湜,懂得趋炎附势,本是聪明人,可惜其‘弃暗投明’,不过是‘弃明投暗’,仍属蠢材。哈哈!”   高力士思索无语。   符太讶道:“你不是一向口若悬河吗?为何变得没话说?”   右转,朝东宫举步。   高力士诚挚地答道:“因小子心里很有感觉。”   符太微笑道:“是何种感觉?”   高力士急促的呼吸几口气,道:“小子可否说实话?”   符太道:“随你心意。”   高力士道:“娘娘和大相一直认为经爷至少是半个鹰爷的人,现在小子方知他们猜错了,经爷绝非鹰爷的人,而是能与鹰爷并驾齐驱、对等合作的伙伴。”   符太不置可否,道:“他们的看法,对我有害还是有利?”   高力士道:“须看形势的变化。”   符太竖起拇指赞道:“了得!”   高力士试探地问道:“再次一等的蠢材又是谁?”   符太道:“就是贪得无厌、自作聪明之徒,不用我说出来吧!”   高力士似早猜到他有这番说话,没太大的震动,点头表示明白。沉声道:“小子真的没法猜到最不蠢的那群蠢材,经爷赐示。”   符太叹道:“蠢材就是蠢材,很难判别谁蠢一点。所谓不那么蠢,指的是以为不论局势如何变化,仍能从中攫得大利益者,当事与愿违,方清楚是多么愚不可及。”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问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符太洒然道:“话是你说的,老子可没这般说过,回家迭高枕头,仔细思量。”   高力士感激的道:“经爷因何会忽然对小子格外开恩?”   符太道:“原因在过去的三天,你没来串本太医的门子。”   高力士大为错愕。   符太语重心长的道:“假如你是武三思的人,当然不怕来找老子,正因非是如此,你才有此避嫌之举。明白吗?到哩!你在外面等我,让我趁机传你那套可令你终身受用不尽的拳脚。”   “哎哟!”   高力士应脚倒飞,“蓬”的一声,直挺挺地摔在草地上,四脚朝天,不动半下。   惊叫的是小敏儿,怕高力士给符太一脚踹死,花容失色,且自动手开始,高力士一直捱揍,被打得东仆西倒,中招的方式千奇百怪,难以尽述。   每次倒地,高力士总能立即弹起来继续捱揍,惟今次一倒不起。   符太好整以暇、双手抱胸的瞧着躺地的年轻太监。   好半晌后,高力士坐将起来,出乎小敏儿料外的伸腰耸肩、一脸舒畅,还往左右扭腰转身,虽仍坐在草地上,高度却等同孩童,怪形怪状的,惹人发噱。   高力士道:“经爷这脚踢得好,痛入心脾,痛罢却浑身经舒脉畅。真厉害,经爷的拳脚,每觑准小子行气的结集处下手,次次都是那么准确。”   符太道:“我不懂如何教人,故你只能凭悟性领会,学得多少看你的造化。”   高力士弹起来,蓬头垢面的,现出个欢天喜地的笑容,一揖到地的道:“经爷传艺之法,就小子而言,是天下无双,上完这一课后,小子再非以前的高力士,但有何不同之处,小子又没法说出来。”   符太道:“此套‘忘拳’,只能意会,无可言传,唤起的是你潜藏的力量,天然的反应能力,调校你的脉气。今天就学这么多,回去后设法忘掉,便是练功,到下一课,一切重新开始,明白吗?”   高力士不解道:“可是现时小子血气澎湃,体内真气窜动,欲罢不能,如何忘记?”   符太悠然道:“窍妙就在这里,真正的你,比思、受、想、行、识的你,远晓得多,如果刻意思索、注意,便落下乘,永不能进窥先天之境,只有任乎自然,真气方能找到最佳的径路,你能忘掉多少,便是功力精进多少,否则今天悟到的,将尽付东流。到你完全忘掉,便来找我,即使三更半夜,仍没问题。”   高力士朝小敏儿瞧一眼,欲言又止。   符太也朝小敏儿瞧,后者玉颊生霞,显然清楚高力士没说出的是什么话。笑道:“你不用敲门,站在这里等待,本太医自会抽身出来传你几招,哈哈!”   高力士大喜拜退。   小敏儿羞不可抑的道:“大人坏透哩!”   符太移到她身旁,笑吟吟道:“是顺着那小子的表情说,否则小敏儿岂非什么脸都丢了?”   伸手去搂她的腰肢,道:“小敏儿消息灵通,晓得本太医是碰不得的毒人。对吧!”小敏儿大窘道:“人家怕痒嘛!”   符太乐不可支,大笑道:“小敏儿真坦白,来!我们到里面好好亲热,亲几个嘴儿该没问题,又不是未试过,仍没有出事。”   小敏儿嗔道:“大人最爱戏弄敏儿,敏儿就豁出去,什么都不理。”   符太将她搂贴过来,听着她娇喘连连、诱人的呼吸声,嗅着她清新芳香的气息,道:“消息是怎样传来的?”   小敏儿嘟起小鸭嘴,道:“当然是从最关心大人的娘娘处听回来的。”   符太失声道:“最关心我?”   小敏儿喜孜孜的道:“原来大人也有克星,娘娘对你的关怀,无微不至,连大人爱吃什么都要问。嘻嘻!公主该是爱煞大人哩,昨天拿了敏儿去问话。”   符太清楚安乐的性,叹道:“你何时学懂说反话的,公主恨不得将老子煎皮拆骨才对。”   小敏儿道:“大人很了解公主呵!”   符太拿她没法,知她愈来愈不怕自己,故不用掩饰,尽现她的少女情怀、聪明慧黠,与她的关系,不知如何了局?若让她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去,真的不舍得,亦难忍受。当日胖公公提议由他当丑神医,符太造梦都没想过栽在小小一个宫娥手上。   美人计厉害处,正在于此。明知不智,然温柔乡乃英雄冢,虽告失陷,却是愈失陷,愈快乐。   小敏儿的坦诚,赢得他的好感。   符太道:“小敏儿不怕你的嫩皮白肉,寸肤无存吗?”   小敏儿横他娇媚的一眼,昵声道:“大人是神医来的嘛!怎会让敏儿受苦受难?”   接着眨眨大眼睛,心驰神飞的道:“唔!很久未坐过大人的腿子了。”   符太为之气结,自己一向优而为之的手段,在她的娇姿妙态前完全派不上用场,狠不下心。惟有使出杀手锏,道:“小敏儿的‘大还丹’,尙差四天火候,可成功面世。”   小敏儿果然因此分神,大喜道:“真的快炼成了?”   又担心道:“原来大人天天到尙药局去,是为了敏儿,敏儿非常感激呵!娘娘还问敏儿,太医大人休息够了吗?何时可以应诊?”   符太难以相信的道:“娘娘竟教你来问我,岂非让我知她在关怀我?”   小敏儿道:“娘娘这句话是自言自语哩!”   又笑道:“大人放心,娘娘近来很忙,不住的见大相和宗大人,没暇理会其他事。”   符太哂道:“这叫没暇理其他事,为何又来管老子?”   小敏儿轻轻道:“太医怎同呢?牵涉到娘娘的妹子呵!”   符太顿然心中一热,却不敢表现出来,因小敏儿正用神打量他,瞧他的反应。嫉忌是与生倶来的不良情绪,即使小敏儿身份卑微,仍会在暗里妒忌。   小敏儿乃韦后心腹,不论韦后如何奸狡,始终是人,人就有七情六欲,在外人面前可深藏不露,可是对着的是长年伺候的爱婢,泄露所思所感,并不自觉。所以小敏儿实为两端锋利的针,戳着韦后和戳中自己的机会是相等的。   来个先发制人,道:“那晚我肯定开罪了娘娘的妹子,从翠翘楼回来,不和老子说半句话。”   小敏儿嘟长嘴儿道:“娘娘却不是这么想,娘娘说,从未见过夫人对一个男人这般的另眼相看,又肯和你一起赴宴,事后娘娘问夫人,夫人却不愿说。”   符太讶道:“娘娘竟和你说这些事?”   小敏儿理所当然的道:“不告诉敏儿怎成,否则怎晓得娘娘着敏儿为她探什么消息,只是大人对那晚只字不提,守口如瓶。当可怜敏儿吧!做出来的也好,让敏儿可向娘娘交差,否则她会责人家办事不力。”   又媚态毕露的道:“大人和敏儿边亲热,边说话好吗?”   闹得不可开交时,汤公公来了。 第十三章 皇帝心事   李显满怀感触的道:“朕自懂事开始,最害怕的,是令母皇不开心。”   这位当今天子神情疲惫,因刚开毕或许是登位后最重要的政治会议。据汤公公说,韦后、武三思、武攸宜、宗楚客、宗晋卿、甘元东、冉祖雍、宗之逊、姚绍之等人全来了,均为韦武集团的核心人物。然而,最有启示性的,是大才女上官婉儿亦在场,令人想到此密会牵涉到诏书谕令,并须字斟句酌。尤令汤公公担心的,是他也不得与闻。   会议结束后,汤公公上报丑神医炼药被人“误会”一事,心腹神医有难,李显义不容辞,纵然处在须休息的时候,仍着汤公公立即找丑神医往见。   符太随汤公公抵达时,韦后刚刚离开,李显坐在阳光漫天的繁花殿中园,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到符太在他身侧的凳子坐下,才张目朝符太的丑神医望过来,显然因忆起往事,心有所感,冲口说出这几句话。   换过别人,能与皇帝陛下并坐深谈,是天大的恩宠,谁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对符太来说,当作与他诊症治病,不以为异。隐隐感到早前的密议,多少与圣神皇帝有关系,否则李显不会沉浸在回忆里。   符太从未试过和李显讨论他的心事,只好唯唯诺诺,点头以应。   李显目光投往前方一丛盛开的玫瑰花,眼神却像瞧着已成过去某一段难忘的日子,缓缓道:“四兄弟里,朕最不得父皇欢心。父皇最钟爱的是大皇兄,说他仁孝英果、奋发有为。二皇兄过目不忘、博览群经。皇弟工草隶,尤精于训诂之学。可是在父皇眼中,朕一事无成,但母皇仍是那么维护朕,直至裴炎那奸诈之徒,在母皇前诬毁朕。”   符太哪晓得裴炎是谁,总言之该为当时李治的近臣。   李显又朝他瞧来,感慨的道:“若神医当时在就好了。”   符太一怔道:“鄙人可以起何作用?”   李显叹道:“如果神医在,可妙手回春,医好父皇的顽疾,不致误信方士之言,服饵而亡。”   这个符太倒清楚,“服饵”指的是服食方士炼制的金石之药,乃以毒攻毒的蠢招,中毒的机会远大于痊愈,且因毒性极烈,可使人中毒暴亡。   李显续道:“想不到在前车之鉴下,父皇仍走上先祖太宗皇帝的老路,饵金石而亡。”符太暗抹一把冷汗,难怪自己炼药一事,可被张柬之等拿来大造文章,原来大唐皇朝已先后有两位皇帝因服错药一命呜呼,一个是李世民,另一个是李显的老爹。自己是真的无知,不过,无知有无知的好,公然炼药,怎都比偷制而被揭发好多了。   也算有运道,弄出“误服毒草”一事,且因翠翘夜宴将事情闹大了,弄得宫内人人晓得他凭以毒攻毒存活下来,故此制些含有毒性的丹丸自用,合情合理。   他奶奶的!宫内无小事,为小敏儿炮制大还丹,一波三折。   幸好看李显现在和颜悦色的向他倾诉心事,该仍未将两个皇帝饵药暴亡的事,联想到他现在的炼药。   为分李显心神,符太问道:“裴炎那狗贼如何诬毁皇上?”   李显现出痛心的神情,沉重的道:“父皇知饵药乃破釜沉舟之举,一个不好,会把命赔进去,故此在服药前,任命裴炎为侍中,以辅助朕继承皇位。”   符太心忖李显真糊涂,当时武曌大权在握,高宗的任命,须武曌点头才成,故裴炎肯定是武曌的人,李显不怪武曌,却去怪裴炎,可见李显的愚昧。   李显续道:“父皇就那么走了,朕依父皇遗诏,于柩前即位,接掌朝政,至于军国大事,当然须听母皇的意旨,母皇亦对朕训勉有嘉,本来相安无事,谁想到在一个人事任命上,那奸贼竟报上母皇,还将朕说的话故意扭曲,是说成非。”   说到最后三句,李显咬牙切齿,旧恨涌上心头。   符太做好做歹的,忙道:“皇上千万勿动气,身体要紧。”   李显意犹未消,狠狠道:“朕最痛恨人离间朕和母皇。”   符太恍然,难怪李显如此不满张柬之等人,皆因犯的是李显大忌。政变后又不懂收敛,步步进逼,先要李显诛除武氏子弟,不遂后又退而求其次,逼李显将武氏子弟降爵位。   刚才的密议,肯定与张柬之等有关系,亦因此触发李显对不能挽回的过去的追忆,感受极深。   现在李显说的,虽为“一面之词”,却使符太看到他内在的一面,有血有肉,充满平常人的感情。再非高高在上,不可攀的当朝天子。符太从没有过了解李显的意图,今次适逢其会。   符太问道:“那奸贼究竟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李显想也没想的道:“事情缘于朕要提拔娘娘的亲父任侍中,只是个提议,有什么大不了的,朕又非不肯纳谏的人,且最后仍须得母皇点头,岂知裴炎竟来和朕争辩,说尽难听的话,且辱及娘娘,朕一气之下,向他说‘天下是朕的天下,朕爱如何,便是如何’!”   符太心忖真实的情况,肯定与李显的轻描淡写大有出入。   裴炎是侍中,显然侍中之位非常重要,等于辅国大臣,乃群臣之首。现在李显尙未坐暖皇位,竟急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岳丈升为侍中,该是因被韦后逼得很惨,不得已下的行动。说不定李显当时并没有将岳丈推上这个位置的意图,只是应付恶妻摆出来的姿态,待武曌否决后,可向韦后交代,封她的口,怎想到闹出宫廷惨变。   李显觉得不服气,是因他到今天仍不明白女帝,不论他有犯错、没犯错,结果仍是一样。   李显道:“朕的气言,由那奸贼报上母皇,竟变成:‘朕把天下都给韦玄贞有什么不可,何况一个侍中?’”   接着脸上现出如陷身噩梦的惊怵神色,颤声道:“那天的事,朕记得很清楚,母皇立即召百官到乾元殿,又派裴炎、中书侍郎刘纬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带兵入宫,将朕押往乾元殿去,当众宣令,废朕为庐陵王,还要幽于别所。唉!朕当时不明所以,问母皇朕何罪之有。到母皇说‘皇儿要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此罪还小吗’,方知给奸贼搬弄是非,离间了朕和母皇。”   符太知机的帮腔骂道:“真狗贼也!”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连这般明显的事仍不明白,亏他的名字里有个“显”字。   李显悲痛的道:“不论在朕身上发生何事,朕均承受得起,可是在赴房州途上,看着裹儿在爹娘的苦难里出世,朕当时想到的,就是若朕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定好好的补偿她,并补偿每一个因朕受祸的人。”   符太暗叹一口气,皇帝也好,平民也好,总有自己一番道理、借口。李显非是不晓得在纵容妻女,却反认为是合乎天理的伟大行为。问题在这是宫廷,他是一国之君,用的是民脂民膏,最后受苦的仍是老百姓。   符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李显朝他瞧来,感激的道:“本来心结难解,幸好得母皇向神医报梦,母皇就像少时般体谅朕。更难得是神医体内余毒未除,仍急着赶回来。哼!那些蠢材不识好人心。汤公公对朕说了,在炼药前神医请教过他,汤公公提议最好不要让尙药局的人晓得神医中了毒,致影响声誉,所以该说是为朕制药,以作强身健体之用。朕认同公公的想法,就如神医肯为朕隐瞒那样子。”   符太心想原来可以有这般的大便宜,汤公公将所有事揽上身,以保着他。同一番的说词,该向袁恕己说了,化解了这场制药风波,也省去唇舌。   符太道:“没问题吗?”   李显道:“当然没问题。”   离开繁花殿,在殿外向汤公公说了番感谢的话后,任符太如何骄横无礼,不得不乖乖的坐上汤公公的马车,陪汤公公返大宫监府,然后再到尙药局看看风头火势。   汤公公道:“为神医向皇上说话很容易,可是为其他人说话,皇上没一句话听得进。”   符太讶道:“公公有为张相等说好话吗?”   汤公公道:“以前的事哩!公公是他们在宫内唯一可说话的人,可是你也看到的,皇上对他们有很深的成见。”   符太想起裴炎。   张柬之等很不识相,李显对摆出义正词严款儿的大臣最顾忌,而张柬之正是这类人,愈逼李显,愈惹他反感,触及其内心的恐惧。   符太问道:“刚才的会议?”   汤公公道:“不用听,也知是对付张柬之等人之计,看娘娘喜上眉梢的样子,祸事近矣!唉!公公真希望永远不知道。”   符太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汤公公眼神空空洞洞的,令他更不敢说话。   “咦!”   汤公公回过神来,讶道:“何事?”   符太道:“高力士那小子在公公府前等候我,不知有什么事?”   汤公公没理会的闲心,随口道:“这小子很景仰神医,少见他在公公前如此推许一个人。他想跟神医学医吗?如能学得神医一半功夫,足以纵横天下。”   符太笑道:“学医是浪费了他,宫廷方是他可纵横得意的地方,该拜公公为师才对。”   汤公公忧心忡忡,没说笑的心情。   马车停下。   符太送汤公公入府后,走下台阶,高力士迎上来。   符太道:“小子有一手,懂得在这里等我,是否想捱揍?”   高力士道:“仍满脑子受揍的动人感觉,依经爷之言,尙未是时候。”   接着凑到他耳边,道:“夫人找你!”   符太立即精神大振,将其他一切全忘掉。   马车驶离大宫监府。   高力士道:“荣公公对小子照顾有加,迁都的事全揽上身,不用小子动半个指头,因晓得小子伺候经爷嘛!”   符太道:“勿说废话,夫人怎会通过你来找我?”   高力士忙道:“小子到东宫去见娘娘,见不着娘娘,却遇上夫人。”   符太道:“你去见娘娘干嘛?”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道:“当然是向娘娘报上有关经爷的最新状况,特别是袁恕己去拜会汤公公的事,岂知娘娘去了见皇上。”   又低声道:“还见到八公主。”   符太道:“刁蛮女有何话说?”   高力士笑道:“经爷英明,愈难到手的东西,愈心痒。哈哈!”   符太没好气道:“竟敢来耍我,我是在问她说过什么话,不是着你分析情况。”   高力士谦卑的道:“小子怎敢?亦不是分析情况,而是八公主予小子的感觉,问起经爷时,一副又爱又恨的模样。幸好照小子看,她对经爷的‘误服毒草’,从半信半疑,变为‘深信不疑’,否则解释不了经爷在尙药局炼制灵丹的原因。”   符太失声道:“我的娘!竟传到她那里去?”   高力士道:“要当皇太女呵!当然不可错过宫内、宫外的风吹草动。”   符太道:“她究竟说过什么?”   高力士苦笑道:“真不想说出来,怕破坏经爷到芳玉楼与夫人相会的心情。”   符太暗吃一惊,叹道:“你现在不说,反令我疑神疑鬼,心情更坏。”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公主要经爷今晚陪她共膳。”   符太失声道:“什么?”   高力士道:“所以小子不想说出来。”   符太皱眉道:“该没什么吧!老子有护身剧毒,任她如何刁蛮任性,仍不敢以身犯险,对吧!”   高力士为他苦恼的道:“经爷忘了她是习蛮公主,可以不用以身犯险。”   符太皱眉道:“难道,我的娘!这招狠辣。”   高力士道:“经爷英明!公主的左右两婢,月明、月影,均为榻子上的英雌,可以代劳,试过没事,才轮到主子。”   符太头痛的道:“亏你说得出口来。你奶奶的!”   高力士好整以暇的道:“要应付今夜,轻易之极,难就难在来日方长,应付得一次,应付不了另一次。”   符太问道:“今次如何应付?”   高力士道:“推掉便成。经爷点头,小子立即去回复公主,告诉公主经爷为了她,正夜以继日的赶制毒丸,以毒制毒,大功告成之日,公主关上闺房仍阻不了经爷。”   符太苦笑道:“想害我?”   高力士道:“小子怎敢!刚才说的,是大方向,措词用语,还须斟酌修饰,定要公主听得入耳,方可使经爷暂时免祸。”   又凑近点,低声道:“或有人不明白经爷,据伺候公主的婢子说,公主的贵体如盛放的鲜花呵!”   符太道:“不明白的人是你,想晓得原因吗?”   马车重返内苑,绕过繁花殿,进入内苑的主道。   高力士陪笑道:“经爷英明!”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老子的做人原则,就是做买卖还做买卖,必须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干。明白吗?”   高力士一怔无语。   符太问道:“想到什么?”   高力士叹道:“非常人自有非常事。”   符太狠狠道:“给你这小子愈猜愈有所得,记着!勿出卖我,否则天王老子也护不住你。”   高力士诚挚的道:“小子宁死不出卖经爷。”   符太望往窗外,道:“到哩!”   马车进入芳玉楼。 第十四章 延续初恋   “没上锁的,推门进来吧!”   妲玛娇美的声音,从中园的位置传过来,仿如耳边细语。   符太生出偷情的感觉,即使妲玛肯和他私通,绝不可让第三个人晓得,否则只刁蛮公主,可教他吃不完兜着走。   符太自问当丑神医当上瘾,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会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挫败,不得不事事朝这个方向想。   芳玉楼除妲玛外,没有别的人。送他来的高力士随车远去。房舍静悄无声,令符太感到不可弄出任何声息的必切性,免破坏了宁静。   一直没歇下来的脑子,受到感染,止水般安详平和。   穿过小厅子,从后门步出,妲玛的倩影映入眼帘。   美女打扮清爽,任秀发垂在两肩,短褂长绸襌,白地黄花,悠然坐在跨清溪而过一道木桥的矮拦上,在夕阳斜照下,半边脸庞陷进阴暗,特别强调了她犹如刀削、清楚分明的轮廓线。   她凝视朝她走过去的符太,用神专注,目不转睛。   想起她那晚在翠翘楼,不肯以真面目视人,又隔了三天,此刻可以这样子直视她玉容,又得她眸神深注的瞧着,是个殊荣。   未踏足木桥,符太一震止步,失声道:“夫人受了伤!”   妲玛双目现出惊异之色,花容仍平静无波,冷然道:“你怎晓得的?”   符太理直气壮的应道:“夫人似乎不知道鄙人干什么的活,吃哪一行的饭?”   心内却叫糟糕。   妲玛的伤,他不是瞧出来的,出自感应,是本教“明气”和“暗气”的气机交感,非常微妙,当符太进入可感应到妲玛的气场的范围,他骨子里仍是“暗气”的功底,掌握到妲玛气场上异乎平常的波动,直觉知她受了内伤,冲口说出。   如妲玛般的高手,当然亦可感应到符太的气场,却是另一回事,因符太的“暗气”,经生死之变后,转化为奇异的能量,故此不单没法在气机上锁紧符太,也没法将他本属“暗气”的真气辨认确定。   答话间,符太来到她相对另一边的矮木栏杆坐下,双方膝腿的距离,不逾一尺,是相当亲密的位置。   美女熟悉的芳香,塡满符太的鼻子。   妲玛审犯的瞪着他,语气出奇地平静,淡淡道:“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在过去几天,美人儿当反复思索了不知多少遍。   符太摊手道:“夫人早一清二楚,鄙人没有新的东西可以奉告。”   妲玛沉声道:“为何助我?”   符太道:“夫人仍不明白鄙人对你的……”   妲玛冷冷的打断他,道:“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立即逐客,以后不和你说话。”   符太失声道:“这般严重?”   妲玛唇角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眸一转,语调回暖,轻轻道:“人家今天心情很坏,可是你仍是那副陈腔滥调,使人无名火起,语气说重了。”   符太呆瞪着她。   我的娘!妲玛竟然道歉,算否双方关系的突破?一向以来,美人儿哪管他的感受?不是动刀动剑,就是直斥狠责。   沉声道:“证实了吗?”   妲玛缓摇螓首,似以此方式表达心内的不服气、不情愿,双眸蒙上忧思,落在熟悉她的符太眼里,直觉到是因处于茫然无助的情况。   她怎都该与玉女宗有一定的关系,否则不会懂得“天魔妙舞”,此时此刻,何不向无瑕等求援手?她肯见自己,正是因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又多少开始比较信任他,大家有一定的“情谊”,至于什么男女之爱,虽言之尙早,可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势头是良好的。   对他的态度,妲玛有明显的改变,懂得梳理照拂自己的情绪。   我的娘!   真是无可言传的滋味。   妲玛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别头望下,瞧着被引进园里的清溪,在桥下默默淌流。   符太追问道:“和他动过手了吗?”   妲玛轻轻点头,动作微仅可察,若非符太正盯着她修长的玉颈饱餐秀色,或忽略过去。妲玛少有这般有问必答的,他们的关系的确与前有别。   妲玛毫不掩饰地,向符太展示她一贯坚强里脆弱的一面。   这是可以理解的,对手田上渊,不单是实力雄厚的帮会大龙头,还有整个韦武集团在后面撑他的腰,乃现时北方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看那晚武三思、宗楚客等人对他的态度,知他非只是韦武集团的走狗,而是集团内举足轻重的核心分子,其意见受到重视。   符太提问道:“夫人和娘娘究竟是何关系?”   ※※※   龙鹰闭上眼睛,让沉重的眼皮得到稍息的机会。   符太问的,是除妲玛和韦后外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妲玛于“房州事件”后,留下来不走的原因渐告分明,就是追寻失物,一天未完成使命,绝不离开。   问题在她与韦后结为姊妹,长年留在深宫内,于她找人、寻物,有何裨益?韦后倚仗她,理由路人皆知;可是妲玛依附韦后,却没道理。   龙鹰比当时的符太,更清楚妲玛的独立性,否则无瑕一方,不会到今天仍不晓得田上渊实为大明尊教上一代的原子。   还有个许时辰天亮,舱窗外暗沉沉的,后天将抵西京,而他尙未读完《实录》的第二册,故此他决定了一日三餐在舱房内解决,赶在抵西京前完成阅录之责。   真想好好睡一觉,只恨看到紧张关键处,欲罢不能。   符太是否真的爱上了妲玛?套用符太自己的说话,是言之尙早。   龙鹰在天山遇上符太,活脱脱是一头刚从笼子里释放出来的怪物,四处寻乐子找刺激,杀人于谈笑间,且专拣最强大的一方下手,因而寻上突厥人,由此遇上比他更强的自己,从此结缘。   在整个塞外征伐千里的战事里,符太延续着他孤狼的性情,不愿受约束掣肘,自行其是,独力面对刺激挑战,屡立奇功。   返中土后,符太的另一个挑战是柔夫人。龙鹰很怀疑符太是否真的爱上柔夫人,还是意在找寻战争时刻处于生死边缘那种刺激外的代替品。   或许符太本身亦分不清楚。   从《实录》看,符太对柔夫人的思念虽未至置于脑后,然亦非常淡薄。不过!话说回来,如非符太是这么薄情的人,早栽在柔夫人手上。   扮了丑神医后,符太处于缓慢但肯定的变化里,可是有一天,他再不用扮丑神医,会否回复故我,就天才知道。   比之柔夫人,妲玛触动了符太深埋心底的伤疤。不能挽回的过去,似是重现眼前。现在他再不用陷入配不上对象的暗恋死结,而是可将心内的苦恋付诸实行,明刀明枪去攫取妲玛的芳心,个中的刺激迷人处,从符太的字里行间表露无遗,是符太初恋的延续。   今次符太是真的陷身情网,来如风暴,去又如何?   ※※※   龙鹰再次投进符太的秘密天地。   唉!   看来不看完这精采的段落,休想安眠。   妲玛略一犹豫,仍不肯转回来面向他,轻描淡写的道:“我知道的,就是天下若有一个地方,最有达成心愿的机会,就是这个位置。我从塞外一直追寻到中土来,忽然断去所有线索。”   终转过来瞧着他,续道:“我们没法生擒大明尊教的人,他们宁愿自尽,仍不肯落入敌手。”   符太不解道:“夫人怎晓得,在深宫内,反是最能找到目标的地方?唉!然而,事实确然如此,给夫人遇上田上渊。”   妲玛道:“因被人偷去之物,早失窃过一次,幸被寻回来,所以对此物保管之严,敢说滴水不漏。任你如何武技超凡,若不悉内情,是无从入手。只恨敝教内出了个一心谋夺此宝的叛徒,成了我们大明教唯一的破绽缺口,被利用而不自知,到最后不但得不到敝教的鎭教之宝,还因此掉命,在仅剩一口气时,或许天良发现,又或只是想我们为他报复,说出这个骗得他信任的人,来自大明尊教,但绝不忠于大明尊教,且有到中土争天下的野心,也与太医大人说的,不谋而合。”   符太恍然,难怪妲玛对自己与前不同,知道自己不是乱吹牛皮也。   皱眉道:“贵教这个叛徒肯定是蠢材,竟然相信大明尊教的人。”   妲玛道:“勿这么容易下断语,尔虞我诈,两方都不是好人,你道敝教的叛徒,没有过桥抽板,杀对方灭口之心?只不过斗不过人,致失宝掉命。盗宝之事,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符太平静的道:“五采石!”   妲玛点头应是。   符太表面若无其事,心内翻起滔天波澜。   对五采石的历史,他不甚了了,可是对五采石的用途,像清神珠般,在教内前辈的笔记内读过。看来田上渊对五采石的认识,来自这段笔录。   也不得不佩服田上渊,竟能于读到五采石的事后,远赴大食,盗宝而回,其中过程的艰困,可以推想,需要的是多么大的决心和毅力。   田上渊是个顽强至超乎想象的敌人,不可轻视。   于外人来说,五采石顶多是稀世之宝,罕有的玉石,被染上传奇和神话的色彩,可是如田上渊、符太等深悉内情者,知五采石像清神珠般,有神奇的作用,以之练功,事半功倍,而最奇妙的,五采石乃男女合籍双修的异宝。   正因田上渊得到五采石,故甘冒被捷颐津追杀之险,仍要夺取“她”的明玉元阴,藉此将武功提升转化,也使妲玛再不能凭己身“明玉功”的感认,将他分辨出来。   “一理通,百理明”。   符太成功掌握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亦因如此,捷颐津成了输家,在师徒之争中败下阵来。   羽翼已丰的田上渊再不把区区大明尊教放在心上,转移到别的地方经营,结集大批一流强手,与宗楚客建立密切关系,重施故智,明是助宗楚客这个吕不韦般的野心家争夺天下,暗里则为完成自己的梦想。   “可以帮妲玛一个忙吗?”   符太从沉思里脱身出来,大讶道:“要鄙人怎样帮忙呢?”   美人儿软语相求,破题儿第一遭,符太的心酥软了。   妲玛现出期待的神色,柔声道:“只要有办法证明田上渊是那个人,我可央娘娘出头,逼他交出来。”   此不失为可行之计,关键在能否提出田上渊百词莫辩的真凭实据,即使找“符太”回来与田上渊当面对质,田上渊仍可一概不认。唉!田上渊怎肯认?退此一步,则无死所。妲玛的想法,不切实际。   符太道:“田上渊肯认是他偷的吗?”   妲玛无奈道:“现时在北方,田上渊唯一顾忌的人,就是娘娘。”   符太道:“当然不是这样子,但需要时间,鄙人不但会为夫人讨回五采石,还将此獠碎尸万段。”   妲玛秀眉轻蹙,打量他好一阵子,叹道:“究竟是太医大人和田上渊有深仇大恨,还是贵徒符太?”   符太失去解释的闲情,道:“禽兽不如者,人人得而诛之,现时我们等于枕戈待旦,守候天明的来临。请夫人告诉鄙人受伤的经过。”   妲玛显然不愿谈这方面的事,微嗔道:“你先解释清楚何谓‘枕戈待旦’?‘天明’指的是什么情况?”   符太讶道:“夫人过去几年的耐性到哪里去了,现在好像捱不了半刻钟?”   妲玛不悦道:“你左瞒右瞒的坏习惯何时可改过来,总是语焉不详。”   符太失声道:“还责鄙人说得不清楚,夫人之所以找到盗宝元凶,全赖鄙人。”   妲玛大嗔道:“算你居功至伟,满意吧!可是人家面对解不开的死结,想到办法,你又不肯帮忙。”   符太呼冤道:“不是不肯帮忙,是帮不上忙,更怕打草惊蛇,后果难测。禀告夫人,勿要看娘娘平时与你情如姊妹,可是若遇上利益冲突,说不定牺牲你这个义妹。他奶奶的,现在的田上渊,已成为娘娘和武三思不愿开罪的人。”   妲玛没好气道:“这些事,不用你来提醒我。好哩!告诉我,你手上有何筹码?”   符太漫不经意的道:“宇文朔!”   妲玛一怔道:“宇文朔?”   符太得意洋洋的道:“有另一个宇文朔吗?这叫吾道不孤,田上渊错在不晓得有我王庭经在旁虎视眈眈,瞧穿他所有诡谋手段,‘独孤血案’是他干的,宇文朔乃聪明人,几句话点醒了他。”   妲玛双目射出锐利神色,道:“宇文朔来见你时,太医大人尙未有见田上渊的机会,却似认定了田上渊就是殿阶堂,对此大人有何可自圆其说的解释?”   符太差点哑口无言,干咳两声,道:“事情是这样子的,当宇文朔将血案的情况详细报上……嘿!是说出来时,鄙人凭对药物的认识,又因从小徒符太处,得悉大明尊教混毒的手法,所以大概猜出田上渊是何方神圣,田上渊正是血案的最大受益者。”   妲玛不为所动,道:“大人事事推在符太身上,叫死无对证。别的妲玛不清楚,可是对大明尊教一众邪徒的行事作风,知之甚详,符太怎可能将本教的事,不厌其详的尽告太医,恐怕即使对龙鹰,符太也有隐瞒。”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事实如此,若夫人不相信我,再没什么好说的。哈!鄙人有个实实在在的提议,请夫人考虑。”   妲玛无可无不可,然道:“又呑呑吐吐了,说吧!” 第十五章 三年之约   龙鹰心生寒意。   田上渊竟厉害至此。   他不是因妲玛负伤,令他对田上渊作出新的评估,因那要看妲玛是在什么情况下受创,例如田上渊一方不止他一个人。   龙鹰吃惊的是妲玛的态度。   过去的几年,妲玛在宫禁内并非养尊处优,而是默默耕耘,武功不住精进,准备十足的等候机会来临,就此已可看出妲玛坚毅不拔的性格。   机会出现了,妲玛毫不犹豫,立即对目标出手,铩羽而回。   胜败乃兵家常事,并不打紧,关键在与田上渊正面交锋后,妲玛竟然放弃了循武力得回五采石的手段,改为凭韦后的影响力,去逼田上渊将五采石交出来,放着有丑神医这般的高手助她,仍不作此想。由此推之,田上渊实力的强横,已达至骇人听闻的地步。   到此刻,龙鹰仍未摸到田上渊的底,只能以高深莫测来形容他,还有客观的事实,就是台勒虚云也绝了刺杀他的念头,否则不会拿他没法。   十多年前,田上渊的邪功已超逾当时大明尊教的第一高手捷颐津,现在又如何?   以符太的性情,若田上渊是好吃的,早找上田上渊,将他撕作几块,可是在翠翘楼见过田上渊后,他的《实录》里,没显示有丝毫这方面的冲动和意图,反沉着气,来个合纵连横,说动宇文朔,又千叮万嘱宇文朔须有耐性。   诸般想法,涌上心头。   他奶奶的,真想立即找上田上渊,看他厉害至何等程度。   唉!后天便抵西京,还怕没有和这邪恶之徒在各方面周旋交手的机会?   唯一可高兴的事,是妲玛不但开始信任丑神医,且不无爱意,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如妲玛般身份的美丽女子,一向不对男性假以辞色,明知丑神医对她“心怀不轨”,仍然不避嫌的主动找丑神医帮她的忙,不是对丑神医有好感,鬼才相信。   他反而害怕符太是否真情真意,怕他只是为找寻挑战和刺激,热情过后,不起波澜。   他奶奶!怎担心得这么多,烦恼还嫌少?   趁天亮前多看十来二十页,然后倒头大睡,其他的事,留待睡醒再想。   符太恭敬的道:“鄙人请夫人在此多留三年,亦即是给鄙人三年时间,为夫人完成心愿。”   妲玛没好气道:“你以为凭几句话,可以令人家干瞪着眼空等三年?”   符太道:“当然不是这样子,我这个三年,不是随口说的,背后经过深刻的思量、估计。在这段时间内,夫人绝不闲着,是与鄙人卿卿……唤!不!是并肩作战,瞧着田上渊的北帮土崩瓦解,这奸贼则被逼得走投无路,身败名裂。”   妲玛不放在心上的道:“这样做对太医大人有何好处?”   符太欣然道:“好处大哩!鄙人可以手刃田上渊,并从他的尸身捡出五采石,物归原主。”   妲玛语带嘲讽的道:“这番话,由你的徒儿符太说出来该没那么碍耳。”   符太笑嘻嘻道:“徒弟有事,师父服其劳,叫公平嘛!”   妲玛嗔道:“明知人家心情坏透,仍在插科打译。”   她说这两句话时,香躯轻扭,颇有撒娇的姿态,显然不是真的怪责符太,反是被符太逗得心情稍有好转。   符太毕恭毕敬的道:“夫人明察,我的提议说了上半截,而最精采的地方,在下半截。哈哈!”   妲玛白他一眼,含意清晰,就是狗口怎长得出象牙来。道:“你可以有何好话呢?省回给自己吧!若你再提不出象样些的建议,人家再不理睬你。”   符太飘然欲仙,小姐言下之意,岂非现时正理睬着我符某人?且她一直在理踩自己。   想是这么想,亦知她在逼自己揭开底牌,让她清楚丑神医非是信口开河。   双方心知肚明,关键处在龙鹰那混蛋,然任谁都不愿先说出来。对付田上渊,不得不将整个韦武集团计算在内,当今天下,能与之分庭抗礼者,舍龙鹰那混蛋,尙有何人?   丑神医和那混蛋的关系,路人皆见,天下皆知,问题惟在关系的深浅。   圣神皇帝“在世”之时,身为女帝爱将的混蛋,与当朝权贵、名臣、猛将,多少有点关系,丑神医不过其中之一,较特别点的是,那混蛋的兄弟符太,追随丑神医习医术,且曾徒代师职,似模似样,赢得口碑,顿令疑心重者,也难怀疑丑神医和符太的师徒关系,纯属幌子。   概括而言,丑神医和那混蛋的关系,扑朔迷离,没人弄得清楚。   现在妲玛正是要先弄清楚此点,方肯听符太建议的下半截。   符太大感头痛,因把话说满了,源于对妲玛的怜意。她千里迢迢的到中土来,寻得盗宝邪人,竟然莫奈他何,眼瞪瞪瞧着田上渊逍遥法外、耀武扬威、风光一时,那种失落、绝望,确非人所能受。   当晚骤见仇人,符太出奇地冷静克制,因晓得欲遂平生之愿,必须如此。此刻,他想和妲玛立下“三年之约”,正是希望她如自己般以静制动,共同进退,免小不忍,乱大谋。   不理须冒多大的险,说服她是首要之务。假若看错她,算自己和那混蛋运背吧!   符太叹道:“夫人还不明白?徒弟的事,就是师父的事,我们师徒的事,就是鹰爷的事。”   妲玛秀眉轻蹙,轻描淡写的道:“鹰爷和你的徒弟,均远赴南诏,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纵然在三年内回来,可以干什么,揭竿起义?西京虽大,却容纳不了他们两兄弟。”   接着现出心灰意冷的神情,苦涩的道:“太医大人的三年之期,是在哄人家,可是我真的不怪你,至少弄清楚了那奸贼的身份,而大人亦是一番好意。”   符太微笑道:“记不起是谁说的,就是不论如何高估那混……嘿!高估鹰爷,到最后仍发觉远远低估了他。问题在天机不可泄露,会有报应的。哈哈!”   妲玛“噗喃”娇笑,横他娇媚的一眼,欣然道:“还说不可泄露,现在不正是泄露天机了?”   符太愕然道:“原来你苦兮兮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妲玛掩嘴娇笑道:“不这样,怎逼得你说较老实的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没些儿所恃,你就是患上不能自医的失心疯,像你的所谓‘误服毒草’。”   符太心呼上当,可是又甜滋滋的,清冷自持的美女,竟与自己打情骂俏的,不晕其大浪才怪。   自己移情别恋好、薄幸无情也好,与妲玛的关系,比之与柔夫人更迷人。   讶道:“不信鄙人曾误服毒草?”   妲玛显然心情转好,仍忍俊不住,笑意盈盈的道:“什么‘时辰到’,随口杜撰,亏你临时想得出来。你说的话,没多少句是真的,不过姑念你尙有几句较老实的话,本夫人才对你有点耐性。”   接着挺直娇躯,双目异彩涟涟,神态动人的瞪着符太,道:“太含糊了,妲玛要太医大人多透露一些。”   符太暗忖此为拔掉了收妖葫芦的塞子,妖魔鬼怪蜂拥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惟今之计,是拣几只无力为祸作祟的小鬼怪,应付美人儿。   微笑道:“鄙人正是鹰爷的前锋大将,专责保住皇上的龙体。”   妲玛秀眸生辉的打量着他,道:“不怕我告发你?”   符太知她是虚声恫吓,好令自己方寸大乱,让她乘虚而入,探听得多一点。   符太这个泄密,混淆了事实,与他以前向汤公公说的,没有矛盾冲突,只夸大了些儿。懂内情的,均知王庭经在新朝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向李显说他坏话绝不生效,连韦后也来笼络他,可见一斑。   符太从容道:“那鄙人惟有怨自己命苦,爱错了夫人。”   妲玛大嗔道:“还说!”   符太嘻皮笑脸的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夫人总是不肯听真情。嘻嘻!看!现在有多好,不再被奸贼影响夫人的心情。”   妲玛若有所思,呆瞧他片刻,方道:“你这个无兵之将,可以起何作用?”   符太道:“请恕小人用错词语,妥当点的说法,是鄙人乃深进敌后的神奇探子,可将敌阵内的风吹草动,一句不漏的传返大后方的帅帐内,并拥有将在外,不受军令约束的自由和方便,可随机应变。作用有多大,就是能令夫人认清楚敌友,又可策动关中世族,站在鄙人和夫人的同一阵线上。”   妲玛不为所动的道:“如何将情报传往鹰爷处?”   符太心忖在过去的几年,妲玛等若天天在宫内被培训,学懂诸般在宫内生存之道的伎俩,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令她深谙套人说话口风的手段。   她此刻正步步进逼。   讶道:“或许因夫人未试过闯荡江湖,传讯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夫人要鄙人略举二一吗?”   妲玛道:“勿岔开去,鹰爷现时身在何处?如大人能安排妲玛与他见个面,胜过你再说千言万语。”   符太心叫厉害,也晓得“自作孽,不可活”,缘在自己对她生爱生怜,逐步走入圈套。非是他不信任妲玛,而是有些事必须守稳防线,免引致全面失守。妲玛此问的凌厉处,若如对整个防线一个关键的突破,打开缺口。   符太苦笑道:“可以告诉夫人的,是鹰爷可在任何一个地方。”   接着俯前道:“请夫人想想,以则天大圣皇后的英明神武、胖公公的老谋深算、鹰爷的雄才伟略,会否任由奸人恶贼,败尽大周的家当?”   这几句话套用了高力士那家伙的见解,拿来说服妲玛,由于确是外人的说法,自有一定客观公正。   妲玛现出思索的神色,暂缓进逼。   符太暗松一口气,是龙是蛇,须看妲玛的反应,如过得了此关,妲玛和他的关系势跨前一步。   妲玛浅叹一口气,道:“好吧!不再逼大人哩!事关重大呵!人家是逼不得已,怕错过机会。”   符太如释重负,忙表同意,道:“这个嘛!鄙人是明白的。”   妲玛微嗔道:“可是你总须告诉人家,眼前有何可做的事。”   符太很想说,以不变应万变,是目下的最佳策略,不过这样说,等于和她刚说的话对着干。   正容道:“假设田上渊和他的北帮是条恶龙,虽在江湖里搞风搞雨,但露出水面的,只是恶龙的头,龙爪、龙尾全隐没在浊水里,于这个时候去犯它,实属不智。必须待它离开水面,真人露相,我们才择肥而噬之,直至它遍体鳞伤,方取其狗命。”   妲玛嗔怪道:“你话说得漂亮,但等若说,现在什么都不可以做,不该做。”   符太心中奇怪,以他对妲玛的认识,她并非欠耐性的人,且比任何人更有耐性,因何在此事上,刚好相反?难道……   符太恍然道:“夫人是否感应到田上渊五采石随身?”   妲玛惊异的瞧他,道:“你凭何猜到?”   符太耸耸肩头,指脑瓜,豁然悟通的道:“夫人戴上重纱,因是要教田上渊瞧不破正默运玄功,捜寻五采石。对吗?”   又颓然苦笑道:“难怪夫人与鄙人乘车离开时,对鄙人这么好,使鄙人表错了情。唉!鄙人这个自作多情,拜倒夫人石榴裙下的不二之臣,可以荣休。”   妲玛嗔道:“不是那样子呵!”   符太心忖你奸我诈,扮作为之一怔,接着喜动颜色,道:“既不是那样子,是怎样子?”   妲玛俏脸微红,狠瞪他一眼,道:“人家现在没心情说这些事。”   岔开道:“好吧!算你有道理,讲出尙未说完的提议吧!”   符太道:“很简单,当鄙人将五采石送入夫人玉手的一刻,夫人在鄙人提供的两句说话选择其一,毫不含糊的清楚表白,就是这般简单。”   妲玛不解道:“两句说话?”   符太点头应是。   妲玛道:“如果五采石由我取得,那又如何?”   符太道:“此事当然作罢。”   妲玛无奈的道:“早知你没那么好相与,说吧!”   符太道:“安排夫人和宇文朔见个面,如何?”   妲玛苦恼道:“人家在听呢!却要岔开去。若为对付田上渊,我乐意去做,你看着办吧!快说!”   符太正容道:“就是‘嫁你’和‘不嫁你’两个选择,但须清楚明确的说出来,不可含糊。”   妲玛出奇地没直斥其非,不瘟不火的道:“大人可知妲玛等若一个自幼修行的入道者?”   符太洒然道:“没问题,就拣‘不嫁你’这句话,清楚说出便成。鄙人保证自那之后,绝了痴心忘想,不会向夫人说半句佻皮话。”   又不怀好意,阴恻恻的笑道:“当然!这两句话,只在五采石到手那一刻,方起这样的作用,不可提早说出。”   妲玛不胜其扰的道:“给你说得人家心乱了。”   又烦困的道:“你在使手段。”   情况微妙,妲玛如答应,就是与符太定立情约,顿然改变了两人间的关系。届时妲玛虽可以选择不嫁,可是须思量嫁丑神医,或不嫁丑神医,选择本身的存在,足使妲玛没法视符太为陌路人。   符太长身而起,道:“夫人考虑后,请予鄙人一个肯定的答案。”   说毕告辞离开。 第十六章 密锣紧鼓   龙鹰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符太从与柔夫人的情场交锋学乖了,他的“三年之约”,与“人经俱弃”异曲同工,话则说得同样漂亮,难怪妲玛如柔夫人般,被冲击至六神无主,方寸大乱。显示出妲玛如柔夫人般,非是落花无意。   这小子,说话的神态语气,蓄意模仿下,愈来愈酷肖他,活灵活现。   我的娘,明天黄昏时分,将抵达永安渠的码头。上趟到长安,走马看花,逗留几天,立即匆匆上路,除了几条通衢大道、仙子的玉鹤庵、法明的大慈恩寺,唉!还有是太平借给他和小魔女主婢入住的望江山庄,联想到陶显扬的芙蓉山庄,现今人事全非,岂无感慨。   吃过早膳后,龙鹰仍是愁怀难解,这种情绪如浮沙般有使人陷溺的诡异力量,惟有到船尾,任大河的长风吹拂,看可否拂散忧思。   他明白自己,对陶显扬是欠他的人情,当年拍胸保证,如陶显扬有难,他必挺身而出,结果袖手旁观,坐看其父子人亡帮灭。确实的情况,是否如想象中的不堪?   命运难测,终于重返长安。   洞玄子荣登道尊,他的道宫就在长安郊野,道门形势的变化,对明惠和明心两师妹有何影响?她们当然晓得“范轻舟”是他龙鹰,当年他以“范轻舟”的身份,送她们往慈航静斋。   闵天女又如何?   晓得在神都发生的事,可使她对自己改观吗?她和杨清仁目前的关系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天女对他的误解,乃他难以忍受的事情之一,不过,无论日后如何发展,他们将永远没法回复以前那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因出现了质的改变。   见亦难,不见亦难。   但他确渴想见到明惠和明心,与两女微妙的关系,乃人世间难得的机缘,可遇不可求,绝对的信任和恋栈,始终如一。比对起与天女的关系,大感珍贵。   现时若要找个地方,可与仙子重逢,该就是成为西京的长安。仙子想见他,机会最大的正是这座历史悠久的名城。扬州一别,龙鹰尽量不去想她,怕的是牵肠挂肚的情绪,也实在忙得没空去思念。然而,际此到长安的船程上,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意念、思虑、懊丧、困惑,纷纷来袭。   仙子选择置身于滚滚红尘之外,是明智的,可放手让他处理俗事,然后续谱仙胎和魔种超乎世间男女之情的恋曲。   对端木菱的仙心,他从来没怀疑过。   胖公公该早已抵达滇池,凭他的眼光,会劝万仞雨陪妻儿在南诏多过一点平静安逸的日子,避开中土的纷扰。   看着大河滚滚流水,龙鹰生出奇异的触感。   他当然是这天地的一部分,在一切之中,然而这一切又是在他之内。内外的界线,一时再没法辨别清楚。   郑居中来到他身后,道:“李趣依范爷之言,改良了‘春雨’,请范爷品评。”   龙鹰收摄心神,讶道:“他很努力。”   郑居中道:“他是真的欢喜这一行,希望当个香料师,本来心灰意冷,但范爷点燃了他新的希望,现在欲罢不能。”   龙鹰欣然道:“教他将改良品拿来。”   郑居中犹豫道:“这里风大呵!”   龙鹰道:“对我没分别。”   郑居中召来手下,着他依龙鹰之言找李趣,然后道:“明晚抵长安,我们该怎办?”龙鹰道:“如没有我,郑兄会如何?”   郑居中道:“早预了北帮直接或间接的干涉和留难,但只要不是由官府出手,江湖事可凭江湖手段解决,谅北帮不敢太过分,否则将触犯众怒。”   龙鹰道:“过得了北帮这关又如何?”   郑居中道:“落货运货,不过由于抵达时开始入黑,故香料留在船上过夜,天亮时才将香料送到西市的店去。”   龙鹰奇道:“西市的店铺这么大吗?”   郑居中傲然道:“是和黄河帮合伙买下来的,名虽一店,却是将四间大铺打通,前后铺间有大片空地,仓房、工场、宿处集中在一起。”   又现出沮丧神色,叹道:“铺子早于半年前关掉,陶过遇害后,皇甫长雄再无顾忌,咄咄逼人,我们鞭长莫及,黄河帮自顾不暇,故此任得皇甫长雄放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索性关掉铺子。”   又道:“今次放售的,主要是这个在西市的主物业,最可能的买家正是皇甫长雄,他一直觊觎我们这个物业。”   龙鹰闷哼一声,道:“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实在欺人太甚,他是商霸吗?”   郑居中道:“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天理,强权就是一切,皇甫长雄凭这种手段起家,大鱼吃小鱼,生意愈做愈大。”   龙鹰道:“我们这般的运三船香料到西京,皇甫长雄会怎样想?”   郑居中道:“我们尙未考虑过这方面,因是给范爷用来作人情送出去,现在却是拿来干买卖,且是与皇甫长雄的香安庄打对台,依皇甫长雄的专横霸道,势认为我们是明着剃他的眼眉。”   龙鹰道:“对付如此一个卑鄙小人,于我来说易如反掌,不过以暴易暴,不够过瘾,特别在不明的形势下,轻举妄动,或弄巧反拙。故而首要之务,是先立稳阵脚,一边秘密练兵,一边招兵买马,成为劲旅雄师后,大张旗鼓,开锣开铺,一展拳脚,将这家伙的生意抢过来,如此方能显示我们的手段。”   李趣来了。   郑居中打手势,着他在远处止步,稍待片刻,让他可和龙鹰商量多几句。   龙鹰问道:“我们的店铺叫什么?”   郑居中答道:“叫长盛兴。”   龙鹰心忖人怕生坏命,铺怕改错名,“长盛兴”充满生意人的铜臭味,没半丝趣雅之意,与香料风马牛不相关。咕哝道:“须改另一个名字。”   郑居中道:“依范爷意思。可是,唉!可是怎样过第一关?当对方一意逞强,不动刀剑,很难摆平。”   龙鹰暗忖“范轻舟”的朵儿肯定不够响,即使在大江,大部分人仍视江舟隆为竹花帮的附庸,上次挟牧场余威到神都去,发觉仍没多少个人放“范轻舟”在眼内,遑论长安。沉吟道:“你们将铺子放售的风声,传出去了吗?”   郑居中道:“即使我们不说,外人也猜得到。长安再没有我帮容身之所。”   龙鹰又问道:“皇甫长雄须多久时间,始收到我们抵达的消息?”   郑居中道:“关防该有他的人,我们这边报关缴税,他那边晓得。”   又道:“依常理,对三船香料他理该并不在意,又没想过范爷在船上,且本身是大忙人,收到消息后,顶多派个手下来摸底,不会骤起发难。”   龙鹰道:“这就成了。知彼知己,抵西京后,给我找个熟知情况的人来,弄清楚一切,有整晚的时间,够我们做好准备。”   郑居中道:“如范爷吩咐!”   伸手召李趣过来。   李趣双手捧着个盛香油的小瓷瓶,战战兢兢来到龙鹰前面,恭敬呈上。看他的表情,若如候判的犯人,知他多么着紧呕心沥血制成的香品。   龙鹰接过香瓶,挪到鼻端下,拔开塞子。   李趣垂下头去,呼吸转速。   龙鹰闭目,好一阵子才张开,赞道:“大有改进,这是一流的香油,我嗅到橄榄、茉莉和白兰花的气味。”   李趣喜出望外,连声感谢。   龙鹰道:“在这方面,李老师肯定有天分,既有灵鼻,兼备巧手,否则‘香怪’岂容你踏足门墙内,只因当时尙未开窍,现在是窍开一半。”   李趣信心遽增下,整个人焕然一新,道:“范爷几日前那番话,令下属对香气有全新的体会,方向明确。若完全开窍,是怎样子?”   龙鹰道:“关键在要打出名堂,必须炮制出香气的彩虹,是独一无二,不会令人联想到世间的任何香气,敌对的同行亦无从复制,再配上引人入胜的名字,有效的推广,我们方能和财雄势大、早落地生根的香安庄争一日之短长。”   李趣道:“只怕下属资质有限……”   龙鹰打断道:“勿妄自菲薄,差的只是炼制的独特手法,欠如‘香怪’般的名师指点。抵达的第一晚,我就和李老师去找‘香怪’,能说服他,等于事情成功了一半。”   又意兴飞扬的道:“现在让范某人仔细检看,嗅嗅我们手上的本钱,吃粥吃饭,全仗它。”   龙鹰满鼻香气的回到舱房,仍在驰想他未来的香料业务。   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在他和李趣的通力合作下,选了批香料,调配妥当,龙鹰赖的是他的灵鼻,李趣则提供技术和工序上的意见,希望能再经一晚的努力,精益求精,制作出与别不同的新品种,好拿去给“香怪”品评,激起他的斗志。“香怪”若仍不肯重出江湖,龙鹰只好披甲上阵。只是没了“香怪”般级数的大师帮忙,恐怕须摸索一段时间,费时失事。更大的问题,是怕难保持品质。   如何可使旗下香料在西京风行一时?   由“范轻舟”去推广香料,似个笑话多些儿。   闵天女是绝对适合的人选,只要带着个“春雨香囊”,立收宣传之效。可是现今和天女这般的关系,想都不该朝这个方向想。   “啪!”   龙鹰一手拍在腿上,大骂自己蠢材。   穷则变,变则通。   想通了,心怀大快,踢掉鞋子,脱下重甸甸的外袍,搭在椅背,掏出《实录》。   第二卷所余无几,看来到西京后,仍要继续努力,希望届时仍有闲下来的时间吧!   睁眼。   龙鹰睡醒过来,发觉手上仍拿着符太的《实录》。   读毕余下页半的东西,因没有刺激的情节,又因不愿离榻去取下一册,犹豫不决时,倦极入梦。   符太开始懒惰,连续十多天没做笔记实录,一来没什么特别的事。晨早高力士来找他学“长生拳”,接着到尙药局炼药,又因在工序上出岔子,前功尽废,须推倒重来。小敏儿怕“痕痒”,没像以前般缠着要献身,在这期间没见过妲玛,唯一注意到的,是武三思和他的党羽不住进出禁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汤公公、荣公公等忙得透不过气来,迁都的行动,将于六月初展开,部分侍臣、宫娥,会离开洛阳,成为开赴新都的先头部队。   符太大多时间躲在尙药局的炼药工场,借机重温以前学下来的混毒本领,顺道栽培常青和茂平两个小子,让他们认识库存的各类药物,为他们升上主药之位铺路。   韦后和公主或许以为符太正努力自医,没来烦他。可是符太清楚明白,避得一时,避不开一世,要来的终究要来,躲无可躲。   龙鹰梳洗更衣,走出舱房,到船尾为看毕的第二卷举行河葬。   郑居中来到他身侧,道:“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早一个时辰抵西京。”   龙鹰别头朝桅帆望上去,点头道:“今天是顺风。”   接着道:“对我们是好还是坏?”   郑居中道:“这个很难说,只要我们不卸货,分别不大。”   龙鹰不得不掌握细节,问道:“如何将香料运往西市的店铺去?”   郑居中叹道:“西市在码头区旁,路程很短,但运送三船货物,没人帮忙是不成的。以前用的是黄河帮的脚夫,他们有组织、有规模,一切不用担心,办得妥妥贴贴,现在必须从头做起,依一贯做法,到时有人来找我们洽谈,现时很大机会是北帮的人。”   龙鹰道:“如此就易办。”   郑居中道:“全赖范爷,否则我们寸步难行。”   龙鹰道:“就表面看,今次随来的兄弟,似比我以前见过的,质素上有更高的水平。如郑兄般,便深明大体,有智有谋。”   郑居中谦让两句,沉声道:“不瞒范爷,今次同行的兄弟,是从扬州和附近堂口精选出来,首先必须对本帮忠心耿耿,不容易被收买,其次是机灵大胆,不怕事,最后才是武功。帮主说,这趟不容有失,失财事小,丢脸事大,退也要退得漂漂亮亮。”   稍顿,续道:“我们叨了范爷的光,自易帮主惨遭不幸,我们的船队止于洛阳,官府和北帮虽没留难,成本却增高了,可是我们却须忍气呑声,免致断去到北方的水道命脉。”龙鹰问道:“你们做的是哪类生意?”   郑居中道:“主要是客货运,收入稳定,养活很多兄弟。”   龙鹰说出心内疑惑,问道:“你们今次人强马壮的到长安去,负有别的任务吗?”   郑居中道:“帮主指明,卖出物业,收回的须是金锭,在此事上绝不容让。也因此怕皇甫长雄来个谋财害命,使我们人财两失。”   龙鹰失声道:“皇甫长雄竟这般卑鄙无耻。”   郑居中道:“‘香怪’的遭遇,是前车之鉴,这几年他势力日长,又看准我们力不及洛阳,遑论西京,故不得不防他有此一着。”   接着冷哼道:“希望他这般做,就可拿他派来的人出一口气。”   龙鹰问道:“真正称得上是高手的兄弟,有多少个?”   郑居中道:“至少有五人,是帮主点名派来的,他们全隐在另两艘船上,范爷未见过他们。”   龙鹰喜道:“这就成了。到永安渠的码头区后,勿要泊岸,用锚将船定在河心,到离天亮个许时辰方泊岸,办得到吗?”   郑居中叹道:“现时我们变得人生路不熟,不知能否预先安排好泊位,要到西京方清楚。”   龙鹰断然道:“那我就直接和田上渊说,这个面子,他定要给我的。” 第十七章 西京长安   对西京最贴切的形容,是一块棋盘,街道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排列整齐,方向端正。   洛阳也大致如此,却因城内河道纵横交错,街道须迁就地势,未如西京规整。西京河流仍未能形成洛阳般的水道网,出奇地最主要的几道大河流,亦是南北向和东西向,如永安渠、清明渠和漕渠。   其中的永安渠,笔直贯通南北,于西市旁与东西走的漕渠交汇,另一南北向的清明渠,隔着一个里坊,与永安渠并排而行,其与漕渠交汇的位置,因而亦只隔一个里坊。   两大交汇点,等于洛阳的新潭码头区,以千百计的船只,群集于此。   西京最著名的大河是永安渠,最著名的大街是朱雀大街。前者贯通南北,后者则为西京南北向十一条大街、东西向十四条大街的主轴。   朱雀大街因皇城正大门朱雀门得名,南接都城正大门明德,北贯宫城正大门承天,由于北段在皇城内,故由朱雀门到承天门这截被称为天街。   朱雀大街宽达四十五丈,为西京最宽敞的大道,比洛阳有河贯穿的定鼎大街还要阔上五丈,乃当时全国最宽敞的大街。   朱雀大街两侧的安化大街和启夏大街分别南接城门安化和启夏,各宽三十丈和三十七丈,仅次于朱雀大街,与朱雀大街成为南北向的三大主干道。   东西向也有三条主街,连接东西六座城门,东为延兴、春明、通化三门,西为延平、金光和开远。   纵横六街,形成西京的主干道,宽度全在二十八丈以上。   除“六街”外,其他街道在十丈到十五丈间,围绕城墙的西顺城街最窄,只有五丈宽,但亦够供四辆马车并驰,可见西京街道的规模、天子居城的宏大气魄。   整体言之,西京城内街道宽窄变化自然、合理,与河道形势和地理环境浑为一体,主从分明,衬托得皇城、宫城气象万千、磅礴庄严,尽显大唐开国时如日中天的气势。   纯以感觉言,洛阳较为开放亲民,长安则是高高在上,止于远观。   西京的街道绝非虚有其表,配套措施尽善尽美,以排水论,主要街道两旁均设排水沟,在街渠交叉点,上置石桥或木桥,即使倾盆大雨,仍不虞积水。   “迢迢青槐树,相去八九坊”。   当局又于大街两旁遍植槐树,有专人管理,树坏补种,使西京成为绿荫满城的美丽京都。街道宽畅不在话下,自太宗以来,对城市规管严格,有所谓“六不准”。   不准掘坑挖窟、烧砖造瓦、开荒种地、侵街打墙、建造房屋,又或沿街开门,种种措施,使长安城市容整洁,井然有序。   东西、南北二十五条主干街和次一级的大街,将全城分为一百零八坊。主轴朱雀大街,进一步把全城分为东西两部分。就像洛阳的洛水,分洛阳为南北。   故此,洛阳有北市和南市,长安便是东、西两市。竹花帮的长盛兴,位于西市之内。以龙鹰的速度,眨几眼工夫可达,但若是搬运以船计的香料,没有半天时间休想办得到。   船队于日落前个许时辰进入西京,通关顺利,没人留难。   龙鹰一直留在甲板上,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并深切体会到帮会因何要与官府和地方势力打好关系,做生意就得须遵守做生意的规矩、行规,不得逾越,因不是动辄舞枪弄棒解决得来的事。   对方根本不用和你硬撼,只须在各方面拖你后腿,如郑居中说的,势寸步难行。   纵目观看船经处大都会壮人观止的气象,宫城内最高的建筑物太极宫宫顶在左方远处巍峨耸峙,统一了宫城、皇城,遥想当年,寇仲的“丑神医”在宫内纵横得意,如今换了符太,不知又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就在宫城后的玄武门,决定了帝座谁属。同样的历史,在洛阳重演,难易度有着天渊之别。李世民当时处于绝对下风,全赖寇仲和徐子陵施尽浑身解数,转危为机,一战功成。   郑居中来到他旁,道:“少尹原来是陆石夫,难怪把关的能秉公办事,看过文件没问题,循例派人到船上瞧瞧,纳税后立即放行。”   听到陆石夫之名,如举目无亲的孤儿遇上至亲,大喜道:“有办法知会他一声吗?说范轻舟来了。”   郑居中讶道:“原来范爷与他有交情,在洛阳时,他是出名的硬汉子,不偏不倚,没法和他攀交情,所以他说一句话,没人敢不给面子的。”   又面有难色,道:“以前不容易,今天更难,问题在找不到人帮忙,且不知该找谁。”龙鹰欣然道:“郑堂主不明白他的手段和作风哩!根本不用刻意找他,他自会寻上来。你派人到大街去,高喊范轻舟来了,肯定这边喊话,他那边听到。当然,是打个比喻,找两个够老到的兄弟,到城内散播范某人来了的消息,很多以前难以解决的事,将迎刃而解。”郑居中精神大振,道:“有范爷在,事事不同。船停定后,我派几个人护送李趣去找‘香怪’,顺便散播消息。”   说毕安排去了。   龙鹰深吸一口永安渠清新的河风。   四月哩,离神都廷变不知不觉年多了,神都被打回原形,天下的政治重心由洛阳转往眼前的都会,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自己都会在这壮丽的都城打滚,西市不用说,乃他香料王国的发源地,是龙是蛇,须看香怪的意愿。   坦白说,现在的香怪大可能今非昔比,但怎都好过由自己这个外行人,去代他内行人之职。有些事是不可勉强的,不论他的鼻子如何灵锐,带来的香料多么稀有珍贵,李趣始终在炼香技术上未够火候,懂的是一般香匠的东西,赚生活该没问题,以之与皇甫长雄力能垄断西京香料行的香安庄直接竞争,则远未足够,何况此人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若自己须费神去应付其他方面的事,如何投进制香的诸般事宜去?   万事俱备,独欠“香怪”。   明天天亮时,范轻舟到的消息将传进有心人的耳里去,闵天女晓得自己来了,如何反应?还有是上官婉儿,她比天女更能掌握他今趟到西京,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秘。若她质询,可提供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吗?   独孤倩然的倩影浮现心湖。   与此女似是结下不解之缘,糊里糊涂下,参加了“仙迹游”,和她首次接触,被杨清仁突袭负伤而逃,逃到她小姐的芳驾之前。看过她在马球场的英姿,也在她最失意失落的时候,硬着心肠不向她透露真相。   唉!   真不要胡思乱想,愈想愈无益有害,事情宛如一个个的死结,没法解得开。趁有点时间,掏出符太的大作,在甲板上找个地方坐下来,纵情细读。   船队驶进码头区,大似新潭的永漕桅帆如林,大小百多个码头泊满船只,约略计算,超过五百艘,这还因为部分船分流到清明渠和漕渠交汇处的清漕。   永漕和清漕,是长安两大码头区,所有做水运生意的铺头,集中在两区内,繁荣兴旺。想控制这么多不同的势力,除官府外,没一个帮会办得到。   以前的黄河帮办不到,现在的北帮更办不到,不过只要能脱颖成龙头老大,坐地分肥,沾手最赚钱的行业,能得到的利益,已无可估量。   郑居中说过,他们的船队入长安后,理该没人在意,其时听过便算,现时方体会到是怎样的一回事。   龙鹰坐到一个木桶上,背靠舱壁,面向即将沉入西山后的夕阳。   船队停在永漕中心处,离任何一边岸,均超过三百丈。   李趣神色紧张的来和他打招呼,道:“下属去哩!”   艇子放下潭水去。   龙鹰笑道:“真的不用紧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肯帮我们,又不肯帮‘香怪’,谁都没办法。”   李趣道:“范爷真洒脱。”   说毕去了。   龙鹰从衣内掏出《实录》,心忖符太晚晚埋首写医经的事,小敏儿必报知韦后,可是在《实录》的记载里,韦后关于这方面没问半句。这样的情况可持续多久,韦后要看他写的《医经》,小子如何应付?   又想到《实录》的第五卷,甚至第六卷,该已藏在他和符太约定地点,自己该否待看毕怀内两册,方去起出来?   正要翻开来看,忽觉有异。   龙鹰收书入袍,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享受了这么多天平静的旅途后,废寝忘餐的拜读符太的大作,与符太喜乐与共,真不惯回到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生涯去。   郑居中来到他旁,沉着的道:“似是来者不善。有五艘快船,合共二十三人,插的是北帮的旗。”   龙鹰仍未睁眼,道:“对!善者不来。不过来的该是码头区的北帮头目,上头尙未晓得,竹花帮始终是南方第一大帮,来的家伙应知轻重。”   接着睁开眼睛,从容道:“我正要找北帮话得事的人,他们送上门来可省去很务工夫,客客气气的请他们上来吧!”   登船的是个魁梧的中年汉,穿得讲究体面,陪他一起尙有四个北帮好手,其他船子耽在船的四周,成包围之势。   龙鹰心忖如果自己没随船,这一关已不易过,形势比人强下,郑居中惟有低声下气地费唇舌解释今回到长安的原委,晓得是来卖产,谅北帮不会留难,否则田上渊很难向“范轻舟”交代。   龙鹰长身而起,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将对方气焰压下去的派势,双目锐如鹰隼,盯着来人道:“大江范轻舟,向诸位请安问好,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在北帮身居何职?”   来的五个人,无不现出震惊之色。   领头的两手下按,手心向后,着手下止步停下,自己脚步不停,直抵龙鹰身前五步许处,抱拳为礼,道:“原来是范当家,早闻得当家会到西京来,只没想过是坐竹花帮的船。本人冯征,乃龙堂三副座之一,专责打点两漕的本帮业务。”   龙鹰心忖原来是龙堂堂主乐彦的直属手下,这就易说话,依他所见,田上渊下面有两大系统,一为龙、虎二堂,一为三大战帅。如乐彦的龙堂负责对外事务,虎堂堂主该掌内政,三大战帅则专事征伐。整个组织结构简单清楚,职分分明,由此可看出田上渊的谋略。比起上来,不论竹花帮、黄河帮,都复杂多了,且架构重迭,尾大不掉。   此正为新兴帮会和老帮会的分别。   任何一个新帮会的冒起,自有其建帮的精神,可是随着日渐老朽,会完全忘掉初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至理。   郑居中依龙鹰吩咐,避往一旁,其他兄弟个个若无其事似的,免惹对方紧张。   冯征本身没带武器,可是手下人人腰挂佩刀,一副来打硬仗,谈不拢就出刀子的款儿。龙鹰移前一步,道:“乐堂主近况如何,洛阳别后,一直没见过他。”   冯征道:“老大不知多么风流写意,今晚他到了北里参加宴会,不过他早吩咐下来,不论范爷何时到,须立即通知他。范爷还有何吩咐?如果没其他事,容我先告退,立即去知会老大。”   又道:“范当家是否留在船上呢?”   龙鹰道:“大概不会离开,若离开便留下口讯。顺带请冯兄帮个忙,小弟有三船香料,明天要运到西市的仓内去。”   冯征愕然道:“香料!”   龙鹰笑道:“正是香料,当然须找些贵帮不沾手的行业来做。”   冯征笑吟吟的道:“范当家说笑哩!论做生意,谁敢和当家争。运货的事包在我冯征身上。”   说毕匆匆去了,与来时的汹汹之态,是两码子的事。   郑居中松一口气的来到龙鹰旁,道:“今次我郑居中是跟对了贵人。”龙鹰友善地拍他肩头,重新坐下,掏书,开卷。 第十八章 寻找香怪   符太离开尙药局,心情颇佳,因一番努力后,终于得到成果,炼出了小敏儿要求的“大还丹”。   当日信口开河,说可在七天内制成,原来是痴人说梦,虽自幼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然而丢下太久,有些工序记忆模糊,因而不断犯错,须记忆和摸索,七天变成了个多月,今夜终于交差。   天上繁星点点,想起在炼药场内不见天日的生涯,有几天且是在里面度夜,特别有感觉。   对茂平和常青两个小子,他是倾囊传授,没有保留,当然非是教他们用毒去害人,而是以千黛的《行医实录》为基础,辅以本教的草本药经,悉心引导,又传他们针灸刺穴的秘术,为此他应韦后之令出诊,予两人实习的机会,大有回复到昔时“徒代师职”的医家生涯。   一个随此而来的好处,是逐渐在达官贵人间建立起人脉关系,广结善缘,受到由衷的尊敬爱戴。   谁敢开罪救苦救难的“丑神医”?   龙鹰输进脉内,后被他吸纳到血液去的魔气,在灵动上虽及不上那混蛋,可是在活血行气的功夫上,肯定胜之不止一筹。加厚病人的底子后,才不致因虚不受补,药石无灵。   前方大批官员聚集在八方馆大门外,闹哄哄的,人人兴高采烈,传来阵阵笑声,三十多辆马车,停在道上另一边,看情况,该是宴罢离开,仍意犹未尽,在门外殷殷话别。   符太左转,避过前方的热闹,朝东宫的方向走。   他眼明目锐,隔远从人群里认出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晔和敬晖五个家伙。难怪他们这般高兴。   三天前,李显下诏公布,将于明天早朝正式加封五人,此事由高力士那小子告诉他。五个廷变的主脑人物,早于李显登位之初,除升官外,还获赐郡公的爵位,再升一级,就是“王”,等同李旦和杨清仁,其雀跃之情,可以理解。   “富在深山有远亲”,依附五人的大小官员,早一天庆祝,为他们举行预贺的盛宴,可以理解。   很多官员熟口熟面,却见不到那劳什子的尙药丞韩登。“毒丸风波”虽因李显派出汤公公,与尙药局的顶头上司机关殿中省的负责官员说话,被硬压下去,可是韩登却是气焰日盛,符太当然也不给他面子,致关系日劣。此刻目睹贺宴,才猜到韩登误以为撑他腰者,日益受李显看重。   他奶奶的,真不知个“死”字是如何写的,大祸临头仍不自觉,明天知道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后,乐极生悲,已悔之恨晚。   符太虽不清楚武三思、宗楚客玩何把戏手段,可是从武三思等频频来见李显和韦后,离时春风满面,汤公公则忧心忡忡,便知明天的封王大典,利韦武而不利张柬之等人。   符太对他们没丝毫同情,愚蠢兼不肯听劝,就要付出代价。   马车声从后传来,还有七、八个骑士。   符太大讶,心忖马车理该驶往正大门的方向,不应朝东宫来。   “太医大人请留步,长公主有请。”   符太暗叹一口气,竟是太平。   ※※※   郑居中来到龙鹰旁,俯身道:“范爷!李趣回来了!”   龙鹰听到艇子接近的水响,不情愿的收起《实录》,讶道:“香怪在艇上吗?”   郑居中摇头,苦笑道:“看李趣垂头丧气的模样,知他无功而回。”   龙鹰长身而起。   郑居中好奇问道:“范爷读的是何经何典,看得这般入神?”   龙鹰随口应道:“什么都不是,而是兵家的实战秘录,将‘知彼知己’的要旨发挥至淋漓尽致之境。”   不理郑居中一头雾水的,往登上甲板的李趣迎去。   李趣立定,颓然乏语。   龙鹰道:“给他断然拒绝吗?”   李趣摇头,沮丧的道:“下属先到香怪的家去,却已易了主,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一个曾在他香场工作的人。唉!没想过香怪可以潦倒至此。”   郑居中来到龙鹰右侧,道:“兵败如山倒,意料之中呵!”   龙鹰道:“他尙在人间便成,总有人晓得他的去向。”   李趣显然不止因找不到香怪而失落,还有是因之而来的可惜和感慨,香怪终为他的师父,虽然师徒关系只维持了十多天。   郑居中担心道:“最怕他离开了西京这个伤心地。”   李趣答道:“没人晓得。”   勉强振起精神,道:“给皇甫长雄烧掉他的香库后,皇甫长雄还指示地痞流氓来捣乱,逼得他结束了香铺,本来手上仍有几个钱,够他生活丰足的过下辈子,岂知祸不单行,发妻因忧愤过度急病亡殁,令香怪更是一蹶不振,终日流连青楼,沉迷于杯中物。两个小妾因此携子挟带私逃,令他囊空如洗,不得不变卖祖业。有了一笔钱后,变本加厉,成为另一个人似的。”   郑居中一怔道:“难道他过世了?”   龙鹰同意,若然如此,找他该没困难,寻遍各大青楼、赌馆便成。   李趣道:“没人晓得!”   郑居中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趣道:“下属找的人叫何凡康,算香怪的徒弟,与下属有点交情,很有骨气。香怪的工场完蛋后,皇甫长雄曾遣人招揽他到香安庄做香匠,何凡康宁愿改操贱役,拒不接受。现在何凡康是西京内仍关心香怪的人,据他说,香怪在十多天前忽然失踪,没有回到栖身的庙宇。何凡康找了他好几天,仍没寻着他,只打听到香怪在北里一所青楼与人发生冲突,给揍了一顿。”   郑居中向龙鹰道:“情况不妙,很可能已给对头毁尸灭迹。”   李趣道:“更可能是自尽。他曾向何凡康透露,假设变得不名一文,他会自尽。”   龙鹰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因自懂事以后,有钱没钱,对他不构成难题。在这一刻,方想到于一般人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变成穷光蛋,名誉、财富、家庭于旦夕之间化为乌有,香怪经历的,乃人间惨事。   郑居中和李趣瞧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龙鹰道:“香怪只是生死未卜,我们尙有一线希望。”   郑居中道:“让我和李趣一起上岸,先找何凡康,然后去寻人,尽最后的努力。”   龙鹰沉吟道:“如可以找到他,何凡康早找到了。像香怪这般潦倒,肯定惹目,即使沦落街头,也不会无影无踪。在他身上该有事发生。”   李趣道:“有可能是皇甫长雄出手吗?以皇甫长雄的为人,派人置他于死地毫不稀奇。”   郑居中同意道:“皇甫长雄一向心狠手辣,又心胸狭窄,会干这样的事。”   龙鹰道:“你们或许不相信,可是,我有个感觉,是他尙在人间。”   两人均感无话可说,显然暗里认为他过于乐观,只朝好的方向想。   龙鹰心中一动,道:“我要到岸上走走,天明时回来。”   被香怪的事扰乱了心神,不论如何想知道符太和太平方面的发展,但再没有读录的心清。   郑居中吃一惊道:“乐彦来找范爷,我们怎办?”   龙鹰道:“能来早该来了。他应是没法脱身,如真的来,告诉他明早在码头见,不用担心,有北帮瞧着,没人敢打我们的主意。”   龙鹰离舟登岸,离开码头区,往东走,待切入朱雀大街,再找个人来问往北里的路,一人从后赶上来,道:“范爷好!”   龙鹰哈哈笑道:“陆大哥不失耳听八方的一贯本色,那边传出消息,这边便来了。”赫然是陆石夫,他一身便服,态度悠闲,像来赴朋友约会。   龙鹰见道上车来人往,大有不夜城之景,奇道:“不嫌张扬吗?”   陆石夫悠然道:“武三思一直着我留神,看范爷何时到西京来,立即报上。”   又压低声音道:“这奸贼很想见你,照我看,他终感受到北帮势力膨胀,可以是好事变坏事。”   龙鹰道:“宗楚客和他的关系出现变化吗?”   陆石夫道:“表面仍未见端倪,不过从武三思这般着紧范爷,可知他欲要以范爷制衡田上渊。”   龙鹰心忖权力斗争确是无日无之,斗垮了张柬之等的五王,现在轮到武三思和宗楚客,肯定非常复杂。   陆石夫道:“我可安排范爷去见那奸贼。”   龙鹰道:“明天吧!现在我有件天大紧要的事,须大哥帮忙。”   陆石夫讶道:“何事?”   龙鹰道:“有个叫‘香怪’的人,以前在这里颇有名气,陆大哥听过吗?”陆石夫道:“又这么巧的,范爷请随我来。”   (《天地明环》卷三终) 卷四 第一章 两个选择   龙鹰道:“初更哩!想不到街上仍人车不绝。”   两人并肩走在西京最著名的主干道朱雀大街上,行人车马不算多,可是于此入夜时分,实属非常热闹。大街两旁多为客栈、店铺,已收店关门,在门外挂上风灯,照亮了行人道。   陆石夫道:“西京最热闹的三个地方是两市一里,两市是东、西两市,由日出旺到日落,几是插针不入。里为北里,称王于晚上,是真正的不夜天。”   龙鹰转入正题,问道:“大哥带小弟到哪里去?”   陆石夫笑道:“为增添范爷寻幽探胜的妙趣,请恕老哥我用上范爷惯用的手法,卖个小关子。”   龙鹰讶道:“小弟像从未向陆大哥卖过关子呵!”   陆石夫答道:“虽没尝过,却听人说过。今夜的天气真好,是托范爷之福,连续下了几天雨,到今早才放晴。”   龙鹰哑然笑道:“陆大哥今天的心情非常好。”   陆石夫道:“已不可以用好来形容,而是心花怒放,不但盼得范爷来,且现喜兆,现时长安城内,只我陆石夫有办法交人。”   又叹道:“范爷使太少扮神医的一着,妙至毫巅,更想不到是太少竟表现得这么出色,可见我大唐气数未绝。”   龙鹰顺口问道:“这小子现况如何?”   陆石夫道:“我们时有碰头,太少当然春风得意,真没想过他的医术如此了得,现时在长安的世族里,不知多么受尊敬和欢迎。”   领路右转,前方是横跨永安渠的长桥,令龙鹰想起西市东北福聚楼前名闻天下的跃马桥。   龙鹰愈来愈弄不清楚陆石夫带他到何处去,吊瘾至极,却不得不忍着不问,道:“朝廷情况如何?”   陆石夫立告脸色一沉,狠狠骂道:“有那蠢人坐在皇位内,可以有何好事,偏听韦、武之言,竟自毁长城,别人当皇帝是纳忠贤,驱奸邪,他刚好相反,又纵容诸女,在城内大建私署私宅,皇族与奸官互相勾结,沆瀣一气,耗用公帑,令朝政腐败之极。如果不是有你老弟在,我陆石夫早弃官远遁,对长安的事不闻不问。”   一时间,纵有千言万语,却有不知从何问起之慨。   有个问题,他很想问,但很怕问,又是不得不问。   心情忐忑的道:“有陶宏父子的消息吗?”   两人走下长桥,这条次一级的大街,行人绝迹,只间中有马车驶过,乌灯黑火的。   陆石夫沉默好一阵子后,不动情绪的冷然道:“陶宏确结结实实和北帮打了大大小小十多场硬仗,双方互有死伤,就在黄河帮上下以为有望胜利之时,易天南遇害的消息传来,陶宏竟就此一病不起,没十天便走了。”   瞥龙鹰一眼,道:“陶宏始终不如乃父陶光祖,经不起风浪,没事时守成有余,又养尊处优久了,事实上大多数黄河帮徒,都养懒了身,听说很多人未战先怯,逃离者众,令实力大削。”   又狠狠道:“黄河帮唯一算是个人物的是陶过,不幸遇刺身亡,田上渊的手段既狠且准、雷霆万钧。陶过之死,动摇了整个黄河帮的军心,声誉的损失难以估计。”   龙鹰沉声道:“开始时的得利,正为田上渊骄敌之法,好使黄河帮踩进精心布置的陷阱去。”   陆石夫道:“可惜他的对手是老弟,算他倒霉。过去一年,唯一支持我信心的,就是有太少在宫内纵横得意,使我晓得老弟仍智珠在握。”   又道:“临淄王五个月前来了,现在是卫尉少卿,在长安颇吃得开。我尙未有机会和他碰头说话,知不宜与他在现阶段接触。”   说起李隆基,立即双目精芒闪闪。   龙鹰心中欣慰,续问道:“陶显扬呢?”   陆石夫破口骂道:“出席飮宴聚会,他是八面玲珑,身为北方最大帮会的继承人,只爱风花雪月,不理帮务,又沉迷美色,范爷该比我清楚他。”   龙鹰知他满腹牢騒,只好让他发泄个够,才问道:“死了?”   陆石夫道:“有很多说法,目前是不知所终。这个蠢儿以为哀兵必胜,带孝举兵,尽起全帮反扑北帮,岂知船队尙未抵对方在渭南的总舵,中途遇伏。什么娘的哀兵,甫交锋黄河帮众四散溃逃,陶显扬得手下拼死维护,杀出重围,自此没人听过他的消息。现时黄河帮在关内各处的堂口和码头,全被北帮接收。黄河帮是彻底的完蛋了。”   左转。   靠城墙处有数大座相连的建筑物,砖石结构,占地颇广,有城内城的气派,高墙环绕,附近再无其它建筑,似是卫所、军署一类机构。   墙内隐透灯火,有股阴沉的味儿。   龙鹰讶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石夫应道:“延平门狱是也。”   龙鹰失声道:“什么?”   西京长安有两大牢狱。   一为御史台狱,规模宏大,位于皇城承天门街之西,关的是皇亲国戚、朝廷大臣和有皇帝诏命交付审判的重犯,又被称为天牢。   平民罪犯,没这个“福气”,全给送到设于延平门的牢狱囚禁,等候判决或服刑。   太宗以前,御史台专责审判罪犯,下设三院,为台院、殿院和察院,是中央的监察机构,掌司法、刑法,却不设专门的监狱,拘押刑犯的事,归大理寺管。到太宗,为令权责分明,于御史台内设狱,故称之为御史台狱。   陆石夫在厚重的大铁门外表露身份,在墙楼上守望的狱卒认出是他,岂敢怠慢,立即打开大铁门中的小铁门,让两人入内。   陆石夫大摆官威,着门卫不用通报,不用理会他和龙鹰,偕龙鹰横过广场,朝其中一座牢房走去。道:“管监狱的是另一类人,惯了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因沦为监犯的,只有忍气呑声,不论品性如何纯良,在这里耽久了,会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对他们和颜悦色没屁用,呼呼喝喝,反令他们肯听教听话,千万勿与他们讲道理。”   龙鹰莞尔道:“竟然如此。”   陆石夫道:“一狱之长就是狱令,下设狱佐和狱史,配有数十个狱卒,整个监狱就由他们打理。平时哪来人理会他们,像武攸宜,没来过半次。”   龙鹰讶道:“陆大哥该常来,所以他们认得你。”   陆石夫尙未有机会答他,一人从牢房迎出,惶恐的道:“少尹大人……”   陆石夫立定,喝道:“勿说废话,给我过来,有事着你去办。”   又向龙鹰道:“这位是狱佐大人李伙,今晚的値日官。”   却没向李伙介绍龙鹰。   再向李伙道:“叫鲁丹的家伙给关在哪里?”   李伙弓背哈腰道:“少尹请随下官来。”   陆石夫冷冷道:“带路!”   李伙领路而行,朝西北角的牢房走去,两人追在他身后,夜空清澄如洗,星罗棋布,可是牢房大部分没入暗黑里,除门外挂着的风灯,内里仅透微弱的灯火,死气沉沉。   李伙在门外止步,恭敬的道:“请少尹和这位爷儿在此稍候片刻,待下官先进去打点,少尹有别的吩咐吗?”   陆石夫道:“给我客客气气的请他出来。”   接着向龙鹰道:“对吗?”   龙鹰连忙点头。   李伙一声领命,举步走上台阶,叫开了门,进入牢房内。   片刻后牢房大放光明,燃着了灯火。   陆石夫向龙鹰道:“我少有到这里来。不过今天却来过两次,最近本地发生小帮会的火并事件,死伤十多人。我一怒之下,两方的人一起抓,关起了五十多人,全送到这里。今天我到这里来,是要拷问口供,查清楚火并的原因。”   龙鹰赞道:“陆大哥真威风。”   陆石夫道:“对付地痞流氓,须恩威并施,讲道理是没用的,最关键是鎭伏带头者,敢在我面前嚣张的,一个耳光就赏过去,看还敢否耍赖。”   龙鹰讶道:“西京现在不是北帮一帮独大,怎会有帮会争斗的事?”   陆石夫道:“长安城太大哩,只是东、西两市,已不到一个帮会话事。以前黄河帮全盛之时,也须让利与地方的帮会,大家客客气气的,还有商社的势力。北帮虽在与黄河帮的硬撼交锋胜出,亦元气大伤,本地的十多个大小帮会趁机扩张,争夺北帮无力顾及空出来的地盘。”   龙鹰道:“大哥又怎晓得香怪给关在这地方?”   陆石夫道:“我说的事有凑巧,正是指此。今早我来时,听到有个囚犯想自尽,可是用来上吊用的腰带却断了,半死不活的。狱卒们当作笑谈,说那家伙连腰带都发霉,我顺口一问,方知那家伙有段风光的日子,曾在香料业闯出大名气。”   龙鹰道:“他因何事入狱?”   陆石夫若无其事的道:“这个我倒没问,因并不在意。”   又道:“不论所犯何事,只要没背着皇令,立即可把人提走,我肯画个押便成。来!我们进牢堂去。”   牢堂一边放了个兵器架,另一边放置令人怵目惊心的刑具,除此外还有六、七张椅子,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可是自然而然,就有股阴森恐怖的气氛,特别是对着正门一边,是深进牢室的通道,封以铁栏栅,使人联想到内里永无天日的牢狱生涯。   墙壁灰灰白白,没有挂饰,于一角供奉了个地主,燃着三炷香。   见不到李伙,留在堂内的两个狱卒招呼两人坐下,斟茶递水,伺候周到,惟恐开罪陆石夫。   陆石夫俯过来笑道:“你要人,我立即可交人,安排好了似的,还不是天大吉兆?”   龙鹰点头同意。   足音传来。   狱卒打开铁闸,李伙和另两个狱卒神气的押着个瘦小如饿猴,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戴着手铐、脚缭的人出来,直抵两人前方。   龙鹰心生怜惜,起立以迎,并向随他站起来的陆石夫打个眼色。   “香怪”鲁丹低垂着头,像失去了瞧东西的兴趣。   陆石夫喝道:“解锁!”   李伙当惯官,懂看风头火势,见两人起立迎接,其中一个是堂堂少尹大人,已知事不寻常,闻言二话不说,立即照办。   陆石夫又道:“事关机密,给我避开。”   李伙和四个狱卒立作鸟兽散,两人避入牢室的廊道,李伙和另两人到大门外去。   香怪没像正常人般活动手脚以通血气,垂首呆立,一副了无生趣的落泊模样。   龙鹰道:“在下大江范轻舟,见过香大师,在下身旁这位是陆石夫,本城的少尹大人。”香怪显然未听过范轻舟,毫无反应,幸好少尹的官衔入耳,轻颤一下,显示出心内波动。   龙鹰最怕的是他疯了,见非如此,心中欣慰。道:“大师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里,一是随范某人离开。”   香怪再抖颤一下,终仰头往他瞧来,且是死命地盯着他,不过他不但两眼无神,更像没焦点似的,给他看着很不自在。   凭他现在蓬头垢面、潦倒沦落的外表,他的年纪应在四十岁上下,然而实际的年龄,该较年轻。   龙鹰捕捉到他似有如无的精神波动,有点如早入木多年的干尸,生命重新注入他的身体。   香怪须唇难分的口抖颤着,可能太久没说过话,艰难的道:“香怪早死了!”   陆石夫忍不住搭口,道:“是否死了,看你自己!在你眼前是千载难遇的机缘,错过了永不回头。”   香怪闻言,脑筋又活跃了点,沙哑磨损的声音吐唇而出,道:“机缘?”   龙鹰放下心来。   他的外表虽可吓坏人,但思路仍然清晰,掌握重点。   龙鹰从容道:“香大师若选择随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在踏出门外的剎那,香大师将走上报恨雪耻的康庄大路,不但可将失去的声誉挽回,还可以令害你家破人亡的皇甫长雄受应有的报应。”   “皇甫长雄”四字入耳,香怪立即眼神聚焦,现出闪亮的眸神,如此情况发生在他身上,只能以奇迹形容之,令看着的人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香怪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仍然沙哑,却非如前般没气没力的,沉声道:“你们是谁?怎晓得我的事?”   陆石夫捺着性子道:“当你未听过范爷,也未听过陆某人之名,甚至不晓得少尹是何东西,但只要你懂动脑筋,该知我们可以随便从门狱带走你,绝非寻常之辈。在西京,有多少人可这般神通广大,皇甫长雄有此资格吗?从这点,可知我们是唯一可令你重振雄风的人。”   好一会儿,香怪仍似无动于衷,憔悴的面容没有任何反应。   接着,他咬紧牙关,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抖颤,额上青筋暴现,然后在两人意料不到下,笑了起来。   香怪先是笑得双肩摆动,仿佛在尽力忍住不要纵声大笑,接着他失控了,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模糊了双眼,笑得愈来愈厉害,宛如失控的疯子。   龙鹰和陆石夫面面相觑。   难道他真的变疯?   香怪愈笑愈厉害,左摇右摆,立足不稳。   龙鹰抢前一把抓着他,输入魔气。   香怪倏地立定,收止狂笑,眼神坚定的朝龙鹰望来,沉声道:“我还有什么可被骗的,即使你要我随你去上刀山,下油镬,我香怪绝不皱半下眉头。” 第二章 立锥之地   龙鹰跃上甲板,等候他好一阵子的乐彦迎上来,与他热烈拥抱,叹道:“范爷终于来哩!”   龙鹰挪开少许,改以双手抓着他两边宽厚的肩膀,细审他容颜,欣然道:“虽然酒气熏天,影响了气色,可是仍可瞧出乐堂主春风满面,纵横得意。”   乐彦笑道:“彼此彼此。当日在飞马牧场时,怎想得到大家合作的生意这般顺利,赚钱赚得爽脆利落。范爷有见越公子吗?”   龙鹰道:“小弟何来到岭南去的空闲,在扬州坐未暖席,又匆匆北来。你也真是的,不用等我嘛,明天见也是一样。”   乐彦道:“喝酒后我会一睡不起,没四、五个时辰休想醒过来,范爷到长安来,怎敢怠慢。来!我们两兄弟到船头说话。”   拉着龙鹰的臂弯,往船首走。   乐彦虽表现得热情如火,可是因受酒精影响,隐藏的功夫大逊平时,龙鹰又是特别留神,掌握他精神的波动,知他言不由衷,对自己今次到长安来,抱猜忌的态度。   当然,如他“范轻舟”到西京来,只是打个转,北帮绝不介意,可是乐彦从手下冯征处听得他坐的是竹花帮的船,还运来三船香料,就是另一回事。   假设田上渊刻下在西京,肯定乐彦立即飞报,商量过应付他该采的态度,现时是进一步探他的口风,摸清楚其意图。   两人并肩走至船头,分开。   香怪这时才由郑居中、李趣等伺候登船,进入舱内。   河风阵阵吹来,衣袂飘扬,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   乐彦装作漫不经意的瞥一眼,询问的目光移往龙鹰。   龙鹰故作神秘的道:“他是小弟的秘密武器。”   乐彦大奇道:“此话何解?”   龙鹰道:“他是个曾风光一时的香料师,被同行害至家破人亡,沦落街头,我刚从狱里将他救出来,所以蓬头垢面的。”   乐彦定神打量他,道:“范爷确神通广大,初来甫到,竟可从狱内提人,换过乐某亦没十足把握。”   龙鹰拍拍他肩头,道:“出外靠朋友嘛!明天运货的事,要乐堂主照拂哩!”接着目光投往两岸,满足地叹道:“眼前就是西京呵!”   乐彦知他不愿进一步透露香料师的事,改而问道:“范爷准备在这里大展拳脚吗?”龙鹰扮出大吃一惊的模样,慌忙道:“千万勿说这句话,田当家误会就有损双方的交情。小弟今次到来,是受形势所逼,不得不在新都寻个立锥之地。”   乐彦讶道:“范爷因何有此想法,谁敢逼你?”   今次与乐彦的对话,关系重大,弄不好,势与北帮走上决裂之路,若解释得合情合理,虽仍没可能令田上渊倒屣相迎,至少可舒缓变得紧张的关系。   如何可令田上渊忍受他插手西京的香料行业?到这一刻,龙鹰方有思索的时间。   整个船程,埋头埋脑的读那小子的《实录》,忘掉一切。现在恨不能早点打发乐彦,好看看太平为何找上丑神医。他清楚太平,特别是现在的她,绝不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   龙鹰沉声道:“从边塞回来后,发觉人事全非,洛阳不用说,即使小弟视之为家的扬州,亦变成个陌生的地方,主事的是宗晋卿和周利用,对小弟很不客气,我才如梦初醒,晓得再不重新建立与朝廷的人事关系,以后的日子将愈来愈难过。”   乐彦悠然道:“范爷忘了我们?”   龙鹰从容答道:“多一个朋友,怎都比少个朋友好。小弟当然不敢与贵帮争锋,只是想在西京取个立足点,千想万想,终想到香料行,一来是小弟熟悉的行业,二来可藉此与京城的达官贵人拉关系,也是贵帮没兴趣沾手的事。”   乐彦皱眉道:“香料行看似冷门生意,却是利润丰厚,我们非是没兴趣,只是有心无力,因不是有财力便可干的事。现时在西京,香料业的龙头是香安庄,历史悠久,香料师逾百,称得上名家的达七、八人之众,其老板乃关东世族皇甫长雄,此人在关内很吃得开,也是非常难缠的人,范爷做不成生意不打紧,开罪了他,可能是得不偿失。”   乐彦这番话婉转却凌厉,绕个弯子表达北帮对范轻舟插足西京的不满。   龙鹰淡然道:“你们怕开罪他?”   乐彦一怔道:“倒没想过这方面,不过皇甫长雄颇有一手,与长宁公主拉上关系,得她照拂,与皇上、皇后关系不俗。”   龙鹰问道:“田当家在长安吗?”   乐彦道:“帮主外游未返,该在几天内回来。”   龙鹰道:“筹备需时,待田当家回来后,请堂主安排我们见个面,说不定可再次携手合作,共享新朝的丰盛。”   乐彦喜道:“好主意,此事包在我身上。快天亮哩!不阻范爷休息。搬运事宜,冯征定给范爷办得妥妥当当。”   ※※※   太平目注窗外,轻柔的道:“太医大人请坐到本殿身边来。”   符太摸不着头脑的坐到她身旁,尙未坐稳,太平转过娇躯,四目交投之际,整个娇贵的身体送入他怀里去,双手缠上符太脖子,香唇寻上他的嘴,丁香暗吐,赐以火辣辣、毫无保留的香吻,爱不释手的抚摸他的颈脸。   既意想不到,猝不及防,又是激烈刺激至无以复加,符太心神轰然剧颤,整个人燃烧起来。   马车继续朝东宫走。   那种香艳缠绵处,特别是太平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一股脑儿地没收了符太所有情绪,忘掉一切地极尽男女间的欢愉,满鼻芳香,动人的肉体在怀内厮磨扭动,唇舌纠缠的丰润炽热,哪还理得人间何世?   倏地里,太平离开他,坐直娇躯,目光重投窗外,平静的道:“你不是他!”   符太仍浸沉在刚才突如其来的热吻中,虽将这句话听入耳内,却无心去想,眼定定的在发呆。   ※※※   龙鹰大叫好险。   不要说符太,连他这般熟悉太平,也忽略了她。   太平一直在怀疑丑神医是龙鹰扮的,故在招待奚王的国宴上,着人安排他与她共席,查根究柢,巧语试探,却无功而回。   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首先就是高力士说过人所共知的事,太平更是有心人,看到龙鹰和丑神医从未一起出现过,令她的怀疑不住增添。   李显登位后,太平与杨清仁过从甚密。田上渊到洛阳的事,备受各方瞩目,故此杨清仁于参加田上渊的洗尘宴后,不用太平下问,也绘影绘声的全盘奉赠太平,引发了这场换过是龙鹰,肯定过不了关的身份危机。   今次之所以能安度,因为她试探的丑神医根本不是龙鹰,而是符太。   很多事可以瞒人,可是男女间的微妙感觉,在亲热时如打开画卷般给一览无遗。什么都可乔装,可是亲嘴如何弄虚作假?凭太平对男女事的经验,龙鹰除非变成另一个人,在触感、呼息、气味上截然不同,否则如何瞒她。偏是丑神医已被符太替换,天衣无缝地飞渡此关。   其次要感谢已故的“天下第一巧器大师”鲁妙子,假面具不但薄如真肤,且可无痕无迹地吸附脸上,想揭开须凭真气吸起,故任她一双纤手如何摸索,仍找不到破绽。   当日在飞马牧场,以龙鹰的灵锐,亦没法通过观察,看破商月令戴上面具。   现在符太终于过关,正想续看下文,敲门声起。   龙鹰不情愿的纳录入怀,看看天色,竟天明了,可知看得多么入神。   道:“进来!”   郑居中推门而入,道:“他想见范爷!”   龙鹰讶道:“他竟有说话的精神,该休息够才说。”   郑居中道:“他处在亢奋状态。听过李趣的详细解释,兴奋至只差没手舞足蹈。”   龙鹰笑道:“你的心情也很好。”   郑居中叹道:“以前范爷说有办法,我们人人半信半疑,可是现在范爷不但找到失踪十多天的香怪,还将他从狱中救出来,是能人之所不能。恐怕帮主在扬州,仍难办到同样的事。”   龙鹰随口道:“香怪说出了他因何事入狱吗?”   郑居中大讶道:“还以为范爷清楚,香怪没说。我的老天爷,连犯什么都不清楚,竟可以就那么提人,范爷用了多少金锭子?”   龙鹰道:“没花半个!”   郑居中瞠目结舌的去了。   片晌后,李趣送来香怪,退出房外,为他们关上门。   站起来的龙鹰和颜悦色道:“差点认不出是香大师,来!坐下说。”   眼前的再非是沦落潦倒、苦命坎坷的狱中囚,经沐浴、修发、剃胡、换衣的香怪,焕然一新,脱胎换骨,虽身材瘦小,外表脆弱,却透出难言的气质,显示出某种非凡的内涵,若非晓得他过去的辉煌成就,灵锐如龙鹰,亦会忽略错过。   香怪不发一言的审视龙鹰,双目芒光闪闪,可以想象他多久没这么的直视其它人。从他的一双眼睛,龙鹰感到内里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香怪不是单凭灵鼻巧手制出令人妒忌的合香,在此之外,还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才华。   香怪动了,在龙鹰另一边隔几安坐,道:“李趣告诉了我阁下的鸿图大计,可是我认为是行不通的,因犯了一般人的错误。”   龙鹰大为错愕,呆子般坐回椅内去。   河风从两人间、几子上的舱窗送入长安城清新的气息。   自香怪入房后,房间立被笼罩在奇异的氛围里。   龙鹰自问不在行,谦虚地问教,道:“何谓一般人的错误?”   香怪双目射出烁闪、不稳定,却带着狂热意味的芒光,没直视龙鹰,似盯着舱房中央某一无形的说话对象,一字一字的道:“就是爱说仁义道德以掩饰心内的虚伪自利,用所谓文雅的言词美化心底里不可告人的欲望。人!与生倶来就在不住探索未知的领域,不敢在现世去找,就在心内偷偷的找寻、品尝。色、声、香、味、触,谓之五感,其中最神秘、危险、野性的便是香气,一头母犬发情,数里内所有公犬闻气味而来,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明白内中深刻的意义吗?”   龙鹰呆瞪着他,开始明白他为何被称之为“怪”,对香气,他不但比任何人想得更深刻、透彻,且有着近乎对“神”的虔诚和投入,落在如龙鹰般“外人”的眼里,与疯子只是一线之隔。这样的人,方可炮制出与别不同的合香。   香怪双目炽热了,仍没朝他瞧半眼,旁若无人、自言自语的续道:“最诱人的香气,是原始的、本性的,与生命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之所以活着,是仍在呼吸,每一次呼吸,气息进入我们的鼻子,嗅吸着种种包围着我们的气味。你或许从未这般想过,但气味确是我们最亲的亲人,永远为伴,而我们却没法真正地描述它,叫出它的名字。不明白这个道理,便无法制出能真正触动内心深处,某一难以描述的欲望和冲动。”   龙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含有深刻的道理,因说的是事实,只是没人像他般,揭开遮掩的重重面纱,看到纱内掩藏着的面目。   气味的影响直截了当,不用经言词或思想,如雷应电地勾起反应,似与脑袋内某个神秘、古老、本性、强烈的区域挂钩。所以当我们嗅到“教人作呕”的气味时,立被攻陷,惟有掩鼻疾走,什么自制力和教养全不起作用。   嗅到令人心迷神醉的香气又如何?我的娘,窍妙就在这里,问题在如何制造出使人难以抗拒的合香。答案极可能在眼前这个陷于半疯狂的人身上。   气味不可抗御,不诉于理智。虽不用靠它生存,却不顾一切地渴望它。   香怪所举“母犬”的例子,赤裸裸地揭开气味的神秘面纱,使龙鹰看到气味本性原始的一面。从这个方向看,气味可重新建立人与大自然最密切的关系,因发乎天然。   西京的权贵富家,所有花得起钱的人,不自觉地把自己沉浸在各式香料的气味里,耽溺其中,部分的原因,或许与最古老的记忆有关系,就像龙鹰徜徉于荒山小谷的日子,各种香气随着一呼一吸,夜以继日的袭鼻而来。   可有一种合香,可勾起那段美好时光的动人回忆?   香怪颤抖着的声音在耳鼓内回响着,续道:“你对李趣所说香气的彩虹,在这方面的识见已远胜一般的所谓调香师,但仍搔不着痒处,因只可远观。本人要的,是为空气着色,让人可活在气味的彩虹里。我们虽习以为常,故不自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气味等于没有呼吸,气味就是生活。你明白这点,才有插手香料行的资格。”   终于朝龙鹰瞧来,似在此刻方发觉他的存在。   香怪双目射出狂野的异芒,声嘶音哑的道:“我们提供的,是与别不同的生活,令君子、淑女们,在如彩虹般谐协调和的香气里,嗅到原始、危险和诱惑,制成这样的合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看着处于亢奋状态的调香大师,想到他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除了灵敏的鼻子外,还有就是视调香为至高无上的技艺,追寻心底里对香气的狂热和渴望,想到平常人想不到的东西,踏足调香的无人领域。   龙鹰肃然起敬道:“只要我们全心全意,携手合作,必可玉成大师的心愿。世俗的东西,全交给小弟。”   又虚心的道:“小弟究竟在哪方面犯错?”   香怪回复暴风雨后的平静,轻描淡写的道:“范爷为我们的合香改错了名字。” 第三章 珍罕旺铺   符太回味无穷的在发呆,心里逐渐明白过来,太平对龙鹰仍是死心不息,如此试探之法直接、简单、有效,无从躲避。   太平若无其事的,仍望往窗外,可是符太清楚感觉到她的体温从灼热逐步回复正常,耳根玉项残留着未褪掉的红霞,显然她赐吻的一刻,确情动了。虽然她心里的对象另有其人,但符太仍有得享她真情,迷人满足的滋味。能与长公主亲嘴,未真个销魂,已足教他顚倒好一阵子。   她不说话,符太也不作声,车厢陷入奇异的沉默去。   蹄起蹄落。   马车驶进东宫。   符太干咳一声,道:“长公主……”   太平声调转冷,道:“太医最好当作没发生过任何事,忘掉算了。明白吗?”   符太终于在宫内找到个对丑神医完全没有兴趣的女人,就是身边的太平,或许该说她比较正常,爱俏厌丑,正后悔刚才和自己干过的事。   符太刚好相反,忽然飞来艳福,事前没半丝征兆,如海上遇狂风,吹得他舟抛人翻,其香艳旖旎处,千言万语仍未能形容二一。管她事后如何翻脸不认人,亲热过就是亲热过。说话时,太平仍不肯朝他瞥半眼,晓得自己不是龙鹰后,她再不愿看他的丑脸。   人心奇怪,同一张面孔,感觉可相差十万八千里。   符太乏言以对。   马车直驶往内苑。   太平该是去见李显,路上遇上符太,趁机试探。   这么夜了,她去见李显干嘛?   看来,她该是嗅到危机,明天的封王典礼,并非如张柬之等想的是件好事。   太平公主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想问太医一个问题。”   符太表面冷静,心里却吃了一惊,他自知疏忽了太平,从没想过她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事实上她在默默留意着他的“丑神医”,找寻他的漏洞和破绽。对“丑神医”是龙鹰,她一直心内存疑。符太顾忌的,正是这样的冷眼旁观。   符太不悦道:“长公主在怀疑什么?”   太平淡然道:“太医晓得和谁在说话?”   符太凑近她,看着她因自己的靠近而皱起的眉头,心中暗快,压低声音道:“当然清楚,只不过长公主的一套,绝对在鄙人身上不生效用,长公主敬鄙人一尺,鄙人敬长公主一丈。鄙人就是这般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像刚才那样,嘻嘻!是不同的另一回事。”   太平大嗔道:“都叫你忘掉了!”   符太暗呼厉害,这般不着痕迹的见风使舵,只她可如此自然而然的做到,立即由硬变软,也可能是虽不喜欢自己那张丑脸,可是感觉仍算过得去。   显示实力后,大快下,坐直身体,严阵以待的道:“请长公主赐问!”   此为见好即收,开罪她没有好处。   太平默然片晌,柔声道:“晓得太医的脾性哩!太医对女人的经验很嫩。”   符太失声道:“长公主竟问鄙人这么的一个问题,难道要鄙人纠正长公主的想法,告诉长公主鄙人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话是这般说,却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平凭其男女经验,又或是因之而来的敏锐直觉,晓得自己是嫩至不能再嫩的嫩鸟儿,岂非与他和奚后的传闻有异?“丑神医”该是情场猛将才合乎道理。   太平终朝他望来,轻描淡写的道:“太医勿多心,本殿是顺口说说,想问的,是太医既非守礼不阿的道学先生,何故拒绝安乐的赐宠?”   符太叹道:“似没什么事可瞒过长公主。哈!真的要说出来?”   太平语带威胁的道:“太医衡量吧!”   符太又凑近她,距离不到二尺,压低声音道:“鄙人最不愿被人逼着的去做一件事,管对方是谁。”   说毕坐直身体,舒服的挨往座背,悠然道:“当然!公主如学得长公主三分本领,鄙人将没丝毫被逼的感觉。”   太平大嗔道:“还说!”   符太大耍赖皮,没迎上她像想咬他一口的目光,阴恻恻笑道:“唉!说与不说,敢问长公主分别在哪里?鄙人就是这副牛脾性。嘿!守口如瓶不是不可以,可是须先解开鄙人的疑惑,长公主纡尊降贵,所为何由?”   马车停下,停在紫云轩外。   太平冷冷道:“请太医下车。”   ※※※   嘈吵声从前铺传来。   今早天亮后两刻钟,北帮永安渠码头区的负责人冯征,带来个脚夫的头目,领着一行百多人,其中大半是脚夫,小部分为北帮的帮员,还有近二十辆驴车,装备整齐地到腾空出来的码头恭迎香料船队。   龙鹰的船首先泊岸,一番客气话后,大家齐心合力卸货下船,将大箱小箱装上驴车,用布盖个结实,神秘兮兮的,立即送货入西市的铺子,干净俐落。   沿途自有北帮的人打点,郑居中和几个手下偕香怪先往铺子去,香怪是要好好休息,郑居中等则负责打扫尘封网结的旧铺。   这边交由龙鹰负责,冯征尽地主之谊,全程相伴。   香料船逐一泊岸,整个过程在个半时辰内完成,比龙鹰等估计所需时间,快上一倍。   码头区开始热闹忙碌,不时有人来看他们落货运货,其中几个形迹可疑,摆明不是来干活的人,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目露凶光的在旁看着,只是见有冯征在,没人敢出言干涉。   龙鹰向冯征道:“这几个癞皮似乎不把贵帮放在眼内。”   冯征好整以暇的道:“西京一向是个没有人可说了算的地方,大小帮会各有山头,各有所恃,我们打了大大小小十多场硬场,方能占上一个席位。在我们之外,势力最大的是长安帮、关西兄弟会和联义堂。”   稍顿,继续解释道:“长安帮有关内世族在背后撑腰,关西兄弟会的后面是关中同乡会,名虽关中,却是全国性的商人组织,囊括了关中的富商巨贾,对朝廷有很大的影响力。联义堂则等若关中剑派的分支,也数他们最好勇斗狠,动辄出刀子,什么人都不怕,只怕官府,头子叫京凉,出身关中剑派,精擅刀法,被吹嘘为自万仞雨后关中剑派最出色的刀手,现在也是关中剑派的当家师兄。”   龙鹰记起郑居中提过的翟无念,是长安帮的大龙头,与皇甫长雄狼狈为奸,同是出身关中剑派。   讶道:“关中剑派不是世家大族的武场吗?为何其弟子竟沾手江湖的事?”   冯征道:“范爷说的,是以前的事了,关中剑派早已变质,又开枝散叶,付得起钱就可拜师学艺,遂良莠不齐,像京凉只是挂个名,本身另有绝艺,手底颇硬。”   又道:“关中是另一个世界。我们目前算立稳脚步,在城内说句话,仍有人肯听,可是在城外,已轮不到我们说话。”   原来如此!田上渊曾说过的,巩固成果需时,又被警告过勿肆意扩张,个中复杂的情况,惟当事人明白。很多事不是凭武力解决得来。   说到底,北帮始终属外来势力,却在关中插足,惹来关内诸般势力齐心合力的排斥、反扑,乃必然的事。   自己的“范轻舟”,等于投进这个深潭的一块巨石,激得浪花四溅。可想象当各大势力晓得竹花帮的船队到,个个等着看好戏,岂知北帮掉过来出手出力,大奇下惟有派人来看个究竟。   早前乐彦闻合作的提议立即喜上眉梢,是事出有因,不是乐意让自己在西京落地生根,而是用“范轻舟”做先锋卒,乱局搅局,北帮可趁乱争霸称雄。   北帮势力虽大,指的是在整个北方的整体力量,关内城多地大,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又见黄河帮被田上渊毁掉,兔死狐悲,遂通过种种关系、诸般渠道在各不同层面压抑他们,文比武斗,令北帮寸步难行,现在能在西京占上一席位,已非常了不起。要扩展吗?还看“范轻舟”。   “范轻舟”能起的作用,价値之高,无可估量。   冯征的说话传入耳内,道:“另外还有赌场和青楼两大势力,均不易动摇,以前黄河帮办不到的事,我们仍一筹莫展,现时我们在韬光养晦,好恢复元气。”   不论冯征是否居心不良,不过他怎都比乐彦真诚坦白,或许因不晓得自己和田上渊真正的关系。   龙鹰顺口问道:“长安帮的龙头翟无念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冯征讶道:“范爷竟听过他?”   龙鹰不解道:“听过他很出奇吗?”   冯征释然道:“范爷这样说,正显示不清楚翟无念的行事和为人。所谓‘长安帮’,并不是个具体的帮会组织,而是对某一群人的统称,包括翟无念在内,没人承认长安帮的存在,只是供外人一方便的称谓。‘长安帮’也可以包括关内其他的帮会、世家大族的人马、关中剑派的头面人物,至乎在西京当官的人,却以翟无念马首是瞻,遇事时比任何帮会齐心团结,在关中诸般势力里,以他们最难缠,因无从入手。”   龙鹰首次头痛,看来对付皇甫长雄,非是手到拿来的易事,只好在香料生意上和他拼真章。   北帮站在自己的一边,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且须向大奸鬼武三思交代,得他授意,免弄巧反拙。   想不到第一天到长安,立见重重困阻,确始料不及。以前他是高高在上,现在沦落江湖,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对竹花帮随他留下来的兄弟,对香怪,他负上道义上的责任,不能任性而行。   问道:“翟无念凭何有此地位?”   冯征看着最后一艘香料船泊在码头,开始卸货,松一口气的道:“翟无念乃咸阳著名大族,他爹更是关内最大的丝绸商,此人自少好武,遍访关内名师,曾在关中剑派习艺,与京凉以兄弟相称,加上爱结交朋友,疏财仗义,故在关内声誉之隆,不作第二人想,自然而然有一群人集结在他之下,以他所想为自己的想法,但他又的确没帮会之实,被称为‘长安帮’是个方便。”   反问道:“范爷为何特别留心他?”   龙鹰苦笑道:“因为听说我们最大的对手,香安庄的大老板皇甫长雄,与他关系密切。”   冯征道:“香料业虽然是大生意,但不是有钱便能插手,范爷有把握吗?”   龙鹰道:“这就要走着瞧了!”   接着欣然道:“大功告成。今次贵帮仗义帮忙,范某非常感激,否则寸步难行。”   冯征微笑道:“大家合作的机会多着哩!快正午了,在下做个小东道,让范爷一尝关中地道的美食。”   龙鹰正中下怀。   知彼知己,兵家首略。透过冯征,可进一步掌握长安的现状。   刺杀田上渊失败后,台勒虚云已无力扳转败局,坐看黄河帮垮下来,可是在长安这个新京,地方势力盘据,大异于关外,尤其是西京乃世家大族和关中剑派的据地,女帝虽戮力打击,亦只能压抑而未能铲除,还要迁都往洛阳,可见其势力雄厚之一斑。世易时移,昔日的罪人,变成今天的功臣,不论李显或韦后,与此两股势力一向关系密切,水涨船高下,关中世家和关中剑派,威势遽增。   龙鹰还晓得冯征不知道的事,就是世族的年轻领袖宇文朔,因符太而怀疑田上渊,绝不容田上渊在关内顺风顺水的。   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也属外人,虽因李显夫妇宠爱,权倾一时,但在朝廷之外,将不到他横行,加上对北帮的顾忌,“范轻舟”将成他理想的选择。   武三思外还有宗楚客、太子、公主和太平的长公主,各有盘算。   正是这么一个风虎云龙的大都会,成了台勒虚云在北方最后较劲的场所,故此无瑕、霜荞、柔夫人、湘夫人、沈香雪、香霸、杨清仁等倾巢而来。我的娘!谁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际此暧昧不明的情况,肯定没人想过,可以是到此刻仍不被任何人留神的李隆基。   膳后,龙鹰满脑子消息和不知真假的谣传,回到西市的大铺,香怪已和李趣出外购买和订造炼合香的器具和物料,得知有高手随行保护后,龙鹰放下心来,到主铺后的天井,坐在卧椅享受读录之乐,没想到这么快有人上门闹事。   龙鹰收起《实录》,由主铺后门,进入铺内。   主铺打通两个铺位而成,是个鸳鸯铺,砖石墙、木瓦顶,高敞宽阔,以前卖的是柴、米、油、盐等日常所需的粮货和一般香料,现在专营秘制合香,必须重新装修,从头做起。   四铺相连,另一端的出口在后面的市街,也可打开铺门做别的生意,且由于铺子位于西市东门入口的位置,也是人流最旺的方位,故铺子确为値钱的贵重物业。在西市,想买个空铺不是有钱便办得到,须看铺主肯否割爱,像如此四铺相连的物业,绝无仅有,皇甫长雄欲得之心,可以想象。   四铺之间还有个储物的巨型地库,建于太宗执政初年,后来太宗颁下不准在城内挖地的谕令,长安城再不能设置地库,遂令这个铺子多添罕有独特之处。   送来的香料,全储存在地库内。皇甫长雄即使再施放火之计,将没这般轻易。   来闹事的有三个人,穿得体面,没半丝流氓气,都是那么年轻,年纪最长的一个,也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此人为三人之首,身体结实,内家底子颇为不错,举止从容,看人时黑黑的眉毛微微扬起,眼神凌厉。   未入铺堂前,龙鹰早听到他们对郑居中的质询,不是来动粗,而是兴问罪之师,屡次要郑居中表明与竹花帮的关系,为何坐竹花帮的船来,令郑居中好生为难,答又不是,不答更不是。   若表露真正身份,如何解释与北帮一副携手合作的情况?如何对得起黄河帮?   龙鹰也大感矛盾。   龙鹰踏足铺堂,惹得三人目光箭矢似的射过来。 第四章 房地契约   龙鹰见他们一式佩剑,衣饰讲究,还嗅出人人身藏香囊,该非是帮会人物,而是世家子弟。   他们锲而不舍逼郑居中说出与竹花帮的关系,显然属知情者,非是见义勇为的过路人,故能一矢中的,拿着他们的要害造文章。如此有备而来,没有皇甫长雄在后面指使,谁都不相信。   看他们信心十足的眼神,知他们还有后着,摸他们底细只是个开始。不论龙鹰或郑居中,乃外来人,一时间哪弄得清楚西京的情况,颇有被按着来揍、矮了一截的感觉。如冯征说的,在西京,很多事不是凭武力能解决。龙鹰此刻感受甚深,关中为世家大族的地头,其江湖的作风异于关外,颇有玩政治的味儿,连争斗也带点书香。   龙鹰抱拳道:“三位兄台高姓大名。”   带头者傲然道:“你晓得本人姓陈便足够,阁下又是何人?”   大有高高在上,龙鹰不配听到他名字的气焰。另两人双手抱胸,双目射出不齿之色。   郑居中立在空空荡荡、没半件家愀的铺子中间,另两个兄弟挨着一边墙壁,神情愤慨,因对方不但盛气凌人,且逼人太甚。   龙鹰清楚郑居中的为难处,心忖若连这么三个为皇甫长雄探路的小卒都应付不来,如何到关中来混。   哈哈一笑,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何用隐瞒?大江范轻舟。”   三人同现惊异之色,本滔天的气焰立告减半,显然清楚范轻舟是何方神圣,心知肚明未必吃得住他。   这就是在马球场上显神通的威力。   姓陈者定定神,干咳一声,道:“原来是范先生,不知范先生与竹花、黄河两帮,有何关连?”   龙鹰悠然道:“这个恕范某人不方便说出来,因事关做生意的机密。”   姓陈者左边的年轻人剑眉扬起,狠狠道:“天下间的事,避不开一个‘理’字,此铺为竹花帮和黄河帮的物业,空置多时,忽然被你们占据,若不交代清楚,我们将报上官去,告发你们侵占别人物业。”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这个悉随尊便,我们可打开多重锁进来,似是强霸他人的地方吗?”   姓陈者冷冷道:“范先生当有西京的户籍,否则怎敢一副开铺经营的姿态?”   龙鹰哑然笑道:“谁说我们要做老板?做老板的另有其人,范某人只是代竹花帮和黄河帮将铺子租出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有点泄气。   姓陈者另一边的年轻世家子弟愤然道:“若你是代表竹花帮和黄河帮到这里来,就不会由北帮的人给你们安排搬运,满口谎言。”   龙鹰毫不动气,耸肩道:“谁能提供范某需要的服务,范某人就雇用谁,小兄弟肯定从未在江湖混过,不知赚钱的辛酸。范某人不用给钱吗?天下并没有不用花子儿的服务,不信你到青楼泡上一晚,看青楼的老阅肯否让你拍手便走?你逛过青楼,又是否代表青楼的老阅与你变成同党。你奶奶的!这个有违背你们所说的‘理’吗?哼!竟敢诬毁范某人说谎。”   那年轻人给龙鹰一番抢白,登时哑口无言。   郑居中心怀大快,道:“现在明白了吗?要告官就立即去,我们百废待举,没暇招呼你们。”   三人朝龙鹰瞧来。   龙鹰心忖再不发威,老虎也被当病猫,双目精芒疾现,直望进三人眼内,同时冷哼一声,保证震得三人耳鼓生痛,但郑居中等则不会有异样。   三人立即色变。   姓陈的算是知机,忿然道:“此事我们绝不罢休,走着瞧好了。”   向另两人道:“我们走!”   说毕三人悻悻然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龙鹰等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郑居中鼓掌赞道:“范爷此招很绝,铺子是租给香怪的,他才是老板。”   两个兄弟将铺门关闭,免再有闲杂人闯进来。   龙鹰搭着郑居中肩头,往天井的方向走,问道:“房契、地契方面,没有问题吧?”郑居中道:“范爷若昨夜问我,我肯定答不了。依约定,房地契是藏在地库内秘处,是由太宗皇帝亲自批核,拥有者是两帮的先祖,依继承法,只要契约落在任何一方的子弟处,便有合法的拥有权。嘿!我贴身收藏起来,现在交给范爷。”   事关重大,龙鹰没有客气,接过包裹妥当的房地契,收入内袋里,弄得外袍百上加斤。问道:“可是我和你都不是两家的后人。”   两人来到天井处,龙鹰先前的卧椅旁,继续对话。   郑居中道:“我今次到西京来,带着帮主的授权书,见证人为扬州总管宗晋卿和太守周利用,保证没人敢怀疑。”   龙鹰讶道:“两个家伙这般合作!”   郑居中哂道:“又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卖个人情给我们,何乐而不为。没有二、三年,他们休想站稳阵脚,很多方面须我们合作。”   接着压低声音道:“不如索性由范爷买下房地,既可完成帮主的付托,又可打击皇甫长雄,一举两得。”   龙鹰道:“好主意!不过恐怕不办妥户籍,将无法进行交易,这个由我去想办法。皇甫长雄冲着我们房地的拥有权而来,当有所恃。唉!想不见武三思都不成。”   郑居中提议道:“手续还手续,买卖归买卖,我们可对外宣称交易早在扬州谈妥,范爷到西京来接收。”   龙鹰点头同意,道:“如此竹花帮可置身事外,不用向理闲事的人交代,没授人以柄。他奶奶的!想不到在这些细微处,竟可出现问题。”   郑居中有感而发道:“此类事非今天才发生,以前二张的占人妻女,强夺民产,仗的就是官字两个口,有他说没你说。说到底,就看谁强谁弱。若非范爷肯为我们出头,我们惟有忍气呑声,贱价卖掉物业算了。”   龙鹰道:“不怕一万,却怕万一,若有自称黄河帮的陶氏后人来争产,我们如何应付?”   郑居中道:“范爷想得周详,不过此人须证实自己乃黄河帮的新任帮主才成,有代表性,因房地契列明是竹花帮和黄河帮共同拥有。”   再聊几句后,郑居中办事去了。   龙鹰重新躺上卧椅,光阴宝贵,不错过阅录的任何机会。   ※※※   符太踏足“家门”前,被一股奇异的情绪主宰着。   自小他就是个不合群的人,没必要,尽量不和其他人说话,因通常不会有好结果,他的沉默寡言是环境迫出来的。到与那混蛋结交后,因说话投机,方开始享受唇枪舌剑的交锋乐趣。到现在化身为丑神医,二度轮回,连他自己也感到性情生变。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以前失去了,现在寻回来,失而复得。   符太自问狡猾多变,却有纪律和意志,否则绝活不到今天,没法在教内出人头地。又敏感多疑,信赖嗅觉般的直感,而不是依理推断。他还有个可自诩的强项,就是不管内心的天地如何错综复杂,并不使他心疲力累,没有辗转不能入寐这回事。   他也从不放弃梦想,即使他并不清楚追求的是什么,看似矛盾,却是深心内的一股冲动。天地辽阔无边,总有可使他动心的事物,使他乐而忘返。   今天,他可能找到了,从未试过这般实在的。   摆在眼前的情况清楚分明,田上渊的现身,燃着了他生命的烈焰,丑神医的身份活了过来似的,充盈深刻的意义,也含着强烈的宿命意味。所以即使没有胖公公在旁耳提面命,没有那混蛋大力鞭策,他也会扮好这个角色。欲手刃此獠,须抱着长期艰苦作战的坚定决心,无隙不窥地找寻可突破田上渊的缺口,若他现在是无懈可击,自己便须营造出可使他露出弱点的形势。   这个心态,令自己更进一步投入丑神医的身份去,过去二十多天在尙药局忙得昏天昏地,正是让心内高燃的仇恨和愤怒,得以冷却下来。同时,唉!也有点是在逃避。   小敏儿愈来愈诱人,他对她亦愈来愈有感觉。   妲玛嘛!自向她提出“情约”后,他反丢淡了,随遇而安,更把她和田上渊挂钩,一并处理。   事实是她没有来找自己,符太非是不想见她,却怕碰钉子。   尙未跨过门槛,小敏儿投身入怀,嚷道:“大人终于回来哩!”   符太满鼻芳香,小敏儿火般灼热的身体将他的心神召回来,感觉是如此有血肉、踏实、香识旖旎,真不知自己如何可撑到这一刻。   符太搂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直入内堂。笑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今夜特别痴缠?”   小敏儿撒娇道:“大人善忘,今早返尙药局前,不是说过今晚有礼物送给敏儿吗?”   符太拍额道:“对!对!”   心忖以前自己绝不做这类显示情绪的动作,现在不但做了,且是自然而然。   小敏儿娇痴的道:“礼物呢?”   符太道:“坐下再说!”   放开她,坐入内堂靠窗的太师椅,还以为小敏儿像平时般斟茶递水,岂知她不肯放过,就那么顺势纵体入怀,坐到他大腿上,肉体厮磨的醉人感觉,可将精钢化作绕指柔。   符太大吃不消,抗议道:“你这样坐在本太医身上,教我如何取出礼物?”   小敏儿娇憨的道:“何用大人动手?告诉敏儿在哪里,人家有方法掏出来。”   符太咕哝道:“你又诱惑我!”   小敏儿伏入符太怀里,俏脸埋在他肩颈,怨道:“小敏儿十七岁哩!”   符太不解道:“和年纪有何关连?”   小敏儿不依的道:“人道女人的岁月,就在这几个年头,大人仍不明白?”   她的话,勾起符太的记忆,荣公公说过类似的话,想不到小敏儿也有这个想法,她怕的是他欣赏不到她含苞待放的珍贵时刻。   符太道:“你的想法相当古怪,似将自己的身体当作财货。”   小敏儿“噗喃”娇笑,道:“大人的想法才古怪,人家是你的私产呵!由皇后把人家送给你的那刻开始,小敏儿便附属于大人。”   符太心忖这般缠下去不是办法,还要入书斋动笔,向混蛋交代太平的事。头痛的道:“什么都好!让我们先完成交易。”   探手腰囊,掏出一串珠炼。   小敏儿在他腿上坐直娇躯,立告美态尽展,一双黑溜溜的眸珠追着他用手提起的珠串,一脸惊喜,嚷道:“唤!是念珠呵!”   符太摸不着头脑,道:“念珠?”   小敏儿雀跃道:“是用来诵经的念珠嘛!敏儿以前见过,佛门说的呵,只要能将经文反复诵念千万遍,可消灾解难,诵经时从颈上拿下来,捏在手里,用以计算诵经的次数。看!这一颗不同色,就是方便计数,转一次,重回到这一颗,就是念了一百零八遍。什么材料造的呢?”   符太道:“这个忘了去问。”   拿起她的手,将珠炼放进她手里,道:“留心把玩,看能否发现异样处。”   小敏儿爱不释手,像个刚启蒙的天真小女孩,得到了梦想的珍物。秀目异彩烁动,眸神深注的道:“该是骨珠,难得打磨至粒粒大小相同,色泽如一,只有这颗黑色的大一点,质料也不一样。很轻呵!”   望向符太道:“大人不是请人特制此炼吗?为何竟对錬子的型制和物料全不知情?”   符太洒然道:“小敏儿说得对,我是请人去请人找能胜任的技匠,非常转折,最后将此念珠交到我手上者,像我般无知。我管它是什么珠,最紧要能迎合需求。”   这个人就是陆石夫,只他有办法,且可守口如瓶。大哥他日理万机,当然派手下去找个中能手,如此几经转折,最后交到符太手上。   符太道:“用起来很方便,将链子提起,向黑珠用力咬下去,包裹大还丹的硬壳破裂,将里面的毒粉吸啜入口,随口涎咽下去,剎那间知觉尽失,进入假死状态,保证没人看穿你尙未归西。哈!”   小敏儿担心的道:“不会很易裂开吧!”   符太道:“就算掉地亦不破,须用牙狠咬才成。千万勿咬错,否则将咬碎小敏儿美丽整齐、雪般白的玉齿。”   小敏儿将念珠送回他手里,仰起俏脸,满脸感激,两手分抓衣襟左右,拉开,把单薄的上裳从香肩两边拉褪至手腕和蛮腰的位置,衣里空无他物。   一时艳色满堂,宛如怒放鲜花毕呈于符太眼底下,无限春光以最骄傲的方式,不用任何言语,让符太明白所拥有的,乃世上珍贵无伦,非是任何奇珍异宝能比拟的动人之物。   符太目不由主的上下梭巡。   小敏儿娇俏的脸庞爬满红霞,羞不可抑的垂下螓首,轻轻道:“请大人为小敏儿戴上念珠串。”   符太咽了口涎沫,道:“你在诱惑本太医。”   小敏儿娇声坜枥的道:“现在只得大人,以后也只有大人,小敏儿不诱惑大人,诱惑谁呢?”   又勇敢的抬起头来,秀眸洋溢异彩,由衷的道:“交易功成,今晚夜,小敏儿全心全意伺候大人。”   符太头昏脑胀,将念珠炼拉开,过头套入她修长的玉项,一看下更是乖乖的不得了。雪肤榇上念珠,在天然修饰、线条无限美好,色、香、味倶全,小敏儿没丝毫可供挑剔的香躯上,更是相得益彰,极尽诱人。   终到了和小敏儿摊牌的一刻。   眼前是条没有回头路走的不归之途,选择了,小敏儿将成为他背负终身的责任,完全绝对地违背他做人的宗旨。   “咦!”   小敏儿讶然瞧他。   符太边为她拉起衣服,边道:“有人来!” 第五章 动之以情   符太确变了。   变的原因难一言蔽之,不过,龙鹰肯定与写《实录》有一定的关系。   以前的符太,爱思索,对外在事物常作深刻尖锐的批评,且因所处环境,面对着是本教的人歧视的目光、不留情的说话,可以想象在给捷颐津挑中前,置身于弱肉强食、不讲公平公义的人间地狱,心中塞满愤世嫉俗的情绪,在这样的情况下,思索变成反撃和发泄,钻牛角尖,误入极端的死胡同。   《实录》对症下药,使符太对自己作出全面深入的自省,是符太书之于纸的“思想”。当须通过文字,将心底的想法和感受表达出来,首先要组织紊乱和支离破碎的内在天地,令唯一阅录者明白他在写什么,本身便是一个深思的历程,逼得符太不得不全面检讨他的所作所为。于符太这个从不反省自己的人来说,乃破题儿第一遭的创举。   符太愈写愈入味,自有其前因后果,外人很难明白。   小敏儿之所以成为符太一个难题,是因对她生出感情,故不忍伤害她,其他都是借口,至乎因少时的不幸,令他感同身受,因怜因爱,仍是为自己开脱。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般微妙,没有道理可讲,若可以清楚道出来的,或许算不上是真正的爱情,如果将前世今生的因果关系计算在内,就只老天爷明白。   初来甫到时,符太有着不用负上责任的快意,脱掉面具后一切与之无关,可是面对关系终身、涉及对人生态度翻天覆地的改变时,符太方晓得错得多么厉害。   而符太仍未省悟,他的生命已和小敏儿挂钩,他绝不忍小敏儿继续受苦受难,如随水漂流的浮萍,苦乐全操纵在韦后手上。责任早被他背在背上,得到小敏儿的处子之躯,并不能造成分别。   现在的符太,既非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更非初遇时满身邪气的大凶人,而是徘徊于投进和置身其外两个选项者。   沉吟间,有客来访。   ※※※   龙鹰早猜到会是应接不暇的局面,故争时争刻力图尽快阅毕符太的巨着,好去起出〈西京篇〉版的《实录》,暗叹一口气,收起《实录》,到铺堂去。   入目的竟是宇文朔魁梧伟岸的身影,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会在今天来访者,是杨清仁、乐彦、奉武三思之命而来的陆石夫,至或霜旧、无瑕、湘夫人、香霸,甚或不大可能的闵玄清,却压根儿没想过宇文朔。   他的出现,令他想到符太这小子的挑拨离间起了作用,使北帮在这个世家大族势力最盛的区城,处处被掣肘,宇文朔正是背后发功的人。   宇文朔再非在洛阳的宇文朔,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开罪他,等若与整个关中的世家大族为敌,明来不成便暗来。武三思虽能在朝廷呼风唤雨,却管不到关内的江湖事,如何应付宇文朔,遂成当务之急。   宇文朔这么来找他,本身已含有警告的意味,显示自己或北帮的一举一动,没一件可瞒过他。   龙鹰怀着将被判刑死囚的低落情绪,迎上去道:“唉!我们又见面哩!”   宇文朔木无表情的道:“范兄何故叹息?”   龙鹰苦笑道:“皆因小弟晓得今次的重聚,宇文兄不会有好话,事情亦不会有好结果。”   宇文朔唇角逸出微仅可察的笑意,顿时为他冰寒的面容注入暖意,道:“范兄坦白,也令在下有故梦重温的感觉,仿似飞马牧场的日子尙未过去。世事很妙,当时怎想得到,大家在今天的情况下再相见。”   又道:“范兄该是第一次到西京,可有兴趣随便走几步,顺道观光闲逛。”   他说得冠冕堂皇,合乎身份气度,龙鹰却知他有密话说,且不愿被其他人或像他般突然来访者打扰中断。   龙鹰道:“请领路!”   随宇文朔走出铺子,这位关中高门最当时得令的人物,没带他从东出口离开西市,反朝西市中心区的广场举步,好一会儿仍未开腔,似一心做他的向导。   西市的一个特色,是建筑物并不单调划一,而是大小有致,且到处都是一排排的货摊,堆满了各种商品。从早上开始出现的人流,午后此刻仍是方兴未艾,还有与人争道的驴车、马车、手推车。与西京其他街道规整、井然有序之况,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喧闹贯耳,各种气味钻鼻而来。   基本上,西市或东市在布局上与单一的里坊分别不大,只是繁荣程度不同,周围用夯土筑成围墙,四面共开八门,面面临街。西市的主街是贯通八门的“井”字大街,街宽十丈,比一般里坊的十字街阔一倍,而西市的面积刚好是两个里坊,市门比里坊的四门多一倍。“井”字大街将西市分成九个区域,每一部分再被小“十”字分为四部分,成为西市三十六区。   永安渠与漕渠两大主渠的交汇处在西市东侧,也是码头区,漕渠从汇处朝西流去,横过西市的东北、正北和西北三大区,著名的跃马桥,便是位于西市东北,跨永安渠而建,跃马桥西岸处,就是因寇少帅和徐子陵而名动天下的福聚楼,由于楼高,可尽览皇城、宫城西侧位于永安渠东岸的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坊。   此四坊也是西京最富贵的四个里坊,乃世家大族、达官贵人巨宅的集中地,极尽豪华,宅园宏伟广阔,内筑亭台楼阁,茂林修竹,且不用受规管,人人攀比争竞,惟恐给比下来。因其为“杨公宝库”入口而闻名当世的独孤家大宅,便位于此区域内。   宇文朔放慢步伐,约束声音道:“范兄今次到西京来,比范兄到洛阳更令在下不解。以前尙可明示暗指与大江联的斗争有关,可是武则天已入土为安,范兄再没有皇令在身,想继续和大江联斗下去嘛!该留在大江而非到西京来。”   龙鹰叹了口气。   自家知自家事,最大的问题,是龙鹰没法视宇文朔为田上渊或台勒虚云般的死敌,可是造化弄人,总把他们置于势难两立的情况下。   假设宇文朔对田上渊没有怀疑,反问题不大。   现在等于宇文朔在一边,他和田上渊在另一边。   宇文朔虽仍奈何不了田上渊,对付“范轻舟”却是绰有余裕。   胡乱找话搪塞如宇文朔般的智士,势弄巧反拙,不如不说。可是不答他更不是,只恨找不到能助他脱困的合理解释。   龙鹰少有陷进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任何言词,均变得苍白无力。   再叹一口气。   宇文朔讶然瞥他,不解道:“范兄究竟有何难言之隐?”   又道:“如果范兄到西京来,是为见老朋友,在下绝不多说半句话。可是,如今看情况,范兄该是要大展拳脚,这就更使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范兄竟不用打理大江的业务?”龙鹰振起精神,道:“敢问宇文兄,我们算得上有点交情吧!对吗?”   宇文朔没好气的道:“为何忽然攀起交情来?在下倒未想过这方面,给范兄提醒,才想到多少总有一点儿,否则在下怎来闲情,到这里好言相劝?”   龙鹰暗呼厉害。   人道“猛虎不及地头虫”,何况宇文朔乃盘山的地头猛虎。凭北帮挟大胜黄河帮的威势,田上渊的雄才伟略,背后靠山之硬,仍只能勉强取得据点,何况是他“范轻舟”。   他这番话连消带打,硬中有软,软里有硬,且站在道理的一方。龙鹰不单输“势”,还输了“理”。   龙鹰苦笑道:“请宇文兄口下留情,小弟不得不攀交情,是因想和宇文兄打个商量。”宇文朔领他从南门离开西市,闻言差点抓头,奇道:“在下从没想过,范兄一副忍辱负重的神态,与在下想象中的范轻舟绝对不同。当年在洛阳,二张兄弟气焰滔天之时,只范轻舟够胆子捋虎须,助八公主吐气扬眉,后来虽然打不成马球赛,可是范兄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已深入人心。”   龙鹰拍额道:“我差点忘掉了!”   宇文朔步步进逼道:“勿推说此一时、彼一时,武则天虽去,仍有大相撑你的腰,皇上对你的印象非常不错,论人事,范兄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   又叹道:“我故意不提田上渊哩!”   出西市后,两人左转,经怀远坊,朝仅次于朱雀大街的安化大街方向举步。此街的一个特色,是位于清明渠和永安渠之间,等于清明渠的西岸沿渠大道,两旁遍植槐树和柏树,论景色,更在朱雀大街之上。   宇文朔领着龙鹰,登上横跨永安渠的大石桥,宽近百丈的长河在桥下向南北无限延展,舟楫往来,叹为观止。   遥想当年,寇仲和徐子陵为逃避追捕,投进河里去,任敌人如何搜索,仍是无影无踪,皆因早从河下的秘密入口,避进杨公宝库内。   忆起两大先贤的坚毅不拔、永不放弃的奋斗精神,豪情油然而生,转向与他凭栏远眺的宇文朔道:“宇文兄可否给小弟三个月时间,让小弟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宇文朔哑然失笑道:“难得你肯这般坦白,明言不告诉本人到西京来干什么。不过其中似有点误会,我宇文朔并非土豪地霸,西京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话事的地方,只要你依足皇法入城,在下无权干涉。”   龙鹰苦笑道:“小弟最怕的,就是你老兄这般说话。”   宇文朔皱眉道:“范兄的问题在哪里?”   龙鹰心忖若自己是宇文朔,大概也问同一条问题,本好端端的,却要到西京来闯天下,用来搪塞乐彦的那番话向宇文朔解释,是行不通的,若谎称是武三思召他来西京,徒惹他鄙夷。   冲口而出道:“因小弟没法视宇文兄为敌人。”   宇文朔表面不动声色,内在也没任何波动,显示出过人的修行和涵养,却沉吟起来,好一会儿后,目光落在一艘驶经桥下的风帆,追随着投往西市的一方,道:“前面那道就是西京的名桥跃马。”   接着朝他瞧来,双目神光烁闪,道:“寇少帅和徐子陵当年在长安,草木皆兵,人人喊打,但真正英雄了得的,正是他们。”   又道:“刚才的一句话,范兄在飞马牧场曾说过,当时在下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再听,特别有感触。”   龙鹰理所当然的道:“因为宇文兄终感觉到小弟说的,乃肺腑之言。”   宇文朔摇头道:“范兄猜错哩!在下通常不将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只会将其行为看在眼里。范兄虽没有恶行,却是行为可疑,居心叵测。”   龙鹰讶道:“既然如此,怎会忽然因小弟一句话生出感触?”   宇文朔凝视远方夕照下的跃马桥,淡淡道:“就在我收到范兄抵西京的消息后,对以何种态度面对范兄,颇有举棋不定的为难。范兄不但是马球场最难缠的对手,且是在下首次在球场遇上,赛毕仍没法摸通摸透的人。马球场正是人生的缩影,大千世界里的世界。”   龙鹰道:“宇文兄肯想一想才来见小弟,小弟大感荣幸。”   宇文朔别头瞧来,深深望进他眼内去,沉声道:“在下唯一清楚的事,是范兄绝不怕我宇文朔,否则根本不敢踏足西京一步。”   龙鹰叹道:“老哥太看得起小弟了,现时在西京,小弟最怕的,正是你老哥。”   宇文朔道:“依你的说法,你怕的,是不愿在下成为你的敌人。对吗?”   龙鹰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硬着头皮道:“可以这么说。”   既没法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龙鹰变得理屈词穷,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辛苦至暗叫救命。   主动权全操在宇文朔手内。   宇文朔满怀感慨地叹道:“之所以感到为难,没法当机立断,是因记起那场马球赛。下场的一刻,没人想过会输,表面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赢了,但大家心知肚明,实已败在范兄手上。离奇微妙处,正在于此。未落场比赛也好,落场也好,范兄总能不露斧凿痕迹的操势控局,挥洒自如。”   稍顿,续道:“假设人生如马球赛,同样的事发生在现实里,在下忘掉马球场的深刻教训,对范兄悍然出手,有很大机会重蹈覆辙。这个想法,令我不得不三思行事。”   龙鹰脊骨凉浸浸的,如被冰水浇下。   宇文朔不愧才智高绝之士,他将马球赛的体会,用之于现实,所言虽务虚空泛,却是离事实不远。如循这个思路,观行听言,说不定有一天恍然大悟,识破自己的真正身份。这非是过虑,而是大有可能。   正如球赛,需要的是精锐的马球队,当想到“范轻舟”绝不是孤军作战,宇文朔的想象力将如被打开的收妖葫,连他自己也没法阻止。   龙鹰的心绪反平静下来,这是面对危机时魔种式的反应。苦笑道:“宇文兄有何提议?”   话出口才感古怪,自己真的感到有个来到对方口边的提议,只差尙未说出来。   宇文朔目现奇光,难以置信的道:“我的确有个提议,不过你问的该是关于我三思后的决定,你怎可能猜得到的?”   龙鹰抓头道:“这是难以言传的直觉,没有什么道理。”   宇文朔惊疑不定的打量他,道:“在说出提议前,先说一件事。”   龙鹰呆瞪着他。   宇文朔目光返回桥下流动不休的河水,平静的道:“由于事关重大,在下又是进退两难,既不愿与范兄为敌,又没法坐看范兄到西京来搞风搞雨,唯一之法,就是征求如我般,或比我更熟识范兄者的宝贵意见。在我来前,曾拜访倩然。”   龙鹰知他留意自己的反应,不愠不火的道:“噢!是独孤小姐。她……她好吗?”宇文朔淡淡道:“她心境平静,平静至使人难知她是喜是悲。不过!当她听到范轻舟之名,看似没变化,但我敢肯定她多了种我没法说出来的东西。”   龙鹰一怔道:“宇文兄在警告小弟吗?”   宇文朔道:“只是提醒。在关内,以前美好的时光似从未溜走过,若有人想敲碎这个梦,后果是没人承担得起的。” 第六章 逼入穷巷   宇文朔怀疑独孤倩然听到“范轻舟”之名,心生异样,该为事实,算他够灵锐。   龙鹰之所以敢肯定,是因独孤倩然并没有将“东宫惨案”后,独自来见自己的事,告诉宇文朔,否则宇文朔不会是现在的态度,而是如她般,怀疑自己的身份。   假如“范轻舟”是龙鹰,那一切令宇文朔难以理解的事,均可迎刃而解。   这个高门世族的天之骄女,因何肯为自己隐瞒?她不是一向以家族为重,至乎可为门阀的复兴牺牲一切?   答案呼之欲出。   正因她仍在怀疑他是龙鹰,遂对“范轻舟”的到西京来,特别感到震撼,比宇文朔想得更深入,更有掌握。   他并不认为独孤倩然爱上了他,虽然该有两、三分情意,可是像她般的高门之女,绝不轻易对男性倾心,唯一的例外,或许只有龙鹰,就如身份地位不在她之下的商月令。   这是颇微妙的心态。   愈懂时局,愈清楚政治,愈能明白龙鹰的过人之处,特别是龙鹰有“新少帅”之称,使人将他提升至“少帅”寇仲的高度。而龙鹰先后大破契丹和突厥两大强盛外族,以千人之旅,纵横大漠,功业确可与寇仲并驾齐驱,前后辉映。   自古英雄配美人,商月令钟情于尙未谋面的龙鹰,是常规而非例外,故不惜千方百计,务要令龙鹰赴飞马节之会。   寇仲已远,虽仍是无数美女的深闺梦里人,却属神话级的人物,可得到她们不须有任何保留的仰慕,然终是虚无缥渺,逝者如斯。可是“新少帅”就在眼前,独孤倩然更猜到龙鹰和商月令的真正关系,只是“范轻舟”矢口否认吧!   只要独孤倩然仍保持对龙鹰怀疑之心,就不会鲁莽地破坏“新少帅”的鸿图大计,且不得不把与商月令的交情计算在内。   就是这个心态和想法,独孤倩然瞒着所有人,她与“范轻舟”的秘密会面,不吐露半句有关商月令的异样情况,否则就是出卖龙鹰,出卖闺中挚友商月令。   如此复杂微妙心态,宇文朔如何能明白?尙以为独孤倩然爱上了“范轻舟”,因而来个口头警告。   想完独孤倩然,轮到眼前的世族第一高手宇文朔。他的“以前美好的时光似从未溜走过”一句话,可圈可点。若说高门的其他人仍在造梦,他已从高门梦里醒过来,惊觉只是一场春梦。   世易时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门阀垄断一切的日子逝似洪流,一去不返。即使大唐复辟,真正掌权者,如武三思、宗楚客、纪处讷之辈,非是武周余孽,就是高门外的新势力,江湖上则冒出个田上渊,与李唐没半丝关系。被女帝大诛其宗室后,李唐子弟也步向式微,现时显露人前,最似样子的惟有“李清仁”,但正是宇文朔心存猜疑者。   现今的皇朝,女权当道,随时可重演当年武曌夺权的历史,试问在如此形势下,宇文朔仍未能掌握自身的处境,何配智士之名。   这个想法,使龙鹰感到与宇文朔之间,并没有解不开的矛盾和死结,异于与台勒虚云势难两立的情形。   诸般念头,电光石火的闪过脑际。   龙鹰语调铿锵的保证道:“宇文兄可以放心,小弟怎敢有丝毫痴心妄念。至于宇文兄认为独孤小姐对小弟有点不同,该属一场误会,源于因搞不清楚小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宇文朔漫不经意,随口而说地问道:“敢问范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龙鹰诚恳地道:“目前形势暧昧复杂,很多事可意会,难明言。小弟现在干的,在别人眼里似没什么道理,却是对未来的精打细算,希望不用临渴方去掘井。小弟现在可透露的,就是我江舟隆的荣辱已与竹花帮挂钩,进退与共,所以坐的是他们的船,做生意赖他们的铺子和物料。田上渊现时对小弟另眼相看,皆因小弟有利用价値。不可以再说得比这更清楚了,希望宇文兄仍当小弟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宇文朔不露内心想法的徐徐道:“在下想知道一件事。”   龙鹰暗呼不妙,又无可奈何,苦笑道:“宇文兄的提议终于出笼,小弟洗耳恭聆。”   宇文朔如问无足轻重的琐事般,闲话家常地问道:“那天在马球场上,范兄和河间王说的是什么?”   龙鹰虽早有准备,仍给他问得慌了手脚,当时找杨小子说话,作梦未想过有今天一日。独孤倩然在那次的单独会面,曾说宇文朔为想晓得两人间的秘密对答,愿付上任何代价。   一语成谶,龙鹰终于面对宇文朔的诘难,肯说出来,他便放自己一马,容忍自己在关中,说得好听些是大展拳脚,难听些是搞风搞雨。   龙鹰暗叹一口气,道:“若不说出来,就失去你这个朋友,对吧!”   宇文朔唇角逸出笑意,点头不语。   龙鹰道:“其中牵连广泛,涉及各方势力,如若传了出去,小弟情愿没来过西京。”   宇文朔道:“我宇文朔绝不出卖朋友。”   龙鹰是名副其实地被逼进了穷巷,连转个身也难之又难,一言不合,关中世族将变成自己的敌人,来打仗不成问题,来做生意则是未出师已身败,如何向香怪和郑居中等一众伙伴兄弟交代?   淡淡道:“小弟威胁他去做某一件事。”   宇文朔没想过的动容道:“威胁他?”   龙鹰道:“小弟以那场决胜赛的胜负胁迫他,如不答应我的要求,就要飮恨马球场,对他声誉的打击,是无可估量。”   宇文朔不解道:“一刻未分胜负,谁有必胜的把握?若河间王竟因范兄的空言就范,说出来没人相信。”   龙鹰说的,至少一半是事实,从容道:“巧妙处正在于此,小弟明言如我能将最后第二局的赛果操控至双方持平,他便须示意,表明答应小弟的要求,否则在决胜局小弟不会留手。”   宇文朔哑然笑道:“原来真正的情况,比我想的更糟糕,所有在马球场上的人,比赛的好,观赛的也好,全被范兄玩弄于股掌之上。”   龙鹰道:“是你老哥逼小弟说的,世上有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宇文朔苦笑道:“范兄很坦白,现在我们开始有点知心的话。”   接着沉声道:“范兄威胁河间王为你干什么?”   龙鹰道:“胁迫如河间王的厉害人物,不是凭空而来的一件半件事可办得到,须看整体的压力和气氛。说到底仍是利益交换,他肯屈服,不但可赢得马球赛,还可抹去在牧场对我的屡次行凶。小弟不单以后只字不提,且不去猜想他背后的意图。当然!从此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宇文朔道:“他因何想杀你?”   龙鹰道:“宇文兄自己猜吧!没有真凭实据,胡乱指控是不负责任。我范轻舟一诺千金,说过的话绝不违反。”   不容他思索,接踵道:“宇文兄有否听过‘南人北徙’的计划?”   宇文朔道:“到最近才知道,是个庞大的计划,却是无疾而终,似是当事者均为这件事有所隐瞒,若不是二张拿此来当作政绩,怕没多少人晓得。”   皱眉道:“竟与此事有关?”   龙鹰道:“细节难以尽述,小弟事实上对其中很多地方仍弄不清楚,而有关人等,以前可以透露,现朝廷易主,却绝不可说出来,因怕被罗织罪名。”   宇文朔同意道:“在下非是要逼范兄出卖别人,而是想知道范兄向河间王说过什么话。”   龙鹰的高明处,是主动解释“南人北徙”的内容,假话里掺些事实,鱼目混珠,而因“南人北徙”确有其事,发生于神龙政变之前,故并不是空口白话。   龙鹰暗赞他明白事理,道:“事情大概是这样子,小弟收到来自军方的指示,须小弟去接触一个突厥人,好安排以万计在十多年前潜入中土的一批突厥人,让他们能安然离开,大多数为妇孺,然而能战者达数千之众。”   宇文朔大讶道:“这么多突厥人到了中土来,我们竟一直懵然不知?”   龙鹰道:“皆因有庞大势力为他们包庇掩饰,这个势力依我猜测,就是大江联,因大江联和默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得到默啜全面的支持,乃默啜顚覆中土的大计,只恨他们朝思暮想的乱局没有出现,导致潜来中土的突厥人与大江联决裂,因而想返乡,小弟去见的,就是这批滞留中土突厥人的领袖。”   宇文朔沉吟不语。   龙鹰晓得他至少相信了大半,原因在宇文朔是“房州事件”的主事者,清楚来袭刺客里以大明尊教和突厥高手为主,而此确为事实。   龙鹰续道:“这位突厥领袖本身是一等一的高手,才智高绝,又熟悉中土情况,手上数千精锐,如化为流寇,中土将大祸临头,生灵涂炭,遂凭此找到军方的负责人讲条件。军方看中小弟手上有船,因而成了接过这烫手山芋的理想人选,小弟便构思出这个‘南人北徙’的大计。”   事实上,除了在关键处瞒过“范轻舟”曾到大江联当卧底外,说出来的大致是事实,故此事虽离奇,却合乎情理,不可能是随口杜撰。   宇文朔道:“现在范兄说的,使在下想通了很多事。”   龙鹰奇道:“想通了什么呢?”   宇文朔摇头道:“只是些无关轻重的事。在下想问一句,武则天晓得此事吗?”   龙鹰道:“那时尙未知道,军方为此亦非常头痛,怕圣神皇帝怪罪下来,不知如何担当,解决的责任落在小弟肩上。”   接着沉声道:“一切都想得妥当,欠的就是由谁去向圣神皇帝提出这个计划,最理想的人就是鹰爷,可是远水难救近火,事情却是迫在眉睫之前,只好由我来想办法。大概是这样子。”   宇文朔沉声道:“武则天终于知道了,她于何时晓得的?”   龙鹰暗忖他所想通的,该就是这方面。当时张柬之等密谋推翻女帝,对方均的忽然离开飞骑御卫统领之职,往南方办事,肯定大惑不解,后来才清楚与“南人北徙”一事有关。可推想张柬之等大臣掌权后,立即取消这个被他们视为“扰民之政”的迁徙行动,因而不了了之。他们旋即陷入朝廷激烈的斗争急漩里,诛除武氏子弟成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无暇深究“南人北徙”的来龙去脉,知道的则绝口不提,遂变成宇文朔所指的“无疾而终”,真相如石沉大海。   宇文朔又隔了几重,顶多通过宇文破略知其二一,故此一直没放在心上。到此刻方幡然惊觉,知道事情大不简单,牵连极大。   龙鹰在被逼得没法喘息的情况下,将“南人北徙”打碎又重组,用来应付宇文朔的质询,且连消带打,化去他对“范轻舟”的疑惑,让双方的关系重纳正轨。   龙鹰爽脆答道:“小弟那次到神都去,就是要说服圣神皇帝,如不接纳小弟的提议,等于赶狗入穷巷。突厥人骁勇善战,惯于夜战之术,来去如风,如成流寇,为祸之烈,不堪设想。亦只有弄出一场大乱,他们的族人方有机会扮作难民,逃离中土。万众一心的流寇你老哥见过吗?他们正是这么样的流寇,无论圣神皇帝如何痛恨突厥人,亦不得不权衡轻重。”宇文朔不解道:“武曌点头便成,威胁河间王去为你说话,岂非多此一举。”   龙鹰微笑道:“事后看来,确是如此。问题在‘南人北徙’的计划,在我到飞马牧场前,根本不存在于小弟的脑袋内,只想着如何可将人偷运出境。当时支持我者,惟有竹花帮帮主桂有为,而小弟之所以与乐彦和越浪结交,明为做私盐勾当,实则为送走突厥人。在这件事上,我和他们毕竟是伙伴关系,不宜透露详情,请宇文兄见谅。”   宇文朔道:“何时有‘南人北徙’的想法不是问题,仍可直接呈上给武则天,对吧?”龙鹰苦笑道:“你老哥太高估小弟,你当小弟是鹰爷吗?想见驾就可去见?根本求见无门,也恐怕圣神皇帝早忘掉我这个小卒,到圣神皇帝使人押小弟去见,始有面禀的千载良机。”   又压低声音道:“我等于遇溺的人,有木浮过,还不死命抓住不放,对河间王来说,则是举手之劳,成事与否,毫不上心,对我有个交代便成。”   宇文朔肯定不晓得符太曾指控杨清仁为大江联刺客的事,因没人视此为一回事,不屑说半句话。否则宇文朔应联想到杨清仁与此事有直接关系,也因而想通“范轻舟”与“李清仁”间的瓜葛。   幸好他不知道,令龙鹰省掉另一番唇舌。   宇文朔略一沉吟,道:“倩然世妹想见范兄。”   龙鹰暗松一口气,知度过难关。   奇道:“是她告诉宇文兄的吗?”   宇文朔道:“是有这样的感觉,顺口再提醒范兄一次。”   龙鹰保证道:“宇文兄放心,小弟懂得分寸。”   宇文朔道:“范兄要做的是哪类生意,不是卖私盐吧?”   龙鹰道:“宇文兄说笑哩!小弟准备从事的,是香料行业。”   宇文朔大讶道:“香料?”   龙鹰道:“以前是买卖制香的原材料,现在是制造合香供西京所需,敝铺开张之日,请宇文兄给点面子来捧小弟的场。”   宇文朔笑而不语。   龙鹰轻松的道:“说出来后,心中舒服多了。”   宇文朔道:“范兄有想过河间王因何与你过不去?”   龙鹰凑近他耳语道:“多少与大江联有点关系。”   宇文朔道:“可是据我所知,是范兄首晚抵达牧场,便主动挑衅他。”   龙鹰道:“这叫‘他做初一,小弟做十五’,礼尙往来也。宇文兄以为我和他是首次见面吗?早在来牧场途上,小弟已被他伏袭,还受了伤,致延误了到飞马牧场的时间。”   宇文朔定神打量他好一会儿后,带着笑意的道:“西京风景最美的地方,是曲江池,话说昔日隋帝杨坚,兴建大兴城,将曲江池所在地挖深了一些,又引东面的黄渠水入池,使池水大增,并在池岸建设离宫别馆,曲江池因而声名大噪。此池有两个里坊的宽阔,大如东、西两市,岸边花草繁茂,池内备有画舫游船,供游人使用。水面船桨交错,水波粼粼,美似海市蜃楼,范兄如有闲,可到曲江池一游,就在京城的东南角。”   龙鹰吁一口气,晓得这才真的过关了。 第七章 玄功初成   与宇文朔分手后,龙鹰朝东走,切入朱雀大街。华灯初上,路上车水马龙,其热闹情况,不在以前神都定鼎大街之下。   他现在最希望见到的人,不是符太,因为并不担心他,更抱着读毕他所有大作,方见他的微妙心态。   想见的是李隆基,他到西京已有一段日子,是否有个好的开始,实事情成败的关键,当他能暗地里成为“众望所归”的人,扶持他会是顺水推舟。然而在拿捏上,对李隆基是个大考验,绝不可以过火,令韦、武生出警觉,来个棒打出头鸟,那就呜呼哀哉。   他在李隆基身边安置商豫和十八铁卫,为的正是怕出现这个情况。可是际此韦武集团权势处于巅峰的时刻,除非来个揭竿起义,否则非常不智,也等于他的“长远之计”失败了。战火烧遍中土,台勒虚云、田上渊等辈乘势而起,据地称雄,默啜见机不可失,大举南下,那时龙鹰也不知该应付哪一方。   在内作战,与在大漠征战是两回事,投鼠忌器,不论他的志向如何崇高,为的又不是个人利益,可是战火到处,受灾受苦的是无辜的老百姓。   表面看,自己虽拥有能左右江山的影响力,却绝不能运用,有等于无,不论形势如何恶化,也只能将斗争限制在统治阶层内,以不扰民为首要之务,“范轻舟”的角色必须玩下去,就像以前女帝将斗争局限于朝廷和宫廷。   眼前热闹繁华的情况,证明了女帝的手段多么成功,留下来给蠢子李显的底子多么厚。   故而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李隆基的近况,见他是求安心,最有用的,是起出符小子到长安后的《实录》,可“一目了然”。   陆石夫出现在他身旁,道:“大相想见你!”   龙鹰道:“陆大哥来西京有多少时间,竟已全复旧观,耳目之灵,教人咋舌。怎可能办得到的?”   陆石夫道:“就要看是否得人心,一来大批兄弟随我到这里来,非是举目无亲,须从头做起。二来是因韦后和大相信任我,使我的权力尤胜从前。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更有能力为老百姓做该做的事,凡利民的,寸步不让,自然而然建立起公正的声誉,干活时事半功倍。现时在西京,即使最霸道的帮会和地痞,敢不安分守己,就是找死!”   龙鹰暗忖武三思和陆石夫,肯定“错配”,一个是腐败的大奸臣,另一个守正不阿,偏是能互相利用。武三思通过陆石夫掌握城内任何风吹草动,压制帮会和世族诸般势力;陆石夫则凭借武三思的支持,将以前管洛阳那一套搬到西京,官民一气,令社会秩序井然。   除此之外,还有人心的因素。   不论朝廷、宫廷,早对女帝的治国手腕习以为常,即使高高在上的皇室贵胄,亦惯了安稳的社会秩序,这就是女帝遗留下来的底子,现在有陆石夫维持原状,谁都不以为异,因乐见其成。   不过,龙鹰虽不用担心西京,可是西京以外的洛阳和扬州,落入纪处讷和宗晋卿之手,却不敢乐观。然而,这仍非他最担心的事,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默啜的动向。   李显登位,驱贤臣、近小人,又纵容皇族,形成一片穷奢极侈的淫靡之风,假以时日,肯定令帝国元气大伤。   龙鹰既去,以默啜的记恨,岂肯错过此天赐良机,以重振突厥的声威。大漠虽有方均坐鎭,作用只在监视和联结各族,若默啜的军事行动是针对中土而发,塞外地大人稀,默啜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骤然发动时,中土方惊觉大敌来犯,肯定被攻个措手不及。   以龙鹰如今的位置,对此是有心无力,惟有希望默啜蠢得攻打准备十足的郭元振,而非找其他防点突破。   做人真辛苦,顾此失彼,真的羡慕符太那小子,他的所谓烦恼,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颇有不知人间何世的逍遥写意。   “范爷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龙鹰摇摇头,似欲挥掉扰人的思绪,振起精神,问道:“临淄王现居何处?”   陆石夫道:“他抵京后居于兴庆宫内的五王府,和韦后的关系该相当不错,现时人人争着霸地建府,不知须花费国库多少钱。”   龙鹰叹道:“有些事,开始了,不但停不下来,还会出现互相竞比的情况。李显现时的作风,是要将以前失去的加倍取回来,当这个态度广泽近亲,便成眼前的情况。”   陆石夫道:“幸好有范爷!”   龙鹰苦笑道:“希望遗留下来的,不是个烂摊子可以谢天谢地,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符小子的作用正在于此,机会愈早来临,愈有把握由李隆基开展另一盛世。在朱雀大街上来回走一百趟、一千趟,仍不能掌握宫内的事,无从判断该发动的时机,只有符太的“丑神医”,始可令龙鹰能把握时势,用略施谋。   第一步,是在西京取得容身的席位。   漕渠横过前方,西京规模最宏大的朱雀大桥,雄跨两岸,气象万千,如将四至五道大桥合起来般,叹为观止之极。   两人没登上大桥,左转,沿漕渠南岸的车马道,朝西市举步。   大唐国表面繁华,只是承女帝之荫,实则走着下坡路,暗里憔悴。   龙鹰问道:“那奸鬼想何时见我?”   陆石夫道:“他本想早朝后见你,后来又想到或没法这么早赶回来,怕你久等,所以推迟到午后,范爷须陪他吃午膳。”   又道:“他少有为人着想,可知他非常看重你。”   龙鹰说出他最不愿晓得的问题,问道:“他们五人情况如何?”   陆石夫的容色暗沉下去,道:“张柬之已离京,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和崔玄晔虽投闲置散,表面无事,但情况却非常不妙,因他们一方曾参与政变的武将,不是被外调,就是被解除军职,代之以韦后的亲族兄弟,其中又以韦温最得韦后宠信,使得其权势可直追武三思、宗楚客等人。唉!乌烟瘴气。”   韦武集团,究竟有何对付张柬之五人的手段呢?自己可以为此尽点力吗?   龙鹰道:“李显对五人的态度如何?”   陆石夫不屑的道:“当然不喜欢他们,幸好他虽然是昏君,也是最没胆子的皇帝,否则五人早被诛家灭族。依我猜测,他怎都不敢颁令杀他们。”   龙鹰苦涩的道:“明的不成,可暗中去做。太少对此有何说话?”   提起符太,陆石夫露出笑容,道:“他没说什么。真想不到,太少可以这么棒,他现时是宫内大红人,连武三思都怕了他,怕给他糗,因太少一向是六亲不认。最近一次见他,是安乐新府落成的庆宴上,临淄王也是宾客之一。”   龙鹰放下心事,晓得这小子“安然无恙”便成。   陆石夫道:“暂时绝不宜与太少碰头,范爷太触目了,过了这一轮的风头火势后,我会作出妥善安排。”   龙鹰点头同意。有陆石夫这个明白人在旁提点,省去很多精神。   此时来到西市门外,两人止步。   陆石夫道:“我为你们发出江湖令,如有人敢骚扰你们的铺子,等于嫌命长,范爷可以放心。”   龙鹰道:“小弟乃初来甫到的新丁,全赖你老哥照拂。”   约好明天来接他赴武奸鬼之会后,陆石夫话别离开。   ※※※   高力士像个疯子般,手舞足蹈的奔上台阶,尙未敲门,紫云轩中门大开,一只脚直探出来,似缓似快,高力士明明瞧得一清二楚,还想到避开之法,偏是到脚掌撑到肚皮子上,仍没法闪躲。   高力士的长躯应脚抛飞,往后坠跌,“蓬”的一声四脚朝天的落在草地上,一时不知是否给活生生踹死了。   符太神态悠闲,不徐不疾的走下台阶,抵达高力士右侧,蹲下。   高力士睁大双目,瞪着满天星斗,出奇地平静安详。   符太叹道:“高宫丞晓得刚才差点走火入魔?”   高力士悠然道:“本来不知道,现在清楚了。”   符太喝道:“勿起来!”   高力士本想坐起来,闻言露出恭敬不如从命之状,继续躺着。   符太道:“说!”   高力士道:“今天黄昏后,小子在园子内耍经爷教的‘忘拳’,愈耍愈投入,忽然间,忘掉一切,真真正正的无人无我,倏地里,脑后玉枕关火一般的刺痛,接着头盖的天灵穴爆炸开来似的,宛如醍醐灌顶,满鼻芳香,又有琼浆玉露从上流注口腔,那种感觉,怎都没法形容。猛然惊醒过来,四周黑沉沉的,夜空繁星点点,过了至少个多时辰,小子竟没半点记忆,心想今次得宝哩!这还不是修道者所说打通生死玄关的景象吗?果然立即全身真气游走全身,登时大喜如狂,赶来向经爷报喜。”   接着侧头仰望符太道:“经爷的一脚厉害,身上疯窜狂走的真气给经爷尽收于一脚之内,然后再反送回小子丹田下的气海,海纳百川似的,现在浑浑融融,不知多么受用舒服,哪还不知先前的真气澎湃,其实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又忍不住问道:“小子犯了什么错?”   符太道:“你的错是不懂忘记,连勿忘勿助也办不到,且是发了疯,幸好你发疯后仍懂来找我报疯,予我让你受此一脚之缘。”   高力士感激的道:“经爷是小子的再生父母。”   符太道:“千万不要又跪又拜的,老子不吃这一套。你现在对‘忘拳’有何了解?”高力士道:“是完全的不了解,又是完全了解。以前习武,是一招一式的去学,不同的师父,各有说法,然万变不离其宗。经爷教的与别不同,根本没有招式,之前怎学都学不来,因不晓得该如何练,每次来就是捱揍,岂知给经爷愈揍愈爽。”   稍顿,续道:“今晚吃过晚膳,忽然感到不舒展筋骨不行,但又不敢耍以前学来的拳脚,只好重塑捱经爷揍的情景,岂知愈想愈入味,自然而然的舞手弄脚、左闪右避,身体像清楚该如何干的样子。而一直未能成气候,若断若续,似有似无的内气,如水流般游走奇经八脉,还懂得配合,令每拳、每掌,似有实质,身、步配合至恰到好处,实乃是前所未有的异事,旋竟连经爷都忘掉,也不知自己干过什么,到玉枕关出现异事,方惊醒过来。”   符太欣然道:“小子果是可造之材,这么快步入先天之境,你可晓得,这是练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不少人终身耽在后天之境,能突破之,成功进军上乘武道者,百不得一。”   高力士双目一红,道:“经爷大恩大德……”   符太截断他道:“勿说废话,更不可婆婆妈妈,致重坠后天境地。心法是火里结冰,水中火燃,绝不能受外物所惑。”   高力士嗫嚅道:“小子受教。嘿!可以起来了吗?小敏儿在偷看呢!”   符太问道:“你怎知她在瞧着?”   高力士一怔道:“感觉就是如此。经爷,这就是先天境界,对吧?”   符太哂道:“我怎知道,你自己慢慢体会。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刚练成了‘忘拳’的基本功。”   高力士失声道:“只是基本功,小子还以为练成了。”   符太道:“‘忘拳’有另一个名字,记得吗?”   高力士道:“‘长生拳’!”   符太道:“对‘长生’两字,有何联想?”   初时尙没什么,高力士眼珠转动,苦苦思索,旋即一震坐起来,失声嚷道:“《长生诀》?”又忙将手掩着大口。   符太道:“不用害怕,小敏儿绝不会上报娘娘。”   高力士不解的往符太瞧。   符太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高力士目光投往其中一个窗子,又回到符太处,沙哑着声音道:“真的与《长生诀》有关?”   符太道:“就说这么多,勿追问。现在给我滚回去,好好睡一觉,千万勿练功,想都不要想,此为调候,一切顺乎自然。先天之道,正是自然之道。由生入死,从死至生,乃自然的部分。”   两人起立。   高力士垂手肃立,道:“小人尙有一事报上,田上渊今早离开哩!”   符太道:“大半个月了,这家伙在洛阳干过何事?”   高力士羞惭的道:“小子打听不到。”   符太不解道:“为何你却清楚他何时离开?照道理他不会打锣打鼓的走。”   高力士思索道:“给经爷一言惊醒,小子之所以知道,是从大相的下人处晓得大相亲去送行。嘿!是从他的御夫处听来的,当时还奇怪,竟敢泄露大相的行踪,现在听经爷这么说,该是奉命泄露的。”   符太道:“有可疑!”   高力士抓头道:“经爷精明!”   符太道:“你给我格外留神,看这一段时间,洛阳外有何事发生。”   高力士点头道:“遵旨!”   又忍不住的道:“小子算否过了经爷的门槛?”   符太道:“是踏了一只脚进来,另一只脚还在门外。”高力士大喜去了。   符太向着他的背影传音道:“勿再发疯!”   高力士答应一声,消失在竹林小径里。   符太心忖老田你勿要给我猜个正着,我会要你好看。边想边往轩堂走。   小敏儿的芳香送入鼻端,他的头却开始作痛。 第八章 七色魔香   符太若无其事的直入书斋,坐入伴他不知消磨了多少个晚夜的太师椅,小敏儿一脸幽怨的坐到腿上来,道:“大人呵!今天是交易日呀!”   符太故作惊奇道:“这就怪了,难道小敏儿不晓得本太医余毒未消,生人勿近吗?凭王某数十年行医经验,此等热毒最忌与女子交好,至少有七至八成机会将毒素传播,轻则奇痒不止,重则全身皮肤溃烂。勿看本太医现在没事人一个,事实上全赖以无上玄功压制之,不知多么辛苦劳累,你笑什么?”   他尙未说到一半,小敏儿早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伏入他怀内,一双玉手缠上他肩颈,湿润灼热的香唇吻在他耳朵处。   符太“惨叫”一声。   小敏儿再亲个嘴,方将俏脸重现他眼前,媚眼如丝的道:“不论后果如何,小敏儿决定慷慨赴义,以身事主。”   符太一怔道:“你不相信吗?”   他熟知小敏儿性情,最怕受苦受难,更怕的是生不如死,这方面打开始没隐瞒过。   同时想到自己刚才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似龙鹰多过似自己,且愈说愈有兴致,愈说愈过瘾。难道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或是因惯了信口雌黄,培养出这方面的才具来?   小敏儿摇头道:“半句都不相信。”   符太发觉在她一双明眸注视下,很难再睁大眼说鬼话,美宫娥在深宫内培养出其观人之道,大家日夕相对,鬼话、人话怎瞒得过她。必须祭出新点子,方有可能将她“打发”。   如她一心挑逗,他变得脆弱不堪的堤防,不全面崩颓才怪。   怎样可令她心甘情愿,暂放他一马?   符太干咳一声,道:“先答本太医一个问题,娘娘有否着小敏儿,如失身给本太医,须立即报上?”   小敏儿没好气的道:“这是当然的事,大人该比人家更清楚,偏要在此时此刻来问,根本是拖延之计。敏儿不依呵!”   小敏儿红晕泛脸,娇躯不住升温,一双秀眸不知费多大意志、力气,方勉强睁开,处子情动的诱人模样,不须借助任何媚功,足教任何正人君子有欺暗室之举,何况符太?   符太道:“小敏儿有所不知了,你这个关口,是老子仍能守得住的最后边防,一旦被破掉,而小敏儿仍是那般的皮光肉滑,没不住的动手抓痒,本太医立即大祸临头,从太医大幅降格为男宠,成为安乐的玩物。哈!小敏儿不用担心,情况是不会永恒不变的,待老子站稳阵脚,关防破了仍可重夺回来,但须给王某一点时间。明白吗?”   小敏儿撒娇道:“敏儿给大人说得糊涂了。”   符太拉开她的襟口看进去,笑嘻嘻道:“本太医送的护身符戴在小敏儿身上真美。”   小敏儿喜孜孜地任他窥看襟口内挂着念珠串的“奇景”,道:“大人比喻生动,它确是敏儿的守护天神。”   符太见成功分她心神,再接再厉道:“到长安再说,小敏儿生于何日?”   小敏儿神情一黯道:“不知道呵!”   符太虽明白她感怜身世,却没多大感觉,因自己比她更惨,一点不知出身来历,且早习惯了。道:“没关系!就当今天吧!由今日开始,小敏儿十七岁生日,在另一个生日前,本太医……”   小敏儿骇然道:“岂非还要多等一年?”   符太拿她没法,硬着头皮道:“小敏儿仍认为本太医会弃你而不顾吗?放心!本太医绝不容别的男人碰你。”   虽在逼不得已下,不得不说出来安慰她狗急跳墙的话,但至少有七、八分来自真心。不知不觉里,符太和眼前的宫内绝色,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和感情,要符太眼睁睁瞧着她重陷苦海,万万不可以。   小敏儿大喜道:“那敏儿是大人的女人哩!对吗?敏儿要大人亲口说出来。”   符太暗叹一口气,心忖也有今朝一日,在劫难逃。   ※※※   龙鹰收好《实录》,站起来迎接香怪,请他坐在身侧。   香怪一副脱胎换骨的神气,双目闪动着兴奋的芒光,道:“三天内,可开始炼制我们独家的合香。”   龙鹰道:“老板拿主意,我们依你老人家的意思行事。”   香怪一呆道:“老板!”   龙鹰道:“只有香大师成了大老板,方可重振昔日雄风,因大权在握也。小弟虽可提供意见,负责所有粗重的事,但决定权仍在老板手上,可以自行其是。”   香怪用神打量他好一会儿后,道:“范爷是个很特别的人,想法新鲜。很古怪!觉得自己是老板后,本来模糊不清的事,忽被一扫而空。”   龙鹰道:“因为在香料这行,没人比老板你更具才华,皇甫长雄根本斗不过你,于是凭旁门左道的手段将你扳倒。他奶奶的!说到旁门左道,我范轻舟比他更行。所以老板再不用担心这方面,万事有我。”   香怪道:“别人这么说,我会认为是信口开河,我却知范爷字字属实。”   龙鹰欣然道:“老板怎晓得的?”   香怪道:“刚才我的弟子何凡康闻风寻到铺子来,告诉我西京盛传我们的铺子有城卫关照,明言任何人敢找我们麻烦,不管是谁,以后休想在西京混下去。”   龙鹰见他现在说话有纹有路,心忖不谈香料时,他如自己般正常。   这个想法仍未过去,香怪眼神燃烧起来,射出狂热的神色,望往屋梁,看得专注入神,似看见龙鹰瞧不到的东西,道:“我要制作七种合香,合而成香味的彩虹,可分可合,充满矛盾的感觉。既安详、舒适,又是神秘、危险,能召唤人心底的向往和热情,如丹药般令人沉迷陷溺,暗自偷欢。表面雍容华贵,可是底子里却总有犯险、破戒的滋味。合香有七色,合起来就是一道彩虹,任何一种,均可在一嗅里引人入胜,但又是弥久弥新,持久永恒,仿如春梦。”   龙鹰拍腿叫道:“你奶奶的,就叫‘春梦’如何?老板你怎么看?”   香怪一震下往他瞧来,目光逐渐聚焦,最后认出是他,颤声道:“七色春梦!”   龙鹰嚷道:“我的娘!此名字必须保密,限于老板和小弟之间。”   香怪俯首吟道:“去如春梦了无痕,不过我们的合香,却每次都能令绅士、淑女们春梦重温,每色不同,清淡里隐含化不开的浓烈,七色春梦!”   说到这里,香怪扬起双手,仿佛在释放满手的彩,以近乎呻吟梦呓的语调接下去,道:“就像春梦般能扰乱人们平静的生活,是愉悦的惊喜,令人着迷不已,心醉神驰,至乎迷惑、不安,却也深深感动。”   仰头朝龙鹰瞧过来,道:“我要制出来的,是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般年轻、天真、活泼的气息,能同时激动味觉、嗅觉和感情,勾起失去了的回忆,宛若春梦重临。”   龙鹰叹道:“有你香怪当我们的大老阅,我们的香铺肯定是赢家。”   香怪似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沉浸在自己一手炮制出来的奇异情绪中,如果不是工场尙未准备好,肯定香怪将不顾一切,全情投入,夜以继日地使他的“七色春梦”尽快面世。   龙鹰分享着香怪的感受。   如真能制造出如香怪形容的七种合香,可分开来用,又可合起来嗅,毫无疑问是全新的体验,何忧人们不趋之若鹜?   怕香怪想过了头,为分他心神,问道:“老板因何故给人关进牢子里去?”   “报复!”   他的语调平静至使人心悸,是立下永不改变的决定后的平静,对比起他刚才疯狂的语调,予人的感觉特别强烈。   龙鹰猜测道:“你去行刺皇甫长雄?”   香怪指指脑瓜。   龙鹰还以为他指自己是懂动脑筋的人,不干不自量力的蠢事。   香怪傲然道:“皇甫长雄以为我香怪除制香外,没一方面及得上他。哼!他错了!我仍有东西是他及不上的,就是我的脑袋,可想到他作梦仍想不到的事。”   龙鹰试探道:“你要杀他?”   香怪摇首道:“太便宜他了,以前我只能朝如何可令他生不如死的方向去筹谋用计,失败了,只好了此残生。就在我求死不能的当儿,范爷来了,是老天赐我香怪的另一个机会。”   又问道:“我真的可话事吗?”   龙鹰爽脆保证,道:“你是大老板嘛!”   香怪双目又露出狂热,自言自语的道:“上次我之所以失败,皆因没法掌握皇甫长雄的行止,致功败垂成。”   接着朝龙鹰望来,道:“在西京,没多少人敢开罪皇甫长雄,范爷为何助我?”   龙鹰摊手笑道:“因我比你更疯。”   香怪一怔后,与龙鹰交换个眼神,两人同时捧腹大笑。   龙鹰也不明白有何好笑的,但就是笑得呛出泪水,人生光怪陆离,在某个情况下,本不好笑的事,却可使人笑破肚皮。   他的解释根本不是解释,只有疯子接受,幸好香怪至少是半个疯子。如香怪般的人,怕没多少人受得了,遑论明白他。但龙鹰却知他确是制香的天才,在这方面的想法异乎任何人,独到深刻。没有他,改由自己披甲上阵,肯定差一大截。   “七色春梦”虽尙未制作出来,他已可想象是如何超脱尘俗、充满魔力,令西京仕女为香气如痴若狂,无能抗拒其诱惑。能否报复皇甫长雄,将变得不关痛痒,最重要是香怪能创造出其梦寐以求的东西。   沉声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香怪道:“我是老板,对吧!”   龙鹰道:“这个当然。”   香怪道:“在对付皇甫长雄的事上,我希望能全盘指挥。”   龙鹰暗自惊心,开始怕他有疯狂之举,又不得不应和,道:“老板吩咐!”   香怪道:“现在什么都不做,全力炼制‘七色春梦’,唯一须做的,是保密。香虽无法复制,但由我亲手设计的盛器,皇甫长雄可轻易模仿,故绝不能外发出去做。只要能保密,我香怪敢保证,可在一日之间,将西京的香料市场重夺手上,‘七色春梦’将风行一时,势对皇甫长雄造成沉重的打击。”   接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这是向他报复的第一步。”   龙鹰放下心事,学高力士的说话道:“老板精明!”   提议道:“人尽其才,制香的事,小弟大概帮不上忙,只能帮手嗅嗅,岂非变得投闲置散?这样吧!如老板批准,我会无微不至的去掌握皇甫长雄的情况,甚至偷进他府内探听敌情,掌握他的破绽弱点,又绝不打草惊蛇,这方面小弟会给老板办得妥妥当当。”   香怪一呆道:“杀他于范爷来说,是否举手之劳?”   龙鹰道:“可以这么看。然则,世上大多数的事,均非杀人放火可以解决,更是没有乐趣。待小弟弄清楚皇甫长雄的虚实,回来报上给老板知道,再由老板亲自决定对付他的行动。”   香怪双目射出悲痛的神色,颤声道:“范爷可知人世间最惨痛的事是什么?”   龙鹰知他忆起自身的遭遇,像香怪般高傲自负的人,尤为深刻难忘。   香怪看着他道:“就是至爱被夺。”   龙鹰不愿他伤情,岔开道:“老板现在正是去将失去的夺回来,皇甫长雄着紧什么,我们就夺他娘的什么。嘿!我忽然有个想法,是香气的其中一个功用,就是香气可扩大每一个人的存在,伸张我们影响力的范围。”   香怪定神看他好一阵子,眼内的伤感逐渐消退,冷冷道:“皇甫长雄有两副脸孔,一副是对外的,一副对内。”   龙鹰已习惯了他这种想到什么,说什么,跳跃式的说话作风,不以为异,点头表示明白,鼓励他说下去。   坦言之,不论皇甫长雄在西京如何得势霸道,岂被他放在眼内,可是能以“香”对“香”,于龙鹰却是有大乐趣的新鲜事,也关乎到他在西京立足的问题。   忽然间,皇甫长雄变得重要起来。   香怪沉声道:“此奸出身于破落世族,他的爹娘须变卖田产方能维持生活,故皇甫长雄从不放过往上攀的机会,终给他凭好看的外表和几分才华,赢得独孤家二小姐独孤倩美的芳心,成为独孤家的快婿,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龙鹰心忖,皇甫长雄该就是独孤倩然的姊夫。   问道:“听说他懂得两下子?”   香怪道:“关中剑派是他到长安闯的最佳踏脚石,凭此建立起人脉关系,故对剑术下过一轮苦功。在对外的交际,没人说他半句不是,能面面倶圆,生意做大后又肯疏财仗义,他掩饰得很好。”   龙鹰道:“真正的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香怪道:“你不奇怪我为何知得这么清楚?”   龙鹰点头道:“确是古怪,就像你在他身旁盯着似的。”   香怪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叹道:“在我被皇甫长雄烧掉工场和仓库的翌日早上,我扑到皇甫长雄的府第找他理论,给他使手下乱棍扫出府外,回家后……噢……”   龙鹰探手抓着他双肩,道:“现在是报恨雪耻的时刻,不是伤心落泪的时候。”   香怪举袖抹掉苦泪,瞬即复常,道:“青莲见我伤成那个样子,心绞痛发作,没捱到天明便走了。尙未办好后事,独孤倩美在妹子陪伴下,到来向我赔钱,我香怪当然拒不接受,再多钱也没法将我失去的买回来。独孤倩美一时感触下,向我吐露辛酸,才让我晓得皇甫长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龙鹰心想世族的千金小姐,竟向一个寒门大数丈夫的不是,可想象独孤倩美对丈夫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是彻底的绝望。   “她死了!”   龙鹰一呆道:“谁死了?”   香怪道:“独孤倩美在上个月过世,肯定是被皇甫长雄气死。在家里,皇甫长雄是个人人害怕的暴君,他所有作为都是对的,不容质疑,稍违他意者,没一个有好下场。”   龙鹰微笑道:“他根本算不上是个人,哈!不是人便好办,我们就当他不是人的来对付。” 第九章 内忧外患   符太睡至日上三竿方离开榻子,小敏儿悉心伺候,态度亲昵,却少了以前的一意引诱,眼内怨意不翼而飞。何况她并非独守空帏,而是睡在符太的怀抱里,前所未有的酣熟甜美,安然寻梦。   符太吃早点时,小敏儿耳语道:“大人的手有股怪异的热力,透进小敏儿心里去,令小敏儿忘掉一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且不像以前般在半夜惊醒。像现在般,醒来后精神奕奕,头也不痛。”   符太瞥她一眼,暗自心惊。小敏儿确多了初见她时没有的某种气质,明艳照人,神采飞扬,想不到自己的“血手”竟有此另类作用,本意是令她入睡,勿缠自己欢好,岂知日子有功,不但改变了她的体格,还出现气质上的变化。   假如给安乐看到她现在的动人模样,有何联想?韦后又怎么想?   符太不得不承认对小敏儿迷人的身体如上了毒瘾般。以前的小敏儿,与妲玛相比,总像欠了某种独特的内涵和气质,可是此刻的小敏儿,在他“血手”的栽培下,像破去了璞的美玉,显现其特异的姿采,足与妲玛媲美。   符太顺口问道:“你以前有头痛症吗?为何不告诉我?”   小敏儿讶道:“还以为大人早晓得了,所以给人家治病。”   符太暗叫惭愧,因记不起自己乃神医,又想到天时、地利下,造就出小敏儿愈来愈难离开他的大小环境,即使开始时她只着眼于求存和功利,可是人与人的关系,尤在男女之间,是不可能持恒不变,就像自己对她,相信她亦有同样的情况。   谈说间,汤公公来访。   这个众侍臣的大头子容色阴黯地在符太对面坐下。   小敏儿奉上热茶后,赶快退出厅堂。   符太从不懂安慰人,因认为是废话,想到令汤公公心烦的事多少与张柬之等有关,更不知可说些什么。   汤公公未语先嗟叹,沉重的道:“大唐之败,自五王被封始。”   符太从未同情过张柬之等五人,认定乃咎由自取。他对大周还好一点,对大唐没半分感情,故没法投进汤公公的情绪去。   可是汤公公总令他联想到胖公公,见汤公公这般失落,心里不好受,此类感受,在以前是没发生过的。   呆瞧着汤公公。   汤公公沉浸在自身的情绪里,没留心符太的反应,虽似瞧着符太,却眼神空洞,视而不见,悲叹道:“兵败如山倒,稍有智慧者,谁不求去,直至朝无良臣,国无猛将。”   符太不解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汤公公这才晓得说话没头没尾的,道:“今天早朝,皇上颁旨封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嗥五人为王,又藉尊崇功臣,免去他们的朝务,只令参加朔望的大朝会。如此封王岂非等于罢相,由今天开始,治权尽入武三思之手,兵权归于宗楚客,真不欲观之!”   符太终明白今天发生的事,唇亡齿寒下,本立在张柬之一方的文臣武将,清楚大势已去,不想被逼死又或被害死者,唯一之计是黯然引退,保证武奸鬼立即批准,不挽留。   符太对政治虽不在行,却知外事,心想默啜不趁机起哄才怪,李显的皇朝危矣。   天下岂还有能与突厥狼军抗衡的人,勉强拿得出来见人的,是郭元振,不过边界这么长,默啜避开郭元振便成,就像以前般,能轻易突破,深入中土,大肆破坏,掠夺人货,以泄旧恨。   汤公公叹道:“如果不是时日无多,公公定告老还乡。”   符太大奇道:“公公也可以走吗?”   汤公公道:“有何不可,现在是皇上说了算,哪来规矩可言。”   听他满腹怨气,便知他对李显如何失望。   符太问道:“公公的时日无多,指的是哪方面?”   汤公公现出个苦涩的表情,没答他,道:“现在还有件关系重大的事,与鹰爷有直接的牵连,皇上、皇后全考虑不到事情的关键性,以等闲之心视之。”   符太完全掌握不到汤公公意之所指。讶道:“何事令公公心烦?”   汤公公沉声道:“吐蕃王赞普使人来向我们提亲。”   符太在这类事上乃嫩至不能再嫩的新丁兼门外汉,道:“有问题吗?”   汤公公显然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吐苦水的对象,不厌其详地解释道:“建立姻亲关系,是国与国间能否和睦共处、影响深远的盛事。昔日文成公主嫁予吐蕃之主,便带来我们和吐蕃长期的安定。当年武延秀往突厥迎娶凝艳,落得被羞辱而回的结果,便是我们和默啜关系的活指标。”   稍顿续道:“今次吐蕃王来求亲,亦含有试探皇上之意,看再不由武则天和鹰爷主事的中土,对吐蕃采取哪种态度。应付此事,必须权衡轻重,仔细思量,搞不好,后果难测,最坏的情况是兵戎相见。唉!鹰爷千辛万苦和吐蕃人建立起的交情,就此被搞砸。”   符太道:“皇上推辞了吐蕃王吗?”   汤公公没好气的道:“皇上根本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后也不懂,懂得的如张柬之等人,压根儿不晓得吐蕃的使臣竟是来提亲,尙以为是一般礼节往来。遂被武三思只手遮天,怕鹰爷因之影响力大增,为一己之私,不但断然拒绝,可能还说了令人难堪的话,吐蕃使臣愤然而去。唉!西线多事了。”   以符太对政事的无知,仍清楚大事不妙。   任龙鹰和横空牧野交情如何深厚,随着吐蕃王日渐成长,开始有他的主意,当事情牵涉到国家的荣耀和屈辱,横空牧野如让吐蕃王感到他偏帮外人,肯定保不住权位,何况中土已改朝换代,再不由龙鹰话事。   汤公公道:“庸人误国,谁想过尙未迁都,国运频现凶兆。唉!只是迁都一事,已劳民伤财至极,更令人心不稳,公公还可以做什么?”   看着汤公公的焦虑不安,像火一样灼烧眼前的老太监,符太欲语无言。安慰的言词,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济于事,而符太既不懂也不习惯说这类话。   他听到老太监的心沉重地怦怦直跳,跳得很不均匀,可知国家的内忧外患,不但影响汤公公的精神、情绪,还直接打击他的健康。是心病,无药可救。   汤公公沉吟道:“或许尙有一事,公公可尽点心力。”   符太顺着他语气问道:“尙有何事?”他心里的真正想法,是做什么都是徒费心力。由李显登位的第一天开始,宫内和朝廷的恶斗立告展开,愈趋激烈,由上至下,只知追求权力和私利,排除异己,国力每况愈下,如汤公公的健康般。   汤公公抬头往他瞧来,道:“如果继位的是皇太女而非皇太子,天下肯定大乱。”   以符太的漠不关心,仍给吓了一跳,愕然道:“不会吧!任皇上如何昏庸,怕也不敢犯此弥天大忌。”   汤公公喘了几口气,容色变得更苍白憔悴,搓揉胸口。   符太记起自己是丑神医,对此有无可推卸的责任,道:“身体要紧,让庭经先为公公诊症治病。”   汤公公摇首道:“庭经不用花精神,公公的病是不会好过来,亦不想好过来。公公曾想过不去理事,心无他念的颐养天年,却是无路可逃。事情像恶鬼般紧缠着公公,该是我的命注定走这个运,瞧着显儿大起大落,本该有点安乐日子,岂知比诸以前只须忧虑武则天,变得更复杂和使人难受。唉!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嫌多。”   接着沉声道:“若鹰爷在这里就好了。”   符太艰难地找到在眼前情况下,可以说出来象样点的话,道:“张柬之等既败下阵来,朝廷该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武三思不懂外事,但宗楚客却是长期与外族交手的人,该知进退。”   汤公公道:“庭经如这般想,是大错特错。武三思心毒如蛇,张柬之五人是他眼中刺、腹内患,不将之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在朝廷,从来没有独善其身这回事。神龙政变时,除二张及其奸党外,谁不支持张柬之等人?包括武氏子弟在内。不过!武三思绝不这么想,在可预见的未来,受影响和被株连者之众,超过任何人的所想。”   又道:“皇上凭逼宫登上帝位,最害怕的,亦是被逼宫。今次皇上采纳娘娘和武三思架空五人之计,正是怕五人重施故技。架空是第一步,其他陆续而来。”   符太恍然道:“鄙人明白了,公公是怕现时没人再敢说反对娘娘和武三思的话,故此以前不可能的事,现在变得大有可能,破天荒首次立太女而非太子。”   汤公公压低声音道:“安乐最近是否没来烦扰庭经呢?”   符太点头道:“我有大半个月未见过她。”   汤公公道:“因她正为此事四处活动,又加重对重俊的攻击,弄得洛阳谣言乱飞。”符太担心的道:“公公想劝皇上吗?”   他是第一次为汤公公担心。于李显的集团,汤公公是唯一清流,明辨忠奸,一心一意为李显办事,忧大唐之忧。说来讽刺,李显集团内不乏自负才智之士,却惟独眼前的老太监,有此胸襟抱负。也是集团里最明白那混蛋的人,知他全无权力野心。   汤公公潇洒的道:“既无所欲,何惧之有?”   符太暗忖自己比他更无求,因连大唐的兴衰亦不放在心上,视人生如游戏。提议道:“由鄙人出手又如何?”   汤公公皱眉道:“犯不着吧!庭经一向不理政事,忽然就这方面向皇上进言,会影响皇上与庭经得来不易的关系。”   符太哂道:“真的有影响?”   汤公公苦笑道:“大概影响不了,庭经清楚皇上,知他作风。”   符太道:“可以安排一个让庭经和皇上说密话的机会吗?”   汤公公道:“不容易,但却非没法,公公瞧着办吧!”   这回轮到他担心符太,问道:“庭经如何就这方面劝皇上?”   符太道:“仍想不到,这类事要临阵时方晓得,须随机应变。”   顺口问道:“李重俊那小子晓得今早的事了吗?”   汤公公道:“该清楚了,早朝后,李多祚没有去安慰张柬之等人,却匆匆去见李重俊,该是向重俊报知此事。”   符太讶道:“李多祚仍握禁军兵权,娘娘和武三思不怕他吗?”   汤公公道:“这叫逐一击破,如果将所有人一起处理,不立即激起兵变才怪,李多祚正是怕在张柬之等人之后,将轮到他,所以去找重俊。”   符太道:“他们肯定一拍即合。”   又不解道:“李多祚这样去见李郡王,不怕招娘娘和武三思之忌?”   汤公公终于现出点笑容,道:“公公说得不够详细,李多祚和重俊的会面是在宫外秘密进行,没人晓得。”   见符太瞪大眼睛,欣然道:“庭经想问公公是如何知道的?是因重俊和李多祚说话后,惶惑不安,到公公处来求助,请我为他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   又道:“说不定他也会来找庭经,现时在宫内,重俊孤立无援,很可怜。”   说毕站起身来。   符太忙起立恭送,陪他走出轩堂,下石阶前,汤公公止步道:“当是太子,还是太女一事尘埃落定,不论结果,安乐那丫头仍会来骚扰庭经,她少有对男人保持这么久的兴趣,确属异数。”   符太趁机问道:“她究竟看上庭经哪一方面?”   汤公公道:“据她向身边的人透露,与庭经相处时,感觉刺激古怪,次次新鲜,纵被你拒绝她,仍生不出半点气,于她是未曾有过的经验。换言之,就是她对庭经动心了。”   符太大叫头痛。   汤公公道:“她对庭经的态度,影响了长宁对你的看法,如非碍着安乐,该早召庭经去为她诊症。”   太医的身份有利也有害,好处在可登堂入室的在禁中探听消息,坏处是正因这个方便,成为可随传随到的另类男宠。武曌当年的其中一个男宠,便是太医,也数此君最快一命呜呼。   符太道:“庭经是否该迁离禁中?”   汤公公道:“人人可以,独你不行。没有神医在旁戒备,皇上肯定睡不安寝。所以不论庭经如何开罪娘娘,惹毛安乐,皇上仍会维护你。别的不行,皇上在切身的问题上,非常有分寸。”   符太喜道:“多谢公公提点。”   汤公公道:“庭经的策略是对的,保持现时的关系,反可以影响安乐,也使娘娘……嘿!不用公公说出来吧!”   符太给吓了一跳,道:“不是吧!”   汤公公摇头叹息,心灰意冷的道:“公公见尽宫内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事更无法说出口来,只希望可以永远忘记。庭经很快习惯的,习惯了再不当作一回事。”   拍拍他肩头,走下台阶。   符太见他脚步虚浮,忙搀扶他,抵达恭候的马车前。   汤公公凑到他耳边,沙哑着道:“公公恐怕见不到西京哩!”   符太早由抓着他的臂膀,察觉他气虚血弱,该是因长期活在庞大的压力下,忧郁成病,不是药石能起效用的一般病症,他的“血手”,对他是无益有害,虚不受补也。   思之也感恻然。   想不到继小敏儿之后,他对眼前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权势虽大,但毫不快乐的老太监,动了真情。   小敏儿绮年玉貌、千娇百媚,尙可了解;可是对无亲无故的汤公公,竟也生出恻然之心,就连符太自己也不明白。   符太有点害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看着马车开走后,正要返回轩堂,又有人来了,且像一阵疾风般赶至。 第十章 好事变坏   龙鹰恨不得将武三思煎皮拆骨,祸国殃民,莫过于此。一个鲁莽的决定,几句说话,使战友变敌人,后果难料。   记起横空牧野曾严肃地向自己说及和亲的事,当时龙鹰不大放在心上,之后更忘掉了,到此刻方晓得关系重大,涉及两国是敌还是友。文成公主嫁往高原,造就了一段天赐良缘,为吐蕃带来良好深远的影响,留下美好的回忆。际此中土和吐蕃空前团结之时,再缔造另一段皇族间的姻盟,乃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武三思既不懂大体,又不晓外事,大好机会,如此令人可惜地断送于他手上,成为无可挽回的憾事。   符太说得对,随吐蕃幼主年岁渐长,权力回到他手上去,再不是横空牧野可以一个人说了算。   大唐复辟,如平地焦雷地轰动周边远近外族,即使与龙鹰有深厚交情的,因新朝排斥自己,难免疑虑丛生。今次吐蕃派使臣到洛阳提亲,大有可能是横空牧野出的主意,至少得他认同,摆明来试探新朝对吐蕃的态度,得到的是坏至不可再坏的结果。以外族重视声誉尤过于生命的作风,两国间关系危矣。   横空牧野个人的影响力,在势之所趋下,再起不到作用,仇恨和屈辱将掩盖理智。纵然横空牧野本身,因不晓得龙鹰有“长远之计”,虽由林壮处知他仍活跃中土,有所图谋,却苦于不能说出来,除坐看国内上下对李显新朝怒火蔓烧,别无他法。   不论吐蕃采取何种雪耻之法,结果就是予默啜有可乘之机,千载一时,岂肯错过。   龙鹰惨受有心无力的感觉折磨,空有盖世战术谋略,但因囿于形势,明知大祸即临,却一筹莫展。   人生最使人难受的,是得而复失,由好转坏,与吐蕃的情况正是如此。   异日与横空牧野相见,大家仍是兄弟吗?   当日在洛阳,闵玄清对自己的失望,她的决绝,至今忆起,仍感心寒。   室外夜阑人静,天上云朵低垂,月黯星稀,看来明天有风雨。   如果当时扮丑神医的是他龙鹰,惊闻噩讯,会抛开一切的赶赴高原,以龙鹰的身份觐见吐蕃之主,当面解释,以免仇怨扩散,此时却是事过境迁,乏力回天。   唉!肯定睡不着了,看看手上《实录》,尙余小部分,就赶在天明前阅毕,然后再在数天之内,读完最后一卷。那时可去起出《实录》的〈西京篇〉,掌握最新情况。   ※※※   符太喝道:“走得这么急干啥!”   高力士不住别头看汤公公逐渐远去的马车。   符太道:“汤公公来找我说话不成吗?有何好奇怪的。”   高力士恭敬地垂首道:“经爷的事,怎都轮不到小子说话,怕也没人有置喙的资格。小子之所以奇怪,是今早见大宫监时,他的精神很差,气喘还有点作病的样子,理该好好休息,怎知来了找经爷说话。”   符太暗叹一口气,汤公公现在是选择了慢性自尽,因活着对他是难以背负的重担子,眼闭脚伸,是唯一解脱的方法。哀莫大于心死。   高力士该多少晓得点汤公公的心事,汤公公始终不是胖公公的级数,没法像胖公公般深藏而不露。   淡淡道:“想晓得汤公公和老子说什么?对吧!”   高力士吓了一跳的垂首道:“小子怎敢!”   符太道:“汤公公说出三件事,每一件均事关重大,影响大唐的安危,你想听哪一件?”   高力士受宠若惊,不相信地偷看他一眼,又低垂着头,道:“小子何来选择的资格,经爷瞧着办好了。”   符太微笑道:“那即是全都想听哩!”   高力士喜道:“经爷精明。”   符太道:“第一件事,你早晓得了,就是封王等于罢相。告诉我你的看法,须说真话,看你对时势的掌握。”   高力士道:“禀上经爷,先架空,后贬谪,最后斩草除根,此等事自古已然,没有例外。”   又低声道:“给大相出主意的,全为奸狡小人,卑鄙手段,陆续而来。”   符太暗赞他有胆识,敢说真话,并向他交心。   汤公公在这样的情况下,特地来找自己说话,加强高力士对自己的信心。   道:“第二件事是太子、太女之争,将因那不是东西的东西权力遽增,而全面展开。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高力士爽脆答道:“不论皇上如何宠纵八公主,如何惧内,仍该没这个胆量,欠的只是一个声音。”   符太讶道:“这番话由汤公公说出来,是理所当然,你这小子有此看法,大不简单。”高力士道:“小子过关了吗?”   符太道:“老子尙未说完,心急什么。”   接着说出吐蕃使节前来提亲,结果愤然而去。问道:“怎么看?”   高力士容色一黯,颓然道:“这正是小子急于入经爷门墙的原因。”   符太叹道:“果然有点料子。”   岔开道:“找我何事?”   高力士振起精神,道:“经爷料事如神,果然有事发生,且是惊动北方的大事。九天前,有‘黄河帮第一高手’之称、大龙头陶宏之弟陶过,在帮内高手随护下,被独行刺客伏击街头,当场送命,据传全身没一条骨胳是完整的。”   符太道:“谁干的?”   高力士为之愕然,细察他的神情,道:“如此身手,中土数不出多少个人。嘿!经爷不是早猜到了!”   符太不耐烦的道:“谁干的?”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该是田上渊吧!辛苦了他。”   符太哑然失笑,摇摇头,道:“好家伙!”   见高力士窃窃自喜,喝道:“我口中的好家伙,不是指你,指的是老田。果然有很高的道行,配作老子的对手。哈!愈难杀,杀起来愈有味道。”   高力士毫不尴尬,道:“经爷了不起。”   符太不解道:“对我想杀田上渊,你不觉得奇怪?”   高力士恭敬的道:“经爷要杀的人,也是鹰爷想杀的人。”   符太道:“不和你胡扯,给我去找宇文朔,说我要见他。”   高力士道:“领命!”   符太负手朝外院门举步,道:“不要跟来,我去会心上人。”   高力士愕然止步,一头雾水地瞧着符太离开。   符太如归家般负手踏足芳玉楼的外院,绕过前厅,朝后园走去。   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两人不闻不问,总须一方去打破僵局,这一方就是符太。   或许是因所提“情约”,使他们关系从纠缠不清,变得微妙,要骄傲自持、冷若冰霜的美女主动找他,实属妄想。不过,符太自信妲玛不但想见他,还爱与他相处,皆因环顾宫城,只他一人将她当作女人对待。   若然可与她亲热,肯定是骄人的、刺激的成就,是故梦成真,对符太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只恨也晓得属痴心妄想。   阳光普照下,后园的小桥流水映入眼帘,却不见伊人凭栏俯视流过桥底的溪水,周围的花草树木在夏阳映射里闪闪生辉,安详宁和,芳玉楼宛如禁中里的净土,在这里一切与别不同。   符太悠然步上小桥,抵达当日妲玛站立的位置,忽生感触。   从当年受尽欺凌屈辱的无名小子,到今天昂然立在这个位置,与天下间各强大的势力争雄斗胜,其中的曲折离奇、因缘巧合,多么难以想象。   以前,从不认为自己可像一般人有喜有乐,也不会因任何事开怀回味,闭关修成“血手”后,亦将心炼成寒石,不具七情六欲,尤于男女之情。   直至遇上柔夫人,听到她的声音,他密封的、冰天雪地的世界,被打开缺口。然而,迷上她还迷上她,对柔夫人他从没失去过理智,清楚她是玉女宗的媚术高手,永不为男人倾情,尽管表面情深一片似的,却可随时下手干掉自己。双方在情场上交锋,动情等于败下阵来,确别开生面,然而事过境迁,符太将自己重新关闭,亦没因得不到柔夫人的身体,后悔惋惜。可是,在这一刻,他真的盼望可与妲玛相亲互爱。   妲玛是他最深最甜的美梦,唯一的补偿,失而复得。   妲玛一身素黄便装,连身的束腰长裙,柔软贴体,将她婀娜动人的曲线尽显无遗,秀眉轻蹙的来到他身旁,不悦道:“大人愈来愈不顾礼貌规矩,要来便来,视我如无物。”   符太毫不在乎的道:“田上渊出手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妲玛为之一怔,责备的话说不下去。   符太朝她瞧去。   在棕色秀发衬托下,妲玛如珍稀宝石的碧绿明眸,闪闪生辉的凝视他,引人入胜至极。这样的一双眼睛,并非首次得睹,当时立令他神魂顚倒,只是昔者已逝,没想过尙有另一次机会,有这个幸运,可再一次碰到。   妲玛不施脂粉,卷起秀发,以一根长簪绾结头顶,白里透红的脸肤没半点可供挑剔的瑕疵,娇嫩至令人不相信眼睛,青春焕发,明艳照人。   光是填满鼻端的幽香,即使给美人儿修理几拳,仍是値得。   符太淡淡道:“田上渊每次出手,奇、狠、准,射人先射马,谋定后动,立把形势逆转往他有利的方向。”   妲玛的心神被他的说话吸引,露出深思的神色,该是以己之所知,比对符太对田上渊的评析。   符太肆无忌惮地饱餐秀色,好整以暇地道:“假如贵教不是从被杀者认出‘血手’,恐怕到今天仍没有头绪。这就是田上渊的作风,表面从容,暗里计算,不择手段。现在他最想得到的是夫人,不用小弟解释,夫人该晓得鄙人非是危言耸听。”   妲玛瞪他一眼,道:“你看人的目光可以规矩点吗?贼眼兮兮的。”   符太叹道:“鄙人现在的情况,如若在沙漠遇上水源,快渴死的人会和你讲仪态风度吗?鄙人正是这个情况,夫人见谅。”   妲玛没好气道:“又胡言乱语。唉!愈来愈不清楚大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怎可能这么熟悉人家的事,不时语带双关,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符太道:“在过去没见面的这段日子,夫人有挂念鄙人吗?”   妲玛白他一眼,若无其事的道:“每天都在想。”   符太失声道:“真的!”   妲玛唇角飘出一丝带点狡猾意味的笑意,顿令她变得娇憨可爱,还装出个不在乎你的表情,轻描淡写的道:“若大人自作多情,脑袋是你的,谁都没办法。恕妲玛坦白,我想田上渊的时间,不比想大人少,依你的思路,我对田上渊该胜于对大人了。”   符太嘻皮笑脸道:“怎可混为一谈,夫人想田上渊时,难道心甜如蜜?当然不是,对吗?”   妲玛为之气结,两边玉颊梨涡处无由现出点点红霞,狠白他一眼,道:“不要扯到别的地方去,你的‘血手’是从何处学得的?”   符太罚道:“鄙人何时告诉夫人,我懂得‘血手’?”   妲玛生气道:“你事事不肯坦白,教人家如何信任你?”   符太道:“凡人皆有不可告人之秘,故而真正的坦白,并不存在,夫人想别人坦白,等于缘木求鱼。幸好还有协约一类好东西。哈!”   妲玛平静的道:“换过任何其他男人,保证小敏儿第一晚便失身,为何独太医大人无理地克制?”   符太奇道:“夫人竟忘记了鄙人向娘娘说过什么。”   妲玛道:“男人三妻四妾,等闲事也,绝构不成理由。”   符太毫无愧色的道:“那‘余毒未清’又如何?鄙人的责任是医人,非是害人。”   妲玛终忍俊不禁,“噗喃”娇笑,如冰融雪解,又怪责自己露出底儿,嗔道:“解释也可以讨价还价的,可知你是如何混帐。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符太悠然道:“可以说出来的,通常没有石破天惊的震撼力,稀松平庸。勉强着鄙人说,可以告诉夫人,鄙人若没点道行,怎配作夫人的护花者。”   妲玛道:“大人有胜过田上渊的把握?”   符太亮起异芒,道:“谁胜谁负,没有意思,田上渊本身掌握的,在背后撑他腰的,是当今中土最强横的势力,否则鄙人早去找他决战,故没法对夫人的问题提供爽脆的答案。”稍顿,续道:“如夫人换别的方式问,例如能否杀死田上渊,鄙人可以项上人头保证,田上渊是注定了飮恨于鄙人手上,谁都不能改变。”   妲玛不解地审视他好一阵子,柔声道:“你是真的痛恨他。何解?”   符太回复嘻皮笑脸的气人模样,道:“洞房花烛夜,一切将告水落石出。”   妲玛叹道:“快给你气死。你期待的什么夜,永远不会发生,你的所谓‘情约’,是天下间最蠢蛋的契约,枉你聪明一世,蠢钝一时。勿浪费人家的时间,你今天来,究竟想告诉我何事?妲玛失去了和你扯东扯西的耐性哩!”   符太微笑道:“扯到别处去的罪魁似是夫人而非我。鄙人是来禀上有关田上渊的最新动向,夫人却追究起鄙人之所以能神通广大的原因。惹得鄙人对夫人愈看愈爱,一心想着今晚来个洞房花烛,想得脑袋燃烧,连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都说了出来。”   妲玛竟不计较他又出口调戏,抓着他说话的漏洞道:“不再‘余毒未清’了。”   话出口方发觉语病,玉颊红晕乍现。   符太呆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妲玛此刻说话的神态、模样,令不能挽回的过去,重现眼前。 第十一章 神医本色   妲玛瞬即回复清冷自若,适才的失言失态,似从未发生过,道:“妲玛在听着!”   符太将她从头至脚瞧一遍,自言自语的点头道:“还以为夫人对鄙人不屑一顾,原来恰好相反,过去二十多天,夫人闭关疗伤,现在离复元只一线之差。不过!如本太医断症无误,所差的一线,极难痊愈,因令夫人受创的是田上渊阴损之极的‘血手功’,伤的为血气的本源,却没有特定的位置,若似在深潭内寻找一条漏网的小鱼,鱼踪乍现,下一刻又不知所终。”   妲玛给他说中心事,淡淡道:“大人究竟是因对‘血手’深到的了解,还是医术高明至能掌握我内伤的情况?”   符太微笑道:“现时首要之务,是使夫人完全复元过来,非是查根究柢。夫人相信吗?天下间能使夫人不药而愈者,不出三个人。且下手医治的时机非常关键,宜早不宜迟,拖延过久,大有可能永难痊愈,还以为好了,当与田上渊再次交手,方发觉正因此一线之差,缚手缚脚,如被他生擒活捉,肯定贞操不保。”   妲玛白他一眼,不悦道:“偏扯到那方面去,你说能令我完全复元者,有三个人。一个是神医,另一个该为田上渊,第三个人是谁?”   符太道:“当然是符太!”   不容她问下去,接着道:“可以下手为夫人治伤了吗?”   妲玛苦恼的道:“人家信你不过呵!”   符太正容道:“夫人放心,我王庭经乃顶天立地、不欺暗室的君子。八公主和小敏儿是最佳范例,夫人怕我趁机轻薄你吗?是看扁了鄙人,不明白鄙人医者父母心。”   妲玛犹豫的道:“你是以内气为我治伤吗?就像为皇上诊治般?”   符太理直气壮的道:“深潭寻鱼,没可能只局限于某一水域和深浅,夫人明察。可以保证的,是必可根除夫人的内患。”   妲玛两边玉颊再现霞彩,狠盯他一眼,叹道:“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对吗?”   符太欣然道:“夫人刚才不是说过,鄙人是唯一的例外。”   妲玛微耸香肩,道:“好吧!”   符太喜出望外,当然不敢表露出心内的兴奋,同时警告自己,如乘人之危的占妲玛便宜,将令她看不起自己。   道:“刚才鄙人夸大了点,四手相握,该足够有余。”   妲玛杏目圆瞪的道:“既然如此,偏要夸大来吓人,算什么医者父母心?”   符太昂然道:“对夫人,鄙人持的肯定非是父母心,而是……嘿!守正不阿之心。”妲玛神态自若的哂道:“在马车上挨挨碰碰,叫守正不阿,未之闻也。休说废话。”一双玉手递往符太。   符太如得至宝的把她一双柔荑接入手内,掌心相向,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透心而入。轻轻道:“有‘黄河帮第一高手’之称、帮主陶宏之弟陶过,在长安被独行刺客伏击身亡,随行的高手亦有死伤,此事轰动北方。”   妲玛一阵抖颤,闭上美目,道:“太医大人的真气非常古怪,虚无缥缈,难以测度。”接着睁眼道:“田上渊与此有何关系?他昨天才离开洛阳。”   符太牢牢握着她温润的纤手,仿佛自认识她以来,一直隔在两人间的无形墙壁已被拆除。清丽的脸庞,磁铁似的,使他没法移开目光;亲密的接触,跨越了以前那道鸿沟,一切由此刻开始。   曾经历“瞬间生死”,后经“清神珠”升化提炼,到“横念诀”再作突破,修成正果,介乎能量和真气间的异能,于两人手心触处酝酿积聚。   符太没有夸口,“解铃还须系铃人”,除田上渊外,只他有能力根除妲玛的内伤,连龙鹰那小子也不行。   今次他出动真功夫,纵然被妲玛察觉“血手”的根源,亦在所不惜。幸好看现时妲玛的态度,虽令她更感“丑神医”深浅难测,或许也能彻底消除她对自己的怀疑。   多次蜕变、转化、提升,他的“血手”,就如符太化身为丑神医,成为另一个人。   今次轮到符太闭目,沉声道:“夫人这一轮少有离楼,因何却知道田上渊昨天离开?”妲玛微微一怔,没有解释,神不守舍的道:“有点道理!”   符太张开眼睛,双目射出妲玛未曾见过的芒光,注视着她,道:“想取回五采石,不能凭一般江湖手段,更非个人力量办得到。田上渊每次出手,均予人看通看透的味儿,盗五采石如是,灭独孤善明之门如是,今次声东击西,即使是他的敌人,仍不得不佩服他。”   妲玛不堪符太手心异能愈趋庞大的刺激,又不能运功抗拒,还要中门大开,将身体的气血经脉开放,颇有被符太于更深入的接触层面,全面入侵的滋味,轻轻抖颤。   符太心内的满足,无与伦比,因终赢得妲玛对他绝对的信任。   不论她表面对他多凶,事实就是她肯对自己不设防御。   妲玛轻吁一口气,皱眉道:“纯为猜测吧!”   符太断然道:“非是猜测,是知敌。”   略一停顿,加重语气道:“陶过的武功在北方武林,或许尙未能入三甲之位,但亦所差无几,加上帮内高手随行护驾,根本不惧偷袭伏击,即使来的是一群刺客,仍有还击之力,至不济该可突围逃生。而现在是当场惨死,本身已是清晰无误的证据。”   妲玛白他一眼。   符太愕然道:“没道理吗?”   妲玛道:“不是指这方面,而是握着人家的手,一边用这种眼神看人,谁受得了?”符太哑然笑道:“原来如此。鄙人不是故意的,而是默运医功下,眼神出现不自觉的变化,夫人见谅,再忍耐片刻,当我生出感应,真气会在眨眼间将肆虐的元凶缉拿归案,完成大任。”   又道:“能名垂千古的一流刺客,必有一套特殊本领,譬如‘影子刺客’杨虚彦,潜藏隐迹的功夫不在话下,至厉害是他的‘影子剑法’,可眩人眼目,一个失神下连命都掉了。田上渊亦是如此,骤然遇上‘血手’,夫人该如我般清楚后果。”   妲玛不解道:“太医大人从南诏回来不到三个月,却对中土形势了若指掌。尙有一事,如果大人不交代清楚,休想我放过你。呵!”   积蓄至巅峰的异能,从符太手心倾注进妲玛左右掌心,如电如火的循她两手的血脉,走遍全身,剎那间妲玛气血滚腾,难受至极点。   “轰!”   美女的脑袋瓜爆炸开来似的,然后晋入沙暴后尘埃洒落的安宁平静。   妲玛闭上双目,眼睫毛抖动着,然后张开眼睛,露出碧玉般的眸珠,与符太四目交投。   美女淡然自若的道:“大人握着人家的手。”   符太失声道:“鄙人刚治好夫人的奇难怪症,换来竟是翻脸无情,还有更不公平的吗?”   妲玛轻描淡写的道:“太医医术之高,不容置疑,今趟妲玛亲身领教,方体会到皇上当日霍然而愈的情况。功法大致上走的是‘血手’的路子,绝无疑问,可知大人不但懂得‘血手’,更超越了‘血手’,故能出神入化,弄到似是而非。依人家的猜测,关键在于大人突破了本功,真气充盈生机,活泼灵动,与‘血手’的心法迥然有异。告诉人家,为皇上治病时,以大人现在表现出的功架,大可不必向妲玛显露‘血手’的起功式,却偏这么做了,事后又矢口否认,究竟有何意图?”   符太暗叹一口气,终瞒不过精通“明玉功”的美女高手,皆因大家的武功出自同一源头,“明玉”和“血手”,是同一功法的阴阳两面,在这种毫无隔阂,不可能有保留的接触下,让她一览无遗。不论自己如何蜕变转化,终是从某一起点起步,这个底细在妲玛无差的法眼下,原形毕露。   同时心生异样。   如果她没特别提醒自己正紧握着她一双玉手,还不觉怎样,可是得她提醒后,美人儿又没挣脱,任他握着,情况顿然变得暧昧微妙,使他神酥意软,也更狠不下心来续说大话。   此刻进退两难。   否认是一句说话,却破坏了得来不易的融洽关系。踏进芳玉楼前,怎想过拿着人家姑娘的纤手,款款深谈?   符太故作神秘的道:“夫人瞧得很准,鄙人是故意的。嘿!夫人的手真柔软,不像修习过上乘武技的人。”   妲玛步步进逼,道:“肯承认了吗?为何这么做?”   符太苦恼的道:“夫人仍不明白吗?这是一见钟情,问题在鄙人生性愚鲁,想不到吸引夫人的方法,惟有以半生不熟的‘血手功’惹夫人注意,竟得夫人评为出神入化,实为一场误会。”   妲玛大嗔道:“仍要狡辩。放手!噢!”   符太将她两手提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别在她左右手背各香一口,再任她如触电般收回尊贵的玉手。   妲玛脸现红霞,狠狠白他一眼,却没有勃然震怒,有些儿娇羞,又是无可奈何,神态动人。   符太摊手道:“当是诊金吧!”   又叹道:“夫人,这就叫缘分,老天爷安排了我们的遇合,逃都逃不掉。有兴趣听一个真实的故事吗?发生在鹰爷、万爷和风公子身上,也是今趟他们在南诏重聚的远因,保证夫人听过后,再不认为鄙人提出的是蠢蛋协议,且害怕终有一天,忍不住向鄙人委身下嫁,那时真不知夫人如何面对今天放的狠话。”   妲玛“噗哧”笑起来,粉脸含春的道:“你说的才真的奇怪,若如妲玛爱上你,哪还计较面子的问题。勿要岔到别处去,听你提起鹰爷和他的兄弟,仿如说着与你有密切交情的人。唉!愈清楚你多一点,愈感你怪诞离奇,难以测度。不和你胡扯,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希望,虽然人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个希望,确系乎大人身上。若大人仍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妲玛只好自己想办法。”   又轻轻道:“我已信任你了,你仍不信任人家?”   符太道:“鄙人肯说他们的故事,早向夫人揭露端倪,表示鄙人和他们的关系大不简单。今次特来向夫人报上田上渊的事,是要夫人明白,能否夺回五采石,凭匹女之勇,只会坏事。环顾当今之世,能从田上渊手上得回五采石,只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鹰爷。”   妲玛欣然白他一眼,道:“那他就不是身在南诏呵!”   符太笑道:“很多事,不须明着说出来的,暂时可透露的,就这么多。对付田上渊,斗力是下下之策,须伐谋用计,还要用种种手段,予以打击削弱。勿看我待在宫里,事实上我已策动了宇文朔,肯定有田上渊好受的。夫人不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人生几何?一边谈情说爱,一边打打杀杀。夫人勿要以为得回五采石的一刻才会快乐,鄙人敢保证重夺五采石的过程方为最动人,愈艰难愈精采。就像眼前的情况,得失之间,恰是妙不可言之处。”妲玛思索着,听毕后黛眉浅蹙,轻轻道:“勿板起脸孔向人家说教。”   符太哂道:“夫人害怕了!”   妲玛一怔道:“害怕什么?”   符太俯前少许,盯着她眸神,从容道:“夫人怕爱上鄙人。”   妲玛左右玉颊各飞起一朵红晕,令她更是清艳动人,啐道:“谁爱上了你呵!”   符太施礼道:“若没有其他事,鄙人告退哩!”   妲玛喜嗔难分的盯着他,好一阵子后,叹道:“为绝了太医大人的妄念,请大人明白,妲玛自幼立下永不嫁人之愿,今天没想过改变,以后都不会。”   符太笑嘻嘻道:“没关系,鄙人亦因修炼神功,立下不近女色的咒誓,还不是那么地靠不住吗?哈哈!大家一起解禁破誓,肯定比没愿誓更爽。”   妲玛大嗔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满口脏言。快给我滚!”   符太退后两步,兴致盎然瞧着她的恶模恶样,道:“恕鄙人多言,鄙人离开后,如夫人仍是满脑子鄙人的影像,不知该生气还是欢喜,怎都不能置鄙人于脑后,就是爱的先兆。我们可与任何人为敌,却万万不可与己心为敌,等若和自己过不去。”   妲玛没好气道:“大人若要自作多情,妲玛管不了,还不滚!”   符太哈哈一笑,洒然而去。   ※※※   龙鹰掩卷赞叹。   这小子进步了,至少得自己六、七成真传。   在与柔夫人的交锋里,符太悟通情场战场之道,先后两度进击,均把握着妲玛防线的薄弱处,施尽浑身解数,利用两人间的特殊关系和情况,向碧眼美人展开攻势,又能发能收,恰到好处。   如符太说的,两人间的发展,乃老天的巧妙安排,非人力能抗拒。   经沧浪夜宴后,妲玛对符太的态度与前有明显的分野,虽仍然满腹疑团,却信任他,认识到符太有助她夺回五采石的诚意。   若说妲玛没半点情愫,恐怕妲玛自己亦不相信。   妲玛像符太的初恋情人般,同样拥有罕见碧绿色的眼睛,难怪符太给触动了。   符太确比自己狠心,换过是他,早向妲玛和盘奉上事实的真相,好使她释怀。   这小子对人生的看法很有一手,独到而有见地,妲玛是怕因而愈陷愈深,故发出警告,犯的也是龙鹰以前最多犯的错误,就是欲盖弥彰。惯了言词尖刻的符太,岂肯放过?   正要继续瞧下去,心里无由生出异感。   他听不到任何声息,却直觉危险临身。   感觉还是似曾相识。   剎那间,他晓得谁来了。   如被行刺的不是他,肯定陶过遇害的历史,今晚重演一遍。 第十二章 一山二虎   剎那之间,龙鹰立下了不惜一切,务要杀田上渊之心,不惜夺去符太手刃田上渊的乐趣,至或因此失去取回五采石的机会,在所不计。   杀田上渊,眼前乃千载一时之机。   他仍没法掌握田上渊的位置,因田上渊可以高明至到此刻尙未动杀机,且在足够远的距离外。他灵锐的感官,捕捉不到对方任何显露行藏的消息,能生出反应,纯粹是魔种级的直觉。   田上渊来行刺他,于龙鹰的立场看,绝对为明智果断的行动,好处远超害处。   就像那趟袭杀陶过,事后他必能推得一干二净,不沾上嫌疑的“事实”,令他逍遥在外。   如果上次在洛阳,田上渊有十足杀“范轻舟”的把握,早该杀了他,但那时龙鹰正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必奋而反抗。田上渊看人的眼光何等高明,知未是最佳的时机,又很难向武三思,至乎韦后、安乐等交代,只好放过。   “一山不能藏二虎”。   武三思因田上渊的势力膨胀得太急太盛,起了戒心,转而扶持“范轻舟”,正代表这个形势。   任何一方面,“范轻舟”均可与田上渊分庭抗礼。只是此点,已招田上渊之忌,使田上渊动杀机。   干掉“范轻舟”,江舟隆群雄无首,难有作为;竹花帮则立陷困境,因与现今朝廷再没有中间的联系人。   故从任何一个方向瞧,杀“范轻舟”,于田上渊有百利而无一害。   现时龙鹰初来甫到,睡未暖席,忙碌了整天,肯定没可能处于最佳状态,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离天明不到半个时辰,人人好梦正酣,是睡得又熟又甜的时刻,肯定连田上渊都没想过,“范轻舟”竟在挑灯夜读。   想到这里,龙鹰吹熄了榻旁的油灯,将看剩三页的《实录》放在床头小几处,又脱掉外袍,装出趁天明前小睡一会儿的骗局,诓他动手。   换过未结交符太前的龙鹰,又不晓得田上渊乃上一代大明尊教的“原子”,对“血手”一无所知,田上渊得手的机会相当高。   不论武功如何高强,骤然遇上霸道离奇的“血手”,便如陶过及其护驾高手般,阵脚大乱,到清楚面对的是什么,已被逼落没法挽回的败势,仅余待宰的分儿。   反过来说,我知彼,彼却不知我。龙鹰将计就计,杀田上渊的机会比任何情况下更大。他感觉到田上渊了,从屋檐处跃落地面,于二十丈外沿廊道迅速接近,快似鬼魅,没有丝毫停留。   龙鹰心中无忧无喜,晶莹剔透,如一泓清澈的池水,反映着池外一切,没有遗漏。龙鹰的卧室,位处前铺后进的位置,工场则筑于四间铺子的共同后院,面积等于两铺的大小。   龙鹰的卧房,有一扇向北的槅窗,也是田上渊唯一可在不惊动其他人下,入屋杀人的捷径。   龙鹰隔空施劲,弄出翻床弄被的杂音,同时一个闪移,来到槅窗之侧,靠墙不动。在黎明前的暗黑里,来者似厉鬼,龙鹰亦变成融入暗夜里的幽灵,赤着两脚。   “啪!”轻响一声。   槅窗的窗格如冰雪般融解,却只发出仅可耳闻的微声,敢保证睡在隔壁的郑居中听不到。   一只手从破掉的窗口探进来。   下一刻,榻子上本被龙鹰弄得隆起来,有若他正盖被大睡模样的被子,整张塌陷下去,露出被下无人的馅儿。   卧房的空气似忽然凝固,如有实质,即使龙鹰非是首当其冲,仍被波及,使积蓄至巅峰的一掌,未能于第一时间横斩田上渊探进窗内施术的手。   感觉宛如陷身梦魇,明明清醒,竟难动半个指头。   田上渊不论策略、武功,全出乎龙鹰料外,幸好田上渊误中副车,占优势的仍是他。龙鹰一声不吭,扭身,右掌全力劈往田上渊探进来,既没转黑,没变红,只胀大了少许的手,取的是其手腕的位置。   时机上确失误一线,仍教田上渊避无可避。   虽知掉进陷阱,突袭不成,反被伏击,田上渊竟能不现一丝半毫的精神波动,冷静持恒,手生变化。   虽然来不及缩手,却可变招。   龙鹰切中的再非其手腕,而是田上渊右手的掌缘。   两股能崩天裂地的真劲,如两股激流在深窄的石峡内正面冲击,往两边泻泄,槅窗的木框如纸屑般溅射飘飞。   龙鹰再感觉不到田上渊的手,而是铜墙铁壁。   “血手”的一个特点,是可凭血气将全身功力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聚集于双手,攻敌克敌。若两军对垒,兵力相等,拼的正是这两方面,凭速度和效率,胜对方一筹。   比对一般上乘武技,在血拼上,精通“血手”者就占上灵活度和高度集中的大便宜,且能将“血劲”打制成随心所欲的无形兵器,初遇如此霸道的武功,不吃亏才怪。   命中田上渊掌缘之际,田上渊凭“血手”凝起的铜墙铁壁晃动了一下,接着猛然疾退。他的退开与别不同,非是由脚步带动,而是由手劲推动,像他的手成了总指挥,是船舵也是桅帆,劲气就是风,令田上渊如顺风顺水的小艇般朝后飙移。   其退更大有学问,不采直线,是朝后斜退。   龙鹰暗呼厉害。   幸好仍有杀他的机会,当然!须看他杀自己的心志有多坚决。   如果田上渊知机远遁,龙鹰判断出杀他的机会,已不存在。   一个旋身,斜倾、弹射。   龙鹰穿窗而出,后发先至,飞临田上渊前方。   田上渊一身夜行衣,头戴黑布罩,只露出嘴巴和眼睛,体形明显运功改变了,比平常的他矮上两寸,背弓脚弯。夜行衣内亦塞上布帛一类的东西,肚腆腰肥,纯凭外形,即使熟悉田上渊者,亦认不出来客是北帮的大龙头。   纵然为敌,龙鹰也不得不佩服他,“偷鸡不着蚀把米”后,竟退而不乱,不露狼狈情状。看到田上渊双目精芒遽盛,龙鹰心中窃喜,你这家伙还不中计。   龙鹰要营造的,是“范轻舟”初战得利,为保着上风优势,又怕田上渊溜之夭夭,贪胜不知输,且看轻对手,没顾忌的穿窗出房,全力扑击。   练成“血手”者如符太,或田上渊,最不怕的是正面交锋硬撼,手才是最灵活凌厉的兵器,埋身搏斗,更是其优而为之的事。   如龙鹰般不知死活的横空追来,虚空无处着力,与找死无异。   田上渊瞧着“范轻舟”这头特大肥羊飞送过来,哪还不精神大振,就在田上渊欲移前迎接的一刻,龙鹰由丈许高的半空,钉子般直钉到地上。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中央工场和前铺后进宿处的空间,地方有限,只植两株槐树,若非今天打扫过,地面会是积满落叶。   交手至此,两人均闷声不哼,也没弄出声音,未惊醒沉睡的人。   双脚触地,无形的“血劲”,大锤般直砸胸膛。   龙鹰心中叫妙。   别人是没法变招,田上渊却是没法改手,心与手通,因一意对龙鹰来个凌空击落,龙鹰却特施奇技,积聚于田上渊双手的“血劲”变成不得不发的离弦之箭,不到他收回去,只好趁龙鹰着地时旧力未消的剎那,逼龙鹰硬拼,再看龙鹰的反击能力,厘定该继续下杀手,还是立即退走。   如何应付,为今夜成败之关键。   龙鹰右足伸展,赤脚的足尖在“血劲”及胸前早上少许触地,龙卷风般往田上渊旋过去,带起的奇异能量,如急转的轮子,破开了高度集中、阴损至极的“血劲”,竟凭此硬捱田上渊一招。   虽能卸泄对方近八成真气,可是余下的两成,立令龙鹰经脉受创,胸膛如被无形铁锤狠敲了一下,心脉欲折,全赖魔种护体,于其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前,险险化掉。   此乃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杀此獠,唯一的方法,是以伤对伤,看谁消受不起,故甫交锋,龙鹰以命搏命,似是要来个同归于尽,实则为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任田上渊的“血手”臻达何等登峰造极的境界,比之曾两度入死出生的魔种,吃大亏的肯定是田上渊。   藉旋身之便,龙鹰一脚横扫田上渊,侧踢其腰肾的位置。如被龙鹰卯足全力的一脚扫中,不理其护体真气如何了得,保证即被震散,且不止肾脏难保,还要全身骨折肉裂,当场惨死。   田上渊正处于前进的势子,避无可避,惟有硬架。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一线之差,看谁能抢占优势上风,龙鹰拼着受伤,务求夺得主动,一旦可将田上渊压落下风守势,那明年今夜便是田上渊的忌辰。   田上渊一声不吭的,在双手带动下,来个血气逆回,身体奇异的扭曲,避开少许,就藉眨半眼的隙缝,左手回收下劈。   龙鹰捕捉到随其下劈的手,逆返的“血劲”,再度集中重聚,不但没丝毫因仓卒成军,而致减弱,竟然比刚才攻胸而来的一击,更为凌厉。   时间不容思索。   “砰”的一声,掌、脚相击处爆出闷雷般的沉响,劲气爆泻。   田上渊哼了一声,应脚整个人往左抛开,喷洒出漫空鲜血。   龙鹰也喉头一甜,咯出一口血,一伤再伤,同时借势反旋开去,难以为继。   表面看,两败倶伤。   事实却是龙鹰争得了优势。   刚才田上渊逼龙鹰硬拼而不果,被龙鹰反客为主,架着他狠拼一招,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双脚劲聚,且朝田上渊退开的方向侧倾。   弹射。   田上渊身不由主的被送往逾丈远处,刚立定,龙鹰贴地斜冲而至,一拳直轰。   田上渊不慌不忙,拔空而起,升上近两丈处,右手发出如刀斧般的锋利“血劲”,朝变成在下方的对手隔空劈去,角度、时间上的拿捏,精微准确,像龙鹰送上去给他试招的样子。   龙鹰一掌虚按地面,便那么改变方向,冲天而起,伸出两指,点向田上渊疾劈下来的“血手”。   交手至今,两人见招拆招,以快对快,中间没分毫喘息回气的空间。   落在下风就是下风,若两方各有绝艺,旗鼓相当,绝不犯错,极难平反。   田上渊应付龙鹰弹射之击,精妙绝伦,令他反守为攻,但仍是给逼上半空,且重蹈覆辙,不得不再硬拼一招。   劲气交击。   龙鹰是以更集中的魔气,去破田上渊高度凝聚的“血劲”,指掌相触的剎那,指气逆其“血劲”直注入田上渊右手的经脉内去。   “砰!”   龙鹰给劈得倒撞往地。   田上渊更惨,全身剧震,喷出第二口鲜血,最弊是龙鹰的指力偏阴偏柔,令他没法借得任何反震之力,足令他既脱离险境,又消去其去势,变得随龙鹰往下掉。   龙鹰敢肯定不可一世的田上渊,一辈子里尙是首次这般窝囊。   足踏实地,运转魔种,一个周天已驱除入侵的寒气,双拳朝上猛轰。   此击大有玄虚,右手魔劲,左手道炁,魔道分流,送田上渊一个他消受不起的大礼。然而甫发劲,立叫糟糕。   头上的空间竟被凝固了,化为实物。   虚空当然不会由虚转实,可是“血手”却可能人之所不能,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无形兵器,比真的兵器更难防难守,威力惊人。   田上渊为求保命,使出压箱底的本领,以一双“血手”营造出重逾千斤,从上直砸下来的无形血劲巨石,顿使龙鹰打不响他的如意算盘。   最痛苦的,是白白错过了杀田上渊的千载之机。   打开始,龙鹰因察敌知敌的超凡灵力,加上对“血手”的认识,故能着着领先,然而,纵有诸般优势,策略正确,仍被田上渊层出不穷的“血手”奇招,逼得不住应变,只能险险守得少许优势,可见田上渊如何可怕了得。   若是直面对决,在公平的情况下,鹿死谁手,尙未可料。   交锋至此,龙鹰肯定了田上渊确是台勒虚云、无瑕、拓跋斛罗等人的级数,属有杀死自己资格的大敌。   “轰!”   两人没有花假的狠拼一招,登时劲气横泄,发出雷鸣激响,音传远近,所有因之被惊醒过来者,会以为雷暴忽临。   无形血石云烟般消散,本就无物。   龙鹰双脚发软,跌坐地上,名副其实的坐看田上渊断线风筝似的被送往高空,然后在五、六丈的高空处凌空换气,投往远处,迅即没入楼房后。   龙鹰瞧着这个可怕的邪人消失在视野之外,唯一値得欢慰的事,乃尙未夺走符太那小子的心头至爱。   四周异响处处。   首先赶来的是郑居中,见他坐在地上,色变道:“范爷没事吧!”   龙鹰长身而起,从容笑道:“有一点点,不过对方的伤势,短时间内肯定难复元,占便宜的仍是小弟。”   拍拍郑居中肩头,道:“我还要干点事,给我安抚其他人,大事化小。”   郑居中目瞪口呆,瞧着龙鹰施施然跨破窗返回卧房。 第十三章 虹彩乍现   符太再次下笔,是《实录》内三天后的事。   符太吃早点时,高力士来了。   符太示意小敏儿退避,俏宫娥乖乖的离开,高力士道:“真为她高兴,从未见过她这般轻松写意的。”   符太打量他两眼,点头道:“小子果然有天分,不见数天,已开始随心意约束声音,确非池中物。”   高力士谦虚道:“经爷提点。”   符太道:“有志气者,应设法摸索自己该走的路向,大方向已传了给你,就是‘长生拳’,只可意会,又或体会。哈哈!到你出拳时忘掉在出拳,就是学成的时候。”   高力士听得大惑难解,满脑子疑问,苦恼地道:“怎可能忘掉自己在出拳?”   符太哂道:“有何事是不可能的,你清楚自己出拳,是因落于下乘,流于形式,还囿于以前庸师所传的所谓招式。上乘武功并非这么的一回事,意至拳去,如流水般任乎天然,没丝毫斧凿之痕,何来招数。招非凡招,而是针对那一刻的形势,别出心裁,发乎自然的招数,那时你想不忘记以前的什么‘双龙出海’、‘横扫千军’也不成。”   高力士听得双目放光,不住颔首受教,叹道:“经爷说的,乃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心法,以前小子学来的,全变至黯淡无光。感觉非常古怪。经爷多揍点小子好吗?”   符太失笑道:“老子心情差时,定找你来出气。”   高力士大喜道:“谢经爷!”   符太感到拿此人没法,岔开道:“我交托你的事,办妥了吧!”   高力士恭敬的道:“幸不辱命,这次来是向经爷报上此事,今天黄昏在城南一道小桥下,他在舟子上等经爷。”   接着说出详细的时间、地点。   符太道:“这么简单的事,花去三天?”   高力士道:“因为没法假手于人,又不想通过宇文破去约宇文朔,不得不花点时间,始得到告知宇文朔的机会。”   符太问道:“见由你去知会他,宇文朔有何反应?”   高力士道:“他问小子,经爷因何事找他?”   符太暗赞宇文朔了得,轻描淡写、合情合理的一个问题,高力士不论答知或不知,均暴露与王庭经的关系,非常难答。   符太道:“你如何答他?”   高力士轻松的道:“小子告诉他,最好当面问经爷你老人家。”   符太没好气道:“没用,这么小的事竟应付不来,徒令宇文朔看不起老子派出去的人。”高力士道:“经爷骂得好,所以说话出口后,小子补上一句,就是‘还可问经爷因何派小子来’。”   符太哑然笑道:“这句话确表现出你的拿手本领,既表示你看透了他的话,也表白你非完全不知情由,但又不用清楚说明。”   高力士道:“但小子真的毫不知情,到此刻仍不明白经爷因何见他,而他又一口答应。”   符太骂道:“你何时过关了?”   高力士俯首受教,道:“经爷每骂必中,小子逾越哩,弄不懂位置和身份,是小子不对。”   符太再没法就此续骂下去,起立离轩。   高力士追在他后侧,道:“经爷到哪里去,小子可陪走一段路吗?”   符太冷然道:“尙有何事?”   高力士低声道:“汤公公病倒了。”   符太一呆道:“为何不找我去医他?”   高力士道:“事情非常奇怪,他不准将生病的事泄露开去。”   符太皱眉道:“皇上竟不晓得?”   高力士道:“公公知会皇上,须休息几天,皇上当然批准。”   符太生出不祥预感,早了无生趣的汤公公,失掉活下去的兴致,情况比高力士说的更严重。   高力士瞧他容色,担心的道:“该怎办呢?”   符太道:“我们到大宫监府去。”   ※※※   龙鹰掩卷,心内伤情。   汤公公像千黛,失去活下去的意愿,走到人生的尽端。   终读毕《实录》第三册。   郑居中来了,报喜道:“香大师请范爷去试嗅。”   龙鹰着他在外面等他,将卷册毁尸灭迹后,并肩到设在四铺中央的临时工场去,不解道:“香怪说过须多天时间工场方可运作,为何不到一天工夫,已有成品?”   郑居中道:“香大师现在只是调香,未开始炼制。”   龙鹰道:“你嗅过了吗?如何?”   郑居中苦笑道:“他该认为我没这个资格。”   接着问道:“天明前发生了何事?”   龙鹰微笑道:“田上渊来杀小弟。”   郑居中失声道:“什么?”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你杀我,我杀你,争地盘从来便是这个调儿。”   郑居中不解道:“他不是和范爷关系良好?”   龙鹰道:“利害关系算否一种关系?利大于害时,关系良好;反之不好。你放心,既干不掉小弟,那保持好的关系对他就是利大于害,所以大家见面时,照样称兄道弟,这就是江湖!”   郑居中道:“田上渊以真面目来行刺范爷?”   龙鹰道:“幸好他没这么蠢,否则日后要他来教我该如何与他相处。我的娘!是什么香?”   两人跨过门槛,踏足工场。   龙鹰一时看呆了眼,感觉奇特。   近五十位兄弟,在等于把七、八个厅堂连接起来的广阔空间内忙个昏天昏地,人人脸孔发光发亮,为设立各式装置努力。大部分人肯定没干过这类粗活,笨手笨脚,却没一个人以此为苦,笑闹声中,众志成城一起奋斗努力。   地上放满皿具、器材、木料,东一堆、西一组的,龙鹰可想象经昨天一日的辛勤后,购买了多少东西。   今次留下来的乃竹花帮的精锐,属敢拼肯搏的年轻一辈,没家室之累。加入竹花帮,或为帮众的后代,又或因仰慕竹花帮之名,不论如何,竹花帮就是他们所属的帮会,忧戚与共,血肉相连。   黄河帮和洛阳帮的败亡,唇亡齿寒,令他们陷于屈辱无奈、朝难保夕的惶恐里,更从改朝换代的变化里,感到迫于眉睫前的危机。发生在两个兄弟帮会的事,随时临身。那种目前所拥有的,可旦夕间化作飞灰的恐惧,折磨着每一个人。   想想今次到西京来,本意是要卖房卖地,可设想其穷途末路的颓丧失落。   忽然间,龙鹰把整个情况逆转过来,要在敌人腹地内大展拳脚,虽然不是拿刀、枪、剑、棒来反攻北帮,已足令一众兄弟感到再非全无作为,并且有凭创业,参与香料行,将竹花帮的势力扩展往京城的动人滋味。   能于如此时势,到这里争地盘、占位置,等若奇迹,事前没人想过。本虚无缥缈的事,因香怪变得实在起来,而“范轻舟”竟能在京城这么吃得开,也令他们信心倍增。   香怪坐在场子内中间一张临时急赶出来的长方桌前,桌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多个三彩瓶,闻龙鹰的说话声抬头往两人瞧来,大讶道:“范爷这么远竟嗅得到。”   团团围着香怪者有十多人,除其中一人外,其他是熟面孔的兄弟,包括李趣在内。   旁边的郑居中介绍道:“这位是香大师的高徒何凡康,昨天到后,留下来帮手,乃义气中人。”   何凡康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相朴实,闻言道:“师父落难,小人不知多么痛心,幸好有范爷为他出头,守得云开。”   龙鹰点头赞许,来到桌子另一边,兄弟们搬来椅子,让他坐在香怪对面。   其他房舍内的兄弟,放下手上的工作,闻风赶至。   香怪在五十多个兄弟围观下,双目放光的瞧着龙鹰,语调却非常平静,与他眼内狂热的神色,表里绝不配合。道:“是何气味?”   龙鹰闭上眼睛,捕捉着仍残留在空间内的余香,梦呓般道:“我的娘!有点似初生婴儿的气味,充满生机、健康的愉悦,令我想起阳光遍洒下幽林的安谧,超凡脱俗,惟有寂静,可是平静底下又澎湃着奇异的动力,但愿能化身彩蝶,只吸吮花蜜为食,还选月夜行动,就像活在林内的精灵,只是留下来的少许香气,已令我生出香气层层交迭,使人心荡神驰,仿佛回到了记忆深处某一使我毕生难忘的地方,若如赋予了我某种奇异的力量,浸润着整个人。”   接着猛睁双目,道:“你奶奶的!究竟是如何配制出来的?用了什么香料?”   “砰!”   香怪一掌拍在桌子上,狂喊道:“我们的第一道彩虹,终于出现了!”   众人轰然叫好。   ※※※   前铺。   龙鹰和郑居中吃着由兄弟买回来的清粥和油条,不知多么滋味。   外面闹哄哄的,人声车响,潮水般隔门传入来。   龙鹰道:“真热闹,从没想过住在闹市内。”   郑居中问道:“田上渊会否用其他手法,打击我们?”   龙鹰道:“你是指间接的方法,例如煽动其他人?”   郑居中道:“一般的情况,我有把握应付,只要多点时间,摸熟这个地方,最怕的是田上渊动用官府的力量,就非是可凭江湖手段解决。”   龙鹰喝掉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子,好整以暇的道:“坦白告诉你,我昨天才和宇文朔达成和平共存的协议,希望他遵守,即使反悔,我们便来个兵来将挡。他奶奶的,不瞒自己的兄弟,即使在西京,由于我可直达朝廷的天顶,本身又有两下子,敢来惹我的,须先秤秤本身的斤两,香怪是长安人,故比你更清楚我在西京的影响力,公然闹上门来的情况,绝不再现。人人客客气气的,包括老田在内。”   心忖田上渊昨夜刺杀自己,该是连手下也瞒着,独自行事,甚至没取得宗楚客的同意,属个人决定。   郑居中叹道:“想不到范爷似是随口说说的事,成为了眼前现实。”   龙鹰笑道:“人生就是这样子,我们适逢其会,推都推不掉,因是老天爷的安排。”   郑居中道:“我们撑香怪的腰,等于冲着皇甫长雄而来,他定有反应。”   龙鹰道:“我们的香大师既否极泰来,皇甫长雄还不改走霉运?他奶奶的,他做初一,我们做十五,如何加重他的霉运,恰为香大师乐趣所在。”   稍略一沉吟,道:“我已请京城内有势力的人出手,起清他生活的行止和细节,暂且放过他,先夺去他在香料行的龙头地位,和他比拼做生意的本领,是明的一面。”   郑居中义愤坟膺的道:“对这种狼心狗肺、卑鄙无耻之徒,我们绝不可留手。暗的又如何?”   龙鹰淡然道:“那就须看他有何所好,钻他的破绽弱点,一旦瞧准,立即锲而不舍的来个穷追猛打,直至他崩溃。”   郑居中道:“嗅过香后,现时人人信心倍增,香大师在这方面确非同凡响。”   龙鹰顺口问道:“你嗅出什么来?”   郑居中心神恍惚的道:“不知今次是否因特别用心去嗅,确与别不同,有种往上提升的古怪感觉,难以形容,又有醒神的作用,令脑筋活跃起来,想到一些早被遗忘的往事。香味隽永持恒,非常古怪。”   龙鹰道:“套句香怪大老板说的话,气味就是生命,想想如果嗅不到任何气味,如何可怕。你试着到外面逛一阵子,各种气味如大杂烩般钻入鼻孔去,闭着眼睛也晓得经过的店铺卖的是什么,气味就是生活。”   郑居中脱口道:“我想到了。”   龙鹰摸不着头脑,讶道:“郑兄想到了什么?”   郑居中陶醉的道:“我想到了如何形容香大师调校出来的合香,就像洗濯后晒了整天阳光香洁衣物的那种气味,嗅到时,使我记起童年的光阴。”   龙鹰一怔道:“原来你真的着迷了。”   郑居中不好意思的道:“失态哩!”   龙鹰欣然道:“你老哥的情不自禁,代表我们未来的成功。”   又道:“剩下的问题是卖香,这方面,我和你是门外汉。让我们分配工作,小弟负责外面的事,郑兄主内,财资方面不成问题,虽然我目前手上头寸不多,却有办法借点来周转。”   郑居中心悦诚服的道:“一切依范爷意思办。”   吁出一口气道:“确是令人生出感触,既伤感又愉悦的气味。”   见龙鹰瞪着他看,四目交投,两人同时放声狂笑。   门环扣响。   龙鹰探手抓着郑居中的肩膊,传音道:“美女的气味是活的香气,同样迷人。”   郑居中知机的指指关闭的铺门,以眼神询问龙鹰是否嗅到敲门者是女的。   龙鹰点头应是,示意他避往铺后,郑居中起立离开。   龙鹰移到铺门前,暗叹一口气,心忖来的终于要来,只没想过今天由她开始。   门开。   巧笑倩兮的玉女宗第一高手无瑕俏立门外,活色生香,本身便是横跨天际的彩虹,现今降落凡尘,化身为绝色美女。   无瑕笑吟吟道:“婢子隔远听到范爷的笑声,未知因何事如此开怀?”   被她艳光所摄,龙鹰说不出话来。 第十四章 西京重遇   “范爷!”   龙鹰回过神来。   他奶奶的,这是否一种媚术?每次见无瑕,总有初遇般的惊艳,那种媚在骨子里的诱惑力,乖乖不得了。   干咳一声,道:“玉大姊消息灵通,小弟这边来到,大姊那边立即晓得。”   又压低声音道:“今次玉大姊驾临寒店,究竟是大姊自己挂着范某人,还是你小姐着你来?”   无瑕吃不消的玉颊生霞,垂下螓首,“哎哟”一声,道:“范爷勿折煞婢子,我们做下人的,一切依主子的意思办事。”   今时不同往日,对无瑕再不须步步为营,而是全力反扑,贯彻胖公公的指导,从武场决战,改为情场的男女攻防,免处处受制。   唯一能击败无瑕的途径,就是破掉她绝不可和令她动真情的男子欢好的禁忌,怎办得到呢?   送女帝入陵后,龙鹰与无瑕再度交锋,拿小命去试她,终试出她对自己的情意,令无瑕大窘大嗔。   既然无瑕爱上的是“龙鹰”,当然不放“范轻舟”在芳心内,所以当有需要,或在某非如此不可的形势下,无瑕大有机会向“范轻舟”献上宝贵的处子,因“范轻舟”没有存在动心的禁戒。   但是,我的娘!她的确是和“心上人”上榻子,这笔糊涂帐该怎么算?吃大亏的肯定是她。   纵然近乎不可能,能夺得无瑕的身体和芳心,乃天下好色者梦寐以求的美梦成就。唯一之法,是哄她上床,使她在糊里糊涂下,同时失身于“范轻舟”和“龙鹰”,有心算无心。   此更为应付眼前“玉女”妙不可言的大方向和正确策略,反被动为主动,龙鹰绝不介意和无瑕发生肉体关系,还恨不得有此艳福,惟有这样,才可以在情场的战场上,与此女兵来剑往,见招拆招,化头痛和烦恼为乐事。   上趟在洛阳如是园偷听她和霜翯、沈香雪对话,晓得霜乔对“范轻舟”生出惧意,绝不敢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沈香雪“大病初愈”,不敢重投情网;故玉女宗剩下来可对付他的,唯湘夫人和无瑕。   湘夫人对“范轻舟”,比沈香雪好不了多少,他们间的“师徒之情”非常微妙,湘夫人纵然想以身试禁,无瑕绝不容许。   那么,在如此形势下,实到了无瑕须亲自出马来对付他的时候,造就的究竟是天赐良缘,还是前世积下来的冤孽?   比之以往任何一刻,龙鹰更想得到答案。   唉!   看来老子真的对无瑕心动了。   龙鹰耸肩洒然道:“大姊似忘了曾屡向小弟说出肯定非依主子意思的话,今天忽然如此见外。”   无瑕瞄他一眼,又垂下目光,微嗔道:“范大爷呵,小姐的马车在市门外等你呢!”龙鹰移到门外,见路过的人无不向无瑕行注目礼,可见仅她的背影,足够引人入胜。笑道:“如果你的小姐嫁给小弟,玉大姊还不是我的人?嘿!又或向都姑娘讨玉大姊,贵主会答应吗?”   边说边关上铺门。   此时两个官差路经,认得他是“范轻舟”般,友善地打招呼。   无瑕目现讶色,该是故意装作,也有可能确不知情,长安是世族的势力范围,大江联再不可以像以前洛阳般,操控情况。   龙鹰探手抓着她臂膀,入手处柔若无骨,充满弹性,使人意软神销。   无瑕没有拒绝,象征性的挣扎亦欠奉,乖乖的随他朝东南门走。   吵塌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潮浪般冲击着他们,龙鹰押着无瑕,肩摩毂击的在人流里你碰我、我挤你的寻找去路,说不尽生活在闹市里的情趣。   走不到五步,龙鹰不得不释放无瑕,因这么并肩而行,阻人碍己,根本行不通,美人儿改为亦步亦趋,紧跟身后,龙鹰登时提心吊胆,怕她忽然突袭,什么“纤手驭龙”、“拈花一指”,肯定不死亦伤。幸好以利害关系论,“范轻舟”目前对无瑕和台勒虚云利大于害,想到这里,动了顽念。   龙鹰觑准时间,倏地止步。   以无瑕的身手,不论他停得如何突然,可及时停下,只是她现在扮的是不懂武功的俏婢,纵然不愿,亦不得不撞上他的宽背,来个胸背相贴。   无瑕娇呼一声。   龙鹰色怀大快,因占得无瑕不大不小的便宜,“龙鹰”好,“范轻舟”也好,首次与她如此亲热,大有偷香窃玉的妙况,使人魂为之销。   无瑕玉手按上他两边肩膊,嗔怪道:“范爷呵!”   龙鹰记起当年洞庭湖大江联总坛,老天爷造美那场倾盆大雨,男男女女在瓦檐下挤挤攘攘的甜蜜往事。这类偶然出现的事况,点缀了人生,使人感到无处不在的惊喜,平凡再不平凡。   龙鹰别头笑道:“人太多哩!”   无瑕白他一眼,推着他朝前走,道:“勿让小姐久等,人家不想捱骂!”   好不容易,挤出市门。   霜荞的马车停在街的另一边,透过掀起的帘子,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霜荞,向他招手。   龙鹰止步,挥手回应,问无瑕道:“你们在何处落脚?”   无瑕答道:“小姐是独孤家倩然小姐的贵宾,独孤家的大宅位于福聚楼东北,范爷晓得福聚楼在哪里吗?”   龙鹰道:“行走江湖者,谁没听过跃马桥和福聚楼,是在西市的东北处,对吧!”   无瑕见他没举步的意思,提醒道:“小姐在等范爷呵!”   谁为主,谁是副,龙鹰清清楚楚,毋庸为无瑕担忧。   今次长安再遇,他颇有毫无顾虑、随心之欲、放手而为的痛快。爱占无瑕便宜,无瑕便要牺牲色相。逗弄霜荞吗?怎么色胆包天她亦无可奈何。归根究柢,就是再不怕对方认为“范轻舟”是“龙鹰”。   圣神皇帝已去,他回复自由之身。虽然处身于风起云涌、奸邪当道之时,可是在最不明朗的局势里,他却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拥有提供他行事上一切方便的特殊身份。以前令他碍手碍脚的所有事,一扫而空,变得如眼前般百无禁忌。   想起昨夜狠狠教训田上渊,直至此时仍感惬意。   未来仍然模糊不清,然而握在手上的,是前途远大的香料生意,既助他立足西京,更因行业的独特性,使他打进西京的上层社会圈子去,以香料专家的身份,发挥交际应酬的天分,令“范轻舟”再不是无所事事的江湖豪强。   “范爷呵!”   龙鹰潇洒一笑,负手横过车流如鲫的车马道。   龙鹰直抵车窗前,施礼招呼,悠然道:“都大家风采胜昔,在西京该事事顺遂。唉!小弟今天特别忙,没法子,万事起头难,懒情点也不行。”   无瑕不敢学他般立在车马道上,绕过马车,到车子另一边的行人道等候。   看着霜荞的如花玉容,后方车来车往,吵闹声在后面更远的西市轰传而来,与如此美女隔着车窗说话,有种成为整座大城核心里的核心的奇异滋味。   霜荞美目深注的道:“都凤亦没想过今天打扰范爷,是来打个招呼,闲聊几句。看范爷何时闲下来,大家找个时间聚聚,老朋友嘛!”   龙鹰心忖是来探听才真。   在大江联,霜荞负责对外的情报,今天仍是如此。   微笑道:“若只是朋友聚首,大可免了;但若为偷情密会,小弟随传随到,今晚也行!”   霜荞俏脸飞上两朵红晕,“啐”道:“你这人哩!死性不改,又一时这样,一时那样,教人无所适从。男女间的事,妙在掩掩映映的,哪有人如此般开门见山,谁家姑娘受得了。”   龙鹰笑道:“男女间事,何来规矩可言,规矩属于笨人,无法无天方为正理,你喜欢,我喜欢,是唯一的道理。”   霜荞秀阵现出迷乱之色,瞬又消去,皱眉道:“不和你胡扯,你的‘万事起头难’所指何事?”   龙鹰凑近点,离她脸庞不到半尺,移前少许,可吻她香唇,道:“此乃生意秘密,当然不敢瞒都大家,但都大家须代为守密,在敝铺开张前万勿泄出风声。”   霜荞皱眉道:“什么事须如此鬼鬼祟祟的?”   龙鹰压低声音,道:“卖香!”   霜荞一怔道:“你在说什么?”   龙鹰悠然道:“是真的卖香。唔!都大家身上用了至少三种香料,麝香的气味最浓郁,令都大家满溢芳香,虽然尙未能与都大家真个销魂,可是小弟灵敏的鼻子,却是甜蜜的窃贼。”   霜荞虽给他出言调戏,却没像刚才般差些儿失守,皆因忆起“夺香之恨”,狠狠道:“知范爷是这方面的高手哩!别忘记人家为皇上提供的资历里,特别提及你这方面的本领。范爷取走人家的香后,到今天仍未交代过一句话。”   龙鹰心忖她是恶人先告状,拿缚神香来害他,被他施妙计夺走,现在反过来兴问罪之师。   笑嘻嘻道:“说来惭愧,此香肯定有多种罕异香料的成分,捣碎后仍没法弄清楚,小弟因此不好意思说出来,无从交代也。都大家见谅。”   霜荞心虚,不敢追究,重要是弄清楚没被对方识穿是厉害催情香。道:“须人家帮手吗?”   龙鹰正为此烦恼,闻言喜出望外,道:“都大家正是小弟求之不得的人选。”   霜荞道:“现时仍不可以答应你,要看范爷制出来的合香,是否如范爷的说话般,可令天花乱坠。”   他们虽低声说话,但肯定无瑕没漏掉半句。   龙鹰知她在报夺香之仇,欣然承受,恭敬道:“都大家嗅过货色,再告诉小弟答案,这些事是急不来的。”   顺口问道:“都大家认识皇甫长雄吗?”   霜荞双目现出鄙夷之色,语调转寒,冷冷道:“他既是香安庄的大老板,长安名人,又是倩然已过世姊姊的丈夫,怎会不晓得他?”   接着正容道:“同行已如敌国,兼之此人心胸狭窄,目无他人,范爷与他直接竞争,须防他一手。”   龙鹰哂道:“有什么好防的,该提防的是他而非我。今次我是冲着他而来,要他好看。”   霜翯讶道:“你昨天才抵西京,怎么与皇甫长雄深仇大恨的样子?”   龙鹰谦卑的道:“这个与小弟现在伺候的大老板有关系,他才是皇甫长雄的死对头。”霜荞早习惯了他的信口开河,当然不会认真,淡然自若道:“范大爷的大老板,究是何方神圣?”   龙鹰道:“‘香怪’鲁丹是也。”   霜荞一震道:“竟然是他!皇甫长雄和他之间的恩怨,乃广为人知的事。”   稍顿,轻吁一口香气,续道:“现在范爷甘为香怪伙计,出钱出力,当是大有看头。皇甫长雄今回大祸临头哩!”   再压低声音道:“倩然小姐获悉此事,会非常欢慰。人家绝不介意在此事上为范爷出力,倩然亦乐意见到。”   龙鹰喜上加喜,道:“现时关键之处,是掌握这个家伙各方面的情况,特别是他的爱好,有哪些东西失去了,可令他痛不欲生,诸如此类。”   霜荞道:“不用查探也可以告诉你,皇甫长雄现正为北里秦淮楼的纪梦神魂顚倒,纪梦对他若即若离,如果纪梦有一天投进另一男人的怀抱,保证皇甫长雄气得吐血惨死。”   龙鹰听得双目放光,大喜道:“竟有此事,今回有望哩。”   又问道:“秦淮楼是谁开的?”   霜荞道:“老板是有‘青楼大少’之称的柳逢春,比皇甫长雄更吃得开,若纪梦的后台不是这么硬,早被皇甫长雄强夺回家,这类事不是未发生过。”   龙鹰心忖只要不是香霸做老板便成,否则徒添枝节。   问道:“纪梦有何独特处?”   霜荞道:“如果是你对她有兴趣,恕人家没法进一步提供消息。”   龙鹰失笑道:“有了都大家,小弟怎还三心两意的,大家请放心,和皇甫长雄争风呷醋的,是香大师而非小弟。”   霜荞嘟长嘴儿,不屑道:“男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自古已然,非为今天才发生的事。你须立誓保证,人家才乐意帮你的忙。”   龙鹰爽脆立誓,不敢有丝毫犹豫。   霜荞满意后,柔声道:“可以这么说,自聂芳华下嫁万仞雨后,目前在北方称得上声、色、艺俱绝者,除纪梦外,没人想得到第二个人。”   龙鹰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呆瞪着她。   霜荞含笑得意道:“范爷终明白人家逼你立誓的原因了,是怕你弄清楚后,诸多推搪不肯立誓,没得反悔呵!”   又抿嘴笑道:“纪梦不单迷倒皇甫长雄,还迷倒了自认有点资格、花得起钱的达官贵人、公子哥儿,你要香怪去追求她,比缘木求鱼更不切实际。”   龙鹰不解道:“都大家不是说过纪梦对皇甫长雄若即若离吗?似是纪梦对皇甫长雄有些儿与别不同。”   霜荞若无其事道:“她自十五岁出道后,对每一个客人都是如此,你以为去玩弄她吗?却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人人乐此不疲,她则愈长大愈迷人。嘻嘻!是否心里很后悔呢?哎购!”   龙鹰闪电封上她香唇,狠亲一口,转身去了。 第十五章 一石三鸟   龙鹰直入工场,香怪在何凡康、李趣等四、五个兄弟协助下,正设置一套似炼丹多过制合香的工具。此时工场又有新面貌,像个大膳厨。   龙鹰讶道:“老板不用睡觉吗?”   香怪干笑道:“我惯了顶不住时,倒头就睡,无分昼夜,去到哪里睡到哪里。”   他的话,令龙鹰想到他过去一段流落街头的辛酸,醒来的一刻,当是痛恨自己又醒过来,仍然活着。   龙鹰道:“今天不行,快去休息,今晚我和你进行复仇大计的第一步行动。”   香怪听到复仇两字,双目放光,放下安装工程,道:“说来听听!”   正伺候香怪的几个兄弟,人人生出好奇心,洗耳恭听,在附近忙碌的十多个兄弟,全围拢过来,看龙鹰有何新点子。   龙鹰欣然道:“最新消息,皇甫长雄迷上了北里秦淮楼的纪梦,我们今晚就去探路,摸清楚秦淮楼的情况。”   二十多人,至少一半人动容,显然晓得西京这位当红名妓。   香怪一怔道:“去来干啥?”   人人屛息静气,聚精会神的听着。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到青楼当然是泡美妞子,我们泡的就是纪梦,欲夺皇甫长雄的心头爱,莫过于此。”   何凡康倒抽一口凉气道:“不是有钱便可以见到她,这样到秦淮楼去,怕白走一趟。”龙鹰道:“凡事总有个开始,白走一趟也是开始,我们须抱着大无畏的心怀,勇敢地踏出第一步,否则如何与皇甫长雄争风较劲。哈哈!”   众人一齐起哄,议论纷纷,更有人献计出主意,闹得声震工场,惹得更多人来看发生了什么大事,乱糟糟的,充满活力,生趣盎盎。   有人问道:“谁见过纪梦?是否人如其名,长得如出水芙蓉,美至能滴出水来?”   何凡康嗫嚅道:“我见过她一次。”   怪叫声直冲工场屋顶。   何凡康两边肩头给人又打又拍,赞他了得。   李趣道:“人不可以貌相,小何表面老老实实,想不到竟这般风流,且有见到纪梦的资格。”   香怪斜眼兜着何凡康,道:“你怎花费得起?”   何凡康老脸一红,道:“我只是趁她到东大庙上香时,在庙门外她下车的一刻,看她两眼。”   闹得不可开交的工场倏地静下来,倏又爆起震场采声,艳羡不已。   龙鹰头皮发麻,终明白到霜荞说过有关纪梦的话,要香怪去追求纪梦,与皇甫长雄争风呷醋,属不可能的任务,即使自己亲自出手,极可能一样赔进去。   从何凡康去偷看纪梦,可知纪梦艳名之着,到了颠倒众生的地步,霜荞说得对,若是争风呷醋,对手绝不止皇甫长雄,而是与所有有资格见纪梦的人为敌。更有可能的,勿说争风呷醋,连掀起点波澜也办不到,给淹没在风流阵的汪洋里。   众人询问纪梦长相之声,此起彼继。   何凡康现出迷醉之色,梦呓般道:“她就是最好嗅的合香,嗅过一次后,永远忘不掉,但又无法形容。”   没人说得出话来。   香怪颓丧的朝龙鹰瞧来,道:“争风不成,自取其辱,太不划算!”   龙鹰道:“没有艰难,得来容易,何来乐趣?”   又道:“我们的复仇大计,是本着无所不用其极的精神,从各方面反击皇甫长雄,不容他有喘息之地,只要老板肯登场,招摇过市,足令他睡不安寝,因记起自己做过何等伤天害理的事。今回到青楼去,正是要强化他这个感觉。老板愈神气,皇甫长雄愈失意,叫‘我长彼消’。而没有一件事,胜过纪梦近老板而远皇甫长雄。”   李趣提议道:“由范爷代老板出马,可收同样效果。”   众人纷纷附和。   现在盲的也看得出来,没人看好香怪。   香怪绝不是泡青楼的料子,制香没人胜过他,但风花雪月嘛!根本不是那回事。   龙鹰恨不得可代驾出征,但刚被霜荞使手段眶得立下誓言,她那边走,自己这边反口,实过不了自己的一关。这是不能说出来的,道:“那就没有意思。”   接着拍额道:“穷则变,我们改变方针,来个蓄意捣乱如何?设法与皇甫长雄在秦淮楼碰个正着,向他下第一道战书。”   郑居中的声音传来道:“好计!”   龙鹰本是没话找话来说,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闻之愕然道:“好在哪里?”   郑居中来到他身边,道:“老板能否青楼得意,言之尙早。”   香怪苦笑道:“不用说得那般客气,我有自知之明。”   郑居中道:“都是一句说话,说得好听些,心会舒服点。”   众人忍俊不住,齐声狂笑,不知多么兴高采烈。   龙鹰突如其来、妙想天开的复仇大计,际此同心合力,为创业奋斗的当儿,注进新的活力和意义。   郑居中言外之意,就是香怪连纪梦的裙角也无沾到之缘。   郑居中分析道:“假设你是皇甫长雄,骤然在秦淮楼遇上他的老朋友,我们的老板,首先想起的,是何事呢?”   龙鹰充盈欢愉的感觉,混熟后,郑居中再非板起脸孔的竹花帮堂主,变得说话风趣,主动提意见。   李趣兴奋道:“当然是怕丑事被揭,纪梦因而看不起他。”   郑居中竖起拇指赞道:“对!肯定自此皇甫长雄没觉好睡的。”   接着向香怪道:“能达到这个目的,已値回任何付出。秦淮楼之行,老板不可缺席。”有郑居中助阵,龙鹰声势大增,道:“千万勿为自己划地为牢,要有挑战不可能的事的勇气,就像我们今趟,一切从无到有,多么神奇。”   何凡康帮腔道:“万事有范爷撑腰,师父抱着去坏皇甫长雄的好事之心,可无往而不利,见到纪梦,就大功告成。”   又低声道:“徒儿可否扯着师父衫尾去?”   最后一句,惹来群起攻之的笑骂。   香怪仍有点犹豫难决。   他的心情,龙鹰是明白的。   香怪不论身心,在久历苦难后,安顿下来,从颓唐失落,变得奋发有为,一切在掌握之内。要他离开这个避风避难的安乐窝,走入风雨里,直面力不从心的事,是个艰难的决定。但正如龙鹰指出的,这是能打击、威胁皇甫长雄,立竿见影,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复仇大计绝妙之着。   皇甫长雄当已收到点风声,知有“范轻舟”牵涉其中,令他夺铺梦碎,且因运来三船香料,令他感到“范轻舟”和竹花帮冲着他而来,故昨天派人来摸他们底细。   由于运货者是北帮的人,故武的不成来文的,从地契入手,又提出户籍的问题。可肯定皇甫长雄正动用他人事的影响力,无隙不窥地打击他们。   当皇甫长雄发觉“范轻舟”搬出来有西京户籍的“大老板”,竟然是香怪,不大吃一惊才怪。   若以前是弓箭往还,现在将变埋身血战,第一个战场,就是拥有“万人迷”名妓纪梦的秦淮楼。   何凡康道:“秦淮楼是西京目前最兴旺的青楼,厢房几天前早给预定了,这样摸上门去,将不得其门而入。”   龙鹰记起待会见武三思,道:“这方面由小弟想办法。”   众人目光全落到香怪身上,看他肯否披挂上阵,勇闯秦淮。   不知谁低声道:“当纪梦是香味便成。”   人人开怀大笑。   香怪双目又现狂野之色,大喝道:“各兄弟这么关心我的事,我怎可令你们失望。”   鼓掌喝采声震场爆开。   龙鹰返回前铺,清爽痛快。   香怪给郑居中和几个兄弟,拥了出去装扮,到青楼去绝不可寒酸,须穿得体体面面的,否则未跨过外门,已被扫走。   不求建设,只求破坏,大家轻松多了。   龙鹰坐入椅内,趁有点时间,啃多几页,同时恭候陆石夫。   对《实录》,他首次生出逃避之心,怕看下去,晓得汤公公的结局。   在这里,看《实录》的感觉又与在其他地方有分别,因符太那小子和他只隔开十多里远,说见便见。   但他又有点不想见到他一怕破坏了《实录》似描述另一天地的动人滋味,也破坏《实录》自成一体的连续性。   辛苦点,捱多个晚夜读毕此卷,明天可去起出《实录》的〈西京篇〉。   暗叹一口气,龙鹰掏出《实录》。   ※※※   尙未到大宫监府,符太隔远看到李显的皇舆。   府门外聚集大批御卫,还看到宇文破从府门走出来,步下台阶。   高力士低声道:“皇上来探公公的病,我们该否避开一阵子。”   符太道:“你忘掉老子是谁,皇上见汤公公病情严重,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谁?”   高力士掌脸道:“小子糊涂,非常糊涂。宇文统领见到经爷哩!”   宇文破急步朝他们赶过来。   符太迎上去道:“公公情况如何?”   宇文破一手抓着符太手臂,向高力士道:“神医就交给本将。”   高力士毫不介意的施礼离开。   宇文破放开抓紧符太的手,他抓得很用力,显示心内急切之情,偕符太急步朝大宫监府走,道:“非常不妙,皇上正着我十万火急的去找神医来。”   宇文破关心汤公公的安危。   如汤公公般在宫内举足轻重者,突然人去位悬,将出现权力架构上根本的变化,惹来一轮斗争,罕能平安过渡。   但宇文破对汤公公的关切,超出了这些一般性的考虑,而是真心诚意地关心汤公公。   符太不知说什么方得体,道:“前几天才见过公公,精神不大好,问他又说没事,想开两帖药予他,被他拒绝了。”   低声道:“娘娘来了吗?”   宇文破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道:“娘娘昨天到了公主府,尙未回来。”   符太道:“去干什么?”   宫内,怕只有符太敢用这样的语调、口气,问禁中御卫头子韦后离宫的原因,因岂到任何人质问,唯一有资格问的李显,又闷声不响。   宇文破不以为意,苦笑道:“该是去探访公主们吧!”   符太始知犯忌,当然不放在心上,是“人到无求品自高”的道理。岔往别处道:“皇上怎晓得的?”   宇文破道:“是末将禀知的。”   稍顿,现出伤感神色,道:“末将见公公连续三天没有离开大宫监府,想去见公公又被拒于门外,只好找荣公公说话。”   符太心忖,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荣公公。   在东宫内还好一点,若是在宫城,一宫之内的两个人,整辈子没碰过一次,毫不稀奇。宇文破续道:“荣公公不住摇头嗟叹,又指汤公公责令他不可以说出来,末将还不明白吗?立即飞报皇上。”   符太心里奇怪,对荣公公,他比宇文破熟悉至不可以里计的分别,以荣公公的为人,若一意为汤公公守密,怎会这般的明着暗示?   两人走上门阶,踏进府门。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荣公公迎上来,像宇文破从高力士手上接收他般,今次由宇文破手上接收丑神医。   宇文破随两人多走两步,停在主堂后门的位置。   以前仍是太子之时,因曾被“两大老妖”行刺,故做足保安工夫,现时登位成九五之尊,护卫的规格连跳数级,行刺他变得绝无可能,除非刺客如符太的丑神医般,是李显信任者。   步入通往后院的绕园半廊,十步一卫,个个太阳穴鼓起,精满神足,无一庸手。   荣公公在他耳边道:“公公卧病内室。皇上在和公公说话。”   又道:“公公近来和娘娘不大咬弦,不过娘娘一向行之有效的招数,嘿!就是搬弄是非,用在公公身上完全失效,皇上还因娘娘说公公的不是,大发脾气,骇得娘娘再不敢乱说公公的坏话。”   符太心忖在这方面,李显确有本心和良知。   一边是夫妻情重的韦后,另一边是自幼相依的汤公公,重感情、凭喜恶的李显,在此等情况下,表现出人性光辉的一面。   荣公公领他进入内堂的范围,这里没有御卫,方便说话,他却不敢轻疏,传音道:“太少可向皇上拍胸保证,可治愈公公。”   符太愕然瞧他。   荣公公道:“他确是病了,不过却非皇上目睹的那般严重,是将病就病,一石三鸟。”宫内确没半个人是简单的。   汤公公竟是诈病。用“诈病”来形容不够精确,该是诈作快病死了,针对的是汤公公心中的昏庸之主。   符太讶道:“三鸟?”   荣公公抓着他手臂,从内堂侧门走出去,又见御卫。   荣公公没再说话,领他朝汤公公卧病的内室走过去。   室内隐隐传来汤公公低沉撕哑、若断若续的声音,以符太之能,仍听不到他说什么,怕要龙鹰那混蛋才听得到。   想到这里,符太猛然记起高力士说过的一句话,掌握到一石三鸟其中的一鸟。 第十六章 一个声音   符太踏入东宫大宫监府卧院的内进,首先入目的是宇文朔伟岸的身形,没想过他会这般随侍李显身侧,正和武三思交头接耳,表面看,不知情者尙以为他们蛇鼠一窝。   两人外尙有七、八人,其中三个侍臣打扮,属最有地位的太监头子级人物,因和荣公公的侍臣官服大同小异,另数人为贴身护驾的高手,穿一般便服,不会使人感到杀气腾腾。   通往卧室的门道紧闭,堂内弥漫沉重的气氛,虽设置椅几,却没一个人坐下来,人人神色凝重。   符太直觉感到武三思在笼络宇文朔,非是因他在朝内的位置,又或他的武功,而是看重他对长安世族巨大的影响力。   迁都长安的事已成定局,势在必行,以武三思见风使舵的性格,未雨绸缪乃他的明智选择。   两人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本身是个证明,证明了武三思仍和李显关系密切,也显示李显对同为世家大族出身的宇文朔,特别信任。   符太竖直耳朵,仍听不清楚李显和汤公公在说什么,该是低声耳语,在说着不可泄露的密事。   符太的抵达,吸引了所有目光,宇文朔故作互不相熟,与他交换个有会于心的眼神,互相明白有什么话,留在日落之约时说,保持着不愠不火、带点冷漠的态度。   武三思没有这个顾忌,瞅荣公公一眼后,“热情如火”的舍宇文朔朝符太走过来,一手挽他个结实,“沉痛”的道:“神医怎都要治好公公的病。唉!公公也真是的,病情变得这般严重,仍不让我们晓得。”   符太差些儿摔开他,幸好记得自己是何身份,道:“鄙人几天前见过公公,其时公公精神很差,问他却推说是老毛病,又不肯让鄙人诊断下药,却没想过这么严重。”   武三思挽着他朝闭上的室门走去,荣公公知机的唱喏道:“太医王庭经到!”   两个高手近卫,早将门拉开。   符太心里大骂,奸鬼是藉自己,好到房内听汤公公有何“临终遗言”,用心卑劣。   以武三思的为人,绝不关心汤公公的生死,恨不得去之后快,少个对李显有影响力的人,说不定可趁机将他属意者,安插到大宫监此一关键位置。   大宫监一职,等于禁宫总管,宫内所有起居飮食、侍臣宫娥、物资分配,全归其统筹处理。之下有四个副宫监,荣公公为其中之一,琐碎事交由四人负责,汤公公主要是伺候李显,看圣意办事,可以忙翻天,也可以游手好闲。   大宫监能否有影响力,须看谁在做皇帝,胖公公的大宫监,乃女帝的伙伴战友,朝内朝外,无人不惧。   李显做皇帝嘛!大宫监的影响力等同韦后和武三思,是李显没保留信任的人,故不到武三思不紧张。   符太想到这里,已知荣公公刚才说的“二石三鸟”,第二鸟为何鸟。   汤公公的继承者是也。   李显耳朵软,易被左右,这边答应,下一刻会因韦后、武三思的妖言改变,惟有在眼前的情况下,汤公公临危献言,李显方听得入耳,且感到不这般做,对不起汤公公。   宫内伦常乖谬,父不成父,子不成子。李重俊是现成例子,遑论父爱,还害怕不知何日给宰掉,因而“丑神医”与他虽不相熟,也没什么交情,李重俊仍如怒海遇上浮木,抓他个结实。   从这方向出发,最能了解李显和汤公公的关系,自李显懂人事后,汤公公全心全意伺候他,无微不至,共历患难,汤公公代替了李显父皇、母后的位置。所以即使畏妻,可是若韦后的矛头指向汤公公,李显不让分毫。   高力士说过,李显于册立储君事上,至今犹豫不决,皆因欠缺一个提醒他的声音。   现在就是汤公公发声了。   李显和汤公公停止说话。   摆在室央的榻子上,汤公公拥被卧床,李显的龙躯坐在榻缘处,知符太到,坐直身体,别头朝两人瞧来。瞅武三思一眼,目光移往符太,现出见救星的期盼。   符太心中一动,这个情况似在不久前出现过,旋即记起是与荣公公并肩步入内院的重演,当时武三思朝他们瞧来,看荣公公时神情冷淡,见到自己的丑神医,眼睛才亮起来。   当时并不在意,现在即有悟于心。   武三思并不视荣公公为韦武集团的一分子,或许并无恶感,却肯定有排斥之心,说到底,荣公公乃女帝的近身侍臣,属胖公公派系,比其他侍臣较倾向龙鹰。从武三思的立场考量,会不惜一切,阻止荣公公继承汤公公之位。   即使王庭经能延汤公公之寿,可是汤公公风烛残年,捱得过今次病劫,敌不过下一次病魔来袭,而不论精神、体力,再难负起繁琐沉重的宫务,预觅继承人选,乃必然之举。然而,荣公公正是最具继承汤公公资格的人,资历、经验各方面毫不逊色。   武三思怕的,就是汤公公“安排后事”时,亲向李显推荐荣公公,李显如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颔首答应,将难反口,因会感到对不起汤公公。   武三思大有可能是闻风赶来,否则死缠烂打,誓陪李显一起问病,因来迟一步,望着闭上的门空叹奈何,宇文朔等奉有严令,连武三思仍没面子给。   符太的丑神医,助武三思打破僵局。   李显此时的心情,除丑神医外,不愿见任何人,武三思并不例外,故此瞧武三思的一眼,便如武三思早前瞥荣公公的目光。   荣公公想得到大宫监之位吗?他和符太一道走来,语调轻松,似汤公公的同谋多过因此而得益的人。只要荣公公得胖公公一、二成的真传,定知这个位子不好坐,也坐不稳,只有蠢人才做力不从心的事,自找麻烦。何况荣公公乃圣门传人,清楚龙鹰的“长久之计”,是胖公公留下来的厉害棋子,志不在此。   符太涌起自豪的感觉,他奶奶的!自己在政治上确大有长进,竟可想通这般错综复杂的事。   李显双目通红,该曾哭过。   道:“神医!”   再没法说下去。   武三思放开符太,抢前道:“皇上千万保重!”   符太心里大骂,他究竟是来探问汤公公,还是李显。   依礼,两人好该先跪下,再看李显的意思可否站起来。不过!一是亲近大臣,一是不用守礼跟规矩的丑神医,李显并不介意,此时亦没有计较的心情。   武三思毕竟是朝内最懂揣摸圣意的人,见李显对他的话没好气似的,知岔子出在哪里,连忙补救,绕过榻子,到另一边去,言词恳切的道:“公公必须坚强起来呵!”   榻上的汤公公容色苍白萎靡、双目无神,眼眶低陷下去,离鬼门关差不了多少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汤公公以自残的手段,营造出最能劝说李显的形势。   符太不知他怎办得到,肯定的是自己又可大展神医之威。   宫内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长年累月、无时无刻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下,道行差些儿者全被淘汰。汤公公能攀上众侍之首的位置,想出之计当然非同凡响,用尽有利条件,淋漓尽致。   且谋定后动。   他在这之前来见自己,虽没明言,已等于取得他丑神医的合作,使符太得以天衣无缝地配合。   李显移开两尺,让符太可坐在他的位置,为汤公公把脉。   武三思垂手恭立另一边,不敢坐下,摆出不离李显左右的姿态。   李显隔着被子轻摇汤公公的腿子,轻呼道:“公公!公公!庭经来为你治病哩!”   汤公公眼皮颤震好一阵子,勉强张开,瞥符太一眼,又即阖上。   符太知机的探手到他被内,尙未搭上汤公公的腕脉,给汤公公一手抓着,在他掌心写起字来。   李显却以为丑神医在把脉,关切问道:“怎样?”   符太心忖老子怎晓得。   故意眉头深锁,满脸忧色的道:“让公公好好休息,鄙人立即返尙药局为公公执药。请皇上移驾,鄙人再详细禀上。”   ※※※   龙鹰瞧得眉飞色舞,大呼过瘾。   汤公公之计,没人可想出来,因没一个人对李显的认识,比汤公公更深到。   汤公公因何这么信任丑神医?治好他为患多年的顽疾是个原因,丑神医拒绝韦后的馈赠是另一因,但全非关键性,最关键是他像高力士般,认为丑神医属龙鹰一系。汤公公重用小荣,亦支持他这个想法,否则放着以千百计的侍臣,何故起用女帝和胖公公的人?   在被子下,汤公公向符太传递怎么样的消息呢?龙鹰很想知道。   符太在《实录》内,于人于事着墨极重,是说出心里的分析,让龙鹰可巨细无遗地掌握宫廷内的发展。   这小子所处的位置,乃核心的位置,在身边发生的任何事,影响绝非限在一时一地,而是与天下大局,息息相关。   快午时了,陆石夫随时到,问他一句,可立即清楚现时汤公公的情况,是安然健在,还是早撒手尘寰,这个想法,使他不寒而栗,一时没法将现在和过去区分开来。   后方工场传来凿墙的声音,令他想起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卖香大计”,记起初时其中一个构思,是凭自己对草药的认识,使调校后的合香具有疗效,如清神安心、安寝安眠等等,后来因由香怪主事,自己再懒得动脑筋。不知如何,或许因被汤公公的“半诈病”勾起,此刻福至心灵,感到须向“老板”进言,看如何可令他们的“七色春梦”,既不失其独特的气味,又兼具疗效,两者兼得下,皇甫长雄的香安庄更非是他们的敌手。   不敢多想,抱着读多少、得多少的情怀,捧卷追阅。   ※※※   大宫监府,主堂。   各人分主从坐下,以听丑神医向李显报上汤公公的病情。   武三思坐一边。   符太和宇文朔坐另一边。   其他人全避到堂外去,正门关闭。   李显哪来喝茶品茗的心情,挥退来奉茶的侍臣,向符太紧张的问汤公公之病。   在三人六目注视下,符太摇头叹息,道:“公公这个病,是长期忧患所致,依鄙人判断,顶多可延一、两年命,然而时好时坏。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李显一双龙目涌出热泪,却似全无所觉,想说话,声音哽咽,惨然道:“还以为公公随朕有多几年安乐日子,岂知……唉!”   武三思连忙劝他。   李显摇头不语。   宇文朔问道:“是何条件?”   符太失去了心情,因汤公公的病起码一半是真的,只是尙未这么快一命呜呼吧!沉重的道:“首先!绝不可劳神,依鄙人看,再不宜长途跋涉的到西京去,而是留在洛阳宫内,觅静地疗养。”   此为汤公公心愿,眼不见为净,如若告老还乡。   如果李显知道瞧着他长大的汤公公,有此想法,有何感觉?   武三思现出注意之色,道:“公公当然不可再理会宫内的事?”   李显断然道:“汤公公一天仍在,就是朕的大宫监。”   武三思确了得,见风使舵,道:“这个没问题,实务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便成。”   李显心不在焉的道:“公公在这方面已有安排。”   武三思紧张起来,问道:“公公熟悉宫内人事的情况,他对皇上有何提议?”   李显望着武三思,似别有所思,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武三思提醒道:“皇上!”   李显目光投向符太,道:“神医有多少把握,可延公公阳寿?”   符太心忖正点子来哩。   汤公公最厉害的一着,就在这里。   正容道:“心宁则心安,药石起的是辅助作用,只要公公有足够斗志,鄙人保证公公至少多活一年。”   李显呆瞪符太,眼神空空洞洞,视而不见,似在他龙心内,几个不同的念头正争斗冲突。   武三思惊疑不定,但怎敢于此时此刻,插口说话。   宇文朔大感异样,却忍着没说话,也轮不到他说话。   符太再暗呼汤公公厉害。   瞧来李显确有立安乐为皇太女之意,因他自己早习惯了由女人当皇帝。   李显的眼神开始聚焦,吁出一口气,转向武三思道:“立即给朕召婕妤来,朕要在明天颁布重大谕令。”   武三思一震道:“婕妤正在御书房候驾。皇上!娘娘她……”   李显截断他道:“卿家没听清楚吗?朕现在立即返御书房去。”   武三思骇得连忙离椅跪倒,宇文朔第二个跪下。   符太心叫倒楣,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   李显来到符太身边,探手搭他肩膊,道:“朕将公公交给神医,千万勿令朕失望。”   符太再次保证。   谁想得到,纠缠多时,影响大唐盛衰的一个决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也是李显破天荒首次,独自决定如此重大的事。   李显朝大门举步,武三思、宇文朔追在他身后。   大门洞开。   门外的世界阳光漫天,清晰明媚至近乎不真实。   符太心忖,一石三鸟里,至少已两鸟在手,第三鸟须瞧老天爷的心意。 第十七章 提早过关   符太离开大宫监府,安步当车,返尙药局去。   今次是老老实实的去执药治病,否则汤公公有闪失,不论对李显,或对自己,都难以交代。   高力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追在一侧,与他步出东宫的大门。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你流离飘荡、禁宫浪人的生涯将告一段落,因为汤公公相中了你这匹千里马。”   高力士一怔道:“汤公公是否病糊涂了,理该怎么拣,仍轮不到小子。”   符太道:“他的病,并非危在旦夕,而是将病就病,借病之势,对皇上作最后忠告,是他奶奶的‘病谏’。小子果然是可造之材,我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竟然明白老子在说什么。”   高力士谦卑的道:“全赖经爷栽培教导。嘿!小子是否过关了?”   符太道:“现时的局势,已成有去无回之局。汤公公看中你,等若证明你身家清白,非是作奸犯科之徒。你现在是给卡在关口里,不上不下的,怎晓得你会否因权力大增而变节。你奶奶的!有何风吹草动,老子第一个干掉你。”   高力士大喜道:“有入关便终有过关,多谢经爷提携,使小子捱到过关的出头天。”   符太讶然别头瞧他,道:“你对这个刀锋、刃口上的位置,竟没有丝毫畏惧。”   高力士恭敬的道:“小子可以说实话吗?”   符太冷冷道:“我封着你的口吗?”   高力士陪笑道:“因实话没人喜欢听。嘿!或许因小子愚鲁……”   符太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叫实话?”   高力士忙道:“小子习非成是,请经爷大人有大量。小子想指出的,是汤公公看中我的机会微乎其微,其中怕有点误会。”   符太道:“为何你认定汤公公不会看中你?”   高力士沉吟道:“因为我从来不算是他的人,在宫内,党派分明,汤公公就算不关心自己,也要照顾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手下,我们内侍,最重论资排辈,怎么数仍数不到我。”符太轻描淡写的道:“还有呢?”   高力士一呆道:“还有什么?”   符太道:“还有何实话?”   高力士忍不住的笑起,道:“经爷精明,小子差点忘了在说老实话。”   略一沉吟,续道:“提议是一回事,落实另一回事,皇上素来不管宫内的事,须看娘娘意旨。”   接着压低声音问道:“是公公亲口和经爷说吗?”   符太漫不经意道:“他没说过。”   高力士恍然道:“原来经爷是猜的。”   符太不理他说的,负手走进宫城,走出深长的门道后,思索道:“若果你当上大宫监,将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弱势的大宫监,哈!非常有趣。”   高力士一头雾水的道:“请经爷饶了小子。”   符太在道旁立定,悠然道:“汤公公让老子今天见识了政治手段,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从没有可能里炮制出可能性,令人大开眼界。”   又沉着气道:“这是公公为皇上最后一次的尽忠。”   符太见高力士不住点头,表示明白,阴恻恻道:“你真的明白吗?”   高力士生出警觉,小心翼翼起来,答道:“小子只能从自己的立场,想法子去明白。”符太赞道:“小子了得,明白自己的局限,也代表肯反省。先不论我如何得知汤公公心意,试想若凭资历、地位,从现时四个副宫监内排选一人,除荣公公外,任何一个当上大宫监,恐怕早上就职,未入黑已向韦后投诚,沦为走狗。汤公公最不想见到的情况,立告出现。”   再道:“但荣公公绝不会当选,不论汤公公多么想,仍难成事,汤公公在宫内打滚超过一个甲子,比我和你更清楚个中玄虚。”   高力士点头表示明白。   符太道:“你明白了什么?”   高力士道:“荣公公乃胖公公培养出来的人,曾长时间伺候圣神皇帝。”   符太道:“如在昨天,我全盘同意你的看法,但今天见识过汤公公的手段后,看事情再不是昨天的吴下阿蒙。如果我是韦后,就任由荣公公战战兢兢的坐上这个危如累卵的位置,然后留难挑剔,最理想是能置他于死,稍次也可拉他下马,令他丧失影响力。不过!只要坐在大宫监之位者,非是你高力士,荣公公早晚须黯然引退。”   高力士听得双目放光,佩服道:“经爷精明,小子确想得不够深入。”   符太好整以暇道:“这是汤公公相中你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由你来说。”   高力士尴尬起来,干咳两声,求饶道:“由小子来说,似有点‘卖花赞花香’的味儿,不大好呵!”   符太道:“传你一个心法,就当说别人的事好了。这是过关前最后几个考验之一,看你对时局有多了解。”   高力士精神大振,道:“汤公公若真的挑选小子,表面是小子比较上为各方能接受,但最主要的原因,乃小子后台够硬,嘿!小子的后台,就是经爷。”   符太道:“汤公公又凭什么,认定我王庭经是他的同路人?”   高力士一震道:“鹰爷!”   符太若无其事道:“过关了!”   高力士不敢表现出心内的兴奋,嗫嚅道:“过的究竟是关内的小关,还是,嘿!真的过关?”   符太道:“便如刚才般,穿过明德门走进来。”   高力士喜出望外,欢欣如狂。   符太皱眉道:“这么値得你开心吗?”   高力士叹道:“经爷明白,小子就像在死局、闷局里,忽然看到本不存在的出口。经爷一句话,证实了小子以前所有的猜想,经爷就是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的后着。大唐有救哩!”   符太道:“你小心的听着,个人的想法再不重要。首先,你必须坐上大宫监之位,千万勿存不臣之心,用尽办法保着皇上的性命和健康,克尽汤公公对你的期待。”   稍顿,续道:“由今天开始,没必要勿来见我,直至你坐稳大宫监之位。”   高力士疑惑的道:“真的选我吗?”   符太道:“绝无悬念,且在数天内发生。明天早朝,皇上将有重大事情公布,册封李重俊为太子,朝内朝外,势乱作一团,不论娘娘或武三思,均无暇顾及大宫监的人选,让你这小子在没人注意下,暗渡陈仓。他奶奶!一石三鸟确不是闹着玩的,环环相扣,有心算无心,怎到娘娘和武奸鬼不中伏?”   高力士鼓足勇气,问道:“经爷于行事的方针上,解说清楚。然而,嘿!然而皇上,唉!教小子怎说呢?”   符太道:“你知我知便成,何用明言。你以为凭你我之力,可保得住皇上吗?保不住时又如何?不用我教你,也该晓得怎办吧!”   高力士思索道:“一天太子仍在,皇上该稳似泰山。”   符太拍腿道:“好小子!我竟没想及此点。”   高力士说得对,若李重俊为太子,李显出事,只便宜李重俊,故而可大幅减少李显的险势。   最厉害是册封李重俊为太子,既出师有名,又名正言顺,谁想得到汤公公内含妙着。   重心从李显转移往李重俊,李重俊更成朝臣力抗韦、武的最后堡垒。难怪李重俊密会李多炸后,去和汤公公说话。   他奶奶的,自己对政治不认外行不成,高力士想到他没想过的事。   高力士看着他,欲言又止。   符太哂道:“你很怕我吗?”   高力士苦笑,道:“不是害怕,是敬畏,请经爷见怜,让小子晓多点出口的风光。”他的话,勾起符太对“仙门”的深刻感觉,人世的家国大事,顿然变得无关痛痒。符太轻松的道:“派给你一个任务。”   高力士摸不着头脑,道:“经爷请说!”   符太道:“只可以在心里偷偷进行,不可表露。”   高力士叹道:“经爷非常人也,派下来的任务,与别不同。”   符太道:“这个任务,叫寻觅明主,正合你的老本行。”   高力士说不出话来,满脸疑惑。   符太道:“不是要你通街去找,而是从有资格的皇族成员里寻觅,找到了,回来告诉我。”   高力士立即大悟,双目放光,道:“明白了!”   符太道:“是真的明白?”   高力士道:“是真的明白。”   符太道:“还不快滚,汤公公若因延迟救治,致一命呜呼,惟你是问。”   高力士大吃一惊,一溜烟的跑了。   ※※※   龙鹰放下《实录》,如符太般心呼汤公公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招与招之间浑成一气,连消带打,没予敌人半丝可乘之隙,招内有招,令敌人应接不暇,师老无功。   自己也低估了他。   汤公公今次向韦、武反扑,早有迹可寻,在神龙政变前后数天内,龙鹰让汤公公看穿武三思挑拨离间的卑鄙行为,致有后来在校场力压七雄后,汤公公私下向龙鹰提点的事。   女帝自愿禅让,解决了动辄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宫廷大风暴,且处理得爽脆俐落,谁都晓得是因龙鹰对权位没有野心,即使韦后和武三思,虽视他为眼中刺,但在感觉上,却难生痛恨之心。   李显更不用说,该感谢龙鹰而非去之后快。   正因如此,所以“丑神医”虽多多少少和龙鹰脱不掉关系,却没人能拿此来作文章,李显更不介怀。   汤公公自那时开始,倾向自己。其后目睹李显的颟预无能,韦后、安乐的胡作非为,武三思、宗楚客等人的变本加厉,令他不忍卒睹。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张柬之等神龙政变的功臣被罢相,明升暗贬,令汤公公最后的憧憬幻灭。   就这样瞧着韦后得逞,重施武曌故技,篡夺皇位,对李显忠心耿耿的汤公公绝不甘心,不过,可以做的事不多,现在能大幅推迟韦后夺位的时间,汤公公死而目瞑。   真精采。   想不到李重俊的荣登太子之位,其中竟有如此转折。   陆石夫来了。   龙鹰本要邀他进来坐一会儿,喝口热茶。   陆石夫道:“我已来迟了,不宜让郡王久候,上车再谈。”   龙鹰随他朝市门举步,顺口问道:“为何不骑马而坐车?”   陆石夫道:“为方便说话。我操他的娘,皇甫长雄竟请动翟无念来和我说话。”   龙鹰记起翟无念是长安帮的老大,本身为世族,在关中有头有脸,影响力颇大。现在听陆石夫口气,皇甫长雄能请得他出头,是在陆石夫意料之外。   问道:“棘手吗?”   陆石夫传音道:“就看是以范爷的位置看,还是鹰爷。”   龙鹰动容道:“这么说,此人肯定非易与之辈。”   陆石夫道:“关中是高门盘根错节的地方,远比洛阳讲究人事关系,极重阶级。对付任何一个人,即使是皇甫长雄,也不能不考虑他的出身、背景、后台等诸多问题,不可以意气用事,一旦弄砸了声名,很难在此立足。特别范爷卖的是香料,须以和为贵,方能打通关节。纯凭武力,或以官势强压下去,适得其反。否则我一句话就可将翟无念打发,哪来听他发牢骚的闲情。”   此时来到停在市门外的马车前。   陆石夫道:“上车再说!”   龙鹰扯着他衣袖,凑到他耳边,问道:“现在的大宫监是谁?” 第十八章 难念的经   “范先生!”   陆石夫来不及答龙鹰的问题,与龙鹰一起朝来骑瞧去。   七、八骑驰至马车后,散开,三骑续往前走,越过马车,到车头前的位置勒停,余骑留在车后,其中一人飞身落马,自有股趾高气扬的意态,赫然是久违了的武延秀。   看他春风得意的神态,龙鹰立即联想到太子李重俊的日子并不好过,因如李重俊得宠得势,将轮到武延秀噬脐莫及,悔恨当初舍李重俊、投公主的不义行为,致与李重俊反目。   同时头痛起来,为应付荡女公主烦恼。在西京,安乐是绝不可以开罪的人之一,否则他的卖香大计,立即泡汤。   武延秀神气的来到两人身前,抱拳道:“范先生到西京来,怎可以不知会延秀,让延秀可尽地主之谊。”   又向陆石夫道:“陆大人好!”   武延秀这个过气的“神都小霸王”,比前成熟,盛气而不凌人,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客气。   从他的态度,可知视陆石夫为他武氏的人。   龙鹰将横悬心里的问题,现时的大宫监究是何人暂搁一旁,收摄心神,正要说话,陆石夫抢先他一步道:“淮阳公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来找范爷?”   龙鹰暗赞陆石夫机灵,怕他不晓得武延秀从“王”给降至“公爵”,故意说出来,避免双方尴尬。   没想过武氏子弟仍未回复以前的爵位,不过虚名虚位有屁用,看张柬之等五王的遭遇便清楚。   武延秀道:“今早从大相处得悉范先生到西京来,立即报上公主,公主知道后非常欢喜,着延秀立即来请先生往芙蓉园去。”   芙蓉园是曲江池东南的园林胜景,皇室的御花园,看来已被安乐“占领”。当年龙鹰到长安,入住曲江,对芙蓉园印象深刻。黄河帮陶家的芙蓉庄,位于芙蓉园边缘,是太宗李世民赠陶家的大礼,以表彰黄河帮扶持他登位的大功,芙蓉庄之名肯定是李世民改的,否则怎敢犯“芙蓉”两字之忌。   太平公主的“望江山庄”,位于池北高地,景观极美,尽览曲江之胜,昔日长安之行,龙鹰与小魔女主婢入住,度过了几天甜似蜜糖的好时光。   龙鹰道:“淮阳公千万勿与小弟计较,轻舟前天才到,人生路不熟,不是不想向你老兄请安问好,而是求见无门,须安顿好后再想办法。”   武延秀笑道:“怎敢怪责范兄,大家老朋友嘛!”   接着诳道:“想不到陆大人与范兄是旧识。”   陆石夫从容答道:“在洛阳时一见如故,今次是奉大相之命,请范爷与大相会面。”   龙鹰心里求神拜佛,希望武延秀闻武三思之名,放他一马,迟些去见安乐,怎都比立即去见荡女好,拖延得多久,就拖延多久。   武延秀为难的道:“大相若晓得是因公主之故,该不成问题。延秀保证范兄与公主说话后,立即送范兄到隔邻的大相府去。”   名位和实权,武三思拣选了后者,连府第也称为“相府”,可见他威权之盛。   知无法推辞,武延秀弦外之音,即使是武三思,亦须让安乐一步。   与陆石夫交换个眼神,点头道:“依淮阳公的意思办。”   武延秀可以交差,喜动颜色,使人让出一骑,让龙鹰代步。   驰出一段路后,武延秀坠后少许,与跟在后方的龙鹰并骑而走。   街上人多车多,特别近西市这段路,故跑得不快。   武延秀客气的道:“延秀有个感觉,范兄乃吃软不吃硬的好汉子,如范兄不高兴,未必请得动范兄,那公主会很不开心。”   龙鹰可想象安乐多么难伺候。   他愈来愈不明白武延秀和安乐的关系,当年在飞马牧场,武延秀表现出正常的嫉忌,现在则连呷醋的能力似都失去了,还不知多么因自己肯答应去见公主而欣慰。武延秀比任何人更清楚安乐的荒淫,因他自己本身正是公开的情夫,安乐且为他的堂嫂,是笔糊涂帐。   凡事有弊亦有利,瞧你从哪个位置看。   当日为安乐出头,应付二张的挑衅,组织马球劲旅,成为了台勒虚云发动阴谋的千载良机,惨痛收场,扭转了政局。   可是纯从与安乐和武延秀的关系看,“范轻舟”忠肝义胆、不畏强权,敢在安乐孤立无援的一刻,伸出援手,是患难见真情,至少安乐和武延秀都是这么的想。   于苦难里建立起来的交情,牢不可破,“范轻舟”因而付出代价,被逐离城。现在安乐成为韦后、太平公主外最具影响力的女人,龙鹰得以收割成果。   唯一愿望,是安乐的报酬非是奉上她的荡女之躯,否则他将比符太处于更不利的位置,无从拒绝。   龙鹰边动脑筋,边道:“勿要抬举小弟,我只是个出来混的江湖人,看不过眼的事就去管,不晓得秤自己的斤两。”   武延秀笑道:“范兄谦虚吧!看范兄在马球场上指挥若定,进退合度,掌握精微,便知范兄有勇有谋,岂是一般江湖汉。”   武延秀的看法,是安乐的看法,更代表大部分看过他纵横马球场者的瞧法,给定了型。武延秀道:“公主晓得范兄来了,立即有了个新主意,就是办一场马球赛。”   龙鹰心忖还未想到如何应付安乐,这刁蛮公主又有新点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当然没问题,因无所事事,难为自己因她忽然兴起的念头,疲于奔命。   “对手是哪一方的人马?”   武延秀冷笑道:“是这里的所谓高门世族,自视高人一等,看不起外人,在皇上登位的事上立过些小功小劳,恃功生骄,气焰日张,我早想教训他们了。”   龙鹰心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这个道理,不论情况如何变化,总有在那个情况下的难题。新的情况,新的难题。   故作不解道:“以大相现时的身份地位,谁敢对淮阳公不敬?”   武延秀叹道:“确一言难尽,公主和延秀均视范兄为自己人,才忍不住吐两句苦水。”稍顿后道:“问题出在韦温和韦胥的任命,韦温被封为鲁国公,授礼部尙书之职,韦胥乃韦温之弟,封曹国公,得授左羽林将军的要职。”   接着压低声音道:“他们是皇后的堂兄弟,本身为关中大族,与其他高门沆瀣一气,虽然不敢去惹大相,对我们武氏子弟却颇不客气。吵上去嘛?总给大相硬压下来,有时真的忍得很辛苦。忘记告诉你,上个月皇上将成安公主嫁与韦胥之子韦捷,令韦捷焰气滔天,还找过我几次碴子。”   韦温、韦胥、韦捷,代表着李显在韦后的摆布下,外戚的势力开始膨胀起来,形成武氏外另一股势力。   此为必然的事,只没想过同属韦武集团的两大势力,互不咬弦,来个笼里鸡作反。   龙鹰心忖任韦捷如何霸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怎敢来惹有安乐撑腰的武延秀?想到武延秀说起韦捷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知其中必另有玄虚,只是武延秀没说出来。   也开始明白陆石夫早前所说,高门大族的势力在西京盘根错节,异常复杂,原因在于韦氏一族的兴起,加上宇文家进占要职,高门已从弱转强,可左右政局的发展。   众骑转左,过桥,进入贯通西面延平门、东面延兴门的兴平大街,永安渠给抛在后方。   自己亦想得简单,以为说服宇文朔,可过些写意日子,现在听到真实情况,显然西京的高门势力,排斥外人成风,也不到任何人说了算。   以皇甫长雄为人行事的作风,肯定大力巴结新冒起的韦氏一族,“范轻舟”真正的对手,勿说自己,恐怕老长安仍弄不清楚,犯了不知敌的大忌。   到此一刻,方比较掌握到陆石夫说话的含意。正因怕他不明白,陆石夫趁往相府的途上,向他解说,只是给武延秀拦途劫走。   以前女帝在时,一切简单明白。   换了弱势的李显,此消彼长下,异军四起,再没有人可全面掌握。   今天怎都要啃下《实录》〈洛阳篇〉的终卷,好去起出〈西京篇〉,冀能对西京的情况有进一步的掌握。   龙鹰不解道:“不论输赢,问题并未解决,反使对抗变得尖锐。”   武延秀不答反问,道:“听闻范兄今次到西京来,是要大展拳脚,对吗?”   龙鹰好奇心起,道:“有这样的想法,很初步,淮阳公竟收到风声?”   武延秀道:“范兄虽然低调,可是范兄驾临的事已轰传全城,特别是坐的是竹花帮的船,却由北帮照拂打点,住的是西市最旺的大铺,地方势力则被劝告勿惹范兄,免自取其辱。如此威势,一时无两,又令人百思不解,遂成最热门的话题。”   龙鹰心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大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想控制,仍控制不来。   骑队连过朱雀和启夏大街,在新昌坊前右转,三坊之外,就是西京最著名的景区曲江池,龙鹰上趟到长安来,这条路走过多次。   大慈恩寺内的大雁塔,在右方远处冒出群宅之上,其逾二十丈的高度,往上逐层缩小形成角锥状的塔顶,成为曲江池最触目的地标。想起在大慈恩寺后园的精舍内,与当时仍是死敌的法明碰头说话,怎想过有后来的发展。   龙鹰问道:“淮阳公有何提议?”   武延秀道:“这方面,由大相向范兄说,较为稳妥。”   几句话,使龙鹰晓得武三思和武延秀的关系大幅改善。该是形势使然,武延秀因着与安乐的关系,自有一定价値。武氏子弟到西京后,离开洛阳的地头,感受到“人离乡贱”的庞大压力,自然而然团结起来,矛尖对外而非朝内。   曲江池的美景,再现眼前。   龙鹰深吸一口湖风,顺口问道:“公主府在曲江池旁哪个位置?”   武延秀指着另一边的池岸,道:“就在芙蓉园内。不过!嘿!”   龙鹰一怔道:“不过什么呢?淮阳公为何欲言又止?”   武延秀尴尬的道:“刚才我是撒了个小谎,公主会在画舫内款待范兄,建议范兄顺道游湖,尽览曲江池名著天下的胜景。”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差些儿掉头走。   武延秀这般紧张请动他去见安乐,是有原因的,因安乐正在湖上某艘画舫等候他。   众骑在池岸一座属官家的码头前勒马。   武延秀着龙鹰和他一起踏铠下马,朝泊在码头的一艘快船走过去。   武延秀若无其事的道:“延秀还有些事办,待会回来领范兄到大相府去。范兄请登船。”   龙鹰失声道:“什么!”   武延秀拍拍他肩头,径自离开。   (《天地明环》卷四终) 卷五 第一章 窃听机密   龙鹰离开画舫,武延秀言而有信,亲自划快船接他,送他往芙蓉园内、武三思的新相府去。   刚才临时的洗尘午宴,简单却隆重,别有心思。龙鹰是以色鬼之心,度李裹儿荡女之腹,亦显示她对在洛阳时被二张欺侮,“范轻舟”的挺身而出,存着一份敬重。   没想过的,李裹儿邀来陪客,竟是有分参加“仙迹游”的六女,包括独孤倩然在内,一时间,在飞马牧场逝去了的光阴,宛似重现眼前。   六女肯出席,固因李裹儿的面子,亦表示六女对他没有恶感,视他为友。   对他刚开始的卖香大业,是非常好的兆头。   一般宴会,多在晚上举行,今次改为午间,是方便六位娇滴滴的世家贵女。几可肯定她们瞒着家人来赴会,说成纯应公主之邀,一句不提范轻舟。   也只有安乐可作出这样的安排,予龙鹰天大惊喜,龙鹰顿时对她大有改观,看到她善意的一面。   席上最有意思的菜式,乃鲁妙子传给寇仲和徐子陵的熏鱼和金华香酥脆,制法是李裹儿向商月令讨取的,可口美味,龙鹰和六女赞不绝口。   独孤倩然回复当日保持距离的动人模样,但心情极佳,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唇角总挂着一丝笑意,令龙鹰没法联想起“东宫惨案”发生后,高门贵女来找他谈话的辛酸悲苦。她不时默默注视其一举一动所现出的深思神色,令他暗自心惊。在她澄澈的眸神下,颇有无所遁形之感。   他奶奶的,美人儿绝不是为“范轻舟”而来,为的是“龙鹰”。   与独孤倩然的清冷成鲜明对比的,是长孙婷、谷幽兰等五女,难得有这么个和世族外寒门男性同桌共膳的机会,不单没视他为马球场上的敌人,又或江湖浪子,个个主动攀谈,大家聊得不知多么兴高采烈。当龙鹰妙语如珠,五女笑得比李裹儿更厉害。   六女在旁,李裹儿不敢放肆,然而眉梢眼角的风情,却掩不住,禁不了。   美好的时光,于弹指间消逝。   先是话旧,到谈到“范轻舟”今次到西京来,竟是要在香料业大展拳脚,众女全体起哄,皆因自懂事后,人人都是香料的用家,女为悦己者容,谁不关心?   最热门的话题出笼,诸多诘问雪片般飞来,龙鹰对香料的认识,主要来自近十多天的接触,但因着对草药的底子深厚,一一应对,没丝毫慌乱,且不时发前人之所未发,见解独到。   龙鹰最后总结道:“我们常挂在口边的用脑袋、动脑筋,只说出了事实的部分,便如运筹帷幄于帐内的统帅,要全面掌握情况,还须依赖帐外的各式兵种,前线的军员,至乎深入敌后的斥候和探子。心智耽在脑里,感觉则走遍全身,从声、色、香、味、触,去体会天地间不断涌现的美和丑。秉持此一信念,小弟卖香,就是要为我们的天地添加更多的感受,好能品味华美的人生。人生正是声、色、香、味、触共存的盛宴。”   李裹儿鼓掌道:“说得精采。一如在‘仙迹游’,范先生总有别人没想过的见地。”长孙婷抿嘴浅笑道:“范先生带兵打仗的比喻,很生动呢!”   目光扫过众女时,看到独孤倩然给勾起心事的神色,暗呼糟糕,大骂自己“三句不离本行”,又表现出“鹰爷”的底子,然而话既出口,收不回来。   谷幽兰问道:“范先生的宝号,何时有产品面世?”   龙鹰道:“快哩!必先献上给公主殿下和诸位大姊试用,请批评指教。”   李裹儿向独孤倩然道:“香安庄势遇上最强劲的对手,裹儿赌范先生赢。”   独孤倩然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   李裹儿两句话,使龙鹰晓得独孤倩然和姊夫皇甫长雄关系恶劣,否则李裹儿不会以一副对皇甫长雄幸灾乐祸的语气,向独孤倩然说出这番话。   湖风拂来,龙鹰仍对花了个半时辰的午宴,回味无穷。   武延秀指着小船驶往的南岸处,其中一座宏伟的庭院道:“那就是大相府!”   龙鹰眼力何等厉害,瞄一眼已知武三思在西京的安身之所,规模不在以前神都梁王府之下。   顺口问道:“公主府在哪里?”   武延秀瞧着仍差二、三里水程的南岸,道:“就是在大相府之旁、有座琉璃瓦顶的院落,那是公主府的主堂琉璃玉舍,材料全从外地运来,由名家设计,迁都前一年已开始动工。”   龙鹰心忖武延秀口中的名家,该是沈香雪,李裹儿不知民间疾苦,挥霍无度,关中人看在眼里,肯定非常不满。   但更令关中高门大族反感的,是武三思,曲江南岸的芙蓉园,乃唐皇室的御花园,武三思的出身虽勉强与高门沾上点关系,但武家却是高门里的寒门,出身微薄,现在竟敢偕安乐等瓜分芙蓉园,等若找死。难怪这奸鬼希望通过自己,以压制关中世族的气焰。   武三思此一奸夫,与韦后的外戚不和,意料之内也。   武延秀扮老朋友的道:“今天的洗尘宴,是昨天公主和独孤小姐见面时一起想出来的,说这才好玩呵!”   龙鹰大讶道:“独孤倩然?”   武延秀笑道:“范兄想不到吧!你来西京的事,是独孤倩然通知公主的,我则今早才知道,负上去找范兄来赴会之责,故此虽明知范兄去见大相,仍不得不硬着头皮请范兄去。”龙鹰暗呼不妙,独孤倩然主动出击,“来势汹汹”,看来不止如宇文朔说的,私下和他见个面般简单,而是与他建立可公然接触的机会。   仅想想已教他烦困,又恨自己答得宇文朔顺口。   他还有个大顾忌,就是“天女”闵玄清,龙鹰拈花惹草,她第一个不放过他。   龙鹰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淮阳公因何缺席刚才的午宴?”   武延秀身为当日“仙迹游”一分子,参与午宴名正言顺。   武延秀叹道:“一言难尽!”   看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情,龙鹰没有逼他。   武延秀好客的道:“范兄这几天有空吗?”   龙鹰心中一动,道:“有空没空,是个安排的问题。今晚小弟便打算偕老板到北里的秦淮楼,一开眼界。但听说此楼非常兴旺,这样摸门,会吃闭门羹。”   武延秀欣然道:“又会这么巧的,延秀和夜来深将军今夜在秦淮楼订下厢房,还邀得红透长安的名妓纪梦来唱两曲,多两个人没有问题。老板?究竟是什么老板?”   龙鹰心忖得来全不费工夫,怎都好过在武三思身上打主意,这就叫缘分。   相府。   龙鹰在偏厅坐下,喝着美丽侍婢奉上的香茗,游目四顾。   如其在洛阳的梁王府,武三思是奸贼、生性卑劣,却绝非庸俗的人,眼前的相府,布置得古朴高雅,虽说有人为他设计布置,但也要得他同意才成。   偏厅位于第二进,一主二副,以廊道连接;第三进为中园,占地广阔,亭台桥池,不似是新建的,该是芙蓉园本来的景物,给大奸鬼据为己有。   可想象李裹儿的公主府,是同样情况,占去整个曲江南岸的御花园,被分割为皇胄权臣的府第。   可肯定李显这个昏君,压根儿不晓得签发十来个谕令,竟带来这样的后果,因他畏惧两大老妖,不敢踏出宫门半步,不晓得宫外发生着什么事,闭门称帝。   西京如此,京外更甚,至于默啜的威胁、与吐蕃交恶,对他来说,既遥远又不关乎眼前现实。如此般的一个皇帝,是中土的灾难。   伺候他的两个婢女,绮年玉貌,长得非常标致,十七、八岁的年纪,可是眉眼间撩人的风情,令龙鹰感到她们对男女间事,经验老到丰富。   武三思现时全力笼络他,派出手上出色的美婢殷勤伺候,乃是必然的手段,只要龙鹰赞上一句半句,肯定武三思立即送人给他。   武延秀回来了,坐到他旁低声道:“刚有客到,大相要招呼客人,请范兄稍待片刻。”又以更低的声音道:“依延秀猜,至少须半个时辰。”   他这般说,龙鹰立知来客非是普通访客,谈的更为要事,否则武三思不会将“范轻舟”暂搁一旁呆候。   究是何人?   道:“是小弟误了时间,等多久也是应该的。”   武延秀道:“真的不用介怀,大相明白是什么一回事。”   接着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道:“范兄见谅,延秀有事情须去处理。今晚酉时中,到西市接范兄和贵老板,一起到北里如何?”   尙有一个理由支持龙鹰的想法,因为听足音,刚才武延秀是从中园内堂那边走过来。如是一般贵客,在主堂接待理所当然,只有像自己般,属自家人,为保密也为亲切,才在主堂外招呼。   现在武三思在中园内堂某处招呼来人,不用说是重要人物,且事关机密。   随他站起来,应道:“今夜见!”   送走武延秀后,气氛登时变得异样,两个俏婢并肩立于一旁,美目尽在他身上转动,嘴角含春,摆明龙鹰若肯向她们招手,两女绝不惜身。   少了武延秀这道护身符,两方的隔防再不存在。   龙鹰却是另有图谋,朝偏厅门走去,道:“趁大相暂时未可分身,不趁机观赏相府园景,实在可惜。”   两婢笑着追来,伴侍左右。   香气袭人。   龙鹰心忖香料肯定是盘大生意,从两婢身上,嗅出至少五、六种不同的合香,相府的婢女如此,其他可以想见。   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两女闲聊,说的当然是园内层出不穷的美景。同时分心二用,将听力扩展至极限,当走上一道离内堂的建筑组群不到百多步距离的小桥,终有所获,收听到东南角一座独立房舍传过来,武三思说话的声音,微仅可闻,却已足够。   龙鹰止步,立在小桥之顶,诈作欣赏桥下流水。   两女左右挨贴,其中之一还探手挽着他臂膀。   龙鹰心道自己肯定是天下间最可怕的探子,凭此不知解决了多少难题。   听觉的波动全力出击,武三思的声音转为清晰。道:“今次皇上之所以肯下决心,全赖宋之问、宋之逊揭发,王同皎又确曾在宋氏两兄弟面前痛骂娘娘,咬牙切齿的。张仲之和祖延庆是死运临头,哪教他们支持黄河帮,故被我们顺手诛除。找到周憬了吗?”   与之对话者冷冷道:“自刎了!想不到周憬这般有种,逃入比干庙内,大骂我们一轮后,以匕首割喉。哼!”   龙鹰认得是宗楚客的声音,压下义愤,动情绪将大幅影响听力,错过眼前难逢之机。   王同皎是张柬之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政变功臣,当日龙鹰开出条件,要见到李显方开启玄武门,便是由王同皎抱扶李显上马,可见王同皎的位置,今次给抄家灭族,天人共愤。武三思和宗楚客先逐五王,又逐一陷害与之有关系的重臣大将,劣迹斑斑,死十次仍不足谢其罪。   龙鹰认识宋之问和宋之逊兄弟,交过手,原为二张心腹,理该被逐被眨,不知如何又到西京来,还出卖了王同皎。   耳朵痕痒,立即听不到武三思的说话。   身材较丰满的俏婢正以高耸的胸脯抵着臂膀,樱唇凑到耳边,昵声道:“范爷很强壮哩!”   龙鹰心中暗骂,却不得不敷衍她,同时分输两道魔气,进入两女经脉内,抚平她们渐起的欲火,使她们平和下来。   道:“听到桥下的流水声吗?”   两女一怔后,果然露出倾听的神色,因耳目远较平常灵敏,感觉新颖特殊,看到、听到以前从未察觉的东西,一时间,将她们的心神全吸引了。   龙鹰收摄心神,嵌入远在五十丈外,武三思和宗楚客说话的波动去。   武三思刚说毕,轮到宗楚客,狠狠道:“不独皇上,连娘娘也没胆子向张柬之等五人下手。”   武三思叹道:“这个我是明白的,因欠了像王同皎般,有宋家两兄弟指证,变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难以令人心服。张柬之和崔玄暐虽然离开了,但敬晖、袁恕己、桓彦范等仍在这里,定要想办法将他们逐离西京,哼!到了外面,看谁敢保护他们?”   又道:“一天三人仍在西京,我们很难向张柬之下手。”   宗楚客道:“王同皎之事犹未了,再要皇上狠下心肠,是非常困难,如果我们不是快刀斩乱麻,说不定皇上有天起来时变得心软,改处死为眨论。到西京后,娘娘也有这方面的问题,怕给关中的大族诟病,做事谨愼起来。幸好,今次能成功将王同皎拉下马来,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   武三思道:“有何启发?”   宗楚客道:“就是人证或物证。”   武三思苦恼道:“你道敬晖他们是蠢人吗?张柬之和崔玄暐被眨离西京,他们变得谨言愼行,绝口不谈政事,至少在表面上没这么干,很难找他们的把柄。”   宗楚客奸笑道:“由我们炮制人证、物证又如何?”   武三思大喜道:“如何办得到?可用的人给用尽了,我真的想不到还有这般的一个人。”   宗楚客的声音转低,以龙鹰的灵耳,只能听得嗡嗡之音,没法解听为有意义的人言。   何事严重至令宗楚客与武三思耳语?   再听到说话时,是武三思大赞好计。   宗楚客该感到就这方面,再没什么好说的,话题一转,道:“大相认为范轻舟,是可造之材吗?” 第二章 鸟尽弓藏   武三思一怔道:“你挑在这个刀锋口上的时候来问我,教我如何答你,之前从未听过你对范轻舟有意见。”   龙鹰恍然大悟,田上渊来杀他,是得宗楚客点头,甚或由他指使。原因或许在宗楚客亲弟宗晋卿,因受辱致生杀机,宗楚客与田上渊商量后,决定瞒着武三思,私下除去范轻舟。   宗楚客道:“今次范轻舟坐竹花帮的船到京师来,颇有来者不善之势,触动这里的各方势力,其进驻竹花帮和黄河帮在西市的旧物业,不似是来打个招呼,而是寻找立足的据点,用心可疑。依我看,此人表面谦虚,事实上极为自负,很有主张,不易为大相所用。”   龙鹰听得心里叫苦,失去了大奸鬼的支持,陆石夫势不能公然撑他,在官府的层面上,会遭受种种打击,以他现时的位置,应付起来将力不从心,除非安乐能说服她母后向武三思说话,但和现时的情况相比,将是天渊之别。   武三思沉声道:“楚客可知我为何看中范轻舟?”   宗楚客道:“因他确是人才,只是未必肯为我们所用。”   武三思道:“对田上渊,楚客又有何看法?”   龙鹰生出希望,武三思似是对田上渊不满。幸好给李裹儿拖延了见武三思的时间,否则怎听得到如此精采的对答。   宗楚客本挑在武三思见过范轻舟后,才来和武三思说话,心术极坏,是估量以范轻舟“桀骜不驯”的性格,多少会有不合武三思心意的地方,他鼓动起来,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宗楚客沉吟好一阵子,故作惊讶的道:“田上渊一直忠心耿耿,为我们卖命,成绩斐然,可是听大相的语气,对他颇为不满。”   武三思闷哼一声,道:“见微知著,范轻舟到今天,从没对我有任何要求。可是你看,他见到小敏儿后立即向我讨人,教我不知多么为难。尤有甚者,是指定须妲玛夫人列席他的洗尘宴,理由虽然冠冕堂皇,谁晓得他是否另有私心?累得我和娘娘吵了一次,立场不知多么尴尬。”   宗楚客半附和的道:“上渊始终长年在塞外打滚,沾染了夷蛮藏不住心事直接坦白的作风,楚客会警醒他了。”   武三思阴恻恻的道:“楚客不认为他野心很大吗?其扩展的速度和范围,均超出了我们原先所预定的,对黄河帮的赶尽杀绝,惹起了江湖的反感,韦温曾多次在我面前数他的不是,怕我养虎为患,娘娘也有微言。”   韦温就是韦后堂兄,由她一手提拔,封鲁国公,任职礼部尙书,乃外戚党的领袖。   宗楚客大力维护,冷哼道:“韦温见缝插针,意在离间大相和娘娘,他的说话,大相千万勿放在心。”   武三思道:“不理他的用心,至少他的看法符合事实,就是田上渊的势道非常强猛,不压抑他是不行的。就像武则天,对平衡帮会的势力很有一套,这方面我们该向她学习。”   女帝的影响力确厉害,即使大奸鬼,也要在这方面向她偷师。只是好的一方面学不到,偏学到女帝排斥异己,打击敌手不留丝毫余地的狠辣手段。   武三思又道:“楚客对范轻舟的评说,我非常同意,亦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只有这样一个在各方面均足以抗衡田上渊的人,才能起平衡的作用。此事我已决定了,楚客毋庸多言。”   龙鹰想起“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武三思发觉田上渊与宗楚客的关系,比与他密切,岂肯坐视,当然要培养个“自己人”。   同时晓得武三思急着来见自己,向宗楚客下逐客令。   返回偏厅,乖乖的坐定,此其时也。   ※※※   武三思和颜悦色的道:“轻舟今次来京,有何抱负?”   换过偷听到他心意前,龙鹰大概堆砌出种种理由,好令大奸鬼体谅自己不得不到北方闯天下、霸地盘的困难处,现在当然不用多此一举,诚恳的道:“这方面,须看大相的指示,轻舟没有既定的计划。”   三句话,去了武三思大半的戒心。被宗楚客提醒后,以他之心去度“范轻舟”之腹,不可能没有防范,因武三思本身就是爱使阴谋诡计的人。   武三思随口似地问道:“轻舟怎会乘竹花帮的船来的,你不是拥有船队?还住他们的铺子?”   龙鹰坦然道:“和竹花帮保持良好关系,为当前首要之务,坐他们的船,等于坐自己的船。宗晋卿最近有报上发生在扬州城内的大事吗?”   对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关系,此招叫落井下石,趁两人间出现利害冲突,借势离间,你不仁,我不义,何用客气?   武三思一呆道:“发生何事?”   龙鹰一点不瞒,将宴会后给押往总管府,详细道出,还绘影绘声,尽描两人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度。   听毕,武三思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龙鹰暗忖现在武三思的权势,与当年在神都当梁国公不可同日而语,却肯定没以前般自在快乐。不断的争权夺利,也不断加重精神的负荷,致食不知味。   武三思打量他半晌,沉声道:“究竟是谁干的?”   龙鹰压低声音道:“当然是轻舟干的,没一点手段,如何保得住在大江的事业?”   武三思松了一口气,脸色好看多了,赞赏道:“道尊没看错你,说现时天下,能抗衡田上渊者,就只轻舟一人。轻舟从何处得来如此厉害的弩机、弩箭?”   龙鹰道:“是从大江联处得来的。”   武三思失声道:“什么?”   龙鹰好整以暇道:“军方扫荡金沙帮,起出二十七张弩机、以千计的弩箭,高价转卖予轻舟。大相明白哩!是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   武三思本身一向贪赃受贿,岂会计较,欣然道:“轻舟比我想象的更要了得。听石夫说,你到西京后第一个找的是个香匠,似是满腹大计。”   龙鹰道:“只是个初步的构想,要看你老人家的意思。以我这般的一个外来人,到各方势力盘据的京城打天下,将开罪很多人,如果大相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天轻舟立即离开。”   这叫他奶奶的以退为进,如非知彼,岂敢说出来,武三思一句“如此最好”,他将错脚难返。   武三思冷哼道:“有我武三思照顾你,怕谁?唯一顾忌是不可和韦家的人正面冲突,暗中较劲嘛!在所难免。”   又解释了韦家就是韦后的娘家,重点说出现时外戚党韦温、韦胥、韦捷等人物。   龙鹰道:“大相似不介意轻舟在京城大展拳脚?”   武三思道:“放手去做,我在各方面使人为你打点,看谁敢惹你?”   略一沉吟,问道:“听说你和田上渊在洛阳碰头见面。”   龙鹰点头应是。   武三思道:“你和他的关系如何?”   龙鹰二度压低声音道:“昨夜那小子来行刺轻舟,给我赶跑。”   武三思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龙鹰道出昨夜情况,总结道:“虽然罩头蒙面,又改变体形,我却认出他一双贼眼。”武三思长长吁出一口气,道:“田上渊终遇上对手。”   龙鹰一句不提宗楚客,由得武三思去发挥想象。   乘机问道:“大相清楚这个家伙的底细吗?”   武三思苦涩的道:“本来以为一清二楚,现在则变得有点糊涂。我还要赶入宫见皇上,这几天很忙,不过!定再与轻舟碰头说话。记着!干得漂漂亮亮,不可灭我的威风。”   回到西市,没想过的,弓谋在市门截着他。   龙鹰随他到西市内一间茶铺的角落坐下,点了茗茶,互相欣然审视,颇有旧日总坛内的时光,重现眼前的感觉。   时近黄昏,西市人流大减,茶铺将于日没时关门,铺内十二张桌子,只两席有客,包括他们在内。   弓谋回应龙鹰询问的眼神,解释道:“今次是奉香霸之命来找你,香霸看中我们的关系,认为我是最适当的联系人,兼之我被委任为因如坊对外的负责人,因利乘便,与鹰爷你过从密点儿,仍不启人疑窦。”   龙鹰道:“因如坊,香霸对‘因如’两字,定有特殊的感情。”   弓谋道:“理该如此,因如即‘因之如是’,这是我的看法。香霸现时与武三思关系佳绝,挟他的威势,不惜重金买下黄河帮在北里空置出来的物业房产,旧年开始动工,密锣紧鼓,准备下月初开张营业,届时当有一番盛况。”   龙鹰讶道:“向谁买?”   弓谋道:“是向陶过买的,黄河帮被宗楚客和田上渊,于官府和江湖两个层面上下夹击,难再在长安如以前般立足,最困扰的是官府方面的欲加之罪,兼之黄河帮因与北帮长年争斗,收入萎缩,出现财力上的困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索性变卖房产,换取钱财以应付北帮,遂被香霸乘虚而入。听说成交的价钱,陶宏也感满意。”   弓谋的话,证实了迁都的主意,确出自台勒虚云的脑袋,故能早作部署。   然而迁都的好处在哪里?   换过任何人,肯定看不通,因不关乎才智,而是对台勒虚云的认识。   “小可汗”台勒虚云,立在其小汗堡凭高眺远的影像浮现心湖。   台勒虚云看东西,不但超越眼前正在发生的现实,远探茫不可测的未来,还看得比任何人更具视野、触觉。   他最忌惮的对手非是宗楚客、武三思、韦后之辈,也不是现时声势如日中天的田上渊,而是龙鹰。   如杨清仁成功攫夺皇权,篡位自立,几肯定招来龙鹰的反扑,因其兄弟符太认出杨清仁乃大江联的人。   此时,如帝京在洛阳,任台勒虚云如何自负,也晓得洛阳位处河洛平原,为四战之地,故只能与龙鹰的勤王之师正面决战,谁敢说有守得住洛阳的把握。   兼之龙鹰在唐军内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初战失利,军心必然不稳,还不知有多少兵员改向龙鹰投诚。   关中则为另一回事,可闭关坚守,储备足够粮食,自具自足,守得几年,龙鹰肯定声誉大跌,士气消沉,破掉龙鹰无敌统帅之名。   这类想象,确遥不可及,可是台勒虚云正是这么的一个人,超乎任何人的猜测,能预见久远的未来。   然而,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关中世族出现宇文朔这个新领袖,因种种形迹,对杨清仁抱持怀疑的态度,漏洞出在自己扮的范轻舟身上,也是台勒虚云干不掉范轻舟的遗祸。   否则,杨清仁以其皇族的身份地位,凭其武功、识见、气度,不与关中各心切复兴的大族连成一气,如鱼得水才怪。   关中,正是杨清仁的福地。在炮制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关键条件上,迁都对台勒虚云一方有百利而无一害。   杨清仁现时与太平公主过从甚密,会被关中高门视之为自己人,如果不是有宇文朔横梗其中,韦武集团愈放肆,杨清仁舍我其谁的势子,将愈烧愈烈。   现在嘛!就要考杨清仁化解宇文朔对他疑心的功力。   弓谋一句话,令他想通很多事。   问道:“言志情况如何?”   弓谋道:“香霸没让宋先生沾手赌坊业务,非是再不看重他,而是怕浪费他,故另委重任。”   龙鹰讶道:“派他干什么事?”   弓谋道:“做生意。”   龙鹰点头道:“既不能动刀动枪的去争地盘,惟有在商场上争霸,我现在也是这样子。”   弓谋道:“现时香霸最头痛的,是如何将南方的势力,移来北方立足扎根,难处在不着痕迹、自然而然。这盘生意,须有利此一方面,且不可独沽一味,而是互相关连,有大展拳脚的空间。香霸仍在摸索里,因诸多顾忌,依我看,不出水运业和柴、米、油、盐等日常必需品。”   龙鹰道:“暂时不宜与言志碰头,找机会告诉他我们的情况,一切正常。”   又道:“香霸遣你来见我,有何目的?”   弓谋道:“他想投资你的香料业,成为你的合伙人。”   龙鹰苦笑道:“这家伙确消息灵通,晓得连武三思都不知道的事。”   接着拍额道:“真善忘,竟忘掉告诉了霜荞。”   弓谋道:“很奇怪,神龙政变后,香霸对范爷态度有变,别的不说,像今次他着我来和你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有股理所当然的味儿,像晓得你不会拒绝他。”   龙鹰解释了台勒虚云再不怀疑他是龙鹰的前因后果,又顺道阐述现今北方北帮一帮独大的情况,从而说明在香霸等人眼里,范轻舟无可估量的利用价値。   最后道:“现在京师的形势,可以乱中自有脉络可寻形容之,幸好有太少深藏于敌后腹地内,使我们能内外兼顾,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李隆基亦已到位,记得向言志说,我们没有挑错人。”   弓谋大喜,叹道:“天下间,怕只有鹰爷可与台勒虚云争一日之短长,台勒虚云高瞻远瞩,鹰爷却比他想得更远。他挑杨清仁,鹰爷拣李隆基,高下立见。”   龙鹰道:“这是造化弄人,如果在完全公平的情况下,我垮下来的机会比台勒虚云大多了,幸好命运就是命运,从来不理会人们的好恶。”   弓谋道:“这番话非常玄妙。唉!我该如何回复香霸,他现在不宜亲自来见你。”   龙鹰道:“告诉他,大致上没问题,什么事均可协商解决,当是自己人般好了。”   弓谋笑道:“让他开心一阵子也好,将来宰他时特别痛快。”   两人对望一眼,会心微笑。 第三章 绝不缺席   回到铺子,尙未入黑。   今次竹花帮留下来的兄弟,包含郑居中有六十五人,加香怪、龙鹰,后来加入的何凡康,总数六十八人。   经过两天的忙碌,购置所需用品,大致上安顿下来,住宿分配妥当。众人商议后,为使消息不外泄,决定不聘请任何人,一日三餐、打扫、洗濯等日常杂务,由自家兄弟一手包办。   龙鹰返铺后,就是与众兄弟在工场旁的饭堂,共享首个在这样情况弄出来的晚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却没人有半句微言,还吃得兴高采烈,满堂笑语。   香怪治装回来,终撑不下去,睡个不省人事,到此时方醒过来,沐浴后换上新衣,中途加入晚膳。   龙鹰以他神都社交常客的眼光,看一眼坐到身旁来的香怪,瞧得倒抽一口凉气。   过去了的一段日子,折磨得香怪非常凄惨,唯一剩下来的,是双眼仍具神采,显示出不屈的意志,其他没一件可拿出去见人。皮黄骨瘦、头发稀疏灰白,比他真实的年龄至少老了十多岁,三十来岁的人,却像个小老头,加上个子不高,反是一身破旧衣服时“入型入格”。现在则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要他去追求现今红遍大河南北的当红名妓纪梦,只是个天大的笑话,比造梦更不切合现实。   郑居中、李趣、何凡康,至乎每个兄弟,对此想的均是同样的看法,故人人对今夜香怪的北里之行,一字不提。   龙鹰向何凡康道:“今晚没你的分儿,因为我和香大师是扯着武延秀的衫尾到秦淮楼去,待摸熟地方,必不漏掉你老哥。”   何凡康尴尬道:“我只是一时胡言,范爷勿介怀,我留下来是应该的,因师父不在,工场百废待举,当然由徒儿们继续努力,免蹉跎光阴。”   龙鹰见他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明白其故,是不忍卒睹。   郑居中惊喜道:“范爷真有办法。”   香怪默默吃饭,今晚的事,对他形成沉重的负担,以他高傲的性情,宁愿留在自己能纵情发挥的制香场,远胜出去丢人现眼。   于兵家而言,此为未战先怯,必败无疑。   龙鹰道:“今夜到秦淮楼去,有两大任务。”   众人肃静下来,静聆他说话。   处于现时中土最繁荣兴盛的帝皇之都,他们却是深进敌人腹地,处处草木皆兵,西市的本铺似成为了唯一可躲风雨的避难净土,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种表面的安稳绝靠不住,随时可化为乌有。成败的关键系于“范轻舟”身上,故人人全力以赴,团结在他的大旗下。   龙鹰对未来的规划,是最佳激励士气的灵丹。   “首先,我们是让香大师他亮相,什么都不打紧,最重要是让人人晓得沉寂多年的鲁丹重出江湖,且身上带着没有人能形容、奇异至极、嗅所未嗅的香气,来个现身说法,证明香大师他宝刀未老,今次的东山再起非同小可,宵小让路。”   众人齐声叫好喝采。   香怪的卖相顿然变得无关痛痒,他炮制出来的合香方为关键。   香怪现出深思之色,被龙鹰的豪言壮语打动。   龙鹰补充道:“亮相尽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却莫过于到最兴旺的青楼,听最红的名妓弹琴唱曲,且为令皇甫长雄神魂颠倒的美人儿。所以今夜是去向皇甫长雄示威,一下子拿着他的要害,教他没法逃避,更怕丑行被公诸于世,特别是进入美人儿的耳朵里去。简单的一着,当是向皇甫长雄讨点利息。”   众人轰然叫好。   龙鹰说的,所形容的效果,于情理之中,没有夸张,问题在有否这个胆量,并能应付因之而来的后果,皇甫长雄的反击。   何凡康是香怪外,最明香怪吃过什么苦的人,兴奋的道:“最好折磨得他夜不安寝,噩梦连连。”   郑居中沉吟道:“这是心战之术。”   龙鹰胸有成竹,徐徐道:“其次,就是‘强势复出’四字真言,输?没问题,重点是莫输威势。我们的老板今晚到秦淮楼去,不是要讨好纪梦,她可以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也可以如此回报她。人与人的交往很奇妙,难作强求,我们随心行事,压根儿不用计较后果,故亦没有成败可言。”   香怪听得目射奇光,连脊骨也似乎较前挺直,变化神奇。   没人作声,目光全落到香怪身上去。   香怪见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众矢之的,竟没丝毫窘迫之态,闪亮的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迎上龙鹰,傲然道:“过去的一段日子,像误闯修罗地狱,不堪一提。本人知道的,是再不用以酒色麻醉自己,放弃自己。今次之所以能重生,是范爷让本人与心上人重逢,因而对其他女人,再没任何兴趣。”   龙鹰笑道:“老板爱上的,该就是即将面世的合香。对吧!”   香怪长笑道:“范爷知我心!”   喝采、怪叫,塡满饭堂。   看到香怪意态豪雄的侃侃而言,人人大感安慰。   香怪乃成败另一关键,否则龙鹰即管能呼风唤雨,但巧妇遇上无米之炊,只能徒呼奈何。   龙鹰知激励起合香天才的性子,不用为他担心。   欣然道:“对付皇甫长雄的事,替老板代劳了就不够痛快过瘾,就像合香,要亲自嗅过,方明白个中美妙。”   李趣喝道:“范爷说得好!”   众人再次喝采。   香怪双目射出狂热神色。   龙鹰心忖香怪非是正常人,说多了,将弄巧反拙,不知激发出什么东西来,须适可而止,也想趁此等待武延秀的间隙,读多几页符小子的《实录》。   告退去也。   ※※※   在常青和茂平两小子伺候下,符太大显神医手段,精配出效性不同,但若依序服用,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七帖药,连自己也感满意。   汤公公奇谋建功,去掉心事,其病至少痊愈一半,否则什么灵丹妙药,仍不起作用。   此时,尙药丞韩登来了,嘘寒问暖几句后,请他到药库内一角私下说话。道:“太医吩咐卑职办的事,已见眉目,擢升常青、茂平为主药的文书,将在几天内发下来。”   对官场已有一定认识的符太,韩登的前倨后恭,他不以为异。现时五王已去,韦武集团的人全面掌权,本属张柬之阵营的人马,不是丢官降职,就是投向敌营,韩登是其中之一。   为官之道,首要仰察上情,韩登主动卖帐给丑神医,正是深明为官要旨。   若是以前的符太,至少让韩登听几句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现在只感到他的可怜可悲,但也没兴趣和他交谈,又或安他之心,冷淡回应几句,偕两个小子赶往大宫监府,留下两人煎药,自己即开溜去见宇文朔。   符太、宇文朔头顶竹笠,扮作两个在桥底垂钓的渔民,一在船头,另一在船尾,背对背传音说话。   河宽五丈,一艘靠在岸边的小船,不会阻碍其他船只的往来。   没有隐瞒的,符太道出汤公公用心良苦的半诈病,与即将发生的情况。   宇文朔没想过丑神医说的是田上渊以外的事,却事关重大,是处于其位置不可能得悉的消息,沉吟思索。   符太不说话,待他消化。   好半晌后,宇文朔吁一口气,传音道:“据大人所说的,大人也是今早才知此事,所以约我来会,该与此无关。”   符太道:“我找你来,是为问一件事,就是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被老弟密切监视的田上渊,是否有一段长达十多天的时间,没有公开现身活动?”   宇文朔一震道:“陶过是被他亲身下手刺杀!”   符太道:“老弟自己猜到,省去我的唇舌,此正为田上渊的作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命中对方要害。独孤善明如是,陶过如是。若非关中出了老弟,至今仍是群龙无首。”   宇文朔叹道:“黄河帮危矣!只恨对此我是有心无力。”   符太不解道:“因何有心无力?”   宇文朔道:“五王明升实眨,与陶过遇刺身亡,接踵而来,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武三思、宗楚客、田上渊连成一气,黄河帮顿然变得孤立无援。既不能取得朝廷的支持,又痛失支柱,声誉上的损害,会使一向支持黄河帮的地方帮会离心,怕惹祸上身。在北帮进,黄河帮退的恶劣情况下,后者将如江河日下,再难回勇。”   符太不解道:“明知田上渊有亡黄河帮之心,仍没法尽点人事?田上渊势力愈增,对你们愈不利。”   宇文朔道:“情况异常复杂。”   沉默片刻,续道:“即使在我宇文一族里,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十多个族系方能团结在一起,就是家族整体的利益,如扶持仍在房州落难时的皇上、赴飞马牧场争夺‘少帅冠’,遑论关中其他诸世族。独孤善明在世,独孤家和我宇文家情谊深厚,确能起领头的作用,现在则再没有如独孤善明般说了算的人。”   符太道:“老弟成为了御前剑士,堂弟宇文破为飞骑御卫统领,谁敢不惟你们宇文家马首是瞻?”   宇文朔沉声道:“可是独孤家因独孤善明遇害,式微衰落,却使我们失去支援,实力减弱。回想起来,有心算无心下,宗楚客一直在分化我们,令他在关中影响力日增,到今天方晓得他另有居心。”   符太冷哼道:“独孤善明与宗楚客肯定关系很差。”   宇文朔道:“表面没什么,可是独孤善明素不喜欢宗楚客为人行事的作风,但有多少人具独孤善明的慧眼?”   接着思索道:“宗楚客处心积虑,刻意笼络,故而关中诸族,依附者众,兼之他长期在关中当官,又在‘房州事件’上与关中武林密切合作,谁不给他面子?经长年耕耘,现今五王已去,再没有压抑宗楚客的力量,兵权尽入他之手,如果我在没有真凭实据下,出来指证他,即使敝家族内,恐仍找不到多少个人支持我,非常不智。”   符太道:“然则老弟相信我对他的指控吗?”   宇文朔断然道:“深信不疑。”   又道:“我力所能及的,是大幅拖慢田上渊在关中的发展,惟现时仍未有具体的想法,须看田上渊对付黄河帮的行动,会否惹起公愤,引致对北帮的恐惧。”   接着沉声道:“有个问题,一直横梗心内,可是际此汤公公诈病苦谏皇上的非常时刻,形势危急险恶,故不得不请教老哥。”   符太笑道:“老弟一句老哥,登时令老哥心软。”   宇文朔一字一字,缓缓的道:“我想弄清楚鹰爷的想法。”   符太道:“老哥我只可以用‘仍有后着’来答老弟。”   宇文朔道:“鹰爷对李重俊是否有期待?”   符太淡然道:“我刚回来之时,李重俊来见我,我告诉他,若他只是想保命,我可以玉成其愿。不过却被他拒绝,因不甘心。”   宇文朔道:“你们信任我吗?”   符太道:“是言之尙早。现在我们须抓紧田上渊,不动声息的暗扯他后腿,信任是建立在长期的合作上。”   宇文朔默然好一阵子后,道:“可是我却信任大人,五王被罢相的那个晚夜,我和乾舜世兄谈了整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我在聆听,听他抒发心内的不满。”   符太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有何看法?”   宇文朔道:“先此声明,我没有向他透露和老哥的关系。”   符太欣然道:“愼重是必须的。”   宇文朔道:“他认为大唐败局已成,暂时看不到任何出路。”   符太冷冷道:“可是韦、武等人刚好相反,认为前途光明。”   宇文朔没理会他对韦、武的嘲讽,沉着的道:“期间他多次提起鹰爷,我没表示支持,他也不敢就这方面说太多。”   符太道:“我明白,老弟是想争取他到我们这边来。”   宇文朔道:“我们将力量集中在‘独孤血案’上,矛头指向田上渊,收窄打击点,只要我将太医大人对混毒的判断说出来,将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又道:“皇上因害怕魔门两个老妖孽,所以不容我离开,可是我们必须有人早一步到西京去,做好准备和部署。这个人选,就是乾舜。”   符太清楚乾舜为人,知道他崇拜龙鹰,道:“这方面,老弟自己拿主意好了。”   宇文朔道:“最后一个问题。”   符太道:“问吧!”   宇文朔道:“妲玛夫人怎样看田上渊?”   符太轻描淡写道:“她感应到藏在田上渊身上的五采石。”   宇文朔一头雾水,一怔道:“什么是五采石?”   符太长身而起,徐徐道:“夫人今次到中土来,就是要寻回她大明教被盗的鎭教之宝,现在从田上渊身上找到失物,田上渊多添一个罪证。当夜,又或抢浪夜宴后某个晚上,夫人独自出手,希望物归原主,却为他所伤,其中情况,夫人没说出来,如非本太医看破她负上内伤,她仍不肯说。”   宇文朔别过头来看他,现出震惊之色,对妲玛的武功,他知之甚详,因曾在“房州事件”紧密合作过。   符太俯视着他,道:“小不忍,乱大谋,胜负非是决定于二人争雄,而是一场席卷塞内、塞外的战争。乾舜看得很准,如此连场大战、文斗武比,天下间能胜任者,惟鹰爷一人,故他绝不缺席。”   说毕,洒然去了。 第四章 分庭抗礼   甫踏入东宫,已感气氛有异,守门的兵卫比平常增多近倍,且由宇文破的得力副手亲自掌门。   此情况出乎符太料外,命令该是来自李显,只他有直接指挥飞骑御卫的权力,可提升警戒的级别。   宇文破也有同样的权限,不过,如在平常的日子,须先请准李显;特殊的情况下,这般做事后须合理的解释,否则就是逾越和失职。   想不到在汤公公的激励下,李显来一趟大发君威。   副统领长孙默迎上来,客气两句后,符太乘机问其原委。   长孙默双目闪闪生辉道:“是大统领落下来的命令,特别加强禁中正大门、内苑门和郡王府的警戒级别,其他地方一切如常。头子没说原因。”   符太心中叫绝,看来册立李重俊,事在必行,且成离弦之箭。   以李显的为人,怯愚懦弱,定发生了一些事,才激起他的斗志。   一辆马车徐徐从内苑的方向驶过来,前后各有禁卫策骑护送。   符太告别长孙默,往内苑走去,不到二十步,马车在他旁停下来,车帘掀开,现出上官婉儿带点倦意的花容,樱唇轻吐道:“太医大人送婉儿一程,可以吗?”   美人儿软语相求,又一副心力交瘁、我见犹怜的动人模样,以符太的冷漠,仍不得不投降,依言登车。   刚坐到她身旁,上官婉儿移贴过来,娇柔无力似的将头枕在他左肩处,叹息道:“皇上和娘娘大吵了一场,从未试过这么激烈的,吓坏了所有人。”   香气袭人,大才女的脸蛋热呼呼的,从未试过这般诱人,想起她是那混蛋的亲密情人,等于不可欺的兄弟妻,格外有偷情破禁的刺激。   记起不久前和太平亲热亲嘴,印象犹深之际,大才女这么的主动引诱,自己抵受不住,合乎天理人情,谁可怪他?   符太想是这般的想,仍是正襟危坐,淡然自若道:“上官大家亲耳听着吗?”   骑车队穿过重光门,蹄声、轮音,加上门卫致礼的吆喝,今夜确与别不同,山雨欲来风满楼。   上官婉儿“枕边私语”地轻柔的道:“娘娘来时,人人退避三舍,留下皇上在御书房应付她。”   符太直视前方,因头稍有移动,不是有避她之嫌,就是和她亲热。   计算时间,今早李显离开大宫监府是辰时末,现在酉时中,这个圣谕花了逾四个时辰,可能破了起草单一谕令时间最长的纪录。   问道:“听大家的语气,在场者似不只大家一人?”   上官婉儿轻轻道:“婉儿很累呢!是心累呵!”   符太对她答非所问,忽然撒娇,摸不着头脑之际,上官婉儿的纤手探背而来,揽着他的腰。   符太讶然朝她望下去,大才女刚向他仰望,这才发觉自己已搂着她香肩,心忖是她主动引诱,谁都怪不得自己占便宜,吻在她香唇上。   上官婉儿的红唇本一片冰寒,旋即灼热起来,变软变热,还丁香暗吐,反应热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符太依依不舍离开她的小嘴,坐直身体。   仍在销魂的时刻,上官婉儿“嘤咛”一声,伏入他怀里去,双手缠上他肩颈,凑在他耳边道:“长公主和相王给皇上召来,商量了个多时辰,看过完成的谕旨后,他们都大力支持。长公主说得好,一天不解决继承权的问题,将重蹈前朝政权不稳的覆辙,徒惹争议。相王是过来人,深明其中弊病,认为必须在迁都前,让臣民清楚明白。”   符太忍不住抚摸她香背、香臀,于男女关系来说,两人正徘徊于合体交欢的危缘,再无障碍,陷于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况。   上官婉儿处于异常的情绪下,呼吸沉重,轻轻喘息。说正事时,似若婉转娇啼,躯体发热,诱人至极。   符太反清醒过来,想到太平和李且,是李显心内唯一能平衡恶妻、蛮女的力量,更想到太平和李且,倾往支持立李重俊为太子,只因李显畏妻,对皇妹、皇弟的劝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李显摇摆的当儿,汤公公“最后一个声音”传来,李显如梦初醒,狠下决心。   不论韦后对李显的影响力有多大,以李显感情好恶胜过一切的性格,对“相依为命”的皇妹、皇弟,绝不离弃。当年太平为了保着他,不惜一切的维护,遭女帝软禁宫内。李显别的不清楚,对此铭刻心头。   经此皇太子,抑或皇太女之争,另一股能与韦武集团分庭抗礼,可左右李显的力量已然成形。论整体实力,虽远不及党羽遍朝内朝外的韦武集团,但对影响李显,则举足轻重。   上官婉儿咬着他耳珠道:“太医大人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符太很想侵犯她,瞧她的反应,肯定刺激而危险,却按捺冲动。沉声道:“结果是否不欢而散?”   上官婉儿道:“娘娘气得七窍生烟又如何?自知理亏,立皇太女之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你道她不知是犯禁?只是不服气让李重俊夺得皇储之位,更气的是皇上没找她商量,自作主张。经此一事,她会学乖,知皇上在某些事情上,绝不让步。就像在‘五王眨谪’一事上,皇上对他们虽只有恶感,没有好感,仍认定他们罪不至死,贬官夺权足够有余,任娘娘和大相花多少心机唇舌,皇上不为所动。”   符太道:“可是经此事后,娘娘和长公主等岂非变得水火不容?”   上官婉儿道:“大人太小觑娘娘哩!她比你和人家更清楚,于皇上而言,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偏袒任何一方,是和自己作对。在册立皇储一事上,两方较劲并非今天开始,长公主和相王维持大唐继承法统之心,势属必然,娘娘理该明白,只是不想让李重俊这般快坐到这个位置去。”   符太恍然道:“原来如此,迟一天,对娘娘有利多一天,至部署完成,谁当太子再不关痛痒。”   上官婉儿道:“又不可以这般说,当太子的,总占上名正言顺的便宜,真的要看李重俊是否争气,没授人以柄,予人在皇上前搬弄是非之机。”   符太道:“大家又如何?会因此事开罪娘娘和武三思那坏镓伙吗?”   上官婉儿挪开少许,迎上他眼神,美眸深注的柔声道:“谁来闲情理会人家这小喽啰,清楚婉儿身不由己。”   没被她香喷热辣的娇体抵个结实,符太顿然生出空虚无着处的失落感,心叫救命。他没丝毫罪疚的意味,却晓得若因受不住引诱失陷,等于输了一仗,被眼前美女摆布。如自己一心得到她,蓄意挑逗,另一回事也。   上官婉儿吻他一口,媚态横生的道:“今晚到婉儿处去吧!可顺便避过娘娘,否则太医大人前脚踏入内苑门,立即给娘娘使人押去见她。”   符太朝窗外望去,方发觉离皇城外大门端门不到百多丈,可见自己完全失神,给她迷得晕头转向,不见天日。   暗叫惭愧时,同时掌握到大才女远比他清醒,晓得离皇城在即,故邀他共度良宵。从此一角度看,自己该算情真,她却是假意,纯粹为笼络他符太的手段。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   喝道:“停车!”   车马队煞止。   符太双手一边肆虐作怪,占尽便宜,使出妙子师父教下的手段,冷静的道:“避得一时,避不开永远,今夜面对娘娘,怎都好过睡觉时多件心事。对吗?”   ※※※   龙鹰心叫了得,符太愈来愈厉害,知所进退。   上官婉儿一如太平公主,绝对碰不得。感情的羁绊,最令人魂伤神断,没法作出明智的选择。   若没《实录》在手,想破脑袋仍想不到册立太子一事,如此一波三折,牵动朝内朝外的形势,更影响政局的发展。政治若如无底深潭,教人摸不着底。   符太并不认为韦后会找他,因为符太所知的,该不比武三思多,除非武三思高明至可看穿汤公公和符太在被子下“暗渡陈仓”。   上官婉儿对符太温柔的恫吓,源于她尙未有与武三思私下接触的机会。反是依道理,上官婉儿出皇城后,武三思找她来个问长问短的机会大多了。   她不怕被武三思发现和丑神医的关系吗?   龙鹰苦思不得其解。   郑居中来了,俯身在他耳边道:“仍未见淮阳公,似晚了些儿。”   龙鹰问道:“什么时候了?”   郑居中道:“酉时剩下半刻钟。”   龙鹰的心没由来的一阵悸动,忙思其故。   郑居中讶道:“范爷想到何事?”   龙鹰心里不舒服,随口应道:“没什么!老板是否等得不耐烦?”   郑居中道:“老板就在椅子睡着了,我们怎么吵,仍吵不醒他。”   龙鹰道:“这就最好。”   郑居中离开后,好一阵子,龙鹰继续捧卷细读。   ※※※   符太一觉醒来,竟没理由地记起昨晚与大才女在车内的亲热缠绵,暗吃一惊,练成“血手”后,每天起床,从来心无杂念,可知上官婉儿的魅力。   今天是非常特别的一天,昨晚则是有可能发生廷变的一夜。   看来,一切如旧。   小敏儿进入卧室,符太笑道:“小敏儿真棒,搂着来睡觉不知多么舒服。”   小敏儿玉颊霞烧,娇媚白他一眼,心意尽在眸神之内,道:“大人起床哩!荣公公在等大人呢!”   符太跃下榻子,怪她道:“何不早点唤醒我?”   小敏儿伺候他穿衣,道:“是公公的意思,说有时间,让你多睡一会儿。”   符太匆匆梳洗后,到内堂见荣公公。   坐下,荣公公道:“我是来道别的,午时开船,我领队到西京去。”   符太叹道:“时间过得很快。”   压低声音道:“没了你怎成?”   荣公公以比他更低的声音道:“我已完成了胖公公交下来的任务,功成身退,此其时也。”   符太一怔道:“什么任务?”   荣公公道:“就是协助大周过渡往新朝,其中最重要的环节,是安插太少在李显身侧,俾能掌握宫廷和朝廷的形势。”   接着俯前道:“现在是超额完成,高力士已等若半个自己人,异日能起的作用,会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符太心呼胖公公厉害,当日他老人家似是随口说、临时想出来的主意,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绝妙安排,且早有配套。   平常人若有主意,总急不及待的说出来,胖公公却能密藏心底,俟时机成熟方肯吐露,其老谋深算,勿说自己或混蛋,天下间恐没多少人及得上。   道:“这小子靠得住吗?”   荣公公道:“胖公公早看中他异常之处,因而故意和他保持距离,还请圣神皇帝藉点小故逐他离宫,然后,胖公公又使高公公收留他。”   符太听得呆了起来,宫廷斗争的权术谋略,这辈子纵学仍学不来,怎可能身在大周,竟可构想未来新朝的情况。   问道:“他有何异常处?”   荣公公道:“一句话,就是‘非是池中之物’。以我而论,因有理想,故与其他侍臣大异。高力士何来理想,偏却心怀不屈不挠之志,要闯出能名传千古的大业,这样的侍臣,古今罕见。现在他时来运到,因为太少的缘故,汤公公看中了他,荐之于李显。”   符太问道:“有可能成事吗?”   荣公公道:“在此事上,娘娘有很大的决定权,如她不满,李显变成自寻烦恼。在此事上,汤公公传了李显锦囊妙计,内情连我都不清楚。”   符太脑袋发胀,宫廷的勾心斗角,明里暗里的较劲,勿说掌握明白,想想都头痛。   道:“公公的道别,似为真正的道别,不只是到长安去般的简单。”   荣公公道:“所谓‘功成身退’,只是说得好听些儿,实情是不得不退,否则小命不保。一天汤公公仍在,我不会出事,没了他做靠山,我是第一个被娘娘剪除的侍臣,什么关系都起不到作用,因我犯了娘娘的两大忌。”   符太道:“我只能想到一忌,是忌你乃龙鹰那混蛋的人。”   荣公公苦笑道:“太少是怎样混的,连这个都不明白,教人为你担心。唉!第二忌是我属于汤公公的派系,现时汤公公最得力的几个手下,将来没半个有好的下场。”   以符太的出身,仍不寒而栗,比起宫廷,以前教内的所谓斗争,儿戏至极。自己确低估了韦后。   符太以询问的目光瞪着他。   荣公公道:“我安排了自己失足坠河,来个尸骨无存。”   符太一呆道:“日后我们如何联络?”   荣公公没好气道:“都说是功成身退,以后没我的分儿哩!”   符太抓头道:“太突然了!”   心内颇有依依之情,不知不觉里,竟与荣公公建立起情谊,到此刻方清楚。他奶奶的!自己真的变了,变得非常厉害。   荣公公神秘兮兮的道:“太医大人可知昨天谁在主持大局?”   符太讶道:“竟是太平!”   荣公公道:“猜对一半。表面是太平,实为杨清仁。现在太平和他愈走愈近,论个人魅力,杨清仁比之鹰爷,不遑多让。”   符太道:“杨清仁竟不怕开罪娘娘?”   荣公公道:“开罪又如何?太平和娘娘,一天李显仍在,谁都奈何不了对方。能战而后能和,故此两方将表现得不知多么融洽。”   符太摇头道:“我自认狡猾,然而比起他们的老奸巨猾,只是小奸细猾。”   荣公公道:“临别赠言,今次李重俊胜出,谁是最大的得益者?”符太道:“考我吗?”   荣公公道:“是提醒,因你定猜不着。” 第五章 下马之威   武延秀和夜来深终于抵达,迟了近半个时辰。   武延秀解释迟到的原因,抱歉的道:“因在路上遇上不得不招呼的人,对方又热情,大家说多了几句,不好意思。”   夜来深再没有以前在校场交手的悍狠桀惊之气,作公子哥儿的打扮,江湖味大减,当然没有长马枪随身。在西京这个地方,入乡须随高门之俗,夜来深现时的行头,是必须的。   表面上,他对“范轻舟”客气有礼,但龙鹰总感到他眼神里藏着某种东西,只是掩饰得很好。   武延秀倒是真诚的,一心一意领初来甫到的“范轻舟”,到北里寻欢作乐,尽地主之谊。一来在神州对付二张一事上,两人建立起同仇敌忾的关系;二来因武氏一族看重他,武延秀没理由和他过不去。   说几句话,纵然对方是武延秀不得不给面子者,仍不可能延误近半个时辰。记起先前心现警兆,被魔种警告,晓得事情非如表面般的简单。   迟这么久的原因,极可能因夜来深也迟了,一误再误下,方迟了他奶奶的半个时辰。假设没听过宗楚客与武三思的对话,他不会怀疑夜来深,此刻当然是另一回事。   夜来深活跃于关西一带,是关内响当当的高手,被宗楚客招揽,属宗楚客的派系。宗楚客为种种原因,说到底是不愿见“范轻舟”在西京成功取得立足之地,与田上渊分庭抗礼,遂由田上渊亲自出手刺杀他,岂知田上渊阴沟里翻船,反为龙鹰所伤,短期内再难有作为。武的不成,来文的,于是有宗楚客施展离间计,却被武三思一口拒绝。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今次是借刀杀人之计。   龙鹰两眼一转,想通了所有关节。心中好笑,如果对方晓得面对的“范轻舟”是龙鹰,肯定不敢这般的托大。   忙道:“淮阳公勿责怪自己,等半个时辰小事矣!贵人事忙嘛!”   又道:“这位定是夜来深兄了!”   夜来深堆起笑容,欣然道:“终见到在飞马牧场大显身手的范当家哩!今次范当家到西京来,是否也要大展拳脚?”   他摆明是胡扯,作用是尽量拖延时间,好让借刀杀人的“刀”,有足够的时间完成部署。   计算时间,宗楚客说服不了武三思,恶向胆边生,晓得若要打击范轻舟,须扑灭他这点星星之火于尙未燎原之前,然而清楚其武功之高,连田上渊也收拾不了,于是改为打他身边的人的主意。   早在宗楚客见武三思之前,肯定查他“范轻舟”一清二楚,晓得他们带来三船香料,邀得香怪助拳,与夜来深接触后,知道今晚约了武延秀到秦淮楼去,心生毒计,以他的方法,知会范轻舟一方的对头皇甫长雄。   皇甫长雄见机不可失,立即卯尽手上能发动的力量,来个下马威。   不过任皇甫长雄气焰滔天,亦知范轻舟靠山很硬,只是个陆石夫,已非他开罪得起,所以手脚必须干净,事后全无可根查的线索,变成无头公案。   达致这个理想,就须有精密部署,安排事前事后的进退,出手者要有足够的人手和实力,懂拿捏分寸,以雷霆万钧之势,在一刻半刻内,完成捣乱破坏。   谅他们不敢杀人,免把事情闹大,但只要能砸毁所有刚安装的设备,打伤所有人,已落尽“范轻舟”的颜面,令追随自己的兄弟生出退缩之心,自己的保证成为空话。   要办得到如此理想的效果,便须精心部署,召集足够的高手,需要的正是时间,故此有眼前武延秀两人迟到半个时辰的情况,夜来深又东拉西扯的。   龙鹰心呼好险,暗抹冷汗,如非魔种发警示,确有一败涂地之祸。   武延秀插言道:“留待把酒谈心之时再聊。”   转向龙鹰道:“范兄的大老板呢?”   龙鹰道:“他打瞌睡了,小弟去唤他起来,立即起程。”   一行四人,离开西市。   见到香怪的模样,两人均大为错愕,龙鹰心忖如他们见到的是刚从牢内提出来的香怪,会被吓坏。经过食好住好的两天后,香怪变回人形,好看多了。   龙鹰大方得体地介绍三人认识,香怪仍未完全清醒,睡眼惺忪的招呼着,不过不失,他久未和人应酬,态度不冷不热的,但已尽了他的能耐,如非得龙鹰告诉他好戏在后头,肯定不会这么的友善。   两人没有随从,却有两匹空骑提供,龙鹰在怕香怪体力不足以应付时,香怪踏铠上马,领头而走。   三人忙追至左右,朝北里进发。   龙鹰心呼可惜,如果不是眼下情况,今夜可见识北里的风光,看看纪梦长得如何娇艳迷人。   龙鹰和武延秀并排居前,香怪、夜来深在后。   龙鹰赞道:“西京又大又多人。”   武延秀道:“据最新的统计,这个月刚逾百万之众,比洛阳全盛时多上近二十万人。”又道:“勿看现时街上人多车多,在太宗掌政时,这个时候,街上空如鬼域。”   龙鹰讶道:“人到哪里去了?”   武延秀道:“太宗管治之严,古今所无,说出来你也不相信。那时西京设有京兆府,以京兆尹掌之,少尹二人为辅,专责管辖京城和京畿二十一县。像西京,一城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东属万年县,西为长安县,各有县令,长安县衙设于长寿坊,万年县衙设于宣阳坊。京兆尹的官署则在光德坊。”   龙鹰道:“职分分得这么精细,管治上肯定滴水不漏。”   武延秀道:“他们之下还有左右街使,管理西市的是都市署,公德使管僧尼,其他还有河渠署、都水监,每坊设坊正,城门设城门郎。日暮时,擂鼓八百声,各门关闭。入夜后鸣夜鼓,所有行人须返坊内,所谓‘六街鼓歇行人绝’,形容的正是这个情况。昔日高宗皇帝之时,大致上仍沿用此制,然后酌情放宽。到迁都洛阳,则天大圣皇后认为如此严格的气氛,不利贸易生意,大幅放宽。如非已将洛阳那一套搬过来,现在肯定行人禁绝。”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那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武延秀介绍出兴致来,侃侃而言道:“军事上更严格,仅宫城就有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左右神策军,称六军,加上左右羽林军,共八军。皇城则有十六卫,如左右卫、左右骁卫等等,名目繁多,记也记不牢。普通街坊也有士兵把守,设置武侯铺。左右街使下设六街巡警。到则天大圣皇后才加以改革简化,以不扰民为目的。”   龙鹰心忖分这么多军,原因之一是互相牵制,难以串连,一切以荤固皇权治权为目标,但在指挥上,却有尾大不掉之弊。   龙鹰讶道:“想不到淮阳公对西京的沿革知得这般清晰。”   武延秀神气的道:“延秀刚被任命为中郎将,属军职,不得不恶补各方面的认识。”   龙鹰连忙祝贺。   后面的夜来深道:“范兄到过北里吗?”   为迁就香怪,四人缓骑而驰,只比步行快了点,说话方便。   龙鹰看看所处位置,沿漕渠北岸往东行,道:“是否在东市附近?闻名久矣,却从未去过。”   武延秀笑道:“恐怕除西市和曲江池外,范兄其他地方都不熟。论兴旺,西市远过东市,故有‘金市’之称。”   龙鹰问道:“北里究竟在哪里?”   夜来深道:“北里就是平康坊,位于东市西北、兴庆宫西南,漕渠在其西面流过,北有龙首渠,紧依皇城,景色独特。现时我们再朝东走两个里坊,是著名跨漕渠的花里桥,过桥后就是天下风流客,莫不翘首仰望的北里哩!”   “哟!”   三人讶然朝捧着肚子,在马背上痛得弓起来的香怪瞧去。   龙鹰首次发现香怪鼻子以外的另一天分,就是装神弄鬼的本事。   武延秀关切问道:“香大师不舒服吗?”   香怪面容扭曲的勉强点头。   龙鹰叹道:“今晚注定与北里无缘,两位万勿因我们扫兴,我现在和老板回西市,异日再看有否与两位把盏言欢的机会。”   不理脸色微变的夜来深,一手将香怪痩弱的身体挟过来,置于身后,策骑便去。   龙鹰挟香怪越房过舍,从屋顶返回铺内,落在四铺中央的大天井,也是工场在处,足踏实地,郑居中迎上来道:“范爷回来正是时候,东南、西南均曾现敌踪,会随时发动。”香怪回复生龙活虎,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双目现出未之曾有的神采,兴奋的道:“我可以在旁偷看吗?”   工场灯光火着,传来人声、杂音,是个正在连夜赶工的假象,目标明显,敌人不来则已,来肯定以工场为攻击对象。   龙鹰心中一动,道:“找身手最高强的两个兄弟护着我们的大老板,让老板可亲睹热闹。”   郑居中面露难色。   兵荒马乱之际,还要分出两个高手去保护香怪,绝不划算。   龙鹰道:“只要依足小弟的策略,我们是立于不败之地,你们主守,目标是不让对方任何人闯入工场,记着只可伤人,不可杀人,至关重要。”   接着道:“我主攻,只要透过窗槁,可得窥全况。”   郑居中犹豫起来,欲言又止。   龙鹰道:“守住窗门,容易拿捏,如在工场外短兵相接,形势复杂,拿捏不易,弄出人命便有违我们做生意以和为贵的宗旨。今次属教训性质,郑兄须明白我们的处境。”   郑居中苦笑道:“敌人的实力,尙为未知之数,属下可否随形势应变?”   龙鹰心忖即使对方千军万马,老子何惧之有。微笑道:“郑兄放心,看一阵子后你就会明白。千万勿出工场半步。”   郑居中拗他不过,勉强答应。   香怪道:“居中定要依足范爷吩咐。敢问谁可如范爷般,凭空测破皇甫长雄的毒计,又不动声息的布下陷阱,等敌人来上当?”   郑居中醒觉道:“对!我用的仍是以前的套路。”   龙鹰问道:“通知陆大人了吗?”   郑居中道:“我派了人去,并着他暂勿回来,怕给人在途上截着。”   那时敌人尙未完成部署,故离开没有问题,如在此时回来,便很难说。   一切准备妥当。   龙鹰仰望夜空,深吸一口气,从容道:“敌人已进入铺子东北角,越瓦而来,兄弟们,准备作战。”   龙鹰伏身瓦脊,看着首批敌人,从东北方踏瓦背而来,人影幢幢,约三十之众,心叫好险。   龙鹰眼力高明,目光如炬,剎那间掌握到敌人虚实。来袭者虽然武功参差,然至少属江湖好手的级数,更有三至四人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以此等实力,若能趁自己不在,攻郑居中等之无备,可造成极大伤害。   敌方经精心计算,出动的为有一定水平的强手,故可来去如风,事后全体而退,使人找不着把柄。要召集这么一群高手,必须串连组织的时间,在在需时。   人人罩头蒙脸,穿的是黑色、灰黑或深蓝色的夜行武士服,但肯定非是来自单一的组织,而是各有行头,显然用的乃自己家当,有如夜行衣的大杂烩。   惟有在武器上整齐划一,手持的是长近六尺的齐眉棍,显是由某方统一供应,符合龙鹰预期,对方旨在伤人而非杀人,目的在捣乱破坏。   敌人踏瓦无声的迅速接近,来势汹汹,不过落入龙鹰眼内,任其武功水平有多高,仍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缺乏阵势队形,只是走在一块儿,互相间并没有长期并肩作战下发展出来的默契,如此仓卒成军的组合,也肯定没有完善的指挥系统,得势时气势如虹,遂心应手;失利时迅速崩溃,进退失据。   唯一的问题是,龙鹰能留下对方多少人,当然越多越好,这是他抵西京后,首个下马之威,不可以不够体面。   领头的掠过北铺后进瓦面,来至屋檐的位置,打个手势,全体蹲下来,最前线的五个人,目光灼灼打量位于四铺间大天井中央的工场,及其周围形势。   擒贼先擒王,就以这五个混蛋为主要目标,他们愈有头有脸愈是理想。   工场传出工作声、说话声,还有笑声,且四门大开,对敌人来说,是个美味易吃的果子,茫然不察是等待他们上钩的陷阱。   三十三个敌人里,有七至八人身法出自同一渊源,龙鹰猜测该属关中剑派,在关内,习武者多少与此天下子弟最众的剑派有点关系。   想不到自己竟会对付万仞雨的同门,世事的发展,出人意表。   领头者传音商议后,头子两手摊开,打出手势。   后方左右各分出十二人,移往两边,看情况该是分别绕攻工场东、西两门,对正他们的北面大门,则由武功最高强的一组负责,攻入北门,吸引了工场内所有人的注意后,另两组人从东、西两门攻入,杀工场内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战略上是正确的。   敌方行动迅捷,左右两组跃落天井,于灯火映照不到的范围,潜绕往东、西两门。   留在瓦檐上者是敌方武功最高的九个人,仍蹲着不动,静待己方人马进入位置。   龙鹰立下决心,务要将这九个家伙全留下来,不容走失半个。   敌人行动了。   龙鹰闭上眼睛,纯凭灵应掌握对方的波动。   领头的翻下瓦面。   龙鹰立施弹射,贴瓦面滑去,后发先至,就在对方足踏实地前,直撞入那头子的怀里去。   敌人失声惊呼。 第六章 权力平衡   铺外满布城卫,将带着手铐、脚缭的十七个凶徒,锁入囚车,押往延平门狱,等待发落。被擒者神情萎靡,垂头丧气,却没人算得上重伤,只是受皮肉之苦。   陆石夫和龙鹰立在铺前,目送犯人被押解远去。前者笑道:“今次有好戏看了,保证天尙未亮,已有权势之士来串我的门子。”   龙鹰道:“认识他们吗?”   陆石夫道:“除了七、八个是从咸阳来的,其他大多见过,领头的是长安帮翟无念的左右手‘悍将’易果然,以他武功最高,名气最响。”   又压低声音道:“他在范爷手底走了多少招?”   龙鹰笑道:“半招,算他倒楣,我第一个放倒他。”   陆石夫摇头失笑,续道:“今次西京的帮会非常齐心,各自派出有名堂的高手,包括关西兄弟会的堂主白向、联义堂龙头石清流之弟石朝,阵容强大,想不到皇甫长雄这么有面子。”   龙鹰道:“皇甫长雄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是西京地方帮会排外之心,视小弟为另一个田上渊。不论何人来找大哥说话,就推到小弟身上来,说无故放人,将没法向我交代。范轻舟并非普通人,而是可上达武三思,至乎公主、皇上的特殊人物。”   陆石夫欣然道:“给不给面子,须看说客的态度,管他是谁,否则威何以立?这方面我自有分寸。愈能揪出对方最高层的后台靠山,今次的成果愈丰硕。”   拍拍他肩头,道:“等好消息吧!”   说毕登上坐骑,在十多个城卫前呼后拥下,驰出市门。   龙鹰偕立在身后的郑居中、香怪和十多个兄弟,返回工场。   工场一切如旧,夷然无损。   六十多个兄弟济济一堂,无不处于半亢奋状态,意犹未尽。在龙鹰未卜先知似的神机妙算下,己方只五人负上轻微伤势,如此骄人战果,令所有人对龙鹰信心倍增。   龙鹰毫不隐瞒,说出暂时所知突袭者的去脉来龙,并道出应付之法。结论道:“今次如善后手段得宜,将再没人敢冒险来犯,让我们可安心做好老板这盘生意。”   众人齐声起哄,向香怪喝采叫好。   香怪老脸放光,似年轻了好几年,也令人想象到他当年春风得意时的神气。笑道:“皇甫长雄今晚肯定睡不着。”   何凡康低声道:“老板愈睡得好,皇甫长雄愈睡不着。”   他的话惹来大笑。   李趣不解道:“敢问范爷,如何善后,方算合宜?”   龙鹰见人人现出注意神色,知为大家最关心的问题,现时等若一举开罪了西京数大主要帮会,而他们则是举目无亲,若不住有人借故闹事,确寸步难行,此为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的道理。   北帮虽与他们陷同一处境,可是部署多年,在西京内建立起势力,进占部分行业,基本上融入了当地的社会去,而他们则刚起步。   龙鹰胸有成竹的道:“就看闹得有多大,当然是愈大愈好。说到底,不管有多少帮会、门派牵涉在内,最后能说了算的,仍不过是那几个人。例如关中剑派,若派主丘道约肯出来说句话,派内弟子还敢惹我们吗?”   郑居中担心的道:“最怕他们假作答应,待事情平息后,改以其他手段打击我们。”   龙鹰从容道:“对付不同的人,须用不同的手段,首要是知彼,晓得对手是谁,针对之用谋用术,逐个击破,让他们明白惹我们须付出的代价,后果是否他们承担得起。一句话总括,就是‘能战而后能和’,大家明白吗?”   香怪拍手道:“精采!精采!”   龙鹰道:“今夜保证再没人敢来惹我们,若有的话,我一手包办。大家好好休息。”   在众人欢送下,龙鹰偕香怪返回前铺后进宿处。   隔邻香怪鼻鼾声起,龙鹰却掏出《实录》,赶工多看几页,才去寻梦。   ※※※   荣公公轻松的道:“我不说出来,大人肯定猜不中,此人就是李多祚。”   符太点头道:“确没想过他。我还猜是杨清仁那个家伙,又或太平。”   荣公公神态优游,充盈完成艰苦任务的意味,符太心忖身入圣门,何来荣休可言,该是胖公公另有指令,须来个对过往宫廷生涯的全退,俾能专志圣门灯火相延的大任。   荣公公道:“李多祚乃廷变的关键人物,是张柬之集团的核心分子,但因手握兵权,韦、武等暂时不敢碰他,怕惹兵变,也没法同时对付这么多人,李显第一个消受不起。不过,削弱李多祚的行动一直在进行中,王同皎的中箭下马,是重要的一步,如果没有今次册封太子的事件,李多祚当不能活着到长安去。”   符太道:“有何变化?”   荣公公道:“你道册封皇储是一件简单的事,只影响李重俊一人?当然不是这样子,而是整个培养太子成为继承人的长远计划,务令以太子为中心形成个小朝廷,李显若有不测,政权可安稳过渡。”   符太道:“难怪婕妤起草此诏,花了这么多心力、时间。”   又问道:“难道李多祚成了李重俊卫队的头子?”   荣公公道:“那就是降权削职了,当然不是这样。”   稍顿续道:“刚颁布的圣谕内,选了三人为太子太傅,李多祚负责指导李重俊的兵法,等于由李多祚保护李重俊。”   符太道:“这招狠辣,李多作一天仍掌军权,没人敢损李重俊半根毫毛。”   李多祚资历极深,又曾随那混蛋远征契丹,在军内具影响力,即使宗楚客为兵部尙书,有军内人事调动和物资分配之权,除非有李显撑腰,否则仍奈何不了李多祚,实乃保着李重俊的最佳人选。   荣公公道:“如我没猜错,此计该出自杨清仁,以拖韦、武等人的后腿,早晚会出事。”   符太皱眉道:“杨清仁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荣公公道:“太平有便成。现在两人如鱼得水,关系密切。”   符太记起因干陵地震而开的宫廷密会,以当时的情况,在神态上确没看出两人有男女关系。   符太道:“这方面你也是猜的,对吧!名义上,他们不论亲族关系如何疏离,始终有血缘。”   荣公公道:“宫廷内的事,非外人能想象,可是像我般自少在宫内生活的人,任何乌烟瘴气、耸人听闻者,均习以为常。藉此顺便向大人指出一个情况,俾能有所警惕,是对太少的临别赠言。”   符太讶道:“这般严重!”   荣公公道:“在宫内,事无大小之分,一切瞧后果。”   这是回应符太的说话,接下来方是正点子。荣公公语重心长的道:“宫内的女人,有姿色者,从不吝啬身体,因晓得此为缚着有利用价値的男人的利器,也以此建立起信任基础,其他的关系都靠不牢。故此韦后和武三思如是,太平和杨清仁如是,不用亲眼目睹,却可想见。太少记着,没有另一可能性。”   符太思索自身的情况,小敏儿因自己没占有她的处子之躯而不安,以上官婉儿的身份地位,亦主动邀他共度良宵,视与那混蛋的关系为无物,情况确如荣公公所描述的。   他一向自诩才智,到此刻从荣公公处获悉真相,方晓得自己想法肤浅,因不明白册封太子牵涉到人事上的新安排,故对禁中忽然兵力骤增不明所以,而事实上是必须的。   经一事,长一智,以后考虑任何变异,须想得深入些儿。   杨清仁初显身手,部署老到精密,虽然知的不多,但从已知的,足可想象其余。使禁卫护送上官婉儿回府,就是不让武三思早一步清楚谕旨的内容,虽说武三思纵晓得仍难有作为,但要保万无一失,理该这样办事。   李重俊在迁都前成为太子,国之大事,本身影响深远,而因之而来的人事变化、权力转移,更非同小可,随之冒起的是太平和杨清仁一方的势力,加上李旦,顿成可与韦武集团抗衡的派系。   血浓于水,李显、李旦、太平三兄妹多年来建立起的亲情和信任,没一个人,包括韦后在内,可以离间和动摇。   由昨天开始,李显和恶妻的关系,永远回复不了先前的样子,遇上重大事故,肯定征询妹子的意见。   汤公公的“病谏”厉害至极,扭转了现时本一面倒的形势。   然而,仍是女权当道,只不过韦后之外,多出个太平公主,又各有支持者,个个老奸巨猾,居心叵测,情况错综。   符太同意道:“确是苦口良药的忠告,如当头棒喝,令我至少清醒一阵子。”   荣公公大笑而起,摇头失笑,道:“太医大人很坦白,说出了所有男人的弊病。”   符太心情愉悦的送他出门,顺口问道:“高力士的机会有多大?”   荣公公耳语道:“韦后方面我反不担心,担心的是太平,如果她认为高力士是韦后和武三思的人,必千方百计阻挠。在此事上,没人可影响太平,唯一的例外是你太少。”   符太道:“是否因她认定我是那混蛋的人?”   荣公公哑然笑道:“那混蛋?当然是这样子,看似容易,拿捏上极难恰到好处,你和高力士走得过近,又会惹娘娘和武三思怀疑,这个要看你哩!”   符太伸手和他相握,道:“保重!”   荣公公双手紧握,感触的道:“想不到与太少有这个缘分,也从没想过你肯说‘保重’两字。如非因胖公公提点过我‘应退必退’,说不定我会留下来和大家并肩作战。李显太不象样子了,比我设想的更不堪,汤公公对他不是失望,是绝望。记着,可以和宫内任何女子发生肉体关系,却绝不可以是娘娘,明白吗?”   符太骇然道:“娘娘?”   两人在外院门停下来说话。   荣公公道:“有何稀奇!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看安乐,便知韦后是何料子。据闻她对武延秀生出兴趣,是否已分了一杯羹,怕她们母女方清楚。”   符太恍然道:“难怪你说宫廷乌烟瘴气哩。”   荣公公道:“勿怪我危言耸听,你已成各方争取的人,就算韦后不亲自出马,也会派出女儿来笼络你。”   符太吁一口气道:“给安乐挨挨碰碰,是乐趣,非苦难,可是换过是娘娘,便非常可怕。哈!她既然对武延秀有兴趣,我当然不合她眼缘。”   荣公公道:“宫廷内千变万化,总离不开权和色,所以对男女关系,万勿小觑,亡族亡国,均由此起。宫廷内,表面的美丑最没标准。假设娘娘从小敏儿处得悉太医大人有过人之长,太少才能真正明白我今天苦口婆心的一番话。”   符太苦笑道:“公公很爱说笑。”   荣公公拍他肩头,大笑而去。   ※※※   龙鹰睡醒,手上仍握着《实录》。   睡得真甜,该是为荣公公的“应退必退”而安慰。荣公公临别赠言,确是金石良言,字字珠玑。宫廷生活,龙鹰算是半个过来人,从圣神皇帝第一天摆出美女阵恭候他,再以人雅为饵,诱他出手杀薛怀义,其后与太平和上官婉儿的关系,莫不显示宫廷内男女关系关键性的影响力,绝对地对大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如一个小城般的宫城内苑,聚居着大批宫女、侍臣,和在其上操生杀大权的王侯贵族,遂发展出异乎平常,且是最畸形荒诞的生活圈子,光怪陆离,超乎想象。   荣公公就是趁符太尙未陷溺前,提醒他。   难怪武延秀与武三思间大有改善,武延秀亦不再那么着紧安乐,看来荣公公猜想的,不幸言中。   武延秀从可代表大周迎娶默啜女儿凝艳的尊贵位置,沦落至无疑是“宫廷男妓”似的身份,令人嗟叹,不过看他说到被任命为中郎将时的神气,又觉他是甘之如饴。或许在武延秀眼中,韦后并不比安乐差很多。   符太的分析非常有用,使他明白现今朝廷的权力分布,知己知彼。因此故,田上渊仍未能控制全局,使自己的香料铺有容身之地。   台勒虚云确是了得,从黄河帮败亡的穷巷里寻找到新的出路,借着太平取得发展的空间,另一方面又凭洞玄子、香霸影响武三思,唯一的错着,是以为自己是他其中一只棋子,事实屏“养虎为患”。   手下来报,陆石夫在前铺候他。   龙鹰几敢肯定陆石夫昨夜未阖过眼。现时西京政治形势复杂,没人愿给抓着把柄,小事变大,何况真的是大事?   一旦报上去,给敌对一方拿着来作文章,将吃不完兜着走。故此在天明前,把燃着的火头浇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乃必然的做法。如不能迅速解决,会变成势如骑虎,没人可控制发展的方向。   匆匆梳洗,到前铺去,郑居中陪陆石夫吃早膳,谈笑融洽。   龙鹰心中安慰。   陆石夫铁汉一个,不苟言笑,只有对着令羽等同乡兄弟,态度方亲切点,想不到竟与郑居中有说有笑的,显然视后者为自家兄弟。   郑居中欲退席,让他们可私下说话,龙鹰着他留下来,好清楚情况。   重新坐下后,龙鹰边嚼包子,边听陆石夫说话。   陆石夫开门见山道:“昨夜的行动,后面的人很不简单,刚把人收押,季承恩来见我。”   在宇文朔未现身前,关中世族里以宇文愚、季承恩和乾舜最够分量,既代表关中队到飞马牧场出赛,途经当时的神都,被邀参加款待奚王的国宴,在在表明他们在关中望族显赫的位置。   季承恩属有代表性的人物,不给他面子,等同不卖关中高门的帐。   龙鹰道:“是否令陆大人很为难?”   陆石夫嗤之以鼻道:“季承恩又如何,我一句话立即封了他的口。”   郑居中望望陆石夫,瞧瞧龙鹰,想不到两人的关系,与江湖兄弟无异。   龙鹰欣然道:“愿闻其详!” 第七章 互相出牌   陆石夫悠然道:“我问他,清楚范轻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龙鹰饶有兴致的道:“小弟也想晓得在别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陆石夫道:“他张开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郑居中抓头道:“没道理,他不但认识范爷,还在马球场上与范爷交过手。”   陆石夫道:“正因他认识太深,反不知如何形容,换句话说,就是仍没法摸得着范爷底,没法掌握范爷,遂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之慨。明白吗?同样的问题,郑堂主如何回答?”   郑居中立告瞠目结舌。   陆石夫向郑居中笑道:“看!认识又如何,这就是范爷厉害处。”   转向龙鹰道:“他对你有很大的惧意。”   龙鹰点头,续问道:“这是你在他一轮说词后的开场白,接下的一句又如何?”   陆石夫哑然笑道:“我接着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他,范爷非常震怒,决意通过武三思,要求觐见皇上,向皇上面禀,希望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若他仍不清楚,可问宇文破,好知道当日在神都,范轻舟见皇上时是如何的一番光景,还在皇上其中一间寝宫睡了一觉。此事之外,范爷是当时唯一肯为八公主挺身而出,对抗二张的人,且因此被圣神皇帝限三天内离城。他奶奶的,他们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龙鹰竖起拇指赞道:“陆大人厉害,最难挡是搬出武三思来,不被他落井下石才怪,收入牢里的肯定没一个人能活命,他们的头子都脱不开关系。”   郑居中听得对龙鹰的“范轻舟”刮目相看。不过直至此时,仍弄不清楚两人的手段和目标,只知是占尽上风。   陆石夫道:“季承恩立即气焰全消,低声下气请我勿报上去,为他来向范爷说几句好话,希望大事化小,由他赔罪了事。”   两人静待他说下去。   陆石夫道:“于是我问他,是否只要向范爷说出季承恩三字,范轻舟会忍气呑声?”   龙鹰叫绝道:“肯定他哑口无言。”   陆石夫笑道:“扮好扮丑的,说我尽力稳住范爷,让他们有斡旋的时间,提出让范爷可接受的条件,当然不可随便找个人来,而是必须‘德高望重’,能令范爷须考虑开罪他是否划算。”   接着道:“午时是期限,逾时不候。”   龙鹰叫绝道:“陆大人了得,爽脆俐落。”   转向郑居中道:“我们并非有风使尽帆,而是留有余地,好一举解决无谓的纷争,孤立皇甫长雄。”   陆石夫道:“竟敢视我的警告如无物,理亏在先,亦可看出背后撑他们腰的人,不惧武三思,我们偏要将他揪出来。”   郑居中思索道:“谁人可不怕武三思呢?”   龙鹰道:“此人是谁,呼之欲出矣!”   敲门声响。   陆石夫和郑居中面面相觑,竟来得这么快。   龙鹰传音道:“是熟人,小弟和他有密话说。”   接着道:“门没上闩,河间王请进来。”   郑居中和陆石夫找借口离开,河间王收回望向陆石夫背影的目光,坐入龙鹰身旁的椅子,道:“要令陆石夫为范兄奔走出力,并不容易。”   对杨清仁他不敢怠慢,说错一句话,会招来难测的后果,装作漫不经意的道:“河间王何有此言?”   杨清仁从容道:“到西京后,陆石夫等于升官,武攸宜坐上京兆尹的肥缺,陆石夫为两少尹之一,专执巡治之责,左右街使、六街巡警全归他管辖调度,范围囊括西京和京畿二十一县,人称之为‘关内总巡捕’,得他照应,范兄可以无忧。”   龙鹰讶道:“我还以为他仍是城卫副统领的位子。”   杨清仁道:“是个职权扩大了十倍以上的城卫副统领,只是他为人朴厚踏实,可能因此没解释清楚。”   龙鹰道:“河间王很留心他。”   杨清仁没有隐瞒,道:“任何掌实权的人,入我关心之列。他之能坐稳此位,靠的是实力,几是无可替代,以前是这样子,现在仍然如此。”   又问道:“范兄如何认识他?”   龙鹰坦然说出张柬之通过陆石夫找他去说话的情况,问道:“武懿宗给调到哪里去?”杨清仁道:“暂时未有着落,由于武攸宜当过长安总管,熟悉关中风土人情,他当京兆尹,较被接受。关内、关外是两个不同的天地,以前一套,已不合时宜。”   此子春风满面,显然仍纵横得意,对龙鹰的有问必答,且与他所知的没有出入,非常满意。   龙鹰赠多几句,道:“武三思一直着陆石夫留意小弟何时抵京,故就在船至西京的当夜,他找上了我,也使我能将香怪保出狱来。河间王清楚香怪吗?”   杨清仁道:“到前天方清楚,在一宴会场合,首次听人提起香怪,说他加盟了范兄的来京团。在座的全为西京有头有脸的人,对范兄摆明来京霸地盘,均不以为然,只我肯为范兄说几句好话,并暗示他们勿惹你老兄,否则将如我般在马球场上,不住的吃惊。哼!敢不听我的金石良言,现在碰个焦头烂额,悔之恨晚,可以怪谁?”   龙鹰笑道:“河间王晓得昨夜的事哩!”   杨清仁微笑道:“范兄一鸣惊人,现时消息稍灵通的,均清楚此事,只差未上达皇上和娘娘,然而纸终包不住水,武三思知道,等于他们知道。”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此事可大可小,看武三思如何陈情,幸好武三思会很有耐性,就看对方能打出怎样的一副牌。”   杨清仁叹道:“我没看错范兄,到哪里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范兄是怎样办到的?”   和杨清仁说话,该说什么,隐瞒哪一方面,非常费神。   龙鹰岔开道:“在此之前,已有人来夜袭刺杀,没猜错的话,此人就是田上渊。”   杨清仁没有震惊,点头道:“即是范兄搬到西市后的首个晚夜,田上渊想不到的是,竟然空手而回,如果肯问我意见,我会警告他勿要这般愚蠢。”   龙鹰笑道:“他不是空手而退,而是收礼而回,是小弟赠他的小礼。还有后果是他尙未察觉的,就是在武功上露了底,显示出与别不同的手上功夫,任何人骤然遇上,会顿陷险局,陶过就是这么死的。”   他这番话,是要试探杨清仁对他的信任度,是否没有隐瞒,若然如此,理该告诉他田上渊用的是“血手”。   杨清仁沉吟片晌,道:“范兄这个消息,非常有用,解开我们很多疑团。”   龙鹰心忖不论自己的利用价値有多大,棋子始终是棋子,属外人。   趁分了他心神,方接回他先前的问题,道:“事有凑巧,敌人以为我和香怪到了秦淮楼去,偏是香怪身体不适,我们折返时,刚好遇上敌人来犯。”   杨清仁半信半疑,却无法找到漏洞,也不可能寻得破绽,除非能钻入龙鹰的脑袋内去,因与表面的事实不相背。   打量着前铺宽广的铺堂,道:“这个物业很大,四个这般的物业加起来,香安庄也瞠乎其后,难怪皇甫长雄如此着紧。香怪是皇甫长雄非常顾忌的人。”   龙鹰沉声道:“除他外,还有何人要对付小弟?”   杨清仁轻描淡写的道:“是宫城、皇城所有有资格不欢喜你的人。多只香炉多只鬼,朝廷迁返长安,搞乱了整个局,很多人的利益受影响,现在等于重新洗牌,田上渊实在过分,对黄河、洛阳两帮赶尽杀绝,惹起关中各大势力的恐慌,也令北帮在长安内处处受掣肘,不是所有事均能凭武力解决的。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范轻舟忽然大驾光临,否则凭皇甫长雄一人之力,何德何能煽动各方势力联手施威,只没想过逞威变失威,在范兄手上闹个灰头土脸,不知如何收科。”   龙鹰乘机问道:“有没有黄河帮的消息?”   杨清仁道:“黄河帮始终是有百年基业的大帮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说黄河帮少帮主逃往幽州去,托庇于郭元振。于黄河两岸,对北帮仍有零星的反击,北帮的伤亡很重,故对西京显得力不从心。”   龙鹰喜道:“这是个喜讯。”   终放下点心事。   杨清仁道:“眼前的事,我不宜插手,亦相信你胸有成竹。其他方面,尽管开声。”龙鹰问道:“小可汗在这里吗?”   杨清仁苦笑道:“连我都不晓得,因何忽然问起他?”   龙鹰道:“来此途上,遇上湘君碧,她说小可汗要见我。坦白说,现在我有点失去了目标和方向,不知走哪条路方正确。”   杨清仁道:“什么都不用理会,一切待在西京站稳阵脚再说。”   龙鹰道:“我想见小可汗,是想问和你们合作,于我有何好处,或许问你并无分别。”   杨清仁凝视他片晌,道:“以范兄的才智,怎可能猜不到?不过,现在去谈这么远的事,言之尙早。首要是求存,我们会不惜一切扶持你,当建立起信任,再论其余。”   稍顿,正容道:“范兄北上的一着,看得极准,南方的事,是在这里决定。世易时移,大家均须重新适应。范兄现在做的,不但为了江舟隆,也为了江舟隆的兄弟,至乎竹花帮的存亡。一俟北帮复元过来,而范兄又没准备好,将悔之晚矣。”   龙鹰听得心内佩服,杨清仁是有非凡魅力的说客,然而说到底,就是利用他牵制田上渊。于其来说,最理想的效果,是两败倶伤。   那时不论范轻舟、田上渊,都难以为患。   杨清仁道:“我不宜久留,迟些再找范兄。”   杨清仁去后不久,陆石夫回来了。此乃必然的事,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对方再没反应,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石夫劈头道:“我们立即起程,到福聚楼去。”   龙鹰随他出门,陆石夫的手下牵着两匹空骑,供他们代步。   龙鹰牵着陆石夫衣袖,扯着他退返铺内,道:“说清楚情况,我要作一个决定。”   陆石夫沉声道:“武三思召我去见,说韦温亲去找他,说有人请他出头,希望摆平这场小风波。他奶奶!这叫小风波。”   龙鹰道:“武三思是否生出怯意?”   陆石夫道:“他的嘴皮子仍很硬,却是色厉内荏,因知最后仍奈何不了韦温,韦后顶多骂韦温几句,不过韦温下面的藤牵瓜、瓜牵藤,会有一大串人获罪,罪名大小,由武三思操控,即使可大可小,也因而与韦温成水火不容之势。与其如此,武三思何不向韦温卖个人清?”   龙鹰欣然道:“原来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韦温,故连老哥亦不放在眼内。韦温是否晓得我和武三思的关系?”   陆石夫道:“韦温并非武三思,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也没深究的闲情。事实上当权的韦族外戚,因娘娘而有恃无恐,目空一切,给人几句话捧了上天,又急于立威,争着为关中的高门世族出头,同仇敌忾似的,也不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到出了事,方骤然惊觉,硬着头皮去向武三思说话。”   龙鹰道:“宗楚客肯定在背后煽风点火。”   陆石夫道:“宗楚客奸狡处,比武三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论事情如何发展,绝不会牵连他。”   又道:“武三思做好做丑的,向韦温点出八公主和范爷的密切关系,昨天还为范爷举行洗尘午宴,又得皇上宠爱,然而却非他的手下,吃软不吃硬,韦温方知闯祸。”   龙鹰讶道:“他懂得反省?”   陆石夫道:“韦温怎会反省?韦后晓得起用族人犯忌,故千叮万嘱韦温等人,勿要给人抓着把柄,故韦温最怕此事传入娘娘耳内。我这边返官署,季承恩已在等着我,说请出韦温来做中间人,在福聚楼摆下和头酒,与今次事件有关或无关的几个人,均会出席,请范爷赏脸。哈!范爷的手段真厉害,竟能逼得对方低声下气的来求和。”   龙鹰道:“季承恩该见过宇文朔,只他才想得出教小弟不得不就范的方法,韦温去见武三思,也是宇文朔的主意。唔!他算肯帮忙了。”   陆石夫道:“宇文朔有参与吗?”   龙鹰道:“宇文朔不是这种人。”   陆石夫道:“弄清楚情况哩!范爷有何决定?”   龙鹰淡淡道:“立即将易果然等人全体释放,送韦温一个大礼,让他放下心头大石。”陆石夫道:“岂非失去与他们谈判的筹码?”   龙鹰道:“这个人情是卖给韦温的。说到底我和他并无嫌隙,斗生斗死何苦来由?小弟受西京来是做生意,不是动刀动枪。”   陆石夫点头同意,召来手下,吩咐放人,见龙鹰仍在思索,没动程之意,奇道:“范爷在想什么?”   龙鹰道:“我在想着,是否该来个以柔克刚,同时借机推广我们的香料大业?哈!有趣!有趣!”   陆石夫莞尔道:“范爷奇人奇行,只是,合香仍未制出来呵!”   龙鹰道:“香怪会有办法的。福聚楼离这里很近,准午时到便成,尙有时间,也好让韦温等知道我们放人了。”   陆石夫佩服道:“虽未能亲睹范爷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纵横无敌的雄姿,但看范爷此刻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法,可推想到范爷的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   龙鹰搂着他肩头,谈笑着返工场去,心忖自己少时总爱妙想天开,今天竟派上用场,那时怎想过呢? 第八章 福聚之会   与陆石夫抵达福聚楼,对方须出席者全体在座,除韦温和季承恩两个所谓的中间人外,就是之前有人质在龙鹰手里和有支持或参与行动的各大帮派领袖和龙头,长安帮的老大翟无念、联义堂的大当家石清流、关中同乡会会长楮允、关中剑派现时最话得事的京凉,任何一人踩踩脚也可令西京晃动,现在济济一堂。   这个场面,韦温肯定没魄力营造出来,只宇文朔方具此胸襟见地,不愁“范轻舟”不受和。   从韦温处,可依稀看到韦后的模样,没龙鹰预想中的平庸,身材修长,腰板笔直,蓄灰色小胡子,眼光冷冷的,年纪四十岁许,一副世家大族的装扮,能在韦氏一族里被韦后相中,脱颖而成韦族当官最高的领袖,自然有他的条件。   众帮派领袖里,以翟无念和京凉较特出,亦以此两人武功最高明,可列入一流高手之林,属宗楚客、夜来深的级数。关中卧虎藏龙,非是虚言。   前者看来该与所修先天真气有关系,三十多岁的人,依然显得很年轻,脸肤娇嫩如少女,泛出健康的红晕,乌黑的头发闪闪生光,像韦温般颀长挺拔,浓黑的眉毛,却使他多了韦温欠缺的硬朗。整体而言,翟无念是个有非凡魅力的人,天生的领袖,纵然挂着笑容,可是其眼神深处,却具有某种令人害怕、深邃难明的神色。   翟无念绝非肯轻易屈服的人,只恨手下“悍将”易果然成了阶下之囚,也是被捕者里名气最大者,使翟无念首当其冲,祸来时,最脱不了身的正是他。   他乃皇甫长雄的拜把兄弟,故亦成为今次风波的牵头者,想不出席也不行。   京凉中等身材,然肩宽颈粗,自然而然霸气十足,表面看属爱打硬仗的人,可是龙鹰却从他修长的双手,瞧出他的剑专走精微的路子,现在虽没带剑,却总予人剑仍在身的古怪感觉,人如其剑。   比起上来,众人里以关中同乡会的会长褚允最平庸,养尊处优的模样,不谙武技,矮胖得来肥肿难分,笑容虚伪,是大奸商的款子。   联义堂的大当家石清流,外貌神态令龙鹰想起易天南,客气里保持距离,谨守江湖礼数,神情有点疲惫,显因有手下失陷,累得他昨夜没阖过眼。年纪数他最长,近五十岁。   福聚楼没有厢房,对方特别安排将午宴设在一角,以临时的屛风与其他客人分隔开至少两张桌子的距离,不受其他客人的影响。   在福聚楼摆和头酒别具涵义,因此为江湖圣地,任你如何横行霸道,亦因寇仲和徐子陵而心存敬仰。于西京最著名的酒家设宴,是对范轻舟的重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翟无念等对易果然、白向等的武功深浅一清二楚,竟遭范轻舟轻易生擒,又从逃脱的人口里晓得情况,知范轻舟手下留情,留有余地。   夜袭事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想过是事发后范轻舟的手腕,步步进逼,不容他们喘半口气,范轻舟又与陆石夫一唱一和,武三思则在后坚守立场,顿使今次诸主事者,失去方寸。   季承恩本身应和事情无关,只因被捕者过半为世家子弟,不得不出头。众人看中他认识范轻舟,又是高门里最有地位的领袖之一。季承恩无功而还,惊动了宇文朔,遂想到祭出韦温之计,只有韦温是武三思不愿开罪的人,也肯定了韦温是背后身份地位最高的主事者,至于真正的原因,便只有韦温自己清楚。   龙鹰和陆石夫在福聚楼前下马,两个伙计迎来,为他们安置马儿,福聚楼的大老板尉迟谆在楼下大门迎接,谈谈笑笑,领他们登上二楼。   楼上座无虚席,部分客人早风闻其事,不知情者亦因屛风内聚集着现今在西京的一众巨擘,故对由尉迟谆带领的“范轻舟”和陆石夫特别留神。   倏地整个二楼大堂静了下来,非常神奇,本身已造成龙鹰一定的威势。   转过屛风,韦温带头起立迎迓,神态轻松,其他人随之。   剎那间,龙鹰掌握了各人的波动。翟无念和京凉虽为高手,却非处于门禁森严的戒备下,透露出情绪的反应,其他人更不用说,岂瞒得过他。   本该因谈判而吃紧的气氛并不存在,代之是碰头聚会的心情,当然算不上相见欢,但已没有丝毫剑拔弩张的影子。   陆石夫轻碰他一下,表示他临时放人的决定奏效。   陆石夫的出席,意义重大,他是关中治安的大头子,武攸宜的懒散无能,实权落在他手里,一如往昔在神都的情况。有他做旁证,即使韦温,仍不敢说了的不算。   龙鹰凝起魔功,扫视一匝,先慑之以威,然后谦卑的道:“各位大人、大当家,勿折煞小弟,范轻舟怎担当得起。”   然后向韦温毕恭毕敬的道:“这位定是韦尙书韦大人,请先恕范某无知狂妄之罪。”韦温捻须微笑,道:“范当家客气,太客气了!”显因龙鹰给足他面子,态度改变。陆石夫随口介绍,翟无念、京凉、褚允、石清流等一一和龙鹰互相施礼,这才坐下。龙鹰坐入面对可俯瞰跃马桥福窗的一边,面对背窗而坐的韦温,左方是陆石夫、翟焦念和褚允,右手石清流、京凉和季承恩。   韦温干咳一声,待要说话。   龙鹰欣然道:“今天我们只谈风月。哈!小弟的风月,就是这个。”   除陆石夫外,人人摸不着头脑,瞧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以红线缠着的小包裹,安放桌面。   龙鹰想着香怪说起香料时半疯狂的神态,双目射出炽热之色,珍而重之将小包裹用手左右按着,做出献礼的动作,悠然道:“这就是敝老板香怪鲁丹呕心沥血监制的合香,尙未正式面世,包裹里的是临时制成的香膏,在试验阶段,各方面都较真正的成品粗糙,然该可见影窥形,嗅出个大概。”   韦温道:“据闻范当家本身是香料大家。”   龙鹰忙道:“尙书大人叫我轻舟吧!小弟自金盆洗手,改行做水运,再没沾手江湖的事,江舟隆更非帮会,而是正正当当的做生意。”   对韦温,他是特别恭敬,显示热情。   韦温的情况类似当年的武氏兄弟,又或二张,最怕给人看不起,认为他们藉姻亲关系上位,非凭实学,故对别人待他们的态度格外敏感,也因此爱作威作福,以展示他们特殊的权力。   “擒贼先擒王”,将韦温捧到天上去,令他对自己观感大改,为今次聚会成败的关键。放人这一招,是针对韦温做的,使韦温在众人前大有面子,将季承恩比下去。   联义堂的老大石清流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本人虽对制作合香不在行,却听过制作过程并不简单,须经多重工序,没一段时间不成。范兄抵西京不过几天时间,怎可能这么快有初步的制品?”   龙鹰赞道:“石老哥确是深悉情况的大行家,一矢中的,制香的难处,是须不断的试验,随时重头来过,故旷日持久。不过这个合香,早在香怪卧薪尝胆时,于脑袋内酝酿多年,所以下手的时间只数天,已有初步制品可拿出来见人。”   陆石夫听得不住点头,非是认为龙鹰说得精采,而是龙鹰以合香转移重心收得的奇效。一句不提昨夜的事,又不以擒人、放人居功,反大谈“香经”,让对方各人被潜移默化,再难视他为到西京来霸地盘的江湖豪强。   今次摆的是江湖的和头酒,奇怪是直到此刻,酒未沾唇。   关中剑派的京凉不愠不火的道:“范兄今次找对了人,现时在座的,不乏有独到心得的用家,韦大人更是用家里的用家,香安庄每有得意之作,均先请韦大人过鼻。哈哈!”   龙鹰终弄清楚韦温在此事上的位置,因被皇甫长雄竭力奉承,至乎予他利益,因而肯为皇甫长雄出头,以显威势,根本没想过范轻舟的实力,到晓得了,已错脚难返,还被逼了出来。   有韦温在后面撑腰,众人有恃无恐,没想过会给“人生路不熟”的过江龙耍得团团转,丢尽颜面,纵然一时摆平,定会再图报复,所以自己的以柔克刚,是必要的。收窄打击面,集中于与皇甫长雄在香料业的比拼,乃唯一明智的选择。   龙鹰可肯定包括季承恩在内,由于囿于成见,因排斥他而排斥他的合香,只会在鸡蛋里挑骨头,没有公正的评语,甚或装出不屑一嗅的态度,以此羞辱他、打击他。心中好笑,老子的手段,岂是你们这群久经逸乐,养成自尊自大的人能预料。   此时,在众人里,反以韦温对范轻舟最有好感。韦温不但没有丢脸,没有手下遭擒之耻,还显示出外戚之首的影响力。   策略是可以分化多少人,就分化多少人。   龙鹰哑然笑道:“‘过鼻’?京兄说得贴切精采。小弟这个合香,尙未有名字,由二百七十八种香料合成,但主香料只得七种,特别之处,即使是调香师,仍没法分辨是哪种主香料。”   翟无念发言了,这位关中第一大帮,长安帮之首的说话声威严坚定,浑厚里却透出柔和,余音铿锵,颇为悦耳,徐徐道:“有可能吗?既有主香料,便有香味的取向,很难瞒过用家的鼻子。”   龙鹰从容道:“技术就在这里,否则小弟也无颜拿出来献丑。就当小弟是在卖花赞花香,在座任何一位,如能说中七味主料其中的四味,小弟立即卷铺盖返扬州去。”   众人无不动容。   “范轻舟”的话说得太满了。   连陆石夫也眉头大皱,世上怎可能有嗅不到以何原料为主的合香?   除韦温外,个个目泛异芒,显是想到如这样兵不血刃的逐走范轻舟,是最出人意表、意料之外的大收获。   韦温开怀道:“没想过范先生这般的随和有趣,且时有戏言。”   关中同乡会的会长褚允以他带点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依我看范当家信心十足,非戏言也。”   众人里,只他称自己为“范当家”,由此知他仍心存敌意,对范轻舟有难被改变的成见,在他身上用工夫,是浪费时间,须以狠斗狠,令他清楚惹范轻舟的沉重代价。   所谓“同乡会”,等于关内大小商家的联谊会,没有严密组织,可是若会长有足够号召力,遇事时一呼百应,影响力不可忽视。外力入侵,因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排外之意特浓,褚允代表的,正是这种排外的情绪,不是褚允个人喜好可决定。   龙鹰微笑道:“尙书大人和诸位老大明察,轻舟一向寓游戏于人生,故此昔时行走江湖,赢得‘玩命郎’之名,正因不将生死放在眼内。改做正行生意后,再不用拼生斗死,仍改不了求新求变、爱险爱奇的情性。”   环视一转,续道:“褚会长瞧得很准,小弟之敢拿此合香来见人,正是因其独一无二的香气,保证香气是嗅所未嗅,但若给各位一鼻嗅出是哪几种主香料,便是彻底的失败,留在西京徒然丢人现眼,卷铺盖回家反为聪明的选择。”   他巧妙点出今次到西京来是专心一意发展合香生意,要在此先打响名堂,方卖往全国各地。   褚允语带嘲讽的道:“范当家恕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中猜错,何来准则?”   他算说得客气,言下之意,是即管猜对,你范轻舟仍可指鹿为马,硬说猜错。   昨夜被擒的好手中,没有来自关中同乡会的人,可是褚允却赴会出席,虽然该为背后支持者之一,却是明着做不须做的事,来趟这滩浑水,居心之不良,可想而知。   龙鹰轻松的道:“趣味正在于此,否则游戏不成游戏。看!”   龙鹰十指晃动,变戏法似的解开以红线缠得似个粽子的包裹,指起指落迅疾如电,他敢肯定最高明者如翟无念、京凉,也在一些细微处掌握不到他解开细线的手法,遑论其他人。   人人瞪大双眼旁观着,陆石夫并不例外。   在龙鹰纯凭灵觉的施为下,自带有种浑无斧鏊之痕,宛如天成的味儿,包裹戛然解体,露出小包裹内十一个更小以同样的红线绑紧的包裹,上覆笺纸。   龙鹰取起笺纸,保持没写字的一面向上,放到台子中央,取来杯子分压四角。   一切停当后,龙鹰道:“此合香的七味主料,由敝老板亲手列在笺上,故猜中猜错,不到小弟说。”   季承恩拍桌叹道:“不才又似再见到范兄当日在马球场上的雄姿。不瞒范兄,来此之前,不才为见范兄的事问道于世兄宇文朔,作为中间人,该采何种态度。宇文世兄叹息道,若他可猜得到,在飞马牧场的马球赛,就不止仅胜一筹。”   出身显赫的高门者,没一个是简单的,季承恩乘机向龙鹰表明立场,且大力帮他一把。季承恩该是奉宇文朔之命,与昨夜的行动划清界线。说出宇文朔对范轻舟的看法,不但得宇文朔同意,且为宇文朔授意,表明宇文朔没有违背与范轻舟的协议。   众人反应各异,京凉和褚允均目泛惊异之色,相同的,是范轻舟经高门里声威最盛、贵为御前首席剑士的宇文朔品题,立告声价十倍。   韦温叹道:“本官急不及待哩!谁想到今天是来品香?”   龙鹰取出小香包,每人派发一个,置于众人之前,包括陆石夫,剩下的几个,收回怀内去。   包扎方法精致,却不难解开,红线成蝴蝶结,轻扯可解结,可是要像龙鹰变戏法似的为小香包松绑,则人人力有未逮。   武功高明者如翟无念、京凉,反成最犹豫的人。   气氛古怪。   韦温当然没有如此负担,笑道:“本官先嗅为快。”   一手执起小香包,另一手扯结。   人人默然不语,目光全集中往韦温手上的小香包去。   龙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对无名香膏的好奇心,大幅削减对方的敌意,在对方绝无嗅香的闲情下,引得每个鼻子,莫不严阵以待。   是龙是蛇,即将揭盅。 第九章 书斋迷情   解开小包裹后,是个两寸见方的小木盒,揭盖后,现出指头般大的香膏,黄色里呈红粉,晶莹似玉,卖相佳绝。   韦温将打开的盒子放到桌子中央处,凝神细看,脸现异色。   龙鹰轻松地,以旁观者的态度观察。他自诩有个不在香怪之下的灵鼻,如果他嗅不出属哪种气味,敢说天下没人办得到。   眼前的“春梦”,可说是他和香怪联手炮制,先由他从船上香料选材、配搭,再由香怪筛选、调校分量,经三天三夜的努力,研制出“春梦”的雏型。最后的成品,该相差不远。   如秘女说的,没人可用词藻形容气味,丧失嗅觉,就几乎像忘记如何呼吸般,因对浓郁的芳香、甜美的味道,习以为常,视为当然。嗅觉和味觉,二而为一。   “春梦”仿如为屛风内的空间,涂上彩虹的七色,虚实难分。明明是七色,但入目的,却是七色外的第八色,超乎言语。   “春梦”唤醒了在座者每一个人本沉睡着的感官,若有若无、没法捕捉,幽美清淡的气味,从鼻端钻进心底里去,有种被宠纵和陷溺的危险而又飘逸逍遥的诱惑力,使人沉浸在高贵安详中,煽起心内难以形容的情绪。   谁都说不出话来,也没人显出用力嗅吸的模样,因“春梦”的芳香塡满屛风内每一寸的空间,其缥缈莫测的特性,使人希望永远保持着那个样子。   连陆石夫这个对香料不屑一顾的铁汉,亦松弛下来,一脸罕见的祥和。   龙鹰轻轻道:“我们并不须靠香气生存,就是不肯放它走,且不顾一切地渴望它。依小弟个人的经验,香气就是天地自然,勾起我对空谷灵雨的深切回忆。如果可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动人气味,等于创造了自然。”   韦温叹道:“我认输了,且非常乐意,更不想看答案,宁愿保持不知道的神秘。”   接着环目一扫,道:“谁敢挑战轻舟?”   翟无念苦笑道:“确是从未嗅过的气味,令我想到雨后放晴、万花竞黯的美景。”   季承恩心迷神醉的道:“香怪不负天才之名,产品何时面世?”   龙鹰微笑道:“快哩!”   陆石夫喝道:“斟酒!”   在屛风外苦候的伙计应声赶至,和头酒终告开始。   离开福聚楼,与陆石夫策骑走上跃马桥的一刻,永安渠在桥下滚流而过,东岸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大高门权贵聚居的富贵地域,其宏伟的府第衬托得占逾十六里坊之地的皇城、宫城,更是气象万千,尽显大唐朝的威势。想到独孤大宅乃其中一所府第,内有玉女独孤倩然,心内又多添温柔。   在此一刻,龙鹰晓得在这个伟大的都城内,争得立足之地,站稳阵脚。   现时能在西京左右他生存的,可大分为五方面的势力,就是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开始脱离武三思控制的宗楚客和田上渊;太平公主和杨清仁结盟后的势力集团;惟宇文朔马首是瞻的高门大族及新冒起的外戚。西京内的大小帮会、富商巨贾,游走于各大势力之间,各有依附,至或一脚踏几船,因势力与势力之间,亦没有清楚的界线。   说到底,皇甫长雄的敌意非为决定性的因素,更多的是意气之争、排外的情绪,龙鹰正因瞧穿互相间没有解不开的冲突和矛盾,遂来个软硬兼施,先鎭之以威,显示后台的强大,再来以柔克刚,在敌意颇浓的敌人心里,植下自己只是个来做买卖的生意人,与外商无异,巧妙处是搬出香怪这个地道的长安人做老板,加上辩才无碍,赢得韦温的好感,又藉“春梦”消弭了“范轻舟”的侵略和威胁。   陆石夫道:“想不到韦温变得这么快,该曾与八公主说过话,他们一向往来密切。”   龙鹰点头同意,有李裹儿暗中帮忙,加上自己恭敬的态度,自然水到渠成。   陆石夫仍在回味,失笑道:“想不到褚允前倨后恭,晓得见风转舵。”   龙鹰道:“真正转舵的是翟无念,知道再和我硬碰,有害无益。我看令他置拜把兄弟不顾的关键,在乎季承恩代宇文朔表态,韦温当然是他另一考虑的因素,此人非常高明,深明进退之道。”   陆石夫道:“翟无念会影响京凉的取态,京凉更犯不着来惹你。我还要赶返官署处理一些事,在这里分手如何?”   龙鹰道:“你的马儿?”   陆石夫大笑道:“当借给你用,保证很快有人送骏骥供范爷代步。”   言毕拍马去了。   回到铺子,龙鹰召集全体兄弟,报告和头酒的情况,绘影绘声的述说祭出“春梦”时对方各人的反应,惹得欢声雷动,又告诫众人千万勿泄出昨夜之事,以免对方丑事传千里,众人轰然答应,虽是香料业初入行的新丁,却无不是江湖老手,晓得窍妙。   这个脸是翟无念、京凉等丢不起的,他们守口如瓶,事件很快会被遗忘,像没发生过。城卫方面自有陆石夫约束。   郑居中捧来纸笔墨,要他为香料铺和香料题字,以供制作牌匾之用,香料名称须大小倶备,好雕刻成凹凸印模,烧在盛香料的彩瓶上,或印在木盒子,想得非常周到。   龙鹰当仁不让,大笔连挥,字体如龙飞鱼跃,浑如天成,惹来全场赞叹,进一步激励士气。   今次龙鹰做生意如带兵,身先士卒不在话下,还以坦诚的态度,一视同仁对待跟随他的所有兄弟,赢得众志成城、万众一心。   龙鹰接着和信心倍增的香怪到一旁说话,问道:“装载‘春梦’的木盒子造得非常精致,看韦温揭起盒盖时颇用力,便知密不见缝。临急临忙,在何处找来这么多小木盒?”香怪道:“是以前找人造的,凡康仍留有十多个。”   龙鹰道:“依我今天的经验,精美的盛香器皿,可收先声夺人之效。现在障碍已去,我们可放心去找最好的巧匠,为我们制作好的盛器。”   香怪皱眉道:“在行业内,皇甫长雄仍有很大的影响力。”   龙鹰笑道:“那我们就是引蛇出洞,不用我们动手,陆石夫会收拾他。”   闲聊几句后,返前铺续读《实录》。   ※※※   今天,符太特别有写《实录》的兴致,思潮如脱缰野马,不书之于纸,会很不爽。晚膳前,埋首书桌个半时辰,膳后又到书斋继续努力,写得入神时,敲门声起。   暗叹一口气,不情愿地掩卷搁笔,心中奇怪,难道有人来找他?依道理,今天宫内该没人有闲情来烦他。   敲门的小敏儿,清楚他写“医经”时不可被骚扰的禁忌,双方习以为常,只当有人来访,才来敲书斋的门。   道:“进来!”   小敏儿轻轻推门而入,来到他身旁,半眼不瞧桌面的“医经”,坐入到他腿上去,双手缠上他肩颈,伏在他身上。   温香软玉抱满怀,同时头痛起来,小敏儿故意不理会他的“医经”,不用说是心生疑惑,因若是“医经”,没道理须掩上,一副怕给她读得内容的姿态。   此正为贴身探子厉害之处,可瞒她多久?   小敏儿在他耳边柔声道:“郡王成为太子哩!”   嗅着她的发香、体香,符太生出世上只剩下他俩的错觉,其他人事一是并不存在,一是与此时此刻断绝分隔,模糊遥远。   荣公公就女色的警告仍言犹在耳,际此销魂蚀骨之时,变得既不合时宜,更不切实际,符太探手搂她个结实,讶道:“小敏儿就为这件事来吗?”   小敏儿咬着他耳朵,喘息着道:“敏儿很害怕。”   符太心里打个突兀,不解道:“害怕什么?”   小敏儿幽幽道:“什么都怕!”   符太摸不着头脑,问道:“有了‘大还丹’后,该什么都不怕才对。”   小敏儿苦涩的道:“那是没有‘大还丹’前的想法,有了后,反更怕死。死了,就没有了大人,什么都没有。”   符太身感宫内绝色轻轻抖颤着的娇躯,耳听吐气如兰轻柔的呼吸,确是少点定力,立告失陷温柔乡内。想想在尔虞我诈、残酷不仁的禁宫内,还有什么比拥着这么活色生香的烈火更能忘掉只求私利、不择手段的人心?   小敏儿搂得他更紧了,道:“大人一直在回避。”   符太以为她指的是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道:“不是解释清楚了?”   小敏儿赧然道:“敏儿是指交易的事呵!”   她的交易,是指得到“大还丹”后,告诉他韦后的秘密,并全心全意向他献上动人的肉体,再无保留。   事实上,符太一直没将她所谓的秘密放在心上,不相信有秘密可言。   符太不自觉地抚摸她嫩滑的香背,美丽的宫娥于此盛夏时节,又在紫云轩内,准备登榻就寝,身上只穿薄薄一件单衣,触感和赤体差不了多少,却另有一番掩不住的春色美景。符太道:“呵!差些忘掉我们的交易。告诉我,那小子册封为太子,是好事非坏事,为何似惹起小敏儿诸般感触?”   小敏儿满足地娇吟道:“我们当奴婢的,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生活,没有好事坏事之分,害怕的是变化,不知未来变成怎么样子。”   符太心忖这真不是人该过的生活,人事不断变化,岂非天天胆战心惊,没变化时则担心变化来临,说到底就是对未来没丝毫把握,能维持现状是侥天之幸。   小敏儿抖颤着道:“大人呵!今晚和敏儿好,可以吗?敏儿想做大人的女人。”   符太从没想过,会有女人哀求让她向自己献身,且是人间绝色,感觉难以形容。却清楚在男女事上,一旦开始,有莫测之果。道:“小不忍,乱大谋,原先的决定,是最好的决定。”   他有点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因脑袋发热,一双手愈来愈不听指挥,爱不忍释,有扩展之势。   为分她心神,也令自己清醒些儿,问道:“小敏儿究竟晓得娘娘哪方面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你。”   小敏儿轻轻道:“娘娘和武郡王交往后,变了很多。以前在房州时最好,她是一心一意维护和支持皇上。上上下下,都有过得一天得一天的心,反心安理得。可是自武郡王从神都到房州来迎接皇上回朝,一切变了,变得无所适从,娘娘喜怒无常,所有人都与前不同,但又很难说出改变在何处。”   符太道:“因为敏儿的主子们,目标再非求存,而是变为漫无边际的追求和渴望,永无休止,以取得最大的权力和财富为目标,那是不归之路,且由于人心不足,会永远离目标差一点点,管他成了帝皇将相。”   小敏儿喜道:“大人说得透彻!”   符太因动脑筋思考,清醒过来,停止对心甘情愿的美丽宫娥侵犯爱抚,沉吟道:“说吧!就你的所知说出来。”   小敏儿的呼吸转缓,耳语道:“那天娘娘私下对敏儿说,要把敏儿送给一个人,却没说对方是谁,敏儿便知噩梦终于来临,如此般事敏儿听得多哩,没多少个宫娥有好的下场,只没想过敏儿多年的尽心尽力,最后也被娘娘当作礼物送出去,最怕是给武郡王要了去,那就纵生如死。最恨是自己不争气,以前曾想过遇上这样的情况,立即找机会自尽,可是在那一刻,却提不起勇气,那时便想到,若有一颗服食后见血封喉的毒丸,是多么好。当然!敏儿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愿意,还答娘娘,一切由她为敏儿拿主意。”   符太道:“这叫命运,因老天爷仍无意小敏儿玉殒香消,故此使你提不起自尽的勇气。”   小敏儿坐直娇躯,如花玉容展现眼前,天真的道:“是这样吗?”   符太不明白她因何对随口胡诌的话,反应这般强烈,道:“难道有别的解释?”   小敏儿双目射出渴望的神色,道:“敏儿自小有这个想法,娘亲若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流落人世的女儿,有赖这个信念,令敏儿在仿徨无助的暗黑里,看到光明。”   符太闻之心酸,于他可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反应,感动他的是小敏儿发自深心的真情,无可怀疑。   少时的遭遇,比之小敏儿更不堪,即使宫禁暗无天日,由主子操控生死,总有规矩可循,虽然不大靠得牢。可是在本教里,作为卑贱的徒儿辈,强权就是一切,但符太却从不依赖鬼神,至乎憎厌鬼神,靠的是永不肯屈从放弃的斗志。   小敏儿续道:“接着的一天,娘娘忽然着敏儿随她到宫外崇训驸马爷的府第去,又不见妲玛夫人同行,只有宁夫人,感到事不寻常,当时为防妖人刺杀,戒备严格,娘娘出外,两位夫人不离左右。”   符太终清楚小敏儿现在所说的,是当年在神都韦后将小敏儿送赠那混蛋的情况。当时仍是太子妃的韦后,赠婢之举显然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深思熟虑,该与武奸鬼商量过。   小敏儿柔韧、婉转如蜜的声音低诉道:“不论娘娘、宁夫人,均神色凝重,各怀心事,共乘一车,竟没说话。敏儿与宁夫人坐后排,娘娘坐前排。宁夫人似想和敏儿说话,看过敏儿三次,但终没说出来,令敏儿更感事不寻常。”   符太心中一动,问道:“小敏儿这么懂看人,依你猜,宁夫人是否反对将你送我一事呢?”   小敏儿道:“赐赠宫女,小事而已。我看是宁夫人,开始见到娘娘的真面目,萌生去意,不久后她便告辞归道山。”   又道:“大人该比敏儿清楚她呵!”   符太心忖清楚的不是老子,是那混蛋,怕她问下去,道:“这与你所谓的,晓得娘娘为何送你这个大美人给本太医,有何关连?”   小敏儿嗔道:“人家之所以能掌握事情,靠的是在旁留心观察。以前敏儿最怕想的,是那一天发生的事,现在却最爱去想,每次心里也有甜丝丝的感觉。”   符太心忖你的甜蜜回忆,上半截与己无关,然而奇怪的是,听她娓娓道来,上下两截奇异地合二为一,再难分彼我。 第十章 人心险恶   龙鹰看得头皮发麻。   符太或许尙未会意,他却旁观者清,晓得小敏儿是以局内人的身份,向符太泄露韦后的隐秘。   小敏儿的生存之道,是表现出令韦后绝不怀疑盲目的忠诚,骗取她的信任,认为小敏儿是她美丽的工具。能取宫内权势如韦后者的信任,可推想须付出多大的代价,个中辛酸,如人飮水,冷暖自知。   小敏儿不但聪明绝顶,且是不甘于自身悲惨命运的人,一直期盼奇迹的出现。   机会来到手上时,她豁了出去,不顾一切。可以想象遭自己拒绝后,她的伤心绝望,所以她说那是她最害怕去回忆的一天。现在嘛!则最爱去想,因已失而复得。   她正没有丝毫犹豫的出卖主子,韦后正是她心里最憎恨的人。   宫内主从的关系,令龙鹰不寒而栗。   对将小敏儿赠予龙鹰的丑神医,韦后当然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却被早生出异心的宁采霜看破,从她的“大唐梦”醒过来,偏又无力阻止,心灰意冷下,黯然而退。如果他当时受了韦后这份大礼,宁采霜有可能警告他,然而他表现出丑神医不屈于权势的风骨,再无此需要。   小敏儿在李重俊册封为太子的“大变”引发下,感到害怕,向符太尽泄郁藏芳心内的隐秘,虽不见刀光剑影,但触及的却是韦后的人心险恶,狼毒如蛇,实尤有过之。   一个女人,怎可能处心积虑的去算计同榻共寝的身边人,确难以想象。   小敏儿又伏入符太怀里,用尽气力搂着他,耳语道:“等待大人来的那段时间,娘娘紧张不安,时有些别人注意不到的小动作,到妲玛夫人回来,报告大人抵达,方放松下来。夫人少有对一个人这般着紧的,事情很不寻常。”   符太问道:“晓得娘娘要把你送给我,小敏儿有何感觉?”   小敏儿道:“当时仍不知道呵!仅知娘娘遣妲玛夫人去请大人来,有违常礼,是志在必得,从而想到,大人是娘娘未必请得动的人,心里有很深刻的印象。”   符太道:“那何时才晓得?”   小敏儿道:“当时已有点感觉,因娘娘只带敏儿一个婢子去。另一异常处,是娘娘竟不耐烦,着宁夫人去向八公主催促她交人,到娘娘令敏儿在轩外迎接大人,敏儿方猜到娘娘是要将敏儿送给太医大人。”   符太满有兴致地问道:“是否又惊又喜?”   小敏儿娇柔的道:“是心乱如麻、患得患失。没想过大人拒绝,只怕误会了娘娘的心意。大人为娘娘治病那一天的事,敏儿一直记在心里。”   接着轻轻道:“有件事必须告诉大人,就是关于大人的‘医经’,敏儿在其他事上没瞒娘娘,独‘医经’没向她上报。”   以符太的冷酷,禁不住老脸一热,尴尬道:“小敏儿很乖很懂事。”   心忖此女确不可小觑,难怪韦后阴沟里翻船,给贴身侍婢看通看透。懂鉴貌辨色,乃宫内下人唯一存活之法。   小敏儿似陷进又深又甜的梦境里,说着梦话,深情的道:“敏儿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娘娘面前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侃侃而谈,人人听得入迷。自那天开始,敏儿不错过有关大人的任何消息。”   “大人去了又回来,在送敏儿前,武郡王频频来找娘娘说话,其中一次那个叫‘真师’的道人也来了,还故意安排他见敏儿,他们以为敏儿不知道,人家心里是明白的,很害怕。”   符太心中震骇,难以相信。难道李重润和永泰公主之死,有韦后和武三思牵涉其中?怎可能呢?人道虎毒不食儿,韦后竟参与害死亲子、亲女如此违背天理伦常之事?但想深一层,一天李重润在,又得各方鼎力支持,韦后夺权的难度势大增。   小敏儿续道:“大人拒绝娘娘后,娘娘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你不识抬举。接着几天变得很暴躁,大骂我一顿,还赏了敏儿一记耳光。”   符太的心抽搐了一下,暗呼不妙,晓得自己纵未视小敏儿为自己的女人,至少当她是受他符太保护的人,故痛在心头,说不出话来。   小敏儿道:“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打。那记耳光刮醒了敏儿,使敏儿想到很多不敢想的事。”   符太吁一口气道:“想到什么呢?”   小敏儿再次坐直娇躯,平静的道:“大人于娘娘,最大的问题是令皇上健康好转,龙体平安。”   符太哑口无语。   龙鹰差些儿自赏一个耳光,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自己偏想不到,想歪了。   只要李显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权力水到渠成的逐渐落入韦后手里,是最理想的情况,也是台勒虚云所愿见的,一如女帝将高宗的皇权转移到手里情况的重演。韦后比之女帝,远有不如,待怨声四起时,杨清仁将以皇族的身份,兴起义之师,名正言顺荡平韦后的女祸,那时谁敢与之争锋。   符太想漏一点,韦后之害死亲儿,是因以小人之腹,度女帝之心,以为她有意将权力交与二张,但不争气的李显却无反女帝的意志和胆量。   韦后已错失一个机会,绝不容再次错失,且今次肯定万劫不复,故在武三思和洞玄子的煽动下,铤而走险,藉此苦计逼李显谋反。最毒妇人心,莫过于韦后。   至于真相是否如此,恐怕永不揭晓,因韦后、武三思会绝口不提。   这类可怕的事,想想已教人发指。   小敏儿像说着别人的事般,没任何激动的情绪,轻描淡写的道:“今次大人从南诏回来,娘娘知悉后,立即使人召敏儿和另一姊妹到繁花殿去,并和敏儿私话,指若敏儿不能令大人留下敏儿,就将敏儿送到宫外去。幸好老天爷开眼,大人肯收留敏儿。”   符太欣赏着眼前美女,确是男人的天赐恩物,身段优美、姿容秀丽,特别是她可爱独特的小鸭嘴,总使她有种天真烂漫,予人永远入世未深的错觉,可是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有颗能察知人间险恶之心,明白处境。   她不单骗倒韦后、武三思之辈,也骗倒自己,不相信她可透露有价値的秘密。   符太虚心问道:“娘娘这么将你赠我,是想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吗?”   小敏儿淡淡道:“是其中一个作用。她一是收买大人,收买不了,就杀了你,大人爱尝百草,就当是再一次误服毒草便成。”   符太目瞪口呆的瞧着她,竟从她处听到如此毫不含糊的判断,很难相信耳朵。   小敏儿给他瞪得回复少女娇态,献上香吻。   ※※※   有客到。   来的是既想到,也想不到的香霸。   坐下后,劈头道:“我嗅过了!”   龙鹰一头雾水的瞧着他。   香霸摇头叹道:“范爷做生意的手段,势不可挡,荣士甘拜下风,刚才与你共午膳的几个人,忽然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范爷赠他们的无名香膏,也成了奇货可居,给争着来试,看可否嗅出由哪几种香料制成,本是要压制范爷,反义务为范爷宣扬,如此反客为主,谁人能及?”   龙鹰一时仍未从《实录》抽离,问道:“现在是哪个时辰?”   香霸道:“是酉时初。范爷在干什么?一副晨昏顚倒的模样。”   龙鹰失声道:“不过两个多时辰,竟传得沸沸扬扬,荣老板勿要夸大。”   香霸道:“不明白的是老弟你,西京就是这么的一个地方,人人自诩是用香的高手,岂有他们嗅不出是由哪种原香料制出来的合香,只要有一个人拿出这样的合香,一传十,十传百,立即轰传全城,何况是七个人,个个有头有脸,交游广阔。而不论多么不情愿,亦没法将老弟的无名香膏收起来,不予其他慕名者分享,只季承恩一个,已令长安的世家仕女起哄。”   龙鹰倒没预见“春梦”如此凌厉的效应,心内计数,韦温、季承恩、翟无念、京凉、褚允、石清流,加上陆石夫,确为七之数,香霸掌握得非常准确。   叹道:“荣老板消息灵通,其他人晓得福聚楼之会的来龙去脉吗?”   香霸道:“当然以为是老弟的面子够大,人人争相与你结交,故由韦大人牵头,设宴款待。第一个试嗅的是福聚楼的老板尉迟谆,竟嗅不出合香的玄虚,你若没赶着离开,就可目睹当时全楼哄动的热烈场面。”   龙鹰遣:“我最想亲眼目睹的,是皇甫长雄嗅香时的表情。”   香霸欣然道:“范爷问对人了,寒生可以告诉你。”   龙鹰一呆道:“不是猜的!”   香霸不屑的道:“寒生岂有猜他反应的闲情?你们在楼上进行谈判,他在楼下等消息,顺便看老弟长得是否三头六臂,该还以为结果定是不欢而散。岂知事与愿违,韦温邀他登车,二话不说让他试嗅无名香膏,看他有没有嗅出来的料子,皇甫长雄立即当着韦温面前出丑,知道是香怪制出来的香膏,变得面如死灰,又被韦温大骂一顿,中途逐下车。于韦温来说,等若被皇甫长雄架上轿子,出卖了他,令他在不明情况下,差些儿闹个灰头土脸,心里有气。”   龙鹰大讶道:“荣老板怎可能如此清楚,若在现场?”   香霸解释道:“韦温接着驱车直赴大相府,亲自向大相交代此事,一来谢他出手帮忙摆平此事,更重要是表明与皇甫长雄划清界线,当时寒生正陪大相闲聊,他们两大巨头说话,寒生虽没与闻的资格,避往隔邻的偏厅,但因韦温说话声音颇大,被寒生听得。韦温还将香膏分成一半送给大相,令寒生有一嗅的机会。唉!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到现在寒生仍芳香盈鼻,齿颊留香,如有如无。香怪实不负盛名。说句真心话,如此天才,岂容埋没?依我看,当时在场者,莫不有近似寒生的想法。”   龙鹰听得佩服,明知香霸大奸大恶,可是面对着他,却没法兴起憎厌他的念头,还因他口角生春,如沐春风。此人到哪里都吃得开,非是无因。   人口贩子的行为令人发指不齿,可是当人交到香霸手上时,香霸以怀柔手段驾驭,予旗下美女希望,乐意卖命,远比唐初时的祖父辈高明。   当然,香霸的心狠手辣,他知之甚详。   龙鹰岔开问道:“听弓谋说,荣老板有意成为小弟的合伙人。”   香霸轻松的道:“勿听弓谋说,他是想试探老弟与我们合作的诚意,若然如此,只会令人怀疑我们的关系。”   龙鹰暗忖一如杨清仁,如蓄意笼络,会让你看到他们美好的一面。以龙鹰的立场,多只香炉多只鬼,当然不愿让香霸插一只脚进来,且难向兄弟们交代;同时心中好笑,竟将事情推到弓谋身上,由此也可见弓谋成了香家举足轻重的人,得香霸重用。   香霸道:“今次探访范爷,是顺道打个招呼,寒生在北里的因如赌坊,即将开张,亲来送上请柬,届时范爷定要出席。”   从怀里掏出请柬,送到龙鹰手上。   龙鹰不得不循例问一句,道:“香雪在这里吗?”   香霸压低声音道:“她现在是西京最忙的人,只是皇亲国戚的委托,令她应接不暇。寒生已通知她你来了。”   龙鹰叹道:“她的忙碌,代表的是争相广建宅第山庄之风,这样下去,迟早把国库淘空。”   香霸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国库不用出半个子儿。”   龙鹰一怔道:“钱从何来?”   香霸道:“我们做生意的,赚钱的方法五花八门,但公主和贵夫人们,虽只得一招,却羡煞旁人,既不用花力气,且有赚没赔,叫‘墨敕’。”   龙鹰摸不着头脑,道:“何谓‘墨敕’?”   香霸不厌其详的解释道:“所谓‘墨敕’,始自八公主李裹儿,就是先准备好敕文,然后向皇上撒娇,求她父皇签押盖玺,成正式敕令。此乃纳贿鬻官最直接可行的方法,亏安乐想得出来。”   稍顿,叹息道:“现时想做官,拿得出钱便行,自古以来,恐从未试过如此明码实价。通过‘墨敕封官’,人称之为‘斜封’,以示非经正途。不过,这样的卖官,限于低级官员,亦所费不赀,三十万钱方可买个小官来过官瘾,然而家财丰厚者,能藉此由富转贵,岂在乎区区三十万钱,安乐因而财源广进。”   龙鹰道:“这种风气一旦开始了,便没法停下来。”   香霸道:“正是如此,第二个有资格仿效的是长宁公主,其他的人,便须通过韦后的帮忙。”   接着沉声道:“如此下去,大唐的沦亡,是个早或晚的问题,在李显这个蠢人治下,韦后、武三思把持朝政,与安乐、上官婉儿、宗楚客等互相勾结,沆瀣一气,形成极度腐败的朝政。我们取而代之,乃替天行道。”   龙鹰暗呼厉害,香霸这么有耐性解释皇朝现今情况,是有原因的,好争取“范轻舟”的心。动之以利,动之以义。   眼前的共同敌人,是田上渊,牵涉到江舟隆和竹花帮的生死存亡,于此时违反承诺,与大江联对着干,若龙鹰真的是“范轻舟”,与找死无异。   此为利。   义则为香霸一番大义凛然的精采说词,对朝廷的腐败刻划入木三分,无可辩驳,想说句好话仍办不到。   如此的一番话,由杨清仁说出来,因牵涉到杨清仁自身的大利和野心,说服力势远及不上香霸这个实事求是的“生意人”。由此可见,台勒虚云正向“范轻舟”展开循序渐进的收买行动,肯定诸如此类的游说软化,陆续而来。   谁掌握到愈多表象下的真相,谁更具知己知彼的优势,龙鹰因此不会向香霸透露武三思和宗楚客间的暗涌。   问道:“可否安排和小可汗见个面?”   香霸道:“老弟已成京师万众瞩目的人物,暂不宜与小可汗私下碰头,时机至时,小可汗自会相见,他肯定比你想见他,更想见你。”   再聊两句,香霸告辞去了。 第十一章 不合时宜   龙鹰到工场找着香怪和郑居中,报告最新情况,听到皇甫长雄的遭遇,香怪双目闪闪生辉,郑居中则不住叫好。   香怪沉着的道:“我们只是走对了第一步,制作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合香,但人的习性很奇怪,不论初嗅到时如何欢喜,很快会习以为常,因再不新奇。”   龙鹰和郑居中交换个眼神,均看出对方深有同感,就是当香怪说这番话时,多出了以前没有的某种特质,又或是得回了失去的某种东西。是自信,却不止于自信,予人他正纵情发挥,展露才华的震撼。   郑居中道:“我们该怎么办?”   香怪道:“我们先以‘春梦’为基础,发展出合香的变奏,配以香膏、香油、香炷等等的形式,在浓烈度、散播上下功夫,令毎个品牌,各自有其引人入胜处,不但要保持水准,还要精益求精,将‘春梦’融入生活里去。”   龙鹰忽然想起符太,心中一动,道:“现在‘春梦’其中一个非常大的卖点,是有宁神的作用,在福聚楼人人用力嗅吸‘春梦’的香气后,连态度最恶劣的褚允,亦有改变,颇有化戾气为祥和之效,就是明证。”   香怪道:“这方面要依赖范爷了。”   郑居中拍腿道:“如果可拿来用于推拿上,效果又是立竿见影,我们肯定可以大卖,且历久不衰,更是融入生活最直截了当之法。”   龙鹰、香怪齐声叫好。   龙鹰笑道:“郑堂主该是推拿的常客,我从未试过,故没想过。”   郑居中讶道:“范爷竟未试过,真想不到呵!”   龙鹰记起李显因请来翠翘楼的推拿师,致出岔子的事,道:“听堂主这么说,没试过反为不寻常,可知推拿风气之盛。”   香怪道:“在西京,推拿属高门权贵奢华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   接着断然道:“我们可为此创造一个成香,至紧要多样化,令客人各适其式。”   又沉吟起来,道:“在‘春梦’系列合香之外,我们还要制作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合香,使人晓得我们非是独沽一味。”   郑居中见香怪现出苦思的神色,问道:“很困难吗?”   龙鹰插言道:“一点不困难,今次我不给意见便成。”   香怪先闭上眼帘,接着猛地睁开,异芒迸射的道:“即使在鲁某最落泊失意之时,心里仍存在着梦想里的合香,名之为‘红袖’,取的是‘红袖飘香’之意,它将是世上最诱人的香气,可令人永远不会厌倦。”   龙鹰道:“就这么决定,你是老板嘛!”   三人大感满意,如此一番对话,勾划出“寻一阁”的未来,趁此先声夺人的势头,自有一股水到渠成的滋味。   此时有手下来报,青玉奉其小姐都凤之命来了。   龙鹰此刻斗志旺盛,闻之不以为烦,且感刺激有趣。台勒虚云对他的“心攻”一浪接一浪,由此可知自己这“范轻舟”在台勒虚云心中的重要和位置。   面南临街的两个铺位,偌大的空间,一个成为临时的货仓,买回来的工具、材料,放置铺内。另一个铺位,用作见客之用,搬来大圆木桌放在中央,及十多张高背椅。龙鹰专用的卧椅,布于一角,三天时间,累积起十多个时辰的卧读经验。   无瑕淡黄色的裙褂,外加披肩,静坐在圆桌旁一张椅子处,顿然令空荡荡,没有任何装饰的铺子活色生香起来,于龙鹰来说,比之任何富丽堂皇,或古色古香的厅堂,远有过之。做哪行专哪行。   入了香料业这一行后,龙应特别留心人们所用的香料,凭他的灵鼻,嗅东西如看东西般方便自然,甫踏足铺堂,无瑕带着的香味飘入他鼻中去,宛似花香随风散播,是少女的年轻气息,天真无邪,充满柔软的波纹,似洒抹过香油的肌肤,引人入胜至极。   如果她身上的香气来自某种合香,他自问嗅不出是哪几种香料合起来的成效,单纯又相当复杂,香气里有香气,更深层处似有更多的幽香。其诱惑之处,倾尽三江五河的言词,仍难描述万一。   他奶奶的!今次还不中宝。   对无瑕的体香,他是“刻骨铭心”。   每当无瑕以本身的身份现身,他能嗅到的,是经她“封闭”后的气息,真正的体气不会外泄,嗅到的是一般的发香、衣香。但她扮作绝色婢子青玉时,不得不在这方面开放,让龙鹰嗅到她动人的幽香。   可是这个晚夜,她的体香似和平时没大异之处,却有本质上的差别,因此香不同彼香,是玉女宗媚术最高层次的体现。   从对媚术一无所知,在与玉女宗诸女交手争锋多年后,对媚术的认识与日倶增。到今天注意力放重在嗅觉上,特别有感觉。   概括言之,媚术就是将“色、声、香、味、触”的五感,升华为制敌克敌的手段,杀人于销魂之际。   五感之外的“意”,就是在五感配合下的一颦一笑,融合了“天魔妙舞”的举止动静,加上显示质素内涵的言词,由湘夫人、柔夫人这类美女发挥演绎,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无瑕高于两女的地方,乃其精神异术,直是台勒虚云一方的终极神器,于此笼络“范轻舟”的关键时刻,霜荞请无瑕出手对付“范轻舟”的事有了决定,就是她将全力向自己的“范轻舟”,尽展她媚术的解数。   所以他现在面对的,再非“犹豫未决”的玉女宗首席美女高手,而是一心俘掳他的无瑕。我的娘!纵然有这个毫不含糊的想法,可是想到五感里的“触”,立即大感艳福无边,享尽不知几生方可修得的福分。   但他“中宝”却非指此,而是得嗅她凭媚功散发的气味。清新、活泼、优雅,神秘而诱惑,是男女都无能抗拒的香气,也是调香师梦寐以求的气味。任如何高明的调香师,即使嗅过,绝无可能复制,连香怪也不行,只有他的魔种,能掌握至无有遗漏,为复制创造了最有利的条件。   我的娘!   名之为“玉女”最贴切,但过于着迹,退求其次,以“美人”为名又如何?   龙鹰在她对面拉椅子坐下,故作惊讶道:“真古怪!为何今次再会玉大姊,总感到与前不同,但又看不出任何差异?”   无瑕想说话,旋又俏脸泛红,垂下螓首,半喜半嗔的道:“哪有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   龙鹰心呼厉害,勾魂夺魄,该就是这可爱迷人的模样,幸好对方只是来勾引他,否则不知如何应付。   不过,柔夫人与符太的情场、战场,印证了媚术是双锋刃,伤人和伤己的可能性同样大。记起胖公公的赠言,唯一击败无瑕的方法,是情比而非武比,否则将重蹈寇仲和徐子陵的覆辙。   无瑕的厉害,应不在当年的婠婠之下,却有着根本的差异。   婠婠身属圣门,背负圣门使命。   无瑕并没有如此沉重的负担,目标明确,是谨遵师尊白清儿的遗命,扶助杨清仁重夺大隋失去的帝位,完成杨虚彦未竟之大愿。杨清仁失败了,她和龙鹰间还有什么好斗的?   龙鹰淡淡道:“玉大姊和都大家,肯定非是主从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无瑕没有否认,道:“小姐于青玉有救命之恩,从来不将青玉视为下人。”   龙鹰哂道:“那就是亲如姊妹。玉大姊当范某人是三岁孩童吗?每次见到玉大姊,次次给玉大姊弄得晕头转向,即使最没警觉性的人,亦知玉大姊不比寻常,偏是范某人找不到大姊你丝毫破绽,凭此可推断大姊的高明,不要再耍小弟哩!有什么事,大家开心见诚的说出来,看有没有可商量的地方?”   这叫反守为攻。   以前接触无瑕,苦于不可撕破脸皮,令龙鹰陷于绝对的下风和被动,无瑕却可将媚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自己则只有吃亏的分儿,任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天才晓得变成怎样子。所以必须把情况扭转过来,有攻有守的,方有可乘之机。   无瑕终仰起俏脸,朝他隔桌瞧过来,似怒似嗔,咬着香唇没好气的道:“范爷在何处受到委屈,忽然拿人家来出气,青玉做错了什么?”   龙鹰差点语塞,因不能直斥其非,故意露出凝神思索的神态,好一阵子方迎上她那双明眸,点头道:“对!我并没受委屈,大姊也没做错事。可是我刚才步入铺堂时,心中确有种危机临身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该是玉大姊与前有别,事实上每次见到玉大姊,均觉大姊与前有一点点的不同,这个情况只发生在玉大姊身上,由此感到玉大姊非是寻常女子。”又叹道:“小弟出来行走江湖,什么事未见过,你的小姐小弟反容易掌握明白,偏是对着玉大姊,不时出现失神迷糊的情况,在飞马牧场时如此,刚才又有相同的感觉。”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不服气似的嘟长嘴儿道:“算你了得,不瞒你哩!青玉和小姐名虽主婢,实为同门师姊妹。”   龙鹰心中佩服,无瑕是当机立断,知因全力向对方施展媚术,令精通“瑜伽精神法”的“范轻舟”生出感应。一理通,百理明,当她被察觉出异乎寻常之处,“范轻舟”自然记起在飞马牧场的遭遇,更不可能不联想到欲致其于死的“女刺客”,无瑕若再否认,便是不合时宜。问题只在她肯向“范轻舟”揭露多少,才不影响他们表面上友好的关系。   龙鹰舒舒服服的挨在椅背处,探个懒腰,事实阅读《实录》,加上奔波多天,确感劳累,趁机一边饱餐秀色,顺道放松自己,好整以暇的道:“敢问同何门派?”   无瑕眸神转动,生动活泼,比之楚楚可怜的婢子青玉,又是另一番迷人风姿,轻描淡写的道:“师门之秘,不可由青玉说出来,请范爷宽容。人家才不信你猜不出来。”   龙鹰心叫厉害,无瑕看似被逼落下风,可是不论是“龙鹰”或“范轻舟”,均没法对她生出丝毫反感,还大感香艳刺激,似在玩游戏多于现实的尔虞我诈、斗胜争锋。无瑕娇美诱人的姿采,令人没法,也不忍使她窘迫难堪,那肯定是大煞风景。   道:“猜到一回事,大姊亲口说出来又另一回事。玉大姊今晚来找小弟,所为何由?”无瑕唇角含春的道:“哎哟!范爷想到哪里去了?婢子确是奉小姐之命而来,邀范爷去参加闵天女的雅集,听闻闵天女因对范爷的无名香膏动心,可是与范爷只曾有一面之缘,故通过与范爷熟悉的敝家小姐邀约范爷,范爷怎都要赏小姐这个脸。”   龙鹰差些儿色变。   现时在西京,他最怕见的两个人,是闵玄清和上官婉儿,均使他有无从应付的烦恼。一个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他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是可回避两女多久,就回避多久,因不想睁着眼说谎。   无瑕又道:“请范爷带备香膏,供人欣赏。”   龙鹰心内暗叹,道:“雅集在何处举行?”   无瑕答道:“是闵天女的庄园天一园。”   “天一生水”,道家的庄园,当然取个与道有关的名字,天女在洛阳的如是园,亦有这类味道。   当年在长安,被“天师”席遥在雷雨里拦途截击,苦战脱险后,他和天女浑身湿透的返回天女的天一园,在温泉池水来个鸳鸯共浴,抵死缠绵,其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此情难再,以他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仍告神伤魂断,不胜唏嘘。   龙鹰长身而起,拍拍腰囊,道:“幸好仍剩下些儿,足够应付。”   无瑕盈盈起立,不知如何,她的动作优美至无以复加,且有种将动人的体态,展示至极限的诱惑力,令他联想到花秀美的舞蹈,是使人难以相信的曼妙引人。   龙鹰毫无保留的呆瞪着她,半晌,愕然道:“玉大姊是一心来诱惑小弟吗?究竟有何图谋,小弟该再非你们的敌人,对吧!”   到目前为止,这是龙鹰说得最坦白的话,显示龙鹰猜到无瑕与湘君碧、柔夫人等同一渊源,均属台勒虚云一方。   关系的突变,龙鹰和无瑕正各自寻找新的定位,而即使他们两个当事人,对眼前一塌糊涂的关系,仍难弄个清楚。   无瑕抿嘴浅笑,道:“范爷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从来不视你为敌人,以后大概也不会。让我们间的一切在今晚重新开始,如范爷不愿再见人家,青玉只好退避三舍。但若范爷没有这个想法,就勿要拙础逼人。”   由如无瑕般美女的香唇吐出“重新开始”四字,以龙鹰对她真正身份的清楚明白,仍不到他不魂销意软,能和如此娇娆斗来斗去,情比武比,实为旷世难逢的奇遇,本身已具备引人入胜的所有条件。   隐隐里,他直觉感到无瑕之所以在他面前大展媚术的功架,挥洒自如,该是因爱上了另一个自己“龙鹰”,故认为可对“范轻舟”绝不动真情。想到此点,兴味激增。   陪笑道:“大姊怎说怎好。哈!话又说回来,至少该告诉小弟大姊的真名字,我们的重新开始,如何开始?”   无瑕跺足嗔道:“范爷弄得青玉心都乱了,哪有这样问人姑娘家的。”   说话时,左右玉颊各升起一朵红晕,位于梨涡深处,动魄夺魂。   龙鹰宣告投降,是不忍破坏与美女暧昧微妙的新关系,他们间或可以“郎情妾意”形容之,各有所图,目标均在俘掳对方的心。以情战论,龙鹰是初战得利,逼得玉女宗的首席玉女不得不改攻转守。   叹道:“可是早晚大姊须给小弟清楚交代。”   无瑕娇媚地瞄他一眼,径自朝铺门走过去,道:“来日方长,何用急在一时。马车在市门外等着哩!”   龙鹰追着她香背,步出铺门。   夜空星月争辉,是另一个美丽的晚夜。   春风徐徐吹至,送来无瑕的幽香,是那种她独有的芳香,也令他有特别的感触。如果真有一种男女都无能抗拒的气味,就该是这个气味。   西京夜更深沉,天地因无瑕转化升华,际此一刻,他心生异感,晓得若错失无瑕,将为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第十二章 重新开始   阴差阳错。   无瑕之所以变为霜荞的婢子,乃一时权宜之计,藉此混进飞马牧场,刺杀“范轻舟”。然而,行刺不遂,尾大不掉,不得不凭这个身份混下去,与“范轻舟”发展至现在的奇异关系。于无瑕来说,是始料不及。   那晚在如是园,从无瑕、霜荞和沈香雪的对话,霜荞坦然说出心里话,就是有可能重蹈沈香雪的覆辙,抗拒不了“范轻舟”惊人的魅力,失陷情关。   当时无瑕不置可否,没答应她“代主出征”,龙鹰因正以之为荣,没有深思无瑕的反应。也难怪他,霜荞不但比沈香雪坚强,且似是天生无情、对男女事淡薄的女子,以她如此般一个人,竟亲口承认“范轻舟”对她的吸引力,不沾沾自喜者,稀矣!   事实则为无瑕正暗自审视与“范轻舟”全盘的关系,发觉处处破绽,“范轻舟”这个湘君碧的“高徒”,不可能不察觉无瑕婢不似婢,且是莫测深浅的异常处,一旦动疑,必然想到飞马牧场力能置他于死的女刺客,也猜到与她一起不时的失神,和她的媚术有关系。   龙鹰刚才只是让应该发生的事发生吧!   就大局而论,台勒虚云对“范轻舟”的看法手段,可分五阶段。   最初确有收之为己用之心,到发觉他倾向族人,生出杀机,是为第一个阶段。这阶段在台勒虚云亲自出手,仍给他脱身溜往飞马牧场,发现杨清仁的秘密那一刻结束。   第二阶段代表两方关系的改变,能杀死他固然理想,却不得不留有一手,这边谈和,那边恶斗,和和战战,不亦乐乎,无瑕和霜荞亦因此被卷进与“范轻舟”的关系内。笑语媚眼里暗藏杀机。   第三阶段在“范轻舟”抵达神都开始,“南人北徙”将两方的利益聚于同一阵线去,双方都不容有失,此事若成,再没有斗生斗死的理由,际此关系缓和的一刻,独具慧眼的台勒虚云对“范轻舟”动了疑心,用了核证其是否“龙鹰”的终极手段,结果被龙鹰反过来,释除了他们认为“范轻舟”和“龙鹰”为同一人的疑虑。此更为双方关系的分水岭,确认“范轻舟”是个独立的超凡人物。   第四阶段,可由神龙政变说起。李显继位,权力日渐朝韦武集团转移,政局的影响波及江湖,田上渊异军突起,彻底破坏台勒虚云的北上鸿图,兵不血刃夺黄河帮之权的谋略好梦成空,且是接连受重挫。   先是受挫于龙鹰及时赶到,令政权的移交在相对和平的情况下发生,台勒虚云混水摸鱼不成,反偷鸡不着蚀把米,又因张柬之等人冥顽不灵,坐看权力落入韦武之手。杨清仁继飞马牧场后,再次失意于龙鹰之手,对他的声誉,打击沉重。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清仁藉之跻身宫朝的皇族身份,同时是个负担,深被韦武集团诸人猜忌,如非改而靠拢太平,早被放逐。   于此阶段,“范轻舟”变得举足轻重,惟他是南方的长城,可阻止北帮往南扩展。这也是“范轻舟”风光的时刻,游走各大势力间,四面逢源,台勒虚云须得“范轻舟”口头上答应合作,但人人清楚“范轻舟”乃无从控制的江湖强人,深不见底,想了解多点已不容易,遑论预测其在未来的取向,故此台勒虚云的当务之急,是他的一方有人可驾驭“范轻舟”,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无瑕不得不亲自出马,披甲上阵。   “范轻舟”的情况,类似符太的“丑神医”在宫内的处境,收买不成便置诸于死,免他成为绊脚石。   第五阶段,就在眼前,始于符君侯派人北上扬州霸地盘,竟遭灭顶之祸。   “范轻舟”推个一干二净,却知怎都脱不掉牵连,怎会有那么巧的?甫到扬州,不到两天便发生军事行动式的街头刺杀,不留痕迹线索,手法俐落至人所难信。   此事敲响台勒虚云一方的警号,也令宗楚客和田上渊对“范轻舟”生出疑忌。   在这个大背景下,“范轻舟”到西京来了,先声夺人,强势登场,牵动了整个权力争霸战的漩涡。   龙鹰虽为当事人,位处大漩涡核心,仍不敢说能完全掌握形势,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他登上车厢,坐近车窗,无瑕做婢子的,待他上车后才上来,坐在他身旁。   龙鹰心中一热,移过去紧挤着她,试探美女的态度,出乎料外的,无瑕没往外移,由他诈癫纳福,大占便宜,还别过头轻柔的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范爷没有足够香膏送与在场仕女,那最好只送给主人家的闵天女,使人没法说话。”   软语入耳,如此地为他设想。大家肩碰肩、腿挨腿,其销魂蚀骨处,确无须任何商量协议,已找寻到重新开始的契机。   无瑕任他亲热的事实,说清楚了情况,便是台勒虚云已有决定,是全力匡助,令“范轻舟”不住坐大,好直接威胁宗楚客和田上渊,然后来个隔山观虎斗,又或“精人出口,笨人出手”,煽风点火,如“范轻舟”势劣,便暗推一把,不论情况朝哪个方向发展,对台勒虚云一方有百利,无一害。   龙鹰凑到她圆润的小耳旁,深吸一口她的香气,热力从她香躯传过来,如电如火,只要是正常的男性,没可能不联想到顚鸾倒凤的极乐滋味。   “范轻舟”是否无瑕认为値得献身的男子?抑或只肯牺牲少许色相?龙鹰很想知道。几是和她咬耳朵说话,仍约束声音,道:“大姊是否睁着眼睛说谎话?如不视小弟为敌,怎会来杀小弟?”   无瑕抿嘴浅笑,一个自然简单的神态,足以化去两人间任何嫌隙,更别过头来眯着眼朝他装个可爱迷人的鬼脸,皱起的鼻子,俏皮娇憨。   我的娘!   难怪美人计历久不衰,令无数霸主英雄折于裙脚下。   无瑕道:“杀你是任务,青玉受人之托,本身与范爷不存在任何恩怨,并不视你为敌,明白吗?以后说这种无情的话时,用你的脑袋想清楚点,更勿要在与人家亲热温存的时候,大煞风景。”   女人说歪理,确比男人自然流畅,一副本姑娘是这样子,就是那样子的理所当然。   龙鹰换了个与她交手的方式,仍占不了多少便宜,唯一堪告慰的,是随马车的开动,大家挨挨碰碰。道:“嫁给小弟吧!为小弟生几个儿子女儿,小弟便不用日夜提心吊胆,不知大姊何时忽又接到杀小弟的新任务。”   无瑕撅着嘴儿,大呷干醋的道:“先给本故娘从实招来,范爷你一向自命风流,处处留情,到今天究竟有多少可怜女子为你怀孕产子?”   这可是龙鹰从未想过的破绽漏洞,皆因“范轻舟”本不存在,也明白是作贼心虚。   龙鹰笑嘻嘻道:“这类蜚短流长,大姊是从哪里道听涂说回来的?范某人到今天除了个别人送的小妾外,尙未娶妻,可见和大姊良缘天定,故一直虚位以待。”   又洒然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论大姊你有何想法,离不开我范轻舟正是一种缘分,既缥缈难测,又妙不可言。例如今夜和小弟挤在同一车厢内,当然非蓄意送上门来让小弟占便宜,而是继飞马牧场的旧任务后,有新的任命,结果仍是便宜了小弟,对此大姊又有何看法?”   无瑕嫣然一笑,白他一眼道:“范爷想占便宜吗?何用信口开河,这边老天爷,那边天赐,一句话就可以。你今夜说出来,人家明天嫁你,生多少个孩子不是问题,范爷肯不始乱终弃便成。”   龙鹰立告头痛,占便宜变自投罗网,给抓着把柄,难道无瑕确是命中注定的克星,怎斗都斗不过她?看似占尽上风,竟是不堪一击。   叹道:“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必须明媒正娶,择个良辰吉日,办得体面风光。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在小弟连大姊的芳名也不晓得,如何向过世的爹娘交代。依小弟乡下的俗例,婚后必须回乡祭祖,难道祭祖时用大姊的假名来骗先人吗?”   无瑕忍俊不住的掩口娇笑,秋波频送,笑得花枝乱颤,娇躯抖动,反过来挤靠他。道:“范大爷尴尬起来的样子很可爱,亏你想得出拒婚的大条道理,确能人之所不能。所以玉儿说,说话须先用脑袋想清楚。人家的乡下也有两句警世箴言,就是‘东西不可乱吃,话不可乱说’。”   看着她一脸调皮,小女孩斗嘴的模样,龙鹰心里生出异样之感,是种没法形容的滋味,能触动深心内某部分。之所以有此感受,或许因与她厮磨亲昵有直接关系,被她的光和热媚惑。此刻的无瑕艳光四射,玉躯任何轻微的动态反应,都是那么使人回味,引人入胜。   更可能是她源自“天魔大法”的“玉女心功”,在精神的层面上刺激他的魔种。无瑕乃天下间唯一的人,曾令他道魔分离。故而无招胜有招,在蓄意而为和漫不经心间,不住凌边入侵,目标是他的心。   龙鹰自问在男女的攻防战上,远及不上天生无情的符太,心软多了,即使无瑕为死敌时,仍兴不起伤害她的念头。现时关系逆转,他更不济事,攻之不成,遭到反扑,顿然溃不成军,虽未至弃甲曳兵而逃,却好不了多少。   自家知自家事,对无瑕是愈看愈爱,愈瞧愈心痒。   相对而言,也是最微妙之处,无瑕却有“龙鹰”这道“护身宝符”。   她爱上“龙鹰”,乃她没法骗自己的事实。女帝入陵为安后,无瑕千里追踪,一心杀龙鹰,竟白白错失机会,是千真万确的佐证。   她的一颗芳心既缚于“龙鹰”身上,至少没那么容易“移情别恋”,在情场这个战场上,等于穿上了刀枪不入的护身盔甲。当然!真正的情况,怕天才晓得。但比之龙鹰的撤掉所有防御,渴望得到她,哪一方占上优势,不言可知。   无瑕此际的谈吐应对,该远超出台勒虚云所拟定目前采取对“范轻舟”应有的态度和策略,两方的重新开始,如燃着了能燎原的那点星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没人晓得如此势头,将引领他们到哪里去。   龙鹰祭出看家本领,大耍无赖,嘻皮笑脸的道:“露出本来面目的玉大姊,是这般的牙尖嘴利,处处不饶人。小弟的乡下是岭南道贵州靠近南诏山区内的小村落,敢问玉大姊出自何县何乡?”   无瑕没好气道:“范爷既无意娶人家,为何仍死心不息,查根究柢?”   龙鹰惨被硬揭疮疤,差些语塞,心呼厉害。   唇枪舌剑,对手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莫不能勾魂夺魄的玉女宗第一高手,刺激过瘾处,不下于和她生死拼搏,如应对失误,立成对方的手下败将,再难抬起头来做人,遑论征服对方。虽然不用掉命,可是若心被俘掳,会遗恨终身。   言语谈话,从来不可小觑之,由男女间的关系,到国之大事,可起决定性作用。故古有苏秦、张仪之辈,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连横合纵,演尽辞令的威力。   轻描淡写,像说的是旁人事的三句话,连龙鹰也生出理屈词穷的不敌感觉。   叹道:“大姊误会哩!事实上嫁娶的提议,小弟字字肺腑之言,只不过非是明天,故被大姊拿住把柄。凡事总有个开始,何况终身大事,了解大姊,正为须走出的第一步,偏大姊你左瞒右瞒的,没有丝毫诚意可言,教小弟苦不堪言,唉!是痛不欲生。哈哈!”   无瑕“噗喃”娇笑,狠狠地横他无限娇媚的一眼,道:“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知你所谓的肺腑之言,有多少诚意。但话说回来,无聊时和范爷东拉西扯,确可打发时间。噢!”   龙鹰在她香嫩玉白的脸颊重重香了一口,涎着脸道:“大姊可有甜似蜜糖的滋味儿?”   龙鹰此一亲,乃大胆的尝试,魔气及肤,立即收兵回朝,不虞因深入敌境被掌握虚实,勾起美女对“龙鹰”的记忆。   这只是他反攻有形可见的部分。   同一时间,他将心里对她的渴想、爱慕,诸般复杂难言的深刻情绪,形成强烈的精神波动,如从投石机的石弹般,又似能裂岸的狂潮,往她投送冲击。   如此运用魔种的超凡能力,是破题儿第一趟,全赖天时、地利配合无间,妙手偶得,想再施展一次,肯定没法办得到。   巧妙处是精神和现实两个层面同时进军,也混淆了两者。   单香她一口,会令她暗骂自己是色鬼,弄巧反拙;纯凭魔种异力,被她窥破自己的异常处,有百害无一利。可是当两者相辅相成,浑然合一,即使灵锐如无瑕,仍没法将有形和无形的无礼轻薄清楚分辨,还以为龙鹰的吻颊,可以直接冲击她的芳心。   这也是龙鹰拿她没法下的心生之计,以扳回在她的媚术下节节败退的颓局,在她芳心内播下“爱的种子”。   果然无瑕微微一怔,显示出心有所觉,向着他一方的玉颊红霞乍现,旋又消褪。   龙鹰目的已达,不容她有深思的时间,乱她心神道:“玉大姊得天独厚,不用香油、香膏,整个人仍然香喷喷的。”   无瑕心不在焉的道:“范爷怎晓得人家没用香料?”   龙鹰给她反问至措手不及,心忖和她说话,确该听她的金石良言,先经过思量,笑道:“大姊忘了小弟现在从事的,是哪个行业?”   无瑕待要答他,马车速度放缓,逐渐停下来,原来已驶进闵天女的天一园。   龙鹰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古怪感觉,从马车起行,直至抵达天一园的一刻,我的娘!竟忘掉了马车要到哪里去,忘掉了车在何处,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识止处,舍无瑕外再无别物。   到马车停下来,始幡然惊醒,宛似一场春梦。   无瑕一双秀眸亦闪现讶异之色,且被暗自留神的龙鹰察觉到她芳心乍现罕有可让他捕捉到的波动。   她也有忘情投入的情况吗?   今次确是个新的开始,媚术和魔种正面交锋,中间再没有人为的阻隔。 第十三章 又会天女   天一园不到如是园四分之一的大小,可是以西京宅第的标准言之,仍是规模宏大,比之曲江池皇族权贵的庄园毫不逊色,宅舍连绵,主从分明,位于兴庆宫之南,东市之东,龙首渠南岸政道坊。宅内引水成池,成路成桥,水随宅转,内有天然温泉,是为天一园最大特色。   唐代以道教为国教,敬礼甚隆,其势到女帝登场,方被压抑。李显登位,道教又再兴旺起来。只是登上道尊之位者是大奸邪洞玄子,埋下大患。于龙鹰来说,如有手刃洞玄子的机会,绝不错过。   天一园工于引水,巧于借景,今次举行雅集的是坐落龙首渠岸畔的寄心舍,从临河平台北望兴庆宫,这个寇少帅和徐子陵曾入住的皇室行宫,另有一番伴在君侧的滋味。   不知是因地方小了,还是因闻风而至的仕女太多,甫下车立即有闹哄哄的气氛,宅前广场停满马车,且不住有车被开走,转移到宅外的车马道。   无瑕变回她绝色小婢的身份,莲步姗姗的领着龙鹰穿堂过舍,抵达寄心舍,刚进入寄心舍的园林范围,踏上跨池通往寄心舍雕栏玉砌的长桥,霜翯在另一端迎上来,道:“范爷请随妾身来!”转身便去。   龙鹰追上她,并肩而行,无瑕紧随后方,霜荞当然不晓得两人关系的变化,也没察觉他们态度上异样之处,让龙鹰忽发奇想,假设无瑕亦将他们间的转变瞒着霜荞一方的所有人,算否私通偷情?虽然无瑕不大可能同意,但想想已感有趣。也等若把无瑕扯得离台勒虚云远一点,靠自己近一点。   战场、情场,很多地方大同小异,均是无所不用其极,目标却处于两个极端,前者歼敌制胜,后者则为赢取美人的心。   见霜荞的路线偏离雅集举行处寄心舍的临河厅台,忍不住问道:“都大家要领小弟到哪里去?”   说话间,霜荞领他进入一道长弄,比起沿途走过宽达六、七尺的廊道长桥,只三尺阔的长弄顿形狭窄,且因不住远离举行雅集的平台,颇有遁世的异感。   懂规矩礼法的,均知所避忌,晓得这类又称“避弄”的狭窄通道,非为外人设,是供婢仆女眷之用。在道教宅院,则是通往修道静所。   霜荞用如与知己谈心的声线语调,细诉道:“天女今天落落寡欢,笑容勉强,应酬了不到半个时辰,避往静院。犹幸还记起范爷是她特意邀请来的嘉宾,或也因对你的无名香膏生出兴趣,故着妾身领范爷去与她私下会面。”   龙鹰讶道:“没了主人家,雅集如何举行下去?”   霜荞有无瑕在后,规行矩步的正容道:“范爷放心,主人家暂时避席,或与友好私下说话,乃平常不过的事。”   龙鹰喜出望外,试探道:“这么说,见过天女后,小弟可否悄悄离开?唉!小弟已忙得三天三夜没好好休息过。”   霜荞白他一眼道:“不用搬出大条道理来压都凤,今次得你肯应邀而来,妾身算是对天女有交代。范爷何时开溜,悉随尊便。”   龙鹰装出色念大作的模样,先别头瞥无瑕一眼,道:“嘿!待会小弟自己走路回去可以了,不用劳烦都大家。”   这招叫欲擒先纵。   明知现时已由无瑕代霜荞出手,负起笼络范轻舟之责,霜荞绝不介意范轻舟见色起心,移情别恋,何况他们尙未涉男女私情。此时见范轻舟对无瑕一副心痒难熬的模样,打铁趁热,来个顺水推舟理所必然。   霜荞闻言,果然嗔道:“有始无终,岂是我都凤待客之道,小玉会在宅门处备马车候范爷大驾。”   龙鹰清楚她心意,不错过机会的道:“都大家不陪小弟走一程吗?”   明知她故意制造另一个他与无瑕独处的机会,此句话却不得不问,好显示他对这方面的无知。   只要不是天生蠢钝的人,熟能生巧,骗人的本领精益求精,就像符太当丑神医,读他的《实录》时,有时连龙鹰也感到符太方为真正的丑神医,比自己的“丑神医”更维肖维妙。   霜荞有种按捺不住心内某种情绪似的,抓着他手臂歉然道:“雅会有几位妾身不可冷落的知己好友,范爷大人大量,恕妾身招待不周之罪。”   接着停下来,放开手,道:“院内小楼是天女修道用的静室,妾身须回雅会去哩!记着,小玉在大门候驾。”   龙鹰愕然道:“竟然是小弟单独一人去见天女,嘿!会否有点那个?”   说是一番话,心知肚明什么无名香膏、强颜欢笑,所有作为只一个目的,就是争取私下质询的机会,心内禁不住地叫苦连天。   霜荞娇笑道:“范爷担心的,在天女身上绝派不上用场。人所共知的,是天女乃道门天女、大家闺秀和风流才女的混合体,从来不忌闲言,也没人说她。去吧!”   静室内,陈设简单朴素,更可说是没有陈设,铺上两个方形地席,厚三寸,坐下去肯定硬中带软,软里含硬,舒适写意。   左右开窗,月光从左边的窗透入室内,带来了静室旁竹树的光影,优雅的环境,在星月生辉的夜晚,且因院墙隔掉外面传来的声音,能使人涤心清神,是修道的好地方。   久违的闵玄清,盘膝安坐对着入门处一边靠壁的地席,腰肢挺直,垂帘内守,仿如降世的观音大士,不过她时尙的道服,却令她多添了入世的娇艳,说不尽的风流。   想起道服内如鲜花盛放的动人胴体,龙鹰不争气的心跳加速,于此万籁俱寂、充盈道门神秘气氛的处所,如大敲锣鼓似地不合时宜。   龙鹰像个犯了重罪待判的囚徒,心情复杂的在离她不到三尺的方席坐下,学她般盘腿。   “龙鹰!”   说的只两字,还带点疏离的冷涩,却无可怀疑是从心内至深处发出来,饱含某种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绪,矛盾、昏沉的忧思。   “龙鹰”此名,本身已具石破天惊的震撼力,是西京一个被禁戒的名字,任何人都不敢随便宣之于口,即使提到,也须字字谨愼,否则将招来不测之祸。   龙鹰恭敬的道:“小人在!”   闵玄清丝毫不为他的故作谦卑所动,或忍俊不住的发噱,仍然双眸紧闭,保持在道家守一于中的超然状态,平静如不波止水的道:“告诉玄清,当年在神都,玄清看着你到僧王寺捣蛋放火,此前法明还亲率四大护法弟子拦路截击,为何转个身,法明竟在神龙政变里,成为了与鹰爷并肩作战的伙伴?”   龙鹰张大口得个洞。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且视之为当然,但于闵玄清的身份和立场,确是个大问题。   自法明为他师姊登位造势,又霸占净念禅院,改为自己的僧王寺,早成佛、道两门和支持唐室者的公敌,臭名远播,只是没人奈何得了他。龙鹰竟与虎豹为伍,是天女难以忍受、原谅的大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龙鹰拙劣地叹道:“此事一言难尽。”   闵玄清并不领情,仍未肯与龙鹰来个四目交投,淡然自若的道:“肯老老实实说出来,岂有为难处?”   龙鹰头痛稍褪,沉吟道:“不用问,也知天女下一个问题,是为何当年和席遥打生打死的,今天不但握手言和,且亲似兄弟。对吧!”   天女默然不语,晋入持恒的寂静状态,如一尊美丽的玉雕。   龙鹰道:“表面是两件事,实则二而为一,互相牵连,也令我们三人间的关系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佛道中人终身孜孜不倦、不惜一切追寻,存在的真相,忽然间,在我们眼前若隐若现,人生的恩怨情仇,顿然变得无关痛痒。”   闵玄清倏地睁开美眸,眸珠如两颗深黑的宝玉,闪闪生辉,也令她回复活泼和生机,凝神打量龙鹰,感情注进声音里,再非先前的冷漠和疏离,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龙鹰心中大定,因从她一双眸神,看出天女再没有像在当年神都离开前的鄙夷和怨恨,显然神龙政变的结果,使她晓得他非但不是对帝座有狼子之心的人,且化解了一场弥天灾祸。现在五王落难,奸人当道,以她的慧黠,肯定隐隐掌握到他今天以范轻舟的身份来西京,是看不过眼。   在见闵玄清之前,他有个感觉,是和天女永远回复不了以前的那种关系,可是此刻面对风流天女,又是在与她“结缘”的宅舍,竟生出光阴仍凝定在当时那刻的错觉,恩恩怨怨,变得微不足道。   道:“在我们欢好后,我到了席遥在郊野的道坛去见他,他奶奶的,本以为和他再来一场生死决战。嘿!是席遥派人来邀我去的,当时正和公子、万爷等人在福聚楼瞧着跃马桥吃早膳。”   龙鹰的说话,勾起闵玄清的记忆,双目现出迷茫之色,浅叹一声,道:“当时为何没告诉玄清?鹰爷就是不肯对玄清老老实实的,致误会丛生。”   女人就是这个性情,洒脱如闵玄清亦不能免,总找到他的空子去钻,令他难辞其咎。想当年她不告而别,若不是凑巧截着她,说句话也办不到,现在却来怪自己不老实,她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吗?   可想象,直至听到神龙政变发生的过程和结果前,她一直心恨龙鹰,对曾和他相恋生出悔意。   她绝非寻常女子,在男女之事上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似有情若无情,对龙鹰算特别看待,或许是因与龙鹰的魔种气机交感,故格外痴缠。任何人均可被替代,惟独龙鹰不成。正因如此,对龙鹰的“改变”格外痛心,造成很大的伤害,这是男女关系的特性,一旦由爱转恨,深刻难移,纵因情况不似预想般的发生,一时也难逆转回以前热恋时的情状,所以仍不放过龙鹰,就法明和席遥向他穷追猛打。   天女已是他成败关键之一,因此,纵百千个不情愿向她透露“仙门”这对她有害无益,只会打乱她生命的事,怎都要泄露少许端倪,好稳住她。   另一个他必须考虑的,是杨清仁对她的影响力,姊儿爱俏,更爱英雄人物。虽然,他分别在飞马牧场的马球赛、神龙政变的决胜争雄里狠挫杨清仁,非是因她蓄意而为,却肯定有把杨清仁比下去立竿见影的奇效,加上扮作丑神医之际,有意无意催生她对杨清仁的怀疑,可以肯定天女绝不会因杨清仁而出卖龙鹰,至少到今天尙未向杨清仁泄露过“范轻舟”的身份秘密。   经仔细思量后,他拟定了对闵玄清该采取的态度。   龙鹰晓得自己的确变了,对男女之事再不像以前般没有机心,全无计算,是因环境使然,太平和上官婉儿两个旧情人,教晓他男女间的关系,实与其他人际关系殊途同归,没法撇开利害得失。   龙鹰叹息,道:“因为那是到今天,小弟仍希望没听过的事。那趟的长安之行,顚倒了我龙鹰的人生,几是食不知味,唉!天女若晓得我直至今天仍瞒着小魔女,便该明白小弟是有苦衷的。”   闵玄清毫不领情,并不接受,不悦道:“你道玄清是什么人,那你有告诉端木菱吗?”   她不问有否告诉风过庭、万仞雨,独质问告诉了端木菱没有,可见洒脱如她,仍不肯在龙鹰心内的位置居于端木菱之下,趁机吃醋。   我的娘!女人真难应付,天才晓得会在哪方面开罪她。   然而,回心一想,知是好事,醋意怎都比恨意好。   龙鹰避重就轻,沉住气道:“我告诉了法明。”   闵玄清忘掉呷醋,忍不住问道:“席遥究竟对你说过何等轰天动地的事?”   龙鹰道:“席遥告诉我,他是东晋末年,曾叱咤一时的孙恩之徒卢循的轮回转世,为的是那一世的未竟之愿,必须在今世完梦。”   闵玄清大惑不解道:“你竟然信之不疑?”   龙鹰苦笑道:“已非信或不信问题,而是不到小弟不相信,然第一个比小弟更相信者,是法明。”   闵玄清皱眉道:“怎可能呢?这类事不可能有真凭实据,且说的是数百年前的事,任席遥说得绘影绘声,不外自说自话。”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如千黛所说,在心里一旦出现成见,会令人无视客观的事实,形成对其他相左看法绝对的排斥性。不论席遥或法明,在天女心里均为十恶不赦的奸邪,要改变她对他们的印象,必须引导她以全新的思维,重新去审视两人。若只得他龙鹰大吹大擂,徒惹她反感。   当她看到席遥和法明的另一面,会对他们作出新的评估。   龙鹰道:“巧妙处就在这里。”   稍顿,续道:“玄清听过当时的一句谶语吗?亦正是这两句谶语,助南朝宋代开国之君刘裕从争霸群雄里脱颖而出,统一南方,成其不朽帝业。”   闵玄清道:“玄清读过有关当时的前人笔录,究竟是哪两句话?”   直至此刻,闵玄清仍保持在坐定的道家炼心之境,原意该为不被与龙鹰的感情纠缠蒙蔽和影响她的判断力,至此则变为能心平气和的,用心聆听龙鹰的解释,事半功倍。   龙鹰吟咏道:“‘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   闵玄清舒一口气,不以为然的道:“玄清还以为是什么石破天惊、耸人听闻的事。这类与帝皇有关的兆言谶语,古已有之,例如神人入梦致孕,又或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全为杜撰,能成其皇业者,谶兆可永世流传,其他则湮没无闻。”   龙鹰道:“玄清说得准确,刘裕这两句谶谣不脱凭空捏造的本质,席遥正是向我们指出了谶语的真相。”   闵玄清的好奇心被全面点燃,微嗔道:“还要卖关子,你这个性格何时可改?”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一箭沉隐龙是真的,天降火石是假的。”   闵玄清道:“可是据前人所录,边荒区域的确出现了个大地坑,除了天石撞击外,竟有别的原因?”   龙鹰叹道:“关键就在这里!”   举手阻止闵天女开口骂他仍在卖关子,道出详情。 第十四章 再度交锋   龙鹰把席遥当年在道坛说的一番话,没保留的说出来,说时不自觉地模仿着席遥的神态、语调、失落、痛苦、渴望。   最后叹道:“他认定小弟是他今世的燕飞,他老哥唯一的希望,遂抛开一切,返南方其时他前世师尊孙恩修炼的道山福地,心无旁骛的修炼‘黄天大法’,大功告成后,就来找小弟决一生死,看可否再创神迹。”   闵玄清俏脸血色尽褪,没法压下心内的震骇,缓缓摇首,似欲摇掉交激冲荡的情绪反应,沉声道:“他对前生的描述,细致至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可是你怎晓得他不是想疯了,说话的是个半疯的人,在长年累月、真假难分下,驰想出来的东西?”   龙鹰陷进深沉的回忆里,没直接答她,道:“当年小弟初抵神都,张柬之奉国老之命来找我,警告我勿要惹小魔女,我便向他查问边荒的事和燕飞这个人,因为在《道心种魔大法》的两册秘卷上,留有当时‘邪帝’向雨田的笔记。向雨田与燕飞同时期,曾并肩作战,于笔记内提及燕飞,指他两次从死里复生,而不到我不相信的,是向雨田在卷末写下没头没尾‘破碎虚空’四个惊心动魄的字,与三佩合一、仙门开启不谋而合。”   闵玄清咬着唇皮,呆瞪他,说不出话。   龙鹰沉声道:“席遥的骤然离开,惊动法明来找我探问内里情由,我正处于异常的情绪里,更可能的原因是命中注定,坦然相告,岂知一发不可收拾,法明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人世间的恩怨再不放在心上。他奶奶的!法明比小弟更深信不疑席遥是卢循的轮回转世,因为他从净念禅院的前人笔录里,知道边荒的历史,晓得席遥字字属实,还解开了‘火石天降’的谜圑。我的娘!小弟听得差些儿晕倒。”   基本上,他没说谎,只瞒着笔录来自圣门的先辈,非是净念禅院的和尙。   闵玄清深吸一口气,艰徽的道:“法明有何话说?”   龙鹰道:“法明指出燕飞不但确有其人,且为边荒第一高手,魔门高手尽出,仍损兵折将,最能震慑魔门者,是击毙魔门最善遁术的高手‘鬼影’,可是最终却与魔门和气收场,因他的生父就是‘邪帝’向雨田的师父,魔门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墨夷明。”   闵玄清瞪着他。   龙鹰道:“仍不相信吗?”   闵玄清急促地女乔喘几口,道:“世间竟真有此异事?”   龙鹰讶道:“天女的修真,不也是要白日飞升,完其成仙成圣之梦吗?”   天女垂下目光,轻轻道:“鹰爷很难明白玄清的心情。”   龙鹰心忖有何难明白之处,天女的情况,就是席遥读卢循的笔记前的情况,希望变成绝望。修仙之法像美丽的谎言。天女或许未至如此境地,但看她率性风流的生活方式,可知她须寻找仙道之外的慰藉和寄托。他须拿捏的,是适可而止,那不论此时听入耳的事何等离奇,由于与眼前现实牵不上丝毫关系,自然而然退出脑袋内的主场,变成主思路的陪衬,日渐淡褪。   这是龙鹰本身的经验,只会在某些时刻,想起仙门,闵玄清所中的“仙门毒”没那么深,“受害”也浅。他亦是为她着想,就像燕飞为卢循着想般,不想卢循失去活着的情趣和意义,抱憾终身。   仙门是一种福缘,甚或千百世而成的机遇,不可强求。   忽然间,他强烈地想着端木菱。   闵玄清轻柔的道:“玄清在很多方面误解你哩!容玄清陪个不是,好吗?”   要她说出这几句话,绝不容易。   闵玄清外柔内刚,否则怎可能于男女事上过不留痕,伤心失落的全是另一方,外表娇柔温婉,内藏的却是坚强的道心。对龙鹰她特别看待,对杨清仁也许亦然。   一般说词,难以逆转她既成之见,可是仙门之秘岂属等闲事,牵涉到天地之秘的奇异情绪,取代了她在见龙鹰前的“日常之心”,将她的思维扩展至无限,与宏大千万倍、超乎凡尘的象限结合,其他一切,人世间的恩怨情仇,顿然变得微不足道。   她的赔罪,表示她相信了。   话说回来,若非在神龙政变一事上,龙鹰显示出对皇位没有野心,那现在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仍缺乏令人信服的柱石。   就像席遥和法明,知悉仙门之秘后,世上的寻常事,包括帝皇将相,还有何好争的?   龙鹰道:“让玄清怪责,是小弟的疏忽,今次我以范轻舟的身份到西京来,是不看好朝廷形势的发展,更担心的是外患。武三思已拒绝了吐蕃王的提亲,还折辱来提亲的使臣,此事必有后祸。”   他主动提起闵玄清本来最想晓得的事,实为明智之举,是打铁趁热,藉仙门之事释她疑虑。否则龙鹰、法明、席遥三个野心家凑在一起,会干出什么好事来?现在却因仙门之故,闵玄清清楚三人对尘世的成败,意兴阑珊,因她本人,于此时此刻,亦陷进这个情绪里去,毫无困难地了解他们。   龙鹰今次施尽浑身解数,一次过化解闵玄清对他的误会,以免愈演愈烈,是因不容有失,最怕她与杨清仁情到浓时,一句话坏了他的“长久之计”。   一个祸源,怎都比两个祸源好。   上官婉儿,可交由符太处理。   闵玄清叹道:“玄清曾风闻此事,是张相告诉我的。唉!”   龙鹰道:“现在小弟等于被皇上放逐远方,无兵无权,以默啜的为人,岂肯错过良机?”   闵玄清骇然的朝他瞧来,忧心忡忡的道:“可是,鹰爷呵!你现在还可以做什么?”   三岁孩童也晓得,突厥狼军天下无敌,唯一畏惧的,惟有龙鹰,对上时,从未试过不吃大亏、没受重挫。   龙鹰等的就是这句话,正容道:“玄清愿为龙鹰做一件事吗?”   闵玄清没犹豫,肯定地点头。   龙鹰一字一字,铿锵有力的道:“今夜在这个静室内,任何一句话,止于静室之内。”龙鹰步履轻松的离开静室,临行前不忘留下香膏。   今次是真的放心了,撇开两人间的关系不论,以闵玄清高洁的胸怀、为人,晓得龙鹰为的非是私利,会尽全力维护他不可告人的隐秘。   走了十多步,到回到长弄,方省起无瑕在广场恭候他大驾。一时间,没法从刚才渊海般的情绪脱身,无瑕美丽的倩影,宛如不存任何实质意义,也毫不实在。   忽然间,他渴想身边有美相伴,最好大家互不认识,共度良宵后立散东西,以后永不再见。他不明白为何有这个荒唐的想法,或许是因说及虚无缥嫩的仙门,想寻些有血有肉的刺激,在这方面,实莫过于男欢女爱的放纵和沉溺。   说服闵玄清,不但费神,也令他的心疲倦。寻常百姓的情爱,恰是对付仙门的灵丹妙药。唉!想深一层,知道是否比不知道好呢?事实上,他一直害怕面对仙门,与因之而来、牵连广泛的诸般问题。仙门!仙门!哀乐在其中。   胡思乱想时,他循绕过主堂的廊道原路,正要步入主堂前的小广场,两人拦在前方,均长得很高,其中之一比龙鹰还要高半个头。   我的娘!   竟然是符小子和高小子。   龙鹰朝后退三步,移往一侧,不知该打招呼还是装作不认识,昔时有范轻舟,没丑神医,两者不可能碰头。   高力士向符太耳语道:“太医大人,这位就是范当家哩!”   龙鹰一听立晓高力士成了自己人,也是由他收风通知符小子来与自己碰头,这么看,符太多少和闵天女有点关系,该说正延续着当年他的“丑神医”与天女的关系,故可登门作客,双方间有往来。   乘机趋前半步,道:“这位是?”   符太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道:“鄙人乃皇上御用太医王庭经。”   说话间来到他身前,约束声音道:“一看你失魂落魄的模样,知你这混蛋见过天女,兼且未看完老子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西京篇〉,你奶奶的。”   高力士跟在符太身后,双目射出炽热的眼光,施礼道:“副宫监高力士,拜见范当家。”   他说话的时间,刚好是符太传音之际,掩饰了两人的暗通,非常巧妙。经过廊道的一对男女,虽向他们投以目光,却未以为异。   龙鹰边还礼,边传音道:“依往常手法,于《实录》藏处附近留暗记,明白吗?”   说毕寒暄两句,双方擦身而过,还拍了高力士的肩膊,才与两人分手,直出广场。   马车驶离天一园。   龙鹰正襟危坐,没占无瑕的便宜。   无瑕却不放过他,主动挨过来,调侃道:“范爷见过天女后,转了性子吗?呵!”   龙鹰心忖这是你自己找的,现时老子最需要的,是最能令心“入世”的刺激,就在她尙未挨贴前,左手探出,搂她的腰肢,时间掌握得妙至毫巅,如无瑕送上去给他搂的样子。   手触处蚀魂蚀骨,感觉直捣心内深处,如初嗅“春梦”香膏的难以描述。   他非是首次和无瑕“亲热”,扮康老怪时曾占她小便宜,来天一园途上更挤挤碰碰,都远及不上今次的窝心,有种拥有了她的奇妙感受。   无瑕独具特质,就是当她敛藏之际,只属寻常美女。可是当她向你展露真面目,她玉女宗首席玉女的一面,立化为极尽诱惑能事的精灵,其诱惑力含蓄内敛。媚在骨子里,该就是这个样儿,此时她一双剪水双瞳,能勾魂夺魄,身体微妙的动静举止,充盈舞蹈的美感,令人目不暇给,引人入胜。   无瑕的香躯给他搂得半边挨入他怀内去,娇嗔道:“范爷!”   在知己知彼上,不论无瑕如何玲珑心巧,实大幅落后于龙鹰,因已认定他为范轻舟。如果晓得对手是龙鹰,绝不会这么的“猝不及防”,予龙鹰有可乘之机。就像以前龙鹰以本来的身份与她交手,没一次不吃亏的。   龙鹰凭魔种的灵应,顺势行事,妙若天成,本身便有种全无斧凿之痕,出乎自然的妙况,勿要小觑此搂,于无瑕这类拥神通的高手来说,不啻在甫交锋的一刻,给对方算倒。   轮到无瑕挣脱不是,不脱魔爪更不是,进退两难之局。   龙鹰来个连消带打,右手逗起她下颔,蜻蜓点水,却又是重重的在她红唇狠香一口,然后放开她,让她坐直香躯。那湿润丰盛的感觉,令他魂魄差些儿出窍。   他根本不予无瑕选择的机会。   无瑕尙有个根本性的缺陷,就是搞不清楚对付“范轻舟”最后的目的。   于飞马牧场之时,这方面清晰明确,杀人灭口,一了百了。现在是将错就错,继续以霜荞婢子的身份与他周旋,占着一个在对付“范轻舟”上,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如果龙鹰肯保持这个关系,大家应可“相安无事”,可是龙鹰一心攫夺她芳心,岂容她稳坐钓鱼船,主动出击,揭破她身份,遂成就眼前之局。   无瑕如何适应此全新的变化,龙鹰也代她头痛,此际杀他既比以前困难,又不切实际,以前办不到的,现在凭什么办得到?且大家至少在表面上相处融洽,不宜撕破脸皮,使情况更暧昧难明。   无瑕可以办到的,是和他维持良好的关系,这就予龙鹰千载一时之机,可凭魔种为主导向她展开全面追求。   一般男女间的手段,对她派不上用场,惟有包含魔种在内的整体魔力,方有可能打动她的心,利用的是至阳至刚和至阴至柔间的天然吸引力。龙鹰从自身的感受,推断出无瑕的感受。当与无瑕在一起时,他奶奶的,什么都给忘掉,仙门的震撼,在此刻变得遥远不现实。   无瑕俏脸红霞一闪而逝,显示虽受龙鹰影响,仍未失定力,双目射出深思的神色。   龙鹰爱看她思索的模样,深情专注,令他晓得触动了她密藏的心,是一种成就。   不过也暗吃一惊,不知她想的是什么,如惹得她重新对“范轻舟”起疑,便糟糕至极,辛苦建立起来的上风优势,尽付东流。   无瑕道:“天女对你是另眼相看,谈足半个时辰。”   龙鹰知她在找话来说,内则捕捉两唇相接引发的某种虚无缥缈的异感,也是魔种予她的冲击。此类感应,如禅机佛意,一闪即逝,错过就是错过。忙滋扰她心神,令她没法用神回味,淡淡道:“她有事求小弟。”   无瑕立受影响,给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分了心,一怔讶道:“所求何事?”   龙鹰耸肩洒然道:“大姊见谅,天女千叮万嘱,着小弟守秘密。”   无瑕并没因给他戏弄大发娇嗔,相反秀眸闪动惊异,别头来瞄他一眼。   这回轮到龙鹰猝不及防,中门大开的让她长驱直进,看个通透,一般的掩饰不起丝毫作用,唯一的防御是魔种本身超乎生死、潜藏匿隐的奇异特性。   无瑕反击了,出奇制胜,与端木菱的仙瞥异曲同工,能在一眼之间,掌握对方虚实。   在不知给她掌握了多少的忐忑心情下,龙鹰道:“小弟有个提议,希望大姊可以考虑。”   无瑕明眸深注的打量他,似在进行对他全新的评估,淡然自若道:“人家不想听,由你提出来的,可以是什么好事?”   龙鹰厚着脸皮道:“尙未知是何事,大姊竟来个闭门不纳,岂是相处之道,太不近人情哩!”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悠然道:“发那么大的脾气干嘛?你这人呵!愈和你接触,愈觉得你不简单,愈感到你深不可测,不提防你怎成,给你摸手摸脚仍糊里糊涂。”龙鹰听得心中一荡,道:“大姊的腰肢真柔软,不盈一握。”   无瑕嗔怪道:“岔到哪里去了?”   龙鹰干咳一声,清清喉咙,试探道:“可以说了吗?”   无瑕显然被他惹起好奇心,哂道:“嘴皮子是你范爷的,奴婢如何阻止。”   龙鹰望往窗外,赫然惊觉离西市已不到半里车程。   唉!   与无瑕是愈陷愈深,希望她亦好不了多少,否则所谓的上风优势,将成情关失陷前的错觉。 第十五章 寻人游戏   龙鹰神秘兮兮的道:“以大姊的身份地位,与小弟今夜关系上的变化,该不用急着下达,或许根本没有机会,对吧!”   无瑕给他引出兴趣,唇角含春的道:“是又如何?”   龙鹰道:“小弟的提议,是我们间的变化,限于我们两人之间,表面上一切如旧。”无瑕皱眉思索,柔声道:“你这人呵!确是无隙不窥,如人家答应你,岂非等若背叛敝方?亏你想得出来。”   龙鹰道:“小小的隐瞒,却刺激过瘾,颇有偷情的妙趣。”   无瑕道:“人家不答应又如何?”   龙鹰道:“那便显示大姊仍一心一意对付我,只好拉倒,小弟心情好,见面时敷衍你们所谓的主婢两句;心情欠佳,小弟会变得不耐烦,连我都不清楚自己会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   无瑕不以为忤,含笑道:“若人家表面答应你,暗里违背,范爷怎晓得?”   龙鹰叹道:“那大姊尽管试试看,瞧范某人是否如此容易欺骗。”   无瑕道:“若你的目的在乎策反人家,是多此一举,因为我们再非敌对,而是合作的伙伴。”   龙鹰道:“那就要看大姊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是否愿意让我们有个发展的机会?这是个保证,让小弟感到我们间的事,并非贵方计划内的部分,而是属于我们的。”   无瑕用神打量他,似须对他重新评估。   龙鹰暗忖以她的智慧,掌握到自己看来只是小小一个请求的微妙处,于两人关系上,不但猛跨一大步,且是在她无懈可击的防御上,突破了一个小缺口。   也等于逼无瑕以真功夫,和他在情场上正面交锋较量,不容任何人插手。   龙鹰明白无瑕的心态,因他是同级的高手,假设无瑕不敢应战,势造成她畏战的心魔,对她的媚术将有深远的影响,遗害不下于爱上一个男人。   于练就精神奇功的人来说,便是心灵的破绽,一种被重挫的不良感觉。   所以龙鹰的提议虽然荒诞不经,令人难以接受,却不愁无瑕不点头。问题在若她答应,等于输了一招,因为是被逼的。   马车停下来。   无瑕“噗啸”娇笑,道:“人家可以答应你,却有个条件。”   龙鹰知她反击了,无奈的道:“说吧!”   无瑕笑迷迷的道:“人家要你展露诚意。”   龙鹰叹道:“仍嫌小弟诚意不足?是否要将心掏出来给你看?”   无瑕道:“范爷那么懂得欺骗良家妇女,鬼才信你的甜言蜜语。找一件我们不晓得的秘密说出来,而我则受到协议约束,绝不告诉任何人,岂非更刺激有趣?”   又警告道:“勿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人家认为不够诚意,我们的协议立即拉倒。嘻嘻!你的提议相当不错。”   今回轮到龙鹰被逼落下风,抓头道:“还有何事是大姊不晓得的?”   无瑕瞅他一眼,娇哼道:“勿装蒜了,你只是在盘算哪些可说出来,哪些不可说出来吧!人家给你三天时间,逾期作废。范爷请!”   与无瑕交手,多多少少要吃点亏,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仍没有改变过来,特别在今夜,他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提出的条件,骤看是强他之所难,然横蛮里却不无道理,就是展示诚意,该是双方面的,其巧妙之处,是如你说出来的秘密震撼力愈大,她愈有机会接受协议,因此听得秘密后,守口如瓶。   问题在,他泄露哪方面的事,才可令她感到物有所値,但又不会影响自己的全盘计划?   回到铺子,乐彦在候他。   龙鹰坐入他旁边的椅子,之前一直强颜欢笑,陪乐彦说话的郑居中乘机告退后,闲聊两句,转入正题。   乐彦道:“龙头晓得范爷来了西京,说在这几天赶回来,着我先知会范爷,他会和范爷碰头见面,顺道为范爷洗尘。”   龙鹰道:“田当家太客气哩!”   他特别留神,观察乐彦是否在说违心之言,却寻不到分毫精神或神态上的破绽,故极可能是依心直说。当然,并非表示乐彦对他有特别好感或交情,双方的关系建立在利益之上,可是田上渊既有此决定,乐彦晓得和他的“范轻舟”仍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候,故尔虞我诈。   在田上渊的得力手下里,他见过的“三大战帅”之一郎征,又或符太在《实录》描述的虎堂堂主虚怀志,均不似中土人士,故乐彦在北帮的领导层中,可能是田上渊少数汉人手下之一,不属最内层的圈子,一些关键事情,会瞒着他。因此,乐彦大有可能对田上渊早潜回来并行刺他一事,懵然不知。   乐彦该为田上渊的汉人手下里,位置和被重用程度最有分量者,如此理解非常重要,若想分化北帮,乐彦便是有可能突破的缺口。   乐彦道:“有件事,在下一直横梗心里,想请范爷指点。”   龙鹰轻松的道:“像在牧场时那样吧!大家呼兄唤弟,比较亲切自然。”   乐彦感慨的道:“牧场那段日子,令人怀念,可是当时的感觉,却远比不上事后回想起的强烈,因而在下想到,当时如能用心一点,便不致有此错失的憾意。”   龙鹰心忖乐彦就是田上渊的外政大臣,言词了得,他怎会是伤春悲秋的人,这般说,是要勾起龙鹰和他的共同回忆、感受,动之以牧场相处建立起来的交情,尽量减掉“质问”的意味。   龙应先发制人道:“不是又要问河间王的事吧!”   乐彦一怔道:“范兄确善解人意。唉!凡人皆有隐私,在下非是故意犯忌,而是因有责在身。龙头回来时,必问及范兄的诸般情况,在下只是想有个交代。”   龙鹰暗叫头痛,乐彦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言下之意,是着他将过去几天,在西京发生的,事无大小的从实招出。最难交代的自然是今早的福聚楼之会。牵涉的人太多了,难保不泄出风声,或从被收买的人得知其二一,自己若说谎,立被拆穿。   本来说给他知,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在乐彦可藉泄露此事,只要造成是龙鹰一方泄出去的假象,便可打击在福聚楼辛苦建立起来的互信,破坏了与各方得来不易的关系。   在西京的每个行动,均是随机应变,不可能想得周详,也因而带来种种后遗症,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龙鹰讶道:“原来田当家尙未告知乐兄,当日与田当家在洛阳首次见面,他问过有关河间王的事,小弟早向他详细解释。”   乐彦大感错愕,显然在此事上田上渊一字不提,使他陷于眼前尴尬的处境。   现在龙鹰的愿望,是打发他走,可以舒舒服服的沐浴更衣,小睡片刻,然后捧着符小子的《实录》继续用功,明天去起出〈西京篇〉,顺道看符太有否留下秘密会面的暗记。   不容他说话,顺道解他窘迫,道:“乐兄想问的,该是今早福聚楼与韦温、翟无念、京凉等人的聚会,对吧!”   乐彦只好点头。   龙鹰是以一招,封着乐彦的百般变化,搪塞敷衍,使他不好意思质询下去。欣然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夜随小弟来的竹花帮兄弟,与他们的人龃龉,发生小冲突,小弟遂请出季承恩和陆石夫出来,摆平此事,顺便让他们清楚,小弟到西京来,是老老实实的做香料的生意,绝无霸地盘的意思。”   乐彦半信半疑的听着,看样子是不信多于相信,只是龙鹰的解释有真有假,避重就轻,以乐彦的精明,仍难分辨。   龙鹰叹道:“想不到在西京,比在扬州更忙,席间小弟赠他们刚制成的香膏,又惹出别的事来,刚才便给闵天女召去,看来小弟做对了行业,香料在西京,处处受欢迎。”   又从怀里掏出两盒香膏,笑道:“秀才人情纸一张,小弟的见面礼却是香膏,一盒请乐兄转交田当家,另一盒给乐兄把玩。哈哈!”   任乐彦如何愚钝,也知龙鹰有送客之意,只好告辞离开。   ※※※   茂平和常青穿上主药的官服,不知是否看惯了他们以前的模样,总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别扭,不过两人显得非常神气。   韦后又有任务派下来,着符太到宫外应诊,似要他忙得没暇去理其他闲事。   符太那级数的高手,自少浸淫武学,对人体的五脏六腑、经络穴位,不单清楚,还不住试验,不住内察,离不开阴阳五行、寒热燥湿,武学医理,根本一脉相承。一旦被千黛的医家瑰宝《行医实录》开窍,从打人到医人,水到渠成。   医风来自性格和识见,与龙鹰相比,自然大异。   龙鹰的医术,大半来自魔种的灵觉天机,诊症如是,用药也离不开灵应,辅以魔气,符太想学也学不来。   不过,符太在用毒的知识,则远非龙鹰能及,擅于以毒攻毒,以奇制胜,故此若他开出的药方,落在一般的医家手里,会给吓得魂飞魄散,幸好他医绩彪炳,谁敢说他?   两个小子跟他习医,学的当然是符太离经叛道的一套,犹幸两人对医道涉猎尙浅,未生成见,算是可塑之材,又见符太屡能妙手回春,更是深信不疑,随他出诊数月,极速上手,大减符太的医事负担。   尙药局在宫内属非常保守的地方,事事论资排辈,茂平和常青这么快上位,羡煞其他药童。他们的升官,连带大大提升符太的地位。符太在禁中如何受尊崇重用,如何得李显欢心,尙药局的人并不知情,可是令手下两个小子升官发财,却是有目共睹,加上前倨后恭的尙药丞韩登对符太奉承巴结,符太终在尙药局建立起超然的地位,再没人敢来惹他。   这天连看五个症后,符太返东宫去,半途给高力士截着。   符太与他并肩返紫云轩,奇道:“发生何事,神情如此古怪?”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刚有噩耗传回来,到西京的船队,入关前遇上风雨,荣公公失足坠河,无影无踪。”   符太道:“寻得到才奇怪。”   高力士大喜道:“果然如此。小子认为汤公公也猜到了,是汤公公着小子来通知大人,还要小弟留意大人的反应。”   符太道:“多天没见公公哩!精神好吗?”   高力士道:“已可坐起来喝茶吃药,现在他对宫内的事不闻不问。嘿!小子该如何回复公公?”   踏入紫云轩,走在竹径上,符太道:“你是否天生爱问长问短的人?老子已显示了大方向,还不懂拿捏。告诉汤公公,老子听后大笑三声。”   高力士摸头道:“这个……这个……不怕公公起疑?”   符太骂道:“又是你说的,公公已对宫内的事不闻不问,只关心老子对荣公公坠河的反应,还不明白?小心我怀疑你的资质。”   高力士忙陪笑道:“大人骂得好,一骂小子立即开窍。”   两人走出竹径,符太立定,道:“尙有何事?老子今天很累,需要休息。”   高力士恭敬道:“共三件事,小子可明早再来禀告,横竖大人今晚该没精神处理。”   符太仔细打量他,道:“人老精、鬼老灵,你这小子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便学得如此工于心计。说吧!”   高力士正容道:“全赖经爷指点提携,自己也觉得在各方面均有长足的进展。最希望是经爷多点指示,使小子晓得应在哪方面特别着力。”   符太淡淡道:“当上大宫监再说。”   高力士道:“小子的机会看来不大。”   符太讶道:“汤公公没向皇上举荐你?”   高力士小心翼翼,惟恐触怒他地问道:“当大宫监有何作用?”   符太淡淡道:“想晓得吗?”   高力士叹道:“想得要命。”   符太道:“记着!勿出卖我,否则就算你当上宰相,我都要宰你。”   高力士苦恼道:“经爷仍不信任小子?”   符太道:“你现时如何,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坚持下去。看!我们正处于人间最容易迷失的地方,诱惑处处,得失可发生在旦夕之间,少点定力也不成。我承认你是个可造之材,问题在你为何舍易取难,竟愿意走上一条没法回头的不归路?”   高力士道:“经爷明鉴。请容小子禀上衷情,要说冠冕堂皇的话还不容易,可是小子想说的却是真心话。由于……唉!不用说经爷也明白,小子可以追求的事并不多,但自小有个愿望,就是不甘于平凡,希望可经历惊心动魄的事,所以鹰爷成了小子心中的英雄,要活得像他那样子,方能不负此生。”   略顿后,深吸一口气,双目闪现异芒,沉声道:“本来以为只可以在午夜梦回才敢想想的事,因经爷的回来忽然成为现实,宛如可将水中之月摘出来般,到真的拜见经爷,才知天下间真有如经爷般对权势全不卖帐的人物,而……”   符太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你吹捧我,我亦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记着,你尙未完成挑皇帝的游戏,快从远远近近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族去找出真命天子来,当然不可打锣打鼓的寻人,这是最后的一关。”   高力士一揖到地,大喜道:“多谢经爷提携。”   符太一头雾水道:“有何値得这般兴奋?”   高力士神秘兮兮的道:“经爷恕小子率言无忌,因为与小子所期望的没有出入。嘿!鹰爷和经爷不单有全盘计划,且成竹在胸。不知小子是否猜对?”   符太恨得牙痒痒道:“死性不改,仍敢试探老子口风。”   高力士陪笑道:“怎敢!实在太兴奋了。在沙场上,鹰爷从来都是以寡胜众,观之现时经爷在禁中,以一敌百,仍是游刃有余,小子怎还不死心塌地。经爷放心,小子宁死不出卖经爷。”   符太没好气道:“勿愈说愈过火,很多事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困难,你试过酷吏的手段便明白,铁般的意志亦可被捣成碎粉。以后再不准问这方面的事,说吧!你道我像你般闲着无事吗?” 第十六章 意乱情迷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妲玛夫人想见经爷。”   符太心内窃喜,晓得个多月来苦忍不去见她的策略奏效。女人就是这样儿,特别像妲玛般高傲、目无男人的美女,还当自己是修行人,不屑男女情事,你忍不住的天天去找她,给她看到馋相,定筑起高墙,重门深锁,可是当这边说要得到她,那边却绝对地冷落她,反可使她芳心反复,疑神疑鬼。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势难煞止,比如有个可倾诉心事的人,或此人又可告诉她所关心的事,说说也好,忽然间双方音信断绝,又不可随便探听近况,其心情可想而知。   自己尙有个优势,是妲玛到现在仍摸不到他的底,搞不懂他为何有假以时日,收拾田上渊的把握。情况本身已疑团重重,耐人寻味,使对田上渊无着手之处的美人儿,找到着力之处,就是拆穿他的凭恃。   而不论她用何借口骗自己,仍离不了对他生出好感的事实。   想想魂魄早飞上了半天。   表面当然不露丝毫喜色,冷然道:“你用词小心一点,妲玛夫人即使很想见我王庭经,绝不宣之于口,不会说出‘想’这个字来。”   高力士一副佩服至五体投地的十足表情,道:“经爷精明,夫人确没这么说过,她表达心意的方法含蓄多了,只问了小子一句,就是‘太医大人近来忙什么呢’,且是拣没其他人在旁时才问,小子还不心领神会。若这还不够,小子可以提供因何认为如此的看法。”   符太叹道:“你这小子确有一套,善解人意到令人讨厌的地步,偏是不得不任你表现下去。快说。”   高力士叹道:“与经爷一起时,小子如沐春风,故从心里渴望多亲近经爷。呵!说哩!说哩!妲玛夫人说这句话时,瞳仁放大,令双目明亮起来,当女人有这个情况,是不自觉地显示出心意。”   符太暗忖厉害,能在宫内混至出人头地的侍臣、奴婢,均有拿手观人之术,小敏儿如是,高力士如是。   冷冷道:“你如何答她?”   高力士道:“小子告诉她近来少有见到经爷,不过会为她打听,然后上报。”   符太追问道:“她如何反应?”   高力士神秘兮兮的道:“夫人两边脸颊微现红霞,欲言又止,最后微微颔首,挥手打发小子有那么远,滚那么远。嘿!这叫揣摩上意,通常可猜个八、九不离十。”   符太发觉高力士另一长处,就是任何乏味的事,落在他手上,均可生动有趣的说出来,令人有身历其境之感。何况他最懂挑别人最乐意晓得的事来说。   笑骂道:“好小子,你最懂的是揣摩老子的心意。”   高力士谦卑的道:“小子是一心一意随经爷学艺,不限于武功心法,是全面的体会。嘿!经爷此招是否叫欲擒先纵?”   符太骂道:“你道我有很多时间吗?其他两件是什么事?”   实情为他准备立即去会佳人,看妲玛如何的想他。   高力士清楚他心意,来个长话短说,道:“第二件事是大公主找了小子去,详细问关于经爷的事,特别问及经爷误服毒草的事,还有是经爷与小敏儿的情况。”   符太奇道:“竟是长宁而非安乐,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道:“小子明天可再来说出看法。第三件事倒没什么特别,是娘娘找了小子去说话,试探小子对她的忠诚。”   符太叹道:“明天来陪我吃早膳吧!”   高力士大喜,知机的去了。   符太很想立即到妲玛处去,不过如此临门不入,对日夕盼自己回去的小敏儿颇过意不去,犹豫片刻,先返轩内。   声音从内进传来,是小敏儿为他生火烧水、预备沐浴的熟悉响声,心里温暖,暗呼好险。小敏儿晓得他回来,连忙伺候,假设他不顾去了,小敏儿不但失望,并且伤心。   我的娘!这就是牵累了,不得不为她着想,以前一直避免的事,到今天已是泥足深陷。苦笑着朝浴房举步,走到半途,小敏儿红着脸蛋迎上来,挽着他臂弯朝浴房走,撒娇道:“敏儿今天伺候大人沐浴。”   听她喘着气说话,知她花了很多气力预备沐浴的事宜,那种生活的滋味,加上挨着他青春焕发的美丽胴体,本身便具最大的诱惑力。   符太道:“我还有事须赶去处理,秋凉哩!多穿件衣服。”探手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又问道:“大公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小敏儿道:“同样是被宠纵惯了,大公主却较八公主懂事,对待下人也较讲情理,不过听说成为公主后,她变了很多,现在下人都不敢在背后谈她。”   讶道:“大人要去为大公主诊病吗?”   符太心忖她说的正是“丑神医”的死穴,贵女们只要装病,就可召自己这个“壮男”登堂入室,以遂其愿。只没想过长宁竟对他有兴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芳玉楼,主堂。   妲玛神情冷漠的招呼符太在靠窗的红木几椅坐下,亲自奉上香茗,坐到他旁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医大人今次来见妲玛,是有新的情况吗?”   符太早猜到她会以这类冷淡的态度款待他,时间确不合宜,太阳下了山,因沐浴误了时间,日访变为夜访,只是符太哪来等到明天的耐性,索性令情况愈暧昧愈刺激,看现在没被她下逐客令,这一着是押对了。   沉声道:“尙余个多月,我们便要起程赴长安,抵长安的一刻,将是黄河帮覆灭的来临,谁都不能改变这个形势,自此北帮在北方成其一帮独大之势,田上渊的权力攀上巅峰,在一段时间内无人敢撄其锋锐。”   妲玛深思着,目光投往前方。   看着她刀削般分明的美丽轮廓,加上她的冷漠和沉默,形成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令符太不得不行险,透露多点秘密来安她的心、打动她,使她看到希望的曙光。   道:“这只是表面的形势。哼!想宰一个人,最好的时刻,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刻,那种令他从峰巅直坠往渊底的感觉,最是痛快。”   妲玛轻叹道:“太医大人说得豪气,可是听入人家耳里,却是大言不惭,不负责任的空言。”   符太熟悉她性情,知她心内绝不这么想,这般说,是逼他透露多些事。   晓得盗五采石者是田上渊,妲玛对其他事再没半丁点的兴趣,犹幸能否取回五采石的关键系于丑神医,连带地丑神医成为占据着她心神的人。   符太哑然笑道:“夫人不外想鄙人多吐露秘密,何不开心见诚的说出来,偏爱派我的不是。夫人勿忘了呵!鄙人可非外人,而是与夫人有婚约的笨蛋!”   妲玛冰雪解冻似的脸现红晕,大嗔道:“人家现在心情很坏,你却尽说荒唐话,谁与你有婚约,扭横折曲。”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凡与婚姻有关的协定,成也好,败也好,不是婚约是什么?而明知没好结果,仍为婚约赴汤蹈火,全力以赴,故必须加上笨蛋两字。夫人明鉴。”   妲玛别过头来,佯作生气的瞪他一眼,美人娇嗔的迷人神态,令符太陶醉其中。最伟大的成就,是妲玛再没法紧绷着俏脸和自己说话。   妲玛狠狠道:“不和你为这种无聊事纠缠,以后不准你提婚约两字,想说吗?拿出成绩来。”   勿看她平时冷漠自持的骗人外表,内里实有股狠劲,像这边晓得田上渊身怀五采石,那边去下手强夺,就是发狠,明知不可为而为。以田上渊的高明,说不定已知来人是她。田上渊会有何手段?此事不可不防。   道:“论耐性,鄙人比夫人差远了。”   妲玛一怔,掌握不到他说话背后的含意,讶道:“太医大人何出此言?”   符太道:“夫人曾说过,鄙人对田上渊,似有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仍洗不清的仇恨。对吗?”   妲玛迎上他的目光,黛眉蹙起,不解道:“有这样的想法,却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大人和田上渊有何私怨?”   符太沉声道:“这方面仍须保密,因牵连的不止是鄙人,鄙人不得不为他们着想。哈!夫人就当田上渊是鄙人的杀父仇人好了。”   妲玛大嗔道:“怎可以呢?你说还是不说?”   符太将丑脸隔着几子凑近她,细察她如花玉容,笑嘻嘻道:“夫人的坏心情,是否有大幅的改善?”   妲玛微一错愕,没好气的道:“大人爱怎么想,大人的事。究竟大人说不说?”   符太小心起来,晓得一言不合,妲玛下不了台,会将他轰出去。   道:“鄙人和夫人间,缺乏的是真正的互信。夫人说自己事时,从来有余未尽,却不住逼鄙人透露,如非鄙人爱上夫人,大家合作的基础并不存在。夫人更要明白,田上渊非只是个难缠的敌手,也绝不止于是个帮会的龙头。对付他,要将以娘娘、武三思、宗楚客为代表的势力算进去,看的更是中土的整个形势。如果我们今天才去算计,肯定大幅落后于形势,永远给抛在后方吃尘。所以鄙人绝不是为哄夫人开心,大言不惭。以杀父仇人作例子,就是‘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的道理,鲁莽行事,等于自取灭亡。夫人若了解这个情况,当明白鄙人的苦衷,透露秘密仍要遵照大原则,就是按部就班的透露。夫人可对鄙人没隐瞒吗?”   符太少有对人如此平心静气的说理解释,可是在形势所逼下,不得不勉力而为,亦可说只有妲玛可使他变得有耐性。   妲玛冷静下来,美目注视地打量他的丑脸,柔声道:“那至少告诉人家,太医大人所谓的早有计划,是否等于鹰爷的计划?”   这才是妲玛最想知道的事。   要击倒田上渊,从他尸身上捡回五采石,必须将在背后支持他的力量计算在内。目前天下间,唯龙鹰有抗衡的实力,如果符太说只能靠他一人,即使加上妲玛仍是白赔之局,那妲玛不如自己去想办法。   符太笑嘻嘻道:“亲个嘴,立即奉告。”   妲玛出奇地没生气,白他一眼道:“大人说过,在取回五采石,问那个笨蛋问题前,绝不碰人家的。”   符太楞着了,差些儿学那混蛋般抓头,苦思的道:“鄙人没说过这般的话。”   妲玛“噗哧”娇笑,一副既可恨又可爱捉弄他的神情,道:“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用说出来的,既定下笨蛋之约,随之而来便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约定,如果在提那蠢问题前,可以强来,笨约定尙有何意义可言?”   符太此刻的滋味不知是甜蜜,还是苦涩?从她香唇吐出“强来”两字,诱惑性无与伦比。伊人虽口口声声横一句蠢问题,竖一句笨约定,却尽显他们间因情约而来大不相同的关系。   符太清楚捕捉,妲玛不但与他变得熟络,还有渐添好感的倾向。起码没隐瞒心情转佳,故谈笑风生。   她爱有丑神医陪她说话。   趁势追击,其时也。   符太道:“两军交战,决定胜负的因素,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此之外就是谁能更掌握对方,这就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兵家至理。别的不说,仅看鄙人能坐在这里和夫人说话,密谋杀死田上渊,便知我方的神机妙算,区区一个田上渊,怎可能是我们的对手。可是,任我们如何不放敌人在眼内,仍须计算天时、地利、人和三大致胜要素,因为此非二人对决,而是旷日持久的全面大会战。”   妲玛没好气道:“我方我方,究竟是哪一方?”   符太笑嘻嘻道:“夫人刚说过了,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妲玛大嗔道:“拾人牙慧!”   符太兴致盎然的摇头道:“不!是以夫人之矛,攻夫人之盾。看!亲个嘴一切水落石出,不当为定情一吻便成,夫人在鄙人有资格问那个蠢问题时,仍可说不!”   妲玛苦恼的道:“给你气死了。”   又喜孜孜的道:“若大人只轻碰一下,妲玛可以考虑。”   符太心叫救命,终接触到妲玛能迷死人的一面。此刻的妲玛,撕掉伪装,显露真情真性,如小女孩般的天真娇憨。   道:“夫人见怜,这类事怎可能有节制的。幸好鄙人脑筋一转,又有新主意,我们保留这个新协定,夫人何时想知,何时找鄙人来献吻。我的娘!今晚肯定睡不着。”   妲玛白他一眼,似在责他又来这一套。   符太知如不泄露多一点,会令她反感,补救道:“勿看我似全无动作,事实上已在多方面尽力。可以这般的认为,愈察觉不到鄙人暗中所行的事,愈能显出鄙人手段高明,如两军对垒,一方进入袭营的位置,另一方仍懵然无知。”   稍顿续道:“先说江湖形势,田上渊看似势力如日中天,事实上对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广阔地域,难作寸进。北方嘛!长安将成他心腹大患,更是可被突破的缺口。”   妲玛点头道:“这就是你联络宇文朔的原因。”   接而叹道:“大人呵!妲玛在宫内几年间,见尽趋炎附势之徒,你煽动关中世族群起反对田上渊的如意算盘,绝对打不响。”   符太轻松的道:“若揭破‘独孤血案’的凶手是田上渊又如何?”   妲玛一双明眸亮着了。   符太得意洋洋的道:“所以说,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就看你是否能断粮断水,扰乱其民心军心,适当时候来个狂攻猛打,处处挖地道、钻空子,弱其志,疲其心。”   妲玛轻描淡写道:“看来太医两次到塞外去,不是医人而是打仗,对吗?”   符太几乎全线崩溃,乐极忘形下,又给美人儿抓着痛脚。   妲玛白他风情无限的一眼,欢喜的道:“大人放心,妲玛绝不泄露出去,看你还敢否说人家不信任你。”   符太苦笑乏言,再强辩便太没风度了。 第十七章 红袖飘香   龙鹰心忖符太的失守,乃必然的事,光看符太在《实录》里描绘的妲玛,入木三分,正反映着波斯美女予他的深刻感受,没那种感觉,写不出这种东西。   与柔夫人当年交锋,符太在感情上几没有破绽弱点,皆因天生冷酷,可是妲玛却勾起了符太对初恋情人的回忆,伤心往事,本不可挽回的过去,重现眼前,哪还不神魂顚倒。所以每次面对妲玛,均有点失控,因不想令佳人失望,说漏说多。不过,龙鹰清楚妲玛对符太是真诚的,否则刚才见到的符太,不会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气模样,而是亡命天涯,被官府遍天下追缉,《实录》不会继〈洛阳篇〉后,又有〈西京篇〉出炉。   妲玛也是妙不可言,其诱人处,确不在玉女宗诸女之下,自己对此有过体会,故绝不怪符太的不济事。妲玛有否爱上符太,或许言之尙早。但肯定她正朝这个方向走着,否则如妲玛般外柔内刚的女子,怎可能向男人撒娇。   胖公公看得很准,物极必反,丑有丑的魔力,在这方面男女有别。   女性衡量一个男人,一张俊脸可形成初期的好印象,可是,最后讲的仍是身份成就、财富地位,至乎性格才情,所有这些因素合起来的整体。   符太之所以能在宫内大受女性欢迎,远因是龙鹰这个前人种树,后人纳凉,个中情况,微妙难言,不可能尽述。如奚王妃对龙鹰的“丑神医”的依恋,便惹起荡公主安乐对丑神医的好奇心,致“祸及”符太。   长宁现在对符太生出兴趣,多少受安乐和妲玛对符太的态度所影响,想弄清楚他有何过人之处。   一张丑面具,反令符太别树一帜,于俊男外开辟出新天地,确属异数。   小敏儿对符太的忠心更是无可怀疑,情况便如人雅于他,不论龙鹰尊容如何,在她那样的处境里,宛似怒海遇上浮木,怎会计较抓着的是什么木质、木料?   龙鹰心中欣慰,丑神医的生涯将符小子顚倒过来,若真的相等于“轮回转世”,那此一世就是对前世遭遇的补赎,失而复得。如此奇遇,恐怕想出此计的胖公公亦始料不及。   翻翻手上的第四卷《实录》,仅余三十多页,瞧来到起程往长安前,符太认为该记录下来的事情没多少件,又或他变懒了。   离天明尙有个多时辰,犹豫应否读下去时,睡魔袭来,昏然入梦。   龙鹰被搬东西的声音吵醒,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还以为仍在荒谷内的小屋,到发觉仍捧着符太的《实录》,方省悟过来。   匆匆梳洗换衣,循声寻去,大感讶异,因不但工场闹哄哄的,两个后铺也人声鼎沸,绝不止六十多个兄弟。   踏入工场,立时看呆了眼。   若以前的工场是家徒四壁,勉强有几件家愀摆设的陋室,眼前便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各种制作合香的器皿工具,式式倶备的搭建起来,即使外行如他,也看出设置多条生产线,具备非常可观的规模。   过百人在忙碌着。   郑居中迎上来,兴奋的道:“范爷没想过吧!”   龙鹰揉眼,好看清楚眼前非是幻境,失声道:“发生何事?其他人从哪里来的?”   郑居中欣然道:“全是行家,该说是香大师的同行们,和香大师同时期经营香料坊,规模不大,属小本经营。香大师被逼结业后,皇甫长雄连他们也不放过,赶尽杀绝,斗不过他下,纷纷关门。”   龙鹰恍然,喜道:“那今天他们是报仇来哩!”   郑居中道:“正是如此,香大师开业的消息传开去,又因‘春梦’先声夺人,他们闻风而来,向香大师探问情况,知有范爷你撑腰照拂,人人雀跃加盟,大家一拍即合,最精采是把本已尘封的谋生伴当搬来,现时连后面两个大铺前、中、后三进都差点不够用,真想不到。”   龙鹰道:“这是水到渠成,又叫天助我也。他奶奶的,最难解决的生产问题,迎刃而解,我们就提早择个良辰吉日,鸣锣开铺,打铁趁热呵!”   又奇道:“香怪呢?”   郑居中道:“他在炮制他的‘红袖’。”   龙鹰道:“定要先嗅为快。哈!是时候制作我的‘美人’了。”   听得郑居中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   龙鹰到前铺见来访的武延秀,仍满鼻“红袖”的芳香。   此香确不同“春梦”的气味。   “春梦”是亲切的,如像掬手可得的天降甘霖,又像出现在后院里的仙泉,常伴左右,只不过你尙未晓得发现。   “红袖”却是迂回古远,如若长于秘境里的灵物,遥不可及,即使像现在鼻端留香,仍像个梦般的不真实,不应是任何人该拥有的。   相同的只一点,就是连龙鹰也嗅不出来自哪几种主香料。   一香接一番,每种香又有多采多姿的变化,以不同的形式供不同的用途,如腾奔往香安庄的滔天巨浪,肯定打得皇甫长雄舟覆船沉。   作恶多端的皇甫长雄,终到了恶贯满盈的日子。   坐下后,武延秀凑过来低声道:“在说出来前,范兄即使有神机妙算之能,仍保证测不着。”   龙鹰本以为他奉安乐之命而来,向他讨香,此刻瞧他煞有介事的神情,知与安乐无关,笑道:“如此恕小弟不花精神去猜,由淮阳公直接说出来。”   武延秀道:“到现在我仍有糊里糊涂的感觉,昨晚延秀到秦淮楼去!”   龙鹰失声道:“前晚去过,昨夜又去,淮阳公当了秦淮楼是家吗?”   武延秀毫无惭色的道:“西京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青楼,秦淮楼更是青楼里的青楼,随便找个姑娘出来,莫不声、色、艺倶全,与翠翘楼可并驾齐驱,柳逢春又是西京最有趣的人之一。”   接着有点感慨的道:“不论外面的风雨有多大,只要踏足秦淮楼,就如进入了避风躲雨的温柔之乡,乐而忘忧。当你在那里花钱,方会明白财富带来的好处,金锭和铜钱的意义。”   龙鹰目看耳听,暗想只要是人,就有人的烦恼,不理权势有多大,地位多高。武延秀表面上当时得令,可是只要想想他和现今太子好友反目,奴才般被安乐差遣呼唤,便明白他为何有机会就一头栽入秦淮楼去。   武延秀自责道:“我确后知后觉,到柳逢春问及范兄的无名香膏,方晓得此轰动西京的事。”   龙鹰记起胖公公曾说过的,权贵生活的奢靡,是外人无法想象,眼前就是实例,香膏的面世,比什么国之大事,更能惹起热议。   盛极必衰。   随盛极而来的是安逸的岁月,开国时的雄心壮志、奋发有为,变成追求穷奢极侈。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金科玉律下,趋向衰败遂成不可逆转之势。   问道:“青楼大少晓得小弟前夜半途折返的事吗?”   武延秀坦然道:“大少就是大少,哪来闲情去理会这些小事。是我告诉他的,晓得后对延秀的招呼都不同平时,又请得纪梦来陪席小半个时辰。范兄明白哩!我们的青楼大少醉翁之意,意在范兄。今晚无论如何,范兄也要陪延秀走一趟,否则无法向他交代。”   龙鹰不解道:“若柳大少意在香膏,小弟临时急制一片交给你带去便成。”   武延秀笑道:“范老兄肯定非青楼常客,不懂香料的妙用,青楼之所以被称为众香之国,此香正是合香,故可日日不同,天天新鲜,如我般的识途老马,即使蒙着双眼,一嗅楼内用的合香,便知该楼属何级数。一所青楼,每年花在这方面的铜钱,说出来可吓你一跳。当然,羊毛出自羊身上,付帐的仍是我们。”   龙鹰道:“这个我明白,可是……”   武延秀打断他,凑得更近一点,以近乎耳语的声调细说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少他正是要抢在其他人之前,与范兄定下秘密协议,向他供应各式合香,纵然难做到独家,也要赶在前头,成为首家用上范兄所制香料的青楼。”   龙鹰听至发起呆来。   武延秀强调道:“这个脸,范兄定要给延秀。”   龙鹰道:“他嗅过了吗?”   武延秀道:“不但他嗅过,秦淮楼百多个姑娘全嗅过,最奇妙是每次嗅都像第一次嗅到般清新隽永,历久不衰,神奇至极。唉!反是我没嗅过。”   龙鹰顺口问道:“公主嗅过了吗?”   武延秀老脸一红,尴尬的道:“我是从秦淮楼直接到这里来,两个地方外的事一概不知。不瞒范兄,延秀很享受这个滋味。”   他享受的,就是醉生梦死,不知人间何世的生活。只有在青楼,他方寻回失去的自己,感受活着的生趣。   心中一动,脑筋灵活起来,问道:“秦淮楼所需香料,是否由香安庄供应?”   他到此刻仍没答应柳逢春的邀约,是要趁机多套点消息,现在武延秀有求于他,自是有问必答。   武延秀皱眉道:“我不大清楚,然可能性很大,因柳逢春虽然不喜欢皇甫长雄,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可知在香料上,不得不倚重香安庄。”   龙鹰奇道:“皇甫长雄很惹厌吗?”   武延秀道:“刚好相反,皇甫长雄一表人才,善交际,又一掷千金容色不变,在青楼不知多么受欢迎。问题是皇甫长雄在关中几个龙头门阀里声誉不佳,大少则与季承恩有交情,当然站在独孤氏、宇文氏、季氏的一方。”   又哂道:“关中世家间的恩恩怨怨,谁都弄不清,眼不见为净。”   接着讶道:“范兄对皇甫长雄,似特别留神。”   龙鹰心念电转,季承恩今次肯出头,最后又说服韦温,暗助自己一臂之力,非是无因。闻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今夜我和老板在这里恭候淮阳公大驾,勿迟到哩!”   武延秀道:“罪过!罪过!岂敢再犯。嘿!范兄……”   龙鹰见他欲语还休,心中明白,掏出最后一盒香膏,塞入他手里,道:“最好和八公主一起嗅,因拆开后,很难包回原来未开封的模样。”   武延秀大喜,不客气地纳入腰囊去,赞道:“虽未嗅过,但只听听已心动。范兄的长袖善舞,早名动南方,今次忽然到关中展拳脚,坦白说,没人看好。可是转个眼,范兄已成西京炙手可热的红人,想不佩服也不行。”   边说边站起来,显然急着去向安乐交人,又希望安乐因香而忘掉追究他昨夜到哪里去。伺候习蛮公主,个中苦乐,惟他清楚。   龙鹰送他到铺外,看着他上马,策骑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关上铺门后,龙鹰正不知该去炮制他的“美人”,还是完成《实录》〈洛阳篇〉的最后一程,香怪兴高采烈的来找他,告诉他第一批盛载香油的皿具,送到后铺,待他去评鉴。   龙鹰大奇道:“怎可能这么快的,我们昨天仍只是在谈找工匠的事。”   香怪道:“这批是现成的,出自‘西京第一巧手’彭中的三彩坊,属一流精品,本是香安庄落单订制,还议妥价钱,岂知皇甫长雄这个卑鄙小人出尔反尔,收货前压价。哼!太不清楚彭中的性情了,一怒之下,取消交易。其他不用我说下去吧!”   龙鹰欣然道:“大老阅的心情,今天比昨天好,明天也肯定好过今天。”   香怪哑然失笑,点头道:“确从未试过这般的好。”   龙鹰道:“老板可知武延秀那小子来找小弟干嘛?”   香怪愕然道:“竟与我有关系?”   龙鹰偕他朝内进走,说出今夜秦淮楼之约。   香怪不解道:“还用去吗?”   龙鹰道:“老板非是江湖人,故不明白江湖手段。打击一个对手,须如水银泻地,无隙不窥,绝不放过敌人任何破绽漏洞。打蛇要打蛇头,在西京,秦淮楼就是皇甫长雄的蛇头,也是他最想得到的女人长驻之所,拿下秦淮楼,等于命中皇甫长雄的要害,比坐看他的香业王国逐寸崩颓,直接痛快多了。”   香怪勉为其难的同意,叹道:“我的魂魄已没法离此半步,随你去的只是个躯壳。”龙鹰道:“此正窍妙在处,纵面对秦淮第一绝色,仍是心不在焉,正表现出老板你非是一般俗流。”   香怪苦笑道:“古时的苏秦、张仪,该就像范爷般的人物。”   龙鹰心忖这是从高力士学来的本领,可说得死去者翻生复活。   谈笑间,绕过工场,到后铺看货去了。   嗅着从工场传来的阵阵香气,龙鹰作出选择,决定尽半昼的光阴,复制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美人”香。 第十八章 重启血案   调香室。   整个下午,在以香怪为首的协助下,大家忙至不可开交,在努力、尝试、失败、再接再厉下,八张大圆桌上放满从不同香料提炼出来的香油,龙鹰亲手调校配制,不住问香怪、何凡康、李趣等人的意见和看法。   龙鹰拿着李趣递来的试纸,浸入翠绿色的合香油里,再抽出饱飮香油的长纸条,送至鼻端下,任香味飘送入鼻,一震道:“我的娘!这个非常接近,只差一点点。”   香怪向负责纪录的何凡康道:“扔掉其他无关的,留这次的调校纪录。”   接着点头道:“气味非常年轻,很独特,有种青春焕发、活泼动人的气息,极度诱惑。”   接着龙鹰递过来沾满香油的试纸,送至鼻端下,轻嗅几下,闭上双眼,梦呓般的道:“确似少女的体香,充盈生气的鼓动,愚意认为,已足与‘春梦’和‘红袖’分庭抗礼。”睁开眼,道:“还差什么?”   龙鹰沉吟道:“差的是……噢!我记起哩!”   众人呆瞪着他。   龙鹰心内翻起滔天巨浪。   于赴天一园之前,无瑕在铺堂候他,暗运媚术,散发着他从未由她身上嗅过的迷人气息,曾涌起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的样子,但却想不起在哪里嗅过。   感觉一闪即逝,也因想不到,后来淡忘了。   此刻却因炮制出来的香油,比起无瑕,始终差了一截,苦苦思量下,脑海内倏地浮现秘女万俟姬纯动人的肉体。   我的娘!记起了。在沙陀碛,与秘女在荒山野岭亲热缠绵,美女情动,散发的正是这种气息,不尽相同,甚至可说是截然不同的气味,但那种扑面而来、撩人意欲的强烈度,如出一辙,神肖至难以形容,事实上亦没可能形容。其“活色生香”的诱惑力,龙鹰从未在其他美人儿身上体验过。令他对气味开窍的正是秘女,嗅觉乃秘族在沙漠上赖之以生存的独门本领,也比任何种族更懂得运用气味,累世遗存下来,成为秘族女子其中一个特质。   万俟姬纯情动时,全面开放,天然地释出香气,形成与无瑕奇迹地接近酷似的波动,自然而然,是天生如此,不可能是因媚术所致,否则他便该在湘夫人、柔夫人身上体验到同样的情况。   我的老天爷,这究竟代表着什么?难道无瑕来自秘族?   此时不到他多想,向香怪道:“差的是扑面而来的感觉,像一阵阵的夹在柔风里的毛雨丝丝,有湿润的感觉。我的娘!就像以前我家附近的一株仙人掌,逢盛夏之时,长出苞荚,在一夜间绽放,又于日出前消逝。仙人掌的花香,令我从睡梦里醒过来,走出屋外去看,月夜下,千百计的飞蛾、飞虫在花的四周狂飞乱舞,蔚为奇观。那就是扑面而来的香气,我这个‘美人’,还差这么的一点点。”   他的家,就是荒谷内的小石屋。   “美人”勾起他少时的动人回忆。   香怪胸有成竹的道:“我知范爷说的是哪种香料,不过干死的和活的当然不同,须配合特别的材料才炮制出活化剂,这方面包在我身上。”   干咳一声道:“现在我们一起来商榷定名的问题,‘美人’实不足以形容范爷的新合香,因并非一般的美人。”   李趣提议道:“用‘绝色’又如何?”   香怪断然道:“比‘美人’好一点,仍是太过着意,对自知不是绝色的女子,会生反效果。”   何凡康笑道:“谁会认为自己非是绝色?”   香怪道:“累人家想这个问题,本身已是问题。”   李趣道:“原来定名亦是学问。”   龙鹰笑道:“老板早想好了名字,对吗?”   香怪摇头晃脑,满足地叹息,悠然道:“就在香气入鼻之际,我忽然想到一段辞赋。”接着吟咏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髡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飙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众人拍案叫绝。   香怪吟咏的,乃古代辞赋大家曹植的《洛神赋》,叙述自己在洛水与洛神相遇的故事,虚拟与女神的邂逅和爱恋,文词美绝,缥缈凄迷,抒发了欲断还休的迷思伤情,堪称千古绝作。   龙鹰喝道:“他奶奶的!就名之为‘洛神’。”   香怪道:“余下来的,交给我们。范爷累了,趁尙有个把时辰,好好休息。”   ※※※   符太给小敏儿唤醒,方晓得睡至日上三竿。   昨夜从妲玛处回来,挥笔至天明才就寝,故虽这么迟起来,仍睡不到两个时辰。   小敏儿道:“剑士大人在外堂等待大人。”   符太心中一怔,不是说好秘密来往吗?竟就这么公然来访?   小敏儿边伺候他梳洗,边道:“高大哥也来过,知大人很晚才回来,表情古怪的走了,看他的神情,似晓得大人到哪里去。”   符太暗忖小敏儿般的宫娥,毕生大部分的精神,花在鉴貌辨色上,俾能仰察上情,趋吉避凶,可是一旦生活安定,便转作其他用途,例如像如今的隐含醋意,不服气高力士晓得的比她这位丑神医的贴身侍婢还要多,又疑心他到了某处。   符太颇享受其中的滋味,以摸几把作回答,径自到外堂见宇文朔。   坐下后,讶道:“老弟的样子似刚连尽两碗大补汤,红光满面,该是来报喜。”   又压低声道:“是升官发财?”   宇文朔道:“皇上终批出谕令,御准对‘独孤血案’重启调查,且由在下负责。”   符太道:“恕我愚昧,事件该尙未了结,只是成为悬案,有何重新启动的必要?”   宇文朔道:“官场惯例,不论事情大小,可找个借口,将案件了结,然后置于高阁,任其尘封。独孤案便是如此,批句什么妖人伏诛,了结案件。”   接着叹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得娘娘支持,方能将此案再次摆在皇上的龙桌上,在下并被委任为此案的专使,限在三年内拿出成绩来。”   符太道:“你们须那般费力,该是因有人反对。嘿!谁敢反对?岂非自暴身份?”   宇文朔道:“大人小觑对方了,反对的是大理寺的有关官员,虽然有过激烈的争辩,然表面看都是以事论事,并指我们没有新的人证、物证,而新朝刚立,百废待举,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符太兴致盎然地问道:“你们如何反驳?”   宇文朔道:“到我提出太医大人的看法,又指出独孤府内遍植‘满天星’,极不寻常,有可能与施毒有关,可看出凶手经过长期部署,处心积虑,非是初来甫到者办得到,这才堵着他们的口。”   符太失声道:“竟将我放上桌面?老弟事前没找我商量过。”   宇文朔道:“就是怕老哥你不同意,老哥介意吗?”   符太耸肩道:“我介意他的娘!”   又问道:“如此重启旧案,利弊如何?”   宇文朔道:“有百利无一害,唯一勉强可说的,是已打草惊蛇,令老田知道我们看穿了他的手段,只差在能否抓得住他的辫子。”   符太道:“过了这么多年,有证据也变为没证据,老弟此招虽绝,却是虚招。”   宇文朔道:“那就看我们在虚招后的实招,首先,以后本老弟可公然来和老哥研究案子。”   符太捧腹道:“‘本老弟’,原来你是懂得插科打译的。”   宇文朔陪他笑一阵子后,欣然道:“若真的是无头公案,事隔多年,确令人无从入手。幸好有老哥提点,晓得凶手是田上渊,我们可倒过来去查,由田上渊身上入手,看他在踏足中土后干过什么,无所不用其极的去寻找他的破绽漏洞。百密总有一疏,我才不信世上竟有没破绽的人事。”   符太打量着他,道:“与老弟结仇的,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宇文朔道:“这句话该由在下向大人说。今次的成败,须看武三思和宗楚客是否知悉其事,娘娘肯定不知情,否则不会助我们去翻案。今次我是行险一博,可是不走险着,更没法打破僵局。”   符太兴致勃勃的道:“现在不知是我乘坐老弟的顺风船,还是老弟坐上老哥的?扬帆开船后,只有不住朝目的地开航,老弟心内有何初步想法?”   宇文朔道:“事情已在秘密进行中,谕旨批下来后,乾舜回西京去,着手调查,务要赶在对方毁灭人证、物证前,抢先对方一步。”   又道:“今次在下来见你老哥,就是希望多知一点有关的事,并征询老哥的高见。”符太道:“老弟最想晓得的,该是劣徒何时回来,有没有可能当面揭破田上渊的身份,对吧!若然如此,老弟势因不明情况,犯下见树不见林的大忌,我和你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宇文朔从容笑道:“此正为在下不得不来找大人的原因。”   符太暗呼厉害,又给他算了一着,不得不多吐露点实况。   符太离开紫云轩,朝芳玉楼走。   感觉奇异,自己应为天下间,唯一可在没知会的情况下,闯妲玛香居的男子,并晓得不会吃闭门羹。   他们间建立起荒诞的关系,落在外人眼里,会怎么看。今次他是故意大模厮样的去拜访她,惟恐人不知。   他这么做,是受到宇文朔公然来找他之事启发。后果嘛?理会他的娘!   走到一半,前方车马队直驶过来,看旗帜,敢肯定是大公主长宁的座驾车,此时避已不及,心叫糟糕。   (《天地明环》卷五终) 卷六 第一章 秦淮之夜   四杯相碰,发出“叮叮”清音。   一饮而尽。   柳逢春欣然道:“这一杯不但贺香大师和范老板香业兴隆,还谢过两位今晚肯赏脸,于百忙中抽空到小店来。当然!在此事上,淮阳公居功至伟,不但令小店蓬荜生辉,大家又可尽欢一堂。哈哈哈!”   乍看,这位被誉为“大少”的青楼业翘楚,无甚特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衣着讲究却不华丽,剪裁合身,有股世家子弟的味儿。   可是,他一旦开腔说话,立即精采纷呈,如锐化为另一生物,本不大显眼的尊容,充满活力,富于表情,一时是酒色之徒的嘴脸,一时如击剑任侠的江湖豪客,又可以变为讲究生活、懂吃懂玩、纵情放志的狂士。其变化多端,引人入胜,且拿捏至恰到好处,让被他热烈款待者,如沐春风,轻松自然。虽是初识,却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   如此人物,无怪可在青楼行业,享负盛名。   柳逢春在秦淮楼外院门迎接三人,陪他出迎的还有年轻美艳、应付宾客臻出神入化之境、楼内众美之“娘”的清韵大姊,给足三人面子。   若非清韵以柳逢春左右手似的身份来会龙鹰和香怪,他们肯定误以为她乃楼内数一数二的红阿姑。以青楼的标准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略嫌大了点,可是此女体态撩人,风情万种,却可使人连爹娘的名字都忘掉,遑论多长几岁。还觉不足吗?清韵大姊说话时半喘息着的情状,仿佛中气不足,难分话语或呼吸的声音拂面搔耳,如袭来的柔风,轻轻对你吹气耳语,若仍可无动于衷,那肯定是天生对女人没兴趣的人。   清韵对秦淮楼的成败,毫无疑问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正是她,令“宾至如归”的形容赋上新的定义,便似武延秀所说,到秦淮楼宛如返回家里,没丝毫铜臭买卖的意味。   候命的六个年纪绝不过十六岁的俏婢一哄而上,两人伺候一人,簇拥着三人进入主客堂。   柳逢春介绍清韵,亦以“清韵姊”称之,武延秀亦唤她韵姊,态度尊重恭敬,可知清韵在宾客心中的地位。   龙鹰之所以特别留神清韵,是因感应到香怪见着她时,深心处一阵波动,旋又硬压下去,惹得龙鹰暗叹一口气。   如清韵般的女子,能在色鬼来、色鬼去的秦淮楼,保持超然独立的身份,应是名花早有主。即非如此,想得她芳心,难度不下于追求西京第一名妓的纪梦,龙鹰自问没十足把握。当然,尽管成事机会大,以龙鹰现时的处境,不会这么做。他虽然爱风流,可是群雌环伺下,节外生枝,不智之极。   以面积计,秦淮楼只是洛阳翠翘楼二分之一的大小,还不可将翠翘楼后方的宿园计算在内。然而室雅何须大?在等若将他们在西市的铺子,十二间的连结起来的地方,把具有江南情调的楼阁园林,搬了进去。这方面,翠翘楼和秦淮楼设园的精神一脉相承,但秦淮楼比翠翘楼更彻底,是在不到百亩之地内,重现秦淮的风光,此应是以“秦淮”为名的由来。   漕渠之水,从西面由两道暗渠引进,流经主客堂两侧后合二为一,贯通东西,成为园内主河道,也是整个园林布局的命脉,名为“小秦淮河”。亭台楼阁,布于小秦淮河两岸,极具平远山水的神韵。   小秦淮河最宽处达四丈,窄则丈余,筑有四道跨河廊桥,楼阁亭榭配置合宜,遍植花树,特多枇杷、海棠和茶花,相互巧借,不论漫步游园,或驻足观景,均为赏心之乐。   以龙鹰的见惯世面,也大感温柔乡是英雄冢,即使楼内没有温柔,只是醉看小秦淮河,谁能不入迷?   柳逢春招呼三人的是楼内首屈一指、有秦淮楼内的秦淮之称的鸳鸯园,位于小秦淮河最宽处的南岸,秦淮楼的中央。   外面固是美景无限,园内亦别有洞天,景内有景。   之所以名为“鸳鸯”,是其分南、北两厅,外观内构,一式一样,特别处是内顶为卷棚式,在厅内弹琴唱曲,至乎交谈说话,都有余音袅袅、绕梁萦回的绝佳效果。如此高妙的设计,真不晓得是怎么样的脑袋想出来的。   两厅之间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十二对,连身在青楼、心在工场的香怪亦见而动容,惊为幻境。   柳逢春在看不见小秦淮河的南厅筵开一席,款待三人,没有山珍海错,一律地道小菜,便如回到家中,享受娇妻爱妾亲手弄出来的家常便饭,亲切称心。   比对楼外北里青楼林立,处处押店、食肆、赌坊,五光十色、人车争道的繁嚣世界,秦淮楼就是闹市内避世的桃花源。   看武延秀的神情模样,当像龙鹰和香怪般,是首次踏足鸳鸯园。   伺候各人的六个俏婢,为他们斟满第二轮酒。依惯例,开始的三巡酒,由主家领行。   柳逢春满脸喜色,二度举杯,道:“这一杯是祝香大师东山复出,也是我辈之幸,可得遇旷世奇香。不瞒三位,我柳逢春从未试过,对合香有此全新的体会,令在下对合香的境界,彻底改观。”   四人再尽兴一杯。   龙鹰道:“大少太夸奖我们哩!”   香怪谦虚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柳逢春笑道:“香大师太谦虚哩!何况圣人曾说过,‘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哈!‘雕虫’肯定非小技,且是奇技。各位以为如何?”   武延秀举起刚斟满的酒,喝道:“柳大少妙语连珠,我们敬他一杯。”   酒过三巡。   柳逢春放下酒杯,有感而发的道:“识货的,用鼻一嗅立知香大师的功力火候;不识货的,你怎教他也没用。”   这番话,直打进香怪心坎里去。   逢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懂逢迎捧拍者均优为之,可是像柳逢春的老练深到,已远超一般水平。   事实上,龙鹰比香怪更没闲情到青楼来花天酒地。   他的心神紧系于早前无意的大发现。   万俟姬纯曾告诉他有关秘族“种女”之事,那关系到秘族赖之以生存的秘密,是由杀死过燕飞的万俟明瑶所创,藉之可培育出更强壮和优秀的新一代秘族。   万俟姬纯之所以想得到大汗宝墓内的“太乙元参”,也与此有关。据龙鹰当时的了解,万俟姬纯得到“太乙元参”后,须经过一个特别的修炼过程,方可蜕化为“种女”,在成为“种女”前,保持着处子之躯。然后……然后他奶奶的,秘女会不远千里地到中土来找寻自己,与他欢好怀孕,生出他们的小宝贝。   想到这里,心儿不由灼热起来,忘掉记起此事的初衷,是因无瑕而起。   足音传入耳鼓。   不用蓄意去想,自然而然泛起风韵迷人的清韵大姊。   武延秀和香怪两双眼睛亮着了,瞧着丰腴诱人的美女进入厅子,眸光流转的和三人打招呼,却比任何人说上千百句更有效,没人有被冷落的感觉,还认为她对自己是另眼相看,这才俯身到柳逢春耳边细诉。   柳逢春听得皱起眉头。   龙鹰的心神回归眼前现实,大感有趣,清韵说得又急又快,却仍是字字清晰,又保留着喘着气的味儿,非常诱惑,显然是一种天赋,而非加工的造作,自然流畅。然而柳逢春却似习以为常,不觉任何波动,或因此心跳加速。如龙鹰没有猜错,清韵若名花有主,此主该非柳逢春。   武延秀和香怪的目光集中在清韵身上,前者趁机来个全身梭巡,饱览春光;香怪则集中看她微开轻阖在说话的香唇。   武延秀纯粹是正常男人,见到出色美女的天然反应,情绪的波动是克制的。   香怪则肯定是心动了。   龙鹰没漏过清韵说的每一个字。   清韵报告的是两件事。   首先告诉柳逢春你的宝贝女儿又使性子,今夜不肯回秦淮楼,另一件事就是皇甫长雄和五个关中剑派的人刚抵秦淮楼,看情况来意不善。   清韵说罢站直娇躯,含笑道:“不好意思呵!清韵向三位大爷赔罪。”   说话时,绕桌来到龙鹰和香怪间,一直虚位以待的席位处,坐入椅内去。宴会的气氛顿然不同,变得春光明媚。   香怪表面不动声息,龙鹰却察觉到他的心急遽跃动了几下。   侍婢忙给五人添酒。   龙鹰颇为不解,也感有趣,两件事均须清韵处理应付,她竟留下来陪他们,有趣处则是看柳逢春和清韵如何应付眼前的突发事件。   清韵举杯,娇声昵喔、半喘息着的道:“奴家的女儿梦梦,本约好今夜来为三位大爷弹琴唱曲,却因小恙待在家中,今夜怕须缺席呢!奴家为梦梦赔罪,这杯奴家代她受罚。”   龙鹰明白过来。   纪梦会否来待客献艺,须看小姐她的心情,不来便不来,连柳逢春和清韵也拿她没法,故此没有预约这回事,一切待纪梦返楼后临时安排。   像今夜般,柳逢春从没说过纪梦来陪他们,只是准备有这样的安排,纪梦既不回来,只好作罢。   武延秀有少许失望,却不以为异,显然纪梦一向爽约当吃饭,她回来反令人意外,架子非常大。   龙鹰和香怪没有感觉,因根本不晓得错失的是什么。   柳逢春压低声音道:“我当各位是自己人,实话实说,皇甫长雄刚和五个关中剑派有名气的剑手,抵达敝楼,来势汹汹,瞧情况是冲着香大师和范老板来的。请三位卖个面子给我,由我出头应付。”   武延秀冷哼道:“他清楚香大师和范老板是我武延秀邀来的客人吗?如敢放肆,我第一个要他们好看。”   清韵“呵哟”娇吟,能勾魂夺魄的一双妙目横了武延秀一眼,嗲声道:“淮阳公呵!你大人大量,何须为这种人动气?”   武延秀刚显示出往昔“神都小霸王”的豪气,被清韵抛个媚眼,软化了半截,可能亦想到关中剑派在西京势力庞大,他们武氏子弟则尙未立稳,强行为人出头,会被族人怪他多事。借势下台,笑道:“对!对!今夜我们是来喝酒,非是打架。”   龙鹰记起武延秀昨晚留在秦淮楼度夜,该是清韵特别安排予他的“利益”,收买他好为秦淮楼在合香一事上出力,故而这般听教听话。   柳逢春问清韵道:“随他来的剑手里,谁最有分量?”   毕竟是老江湖,问在关键处。   龙鹰是第三次领教到皇甫长雄的卑鄙手段。   先使三个世家子弟来查根究柢,质询他们的法理依据,接着煽动城内诸般势力联手来教训他们。现在则是利用关中剑派有人遭擒受辱的事,煽动剑派中不知就里的弟子,到秦淮楼来寻他的晦气。   皇甫长雄由始到终,不敢单独面对龙鹰的“范轻舟”。   清韵道:“全是生面孔。周二哥告诉奴家,其中一人是左朝锋,乃关中剑派派主丘道约的关门弟子。”   武延秀为之动容,愕然道:“左朝锋怎会陪皇甫长雄来发疯的?”   柳逢春亦一副“原来有他的分儿”因而头痛的模样,道:“这叫初生之犊不畏虎,不过左朝锋一向声誉颇佳,听说还被朝廷看中,有意思让他入朝做武官。在这个时候,他怎敢惹事生非?”   龙鹰心想任柳逢春消息如何灵通,可是因在“擒人放人”一事上,人人守口如瓶,故弄不清楚关中剑派与自己的面子和意气之争。   左朝锋等五个被皇甫长雄利用的傻瓜,当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以为翟无念、京凉等肯忍气呑声,皆因武三思插手干预,而武氏子弟恰为剑派内的世家弟子最看不起的人。   于关中剑派弟子的立场看,“范轻舟”与北帮狼狈为奸,更为武三思的走狗,是不折不扣的无义之徒,故他们是站在正义的大旗下。   听到左朝锋之名,武延秀微露怯意,向龙鹰解释道:“左朝锋是近两年在关中冒起的剑手,出道后未吃过败仗,胜负决定数剑之内,声威直追翟无念和京凉,人又长得好看!”清韵截断他道:“还不是后生小儿一个,比起三位大爷,总缺了某种涵养。”   龙鹰出奇地从她的情绪波动里,感到至少有部分是衷心之言,因牵连到她某种深刻的情怀。   美人儿接着道:“看!像香大师和范老板才称得上有修养,明知对方来闹事,却像听到的只是别人的事,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武延秀给她指桑骂槐,露出少许尴尬,不过,看他神情,被清韵间接责备,非羞辱而是荣幸。   清韵显出她泼辣的一面,制止武延秀在此事上逞强出头,以免将事情闹大。   香怪开腔了,哑然笑道:“韵妹误会哩!我之所以有恃无恐,皆因晓得他们若敢来惹范爷,无异于找死,且是送上门来,我是坐看好戏。”   清韵白他一眼,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唤奴家作韵妹?感觉新鲜有趣呵!”   接着向柳逢春道:“老板!怎办呢?范大爷下不了这口气时,有人要遭殃哩!”   柳逢春笑道:“秦淮楼开业至今共八个年头,从没人敢来撒野,就看今晚是否例外?如果对方不是太过分,范老板给我柳逢春一点点面子。如何?”   龙鹰洒然道:“柳老板放心,没有人敢在贵楼内撒野,小弟在楼内亦只动口不动手。”柳逢春语重心长的道:“树大招风,范老板在飞马牧场的响朵,关中子弟不服气者大不乏人,范老板心内该有个准备,皇甫长雄只是因势成事吧!”   龙鹰道:“柳老板够朋友,范轻舟敬你一杯!”   对飮后。   柳逢春道:“千经万经,怎及生意经?趁该尙有点时间,我们谈一单交易如何?”   龙鹰朝香怪瞧去,向他请示。   香怪当仁不让,雍容大度的摆手请柳逢春说下去。   龙鹰心里欣慰,知香怪受清韵刺激,显露大师本色。 第二章 七色彩梦   柳逢春谦虚的道:“论对香料的认识,本人远及不上韵姊,楼内有关采购香料的事宜,她全权负责。”   又笑道:“我不是未试过过问,没两句便给她打发,只好立即闭嘴。哈哈!”   清韵扭动娇躯,撒娇道:“老板夸大,奴家不过以事论事,买来的香不好,会被女儿们埋怨。”   她小女儿的迷人妙姿,累得三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包括见惯美女的龙鹰在内。   男人就是这样子,贪鲜。   柳逢春投降道:“大姊请!”   清韵朝香怪瞧去,四目交投。   香怪没避开眼光,转为炽热,闪闪生辉,如嗅着新的合香。   清韵道:“香老板制作的香膏,异常独特,且钻进奴家的心坎里,如在那里开垦出一片未知的领域,奴家从未想过合香仍可以玩出这般新奇的花样,霎时间,周遭的一切洋溢着明亮灿烂、充满情感的生机,是莫以名之感觉上的解放,一种奴家前所未有的体验。”   龙鹰感应着随她说话而生的波动,满盈深刻的情绪,句句发自真心,非溢美的言词。香怪的“春梦”,感动了她。   香怪现出个难得的微笑。   龙鹰见过他狂笑,是近乎疯狂、有血有泪、暗含无限辛酸的笑,却从未见到像他此刻般,笑意来自平和的心境。   在四双眼睛注视下,香怪好整以暇的从袖内拉出个长条形檀木制的盒子,有贴纸,上书“七色彩梦”。   香怪向龙鹰举高盒子,显示有字的一面,道:“最后的定名。”   龙鹰赞叹道:“是个更好的名字。”   香怪将长条形木盒放置清韵前方的桌面,傲然道:“韵妹品过的香膏,由七种合香组成,每种合香可分开使用,亦可一种、两种的合起来用,依个人的喜好,自行调校合香的比重,故能千变万化,永不相同。”   柳逢春拍案叫绝道:“这就是让顾客可自主、可参与,香大师不但是香业的天纵之才,且为做生意的能手。”   清韵嗲声嗲气的道:“香大师是香料业的老行家呵!”   她这么说,龙鹰和香怪均晓得清韵清楚香怪的过去和往事。   香怪一手按着载有“七色彩梦”的长木盒,另一手熟练地撕走封着盒子的封条,勿看他长得矮小,一双手修长优美,似蕴藏着奇异的力量。   香怪道:“请!”   清韵双目异彩流动,使她更是明艳照人,秀眸不转睛凝定长盒子,似好奇的儿童要拆开大人送予的神秘礼物,既紧张又战兢,从袖内探出一双凝脂白玉似的纤手,以春葱般的指尖,一手稳住盒子,另一手掀起木盖。   包括龙鹰在内,在座者无一人清楚盒内的玄虚,充满悬疑、揭秘的刺激滋味。   盒分七格,每格一色,红、橙、黄、绿、蓝、靛、紫,依次排列,七色香膏,映入眼帘之际,清香飘逸。   即使在繁华的北里,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盖子被掀开的“七色彩梦”,释放出的是别有洞天、以气味犁耕出来的幽秘后园。   秘境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不知道,寻觅无门。   缥缈优美、如云似水的气息,剎那间征服了每一个人。与无名香膏比较,由各种颜色香膏合起来的效果,层次更丰富,幻变无方,每个嗅吸,都有第一次嗅得的异感。空气里宛若荡漾着香气的波纹,如美酒般醇和,也似美酒般醉人。   包括龙鹰在内,人人如醉如痴,哪说得出半句话?   香怪说过的,为空气抹上彩虹的七色,该就是这个况味。   柳逢春叹道:“我大概永远忘不掉盒盖打开的这一刻。‘七色彩梦’何时正式面世?第一批先卖给秦淮楼如何?”   清韵似听不到老板在说话,玉颊现红晕,美眸生辉,梦呓般的道:“奴家看到香气的彩虹,七种颜色,色色鲜艳,怎可能呢?”   香怪欣然道:“韵妹是我香怪的知音,一盒的‘七色彩梦’,就当是见面礼。”   清韵“呵”的娇呼,向香怪秋波频送,显然心里欢喜。柔声道:“这是奴家收过的见面礼里,最特别的。多谢香怪大哥。”   奇异的感觉,泉涌龙鹰心内。   柳逢春苦笑道:“韵大姊快点收起见面礼,否则恐怕没人有谈生意的兴致。”   武延秀感慨万千的道:“突如其来的香气,唤起了河畔的童年夏日,后院果丛结实累累。忽然另一种香气,勾来早被遗忘,在田野间嬉闹的热烈岁月,浸润在原野的气息里,风带来各式各样清新的气味。唉!可惜一切已成过去。”   清韵珍而重之盖上盒子,收之入怀,又不忘赠香怪另一个媚眼,似其他人再不存在。龙鹰心忖这就是没人可以解释的“缘”,任你怎么看,一个是长期落泊、壮志沉埋、貌不惊人,只因时来运到,绝处逢生,故有东山复起之势的“沦落人”。不论香怪以前在香料业的名气如何大,在权贵心内,说到底,仍属巧匠之流,类同仆役。   可是,由于香怪本身的遭遇,又因龙鹰的强势介入,一下子将香怪提升,接着发生的连串事件,令香怪再不局限于巧匠的身份,变成西京的传奇,掀起热潮走在时尙尖端的特殊人物。   他瘦猴般的体型,时而暗淡、时而火热的眼神,徘徊在疯狂和正常边缘的神态,就像丑神医的丑陋,不独非是缺点,反造就了奇人奇相、独具一格的招牌形相。   丑神医卖的是医术,香怪卖的是合香。   合香落到重出江湖的香怪之手,再非一般工艺品,而是被提升往人与物合,物与化合,化与神合之境。   清韵则为西京第一名楼秦淮楼的大管家,楼内过百姑娘,是她女儿,其不知该向谁诉的万种风情,龙鹰敢肯定她的女儿们没多少个能及得上,纵有亦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虽然,到此刻,龙鹰仍弄不清楚清韵因何在秦淮楼有这么特殊的地位,如何能拒绝觊觎她艳色的狂蜂浪蝶。不过,光看武延秀对她的尊重,便知清韵手腕过人,绝不可以等闲视之。   如此天南地北的一双男女,本大缆仍扯不到一块儿去,事情偏偏就在眼前发生,不是“缘”是什么。可否有进一步发展,实言之尙早;可断言者,是香怪和清韵间,建立起超逾了生意往来的微妙关系,揉集着同情、怜才、知音的复杂情绪。   ※※※   余香袅袅,各人逐渐回复过来。   柳逢春的目光移往龙鹰,因香怪仍是心神恍惚。   龙鹰造个手势,表明一切由香怪作主。   清韵挨了半边娇体过去,耳语道:“香怪大哥呵!老板在等你回复。”   香怪双目爆闪异芒,龙鹰正担心他又再忽然发疯之际,他老人家条理分明,以威严的声音道:“大少这么看得起我们寻一阁的合香,就此一言为定。”   柳逢春大喜拜谢,道:“这方面交由韵姊与香大师接洽交易。咦!韵姊为何皱起眉头?我的安排不妥当吗?”   清韵道:“与老板的安排没关系,奴家想着的是‘寻一阁’的宝号,虽是想法高妙,含意深远,可是总与‘七色彩梦’格格不入,未能相得益彰。”   武延秀有些儿酸溜溜的道:“大姊罕有肯这般的说真心话。”   清韵嗔道:“难道奴家平时说的,全是假话?”   接着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然后双目艳光流转,白武延秀一眼,娇姿迷人。   香怪一怔后,问道:“然则改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龙鹰心道这就是创业的乐趣,一天未正式面世,一切仍在酝酿里。合香的名字可改,铺号可变。   清韵见香怪接纳她的意见,喜孜孜的道:“叫‘七色馆’如何?”   龙鹰尙未想清楚,香怪击掌赞成道:“从此再没有‘寻一阁’,只有‘七色馆’。”   足音传来。   没人误会皇甫长雄大军杀至,只是一个人的步响。   进来的是个麻皮脸的江湖汉,便服,体型雄伟骠焊,脚步却很轻,是会家子,先抱拳向三人行江湖礼,边不停步的朝柳逢春走过去。   武延秀和他是相识,含笑打招呼。   柳逢春又再皱起眉头,道:“大家自己人,说话不用隐瞒。”   又介绍香怪和龙鹰与他认识,原来此人就是清韵口中的“周二哥”周杰,看来是楼内保安的大头子,负起关顾全场之责,有人来意不善,当然由他去摆平。能任此职,周杰本身在西京该为有头有脸、吃得开的江湖人。   周杰来到柳逢春身后,一手搭着老板椅背,叹道:“香大师和范当家第一次到秦淮楼来,竟遇上这种事,我们很不好意思。”   清韵不悦道:“竟敢不卖帐给周二哥吗?”   周杰冷哼道:“即使不卖帐给周某人,仍不敢不把大少放在眼内,他们已答应不会在楼内闹事,看情况是待两位离开时发难,也令我非常为难。”   柳逢春微笑道:“何用为难?让我送香大师和范老板一程,顺道欣赏西京的夜色街景。”   龙鹰笑道:“小事而已,何用劳烦大少?更何况与其纠缠不清,怎及干脆俐落的解决,一了百了。”   清韵花容失色道:“范老板准备如何解决?他们人多势众,楼外说不定尙有他们的人,清韵很担心呵!”   龙鹰心忖于此等情况下,绝不可示弱,否则会大削七色馆的威势,有损香怪的东山再起,欣然道:“大姊放心,解决的方法,如‘七色彩梦’般可供调校,一切看我老板的意思。”   转向香怪问道:“老板意下如何,文的还是武的?又或只针对闹事的罪首,将他关进笼子里去?”他的胸有成竹、满有办法的模样,令拉紧的气氛松弛下来。   香怪听得双目放光,配合道:“国有国法,冤有头,债有主,如可将罪首绳之于法,当然大快人心。”对方三人,同时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任范轻舟如何了得,一个外来人,怎可能在西京唤雨呼风,将财雄势大,与当朝权贵关系密切的皇甫长雄送进牢狱?   龙鹰向周杰道:“烦请周二哥找个信得过的兄弟,给小弟向少尹陆石夫捎个信,就说小弟将在楼外遭人拦截,请他伸张皇法。”   周杰目光落往柳逢春。   柳逢春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由于范兄初来甫到,不明白长安升格为京师的复杂情况。先不说皇甫长雄,只是这个左朝锋,因其高超剑术,被兵部尙书宗大人看中,对他宠爱有加,令我们也投鼠忌器,不愿和他闹得太僵。”   稍顿续道:“新朝兴起,关中剑派如久旱之逢甘露,部分人更得任职,致剑派弟子气焰日张,目中无人,对外来者态度更甚。现时在关中的高门世族,多少与关中剑派有点关系,开罪左朝锋,绝不止开罪他一个人,请范老板三思,若范老板肯忍一时之气,我柳逢春不认为范老板畏怯怕事。”   这番话语重心长,坦白直接,表示出柳逢春在皇甫长雄与他们间,倾向香怪、“范轻舟”的一边。   龙鹰知柳逢春对自己在西京的人脉关系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不清楚他现今和韦温、翟无念、京凉等人不言而喻的和平协议,当然也对他和宇文朔的关系一无所知。最关键的,是不了解“范轻舟”的过去,他和李显、安乐的情况,顶多从武延秀身上,看出“范轻舟”与武三思该有多少关系。然而,即使武三思本人,可左右李显的施政,但对势力笼罩关中的高门大族、剑派弟子,仍要力不从心。   清韵关切的道:“老板真的是为你们着想。”说话时,目光多次投往香怪,希望他劝阻“范轻舟”。   武延秀忿然道:“今次皇甫长雄摆明不放我武延秀在眼内,实在逼人太甚,不论范兄有何主意,算我武延秀的一份。”   龙鹰笑道:“如此就是将事情闹大,辜负大少的美意,更害韵大姊担心。今回我们须伺候的,惟皇甫长雄一人,关他奶奶的一晚半晚,杀他的焰气。至于什么娘的左朝锋、右朝锋,来个小惩大戒,让他们暗吃哑巴亏,有苦自己知,但又保着他们的颜面。”   周杰毕竟是江湖人,听他说得豪气,虽不知他有否这个能耐,总是壮志可嘉,表现出不畏强权的气魄。竖起拇指赞道:“范当家不愧是名动大江的人物。”   武延秀以“范轻舟”为荣的道:“诸位或许并不晓得,范兄乃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人物。想当年于洛阳,在武则天撑腰下,二张权倾朝野,竟敢公然羞辱八公主,人人噤若寒蝉,独范兄敢为八公主出头,约二张在马球场分出高下,只可惜二张向武则天哭诉,范兄因而被武则天限令在三天内离开洛阳,马球赛亦因而不了了之。”   柳逢春、清韵和周杰同告动容。   比起当时的二张,皇甫长雄、左朝锋等算什么的一回事。   龙鹰大感不虚此行,皇甫长雄的送上门来,是大收获,经此一事,只要处理得漂亮,可收鎭慑立威之效,令七色馆在西京立稳阵脚。   此事绝不止于皇甫长雄被收监,接踵而来的政治角力才精采,也令“范轻舟”全面介入西京风起云涌、朝内朝外的形势里去。   另一收获,就是香怪和清韵的微妙关系。   武延秀旧事重提,最具震撼性的,除了说明范轻舟和安乐共患难的关系外,更指出即使以二张的得宠,仍奈何不了范轻舟,以武则天动辄为二张杀人的作风,只是驱逐范轻舟离城,且非立即执行,而是宽容三天。任柳逢春等如何不明白情况,也要对范轻舟另眼相看,重新估计。   柳逢春打出手势,着周杰照办。 第三章 儆恶惩奸   从田上渊、夜来深,到今夜的左朝锋,背后处处可见宗楚客的身影。如柳逢春等人所说,对左朝锋竟陪皇甫长雄来撒野,他们既感意外又不解。   一个正等待朝廷任命,成功冒尖的后起之秀,未来大有作为,一片光明,理该较其他人检点。唯一的解释,是有宗楚客在背后策动。   龙鹰脑海浮现宗晋卿的面容。   他奶奶的,此人心胸狭窄,当日自己与他对着干,大大开罪他,兼之认定是范轻舟下手杀人,坏了他的大计,老羞成怒下,遂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下,报与乃兄宗楚客,令宗楚客恶向胆边生,不惜一切,务要置范轻舟于死地。   依现时种种迹象,武三思并不晓得宗楚客两兄弟勾结符君侯的事,引而申之,宗楚客实有取武三思而代之的心。   不论宗楚客或田上渊,均是对皇座有野心的,两个野心家走在一块儿,干得出什么好事来,更绝不容忍另一股势力的冒起,不容许武三思扩展势力。   龙鹰要把皇甫长雄关进牢狱,并非一时兴至的鲁莽行为,除了为香怪大大出一口气外,并向宗楚客和田上渊展示实力,又把武三思拉下来去蹚这滩浑水。   分化武三思和宗楚客,此其时也。   柳逢春亲送龙鹰到大门,自然而然,清韵陪香怪跟在两人背后,再后方就是武延秀和周杰。   听着清韵和香怪在身后交头接耳的喁喁细语,环绕着合香的话题谈天说地,自己则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柳逢春闲聊,沿着小秦淮河岸畔的石板路漫步,清风徐徐拂来,龙鹰很难想象楼外的世界,有人正剑拔弩张的守待他们。   现在唯一担心的,反是陆石夫。   经今夜之事后,他们间的密切关系进一步暴露,以宗楚客的精密脑袋,当看到陆石夫能起的作用,可是亦知一天武三思仍在,绝不许宗楚客动陆石夫半根毫毛,唯一之计,就是采取卑鄙手段,暗算刺杀,无所不用其极,且要做到比以前任何一次更妥当,否则势是诛家灭族的后果。   陆石夫本身武功高强,江湖经验丰富,平时出出入入,大批高手随后,又没家室牵累,住的少尹府就是城卫署,比陶过更难下手。故若要对付他,必须田上渊亲自出马。   幸而田上渊仍在养伤,没十天半月休想复元过来,有十多天的缓冲,龙鹰可从容定计。   柳逢春的声音钻入耳鼓,关切的道:“范老阅似是心事重重。”   龙鹰迎上他的目光,点头道:“大少的眼很锐利。小弟有一事难解,说到底,皇甫长雄纵有任何不是,总算是大少长期伙伴,为贵楼香料的供应商,可是今夜大少的态度,大有不惜与皇甫长雄割席的坚决。”   柳逢春道:“此事说来话长,远因近况,难以一一尽述,简而言之,就是给本人看穿皇甫长雄教人不齿的行为手段,因我们的女儿纪梦不肯从他之愿,竟将最好的香料供给对面街的春在楼,而将次货卖给我们,用上威逼的手段,怎还不对他心死。于我来说,改用贵馆的产品,是个决定,忧心的是范老板惯了光明正大的做生意,未清楚皇甫长雄一贯营商的卑劣作风。”   龙鹰轻松的道:“早领教了,我还不是好端端的。不过,小弟确有心事,因不得不用心盘算善后的手法,如何拿捏轻重。大家自己人,不瞒大少,小弟打算明天觐见皇上。”   以柳逢春的见惯场面,闻言亦惊讶至合不拢嘴。   龙鹰悠然自得的道:“从范某人踏足西京的一刻,已明白到面对的,非止是个人恩怨,或同行间的竞争,而是牵涉到京师整个政治形势。大少勿怪小弟交浅言深,这叫酒逢知己。”   说罢止步,道:“皇甫长雄等人正于外院内的车马场等候,送我们送到这里好了。”   后面的清韵讶道:“范老板身在秦淮堂,怎晓得堂外的情况?”   ※※※   龙鹰转身道:“多年来小弟刀头舐血、飮马江湖的生涯,培养出虎狼般的直觉,隔远可嗅到危险的气味。”   然后微笑道:“小弟有个提议。”   众人见他临险仍是挥洒自如,胸有成竹,再没那么担心。   清韵讶道:“范老板有何提议?”   龙鹰道:“就看大少、清韵大姊和周二哥,有没有看热闹的兴致。”   周杰第一个道:“岂可错过?然而范老板须留神左朝锋的剑,据传锋快如神,道行差些儿者,连他如何出剑亦看不清楚。”   龙鹰谦虚的道:“多谢周二哥提点。”   清韵此时方发觉他两手空空,骇然道:“范老板就这般空手对他们的剑吗?”   武延秀笑道:“如果韵大姊晓得范兄在飞马牧场,孤身一人瓦解了几个纵横一方的高手所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当不会为范兄担心。若这还不够,延秀可以告诉大姊,强横如宇文朔、河间王,对上范兄,亦没有必胜的把握。”   柳逢春三人二度动容。   现今在京师内,为人所知者,宇文朔和杨清仁肯定名列三甲之内。   柳逢春道:“范老板尙未说出提议。”   龙鹰道:“我们玩个小把戏,小弟踏出秦淮堂的一刻,劳烦清韵姊在心里由一数到五,然后装作送淮阳公和我的老板出门,但不可走下台阶,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个清清楚楚。”   他们此时立在离堂门十步许的位置,秦淮堂内招呼宾客的五组桌椅,只两桌坐有客人,其他宾客早给安置往小秦淮河两岸的厢院。五、六个客人,见龙鹰等由秦淮楼三大巨头亲身送客,知其来头不小,但怎想到真正的情况,不以为异。   柳逢春欣赏的道:“范老板很懂为人设想,就这么办。”   柳逢春指的是武延秀,他的情况颇尴尬,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但若依“范轻舟”的提议,自然而然,可置身事外。   龙鹰的大方向,是和西京的各大势力,打好关系。福聚楼的午宴如是,秦淮楼夜会亦如是,尽可能的交朋结友,争取人心。   “青楼大少”柳逢春乃京师响当当的人物,其人面之广,影响力之大,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武延秀对着他时,比对武三思更尊敬,可见一斑。   人脉关系,须一点一滴的累积,日子有功,总有收成的美好日子。   龙鹰向武延秀打个眼色,着他照顾香怪,洒然去了。   ※※※   立在外院门位置的六个人,其中之一瞥见“范轻舟”从秦淮堂走出来,立现紧张神色,低声向其他五人说话,也让龙鹰晓得谁是皇甫长雄,因福聚楼午宴时,皇甫长雄杂在光顾的客人里,认得“范轻舟”的容貌。   能成为独孤家的快婿,皇甫长雄有他优越的条件。不过,是以前的事了。   相既由心生,也随心而变,明显酒色过度的皇甫长雄,龙鹰须很用心方找得着他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残余。眼前的他,虽仍是大块头,且世家派头十足,却中年发福,胖得肥肿难分,腆着个肚腩,眼圈发暗,酒糟鼻布满红点,唇皮薄,唯一仍可保着他威势,是眼神充足凌厉,且因曾习武,留有底子,故动作尙算灵活。   相比之下,听他知会的五个人,均非常年轻。龙鹰估计,年纪最大的在二十一、二岁间,全处于剑手的巅峰状态,知出来的是“范轻舟”,五道眼光箭矢瞄准箭靶似的往他投过来。   其中一人领头举步,其他人包括皇甫长雄一致行动的跟在他后方,扇形散开,往步下石阶的龙鹰迎来,即使没立即动手之意,也摆出难以善罢的势子。有人更手按剑把。   眼前情况,绝不会出现在以前的神都,就是公然私斗火并,现在的京师,比起上来,便颇有些无法无天的味儿。   六人中数领头者武功最高明,宛如鹤立鸡群,身材匀称,相貌英俊,不算高,却有股逼人的气势,该就是那什么娘的左朝锋。   龙鹰计算时间,终开始举足步下十多级的石阶。   以龙鹰之能,正面交锋,要收拾众人亦须费一番工夫,若然如此,怎显得出“范轻舟”的了得,故须以奇制胜,欺对方不论江湖经验、实战能耐,无不差他一大截。   龙鹰走过的桥,多于他们走过的路。   由于不虞对方发现自己是龙鹰,因即使高明如左朝锋者,仍没有此等眼力,更重要的,是对方因心内没有猜疑,故绝不朝这个方向去想。换过对上的是曾和龙鹰交过手的宗楚客、夜来深之辈,龙鹰会掩饰敛藏,难以像现今可放手为之。   最接近的左朝锋于他抵石阶底的一刻,离他约十五步之遥。   边拾级下阶,龙鹰先来一阵长笑,以知会外面的陆石夫,然后轻松道:“皇甫长雄你的胆子很大,视皇法如无物,竟敢纠党聚众,公然到秦淮楼来闹事。”   说到最后一字时,刚走毕石阶,足踏广场的石板地。   左朝锋眼现惊异之色。   原来龙鹰说话字字清晰,自然流畅,保持一定的速率节奏,可是却与走下台阶的步伐并不一致,有快有慢,至乎一步之间亦出现差异,本身已是一种矛盾。想掌握吗?看看足教对方头昏脑胀,难过得想吐血。   左朝锋更没这种看穿龙鹰速度快慢的眼力,纯凭剑手的直觉,感到龙鹰的异乎常理。龙鹰脚步不停,朝对方六人笔直逼去。   谁想得到“范轻舟”如此强悍,反客为主,立即出手。   十步。   左朝锋左手按往挂在右腰的剑,其他人也发觉情况不妙,纷纷拔剑。   后方台阶上拥出柳逢春、香怪、清韵、武延秀和周杰,刚好见到此一幕。   守着外院门的六、七个大汉,人人愕然瞧着,无从阻止。   广场内还有等候正光顾秦淮楼主子的车夫、随从等二十多人,三三两两的在广场角落闲聊,目击事情的发生。   龙鹰动了,由缓转快,似是一步已跨过近丈的距离,偏予人悠然自若的感觉,就像对方每个人均为有观赏价値的物件,手负在背后,没半丝动武的意思。   左朝锋不负盛名,“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先化进为退,握剑的手往后收,然后再踏步往前,四尺青锋破空而去,飙刺龙鹰面门眉心的位置,步法如神,剑如电闪。   龙鹰叹道:“想杀我范轻舟吗?怕下一世方有机会。”   左朝锋再现惊骇之色,眼看龙鹰疾飙而至,其矫捷的一剑,拿捏的速度,是针对龙鹰的来势发出,岂知龙鹰竟忽然放缓,于绝不可能里出现速度上的变化,立令他的剑势有近三寸的落差,只恨此剑已成有去无回之势,想改变亦力有未逮。   左朝锋的同门分从他左右扑出,只皇甫长雄留在左朝锋后方,让别人打头阵,他捡便宜。   落在观者眼里,即使武延秀和周杰的水平,或看出“范轻舟”在冲锋的步法上玩花样,绝瞧不到双方互动间的微妙处,尙未交锋,早将声名韵起的年轻剑手,逼落下风,决定了胜负。   “叮!”   一响清音,震慑全场。   龙鹰左右开弓前,先来个侧旋,避开剑芒,然后左手一拳击出,将从左朝锋右边抢出来的另一年轻剑手,轰得连人带剑往后踉跄跌退,硬撞往在后面的同伙身上,瓦解了一边的攻势。另一手蓄势以待。   左朝锋不愧关中剑派新一代出类拔萃的剑手,见一剑刺空,连忙变招,意图足踏奇步,往右移开,同时稍收再扫,剑锋横斩龙鹰颈侧必救的位置。   岂知就在收剑的当儿,旧力刚消、新力未生的剎那,龙鹰以迅比激电的速度,曲指似轻柔无力地敲中其剑尖。   左朝锋所受的,却是另一回事,如被千斤铁锤狠狠轰个正着,并不限于手中长剑,虎口破裂,胸口如遭雷殛,浑身血气翻腾,雄躯剧颤,勿说反击,能稳立不倒已非常难得。   从左朝锋左后方扑出来的两个年轻剑手,该为西京关中剑派新一代的出色人物,见“范轻舟”背向他们,还以为左朝锋可令“范轻舟”应接不暇,没法分神分身,大喜下矮身坐马,运剑刺往“范轻舟”脊椎尾的位置,此为经脉交汇点,俗称“尾龙骨”,如被击碎,肯定“范轻舟”倒地后,再不能凭自己的力量起立。   他的伙伴见有机可乘,就要绕过他,好占得有利位置,配合和发挥以众凌寡的优势。   此时从后方偷袭“范轻舟”者,眼看可命中“范轻舟”脊椎,岂知不但刺个空,还贴着龙鹰的外袍滑过龙鹰的腰,且被其正在旋转的动作,生出吸摄的狂大力量,带得他朝龙鹰倾跌。大骇下,哪来时间仔细思量,忙抽剑猛退,立告空门大露,下一刻给龙鹰撞入怀里去,登时眼冒金星,茫不知发生何事,身不由主的往后倒飞,将正绕后而过的同伙碰个正着,同时变作坠地葫芦,滚往远处。   就在两人倒地前,另一边的两人早颓然落地,倒在一起。看似一人受创,事实上是两人携手合捱了龙鹰那记劈空掌。   此时左朝锋刚成功提起一口真气,算他回复迅速,可惜时不他与,龙鹰已藉反撞之力回到他身边,肩撞肩的轻碰他一下。   旁观的众人看似的轻碰,承受的左朝锋却完全不是这样的事,若似被从高山滚下来巨石撞个正着,断线风筝般往右方抛飞。   那边倒地的两个倒楣家伙,正勉力站起来,灾祸又至,给遭遇相同命运的左朝锋撞个结结实实,三人倒成一堆,有多窝囊便多嵩囊。   旁观者里不认识五人的,还以为他们是不堪一击,又不知自量的庸手,哪想得到竟是来自天下最著名剑派的出色弟子。   阶台上柳逢春等瞧得目瞪口呆,如此举重若轻,三个照面立令对方全面崩溃,只剩下皇甫长雄仍好端端的站着,是事前没想过的。   对龙鹰来说,不过牛刀小试,把在千军万马纵横无敌的手段,挪过来用。   倏忽间,场内成两人对峙之局。   皇甫长雄双眼现出恐惧神色,剑指龙鹰,不住后移。 第四章 势难善了   龙鹰向愈退愈远的皇甫长雄,摊开两手,摇头叹息。   阶台上柳逢春等也看得直摇头。心慌意乱下,皇甫长雄茫不知陆石夫领着大批官差,从外院门蜂拥而来。   皇甫长雄等于送上去。   陆石夫打个手势,城卫们从他两旁左右激流遇石的喷洒而去,其中两人一个箭步,飙窜至皇甫长雄身后,到他惊觉有异,已被人拿着两边肩胛骨。   当官差捕快的,多少懂点擒拿手法,乃工作上的需要。逮捕皇甫长雄者,更为陆石夫的近身高手,一举制着其肩胛筋络要害,使他浑体酸麻,又熟练的将他双手反拉到背后,由第三人以预备好的牛筋索绑个结实。   陆石夫冷然喝道:“官府拘捕,抗令者杀无赦。”   三十多官差,如狼似虎的拥向尙未爬起来的五个年轻剑手。   陆石夫好整以暇的绕过皇甫长雄,来到龙鹰身前,施礼道:“范先生请恕迟来之罪。”左朝锋等人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逐一给提起来,绑着双手。   龙鹰正要答陆石夫,惊魂甫定的皇甫长雄怒喝道:“放开我!”   陆石夫悠然转身,讶道:“为何放你?”   皇甫长雄虽然没法动弹,脸上仍清楚表露急怒如狂的神色,额角青筋暴现,叫嚣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陆石夫哑然笑道:“当然清楚,不就是香安庄的大老板皇甫长雄。可是!你又知否我是谁?”   皇甫长雄怒不可遏,大嚷道:“我管你是谁,我……”   “啪”的一记清脆响音,震慑全场。   陆石夫毫不犹豫,挥手赏了他一记耳光,打断他的说话,令他口鼻渗出鲜血,脸颊应掌肿起一大块。   左朝锋等人本也想加入抗辩,见状立即噤若寒蝉,斗败公鸡似的被押至一旁,等待发落。比之皇甫长雄,他们的身份、地位、影响力远有不如,怎轮得到他们逞强。   旁观的闲人这才知被捕者有香安庄的大老板在内,见他被赏耳光,惊讶至合不拢嘴。广场内,除火炬猎猎作响,只余被捕者显示心内惶恐的沉重呼吸。   台阶上的柳逢春等人,虽知陆石夫借势立威,惩戒视他的警告如无物的人,仍没想过陆石夫做得这么绝。   假设陆石夫有能力罩得住发展下去的情况,那今夜的事,将令陆石夫成为京师内没人敢不给他面子的将官,更没人敢怀疑他不是言出必行。   龙鹰冷冷审视皇甫长雄,道:“让小弟说句公道话,今晚之事,罪魁祸首惟皇甫长雄一人,其他是年少无知,被皇甫长雄蛊惑煽动,罪不致被收押牢房。”   “牢房”两字如惊雷钻耳,皇甫长雄暂忘痛楚,口舌不清的勉力嚷道:“什么?”   陆石夫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犯事者,不是给关入大牢,难道还要向你斟茶递水,伺候周到吗?”   大喝道:“人来!给本官将此犯立即押往门狱。”   皇甫长雄还想抗议,给人眼明手快的塞了个布团进他口内,“咿咿唔晤”的没法说话,被强推出门外。   陆石夫和龙鹰交换个眼色,昂然来到变作阶下囚的五人前方,除左朝锋仍勇敢的抬起头,其他人垂头丧气,不敢和陆石夫对视。   陆石夫目光来回扫视众人几遍,最后落在左朝锋处。   形势比人强,左朝锋低声下气道:“大人……”   陆石夫截断他道:“人证、物证倶在,岂容狡辩。”   左朝锋不服气道:“何来人证、物证?”   事实上,他们确没立即动手的意图,只是来煞“范轻舟”的威风,虽然发展下去,谁都不晓得会否一言不合,出手动粗。   眼前的情况,是龙鹰一手炮制,柳逢春等人最清楚。   香怪默默看着,由始到终神情木然,只是双目闪动痛快之色。   由于皇甫长雄和五人均非寻常百姓,后面有大靠山,故陆石夫愼重处理,不留下任何授人以柄的漏洞破绽。   陆石夫叹道:“所以说你们年少无知,六把明晃晃的利剑,不是物证是什么,凶器就由本官没收。”   接着悠然道:“人证吗?本官就是人证,瞧着你们聚众逞凶,以众欺寡,只是技不如人,范先生又留手,才不致闹出人命。哼!视皇令如无物,罪该斩首,不过看在范先生肯为你五人开脱,又见你们仍乳臭未干,特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现在暂时将你们收押在延平门狱,待丘派主来接你们走。”   左朝锋色变道:“万万不可惊动他老人家。”另四人均骇得魂飞魄散。   龙鹰暗赞陆石夫,一下子拿着五人要害,自己虽不真正的明白,仍猜到丘道约极重声誉门风,说不定一怒之下,将五人逐出门墙。   陆石夫道:“本官该惊动谁?”   左朝锋气焰全消,不但因清楚身陷劣境,更晓得大好前程,毁于一夜之间,颓然道:“麻烦少尹大人,知会京凉师兄。”   陆石夫打个手势,手下们叱喝连声的押走五人。   龙鹰移到陆石夫旁,传音道:“我要立即见那个奸鬼。”   ※※※   大相府。   偏厅。   武三思听毕,立告眉头深锁,沉吟道:“事情非如表面看的简单,皇甫长雄确有其一定的关系实力,而你们却不留余地,现在大家都无转圜之处,只有对着硬干。”   龙鹰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相呵!要在京师立威,此其时也!让人人晓得谁是真正的话事人。”   稍顿续道:“以比武喻之,以前是隔远叫阵,现在则来个近身厮杀,不如此岂能和对方分出高下?”   武三思道:“轻舟口中的对方,指的是谁?”   龙鹰斩钉截铁地道:“就是所有敢挑战大相权威的人。”   这句话钻进武三思心坎里去,没可能有比这更中听的话。思索片刻,道:“在皇甫长雄后面,明的暗的,数不清有多少股势力,可是,于现今法理全在我们手上的情况下,敢为皇甫长雄出头的,只有独孤家和长宁公主。”   龙鹰讶道:“大相清楚独孤家和皇甫长雄的关系吗?”   武三思道:“本来并不晓得,但因轻舟而不得不弄清楚。独孤家该不会为皇甫长雄出头,还恨不得我们将他割开几块。问题在娘娘,只要有人向她说项,会尽力维护她高门世族的人,而本相也很难说不。说到底,此乃私人恩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龙鹰怎想到其中有此窍妙,退求其次,道:“只要能把皇甫长雄关上三天,我们已可达致立威的目标。”   武三思苦笑道:“最怕是连关一天也办不到,没有娘娘支持,如长宁亲来向我求情,我不立即放人,等于不顾她的颜面,因小失大,绝不划算。”   龙鹰不解道:“长宁和皇甫长雄是何关系?”   武三思道:“表面看,皇甫长雄对长宁刻意奉承,逢年过节,献金送礼。长宁的大公主府,建筑的木料由他一手包办。此外,我还怀疑他们两人间有私情,皇甫长雄哄女人很有一手。”   龙鹰头痛道:“有可能安排轻舟明天向皇上请安吗?”   武三思道:“轻舟到京师之事,本相早上报皇上,皇上对轻舟仍印象深刻,还主动提起当年轻舟为八公主奋不顾身的事,说时可看出心内欢悦,故轻舟见皇上,势在必行,但时间拿捏上,须花点心思,由本相看着办。”   龙鹰心忖以后说话勿说得太满,自己再非龙鹰或丑神医,太多事不受操控。   武三思沉吟道:“该如何应付长宁?如果关三天都办不到,我的面子放到哪里去?”龙鹰道:“从安乐处入手又如何?”   武三思点头道:“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然行事上须非常小心,如果轻舟直接去见八公主,大公主晓得的话,会认为本相和轻舟计算她,致弄巧反拙。”   龙鹰道:“淮阳公是半个与事者,对情况知之甚详,他出手,顺理成章。”   武三思拍案道:“对!如此就不着痕迹哩!”   定神打量他,半晌后道:“轻舟没辜负本相的期望,甫来西京,立即掀起风云,也让本相看到以前无知无觉的事。”   龙鹰道:“轻舟现在唯一害怕的,是少尹大人的安危。”   武三思一怔道:“轻舟思虑周详,这方面本相也疏忽了,少尹的安全,由本相处理。”   龙鹰告退离开。   龙鹰躺到榻子去,取出《实录》,下决心临睡前读完。   欲了解长宁,方便的捷径,莫过于读录。   ※※※   队伍为符太停下来,车帘掀起,现出长宁公主的花容。   符太无法逃避,立在原地,隔开近丈的距离向大公主请安问好。   长宁用神注视他,初时颇予人神态端庄的错觉,还有点贤淑娴静的模样,然后她笑了,笑意从唇角波纹涟漪的扩展,最后连眼睛也笑意盈盈,其肃穆高贵的外表立一扫而清,代之是成熟女性充满诱惑意味的无限春色。   论美貌,她及不上安乐的容颜精致、娇柔美艳,继承了韦后偏窄偏长的脸形,颧骨嫌稍高些许,然而牙齿整齐雪白,令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别具醉人的风情,也使她变得出众,让人忘记了她面相的缺点。   以符太和她只一面之缘,未正式说过话的关系,似不苟言笑的她这般未语先笑,顿令她的笑容变得异常暧昧。   长宁说话了,声音丰厚温婉,如秋天暖煦的阳光,问道:“太医要到哪里去?”   一个普通不过的问题,甚至只是长宁随口的开场白,偏他却没法老实回答,至乎无言以对。朝这个方向走,只能是韦后和公主们的禁地,难道告诉她是去找妲玛?只恨这是唯一可解窘的答话。   硬着头皮道:“随便走几步,大公主又到哪里去?”   长宁白他一眼,却不踢破他的搪塞之言,道:“太医看不到后面的驴车队吗?在搬东西呵!”   符太岂来闲情理会她在干什么,又不得不问下去,道:“大公主是到西京去?”   长宁同样没答他这个问题的兴趣,没好气的道:“先搬物,后迁人。太医呵!你站得老远的,长宁和你说两句私己话都不成。”   符太心呼来了,长宁大胆直接,教他不知如何应付,无奈下将自己送至窗前,旋又振起意志,心忖我符太怕过何人,你虽贵为公主,说到底仍只是个内心寂寞无聊,想找寻刺激的女人。自己又有“余毒未清”护身,怕他的娘!   讶道:“大公主有心事吗?”   长宁敛收笑容,横他一眼,道:“谁没心事?太医若心里无事,就不用答句话亦不尽不实。”   符太笑道:“大公主明鉴,勿看我外表粗鲁,事实上非常害羞,见到漂亮女子时,更词不达意,听起来就好像不老实。查实,哈哈!我是有哪句说哪句。”   长宁没好气的道:“照本殿看,你不知多么懂哄人,你的心究竟在不在,是否在听本殿说话?”   符太忙道:“鄙人正洗耳恭聆。”   长宁正容道:“太医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没半点中毒的征状,是否已成功驱除体内毒素?”   她的作风,与其皇妹安乐截然有异,令人莫测高深,很难揣摩她真正的心意。比起安乐,长宁较深沉。   符太大奇道:“大公主的私己话,竟是问这些东西?”   长宁现出给气结的神情,道:“不和太医胡扯了,本殿赶着出宫,太医明天来见本殿,本殿有事相托。”   符太道:“大致是何事?若是诊症,鄙人须有预备。”   长宁笑容再现,柔声道:“早知太医不是那么好相与。好吧!近日有人从西京送来一株上等辽参,说有养颜的神效,还详列服用的方法。可是呵!本殿只信任太医,太医明白了吗?”   符太心叫救命,眼前的大公主,比小公主更难应付,耍两招立即把自己逼入绝地,全无推托之词。   答道:“鄙人看着办。”   ※※※   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符太看不透长宁,龙鹰瞧不穿她,颇有飘忽游移的特性,无从把握。   安乐诱惑男人,坦白直接,情热似火,没有保留,香艳刺激。   长宁收藏内敛,介乎有与无之间,且很有本身的主意和看法,说话有余未尽,偏又肯在关键处放符太一马,避重就轻,杀得符太左支右绌,穷于应付,一塌糊涂。   若这个作风,延往长宁做人处事的手段,安乐肯定吃不住她。   唯一有利的,是事情发生在秦淮楼封闭的院墙内,又是晚夜,消息没这么快散播开去,到传入长宁之耳,至快也该是明早的事。   在她晓得前,自己可以干什么?   如果长宁与皇甫长雄确有私情,那不论做什么,将徒劳无功。但龙鹰颇怀疑这个传闻的真确性。《实录》内记载的大公主,绝不像安乐般使人感到容易接近,加上长宁到西京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而皇甫长雄因酒色过度,无复当年赢得独孤倩美芳心那风流倜傥的外表,说两人一拍即合,该不可能发生。   还有一个事实支持他的看法,就是皇甫长雄追求纪梦之事,路人皆知。   皇甫长雄去泡青楼,长宁可以容忍,当然,须偷偷摸摸,像武延秀般,如现今公然争逐于纪梦裙下,间接证明长宁和皇甫长雄间没有私情。   想深一重,之所以有这样的谣传,大有可能是皇甫长雄一手炮制,以抬高身价,一方面令京师各大势力,甚至权贵如韦温、武三思之辈,不得不卖他的面子,更可藉之对抗与他濒于决裂的独孤世家。   龙鹰直觉感到自己的猜测,准绳极高。   如此,剩下来就只是皇甫长雄和独孤家的关系。   韦后干预的可能性,比长宁更具威胁。   外人很难明白独孤家的家事,龙鹰因香怪的关系,明白独孤倩美不齿丈夫皇甫长雄的行为,这类事只局内人知道,所谓家丑不外扬,特别像独孤家般的高门望族。   韦后若弄不清楚情况,从她的立场看,独孤倩然曾与她儿子李重润有婚议,与独孤世家关系匪浅,而且维护关中高门,乃她争取世族支持的既定方针,现在身为高门一分子的皇甫长雄有难,惨给收押延平门狱,韦后不为他出头,如何彰显她在关中世族心内的威权声望。故只要她知悉此事,肯定逼武三思放人。   思量至此,心中一动。   如在绝对的黑暗里,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有可能吗?   他不知道,但确値得一试。   现时夜深人静,可做的是继续读录、睡觉,任何行动,须留至天明后方能进行。   真的如此?   龙鹰收起《实录》,弹起来,推窗,下一刻他落往屋外空地,弹射登上工场之顶,几个起落后,没入远方的暗黑里去。 第五章 三天牢期   龙鹰尙是首次在夜里的长安高来高去,飞檐走壁,进入江湖人的天地,活在与平常生活有异,但又是并行的天地,若如一个通宝的两面。   魔种全面展开,在夜深人静的京城逢屋越屋,走走停停。于这么一个警卫森严的城市,做个成功的夜行人绝不容易,他却是优而为之,除了皇城、皇宫他自问力有未逮外,其他地方,至乎高门大族的华宅府第,他有把握来去自如。   目的地是位于永安渠东岸、宫城之西的独孤府。   虽然为办正事,多少总有点窃玉偷香的动人滋味,想想和独孤倩然有情无情、知道与不知道间的暧昧关系,心里便有股压抑不住的情绪。   翻过高墙,弹射,投往一株老槐,他融入枝叶茂密的暗黑里去,待一队巡兵走过树下,方继续行程。   跃马桥落在他后方半里许处。   想当年少帅和徐子陵寻找杨公宝库,发现入口在独孤家一口水井内,进入宝库前,该就是他现在偷偷摸摸的样子,路线也可能大同小异。   ※※※   论难易,当然以他的难度高很多。   寇仲和徐子陵找的是已知的固定目标,他要寻的是一无所知的巨宅内、美人儿好梦正酣的闺房,难易立判。兼且,无瑕随霜荞作客于此。   纵然风格独特的独孤倩然,有九成把握认定他是龙鹰,但剩下那一成的不确定,维系着他们悉而不破的微妙关系。尤动人者,是美女超逾了对家族的责任,将所晓得的和那次在洛阳于“东宫惨案”发生后的私下密谈,瞒着宇文朔,以他龙鹰为重,不理会宇文朔会否因而误判形势。   如她将所知的尽告宇文朔,天才晓得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她高门贵女的身份位置,她对自己是情深义重,原因复杂异常,但若说其中不牵涉到男女间的情愫,恐怕连佳人自己都不相信。   宇文朔肯定不信,故为此明示、暗示的发出警告。唉!他奶奶的!那边刚信誓旦旦的向宇文朔作出保证,这边便偷闯姑娘的香闺,且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驰想里,龙鹰翻越宅南围墙,进入独孤大宅的范围。   新月下,眼前房舍延绵,除廊道仍有照明的风灯,大宅陷入暗黑里去,宅影重重,睡眠的鼾声外,还有负起守夜的数头巨犬的呼吸声,也肯定有値夜的护院。在翻进来前,他早了然于胸。   要在广阔达八分之一个里坊的区域内,找到独孤倩然香闺,即使推出该在内院园林某个位置,仍非易事,幸好际此情况,他的鼻子比眼睛更管用。若姑娘她知道自己是凭她的体香找到她,不知有何感想?   他奶奶的,想想已不得了,暗骂自己勿胡思乱想后,收敛全身精气,再次提醒自己小心无瑕,射往最接近的房舍瓦顶,朝宅东潜去。   ※※※   “进来!”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穿窗进入美人儿的香闺,耳内似仍回荡姑娘午夜给唤醒过来,掀被起来,匆忙披上外袍,“窸窸窣窣”,令他生出遐想的声音。   伊人立在秀榻旁,双目生辉的打量他,芳心静若止水,显示出过人的素养。她没面斥他,是最好的情况。   说来不无讽刺意味。   龙鹰非是没等到天明才公开来访的耐性,今夜说与明早说,分别不大,可是,这么主动来找独孤倩然,很难向宇文朔交代。不得已下,才造就眼前美况,令本暧昧的关系,进一步复杂化。   独孤倩然披上枣红的丝质长袍,里面嘛!龙鹰强逼自己不去想象,贴体舒适柔软的睡服,另有风姿。龙鹰目睹的,是该只有美女夫君方有资格看到的胜景。   龙鹰于离她半丈处立定。   独孤倩然的香闺位于后园东北,是座独立的平房,清幽雅静,与她爱离群的性格吻合。独孤倩然若无其事,如若这次夜半密会,与以前的相见没任何分别,轻轻道:“什么事这般吃紧?”   龙鹰心内苦笑,她已认定自己是龙鹰,故不论他的行为如何离经叛道,不合常规,她仍不以为奇,因龙鹰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异士。   龙鹰道:“为了将皇甫长雄关足三天,不得不来求独孤小姐出手打救。”   听到皇甫长雄之名,独孤倩然撇撇嘴儿,现出不屑神色,还逸出一丝笑意,道:“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又是老天爷开眼。对吗?大恶人。”   龙鹰是真的头疼,却不后悔。   像独孤倩然般尊贵的美女,不但接受你三更半夜闯她的闺房,还主动调侃,最愚鲁的人亦知她没丝毫反感。   摊手表示不知该如何答她,然后道:“可否容小弟禀上详情?”   独孤倩然领他到一角的几椅坐下,听毕,不解道:“关一天和关三天,有何分别?”龙鹰解释道:“关一天,代表我不得不放人;关三天,是小弟决定放人。”   独孤倩然秀眉轻蹙,道:“这么困难才关他入牢,为何放他出来?”   龙鹰从没想过似事事漠不关心的她,可以对一个人这么狠,可知她如何厌恶皇甫长雄。道:“这样就是胜之不武,放他出来,在合香生意上竞争交锋,逐分逐寸蚕食他的香料王国,方为乐趣所在,也是香怪心之所愿。”   独孤倩然沉吟片晌,朝他瞧过来,轻描淡写地问道:“洛阳皇城校场之战后,破立大师曾和鹰爷私下说过一番话,不知大师所言何事?”   龙鹰洒然微笑,接着又摇头苦笑,道:“据小弟听回来的情况,当时破立大师向龙鹰那家伙说,既是一场误会,也是一个缘分,至此他尘缘已尽,故立即离开。”   独孤倩然没再看他,冷然自若的道:“范兄想倩然如何帮忙?”   ※※※   见过独孤倩然,龙鹰返铺后不得不放弃读录,争取休息时间,倒头睡个不省人事,日上三竿才起来,方知京凉曾来找他,见他仍未起来,不敢打扰的离开。   在情在理,龙鹰肯放左朝锋五人一马,给足京凉面子,他好该来交代几句。   还有个原因,令龙鹰认为京凉非是为皇甫长雄而来,因若为他而来,便该唤醒龙鹰。牢狱之苦,对养尊处优的皇甫长雄,半刻嫌多,愈早弄他出来愈好。   皇甫长雄入狱的消息,是闹得全城皆知,还是给盖得密密实实?   不理外面的风雨、气温冷暖,他们的七色馆是火红火热,朝气勃勃,天未亮已有人到工场努力,使龙鹰开始头痛铺子开张的问题。   除非能化身千万,如何应付眼前各式各样的问题?   七色馆现时最需要的,是一个拥有众多人才的团队,一队能应付各方需求的尖兵,而非如目下般拉杂成军的门外汉。   苦恼时,翟无念出乎料外的来了,更想不到的,是他拉了宇文朔一起来。   骤然见到宇文朔,没些许作贼心虚,肯定在骗自己。   三人在铺堂分宾主坐下,宇文朔双手抱胸,摆出旁观之态。   翟无念开门见山的道:“皇甫长雄确做错了。不过,说到底我和他结拜过,请范当家给翟某少许薄面,网开一面。此后若皇甫长雄仍不知悔改,本人绝不干涉。”   他这番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自然而然有股让人难以拒绝的气势,不给他面子,以后双方势成死敌,没可能有转圜余地。   宇文朔虽没附和,但他肯随翟无念一起来见“范轻舟”,表明了他须卖个人情给翟无念。   暗里,龙鹰提醒自己,所谓“长安帮”,只是对关中某圈子、某阶层,或基于某一渊源者笼统的称谓,至乎可包括其他帮会的人。故而长安帮并非一个帮会,翟无念亦非其龙头,而是众望所归的人。   从这个方向看,翟无念的地位,等若宇文朔在高门世族内的地位,非正式的领袖,不过,若你不当翟无念是一回事,等若开罪了整个关中武林。   幸好龙鹰早预见眼前情况,故没高估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关这奸人三天,实为极限。   欣然道:“翟兄有令,小弟怎敢不从,这就去看情况,望可尽快放人。”   说话时,瞥宇文朔两眼,交换眼神,着他帮忙。宇文朔回应的眼神很古怪,似警告他须小心。   宇文朔肯随翟无念来,该属自发,因翟无念绝使不动他。虽然未悉个中情况,可是以宇文朔的为人,应是出于好意,而非落井下石。若然如此,他该听出自己话里的弦外之音,如不是想拖延,就不用去看情况。   翟无念听得皱起眉头。   宇文朔道:“不用去哩!我们到过延平门狱,狱长着我们去见少尹,少尹则着我们去见兆尹武大人,兆尹则指由于关系到范兄,范兄又是可直通皇上的人,故有关文案,已上呈大相。范兄若要去看情况,怕该见大相才对。”   龙鹰诈作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这就去见大相,我这个苦主不追究,可大事化小,就此结案。”   宇文朔哑然笑道:“苦主?范兄又在说笑了。以球赛论,皇甫长雄由始至终没有攻门的机会,而他确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翟无念道:“范兄亦不用去见大相,我只是依江湖礼节,为皇甫长雄的事来向范兄打个招呼,表达歉意。”   龙鹰一怔道:“为何不用去?”   翟无念现出个带着嘲讽的笑容,漫不经意里带点蔑视,好整以暇的道:“韦尙书韦大人已应我们的请求,往见娘娘,请她作主。”   龙鹰目光投向宇文朔。   宇文朔微一摇首,表示早警告过他。   龙鹰方明白来者不善,不是求他手下留情,而是奚落他,并展示非他一个外人所能抵御的实力。   在正常情况下,武三思岂敢不立即放人,他犯不着为小小一个皇甫长雄,与韦后抬杠。龙鹰微笑道:“小弟有个直觉。”   翟无念和宇文朔同感愕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龙鹰双目变得鹰隼似的锐利,逼视翟无念,轻松的道:“有很多事乃命中注定,逃都逃不了。”   翟无念不悦道:“范兄的意思是……”   龙鹰敛去眼内神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之倚’,人生祸福难料、生命无常,皇甫老板今回的牢狱之灾,说不定是好事而非坏事。哈!小弟的直觉,就是如他可坐满三天牢期,可消灾解难,道理和破财挡灾,如出一辙。哈哈!”   翟无念先瞧宇文朔一眼,见他毫无表示,只好独力招架,事实上龙鹰的话奇锋突出,少点脑力都不知他在说什么,因兜了个大弯来说,意思是因翟无念来意不善,故务要使皇甫长雄坐足三天,方肯放人,用此还击翟无念。   翟无念点头道:“那就看范兄的预感有多准了。”   话至此,已成僵局,就看哪一,方可胜出,没什么话可说的。   翟无念起身告辞。   龙鹰送两人至铺门,宇文朔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和范兄私下说。”   翟无念大为错愕,看宇文朔两眼后,无奈独自离开。   目送翟无念没入街上的人流去,两人返回铺内。   龙鹰心虚之际,宇文朔道:“事实上我没有特别的话,只是想弄清楚,范兄凭何信心十足,皇甫长雄不会在今天被释放?”   龙鹰道:“这是另一类的玩命,玩的非是人命,而是命运,看有否命中注定这回事。”   宇文朔没好气的道:“那就是不肯说了。”   龙鹰忙道:“怎敢瞒你老哥,找个地方吃东西,医肚如何?”   宇文朔打量他好一阵子,点头道:“好吧!看来翟无念的情况与我们在飞马牧场时相同,就是打完球赛,仍懵然不知整个赛况由你只手遮天的控在手心内。”   龙鹰道:“勿夸奖我,事实上小弟今次的输赢,是由老天爷控制。哈!来吧!” 第六章 共同敌人   宇文朔难以置信的道:“范兄竟将事情成败的关键,寄托在独孤家不可测的因素上?”龙鹰连吃两个馒头,以拖延时间,方悠然道:“你老哥仍不明白吗?这就是小弟‘玩命’两字的由来。看似不可能的事,之所以变成可能,就看你对情况的掌握。”   又大喝两口热茶,续道:“我对独孤家和皇甫长雄的恩怨,该比老哥你清楚,因小弟是直接从香怪处听来,是独孤倩美亲口告诉香怪的,这方面我刚说过了。除此之外,我还有张公主牌,透过武延秀,知会八公主,以她的性情,势立即告诉倩然小姐,武延秀亦会提醒她。倩然小姐若错过这个机会,小弟只好怨自己命苦。”   宇文朔瞧着他又吃又喝,一副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模样,没好气的道:“倩然世妹可以干什么?”   龙鹰斜兜他一眼,道:“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宇文朔一怔道:“范兄指哪方面?”   龙鹰笑道:“指的是我和老哥你,有没有好友聊天的感觉呢?”   宇文朔讶道:“亏你仍可胡思乱想,却没想过皇甫长雄今天被放出来的后果,对你声威损害之大,难以估计。”   龙鹰从容道:“宇文兄的内心是否在想,这小子定有些事情瞒着我。”   宇文朔道:“你知道就最好,在飞马牧场的那场球赛,如果像你现在听天由命的样子,早输得一塌糊涂。”   龙鹰道:“你不相信小弟的直觉?”   宇文朔讽刺的道:“不但不相信,还直觉感到范兄在浪费在下的时间。”   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倩然小姐收到八公主的信息,因事情关乎家族的声誉,故必须去见公主,以弄清楚详细的情况。对吗?”   宇文朔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龙鹰道:“关键就在这处,如倩然小姐不晓得如何处理,公主会提供意见,而她的意见来自武延秀,也即是小弟的想法。”   宇文朔定神看他半晌,叹道:“你怎可能似可预见未来的发展?你到京师有多少天?竟然对京师错综复杂的情况了如指掌。告诉我,是怎么样的提议?”   龙鹰悠然道:“小弟此招,叫连消带打,就是由倩然小姐,亲自向娘娘声言,从今天开始,独孤家与皇甫长雄割断关系,以后他的一切作为,俱与独孤家绝不相干。”   以宇文朔的智慧,一时仍未能意会,思量好一阵子,终告动容,没法掩饰心内的惊异,目光转锐,审视再鲸呑另一个馒头的龙鹰。   龙縻此计妙绝处,是不着痕迹,巧若天成。   独孤倩然纯是阃明立场,没向韦后作出任何要求,却营造出没法逆转的形势,使韦后即使有应韦温要求放皇甫长雄之心,也难以启齿。   试想独孤倩然这边表明与皇甫长雄恩断义绝,否定他独孤世族女婿的身份,韦后那边放人,等于当面掴独孤家一个耳光,令独孤世家受辱,也等于令关中世族全体颜面无光,保证宇文朔本身也感不是味儿。   龙鹰更有深一层的计算,就是利用了韦后对独孤倩然的歉疚。   不论韦后如何丧尽天良,又假设她确有参与害死亲儿之事,对这个曾为未来媳妇的高门贵女,怎都有点能触动其内心情绪的深刻感觉,影响她的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武三思的威信变得重要了,双重压力下,最可能,且是必然地,韦后对皇甫长雄被收监一事不闻不问,不置一词,而武三思则振振有词,顶着来自长宁、韦温等人的压力。   个中情况的复杂微妙处,除龙鹰外,超逾任何人理解掌握的能力。   他们在西市附近永安渠旁一间食馆进午膳,由于时间尙早,馆内得寥寥几个食客,他们选一角坐下,乐得清静,方便密谈。宇文朔吃两个包子后停手,瞧着龙鹰大快朵颐。   ※※※   龙鹰见宇文朔仍目不转睛的打量自己,迎上他的目光,道:“怎么样?”   今次事件,乃西京各大势力联手来袭的另一个行动,可知福聚楼之宴,只能暂压本土势力的气焰,不服者仍大有人在。到左朝锋等关中剑派弟子再遭惨败,皇甫长雄被收监,以翟无念为首的各大势力,全力反扑。   可想象昨夜京凉收到师弟们被收押在延平门狱的消息,连忙赶往救人,虽然心知肚明己方理亏,可是这口气怎咽得下?遂漏夜找翟无念商量,很可能褚允、石清流等也有分参与,遂拟定出以韦后压武三思的通盘大计。   胸有成竹下,翟无念专程来见龙鹰,先当他是个傻瓜般,套他的说话,然后说出嘲弄的言词,当面羞辱,来个正面交锋。   宇文朔沉声道:“这是不可能中唯一可行之计,如倩然世妹依范兄迂回曲折的提议行事,今次老翟将败个不明不白。”   龙鹰趁机问道:“宇文兄怎会与老翟联袂而来?”   宇文朔淡淡道:“我晨早给他来吵醒,他说得客气,却是逼我就对你的立场表态。念在大家同是关中人,在下对他好言相劝,告诉他,他们根本不晓得面对的是什么人物,也永远摸不透范兄的底细。明智之举,是按兵勿动,静观其变。当然!他既有反扑之意,又自信有万无一失的手段,不但听不入耳,还邀我一起去见范兄,意在向我炫耀,故此我才有向范兄示警之事,却苦于没法明言。”   龙鹰感激的道:“宇文兄很够朋友。”   宇文朔坦然道:“直到此刻,在下仍非范兄的朋友,关系一如在马球赛的对手,唉!但岂无相惜之意。”   又沉吟道:“经此事后,范兄将被视为大相一方的人,范兄对此有何感受?”   龙鹰道:“要抗衡有宗楚客在后面撑腰的田上渊,武三思是唯一选择。老翟他们又比小弟好多少?被宗楚客利用了仍如在梦中。”   宇文朔兴致盎然的道:“是否因左朝锋,令范兄有这个想法?”   龙鹰收回瞧往刚入馆的两个食客,压低声音道:“小弟和田上渊交过手。”   宇文朔失声道:“什么?”   如非从《实录》读得,宇文朔现时最大的敌人乃田上渊,仇深似海,该不会向他披露这方面的情况。   要争取宇文朔向自己靠近些儿,共同的敌人是立竿见影的有效手段。让眼前値得敬重的对手,分辨清楚目下错综复杂的形势,归根究柢乃武奸鬼和宗奸鬼间暗中的角力较量,可令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清楚“范轻舟”非是武三思的走狗。   龙鹰道出那晚的情况,又说出夜来深故意来迟的事,最后道:“加上左朝锋,宗楚客务要置小弟于死之心,昭然若揭。只要宇文兄下点工夫,便晓得小弟所言属实。”   宇文朔问道:“范兄清楚陶过之事吗?”   龙鹰满怀感触,点头表示清楚,不堪回首的道:“黄河帮之败,肇因于此。”   宇文朔道:“范兄也猜到下手的刺客是谁?”   龙鹰再点头。   宇文朔叹道:“对范兄了解愈深,愈不明白范兄的意图,范兄以前的诸般解释,在下一概不接受。可是!刚才范兄发自肺腑、自然流露的感情,却令解释得清楚与否,再无关痛痒,那是没法说出来的了解和直觉。”   时近正午,不住有客人来光顾,隔邻坐了半桌的人,再不适宜谈话。   宇文朔同意后,龙鹰结帐,步出食馆,永安渠两岸风光映入眼帘,清风拂来,使两人精神一振。   宇文朔眺望对岸,道:“范兄可知昨夜不费吹灰之力,放倒左朝锋等五人,老翟等人完全没法接受,我自问办不到,起码不可能如范兄般轻松容易。”   龙鹰岔开道:“小弟有个突破田上渊的方法。”   宇文朔动容道:“请随在下走。”   龙鹰随宇文朔朝跃马桥的方向沿岸漫步,颇有吃饱肚子后,随意散步的逍遥自在。   宇文朔道:“计将安出?”   龙鹰道:“乐彦。”   宇文朔显然对乐彦下过一番工夫,闻言并不讶异,沉声道:“你认为可收买他?”龙鹰道:“暂时大概办不到,田上渊可以给他的,也不是我们做得到。名誉、权力、财富、美女这些大部分人争逐的梦想,乐彦并不欠缺。”   宇文朔同意道:“北帮两堂、三帅,乐彦位居龙堂之主,排名尤在武功比他强的虎堂堂主虚怀志之上,备受重用,想动摇这样的北帮领袖,无疑缘木求鱼。然则范兄为何偏想到他?”   龙鹰道:“得重用是因有此需要,两堂、三帅里,惟他是有根可源的中土人士,但并不表示田上渊信任他。”   宇文朔精神一振,道:“凭何有此看法?”   龙鹰道:“在田上渊刺杀小弟失败后,我见过他,感觉不到丝毫异样,直觉告诉小弟,田上渊在此事上是瞒着他的。勿轻视小弟的直觉,屡屡能令小弟避过大祸,正是凭没来由的兆感,使我没变成另一个陶过。”   宇文朔心动道:“如能分化乐彦,确能突破田上渊似泼水不入的堤防。”   龙鹰道:“宇文兄对田上渊的兴趣,不在小弟之下。”   宇文朔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向范兄透露。”   龙鹰心忖他肯这么说,已当自己是半个朋友。道:“乐彦交由我来处理。”   宇文朔道:“我是本地人,有些事由我去做,比较方便。”   龙鹰道:“这个当然,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田上渊在京师落脚的地方。他奶奶的,礼尙往来嘛!”   宇文朔皱眉道:“你想杀他?”   龙鹰道:“想得要命,但自知办不到,不过若能探听敌情,肯定是个对北帮的突破,小弟保证和你老哥分享。”   宇文朔道:“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既打草惊蛇,又使他对你戒心更重。当然,是指你能落荒而逃,逃不掉,一切休提。”   龙鹰哈哈笑道:“多谢提醒。”   宇文朔道:“我会尽力的,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闲聊两句后,各自去了。   龙鹰预料今天找他者众,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完成〈洛阳篇〉,开始〈西京篇〉,且还要去看符太留下的暗记,大家私下见个面,弄清楚李隆基的现状。   遂在渠畔找到树丛林间的幽静处,倚树阅卷,颇有忙里偷闲,或埋身搏斗时暗自调一口魔气的轻松写意。   西京一如洛阳,是座园林城市,这样的好去处,随处可得,永安渠也似洛水,两岸美景延绵,可行可停,悉随尊意。   龙鹰也想知道符太在《实录》十余页里,可说些什么。离大举迁都,皇帝、皇后正式起行,尙有个多月的时间,他怎可能将三十至四十天发生的事,浓缩在十多页里,不论他的字写得细如蚂蚁,依他风格,仍不可能尽述详情。   揭卷。   ※※※   妲玛背着他独坐厅堂中央的圆桌,没回头瞥他半眼,似融入厅堂的家具里去,成为最优美的摆设。   符太扣响门环,得她回应“进来”时,已感气氛异乎平常。   略带嘶哑的一句回应,却如涌出咽喉的苦涩。一言两字,相对于生离死别的岁月悠悠,竟同样难以区分。   符太在再没任何反应的美女对面坐下,一怔道:“你哭过了!”   妲玛没正眼瞧他,目光越过他肩头,眼神孤凄迷离,似陷身于不可抗拒、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情绪反复难断,却又以置身事外般的荒寒语调,徐徐道:“师尊本该仍可多活数年,可是五采石被盗,令她失去对生命的凭依。五采石不单代表她一段美丽的回忆,更是与年轻时一段珍贵恋情的唯一连系,也使她感到辜负了为她寻回五采石的人的美意。师尊呵!到今天小徒方真正明白你。”   符太心内坟满自己没法解释的怜意,妲玛每句只字,均深深撼动着他,摇魂晃魄,或许是因她对乃师的孺慕眷恋,或许是因她破天荒首次向自己抒出密藏着的情怀。   问道:“给令师五采石的人是谁?”   妲玛樱唇浅吐,道:“徐子陵!”   符太失声道:“什么?”   画面顿然拉阔。   妲玛的师尊和徐子陵是同时期的人,其恋情,很有机会和“少帅”寇仲有关,最后当然无疾而终,所以于她师尊来说,五采石的意义,远超于“鎭教之宝”本身,乃她精神寄托之所。失去五采石,等于失去了过去。   引而申之,妲玛的师尊认识“玉女宗”的创始者白清儿,还有一定的交情,如此方能解释妲玛为何精通“天魔妙舞”。   符太道:“令师和白清儿是否知交好友?”   妲玛娇躯微颤,目光移往他处,重新凝聚,以嘶哑的声音反问,道:“你怎能猜到?”符太苦笑道:“请夫人信任鄙人,搞清楚来龙去脉,鄙人愈有娶夫人为妻的机会。”妲玛玉容解冻,笑嗔难分的骂道:“你这人哩!人家难过的时候,仍疯言疯语。你立即给妲玛一个清楚明确的交代,凭什么可从田上渊身上夺回五采石?”   符太心里大骂自己自作孽,妲玛等于掏出心儿的部分任他观赏,如他不能回报以足量、对等的秘密,情何以堪,势在他们间留下一道永远不能缝补的裂痕,什么非卿不娶,全成废话。   无奈的道:“到长安后,鄙人可安排夫人和鹰爷见面。”   妲玛双目亮着了,秀眸异芒烁烁的审视他,似在评估他说话的可信性。   符太暗叹一口气,十个丑神医加起来,在争夺五采石一事上,比不上一个混蛋。   白清儿与妲玛的关系,必须弄清楚。   符太沉声道:“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夫人须清楚交代令师尊和白清儿的关系,否则鄙人将难说服鹰爷。”   妲玛沉吟不语。   龙鹰千不情、万不愿收起《实录》,深吸一口河风,让脑筋回复清明。   台勒虚云来到他旁,挨肩坐下,像每天都见面的朋友,闲话家常的道:“没想过呵!轻舟竟还有捧卷的闲情。”   他奶奶的,台勒虚云在最不应该打扰他的时候,打扰他。 第七章 纵论人生   龙鹰避而不答,因不知如何回答,更怕欲盖弥彰,微笑道:“小可汗别来无恙!”   台勒虚云似并不在意他读卷的事,目光投往驶经永安渠的一艘风帆,满载沧桑的眼睛闪动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龙鹰既感熟悉,又觉陌生,是他独有的,对生命同时眷恋和倦怠,发自心内落寞和疲惫的意态。   他不愠不火的道:“轻舟这句话,不无讽刺意味。北博之战后,我躺床大半年,最近方告复元,而轻舟仍纵横得意,贯彻到哪里均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作风。长安并不例外,三数天工夫,几将长安翻转过来。”   世上大多数人,说的一套,做的又另一套,但台勒虚云肯定是其中一个例外,对已发生的事实毫不隐瞒,亦不介意间接承认失败,因他真的不把成败放在心上。   台勒虚云发乎肺腑的谦虚、不造作、内敌、真挚,是龙鹰从未从其他人身上发现过的,通常智慧愈高者,愈是目无余子。   龙鹰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方得体妥当,即使普普通通的言词,只要是台勒虚云以他的方式说出来,配合他带点落寞味道的魁伟容颜和表情,内里总积蓄着奇诡的能量,可撼动别人。   道:“掀风作浪的非是范某人,小弟是被逼的,次次如是,小可汗当如小弟般清楚明白。”   台勒虚云吁一口气,叹道:“轻舟极可能高估了我,低估了自己。我们真的可以清楚明白吗?假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永远没法越狱,轻舟或会重新思量你我真正的处境。”   龙鹰心内涌起寒意,此人智慧之高,已到了使人无从揣测之境,事实上他这番话,恰是他们处境的写照。台勒虚云和自己发展至今天的关系,仿如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非任何人力能逆转。   他的说话,充盈自我探索、自我解梏的味道,哀乐其中。   龙鹰一时乏言可说。   台勒虚云轻描淡写的道:“我们现在可算是战友和伙伴吗?”   龙鹰真的不想睁着眼说谎,坦然道:“对此我感到糊涂,很难予小可汗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表面看,我们间再无解不开的矛盾和死结,而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于大方向上,我们利益一致,又有共同的敌人,理该可合作无间。但是呵!若小可汗设身处地,从小弟的位置去思量,岂能全无戒心?”   台勒虚云朝他瞧来,淡然道:“轻舟害怕鸟尽弓藏,对吧!”   龙鹰迎上他深邃不见底的眼神,苦笑道:“没这般简单吧!更确切点说,是你老人家不论为人行事,所思所谋,均大大异乎常人,无从揣测,说不定有一天你忽然有新的看法,谁能掌握小可汗脑袋内的东西?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注定了我们间欠缺互信的基石,不可能衷诚合作。”   又道:“大家现在是见一步,走一步。”   台勒虚云被触动某类情怀似的,兴致盎然地问道:“究竟是我哪种言行、想法,使轻舟形成如此印象?”   龙鹰道:“就像小可汗在北博山头所说,‘人正是大地上最杰出的败类’一句话,不但超乎常人所想所思,更逾乎常理常情,大有局外人看局内人的透彻,令人不知是怎么样的脑袋,怎么样的经历,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当我对小可汗有这个感觉,任何行之有效的一套,例如利害关系、天理人情,通通派不上用场,亦为不确定性的由来。”   台勒虚云点头道:“说得好!轻舟思维细致,可将虚无缥缈的感觉,描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非常难得,也使我感到与轻舟交谈,于此人人浮沉于苦海的人间世,是罕有的情趣。”   略一沉吟,续道:“轻舟不必将我的个人因素置于太吃重的位置,须考量的是整个大局、时势,和轻舟本身的实力。天下间,说到底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国与国如是,人与人间如是,仁义道德是用来装饰门面,骨子里就是那么的一回事。除非轻舟本身有争天下的野心,否则我们的目标没有直接的冲突,如河水之不犯井水。轻舟若然真的理解我台勒虚云,该知我万变不离其宗,对准目标付诸实践,永不偏离。诚如轻舟所指,人世间的富贵荣华,于我不外尘与土,不能左右本人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轻舟与我台勒虚云共谋一事,该比惯于三心两意的其他人,更无疑虑。”   见“范轻舟”径自思量,接下去道:“逐鹿中土,现时言之尙早,我们可退一步拟定未来,就是在击垮北帮前,你我双方同舟共济,心无二志,不论世局如何柳暗花明,大家不离不弃,并肩作战。”   对眼前有资格、并曾杀死良己的超卓人物,龙鹰心里有分敬意,但亦为他不受天理人情束缚的手段,深感战栗。   而不论台勒虚云说得如何漂亮,自己多么理直气壮,说到底双方均各怀鬼胎。   龙鹰不用说,“范轻舟”本身便是个假的身份,他的“长远之计”,与台勒虚云的“前朝复辟”,如水火之不相容,因而处处冲突和矛盾。假设他只是“范轻舟”,确有可能被台勒虚云这番话说服。   “扬州事件”肯定对他们的结盟投下阴影,龙鹰搪塞湘夫人的解释,台勒虚云绝不收货,只是难拿着这方面作文章,又怕关系弄僵了,因小失大。   台勒虚云也好不了多少,这边说合作,那边则由符君侯遣人北侵,意图立足大江,尔虞我诈,老大勿说老二。   沉声道:“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指教!”   龙鹰道:“小可汗既看破世情,为何仍要如我等众生般浮沉执迷?”   台勒虚云现出苦涩荒寒的容色,令龙鹰联想到落泊流浪、露宿街头的人,饥寒交逼下,忽然在路边惊醒过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无语自问时,该就是这副表情。   龙鹰心弦颤动。   台勒虚云别过头来瞧他,射出怜惜的神色,然亦不无自怜之意。叹道:“以轻舟的才智,怕也高估了‘人’这种生物,余子可想而知。所谓学富五车者,不过在使用别人的语汇表达自己,可恨是先贤又能比我们好多少。还是庄周有自知之明,一句‘夏虫语冰’,道尽我们的一切。看破世情?轻舟再次高估本人。”   龙鹰道:“佛、道两门,正就此提供解决的办法,一条出路。”   台勒虚云沉默好一阵子,然后道:“好吧!难得知心人,我便说出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的看法,也是密藏心底里的宗教。”   龙鹰静待他说下去。   对着其他人,超卓如田上渊、杨清仁、宇文朔,他多少可掌握一鳞半爪,惟独对台勒虚云,无从猜估。也使与他共话,不时路转峰回,处处惊喜。   自小汗堡一聚后,今回是第二次深谈。   台勒虚云道:“我的宗教,叫‘存在’。绝不限于自身的存在,而是泛指古往今来,上下四方,独立于思感之外的存在,我们名之为宇宙的一切。所谓的宗教,任之如何高妙,何等发人深省,不外画蛇添足,将人的想象和思维,强加于‘存在’之上,赋予人卑微的感觉和感情,低下者且是摇尾乞怜。存在的真义,就在‘本来如是’四字之中。”   龙鹰听得痴了,发呆片晌,艰温的道:“既然如此,小弟更不明白小可汗的执着。”   台勒虚云深沉地道:“于此恕本人只解释一次,以后再不会触及这方面的问题。答案就在‘本来如是’四字之内,人生正为其中部分,每次的投胎转世,在某一程度上,早注定你须走的路,看似有无限的选择,事实或许只得一条,不论如何迂回曲折。轻舟想想自己,便明白本人在说什么,你有选择吗?本人今次来见轻舟,是希望在击垮北帮前,你我均勿要三心堕思。”   龙鹰断然叹道:“依小可汗所言。”   小可汗离开后,有一阵子,龙鹰仍在发呆。   台勒虚云确是办大事的人,集中于联手对付田上渊一事上,其他如扬州事件一字不提,亦不理会其他事,且说话直接坦诚,没有回避敏感的问题,其说理精辟入微,配合他充沛的感情,感染力的庞大,震撼力之强,动魄惊心。   好一会儿后龙鹰元神归窍,回过神来,心叫厉害。如果自己不是有魔种的离奇经验,两次的死里复生,很难说会否成为他的“信徒”。   龙鹰从怀里掏出《实录》,瞧天色,离日落不到半个时辰,脑袋用功了片刻,方记起刚才正读至吃紧处。   怎可能的,如果自己是台勒虚云,定忍不住趁机问他凭什么在被“重创”后,仍可像个没事人似的赴飞马节,台勒虚云却像真的不放在心头,过去了的便让它过去好了,这是怎么样的胸襟?   龙鹰须强逼自己,方能将心神重投手上的《实录》去。   ※※※   当符太以为妲玛仍不愿说时,美人开腔了,出奇地平心静气,宛如回到昔日某段回味无穷的岁月,不徐不疾地道:“那时我刚足十岁,师尊忽然召我去,原来有客人自中土来了,是个有奇特美丽的女人,年纪该很大了,但又像很年轻,师尊着我唤她白姑娘。”   符太不解道:“年纪大就是年纪大,怎会既年纪大,又是年轻?”   妲玛不知是否因正浸沉在往昔的情怀里,一脸天真可爱的神情,似当日刚足十岁的小女孩又回来了,解释道:“因人家清楚师尊的年纪呵!她们畅谈旧事,不胜唏嘘,她们谈话,我在旁听着,从中听到她们曾经历同一时期的事,提及王世充、淑妮、杨虚彦等陌生的名字,还有寇仲和徐子陵,这两个人以前我听过,故特别有印象,其他一些名字,我全忘掉哩!”   符太不敢插话,害怕她情绪被打断,不肯说下去。   妲玛幽幽道:“人家真的可以信任你?”   符太苦笑道:“你不信我,信谁?我们并非今天认识,我何时出卖过夫人?”   妲玛微嗔道:“你毫不体谅人家,这些事我从未向人说过呵!”   符太拙劣的道:“凡事总有第一次。嘿!鄙人明白夫人的心情。恕鄙人坦白,我实为夫人取回五采石的唯一希望,大家衷诚合作是必要的,否则我很难说服鹰爷来见夫人。”妲玛患得患失的道:“勿骗我!”   符太竖掌立誓道:“绝非虚言。”   妲玛安心了点,道:“白姑娘还带来了个小女孩,年纪和人家相若。”   符太脱口道:“该是无瑕。”   妲玛娇躯微颤,难以相信的道:“你怎能这般清楚?”   符太豪情奋发,傲然道:“没点斤两,岂敢夸下海口,为夫人取回五采石。”   妲玛一双秀眸里的缅怀神色,被冷静锐利的芒光取代,淡淡的道:“大人还晓得什么?”   符太见她回复正常,心知不妙,又没办法,美女适才对自己流露真情的动人美景,仿如一场春梦,过不留痕。叹道:“鄙人晓得的,是整个天下的大势,包括塞内塞外。这非是我俩和田上渊个人间的私斗,而是牵涉到谁主天下的争霸之战,欠缺这个视野,我们根本没作田上渊相埒对手的资格。我和夫人亦非势孤力薄,而是有那混……噢!不!有鹰爷和他所领导的庞大实力为后盾,在知彼知己上,胜过任何一方,并经长期部署,所以鄙人说的绝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断语。田上渊确时辰已到,三年是个稳妥的期限。”   妲玛秀眉蹙起,浅嗔道:“你是死心不息,仍要提那三年之期。”   符太颓然道:“夫人请高抬贵手,勿再打击鄙人对夫人的一片痴心,绝了鄙人的妄想,留待鄙人手刃田上渊的一刻吧!鄙人绝不逼夫人做不甘愿的事。”   妲玛苦恼的道:“那就不要将三年之期常挂口边,人家给你烦死哩!”   符太有点不明白她的苦恼,逸离早前因缅怀旧事致黯然神伤的情怀后,她特别计较情约的事,原因何在?   ※※※   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乍现,醒悟过来。   对!她在怨怪自己忍不往向他倾诉心事,真情流露,并因而察觉芳心内对他的情意,也等于让他窥看到内心的奥秘,那是她一直竭力隐瞒的。   人与人间的关系很奇怪,一旦朝某方向走,便无法煞止,男女间尤其如此。当美女发觉对自己愈来愈“情不自禁”,对他的抗拒和防御愈来愈力不从心,与她秉持的宗旨背道而驰,故而特别吃不消他不住重提情约的事。   明悟照顶,符太登时心花怒放,因她表面的无情话而来的颓唐失意,一扫而空,舒服的挨往椅背,两手收到颈后合拢,承托着后仰的头,一副无赖懒洋洋的款儿,笑吟吟的瞧着她。   妲玛立告不敌,两边玉颊现出红霞,大嗔道:“看什么?是你不好,偏在这个时候来。”   符太道:“鄙人却认为是最好的时候,既是缘,也是分,谁都避不开。好哩!差点忘掉来找夫人的原意。”   妲玛一副绝不肯认命的神情,想到什么似的,道:“太医大人愈来愈放肆,来见人家一副惟恐天下不知的模样。昨天娘娘问起妲玛和太医间的情况,人家不知多么尴尬。”   男女间事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妲玛刚表示不愿再触及这方面,言犹在耳,自己却又不谈正事,反主动触及敏感的话题。   符太坐直身体,好奇问道:“夫人如何答她?”   妲玛道:“我请她不要问,总之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子。”   符太锲而不舍,续问道:“娘娘想的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妲玛唇角飘出丝丝笑意,悠然道:“当然是以为人家给太医缠得想自尽。”   符太道:“不是这样子,是什么样子?”   妲玛道:“此心明净,何来烦恼?只恨妲玛有所求,故被你这个坏蛋乘人之危,幸好也习惯了。说吧!太医大人今天来访,所为何事?”   符太糊涂起来,摸不清她有情还是无情,然乐趣所之,正是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他唯一清楚的,是今天之后,他和妲玛的关系,踏上全新的阶段。 第八章 高门寒门   《实录》〈洛阳篇〉至此终卷。   若法明在就好了,可问得妲玛师尊的名字,边想边将《实录》毁尸灭迹,又忖道自己生就一条“焚书命”,由《道心种魔大法》开始,到胖公公师父的毒经、千黛的《行医实录》、符太呕心沥血的巨著,通通毁掉,想想亦感古怪。   看情况,由妲玛责怪他“乘人之危”,破天荒首次开口承认对符小子非是“无动于衷”这一天开始,直至登上开赴西京的船,没写过半只字,符小子真懒。   际此片刻必争的非常时期,离开铺子近两个时辰,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否有人去找他晦气。岂敢怠慢,立即赶去起出符太的〈西京篇〉,顺道瞧符小子留下的暗记。   龙鹰隔远看呆了眼。   尙未开张的七色馆外人头涌涌,灯光火着,幸好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正忙碌地搬运各式各样的材料、器具等东西,最触目的是两个大木柜,旧东西,却是上等红木所制。   郑居中主持大局,敞开两个铺门,督导交通。   对街停着近十辆驴车,一副刚卸下货物的情况。   陆石夫立在郑居中之旁,他的十多个手下,散布四方,瞧热闹多于监视,个个神态悠闲,自然而然提供着保护。   陆石夫见龙鹰回来,与郑居中说两句后,往他迎来,而郑居中忙至只能打个招呼。   龙鹰移往人稀的街角,此时市内大部分商铺均已关门,兼是晚膳时刻,西市人流大减。   陆石夫来到他身旁,叹道:“范爷没想过吧!皇甫长雄入狱的消息轰传全城,以往受他迫害的香料业同行,蜂拥而来,有力出力,有物出物,顿然令七色馆实力大壮,货、人均不缺,成为不论任何一方面,亦可与香安庄分庭抗礼的规模。七色馆再非另一个商号,而是深入民心的传奇,没人愿见它倒下。”   龙鹰听得心中一动。   陆石夫说的是事实,可是表象之下,有更深层的意义,影响深远,可由此见微知著,掌握时势的大趋向。   关中乃高门大族最后一个堡垒,是从东汉“九品中正制”发展延续而来,根深柢固、盘根错节的政治、经济力量,全盛时垄断一切。其间自有起伏,晋室被一介布衣的刘裕取代,是门阀的首次崩颓,然高门世族仍占据着绝大的优势,超然的社会地位,体现于李渊以高门得天下。李唐建国,世家大族复苏,本该大有作为,可是武曌崛起,架空李治,遂惹来高门世族的反扑,却以失败告终,自此两方间从未停止剧烈的斗争。   即使以武曌的威势和手段,也要避开关中这个高门世族的地盘,迁往洛阳,一边大杀李唐宗室,一边戮力提拔寒门,巩固权力,炮制舆论神话,方敢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由此可见高门世族,余势犹在。   然而,在女帝不住打击下,高门世族确失去了其政治特权的合法性,代之而起是新兴的布衣阶级,成为新的统治阶层,如此风气,蔓延全国,关中这个高门世族盘根之地,亦不能免。   今次李显把京师迁返长安,高门欲来个“借尸还魂”,似有中兴之象,事实上历史潮流一旦开始了,实非人力能逆转。   眼前盛况,表面是受压迫的香业同行,藉七色馆对皇甫长雄报复,内里则是关中布衣平民阶层,在长期的不满下,积蓄已久的愤懑大爆发。   皇甫长雄的被掌掴、入狱已成一个象征,有着绝不寻常的意义。   翟无念、京凉、韦温一众高门领袖,为此奔走出力,并不只私人的关系,为的是关中高门大族的切身利益。   龙鹰从未想过,与皇甫长雄的争执,最后演变为高门和寒门的对决。   龙鹰吁一口气,有感而发,道:“我的娘!真没想过。”   陆石夫凑近点,低声道:“何时放人?”   龙鹰竖起三根手指。   陆石夫失声道:“三个月?”   龙鹰道:“不!是三天,有很大压力吧!”   陆石夫道:“当然有压力,正式检控近乎不可能,但三天似乎快了点。”   龙鹰道:“这是见好就收。兼之我曾向翟无念暗示三天之期,故关三天已达目标,足够在关中立威。忘了告诉大哥,现时最蠢的人,亦清楚陆大哥对武三思能起的作用,须防田上渊重施对陶过的故技,我已将此想法告知武三思。”   陆石夫恍然道:“难怪武三思硬塞了几个所谓的高手来我左右。范爷放心,自洛阳心有所归后,因有着明确目标,在武技上我没一天松懈下来,自问不住突破精进,该可应付任何险厄。”   龙鹰道:“我早看出来,亦一直放心,不过田上渊的‘血手’非一般武功,骤然遇上,措手不及下很易被他所乘,陶过是最好的例子。有机会找符小子,着他向你露两手,陆大哥当有个谱儿。唉!愈想愈真实,趁田上渊仍内伤未愈,我们须利用这段时间,未雨绸缪,做足准备,再狠挫田上渊。”   陆石夫皱眉道:“你总不能整天跟着我,有何办法?”   龙鹰欣然道:“陆大哥刚提出了应付的方法,就是不用跟在你旁的追随左右。小弟虽懂易筋洗髓之术,却没法用在大哥身上,因大哥本身的根基扎得比我还稳固。而正因大哥的根底无可动摇,固该受得起小弟的魔气,因而想出保证大哥能硬捱田上渊全力一击的妙法,令田上渊阴沟里翻船,不但可使他不敢再对陆大哥起妄念,又可削弱他的自信。”   陆石夫大喜道:“若真的可以这样,捱他一击时,我陆石夫定有回报。”   龙鹰道:“天下间,怕惟我方办得到,就是将一股庞大的能量,送入陆大哥气海深处,这股能量,陆大哥可当它为有灵性的护身符,平时蛰伏,大哥也须当它不存在,想都不要去想,遇事时,它会挺身护主。”   陆石夫听得瞪大眼睛,难以相信的道:“天下竟有这么神奇的真气?”   龙鹰道:“不是真气,是异能,超乎常理,且拥有我的精神烙印,像符小子,便给我注入魔气,扮起神医来方可这般得心应手。然非常不容易,须各方面条件配合,否则无益有害。”   陆石夫担心道:“对范爷有损害吗?”   龙鹰道:“损耗是必然的,可是我很快回复过来。坐言起行,我们立即到馆内的地下密室,进行此事。”   离开密室,搬运的盛况告一段落,由外转内,到工场和两个后铺堂喧闹起来,一时也弄不清楚场内有多少人在忙碌着。   手下来报,关中剑派的京凉在前堂恭候大驾,陆石夫自行离去,龙鹰则去见京凉。   客气两句后,两人坐好,京凉开门见山的道:“今早我见过陆石夫,请他释放敝派弟子长雄,给他一口拒绝,说此事已惊动皇上,且苦主身份特别,不容草草了事,故来见范兄,希望范兄给本人少许面子。说到底,此事既属一场误会,闲事一桩,希望可小事化无。”   当他说到“苦主”两字时,加重语气,充满讽刺意味,令龙鹰非常不爽,更表示出如京凉般的世族子弟的一贯态度,认为世族凌驾于皇法之上,一般刑规,对他们并不生效。   不过京凉词锋厉害,话里有话,一个不小心,被他拿着把柄,自己势落下风。   龙鹰讶道:“仍未解决?今早翟兄来找小弟,明言已请韦尙书去见娘娘,着小弟不用出力,京兄竟不知此事?”   京凉微露尴尬之色,认既不是,不认更不是,含糊的道:“听过此事,然而到现在长雄仍释放无期,故来向范兄说话。”   接着压低声音道:“我们现在最怕惊动师尊他老人家,故竭力隐瞒,然纸包不着火,一旦被他知道,肯定非常痛心,因而不得不来请范兄帮忙。”   龙鹰心叫厉害,这就是以德高望重的丘道约来压他,将问题转化,如仍不放人,惊动到丘道约,使他难堪,罪不可恕,他“范轻舟”也成关中剑派的公敌。   龙鹰心忖原来三天这般难捱,难怪陆石夫感到压力,看来武三思好不了多少。来个拖延之计,道:“没想过有这方面的情况,坦白说,此事若惊动皇上,又惊动娘娘,恐怕非是小弟这个苦主说了算数,还得看皇上和娘娘的意旨。正如京兄说的,到现在皇甫长雄仍被关在牢狱内,事情本身异乎寻常。这样吧!明早我去看情况,有消息立即知会京兄。”   京凉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为之气结,又拿他没法,不悦道:“任何事情,均离不开一个‘理’字,长雄伙人去挑衅,是他不对,然而,他的目的只是来找范兄说话……”龙鹰截断他道:“有什么可以说的?”   京凉立时语塞,双目闪动怒火,沉声道:“确没什么好说的,且不会是好话,可是朝锋五人,人人指天立誓,说范兄甫见面立即动手,令他们不得不反击以自保。”   龙鹰以比对方凌厉的目光反视之,冷笑道:“后生小子闯祸后,当然为自己开脱,京兄有否问秦淮楼的人?事实倶在,岂容狡辩。换过京兄是小弟,有人声势汹汹的在出门处等你,事情仍可善罢?”   龙鹰对付皇甫长雄是经过深思熟虑,布局完美,为的是要应付眼前的状况。   京凉一时间再没法在“道理”上坚持,龙鹰如有实质的眼神亦使他吃不消,软化下来,道:“范兄勿动气,能妥善解决此事,对你我双方均有利。上趟范兄在福聚楼处事的态度,尙书大人非常欣赏。”   龙鹰敛去魔芒,和颜悦色的道:“小弟怎敢对京兄动气,只是以事论事。这样吧!我明天去见大相,探听风头火势,尽量在一、二天内放人,京兄多瞒令师两天,该无难度。”   接着又道:“不过!京兄最好提醒皇甫长雄,勿再来找小弟碴子。要拼就拼做生意,大家货比货。对吗?”   京凉还有什么好说的,告辞离开。   因耳目众多,龙鹰再不能学以前般向众兄弟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找着香怪和郑居中,私下说密话,先报告有关皇甫长雄的情况。道:“我们只关他三天,再放他出来,让他垂死挣扎,看他逐寸逐寸地失守,方有乐趣。”   香怪两眼发光的道:“昨夜瞧着陆石夫掌掴人面兽心的皇甫长雄,感觉就像是我亲自落手,那是我在梦中常做的动作。”   郑居中担心道:“光明正大的斗做好香料生意,当然不怕他,最怕他旁门左道的手段,层出不穷。现在大家撕破脸皮,皇甫长雄再无顾忌。”   香怪道:“你高估他了,想讨另一记掌掴吗?他怎够我们范爷硬?我清楚皇甫长雄,遇上比他更强横的人时,绝不敢吭半声。”   龙鹰问道:“‘七色彩梦’何时面世?”   香怪沉吟片晌,肯定的道:“十天时间便成,开始时只推出小批量,用的是昨夜给清韵那样的包装,之后其他种类陆续而来,包装方面我们有最好的巧匠。”   郑居中头痛的道:“我一点不担心卖东西,却担心卖东西的地方,现在我们的铺子怎见得人?”   龙鹰道:“门面怎么漂亮也没用,最重要卖的是什么,这方面可灵活变通,先依诺卖一批‘七色彩梦’给秦淮楼,同时向须巴结的贵女们送出赠品,惹起轰动,到铺子正式开门做生意,自然门庭若市。”   香怪道:“我们还要继续从南方运来香料,令原材料的供应源源不绝。”   郑居中道:“这方面可交给我处理,有我竹花帮和江舟隆携手合作,水运上不可能出问题。”   龙鹰欣然道:“堂主开始有信心哩!”   郑居中道:“托范爷洪福。”   龙鹰道:“我明天设法解决铺子门面的问题,先处理一间铺堂,快有快的做法,尽量在十天内赶出个样子来。”   香怪赞叹道:“范爷真有办法。”   龙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又有兵贵精不贵多的明训。请老板对来加入我们的人进行严格筛选。首先,只可挑认识多年的人,其次是品格上没问题,最后,看我们真正的需要决定聘用的人数。现在是和皇甫长雄开仗,撑他腰者全是在西京有权有势的人。亦须视此为布衣和高门一场决战,我们成功了,便显出世上只有才具的高下,而没有高门、寒门之别。他们的美好岁月,已成过去。”   初更时分,龙鹰终舒舒服服躺上榻子去,打定主意看几页《实录》的〈西京篇〉首卷,便寻梦去也。   翻开第一页,并非符太往常叙事的方式,而是符太为自己逾两月没动笔的解释。   因迁都的事波及尙药局,符太也不能身免,尙药局的药材、设施,以及大部分人员,均要早一步到西京,在那里设立新的尙药局。   符太不但留后,且被差派特别任务,须和李显、韦后等坐同一艘楼船到西京去,沿途伺候照顾。   汤公公留在洛阳,于这个老太监来说,等若回乡归隐,从此耳根清净,颐养天年,希望可以安安乐乐地,等待百年归老的时刻来临。   李显的船队于七月中秋凉之际起程,只楼船便十艘之多,战船达二百艘,保安森严之极,沿岸更有兵员放哨守望,调动兵员逾十万。   同时禁止其他船只往来,待皇帝驾临西京后,方重新开放大河。   其他不论,只看李显船队赴西京的阵仗,知如何劳民伤财。   贵女、夫人、宫娥们大多还是平生第一次乘船,风浪绝不大,但已有很多人受不起,背负神医之名的符小子,施尽浑身解数,加上“血手”的特殊效力,勉强保住招牌。   在这样的情况下,符太想摇笔杆却没那个精神,加上船上人多耳杂,亦没什么好写的,索性停笔。   与妲玛坐同一条船,可是直至抵达西京,仍未有机会与她说半句话。   幸好公主们坐的是另一艘楼船,否则旅途寂寞,天才晓得她们玩什么花样。   看毕符太的“序言”,龙鹰疲不能兴,沉沉睡去。 第九章 兴庆密会   天未亮,龙鹰匆匆出门。   本想早点起来,然力不从心,多睡了片刻。因曾被台勒虚云暗缀在旁,故而非常小心,被他发现与宇文朔暗中往来事小,今次去会符太则事大,不容有失。   选在这么早的时候,为的是城内大部分人不是仍高卧未起,便是尙未出门,只有赶市集的农民,方这般早上路。际此人稀车少的时候,想跟踪邪帝而不被他察觉,绝对不可能。   龙鹰不敢托大,连续使出反跟踪的诸般手段,连过永安和清明两渠,到贯通明德和朱雀两门的朱雀大街后,朝南走约半里路,方折往东市,又过东市不入,越龙首渠,抵永嘉坊后,翻墙进入兴庆宫。   兴庆宫前身为隆庆坊,因内有接通龙首渠的大池龙池,风光佳绝,被征为官地。四周筑高墙,成为大明宫外皇族另一行所,也因此兴庆宫与大明宫或太极宫大不相同,不拘一格,因地制宜,风格多样。   大致而言,兴庆宫可分南、北两部分,中间有隔墙,以门相通。北为楼殿区,南为园林区,乃龙池在处。   龙池是园林的核心,龙首渠的支流从东北方流入,成数十顷的椭圆形大池,池内植有荷花、菱角,池岸花木繁茂。   位于龙池东端的沉香亭,相传当年“少帅”寇仲和徐子陵入住兴庆宫花萼相辉楼时,最爱到这里来说话。一楼一亭,遂名动一时。   直至抵达沉香亭,龙鹰仍不明白符小子为何约他到这里密会。   兴庆宫的防卫并不森严,远及不上当年神都的宫城、皇城,可想象亦与西京的京城无法比拟,特别是李显被“两大老妖”行刺后,已成惊弓之鸟。   宫内有军队长驻于东北角的卫署,负责宫内安全,虽派出兵员守门和巡逻,当然难不倒邪帝。   藏身于沉香亭西面茂密的林木里,片刻后符太来了,掠到他旁,学他般蹲下来,骂道:“迟达两刻钟,你这混蛋怎么弄的,着你天亮前,你日上三竿才来。”   龙鹰反驳,道:“太医大人在宫内养尊处优,怎知民间疾苦,你奶奶的,可知从西市到这里来,等于横过整个西京,若依你指定的时间,老子岂非不用睡觉。”   两人互望一眼,同时捧腹,又不敢发出声音,非常辛苦。   符太喘着气道:“你可晓得兴庆宫,现在有另一个名字?”   龙鹰勉强应道:“什么娘的名字?”   符太道:“五王宅!”   龙鹰一怔道:“难道张柬之等的五王,全搬进来?”   符太道:“此五王不同彼五王,临淄王李隆基、寿春郡王李成器、衡阳郡王李成义、巴陵郡王李隆范、中山郡王李隆业兄弟五人是也。枉我用心良苦,一点不领情,嫌近嫌远的,你走惯了,大家可随时见面。”   龙鹰开怀道:“真想不到连太少你这么本无可救药的混帐,竟然可以有长进,处处为人设想,你又凭什么住到这里来?”   符太傲然道:“凭的当然是能妙手回春的一双‘血手’,再就是以毒攻毒的用药奇技,你那娘的魔气早给本神医融浑转化,属于我而与你断绝关系。他奶奶的,不过改变点眉头眼额,换过以道炁为主轴的道眼,声音、姿态来个截然有异,竟就这么骗过所有人,眼睁睁瞧着都不敢相信。”   龙鹰道:“少说闲话,小弟现时百废待举、千事待办。你和闵天女是何关系?为何那天可在天一园遇上你?”   符太道:“我说的是闲话,你说的是废话。你奶奶的!不懂自己去读吗?你忙?老子更忙。少说废话,何时见妲玛?我快给她逼死。”   龙鹰沉吟道:“在这里见面有何问题?”   符太道:“我当然没问题,但她却不宜踏足兴庆宫半步,这叫宁给人知,莫给人见,所以只有我去找她,没她来找我。他奶奶的,明明对老子情不自禁,偏装模作样,真想强亲她的嘴,看她如何反应?”   龙鹰怀疑的道:“是真的情不自禁,还是你一厢情愿?”   符太叹道:“看来是后者居多,都是你的丑脸累事,换过以前的青靓白净,肯定易多了。”   龙鹰哂道:“依我看恰好相反,你这边脱下丑脸,她那边将你踢出新房。哈哈!希望你那时仍记得刚说过的蠢话。”   符太也忍不住笑,道:“你有很多时间吗?快说!”   龙鹰思量道:“到小弟的七色馆来如何?借机建立可公然往来的关系,胜过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   符太头痛道:“她不但不施脂粉,更从来不用香料,竟然到你的香料铺去买香?更何况你什么娘的色鬼馆尙未开张营业?”   龙鹰道:“色鬼馆?亏你想得出!你奶奶的!她代那婆娘去又如何?只要小弟送那婆娘一盒‘七色彩梦’,保证她心动,大家调校好时间,‘七色彩梦’送到韦后手上时,妲玛刚好在她身旁便有自告奋勇的机会。此为绝世妙计,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符太认同道:“我会设法陪她来,何时可送香入宫?”   龙鹰道:“小弟何时入皇宫,何时送达,你着高小子张开眼、竖起耳便成。快则今天,迟则明天。”   符太放下心头大石,点头道:“总算有交代了!”   龙鹰仔细端详,有感道:“太少确变了。和小敏儿又如何?勿告诉我她尙未失身于你。”   符太道:“你当我是你吗?少管老子的事。记着!不是见个面、碰个头般简单,你最好有全盘的‘屠田大计’,勿要害我。”   龙鹰叹道:“你好像忘了我是谁。没时间和你扯东扯西,设法让高小子先与我建立关系,可成为我们间的联系人。李隆基晓得我们见过面吗?”   符太道:“他知道了。现时他在西京颇有办法,你到西京来还是他告诉我的。时机来时,他自会与你碰头,不用偷偷摸摸的。”   龙鹰道:“我要走哩!你住在哪幢楼房?”   符太指点位置后,龙鹰急忙离开。   尙未到相府,半路上给陆石夫截着,道:“不用找大相了,早朝尙未回来,却使人传话,说娘娘要见你,着我领你入宫。范爷心里有个准备,随时可花上一整天。所谓的召见,是到宫内某处等候,何时见你,须看她的情况。”   龙鹰暗叹一口气,看来找沈香雪之事,要延至午后方成,大有可能浪费了宝贵的一天光阴。道:“我要先回七色馆,看有多少盒‘七色彩梦’可供送礼。”   陆石夫使手下让出坐骑,供他使用,两人并骑驰返西市。   陆石夫在马背上道:“今次娘娘忽然要见你,不会是好事。”   龙鹰道:“事情愈闹愈大,昨晚京凉来见我,还搬出丘道约来,语带威胁,令今仗更输不得。他奶奶的,怎都要捱过今天。”   陆石夫沉吟不语。   龙鹰问道:“大哥感觉如何?我指的是大哥本身。”   陆石夫欣然道:“表面似和平常没大分别,但感官却灵敏了,人变得轻松,很多时候有忘忧忘虑的感觉,非常棒。”   龙鹰喜道:“效果比我预测的更好,或许是因大哥的清心寡欲,等若半个修行者。”   陆石夫叹道:“是苦行!若非可潜修武道,又有追随范爷的乐趣在支持,日子会很难过。唉!贱内去后,我已生无可恋,没什么事可使我提起劲来,只有不住的工作。”   龙鹰道:“故而能无忧无虑,于大哥是罕有的事。”   陆石夫道:“确然如此。范爷送赠的奇气已一去无踪,因已与我本身混合为一,无分彼我。”   龙鹰笑道:“陆大哥现在等于一个活的陷阱,等待那家伙来上钩。”   陆石夫双目射出未在他眼内出现过的异芒,冷哼道:“最怕他不来!”   龙鹰心忖正因陆石夫因爱妻之逝,心早死去,故能起死回生的魔气,对他特别有效。道:“大哥可以放心,他一定来。”   陆石夫现在已成关键人物,不论武三思或“范轻舟”,在西京的威势,全赖陆石夫撑起来,何况他手握城卫兵权,干掉他,等于大削武三思的实权,对“范轻舟”,则为沉重至没法承受的打击。   陆石夫道:“如非怕打草惊蛇,我会派人全面监视乐彦,将田上渊养伤的藏身处找出来。”   龙鹰道:“恐怕连乐彦亦不晓得田上渊在城内。此事我已请宇文朔代劳,他有他的办法。”   陆石夫道:“入宫时,特别在见娘娘时,捜查彻底,故而身上绝不可以藏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龙鹰暗抹冷汗,如给捜出符小子的《实录》,肯定两兄弟同告呜呼哀哉。忙道:“幸得陆大哥提醒。”   宫城位于皇城之北,有三个组成部分,中为太极宫,掖庭宫居西,东宫居东,然掖庭宫和东宫合起来,仍只是太极宫十分之一的大小。   掖庭宫是犯罪官员的子女们,收入宫内进行贱役的处所,形同监禁刑所;东宫是皇太子办公和住宿处,就像洛阳的东宫。   故此宫城以太极宫为主体,重重宏伟壮观的宫殿,设置于中轴线上,南面称王。   在这条中轴线上,有三重城门,最南是皇城的中大门朱雀门,然后是宫城的正大门承天门,玄武门则为宫城的后大门。   从朱雀门到承天门这截长达数里的御道称天街。在皇城和宫城间有大片空地,人称“横贯广场”,将宫城、皇城分隔开来,在防卫宫城上具重大作用。   当年寇仲和徐子陵参加的马球赛,就是在横贯广场举行。   宽逾百丈的横贯广场,是“外朝”办活动的场所,除球赛外,如改元、大赦、元旦、冬至等大朝会,至乎阅兵、受俘都在这里举行,届时皇帝登上承天门主礼。   北门为玄武门,寇仲和徐子陵助李世民夺取帝位的决定性战役,就是在这里发生,被称为“玄武门之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玄武门之北为夹城西苑,乃重兵驻扎之地,西苑后大门重玄门,通往禁苑,乃皇家园圃。   在承天门和玄武门两门间的太极宫,共十六座大殿,位于中轴线上的大殿有四座,为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和延嘉殿,也是规模最大,最宏伟和重要的四大主殿,又以太极殿的尖顶,如鹤立鸡群,高出群殿之上,隔远也看得见。   太极殿乃举行“中朝”的地方,逢朔、望,皇帝在这里接见群臣,处理国家大事。   太极殿两侧设门下省、舍人院、宏文馆、史馆和中书省等核心治国机构,未能在这范围内任事者,均称不上为内阁大臣。   接着是两仪殿,论规模、气象,都逊太极殿两、三筹,然重要性和影响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皆因此殿为“内朝”举行之处,国政大事先在这里商讨、决定,只少数大臣重将有资格参与,更须为皇帝的亲信心腹才行。   可是,世易时移,本为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活动主场的太极宫,在高宗李治之后,已移仗大明宫。虽然,重大的礼仪活动仍在太极宫举行,但象征的意义,远大于实质的作用。   萧规曹随,李显迁返长安,入住的是大明宫而非太极宫。   大明宫位于禁苑之内,与太极宫成犄角之势,原名永安宫,是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八年,为太上皇李渊修建的避暑行宫。到贞观九年,李渊死,始易名大明宫。   论面积,大明宫等于大半个太极宫,楔形。高宗李治之所以从太极宫迁往此离宫,与大明宫的地势有关。   原来大明宫所在处,是龙首原的高地,远较潮湿的太极宫干燥,大利患风痹症的李治,故对此离宫大兴土木,进行整修扩建。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下,令大明宫亭台傲立、殿宇重重、廊径交接、处处林园,洋洋大观的阁殿亭榭,逾三十之众,富丽奢华处,比之太极宫,毫不逊色。   大明宫共宫门十一座,最重要分别为正南的丹凤门和北面的玄武门。   丹凤门规模最大,作用等同太极宫的承天门,亦可在此举行礼仪活动。   主殿含元,位于大明宫南部,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迎面是大殿的前庭,两侧设钟楼、鼓楼,东西再有左右金吾仗院,然后就是通往含元殿的龙尾道。   含元殿另一特色,乃其建于高台上,殿基比平地高出近四丈,因此,登殿须先攀上长二十丈的长斜阶。   台阶有一主二副三条阶道,中阶道为主,宽六丈,两边副阶道宽丈二。中阶道为皇帝专用御道,人称龙尾阶。从龙尾阶登殿,还要上三层台,下、中各为五丈,上台二丈,衬托得含元殿气象万千,巍峨壮丽。   地势加上本身的规模,继太极殿后,含元殿成为西京最高大雄伟的建筑。居高临下,可远眺终南山,近览城景,又非太极殿能比拟。   含元殿北为宣政殿,围墙外设史馆、弘文馆、门下、中书两省、御史台、命妇院等近臣、机要的官署。   宣政殿北是紫宸殿,是皇帝举行“内朝”的处所。有资格到这里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大臣,叫“入阁”,作用等同太极宫的两仪殿。   然而,不论含元殿如何气势慑人,宣政、紫宸两殿在政治上如何举足轻重,仍及不上麟德殿的规模和多样化。   麟德殿不但是皇帝和后妃的居所,更是皇族寻欢作乐的乐土,内里设有宴会、马球场,欣赏歌舞、观赏百戏的各类场所,加上东面就是太液池,风光怡人,令麟德殿成为皇宫内的园林。   池分东、西,西池较大,池岸以石块加固,池中有人工山名蓬莱,山上建太液亭,回廊环回,是观星赏月的胜地。   龙鹰由陆石夫送至丹凤门,交给宇文破,再由宇文破领路。 第十章 拖延之计   “清风刻漏传三殿,甲第歌钟乐五侯。”   不知是因宇文朔的关系,还是因曾以“天竺奇技”治好李显,宇文破对“范轻舟”颇友善,有说有笑的,领他走龙尾道,登殿阶,绕过含元殿,朝太液池的方向走。   以宇文破现时飞骑御卫大统领的地位,绝不会守着丹凤门,又或碰巧遇上他,而是特意恭候。   走不到十步,宇文破欣然道:“范兄确是硬汉子,以前不怕二张,现在无惧翟、京、褚、石,不卖帐就是不卖帐。”   翟、京、褚、石,该取自翟无念、京凉、褚允和石清流四人的姓氏,可知四人连成一气,互相呼应,故四姓并列。   龙鹰夸道:“大统领与他们同为关中世族,为何说起他们时,口气却像说的是外人?”   宇文破以带点不屑的语气,道:“我们和他们,有着根本的差异,像我们宇文氏,如独孤氏般,大唐开国时已是显姓,他们那时仍藉藉无名。我们秉持家风族统,他们则沾手江湖买卖、争财逐利,且视入仕为畏途,大半只脚踩入江湖去,亦因此成党成派。近年来,财大了,气也变粗,自视为关内族群之首,像与皇甫长雄的勾结,便是欺独孤家声势转弱,摆明不放独孤家在眼内,还暗助皇甫长雄与独孤家争产。今次范兄将皇甫长雄关进牢内,是对翟、京、褚、石的迎头痛击,打乱了他们的长期部署。哼!他们竟以为我们不知他们的狼子野心?”   龙鹰恍然大悟。   事实上,宇文破说一半,不说一半,语焉不详。   即使关中世族,亦分不同等级。   如宇文家、独孤家,位列隋唐时期天下四大门阀,与当时的李阀、宋阀齐名,均有能争天下的力量。最后胜出的是李阀的李渊,但因世族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李渊重情重义,并没排斥宇文和独孤两姓,还进一步以君臣的方式结合,自此宇文、独孤两大世族,成为李氏皇朝的支持者。   只从到飞马牧场作赛的成员组合,可知关内的传统大族,仍以宇文氏和独孤氏为首,讲究家风传承,对新时代的变化采取漠视的态度,作风保守。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以宇文朔的襟怀识见,仍提醒“范轻舟”勿去惹独孤倩然,便是来自高门对高门一类根深柢固的狭隘思想。飞马牧场那批老家伙,亦因同样的缘故不接受“范轻舟”。   然而,大时代的嬗变,关起门也挡不住外面吹进来的风风雨雨。女帝大幅起用寒士,打破了关中大族在政治上的垄断,严重地打击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中的有为之士,如独孤善明,奋而进军“世俗”,沾手生意买卖,还发了大财,成为关内保守世族中兴的希望,只恨被田上渊在一夜间摧毁,还留下争产的尾巴。   “争产”两字,不足以涵盖事情本质上的严重和广泛。   独孤善明的生意做得愈大,愈成功,余波愈烈。   向被排斥在保守的老牌望族之外的其他诸姓,其中又以翟、京、褚、石四姓为代表,与皇甫长雄互相勾结,各为倚仗,力图瓜分独孤善明遗留下来的庞大利益。   皇甫长雄藉独孤家快婿的身份明抢,在背后撑他的翟、京、褚、石则是暗夺。   在错综复杂的形势里,隐含路线的斗争。就是唐室正统和韦氏的权力争夺,也是皇帝和皇后间矛盾的体现。   在正常的情况下,皇帝和皇后间不会出问题,问题在有女帝武曌的前车之鉴,韦后对帝座的野心又不在武曌之下,由李显登位的第一天,已开始垂帘听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关内世族,遂分裂为两派。   一为以宇文、独孤两家为首,历史悠久的望族;另一为新冒起的翟、京、褚、石。前者对李唐正统,忠心不贰;后者则支持韦后,亦因而与韦氏一族狼狈为奸。   ※※※   微妙处,是一日皇帝和皇后融洽无间,两大派系仍维持表面的和谐,斗而不破。   故此,福聚楼的午会,季承恩暗助龙鹰,正因“范轻舟”已成世族两大派系,角力较劲的重要棋子。   皇甫长雄并不只是香安庄的大老板,而是牵连到两大派系明争暗斗的轴心人物。   龙鹰现在等于捣破了蜂巢,群蜂尽起,狂袭来捣乱的人。   如果纯为两条路线的斗争,情况未至如此复杂,可是再加上武氏子弟、宗楚客和田上渊、大江联、皇太子、皇太女,任龙鹰如何精明,仍想个一塌糊涂。   宇文破随便一席话,有如破迷解误的当头棒喝。   说话间,从含元殿东的观象门,再经含元殿北的宣政门,朝宣政殿举步。   御道东、西两边开门,为左、右月华门,右月华门内是门下省、弘文馆、史馆;左月华门为中书省、御史台等重要官署。   宣政殿矗立前方,面阔九开间,重檐庑殿顶,虽及不上含元殿高台建筑的得地得势,仍雄浑宏大。其左右为殿中、内省、集贤殿、书院,以及待制院、少阳院等机构。   宣政殿后为紫宸门、紫宸殿。   紫宸殿后就是广阔如湖,大明宫最著名的胜景太液池。   龙鹰叹道:“可是娘娘忽然召小弟去见,情况非常不妙,大统领可否指点一二?”   宇文破微笑道:“以范兄的才智,对此该早有定策。对吧!”   从这句话,可看出宇文破和宇文朔在皇甫长雄事件上联系紧密,互通消息,进一步证实皇甫长雄牵涉到关中世家的内部暗战。   龙鹰苦笑道:“本来确有部署,不过娘娘这般忽然召见,打乱了小弟的方寸。”   宇文破压低声音道:“有很多事,不方便由我说出来,希望范兄谅解。”   龙鹰笑道:“大统领根本没说过任何东西,何须顾忌?”   宇文破欣然点头,道:“差点忘了范兄是明白人,有一事忘了告诉范兄,就是太医王庭经王大人,吩咐末将说他会来见你,原来你们在天一园碰过头,他对范兄的‘天竺神咒’很感兴趣,详细问过我当日的情况。”   龙鹰心忖此事已在意料之内,因是今早说好的,只是奇怪宇文破为何转到此事去。唯唯诺诺的应着。   出紫宸门。   龙鹰定神一看,立即心中唤娘,因从没想过,眼前竟出现如斯美景。   纵目看去,殿阁楼台无数,约略一数,至少十多座建筑组群,环绕广阔的太液池而建,其庞大复杂的组合方式,肯定空前,更极可能绝后,除非后代能有大唐当时的人力物力。最宏伟的当然是主殿麟德,由前、中、后三座殿组成,进深达十七间,位于太液池西南,围以院墙,四面开门。   宇文破见他看得目瞪口呆,道:“不瞒范兄,在下首次立在紫宸殿的后殿台,从这里眺望太液池园区的景色,也像范兄般看呆了眼,因没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景象,明白什么叫叹为观止。”   在湖岸林殿环绕下,突出了似漂浮在池水中央人工小岛蓬莱上的太液亭。亭的平面为五柱梅花形,柱间围以弧形坐凳式栏杆,亭顶重檐钻尖,亭台亦为仿五瓣的梅花座,盖以琉璃瓦,仅是此亭,已巧夺天工。   龙鹰叹道:“怎可能的!”   洛阳的上阳宫,同为离宫,已极尽奢华,可是比起眼前的景况,实瞠乎其后。   宇文破道:“范兄当作闲话来听,在高宗皇帝扩建前,大明宫已颇具规模,但仍和眼前相差甚远。当年朝廷为扩建大明宫,须征收陇、雍、同、华等十五州的财物,扣京官一月俸禄,还要求朝廷公卿出资捐款,只是眼前的太液池区,有殿堂二十一座。”   龙鹰道:“如果没有大统领带路,任我横冲直闯,恐怕到日落仍寻不到娘娘在处。”   宇文破遥指太液池之东的一组殿落院群,道:“那是珠镜殿,是娘娘居停在处。”   龙鹰顺口问道:“太医居处又在哪里?”   宇文破答道:“是位于太液池西北方的长阁,除含凉、珠镜、承香、紫兰四殿外,以长阁的景观最佳。”   龙鹰差些儿惊叫,这小子不单在兴庆宫有住所,还在大明宫的太液池区占得席位,做太医做到这样子,确属异数。   宇文破语重心长的道:“王太医地位超然,他谁都可不给面子,却无人敢不给他面子。在来此途上,王太医大展身手,船过船的,纯凭灸针戳刺耳穴,针到病消,神奇至极,娘娘也坦承若没有王太医,不知如何捱至西京。”   龙鹰心忖这就是“血手”用之于善的奇效,通经活血,尤胜魔气。现在则是血手加魔气,妙手回春,乃必然之事。   宇文破没举步的意思,续道:“太医罕有与人结交,肯主动来会范兄,对范兄该是及时雨,范兄明白末将的意思吗?”   龙鹰叹道:“可是远水难救近火,见多一次面起不到什么作用。”   宇文破压低声音道:“勿妄自菲薄,娘娘怎都要看八公主的情面,不会过分为难范兄。”   又以更细的声音道:“末将已安排好,在范兄等待娘娘召见期间,太医先来见范兄,又或在见娘娘之后,须瞧情况。”   龙鹰不解道:“其中有何窍妙?”   宇文破道:“那就要看太医逗留多久?太医若谈得兴起,连娘娘也不愿打扰你们,若真能拖到入黑,那范兄的三天之期,怎都该实现吧!”   龙鹰大喜道:“原来大统领是自家人,何不早说,累得小弟瞎担心。”   又讶道:“大统领似晓得王太医定肯出手帮忙般。”   宇文破道:“事缘太医问起娘娘何故召见范兄,末将遂说出皇甫长雄的事,王太医听罢连说三声‘好家伙’,又问可有需他帮忙的地方,末将遂说出此拖延之策。”   龙鹰一怔道:“现在我们站在这里,是否拖延之计的部分?”   宇文破道:“正是如此。”   稍止,续道:“今午宇文朔大哥亲来见末将,嘱末将无论如何,均要助范兄完成此三天之期,并提出此延兵之计。范兄肯定鸿运当头,竟得太医另眼相看。唉!太医还是首次将末将的说话听进耳内去。”   龙鹰瞧太阳的位置,只要捱多个许时辰,日转夜,那纵然立即放人,出来时再被不用卖任何人帐的符小子截着,拖拖拉拉,加上到延平门狱需时,又怎都有多少手续须办的,撑到三更才放人,等于完成向翟无念夸口的三天之期。故此,看来非常笨的办法,恰是对症良方,以四两拨韦后的千斤。亏宇文朔想得出来。   从这个方向看,韦后理该立即见他,不会蹉跎时间,但再不成问题。   龙鹰心情转佳,眼前亭台傲立、林殿辉映、曲廊幽径、花香景美的太液池环岸,顿然格外迷人。还留心到太液池周围有回廊,即使下雨天,仍无阻游赏之乐。   问道:“是大相说娘娘要见我,大相又到哪里去了?”   宇文破低声道:“大相到麟德殿见皇上,没法分身,也不愿分身,希望范兄明白。”龙鹰暗骂奸鬼没道义,既不愿和韦后抬杠,亦不愿自己看到他不敢和韦后抬杠。   龙鹰道:“丑妇终须见公婆,在这里呆站太惹人注目,何不漫步太液池,顺道欣赏眼前美景。”   宇文破欣然道:“范兄是贵宾,当然以范兄的心意为尊。范兄请!”   两人相视而笑,走下紫宸殿后台台阶。   太液池区共二十一座殿宇群,正南为含凉、蓬莱、紫宸三殿,正北为玄武殿,殿北就是玄武门。承香殿居正西,珠镜殿居东。加上位于池西南的麟德殿,均属规模体制宏大的宫廷式建筑。   变化出现在散布各方的殿院,形式不拘一格,有百花齐放之盛,也令环池的建筑多采多姿,活泼热闹。   然而,即使主体属殿宇式架构,配院仍可变化多端,韦后的珠镜殿便是一个示范。   ※※※   珠镜殿最大的特色,是滨池构榭,将太液池、园林和殿宇浑然为一,成为景区里的景区。   水榭名临池,以粉墙与主殿群相隔,自成一国,太液池中央蓬莱山上的太液亭为对景,水光潋滟、烟雨空蒙,确是晴方好,雨亦奇,风、晴、雨、露,四时变化,可尽现一榭之内。加上最接近的大角观和清思殿,全在半里之外,令珠镜殿在池区内地位独特。   果如龙鹰所料,甫抵珠镜殿正大门,在等候的侍臣从宇文破手上接收龙鹰,领他立即去见“苦候多时”的韦后。   韦后接见他处,正是临池榭,这位天下间最有权势的女人,背着太液池安坐卧椅,后面是水榭边缘的矮雕栏,高髻云鬓,华衣丽服,似融入背后的池景里去,乍看下还以为她仍然年轻,尤其夕阳斜照下,她的发饰绸衣,边缘处闪闪生辉,更添她尊贵的气派。   妲玛静坐一角,故意不看他。   龙鹰于离她后座丈半外屈膝敬礼,同时献上“七色彩梦”,还感应到她的波动,知她非是对他的香品无动于衷。   陪他来的侍臣慌忙接过,送往韦后座旁的小几上。   两个年轻宫娥,立在韦后身后为她推拿肩背。   后方入门处,立着四个韦后的近卫,均属高手,非是一般卫士的水平。   韦后冷冷道:“范先生坐!”   龙鹰坐入为他特设,位于韦后左下首的位子去,刚好与坐于一角的妲玛遥遥斜对,后者神情冷漠,龙鹰无从掌握她心意。   韦后道:“听说范先生和长雄发生纠纷,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暗叫好险,如非想通皇甫长雄在关中高门暗斗的作用,此刻肯定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韦后一句“长雄”,其意昭然若揭,就看他“范轻舟”是否识相,如再坚持下去,与找死无异。当然,若非是“范轻舟”,韦后连和他说话的兴趣也没有。   独孤家与皇甫长雄的断绝关系,只能令韦后的干涉推迟一天,可想象再经韦温等晓以利害关系,韦后不得不出手。   宇文朔确了不起,于掌握情况后,想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如何回答,技巧所在。   就在此时,魔种再有直觉式的感应。 第十一章 三天之期   龙鹰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因着独孤倩然的关系,韦后昨天该已决定不插手此事,今天忽然态度大变,先召武三思,当武三思将事情推到“范轻舟”身上,立即打锣打鼓的急召“范轻舟”,其中必有新的因素,令她改变。   这新的因素,极大可能是宗楚客,他既可随时见韦后,亦只他比韦温更有影响力。   不用说,也知宗楚客正密切注视“范轻舟”一举一动,得悉“范轻舟”向翟无念许下三天之期,晓得终抓着重挫“范轻舟”的机会,可使“范轻舟”颜面扫地,遂于今早入大明宫见韦后,痛陈利害,引发接着的连串事件。   无心插柳下,因先返七色馆,延误大半个时辰,到大明宫再花另一个时辰,龙鹰完成了宇文朔拖延之计的上半部,否则近午后即入宫见韦后,而不是像现在般看着韦后后方的太阳沉降太液池之西,那任他施尽解数,又有符小子大力帮忙,绝捱不过今夜子时。   然而,看韦后现时开门见山的说话,摆明针对“范轻舟”的三天之期,来个快刀斩乱麻,一俟她开金口说出限“范轻舟”于今天内放人,那大罗金仙亦告回天乏术,龙鹰势重摔一跤。   故绝不可让她说出这句话。   龙鹰忙道:“娘娘明鉴,确为小纠纷,若娘娘允准,轻舟立即赶往延平门狱去,撤回供状,让有司立即释放皇甫兄。哈!小事而已!小事而已!”   龙鹰尽人事,听天命,故意将立即放人说在前头,让韦后以为达到目的,不好意思特别指定放人的时限。   妲玛朝龙鹰瞧来,双目射出不屑之色,显然没想过大名鼎鼎的范轻舟,如此窝囊,也使龙鹰晓得,符小子今早见过自己后,尙未有接触妲玛的机会。   韦后唇角逸出一丝笑意,龙鹰猜测她心里面说的,当为“本娘娘出马,哪到你不屈服”一类的话。   韦后微一颔首,道:“轻舟善解人意,我非常欢喜,此事必须在子时前办妥,轻舟明白吗?”   龙鹰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一如被判了刑的死囚。宇文朔的拖延之计立告泡汤,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以后在翟无念、京凉等人面前如何抬起头来做人?三天之期顿成不自量力的夸口之言,沦为西京茶余饭后的笑柄。   表面当然不动声色,大声答应。   韦后正要着他退下去办事之际,侍臣唱喏:“太医王庭经王大人到!”   龙鹰暗叹,符小子你来迟一步了。   同时心内奇怪,在《实录》四卷〈洛阳篇〉里,从未读过符小子这么登堂入室的来见韦后。   妲玛的冷漠解冻了,抬起螓首,一双秀眸射出不解和关注的神色,盯牢进入水榭平台的入门处。   韦后则眉头大皱,不明白丑神医何故大驾光临。   符小子现身了,得意洋洋的,先瞥妲玛一眼,累得美人儿垂首回避他的目光,这才向韦后施礼,道:“禀上娘娘,皇上晓得范先生入宫,非常欢喜,特派鄙人来,接范先生到麟德殿去。”   韦后的长脸立即再拉长少许,不悦道:“圣上怎知道?”   符太恭敬答道:“由鄙人禀上皇上。”   韦后用神打量符太的丑神医,不解道:“王大人和轻舟是旧识吗?”   龙鹰心叫妙绝,符太的厉害,教他难以相信。他之能在此时此刻,现身眼前,显示他在各方面均拿捏精确,与宇文朔密密串连不在话下,并想到自己的大漏洞,打出皇帝牌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时。   至于是否假传圣意,惟他清楚。   妲玛再不能保持此前无动于衷的样子,美目深注地盯着丑神医,又不时看“范轻舟”,芳心起疑。   符太好整以暇的答道:“识是新相识,大家曾在闵天女的天一园有过一面之缘,打过招呼。”   太阳西沉,染红天际。   稍顿,符太续道:“不过,范先生的‘天竺神咒’却是得皇上垂告,闻之久矣,因而一见如故。”   不容韦后说话,打个哈哈,说下去道:“之所以和皇上提起范先生,因大相向皇上献上手上仅余的小片香膏,皇上嗅过后惊为天人,而最令皇上印象深刻的是香味清新,令皇上心宁神怡,遂下问鄙人,此香是否有奇异药效?”   龙鹰心中好笑,符小子摆明拖时间,锲着韦后的质问,借题发挥,换过说的是另一个人,肯定被命立即闭嘴。   韦后莫奈他何的听着,哪教问的人是她自己,丑神医详细解释,该被理解为尽心尽力的表现。   妲玛表情古怪而可爱,是那种忍俊不住,偏又不愿笑出来的神情。   虽然不晓得符小子和她抵长安后的发展,可是观情察神,妲玛和符小子间的关系,应是空前良好。   符太踏入榭台后,妲玛如变成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女孩。   符小子说话的技巧,与人交往的手段,大有进步,可把平凡不过的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即使心里因其他因素不耐烦,仍然想听他说下去。   符太续道:“经鄙人鉴定,范先生出品尙未命名的香膏,确具奇异疗效,老少皆宜,皇上闻之立即着人去请范先生入宫见驾,这才晓得范先生入宫见娘娘。鄙人遂自告奋勇,来请范先生,顺便略尽地主之谊,领范先生漫游大明宫,欣赏沿湖美景。”   符太说话巧妙处,是先坦承由他告诉李显有关“范轻舟”被召入宫见韦后的事,可是到了节骨眼上,却故意模糊,变得似是李显采取主动。   这个掩眼法是有必要的,如被惯于宫廷斗争的韦后,晓得符太一直密切注视“范轻舟”,至乎与宇文朔、宇文破串连合谋,便大事不妙。   在宫廷里,事无大小,小心谨愼是保命的金科玉律。   韦后的眉头锁得更紧,若来的是别人而非符小子的丑神医,例如高力士,她一句话可将他打回头,事后李显肯定拿她没法子。偏偏丑神医乃宫内外罕有几个她不得不给面子的人,也是敢不卖帐给她者,故此容容易易的一句话,只能委婉道出。   韦后目光移往龙鹰,眼神转厉,语调则轻描淡写,道:“可是轻舟有要事待办,不能在宫内耽搁太久。是这样吗?”   龙鹰心中大骂,同时心叫好险,韦后对破他的“三天之期”,是志在必得,不容龙鹰拖延,说不定还派出手下,陪龙鹰一起到延平门狱去,若没得符小子来援,龙鹰完蛋大吉,乃必然事。现在则有力和韦后周旋,事后仍不虞有后患。   恭谨的道:“一切看娘娘意旨。”   妲玛差点笑出来,垂下头去,忍得不知多么辛苦。她深悉符太,知两人一唱一和,绕弯抹角的化解韦后的凌逼。虽然仍想不通两人的关系,亦知“范轻舟”大不简单,难怪区区一个外来人,竟可惊动皇上、皇后。   龙鹰暗忖在整件事里,武三思虽因韦后横加干涉,变得被动,然亦一直发挥着能左右大局的影响力,证明他确是宫廷政治的老手。龙鹰曾央他让自己见李显,武三思却指未是时机,原来武三思先打香膏牌,勾起李显对“范轻舟”的良好印象和回忆,这才安排龙鹰入宫见驾,自然是水到渠成,不着痕迹。而阴差阳错下,武三思此着发挥各方都没想过的妙用。   韦后被龙鹰表面看似顺从的一句话,堵死去路,差些儿语塞。   目光投往符太,后者知机的道:“这个可包在鄙人身上。嘿!究竟范先生有何要事急待处理?”   符太入榭台后,首次和坐在右面的龙鹰四目交投。   “噗哧”一声,娇笑响起,惹得韦后、符太和龙鹰同时朝妲玛瞧过去。其他宫娥、近卫则像听不见、看不到,皆因没这个身份资格。   妲玛自知失态,脸红红的垂下螓首,娇憨处,有多动人便多动人。   符太和龙鹰齐看呆了,似不晓得正和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言语交锋。   韦后干咳一声。   符太和龙鹰如梦初醒,目光回到韦后身上。   龙鹰心里涌起奇妙的感觉。   两代丑神医,全告失神,各有前因。   符太不用说也知是因对妲玛生出爱念,龙鹰却因曾与妲玛有车旅之情,骤然得睹她娇态,给勾起美丽的回忆。若然异日妲玛失守于符太与她订立的“情约”,龙鹰当可记上一功。   今次轮到龙鹰不让韦后有发言的机会,掌握主动,于此时刻实为成败的关键。故意将事情淡化,至紧要是模糊韦后颁下的时限,由于是当着韦后面前说出来,任韦后如何霸道,除非立即痛斥,事后也难责怪。而当然因有身负皇命的丑神医在场,韦后纵然不满,仍不得不客客气气的说出来。   有个微妙处是符太不知道的,就是龙鹰凭监察韦后内心情绪的波动,发觉妲玛的失声娇笑,对她的皇姊有一定的影响,使韦后感到因皇甫长雄的事而逆李显之意,是小题大作,而正如“范轻舟”所言,小事而已。   龙鹰恭敬的道:“太医大人明鉴,事情是这样子的,嘿!前晚在北里发生了小风波,累皇甫长雄兄被官府当场逮捕,当时小弟气在头上,告进官府去。不过,事过境迁,又得娘娘垂注关顾,提醒轻舟须以和为贵,轻舟遂立下决心,即刻赶往延平门狱,依足规矩办理释放皇甫兄的手续。”   符太一副原来是如此微不足道之事的神情,欣然向韦后道:“娘娘放心,鄙人保证皇上何时放人,鄙人亲自陪范先生到延平门狱去,让范先生可从速处理。”   又道:“鄙人还会亲口禀上皇上,指出范先生因有事在身,难陪皇上喝酒直至天明。”   龙鹰忍笑不知忍得多么辛苦。   韦后既气结又无奈。   气结是因李显夜夜笙歌,刻下正是他与心腹亲信们于麟德殿狂欢作乐的时候,以李显的大情大性,不到两杯肯定天塌下来也不管,岂会将别人有事没事放在心上。   当年龙鹰的丑神医,入宫见重登太子宝座的李显,便因丑神医的谈笑风生,不肯让丑神医离开,须汤公公三催四请,方勉强放人去为韦后诊治。由此可知“范轻舟”一入殿门深似海,如果喝个酩酊大醉,勿说今夜,怕明天午前仍没法到延平门狱去。   无奈因说话的是丑神医,使她不能以大欺小、蛮不讲理。且表面上符太对她的意旨照顾周到。   韦后头痛时,符太道:“禀上娘娘,鄙人又有个好主意。”   天已黑齐,太液池中央蓬莱岛上的太液亭,亮起六盏风灯,如漂浮在池面光芒万道的夜明珠,在四周池岸于林木掩映下透出的点点灯光衬托下,有种超乎人世的美态。   符太名副其实的由天光说至天黑,横跨日与夜的界线。   韦后显然感觉到光阴推移的压力,如此磨蹭下,蹉跎时间,不用去见李显,已过了子时。   龙鹰和符太心知肚明,时间是在他们的一方。   韦后少许不耐烦的道:“还不快说出来?”   符太目光投往妲玛,欣然道:“只要妲玛夫人肯监督情况,保证皇上与范先生闲聊几句后,立即放人。”   韦后双目亮起来,此确为没办法里的唯一可行之策。妲玛身份特殊,有她押解“范轻舟”,可保证连李显亦不敢邀他共醉。某程度上,妲玛等于韦后亲临,李显巴不得妲玛早走早着,免得碍眼碍面,不论心内如何渴望留下“范轻舟”,亦要被逼放人。   妲玛接触到韦后央求的目光,现出个喜嗔难分的表情,狠狠瞪符太一眼。   符太趁韦后注意力移往美人儿,向她大打眼色。   妲玛垂头沉吟。   她正是韦后使不动的人之一,要她首肯,须与她商量。   若韦后知妲玛乃符小子和龙鹰两大混蛋的“自家人”,当知此一临时决定,多么愚蠢,但这时却是对符太尽释疑虑,以为丑神医全心为她着想。   龙鹰则对符太的神来之笔、妙手偶得之着,叹为观止,一石数鸟的解决多件事,最重要是完成他对妲玛的承诺,让妲玛见到“龙鹰”。   在韦后面前,妲玛如若拥有“金刚不坏之体”,不论做何事,罪责仍上不了她身。   韦后柔声道:“皇妹!”   妲玛轻轻道:“好吧!不过,若皇上不肯放人,皇姊勿要怪我。”   马车在珠镜殿东外院恭候,驾车的竟是难掩兴奋神色的高力士。   龙鹰一怔道:“这小子不是早升了官?”   符太笑道:“亏你仍有理闲事的心情,差点因区区一个皇甫长雄闹个灰头土脸,你奶奶的,如非我知机救驾,看你如何在西京混下去。”   妲玛跟在两人后方,似从暗黑里走出来的美丽精灵,眸珠像两颗最罕贵的绿色宝石般闪动异芒,看着、听着两人谈笑自若的朝马车走过去。   龙鹰骂道:“你这小子懂什么,只知在宫内作威作福,不知外面风大浪大。小功小劳,立即水鬼升城隍,当是建立了不世功业。你奶奶的。”   高力士兴奋的道:“范爷你好!”   龙鹰含笑点头,同时让往一旁,道:“夫人请登车!”   妲玛来到龙鹰旁,却望往另一边的符太,似乎对龙鹰有点害羞。   符太传音道:“夫人猜对了,鹰爷是也。”   妲玛娇躯微颤,不敢瞧龙鹰,登入车内去。 第十二章 夺石大计   马车驶出珠镜殿外院门,转右,朝南走。   两排座椅,妲玛、龙鹰坐后排,符太前排,半跪着,坐到小腿去,面向两人,方便说话。   龙鹰该是妲玛现时最想见的人,可是真正面对龙鹰,她出奇地害羞、紧张,咬着唇皮、垂下螓首,像个小女孩远多于来自远方,不屈不烧,誓要寻回五采石的超卓高手。   龙鹰脑筋一转,明白过来。   妲玛是信任他们,不怕在他们面前显露内心真实和脆弱的一面,龙鹰乃她成败的关键,患得患失,人之常情。   龙鹰心生怜惜。   符太朝龙鹰打眼色,着他说话抚慰妲玛,口却低喝道:“中速!”   高力士应诺。   龙鹰从容道:“眼前有个夺回五采石的机会。”   妲玛娇躯一颤,抬头别过俏脸,往龙鹰瞧来,双眸异芒烁闪。   一句五采石,将她的魂魄召回来。   符太叹道:“鹰爷就是魔爷,总比别人有办法。”   龙鹰向妲玛道:“我以‘范轻舟’的身份抵西京的第一个晚上,老田那家伙于天明前来行刺小弟,当然不露本来面目,累得我不知多么高兴,忘掉了太医大人须亲自手刃此獠,幸好功亏一篑,重创了他,却干不掉他。”   驾车的高力士“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妲玛没有笑的心情,瞪大美目瞧着龙鹰。   符太骂道:“这算什么兄弟!”   龙鹰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岂能强求。现在看来老天爷站在大人一方,故此在那样送上门来的情况下,仍给他落荒逃掉。我已算非常够兄弟哩!没穷追到底。”   妲玛俏脸微红,显因龙鹰对她和符太的事,了如指掌,轻轻道:“田上渊伤得重吗?”   符太精神大振,道:“那就是真的有机会了!”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向妲玛显露“范轻舟”的另一面,如脱胎换骨,转化为不可一世、纵横塞内外的魔门邪帝,语气仍从容自若,淡淡道:“答这句话,没固定的答案,是与不是,同时存在,我确重创了他,伤其经脉脏腑,交手时更令他两次喷血,但是由于他身具五采石,可以迅速复元,亦可以视之为伤势不重。”   前面传来高力士满足的叹息,当是感到龙鹰的说话分析入微,非常精采。   符太道:“晓得他躲在哪里养伤?”   龙鹰道:“恐怕连乐彦都不清楚,遑论外人,不过我已请宇文朔亲自出马,务要找到田上渊的鼠窝,俾我们能进行五采石物归原主的大计。”   妲玛糊涂起来,道:“鹰爷呵!找到他时,早复元了,何况他手下高手如云,我们很难入手。”   龙鹰和符太交换个眼色,晓得翠翘夜宴后,妲玛欲夺回五采石的行动里,极可能尙未找到田上渊,便给对方的高手拦截,负伤逃去。因为如田上渊出手,加上武功高强的手下,妲玛势难脱身。“血手”比之世间任何武技,更有机会活擒对手。   同时想到田上渊怎都要见妲玛一面背后真正的原因,就是故意让她探得自己身具五采石,以之为饵,引她上钩。   唯一不明白的,是田上渊既布下陷阱,竟没有亲自对付妲玛。   想想两人已暗抹冷汗。   龙鹰欣然道:“外层的创伤,或许能在三、两天内复元,但深层的创伤,没十天半月,休想康复。”   符太道:“希望宇文朔今晚即可找到田上渊的藏处。”   龙鹰苦忍着笑道:“太医大人,若范某人像你般,仅懂等运到,早卷铺盖返乡下耕田。我说的机会,指的当然不是这样的机会。”   符太丝毫不以为忤,佯驾道:“死小子,又在耍本大人,你奶奶的,可以不卖关子吗?”   妲玛见两人谈笑自若,轻松起来,央求道:“鹰爷呵!妲玛很想知道哩!”   符太定睛审视妲玛,道:“夫人对这家伙,似比对小弟乖多了。”   不待妲玛回应,转向龙鹰道:“我们有很多时间吗?”   又喝道:“慢速!”   高力士再次应诺。   龙鹰道:“长话短说,皇甫长雄并非区区一个小人物,而是代表着关中传统世族和新冒起世族的权力斗争,亦代表着娘娘和皇上两条路线的明争暗斗,加上有宗楚客在后面推波助澜,故此今天娘娘针对范某人的‘三天之期’出手,幸好有大人和夫人联手打救,否则小弟已阴沟里翻船。”   驾车的高力士忍不住发声道:“范爷真谦虚。”   龙鹰讶道:“高侍臣传音的功夫相当不错。”   高力士传回来道:“多谢范爷赞赏。”   妲玛追问道:“皇甫长雄与对付田上渊有何关连?”   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和这家伙的纠纷,令范轻舟和陆石夫的密切关系显露无遗,也让有心人掌握到陆石夫在西京举足轻重的作用。田上渊既奈何不了范某人,岂肯错过此一石二鸟的便宜。”   妲玛道:“田上渊会将行刺的目标,从范先生转移往少尹大人。可是……唉!恕妲玛愚鲁,人家仍不明白呵!范先生是否准备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护少尹陆大人?”   符太皱眉道:“那只会将田上渊骇走,何况如陆大哥左右常有生面孔、又没有官职的人,势启人疑窦。”   龙鹰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苦笑道:“仍在卖关子,死性难改。”   妲玛道:“范先生的话引人入胜,纵然知道,仍没法想得通。”   符太担心道:“希望你这家伙不会虎头蛇尾,那第一个丢脸的,是老子。”   妲玛看看他,瞧瞧龙鹰,摸不清楚两人毫不客气、嘻笑怒骂的古怪关系。   符太喝往前方,道:“驶到池边,诈作欣赏风景,停停行行。”   高力士兴奋应道:“领旨。唉!范爷真棒,只可用有鬼神莫测之机来形容。”   符太冷冷道:“现时赞之尙早,勿捧错了人。”   ※※※   转向龙鹰道:“还不说出来?”   龙鹰哑然笑道:“须有点耐性。所有事,是藤牵瓜,瓜牵藤,说漏任何一方面,将无法掌握拿捏。”   吁一口气,道:“现时在西京进行的,是一场权力的游戏,不住重新洗牌,迁都一大变,范某人踏足西京一小变,意义同样重大。不说废话,简而言之,‘三天之期’是个关键,今晚若能成功捱至子时放人,就是小弟胜出,权力遽增。反之,是功亏一篑,中箭下马,黯然退出这场游戏。”   符太道:“现在摆明‘三天之期’操在我们手上,成又如何?”   龙鹰道:“以兵阵言之,武奸鬼、陆大哥和小弟,顿成无敌的铁三角战阵,任对方如何人强马壮,只有望风而溃的分儿,即使没这般不济,亦难动摇铁三角里小弟这个‘尖角’分毫。故田上渊若要破我范轻舟,就先要破可以破的陆石夫,且须在这段时间内行动,否则如让与皇甫长雄的风波平息下来,将难混淆耳目,混水摸鱼。陆大哥曾当众掌掴皇甫长雄,有人买凶杀人,理所当然。”   符太道:“田上渊手下高手众多,我见过的虎堂堂主虚怀志,是一等一的高手,有行刺陆大哥的资格,田上渊该不用负伤出手,我们岂非好梦成空?”   龙鹰道:“假若我们营造出非田上渊出手不可的形势又如何?太医大人明鉴,小弟已警告大相,着他派出高手追随在陆大哥左右,轮番当値。一对一决战,陆大哥与虚怀志鹿死谁手,尙未可料,何况先要闯过陆大哥的亲随高手?陆大哥的情况与陶过相同,只有田上渊,方有一试的资格,而又保证纵然失败,仍可全身而退。可以这样说,即使没有诸般问题,大人和夫人能贴身保护陆大哥,也不可能把来行刺的田上渊留下来,你们将田上渊当作是我或两大老妖便明白。”   今次连符太也糊涂了,妲玛更不用说。   前面的高力士赞叹声起,透出心痒难熬、极欲听得下文的滋味。   龙鹰洒然道:“看!不卖卖关子,怎有这种说话的情趣,更没法把情况透彻阐明,让大家掌握精确。”   符太向妲玛道:“夫人终可亲睹鹰爷的风采哩!”   妲玛俏脸红红的,非是害羞,而是兴奋,白符太一眼,像在说“知道哩”。然后道:“妲玛首次感到,有希望取回五采石。鹰爷呵!人家现在看到的,只是陆大人的危机,瞧不见我们的机会。”   龙鹰微笑道:“正因夫人想不到,太医大人想不到,高侍臣亦想不到,田上渊方会中计入彀。一般的计策,以田上渊的才智、武功,可一眼看穿,故此计必须完全绝对出乎他料外,始有成功之望。噢!勿怪小弟卖关子,因是不容有失,必须先说清楚。”   符太首次点头同意,不是因他对龙鹰多了以前欠奉的耐性,而是从妲玛不住转亮的眸神、俏脸像发光似的神情模样,瞧出龙鹰于峰回路转、谈笑用兵式的说话里,呈现出天马行空,教人无从揣度的智慧、气魄,深深攫抓着美人儿的心神。   更明白龙鹰在重演当日自己与柔夫人闹得不可开交时,全力助攻的旧况,目的就是不让妲玛失望,不让她对龙鹰的期待落空。妲玛虽未能目睹龙鹰纵横大漠的豪情霸气,却可从他在西京这个权力游戏的捭阖里,窥见被誉为“新少帅”的龙鹰,名不虚传。   妲玛一直置身于与龙鹰敌对的阵营内,龙鹰威势之盛,感受特深。   没对龙鹰失望,就是没对符太失望。   龙鹰道:“简而言之,就是小弟在陆大哥身上做了手脚,保证陆大哥可硬捱老田一记‘血手’,同时礼尙往来,令老田伤上加伤,那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妲玛呆瞪着他。   符太道:“魔气?”   龙鹰道:“我耗费了大量真元,花足整个时辰,在陆大哥身上暗布护身符,令他感官的灵锐度大幅提升,有应付突变的本能。田上渊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中计。”   妲玛不解道:“可是若我们仍不晓得田上渊受伤后躲到哪里去,情况和现在根本没有分别。”   龙鹰欣然道:“此正为最精采的地方,狡兔三窟,不过任他逃往天涯海角,由于被小弟的魔气侵体,一时间又无法化掉,范某人就可凭对魔气的感应将他挖出来。高小子说吧!我知你忍得很辛苦。”   高力士不能置信的道:“范爷怎晓得的?”   马车停在池岸。   天上繁星漫空,灿烂迷人。   符太喝道:“勿说废话。”   高力士的声音传来,恭敬问道:“敢问范爷,然则范爷又何用出手,着宇文朔查探田上渊的寄身之所?”最后加一句“多谢范爷唤我作高小子”。   妲玛抿嘴浅笑,道:“肯定又再听到庐爷‘技术就在这里’一句话。呵!真教人期待呵!鹰爷怎解释呢?”   符太心花怒放道:“今次饶过你这家伙卖关子之罪,因尙为首次见到夫人笑得这般灿烂,如此开怀。”   妲玛又白他一眼,道:“太医大人看错了,人家不知多么紧张。”   龙鹰向符太道:“高小子确是可造之材,想得深刻细致,因他所问的,牵涉到能否取回五采石的关键。”   符太讶道:“何有此言?”   龙鹰道:“在洛阳的翠翘夜宴,夫人感应到田上渊有五采石随身,可是前几天田上渊来行刺小弟,我可保证他身上没有此物。”   符太一呆道:“难道在翠翘楼那晚,他是故意采石随身,好让夫人感应得到?”   龙鹰冷哼道:“此正为田上渊不顾避忌,仍要见上夫人一面的理由。”   妲玛顾盼两人,道:“鹰爷怎可能对洛阳发生过的事,如若目睹?”   龙鹰解释道:“因为我和太医大人,有一套秘密通信的手法,使我能对发生在太医大人身上的事,巨细无遗。”   见妲玛两边玉颊又泛红晕,忙补救道:“所谓巨细无遗,指的当然是对大局有影响的情报。”   话出口,方知又犯了欲盖弥彰之弊。   符太道:“好哩!揭盅的时候到了,该怎么办?”   龙鹰沉声道:“是两手准备,如果人、石分离,我们又查得老田行动前的藏处,就兵分两路,由小弟去取老田的狗命……”   符太斩钉截铁的道:“他的狗命是属于我,此事没得妥协,不容商讨。”   妲玛双眸一闪一闪的瞧着符太。   龙鹰道:“小弟当然尊重太医大人的选择,这样吧!我虽伤他却不取他的狗命,留待你老兄亲自处决。哼!任他三头六臂,怎飞得出我龙鹰的指隙。”   符太一副算你哩的神态,向妲玛道:“鄙人和夫人一起去取宝。”   妲玛担忧道:“如他真的携石在身又如何?刺杀肯定突然而来,我们却各据一方,如何配合?”   龙鹰笑道:“夫人放心,陷阱就是陷阱,由我们操控,小弟早为老田择下行刺的吉日良辰,就是北里因如坊在后天开张的大日子,故此大家配合上绝无问题,且可定下诸般应变的手法,保证五采石可物归夫人。”   接着道:“咦!一队人马正从麟德殿的方向驰来,带头的是宇文破。高小子立即开车,和他们碰头打招呼。”   妲玛大讶道:“尙未听到蹄声呵?”   高力士驱马调头,朝麟德殿方向驰去。   不到片刻,蹄声在前方半里外响起,接着是高力士的失声惊呼。   符太道:“是否宇文破?”   高力士应道:“我的娘!范爷是否能预见未来?”   龙鹰道:“哪有预见未来这回事,连占卜也模模糊糊的。”   符太道:“他该是奉皇上之命,来催我们范先生的大驾。”   又向妲玛道:“夫人想好应付娘娘的说词了吗?”   妲玛撇撇嘴儿,漫不经意地道:“我又不是娘娘,怎管得皇上那么多。”龙鹰淡淡道:“小弟又有一计哩!” 第十三章 妙绝天下   龙鹰、符太和妲玛奔马长街,马不停蹄驰出宫城、皇城,过朱雀门,直入朱雀大街,到与兴平大街交叉处,转右直奔延平门,于子时前小半刻钟,抵达延平门狱。   陆石夫早得宇文破派出飞骑御卫知会,在门外恭候三人。   大门敞开,狱内广场灯光大亮,明如白昼,値勤的狱卒人人精神抖擞,紧守岗位,等待释放犯人的一刻。   三人驰进广场,甩镫下马。   施礼后,陆石夫伴着三人,朝牢房方向举步,龙鹰和陆石夫在前,符太和妲玛居后,由于有韦后的义妹亲临,兼之有丑神医,气氛异样至极。   龙鹰问道:“京凉来了吗?”   陆石夫沉声道:“他在牢堂等候,好接皇甫长雄出狱,算给他面子了。”   又向龙鹰打个询问的眼色。   龙鹰道:“不用顾忌,是自家人。”   陆石夫大讶,却没追问。   龙鹰的自家人,指的当然是妲玛。   表面上,妲玛做足本分,向皇姊韦后尽责,依韦后吩咐禀告李显,明言皇后有急事须“范轻舟”亲自去处理,言罢退往李显飮酒作乐的殿外等候。   当时在座者,尙有武三思、宗楚客和一众酒肉心腹近臣,人人目睹其事,也心知肚明什么事情在发生着,除了昏君李显。   此时李显刚两杯下肚,哪来闲情理会酒色外的任何事,见到“范轻舟”,更是欢喜,兼且丑神医尙是首次参加他的夜宴,转头忘掉了在殿门外等候的妲玛。   谈起香经,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符太“冒死进谏”,李显方肯放人,踏出殿门的时间,刚好是亥时中,离明天开始的子时,仅剩半个时辰。   龙鹰道:“不理是他娘的什么时候,放人的时间必须塡‘亥子之交’。”   陆石夫竖起拇指叫绝,道:“范爷了得,此招教谁都不能说谁。”   龙鹰报以微笑,随他踏阶登门,进入牢堂。   此正为龙鹰最后想出来的妙计,就是将放人的时刻模糊化,选在两日交替的界线,既是前一天,也是后一天,没人丢脸。其中自有种玄之又玄的意味。   与同来的两个关中剑派的资深弟子,正等得不耐烦的京凉,见“范轻舟”入堂,虽听到四个人的步音,还以为是狱佐一类的人物,黑着脸站起来,不客气的道:“范兄是故意迟来!”   妲玛的声音在陆石夫、龙鹰后方响起,冷如寒霜的直斥道:“不管你是谁,勿说废话。”   京凉终见到妲玛,虽认不出是何方神圣,却被她的美丽和气质所慑,又认出伴在她旁是“丑神医”王庭经,立知妲玛大有身份名堂,虽然是自出道以来,当面被不留余地的顶撞,也不得不立即闭口,尴尬至极。   龙鹰却做好做丑,忙道:“夫人息怒,这位是关中剑派的当家师兄京凉京当家。”   又向发呆的京凉道:“夫人乃娘娘的皇妹妲玛夫人,娘娘请她来监督小弟放人之事。”京凉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陆石夫客气道:“京兄请坐。”   京凉乖乖的坐回椅子去,他的两个同门更连大气不敢透一口,三人气焰全消。   陆石夫朝守牢房的两个狱卒下令,道:“将犯人皇甫长雄提出来。”   接着向龙鹰、妲玛和符太道:“夫人、太医大人、范先生,这边请。”   领三人到牢堂另一端,狱长早预备好撤回告状的文书,摆在长方木桌上,等待“苦主”龙鹰画押。   京凉等只有看的分儿,噤若寒蝉。   龙鹰从容不迫的坐到椅子去,毫不犹豫画押签署。   陆石夫、符太和妲玛,分立两旁。   皇甫长雄给押出来了,手铐、脚缭、蓬头散发,不过被关了两天,却像别人给关了两年的模样,萎靡憔悴,眼布血丝,见到“范轻舟”,双目喷火。   京凉怕他不知就里,胡乱说话,沉声喝道:“勿说话!”   皇甫长雄方发觉京凉来了,知有转机,顿然精神大振。   陆石夫喝道:“解镜!”   狱卒照办。   不片晌,皇甫长雄回复自由身。   陆石夫斜眼兜着他道:“得范先生不追究,今次对你是从宽发落。不过!若你再纠众犯事,我陆石夫第一个不放过你。”   皇甫长雄正要反唇相稽,放几句狠话,京凉已知机的着左右抢过去,连推带挟的将皇甫长雄架往门外去,自己则向众人施礼告辞,匆匆离开。   陆石夫和龙鹰,送妲玛和符太一程,以符礼节。   今次是妲玛、符太策马在前,龙鹰、陆石夫在后,在夜静人稀的兴平大街,望东面的朱雀大街缓骑而走。   蹄起蹄落,两旁隐传回响,颇有漫游夜京城的兴味,特别是经过惊涛骇浪的一天后,风波暂平,诸事告一段落。   龙鹰“亥子之交”之计,是必须的,否则将成画龙欠睛,因关系到权力的斗争。所谓权力,简而言之,就是可令别人做本来不会做的事,如主子之于奴仆,上级之于下级,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来说,是不得有违。韦后正是运用她的权力,硬逼“范轻舟”做他不情愿的事,如若不从,不论理由有多充足,韦后仍认为威权受到挑战,必报此恨,那时“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定是得不偿失。可是来个“亥子之交”的双赢之局,加上妲玛陈述情况,虽未臻理想,韦后总算对己方人马有交代,故可勉强收货。一来一回,乃截然不同的局面。   今天的遭遇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处处意外,变化之速,使人难以留神。   入宫见韦后前,于如何对付田上渊,仍模模糊糊的,可是情况忽然逼至眼前,必须向妲玛表现出鹰爷的功架,以免她再一次失望,际此紧要关口,灵思如泉涌出,同时大耍卖关子的能耐,连自己也感精采纷呈,说毕意犹未尽。   尙未转入朱雀大街,龙鹰已将布阱对付田上渊一事,向陆石夫解说清楚。   陆石夫道:“这个容易,不外两天的时间,我可留在少尹府,足不出户,然后装作因因如坊开张,权贵云集北里,依例不得不亲身出来打点,好予田上渊可乘之机,错过了,便不知何时再有这么的好日子。”   前面的符太松一口气道:“最关键的难题解决哩!”   陆石夫道:“我却认为最大的难题,是一旦你们现身追杀落难的田上渊,等若公开你们的身份和关系,对我们未来的发展,弊大于利。”   符太打出个斩首的手势,道:“杀人灭口便成。”   妲玛默默听着,一直没插话。   四骑转入朱雀大街。   龙鹰道:“太医大人说的,是最理想的结果,假设田上渊落单,又伤上加伤,说不定太医大人所言成真。可是不怕一万,却怕万一,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一个不好,阴沟可以翻船。哈!幸好小弟早拟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不论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肯定万无一失。”   妲玛说话了,带点央求、撒娇的意味,道:“魔爷呵!快到朱雀门哩!还天一半、地一半的。”   符太别过头来和两人交换个眼色,三人心有同感,就是妲玛不单深信龙鹰能解决任何事的本领,且对他有种对长辈的孺慕和尊敬。   龙鹰让步道:“精确点说,就是由小弟和太医大人做捕蝉的螳螂,夫人做在旁边等待便宜出现的黄雀。”   妲玛道:“仍未解决暴露身份的问题。”   龙鹰悠然道:“当这双螳螂,化为两大老妖,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符太清楚来龙去脉,首先叫绝。   陆石夫第二个明白过来。   妲玛一怔后,道:“为何扮他们?”   龙鹰解释道:“任何人向田上渊出手,也招他怀疑,独两大老妖出手,他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气后,续道:“事情牵涉到魔门和大明尊教间上代人物的关系,方阎皇、康老怪与捷颐津的交情,也只有他们,方晓得田上渊的出身来历。”   又道:“换过我是田上渊,两大老妖忽然于自己最不愿遇上他们的时刻,寻上门来找自己晦气,只能怨命苦,误以为捷颐津请两人为他完成未竟之愿,代他清理门户,而不会想及其他。此其一也。”   符太赞叹道:“此为无可再绝之计。其二又如何?”   龙鹰道:“若你是老田,见两大老妖杀至,想到的是什么?当然是夺命凶神来了,亦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不论身旁有多少人,亦可能小命不保。”   陆石夫点头同意道:“老田不可能未听过,两老妖于陷身东宫高手尽出的包围内,禁卫重重下,仍可从容突围的事。‘人的名儿,树的影子’,加上身负严重内伤,不夺门而逃才陆。”   符太叹道:“所以不论对方有多少人,在两大老妖先声夺人下,老田一方肯定立告崩溃,省去我和范爷两大老妖不少工夫。最妙是老田除非有采石随身,否则就是空手远遁,留下五采石让我们美若天仙的夫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去捡便宜。但如察觉采石在他身上,便可暗缀在后。哈!确万无一失。”   妲玛佯嗔道:“太医大人呵!现在是谈正事呢!”   莺声燕语,透出掩不住的喜意。   陆石夫道:“夫人得宝后,万事莫理,径自回宫便成。”   转向龙鹰问道:“机会有多大?”   前面的符太代答道:“机会是十之八、九。首先,像老田这类人,只相信自己,故此五采石永伴身旁。据夫人所言,五采石之所以如此被重视,如此珍贵,是因其为唯一可令‘明玉功’和‘血手’,两种处于明暗极端的功法,浑而为一的瑰宝。”   稍顿,续下去道:“五采石的妙用,亦可分为‘光明’、‘黑暗’两途,明途循序渐进,暗途强取暴夺。撇开细节,从大方向观之,五采石对身具‘明玉功’或‘血手’者具有神奇疗效,故老田采石随身,乃必然的事,没有丝毫悬念。”   陆石夫恍然大悟,道:“所以即使因不便携带,在刺杀行动前卸下五采石,受伤后定会遁返放五采石之地,若我们的两大老妖时间拿捏准确,于他来不及取得五采石前出手,那就十拿九稳。唉!如此绝计,怎能是人可想出来的?”   朱雀门在望。   妲玛喜孜孜道:“那时在神都,晓得鹰爷到,东宫内虽群集宫廷和白道最顶级的人才,涵盖叱咤一时的智士谋臣、高手宗师,却没有人敢说有把握,惧意笼罩。现在人家终明白哩。妲玛很感激呵!”   龙鹰笑道:“到哩!记着,夫人这两天须养精蓄锐,与太医保持紧密联系。”   与陆石夫勒马立定,目送两人消没在朱雀门的另一边。   送陆石夫返少尹府后,龙鹰单骑回七色馆,郑居中撑着眼皮等待他,得龙鹰告知皇甫长雄之事圆满解决,方放下心头大石,叹道:“这样进退两难的状况,惟范爷可以解决。”又道:“都凤大家的小婢青玉,黄昏时来找范爷,留下便条。”   龙鹰接过他递来的信函,问道:“她有别的话吗?”   郑居中陶醉的摇头,道:“她长得真美,声音又好听。”   龙鹰心忖若她向你施媚术,你才真的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警告道:“想也勿要想,主人和婢子都不简单,绝对惹不得。和青玉说话,打醒十二分精神,勿被她套取我们的秘密。”郑居中惊醒过来。   龙鹰怕他尴尬,岔到别的事去,扯东扯西后,郑居中回房去了。   龙鹰打开封函,抽出便笺,似嗅到无瑕纤手的芳香。   “今夜三更,东大寺主殿之巅。”   龙鹰立叫头痛。   祸是自己惹出来的,与人无尤。   究竟可以拿什么秘密,去向她显示“诚意”。   心神又回到她体香奇异的波动,若真的只有秘族的女人,才这般的天生异禀,那无瑕的真正来历,便耐人寻味。   万俟姬纯是他唯一有亲密接触的秘族女性,对她香气的波动,感受和印象均非常深刻,绝不含糊,可铁定无瑕有着同样的独特波动方式。   又假设万俟姬纯之所以能如此出类拔萃,皆因她正是秘族千辛万苦栽培出来的“种女”,那无瑕便大有可能属这级别的秘女。   依稀记得,秘女万俟姬纯提及有关秘族的奇耻大辱,不知是否与无瑕有关,真想立即到塞外找万俟姬纯问清楚。   可以从无瑕处旁敲侧击吗?   自己该是天生劳碌命,至少走着劳碌运,回来前立定主意,洗澡更衣后,躺着看几页符太的〈西京篇〉,然后睡个不省人事。岂知事与愿违,今晚还不知有否机会睡觉。   匆匆梳洗后,龙鹰换上夜行衣,将符太的〈西京篇〉首卷贴身藏好,不由又想到五采石。   〈西京篇〉对自己的重要性,等于五采石之于田上渊,所以必是永远随身携带,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方有例外。   例如刚才入宫前,他须找地方收藏,以免入宫过城门时被捜出来。   两次见田上渊,第一次在洛阳,今次他来行刺自己,都没携石在身。   刺杀不用说,会碍手碍脚,更怕一时不愼,被对方错手击成碎粉,可是在洛阳见他,没采石伴身,却另具指示,显示当日他已存杀他的“范轻舟”之心,只是最后没动手。   以自己的灵锐,他身上有没有五采石,像清神珠般,瞒不过他。   下一刻他抛开诸般念头,穿窗去了。 第十四章 夜会佳人   东大寺位于西京正东的位置,东市之南,规模宏大,沿着中轴线成外殿排列的配置,自院门而内,殿阁交错,十多座殿堂高低有序、松紧闭合,衬托出各殿的特色,如若乐章,酝酿出主殿摩尼的高潮。   摩尼殿构造奇巧,为全木构建筑,宽九间,进深七间,歇山重檐四面各出单檐歇山的抱厦,尤有特色者,是柱头上的斗拱出跳四层,大梁以四跳的斗拱支撑,构造简明有力,殿顶组合丰富美观,殿身有内外两周列柱,高出群殿之上,气势磅礴,为力学和美学的完美结合。   龙鹰登上离地逾三十丈的殿顶,一身黑衣的无瑕坐在殿脊,脚踏瓦坡,两手托着香腮,似正想得入神,茫不知龙鹰的来临。   在半阙明月和星光映照下,她俏脸侧面的轮廓如灵山秀川的起伏着,秀眸闪闪生辉,自然而然融入了东大寺的庄严神圣里去。   龙鹰来到她身边,于离她尺许处坐下,叹了一口气。   无瑕一双美眸凝定前方无尽的暗黑空间,香唇轻吐,如只说给自己听般,轻柔的道:“为何叹息,是心中为难?没人强逼你来的呵!”   想到占据无瑕芳心的是“龙鹰”,永远非是“范轻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可是若能令她“移情别恋”,是否等于扼杀了“范轻舟”与她亲好的机会?   无瑕的师尊白清儿,因与杨虚彦相好,故不能上窥“天魔大法”之至,没法和婠婠相比。   龙鹰苦笑道:“小弟怕的是错种情根,爱上了绝不该爱的人,惨被出卖。”   无瑕悠然道:“前两句话,该由我们可怜女子说,才合乎身份情况。后一句是范爷须冒的风险,哪教你自己提出来!”   龙鹰感到后悔,于他来说是罕有的情绪。   美人计之所以能万古常青,先不说美丽的威力,往往源于男性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却低估了对方的危险性。   对台勒虚云、杨清仁、香霸、洞玄子等,他防范十足,滴水不漏,可是当对着无瑕,从来没有清楚分明的防线。如只是个人的成败荣辱,他可以任性行事,可是当牵涉到关乎天下的“长远之计”,现在的行为便是鲁莽之举,动辄赔上整个大局。   凭什么可相信无瑕愿把自己为表示诚意,透露出来的秘密,限于他们两人之间?   只恨目下已骑上虎背,退缩不但等若败下阵来,且令“范轻舟”失去得到无瑕的机缘,辜负了胖公公对他征服无瑕的期许,又在自己心内种下斗不过无瑕的挫败感觉。我消彼长下,更斗不过无瑕。   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或许太疲倦了,不论意志、体力,均处于低落的水平。   就在此时,一股莫以名之的力量,如在脑袋中央某一深处,潮浪般奔腾而出,脑际轰然剧震,下一刻整个人焕然一新,澎湃着没法形容的动能。   魔种出现异动,如此情况,非是首次,却没有一次,如这次般强烈,充满爆炸性的威力。忽然间,他心中生出“魔种式”的明悟,掌握到无瑕的等待,异乎一般的等待,而是蓄势以待,凝聚精神异力至巅峰状态,当他坐到她身旁的剎那,全力突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差些儿魔心失守。尤营没碰触她动人的肉体,否则两路攻来,肯定给她闹个人仰马翻。   龙鹰不晓得在那样的情况下,对自己有何坏处,只知绝不会是好事。   媚术的威力,莫过乎此。极大可能,从此自己会隐隐为她所制,给她“迷惑”了,幸好魔种感应危险,立即反扑。   龙鹰笑嘻嘻道:“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回事。皆因小弟清楚感应到,玉大姊并没将我俩间的私情,告知任何人。哈!这叫好的开始,乃成功的一半。姻缘这类鬼什子东西,不但非人力能抗拒,也是无从抗拒,因为并没有知己知彼这回事。哈哈!”   无瑕得来不易的优势,被瓦解了至少一半,龙鹰凭魔种的灵应,掌握到她没把两人间私订之约外泄,顿令她失去方寸,不知他纯属猜测,还是确有此神奇本领。而这种不确定性,恰为对炼就精神异术者,最大的威胁。给看通看透,还有何所恃?   无瑕没好气的道:“若今夜范爷赴会,一意东拉西扯,胡言乱语,请范爷回馆就寝,玉儿以后再不敢打扰范爷。”   龙鹰满足地叹道:“大姊仍认为范某人肯放过你吗?事情一旦开始,愈陷愈深,难以自拔,最后的结果,由老天爷决定。”   龙鹰的矛,就是以茫不可测的命运,去攻无瑕不动情之盾。若确有命中注定此回事,任你如何自信自负,仍没有突围的可能性,因根本不晓得天意所在。龙鹰敢肯定无瑕至此一刻,对“范轻舟”仍未如对“龙鹰”般生出情愫,却肯定她视“范轻舟”为相埒的对手,一个有资格使她坠入情网的人,否则哪来闲暇、殚思竭智的与他周旋到底。   今夜她主动出击,有个她自己也许不自觉的原因,就是想见他,爱和他文攻情斗,也为着此一因由,没将“私约”透露予己方任何人。若是这般做了,私下之约顿然失去应有的意义,再没有暗自角力交锋的情趣,变成纯粹的欺骗。   而今夜之后,她更不敢泄露“私情”,天才晓得龙鹰会否立即察知。   龙鹰的精神晶莹剔透,想象力无限扩展,巨细无遗地去洞察、掌握玉女宗首席高手无瑕的破绽漏洞,以水银泻地、无隙不窥的向无瑕展开爱情攻势。   无瑕别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抿嘴笑道:“范爷呵!你爱问苍天鬼神,玉儿管不了。唉!说了这么多话,仍是言不及义。若范爷想胡混过关,莫如不来。”   龙鹰心中好笑,回复斗志,且处于魔种的巅峰,灵动活泼,其鸟瞰式的视野,立即发挥应有的威力,令他懂得如何作出最恰当的选择,一方面即使无瑕事后违约泄秘,仍不能动摇大局;另一方面,又对无瑕有足够的震撼力,显示诚意。   而说到底,在这个阶段,大家仍是你骗我、我骗你,至于到何时,方出现如龙鹰所预言,双方均告泥足深陷,难以自拔,要老天爷方晓得。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老实说,小弟可以说出来,而玉大姊又不晓得的事,竖指可数,具关键性的更绝无仅有,说出来似自己在出卖自己,可是为得玉大姊委身下嫁,这个险不得不冒,幸而小弟正是爱玩命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无瑕兴致盎然的道:“有那么严重吗?范爷并没有非说不可的理由。”   龙鹰深深看着她深邃的眼睛,从容道:“玩命之所以深深吸引小弟,因为没有比玩命更痛快的事。孤注一掷,生死决定于瞬那之间。”   无瑕避开他眼神,目光重投前方,夜京城在月色星光下,安详平静。   龙鹰道:“小弟要说的,是与鹰爷的关系。”   无瑕表面毫无异样,可是“鹰爷”二字入耳时,龙鹰感应到她心灵里微仅可察的波荡,可见“龙鹰”始终是她的破绽弱点。   拉上“龙鹰”,是对无瑕加多一重压力,使她不愿泄密,个中情况,异常微妙。   换过以前他们怀疑“范轻舟”是“龙鹰”的日子,龙鹰绝不敢触及“身份”的事,然今昔大异,对方经过“鉴证”,确认“龙鹰”和“范轻舟”是不同的两个人,龙鹰再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还可反过来利用之。   此正为鸟瞰式视野的功能。   续道:“由于大姊要求的只是小弟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故此如何开始?如何发展?略过不提,只向大姊透露现时仍与鹰爷维持着的关系。”   无瑕淡淡道:“他在哪里?”   龙鹰不胜唏嘘的道:“怕是在南诏吧!对李显皇朝,他是不忍卒睹,意冷心灰。勿以我的话为准,纯为我个人的猜测。”   无瑕神情冷漠,沉默不语。   龙鹰扮作沉浸在某一情绪里,静待她说话,也猜到她将说什么。   果然,无瑕道:“他晓得你是突厥人吗?”   龙鹰早有准备,倒抽一口凉气道:“若他知道,怎可能有目前的关系?大姊勿说笑。”   几句话,等若否定了“龙鹰”知悉“范轻舟”曾加入大江联的可能性,换言之,就是“范轻舟”没有向“龙鹰”泄露有关大江联的任何秘密。   好心有好报,龙鹰超越了民族间的仇恨,尽心尽力助以宽玉为首的突厥人,安返塞外,不明白者,自然以为“范轻舟”是基于血缘,方肯干如此随时可令他万劫不复、有害无利的事。亦因而使台勒虚云一方,在去除对“范轻舟”的身份疑虑后,深信他是突厥人而不疑的理由。   无瑕一句话问在节骨眼处,正正显示这个想法,也只有“范轻舟”确为突厥人,方可解释其诸般行为,包括为何受宽玉招抚,加入大江联。   无瑕朝他瞧来,娇柔的道:“范爷现时和龙鹰,又是怎么样的关系?希望范爷即将说出来的,非为无从引证的东西。若然如此,我们间的约定,立即拉倒,勿怪玉儿没警告在先。”   龙鹰微笑以应,露出上下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双目道芒烁闪,哑然笑道:“难怪玉大姊一直不放小弟在心上,皆因低估了范某人,否则何来担心?”   无瑕两眼上翻,装出个惊人地吸引人的鬼脸,别过头去,伸直一双长腿,轻盈写意的道:“对一个永远不被摸着底子的人,谁敢轻估?若玉儿不放范大爷在心里,就不会和范爷并肩坐在这里,大家还有何可说的?”   龙鹰目不转睛地打量无瑕骄傲地展示于眼下线条优美的双腿,漫不经意的道:“事缘鹰爷远征归来,向武则天争取到麾下劲旅解甲归田的特殊安排,以避遭新朝排斥迫害之祸,可是却平空多出了个安置他们的问题。”   夜风徐徐吹来,衣衫轻拂。   无瑕现出深思之色,显然联想到扬州长街刺杀的行动。   龙鹰道:“魔爷看中了我的江舟隆,遂将部分雄心仍在,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劲旅成员,安插到小弟旗下,成为江舟隆的一分子,也令小弟实力遽增,细节恕小弟略过不谈,因牵涉到江舟隆的机密。”   无瑕道:“是你干的,对吗?”   龙鹰冷哼道:“他们是符君侯派来的人,与宗晋卿勾结,意图扩展势力,小弟岂能坐视?”   无瑕淡淡道:“你可知若我出卖你,有何后果?”   龙鹰道:“若玉大姊是这样的人,小弟只好死了对大姊的心。”   无瑕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人家眼困哩!”   下一刻,她一个倒翻,轻盈如飘羽的落往后方瓦坡边缘处,毫不费力。   龙鹰别头往她瞧去。   无瑕笑脸如花,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传音回来道:“算你过关哩!”接着拔身而起,落点是另一殿的屋脊处,迅如鬼魅。   龙鹰摇头苦笑,瞧着她消没在视野外。   龙鹰醒转过来,外面下着雨,雨打在屋檐处“啲嗒”作响,令他有懒洋洋的感觉。   在这种时候,很难联想到刺杀一类的行动,可是却不得不想,因为乃明晚的事。昨夜与无瑕分手后,他顶着眼困到大慈恩寺走了一趟,天从人愿地找到法明在西京的“地下室”。当年法明落脚于此,因大慈恩寺是他在西京的地盘,设地下室在寺内乃当然之举,否则便要找遍西京。   如何可以失踪一段时间,而又不被留意自己者察觉,属不可能的事,因他“范轻舟”已成众矢之的。香霸会奇怪“范轻舟”为何不给他面子。   想得头痛时,无瑕的倩影浮现心湖,驱走了所有东西,历历在目。心呼厉害。   昨夜是中了招。   无瑕趁自己心神集中在“表达诚意”上,言有未尽的一刻,忽然离开,当龙鹰别头朝她瞧去,心内没有提防之时,来个“拈花微笑”式的临别秋波,其震撼力的余波,到睡醒仍感受得到。   她横他那一眼,勾掉了他的魂魄。   他奶奶的,当自己认为对她的“媚术”有一定的认识和掌握时,方发觉仅及皮毛。倒不担心泄露“鹰爷劲旅”的事,因不论如何解释、开脱,帐仍算到他头上去,现在只是给无瑕一个清楚明白。   无瑕会向台勒虚云出卖他吗?   他的猜测是必然如此,无瑕又没爱上“范轻舟”,何须为他守秘密?此事关系重大,对江舟隆,台勒虚云将因应之做出新的部署。不可忽略的,是“范轻舟”的力量,可随时转化为“龙鹰”的实力。   一切尽在龙鹰估计之内,令台勒虚云更感笼络“范轻舟”的迫切性。   无瑕的临别秋波不是偶然,并非情不自禁,纵然以前她对“范轻舟”“三心两意”,在晓得暗藏于江舟隆内龙鹰班底一事后,不得不变为“全心全意”,好使“范轻舟”坠进温柔乡。   我的娘!   这场男女攻防,愈发精采。   起身梳洗更衣,又发觉另一异常处。平日这个时候,工场的吵闹声可比得上外面的市街,今天静悄悄的,纵有人声杂响,仍然非常克制,似怕惊醒在沉睡的自己。   龙鹰步出宿处,直至抵达工场入口,竟没碰上半个人,与平时人来人往的情况,若天渊之别。   大惑不解时,似喘息着说话的娇声从工场传出来,进入耳鼓,还钻往心里去,道:“哎呵!这个香很特别,教人大吃一惊,心生迷惑,可是这种不安是愉悦的,就像平静的生活,被喜欢的东西扰乱。”   我的娘!   竟然是秦淮楼丰腴迷人的清韵大姊,难怪人人屛息静气,乖乖留在工场内。   美女竟纡尊降贵,到七色馆来选香?   清韵又道:“梦儿你试试看!”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继聂芳华之后,成为天下第一名妓的纪梦,竟然来了? 第十五章 百密一疏   “哎呀!这个气味很宠纵人呢!”   仍在工场门外的龙鹰,听得心中异样。   可以这么说,只有纪梦独有、慵懒而带点放任、温柔如枕的声音,不假修饰地说出心内的感觉,语调和内容配合至若天生一对,全无斧凿、造作,能长驱直入攻占每一个人的心绪。   龙鹰愣住了,移往一旁,挨到一旁的门壁处。   工场内人人屏息静气,纪梦娇柔的声音似凝止在内里广阔的空间。   清韵的声音随着呼吸的起伏,与打在瓦顶的雨声和应着似的,欣然道:“鲁大哥呵!梦儿还是首次这样去形容一种合香哩!”   清韵和纪梦的声音,宛如春兰秋菊,都是那么的诱人。   一个唤“韵妹”,一个唤叫“鲁大哥”,可见两人间的关系,亲切了些儿。或许清韵是在笼络香怪,也可以是“怜才”。   龙鹰愈发感到自己在此时刻走进去,不但破坏气氛,还喧宾夺主,因香怪才是“正主儿”。   只须想想,何凡康不知在东大寺外守候多久?白等了多少天?就为隔远偷看纪梦一眼。他奶奶的!现在大美人送上门来,任君饱餐其生香活色,还加赠风韵迷人处令龙鹰这个见惯绝色者也告倾倒的清韵大姊,众人的感受可想而知。   虽在闹市内,然而两女的“自天而降”,却把充满汗水的七色馆,辟为尘嚣之外的仙界妙境,如置身于鲜花绽放的幽秘花园。   从香怪踏足秦淮楼的一刻,秦淮楼与七色馆结下不解之缘。   香怪开腔了,出奇地笃定自信,还有种权威的意味,徐徐地道:“我们开窗户,让外面的大自然流泄进来,花香草味,伴随着香洁的阳光,与我们息息与共,事实上我们一直生活在气息的丰盛和奢华里,只是不自觉。合香就是大自然的精华,可千百倍地提升我们的感觉,引导我们重归自然。我们七色馆可在明天赶制出第一批‘七色彩梦’的成品,送往秦淮楼。”   清韵大喜道:“我们还未谈好价钱呵!”   香怪傲然道:“这方面和范爷谈。”   该是清韵询问的目光投向郑居中,后者恭敬的道:“范爷天亮前刚回,怕尚未起来。”   清韵道:“当然不可扰他。范爷为皇甫长雄的事,很伤脑筋呵!”   听她这么说,龙鹰猜到“三天之期”的较劲,已传到秦淮楼去,否则龙鹰为何伤脑筋?依他估计,是翟无念、京凉一方,还以为有韦后出马,提早放人十拿十稳,于是大力宣扬,尽量扫龙鹰的颜面,比事后夸耀,威力和效果大多了。   郑居中难藏心内的成就感,却故意轻描淡写的答道:“清韵小姐再不用担心范爷,昨夜于亥子之交释放皇甫长雄,事情圆满解决。”   清韵大讶道:“亥子之交?”   纪梦“噗哧”娇笑,如在黑夜里擦着驱走黑暗的火熠子,照亮的却是人心。意兴盎盎的道:“韵姐呵!放人的位置是联接昨天和今天的桥梁,一边是范爷和陆大人,另一端是皇甫先生的支持者,光阴给冻结哩!”   听着继聂芳华后的第一名妓,以充盈意象的语言,诉说世俗寻常的权斗角力,谁不动容?   工场内的兄弟,全像着了魔般保持屏息,惟清韵和纪梦的声音余韵绕梁。   龙鹰愈发感到不该于此时闯进去。   远方传来扣门的轻响。   虽不愿离开,但不得不离开。   启门。   宇文朔魁奇古伟的容颜映入眼帘,龙鹰挤出门外,关门,道:“我们边走边谈,小弟刚醒过来。”   宇文朔欣然随他冒雨朝市门举步,道:“昨夜辛苦你哩!”   龙鹰道:“也辛苦了你老哥。”   因下雨的关系,市街行人稀疏,多是匆匆而行,没了平时的驻足游赏。   离开西市,右转,沿永安渠南行。   宇文朔叹道:“在昨天风头火势的情况里,可以做的着实不多,我是稍尽绵力,将球传到范兄的鞠杖下,岂知范兄竟能把拖延之计,演变为攻门妙着,看似和局收场,事实上在没有输家下,再一次保持不败者正是赢家,比之在飞马牧场时的明输实赢,巧妙处不遑多让。哼!早警告过他们,却听不进逆耳忠言。”   又道:“本人可保证那群蠢材人人虚虚荡荡,若有所失,既无以为继,对范兄更不知该于何处着力,弄成如此不上不下的,肯定他们中没人曾料想过。”   龙鹰问道:“宇文兄清楚皇甫长雄的现状吗?”   宇文朔道:“今次事件的两大输家,是皇甫长雄和左朝锋。”   稍顿,续道:“皇甫长雄私下煽动左朝锋五人到秦淮楼闹事,并没有得翟无念等人同意,却累及他们。当然!如果范兄被逼提早放人,翟无念等会赞皇甫长雄错有错着,现在则刚好相反,皇甫长雄成众人发泄怨气的对象,令皇甫长雄苦上添苦,恐怕有一段时间,须躲起来不见人。陆石夫那一掌掴得好,掴醒了仍关起门来造梦的关子弟。”   龙鹰一怔道:“你老哥不正是关中子弟?为何说的似别人的事?”   宇文朔仰头任雨点落在脸上,天上乌云疾走,酝酿着更大的雨势。   沉声道:“神龙政变,是我醒过来的一刻,龙鹰只手撑天,顶着了我们所有人,其鬼神莫测的手段,着着领先。唉!纵然不想承认,但天下确再不是我们以前的天下,随着人口大幅增加、迁徙、流通,塞外、海外和中土在各方面的往来日益频繁,两次迁都,武则天的起用寒门,科举的普及,大运河的通航,权力正不住往下移,早被大幅削弱的权力壁垒,已不合时宜。”   龙鹰心忖宇文朔确为世族里的有识之士,对己身的处境毫不含糊。口中却道:“没那般严重吧!”   宇文朔苦笑道:“本来没想得这般严重,因押中了皇上这个宝,然而范兄大驾光临,正正暴露了我们表面的风光下,掩不住的暗里憔悴,是百孔千疮,令人感慨。”   龙鹰讶道:“竟关小弟的事?”   话犹未已,豆大的雨点洒下,再不是先前的小雨,两人避往岸旁一株茂密的老树下,继续说话。   宇文朔该有别的事来找他,可是一时感触,转往有关高门世族兴衰的话题上。   河风夹杂雨点,横空袭至,尚未入秋,已有秋寒的滋味。头上茂密的枝叶给打得沙沙作响,大雨在大树的隔泸下,化为绵密的细雨。   天地迷蒙,水气弥空。   宇文朔似被雨水打醒过来般,不好意思的道:“不知如何,竟说起没关系的事来,范兄不用放在心上。”   龙鹰诚恳的道:“因为小弟既是外人,也至少是半个朋友,故宇文兄可将郁藏的心事,畅所欲言。”   宇文朔再不愿就这方面谈论,道:“另一个大输家是左朝锋,几是不堪一击,败得窝囊透顶,声誉丧于一夜之间,再难在西京立足,今早已黯然离去。先有长安帮易果然、关西兄弟会的堂主白向等人,后有左朝锋,一一栽在范兄手上,引发出关中人一个大疑问,就是究竟因范兄特别了得,还是关中武林的水平,与关外的水平差上大截?”   龙鹰叹道:“教小弟如何答宇文兄?”   宇文朔淡然自若的道:“答与否没分别。清楚的是,关中子弟根本追不上当今天下的形势,也不懂如何面对。”   又道:“除非有新的变化,范兄已成西京权力的新贵,暂时牢不可破,排斥范兄的诸般势力,分裂崩颓,一时间再难组织统一的阵线,范兄是站稳了。谁想得到,不过几天,范兄成为没人敢惹的人物。”   龙鹰苦笑道:“宇文兄勿抬举小弟,欲去我而后快者,也分明的和暗的势力,到现在仍潜藏的敌人才可怕,因不晓得他们有何阴谋诡计。”   宇文朔道:“范兄自出道以来,一直处于这个情况下,故到飞马牧场光明正大的参加盛会,独你遭人行刺,看你现在仍是活得风风光光,知范兄的能耐。否则田上渊何用劳驾,于范兄初来甫到的第一天,以对待陶过的手段,作为见面礼。”   龙鹰哑然笑道:“宇文兄说得有趣。宇文兄对小弟的支持,小弟非常感激。”   宇文朔叹道:“我前世该是欠了你一点什么,今世须还。由遇上你的那一天开始,始终没法视你为敌,又或是凝起敌意,所以藉些因由,就放你一马。现在更是泥足深陷,成其并肩作战之局,真不知是福是祸?”   雨愈下愈大,大树挡雨的功用被削减,外面下大雨,树下落小雨,两人发、衣尽湿,却似没任何感觉。   风雨阵阵,寒气侵人。   一边的永安渠仍隐约可见,另一边迷茫空蒙。   车马道上不见行人,只间中有马车匆匆驶过。   龙鹰道:“这就是人生,没一件事可清楚分明,你以为是清楚分明时,只是错觉。怨起恩中,敌友交缠,谁说得清楚。不过,宇文兄该知道的,不论我们间的关系如何变化,小弟永远视宇文兄为友。”   宇文朔表面似不为他的示好所动,目光投进水气茫茫的天地去,徐徐道:“昨天与范兄分手后,在下登门拜访倩然世妹,探问情况,才知她果如范兄所料,往见娘娘,并知她曾在八公主为范兄在画舫举行的午宴,与范兄碰头。这是避无可避,我没怪你。”   龙鹰舒一口气道:“幸好宇文兄是明白人。”   宇文朔沉声道:“可是,范兄晓得此事背后的意义吗?”   龙鹰颓然道:“我不想猜测。”   宇文朔朝他瞧来,平静的道:“今次见到倩然,乍看似和以前没大分别,可是我总感到与前不同,多了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或许是因能打击皇甫长雄,泄出心内怨郁之气,更可能是因为范兄,也如范兄所说的,老天爷方清楚。”   龙鹰苦笑道:“收到了!”   宇文朔道:“不!范兄猜错了。让我说出见倩然时的感受,就是吹皱一池春水,干我何事。从范兄到西京后引发出来的连串事件,惹起在下很大的感触,对过去和今天重新思考。倩然世妹在独孤家内,是继独孤善明后最受我看重和尊敬的人,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慧眼,对事物有天赋的洞悉力,所以遇上疑难,我请教她。昨天,当我告诉她在对付田上渊上,与范兄结成同盟,你道她说什么呢?”   龙鹰暗里既惊且喜,又是矛盾。听宇文朔的语气,似不愿再干涉他和独孤倩然的暧昧关系,改采新的立场和态度。障碍虽去,但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先不说风格独特的美女是否有足够的情意,从现实的角度瞧,际此强敌环伺的境况,绝不宜节外生枝,在最不应该涉足男女私情的时候和高门美女谈情说爱,商月令正是前车之鉴。   无奈的道:“倩然小姐怎么说?”   宇文朔用神审视他毎个微细的表情、反应,悠然道:“她说,这是她今天的第二个喜讯。”   龙鹰暗忖宇文朔好,独孤倩然也好,均为高门里有先见之明的智者,再不会以父辈,又或祖父辈的眼光去看眼前的现实,权力已不由门阀垄断。寒门晋升最高权力阶层的机会,与他们均等。   龙鹰硬着头皮道:“倩然小姐的触觉很厉害。”   宇文朔淡淡道:“就是这样吗?她是否晓得些我宇文朔不知道的事?勿忘记现在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龙鹰苦笑道:“原来宇文兄今天来找我,是为要问这么的一句话。”   宇文朔摇头道:“范兄猜错了,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岔到这个话题上。不为难你哩!我是要来告诉你,田上渊不在城内。”   龙鹰一怔道:“怎可如此肯定?”   宇文朔道:“范兄所以心生疑惑,皆因昨天着我去查,今天有答案,不知在下已做了大半年工夫,对宗楚客一系和北帮在西京的物业财产、活动的范围了如指掌,有何风吹草动,瞒不过我。”   龙鹰道:“如田上渊躲在北帮其中一个物业,足不出户,宇文兄如何晓得?”   宇文朔仰首观天,道:“雨云散哩!”   接着朝他瞧来,不经意的道:“假设有个人,能掌握不测的天气,知风雪何时始,何时止,你还要强与之为敌,是否非常不智?”   龙鹰心叫不妙,知他说的是自己。那晚在上阳宫,龙鹰对着汤公公、武三思、宇文朔等十多人,指风雪即停,宇文朔印象深刻,铭记至这一刻,现在说将出来,当然不止于告诉龙鹰某件往事般的简单。   唉!问题出在符太身上。   宇文朔清楚符太的为人行事,如此热中帮忙“范轻舟”,非是他一贯的作风,任何解释都是牵强的,只有“范轻舟”是龙鹰本人,又或与龙鹰有关系,方说得通。   这就是忙中见漏,乱里生瑕,百密一疏。宇文朔默默旁观,再比对独孤倩然对“范轻舟”的反应,不怀疑才不合理。   龙鹰不解道:“宇文兄因何有此假设,难道真有这样的奇人异士?”   宇文朔哑然失笑,望他好一阵子后,好整以暇的道:“言归正传。西京的户籍法规,比任何地方都要严格,违者受重罚,故此人人循规蹈矩,莫敢逾越,所以田上渊若要躲起来,只能选他北帮的物业。当然,以田上渊的身手,随便找个大户人家的后院,藏上几天没问题,可是田上渊非是丧家之犬,堂堂北帮之主,不用这么犯贱,更重要的是若如此做,等于与外界断绝通讯,不清楚外面形势的发展,没法在暗里操控大局。对吗?”   龙鹰服气道:“确是如此!”   宇文朔忘记了此前向他步步进逼提出过的诸般疑问,道:“如此就简单了,范兄的一个提示,指出乐彦并不晓得田上渊对范兄的刺杀行动,成为指标,令我们可大幅收窄要查的范围,限于几个乐彦从未到过的北帮物业。”   龙鹰担心道:“宇文兄亲身往探?”   宇文朔微笑道:“这是最下乘的方法,动辄打草惊蛇。大半年的工夫,在这个情况下显现奇效。”   微一沉吟,道:“在下先解释一下做过什么事,其中一项是人事调查,属死功夫,就是开列一张所有与北帮有往来者的名单,分门别类,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查探,纵有误差,该离实况不远。”   龙鹰心想这就是符太在洛阳的因,在西京收成。田上渊多出宇文朔这个劲敌,将成为他致败的一个主因。   欣然道:“小弟是找对了人。”   宇文朔道:“范兄可想象以田上渊为核心,画出从内而外的圆圈,有资格列名最内圈者,就是有资格直接见田上渊的人,这个内圈名单上,包括了乐彦、虚怀志、郎征等领袖级的人马,田上渊的亲随、亲信、心腹,也有十多个可归类为通风报讯,又或为田上渊耳目的人。无一例外,内圈名单上的人物,莫不武技强横,且大部分出身来历不明,似外族多过像中土汉人,至乎起居习惯亦与我们有别,亦只有这个圈子,是我们没法渗透的。”   龙鹰喜道:“这么说,是否已成功渗透较外围的圈子?”   宇文朔道:“北帮要在关内展拳脚,落地生根,须如常人般生活、与其他人往来,这方面以乐彦为代表,融入了西京的社会去,我所谓的渗透,是有和他们谈话、接触,至乎论交的机会。”   龙鹰道:“田上渊在洛阳时告诉我,他是雅集的常客。”   宇文朔道:“大致如此,但他只出席政治性的雅集,虽说他是来自塞外,可是他对中土文化有颇深的认识,文采风流,不乏对他倾倒的西京仕女。”   又道:“岔得太远。雨停哩!”   阳光在层云后,若半掩玉容的佳人,乍现乍隐,含羞答答。   宇文朔道:“若田上渊藏身城内,怎都有点蛛丝马迹,例如不住有心腹亲信秘密地去见他,报上最新情况。现在不单没有,还发觉内圈名单上的人,出入安化门、明德门和启夏三个南城门的次数,比前频繁,但若不是得范兄提醒,我们则特别留神,绝察觉不到异常之处。”   龙鹰大喜道:“那他就是躲在城外南郊某处,宇文兄这个情报非常管用。”   宇文朔双目精芒闪现,沉着的道:“若要动手杀他,不可漏掉在下应有的一份。”   龙鹰头痛的道:“让小弟先向宇文兄坦白,小弟确属鹰爷一系,鹰爷远征塞外的五百精锐,目前大部分人给安置在小弟的江舟隆内,王太医肯大力帮忙,原因在此。”   宇文朔现出笑容,以带点嘲讽的语调道:“要范兄说出这番话,并不容易。”   接着眼神变得更锐利,淡淡道:“鹰爷身在何处?”   龙鹰凝起道心,射出湛然道光。这是唯一可令宇文朔信服自己非是龙鹰的方法,因魔种道心,截然不同,宇文朔肯定对“龙鹰”魔目的印象,深至无从改移,那不是有神或无神,而是眼睛乃精、气、神聚焦处,不同的神采,代表不同的人。   毫不犹豫地道:“鹰爷确到了南诏会妻儿。小弟自设计活擒成都的采花盗后,与鹰爷站在同一阵线和大江联周旋,大家可算是松散的联盟,竹花帮的桂有为在联结我们上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由他穿针引线。”   宇文朔收回锐利的目光,不解道:“这与杀田上渊有何关连?”   龙鹰道:“不是我长他人的志气,如田上渊一意逃走,加上宇文兄恐怕仍拦不住他。”   宇文朔更不明白,问道:“然则范兄为何想晓得他藏身之所?他不是受了伤吗?”   龙鹰坦然道:“为的是妲玛夫人。”   再加几句,先发制人,道:“小弟甫抵西京,太医大人透过陆石夫知会我,请小弟出手帮忙,为夫人从田上渊处取回师门失物,那也是夫人远道而来的原因。”   宇文朔欣悦地道:“大家终有点知心好友的味儿哩!愿闻其详。” 第十六章 命运约会   与宇文朔分手后,龙鹰没返七色馆,而是续朝南走,然后施展身法,直至肯定没有人在后跟踪,方到约定的地点会符太。   忽然记起来俊臣的名言,“在江湖是身不由己,在朝廷则为同流合污”两句话,实乃今天情况的最佳写照。   身不由己就是事情非由你去主导,而是被事情推着走,不得不因应变化。像宇文朔般,绝不到你去操控,有他的想法和主张,若仍顽固坚持,朋友可变成敌人。   又如无瑕,以为可突破她稳如铁桶的爱情防线,岂知竟给她反算一着,套去了秘密,虽说是将计就计,总是不自在,后果难料。也肯定令台勒虚云改变对“范轻舟”的态度。   在朝廷,不到你不暂时和最讨厌的武奸鬼同流合污,否则根本没法在西京混下去,不得已下为之。   龙鹰进入大慈恩寺西面的园林区,刚下过大雨,游人绝迹,提供他们秘密会面的方便,等了半晌,脱掉丑神医面具的符太到。   两人在一座竹林内说话。   符太欣然道:“算你这小子有点办法,凭空构想出‘两大老妖夺石之计’,大有疯狂嬉玩的味儿,又切实可行。”   龙鹰先说出宇文朔提供的田上渊藏处,又讲清楚为此付出的代价和与宇文朔关系上的变化,然后道:“配合上必须天衣无缝,不容失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的心上人有没有向大人主动献吻。”   符太道:“我看她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却因脸嫩。唉!可以停止这类令我自我陶醉的说话吗?依我看,到今天她仍没嫁我的想法。”   龙鹰骂道:“你这小子真没用,如学得小弟一成本领,何用这般惆怅?你是当局者迷,小弟旁观者清,昨日当大人踏足水榭的一刻,本冷冷淡淡的她,立即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活泼而充满生机,一双眼睛奇芒爆闪。听着,所谓的情不自禁,就是他娘的这么一回事。”   符太精神一振,道:“你想得很美,老子比任何人更乐意相信你。是龙是蛇,明天揭晓。”   龙鹰问道:“若姑娘她肯点头,你真的娶她?”   符太没好气道:“你当是孩童的戏言吗?从开始本太医就是认真的,得她下嫁,又能手刃田上渊,天下间岂还有更爽的事。”   龙鹰顺口问道:“你和小敏儿情况如何?”   符太道:“是相依为命,明白吗?我在兴庆宫霸得地盘,就是为了她,让她可呼吸深宫外自由的空气。他奶奶的,勿再问这方面的事,自己去读。”   龙鹰心痒痒的道:“小弟是关心大人你。昨夜分手后,妲玛有何心事话儿和大人说?”   符太决绝的道:“你奶奶的,说出来和写出来是两回事。今早我见过李隆基。”   见龙鹰期待着,续下去道:“主要是告诉他有关范爷的最新情况,皇甫长雄那个倒霉家伙的事,夺石的事一字不提,愈少人知道愈好,对吗?”   龙鹰道:“他有什么话说?”   符太道:“他着我告诉你,不可以疏忽太平,不只与杨清仁愈走愈近,且在不动声息下,势力膨胀。”   龙鹰皱眉道:“怎可以不动声息?”   符太道:“太平就是杨清仁,杨清仁就是太平,故而太平可做到以前办不到的事。据临淄王的分析,张柬之等五人给罢相后,权力集中到韦、武手上,似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却只是表象,内里充满暗涌急流。可以这么说,在极度黑暗的政治里,以前站在张柬之一方的臣将,在太平身上看到希望。唉!他奶奶的,朝廷现在乌烟瘴气,怎都说不清,请范爷你用心去读本太医的旷世巨着,胜过我向你说足三天三夜。”   龙鹰投降道:“一定拜读。小弟不知多少晚没好好睡觉,非不愿也,是不能也。李重俊那小子又如何?”   符太骂道:“还敢问。我今天来,是要谈妥明天的安排,然后去享受与碧目美人儿前所未有的融洽关系,而不是来回答你没完没了的问题。”   龙鹰赔笑道:“太医息怒,刚才一路走来,已拟定好所有步骤细节,再加上两大老妖老至不能再老的江湖经验、随机应变的能耐,只要老天爷再稍微照拂,该如探囊取物。”   符太苦笑道:“事关重大,我希望可像你般轻松,最怕令美人儿失望,因她对你信心十足。勿说我患得患失,当你提到老天爷,我担心田上渊根本不出现。”   龙鹰道:“待会去见妲玛,告诉她明天向韦后辞行,说为了师门的事,须离开一段日子,或许一年,或许两年。”   符太失声道:“你奶奶的!这么有把握!若她后天便回大明宫,否则无家可归,肯定找我来出气,你在她眼里从此不值一文。”   龙鹰道:“大家兄弟,告诉你小弟一项特殊本领,就是没由来,忽然出现的想法,往往与魔种有关系,更是非常灵验,气候如是,人事亦然。田上渊行刺陆大哥的念头,来得全无征兆,却愈想愈真实,到此刻再没丝毫悬念。为何如此?若你要小弟勉强解释,我会说是因魔种收到田上渊发出的讯息,魔种他老人家则通过小弟的脑袋传达,所以我的想法,是来自他老人家;并非空想,是最牢靠的机密情报。”   符太道:“你现在有何感觉?”   龙鹰道:“灵觉天机,已被对现实的考虑取代。要歼灭范某人,须趁范某人阵脚未稳之时,杀小弟既此路不通,退而求其次,就是向陆大哥下手。陆大哥是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眼中钉,武奸鬼的利爪,皇甫长雄事件更令陆大哥所掌权力的重要性显现无遗,就算田上渊不在意,宗楚客亦提醒他。你道杀陆大哥容易吗?以前在洛阳,不知多么多人想这样做,却没人办得到,刺杀难度不在行刺陶过之下。”   符太道:“有点道理!”   龙鹰道:“其次是行刺的时间,现在是最佳时机,陆大哥遇刺身亡,可将各大势力全拖下水,包括范某人在内,在这样的乱局里,对谁最有利?”   符太两眼放光的道:“开始有信心哩!”   龙鹰探手抓他肩膊,道:“回去告诉美人儿,这是个她和命运的约会。”   回到七色馆,给郑居中等架了去再次为牌匾提字,书的当然是“七色馆”而非“寻一阁”,不是“七色春梦”而是“七色彩梦”,还顺手写了“红袖”和“洛神”两个合香的名字,一边听众人七嘴八舌描述今早清韵偕纪梦来访的动人情况。反是香怪默默工作,没有说话,与其他人的兴奋莫名,成强烈对比。   郑居中问起铺子开张的事,龙鹰头痛起来,忽又灵机一触,道:“求人不如求己,斗装潢,定斗不过香安庄,时间亦不容许,所以来个以拙胜巧,以实力胜花俏,以新胜旧。”   郑居中一头雾水,道:“我不明白!”   龙鹰指示道:“两个大铺堂,只开一间半来做铺面生意,一间专卖作主力的‘七色彩梦’,于两边设高上铺梁的壁柜,大格小格的,放满大小不同、包装各异、式式俱备的彩梦合香。彩瓶、木盒,本身就是最好的装饰,当成千上百的陈列出来,将营造出七彩缤纷的空间效果,令人如置身彩虹中,胜过我们说上千言万语。”   香怪的声音传过来道:“好计!”   龙鹰恭敬应道:“谢老板点头首肯。”   郑居中兴奋的道:“我立即去选木料。”   香怪道:“琳琅满目,有利有弊。好处是可令人目不暇给,坏处是无所适从,所以我们须再分类,香膏、香饼、香粉、香脂、香丸、香油、香炷依类分柜,还要列明使用的方法,例如涂敷、内服、佩带、焚烧,又或作为菜肴、酒酿的佐料,如此方可令贵客们买得安心。”   众人叹服。   香怪道:“壁柜的材料更不能轻疏随便,须选沉香木,敷以红粉,才衬得起我们七色馆的派势。在西京,不能不讲门面。”   龙鹰称善,谦虚问道:“另外的铺子,我大致的想法,是前铺后室。铺是用来卖‘红袖’和‘洛神’两香,室是会客室,专用来招呼如青楼大少或八公主一类贵客,老板有何好点子?”   香怪道:“这个可迟一步再说,待我好好想一想。”   兄弟来报,有客到。   龙鹰离开工场,到前铺堂去。   来的是杨清仁,在大圆桌两边坐下后,杨清仁赞叹道:“范兄到哪里去,都是万众瞩目。来西京不过六天,已打响名堂,群小退避。”   龙鹰道:“全托赖河间王之福,不知今次来找小弟,所为何事?”   杨清仁道:“本想明晚见到范兄才说,刚好路经此地,顺道来看能否见着范兄。”   龙鹰心中嘀咕,不知他因何事登上三宝殿,口上应道:“小弟不是那么难找吧!”   不知如何,今次见到杨清仁,总感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与前有别,或许因他较前客气,令双方间的关系拉远,不像上次见他时,至少在表面上推心置腹。   细思其由,一颗心立往下沉。   若所料无误,无瑕已将昨夜自己显示诚意的“秘密”,转告予他,间接看出无瑕对自己不但毫无诚意可言,且视他们间的“秘密协议”如无物,遑论对“范轻舟”生出爱念。   暗里,龙鹰恨得牙痒痒,又是无可奈何。   他奶奶的!此恨必报。   杨清仁微笑道:“是否难找,见仁见智,昨天娘娘晨早发出寻人的口谕,可是直至午时,方找得着你老哥。”   龙鹰约束声音,含糊的道:“河间王知否小可汗来找小弟说话?”   杨清仁一怔道:“竟有此事?”   略一试探,立知自己的“秘密”,非是由台勒虚云转告之,大可能是由霜乔通传,因霜乔是大江联掌管讯息往来的最高负责人。   他奶奶的,无瑕回独孤府后,立即报予霜蔷,可知她对“范轻舟”多么无情。   幸好有得有失,虽被逼泄出秘密,却有两得。   首先,是可继续和无瑕玩虚情假意的爱的游戏;另一得是令台勒虚云不敢对大江的江舟隆和竹花帮轻举妄动。   龙鹰欣然道:“这还不是托河间王的鸿福吗?”   他的话可圈可点,别人肯定听不明白,杨清仁则有会于心。   龙鹰指的,是茫不可测的天命,而杨清仁敢图谋大唐的江山,当然深信自己乃天命属意的真龙。龙鹰这句话,等于暗示自己站在他的一方。   情况一如当日杨清仁赶来证实自己是“龙鹰”还是“范轻舟”,他和台勒虚云、无瑕心态上的分别,乃台勒虚云和无瑕一意证实“范轻舟”为“龙鹰”,杨清仁则渴望“范轻舟”非“龙鹰”,故此敷衍了事。   这是龙鹰对无瑕的反击,驱使杨清仁为他多说好话,希望台勒虚云不认为“范轻舟”的威胁性,比田上渊更大。   杨清仁若有所思,微一沉吟,道:“长公主想见你。”   龙鹰恨不得立即将符小子《实录》的〈西京篇〉拿出来从头看至尾,因没法掌握太平现时的位置、她和杨清仁的关系,致无从猜估太平为何要见自己。   问道:“她为何要见小弟?”   杨清仁道:“是我的提议,现时形势清楚分明,一山不能藏二虎,你和田上渊公开决裂,明眼人都瞧出是个或迟或早的问题。没有你,田上渊的日子好过多了。”   龙鹰道:“长公主如何说?”   杨清仁道:“她既没同意,也不否定,认为仍有待观察,原因在你与武三思不清不楚的关系。本王却告诉他,若非你与武三思有这个关系,早被扫出西京。她没说什么,却同意与你见个面。”   他描述的太平,再不是龙鹰认识的太平,变得很有城府,即使对杨清仁,亦有保留,不随便让杨清仁看穿她心意。   太平变得愈来愈像另一个圣神皇帝。   上官婉儿又如何?   龙鹰很想问杨清仁,又知绝不可问,更感读录的必要。   道:“一切由河间王安排。”   杨清仁长身而起,笑语道:“约好后,立即通知范兄。”   又道:“但有件事很清楚,长公主对你制的合香有很大的兴趣,记得在成品面世前,先送她一套,若疏忽了,她会不高兴。”   龙鹰心忖须列一张送香名单,以免出现漏失。开罪人易,讨好人难。   不迭点头,道:“这个是一定的,多谢河间王提点。”   送客出门。   杨清仁停下来,道:“范兄见过闵天女,对吗?”   龙鹰心里一动,忖想难道这才是杨清仁神态异样的原因,而非因从无瑕处晓得自己的“秘密”,自己错怪无瑕。   可肯定闵玄清见过自己后,对杨清仁的态度或多或少有改变,令杨清仁心里不舒服、怀疑。   若无其事的答道:“那晚胡里糊涂的,送了她一盒敝馆的香膏,她却很感兴趣,详问制香的过程。”   杨清仁没再诘难,告辞去了。 第十七章 迁都长安   躺到榻子上,才知累成怎样子。   龙鹰知这样下去,迟早忙坏,遂高挂“免战牌”,谢绝访客。连晚膳也不吃,和衣倒往床去,睡个不省人事,到三更天方醒转过来,精满神足,心忖田上渊有难了。   任他如何体质过人,魔种潜力无穷,道心种魔不住蜕变突破,始终不是铁打铜铸,体力脑力在过度损耗下,支撑不起。所以在今夜行动前,养精蓄锐是必须的。   神龙政变时,在庞大的压力下,加上“天师”席遥的启发,魔种做出关键性的突破,使他初窥“小三合”的堂奥,凭此在校场力压七大高手,创出震慑天下的骄绩。   然而“小三合”绝不可由“范轻舟”使出来,否则立即露底,所以无论如何想杀田上渊,仍须克制。   现时他的魔气、道炁,已臻分分合合、收发由心之境,故能在应对宇文朔时,蜕变为另一个人,使精明如宇文朔,仍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龙鹰”的影子。   工场一方静悄悄的,所有人均登榻就寝,七色馆安详宁和。   龙鹰泛起满足的感觉,最动人处,是颇有白手兴家的滋味,感觉是属于七色馆的所有兄弟,从无到有。也有点儿像远征打仗,不过打的是做生意的创业仗,顶着逆境与对手争竞,远攻近搏,终告初步站稳。   龙鹰取来《实录》,翻开首页。   ※※※   终抵西京。   西京长安,不愧帝皇之都,乃有唐一代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位处关中平原中部,四塞以为固,南有秦岭,北依梁山、黄龙山、岐山。沃野千里。   长安历史悠久,经西周、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代经营开发,至唐已是第十个朝代,逾千年的岁月。   只是都城的南大门明德,已使人叹为观止,有五个门洞,比其他城门多上两个,每个门洞各有门楼,巍峨壮观。   京城北面皇城、宫城的规模,比之洛阳,有过之无不及,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皇城与宫城间,隔着一条三百多步、横贯东西的大横街,实际上就是个庞大无匹的广场。   没想过的,符太本以为理所当然随李显入住宫城太极宫,岂知竟是位于城外,太极宫东北的大明宫。   以规模论,大明宫不在太极宫之下。有大三殿,含元、宣政和紫宸。含元殿更是建在龙首原的高地、高台之上,乃西京最宏伟的建筑,立在殿台,可俯瞰全城景符太立在殿前,瞧足一刻钟。   现时他的心态是随遇而安,获配置入住紫宸殿北,以太液池为中心的园林风景区,殿宇名长阁,位于太液池西北方,由遍布池区的游廊连接,极尽奢华。   长阁比以前的紫云轩大上三倍,堂分主副,前后三进,后院还有楼阁。以他的官职身份,确为殊宠。   烦恼来了。   韦后借着偌大地方,须足够人手打理的理由,派来四个宫娥、两个仆妇和一个侍臣,在小敏儿外负责符太的饭食起居。   他奶奶的,其中肯定有韦后的探子,又或全为探子,岂非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下,还如何动笔写《实录》?   隔墙有耳,令人难受。   太液池畔的第一个清晨,时值深秋,吹进殿堂的风颇带寒意。   长阁主建筑为阁殿,主堂外,尚有左右偏厅,回廊环绕。以此推之,李显居住的麟德殿和韦后的后宫珠镜殿,其规模可以想象。   小敏儿伺候他吃早膳时,高力士来了,在符太指示下,坐到符太对面。   符太很想着所有闲杂人等避开,独留下小敏儿,却知这般做等于害高力士,令韦后以为他和高力士间有不可告人之秘,而事实确是如此。   故两人只能避重就轻,调节说话的音浪,闲话里夹杂密话。幸好不用吩咐,宫娥、侍臣们亦知避忌,不敢到主堂打扰主子和客人说话。   待最后一个宫娥离开后,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夫人住的是大角观,僻处宫内东北角,离珠镜殿最近,依然一人独居。如以前般,婢仆打扫后,便要离开。”   符太羡慕道:“他奶奶的,老子要争取同样待遇。”   高力士恭敬道:“禀上经爷,硬碰不如软避,以柔克刚,小子早为经爷想好哩!”   立在符太身后的小敏儿,双目闪亮。   符太叹道:“只是揣摩上意一项,没多少人及得上你这个小子,快说出来!”   高力士约束声音,道:“逃离大明宫!”   符太一怔道:“逃到哪里去?”   高力士道:“今早伺候皇上时,皇上问起大人的情况。”   小敏儿讶道:“皇上怎会这么早起来?”   高力士道:“舟车劳顿,昨夜又无欢宴,皇上昨天未入黑登龙榻安眠,故此天未亮已起床。”   符太道:“你如何答皇上?”   高力士道:“此正为今天小子可来见大人的原因,在这里,再不像洛阳东宫的方便,没有路经这回事。”   符太赞道:“小子确有一套,尽量说得严重些。”   小敏儿明白过来,献计道:“只要令皇上认为现在的环境,会影响太医大人的医术,皇上肯定着紧。”   高力士道:“基本上是这个方向。嘿!可是为投皇上所好,何不说经爷因昨夜造了个噩梦,知犯了地忌,不宜在此长居,须另觅去处,方能化解。”   符太叫绝道:“不枉我栽培你,确是人老精,鬼老灵,然则该避往哪里去?”   高力士欣然道:“最佳选择,莫如兴庆宫,既在宫外,位处闹市,又景物怡人,于其龙池东北,名为金花落的园林内,有座叫‘听雨’的二重楼,只长阁五分一的大小,比紫云轩小上一半,住多个人都不成。”   符太大喜道:“果然伺候周到。就这么办,若你没法说服皇上,老子亲自出马。”   高力士道:“经爷放心,小子会给你老人家办得妥妥贴贴。”   小敏儿担心道:“但若你想见经爷,岂非很不方便?”   高力士笑言道:“关系到终身大事,我像小敏儿般紧张。”   又降低声音道:“小子刚升职,兴庆宫属小子管事的范围。”   小敏儿喜道:“恭贺高大哥升官发财。”   高力士苦笑道:“以前有官升,确该还神作福,现在则只是人有我有,聊胜于无。”   符太不解道:“为何这般说?”   高力士颓然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这句话给传出去,小子肯定人头落地,却是不吐不快。”   符太道:“说下去!”   高力士约束声音,道:“现在根本没朝廷制度可言,全凭皇上和娘娘好恶,东宫旧臣,不问贤愚,全得重用,连皇上以前的酒肉玩伴如郑普思和叶静能,不过江湖术士,只懂装神弄鬼,前者竟坐上秘书监的要职,后者为国子祭酒,任命是从宫中直接颁发,不经中书、门下两省。刚到西京,坐未暖席,又把假和尚慧范、妖道史崇恩等人授五品官阶,赐爵郡公、县公。唉,自己说自己,剩是我们曾伺候过皇上、娘娘的侍臣,升官超过七品的,从皇上登位后算起,到现在超过五百人,升得这么容易、这么泛滥,还有何意义可言?”   小敏儿完全不关心这方面的事,提醒高力士道“高大哥禀告皇上时,说话须小心,有人会将说话转告娘娘。”   她自幼伺候韦后,对此知之甚详。   高力士欣然道:“这两天娘娘自顾不暇,没闲理会这等小事。”   符太好奇问道:“发生何事?”   高力士道:“就是与刚说过的郑普思有关,他在雍州不知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该与骗人的妖术有关,竟给当地官府现场逮个正着,累得郑普思之妻立即到洛阳求援,娘娘通过皇上令立即放人。此事本已告一段落,岂知竟有人看不过眼,上奏皇上,指娘娘乱政,成为迁都后第一个奏章。娘娘知情后勃然震怒,恨不得将这个叫燕钦融的官儿碎尸万段,哪还有暇去理其他事?”   符太道:“这家伙死定了。既然如此,还不给本太医立即去办?”   说话时,站起来。   高力士连忙肃立。   小敏儿道:“大人要到哪里去?”   符太道:“当然须去看看这里的尚药局,我不回来吃午瞎哩!”   说毕与高力士并肩出门。   走了几步,问高力士道:“大角观怎么走?”   高力士答道:“沿着太液池北的游廊,望东行,当见到大片的梅花林时,折往东北,就是大角观在处。”   又道:“大人真的很爱惜小敏儿。”   符太道:“不过是说多句或是说少句吧!算得什么。是哩,尚未问你现居何职,是否大宫监之位?”   高力士道:“没这般容易,或许是因以前胖公公的关系,大宫监成了要职肥缺,娘娘和大相不在话下,长公主、昭容和宗楚客都想插上一脚,各有人选,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现在鹿死谁手,尚未可言,唯一清楚的,是汤公公的心腹亲信,全被排斥。”   符太一呆道:“昭容是什么东西?”   高力士止步道:“昭容是上官婉儿现时的官衔,先授捷妤,后加昭容。”   符太不解道:“那你升的是什么官?”   高力士道:“副宫监是也,等于大宫监的副手,正确点,该说是四个副宫监其中之一,大宫监仍是虚位以待,在未来的一年,论功行赏,看谁最有坐上大宫监的资格。”   符太问道:“谁推荐你?”   高力士道:“没人晓得,上官昭容故意在这方面模糊,当然得皇上同意,所以娘娘没有意见,其他人更不敢泄露。”   符太头痛道:“你定要坐上大宫监之位,可是却没法为你出主意,因根本不清楚。小子有何定计?”   高力士耸肩洒然道:“我的定计就是没有定计。当人人竭尽全力,做好他们的职份时,小子就活学活用经爷教的‘忘拳’,什么劳什子都不干。不瞒经爷,在宫内干活,干得多错得多,游手好闲一切事还不是照常运作,其他人还巴不得小子这个态度,将小子该负责的抢过去做,小子落得两袖清风,隔岸观火。嘿!全赖经爷提点。”   符太叹道:“你这小子,亏你想得出来,又可扯到老子身上。”   随口问道:“李重俊的太子宫在哪里?”   高力士叹道:“对非亲生子女,娘娘打压不遗余力,要他留在太极宫旁的东宫,无事不准踏足大明宫半步。又着皇上任命长宁公主驸马杨墩、安乐公主驸马武崇训为太子宾客,两个都是娘娘的人,等于贴身监视李重俊。”   符太骂道:“这小子不肯听老子的金石良言,看他如何收场。”   又问道:“李重俊之上不是还有兄长吗?为何没人提起过?”   高力士道:“当然没人敢提他,不怕犯娘娘大忌吗?经爷说的是谯王李重福,也非娘娘亲生,兼且其妃为张易之的外甥女,娘娘遂诬陷李重福勾结二张,一贬再贬,要教他永远回不了京师。说他可怜吗?或许是,但却不用像李重俊般活在刀锋刃口上,首当其冲。”   符太道:“给百般凌辱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唉!听听已心烦,快给老子去办正事。”   高力士领命去了。 第十八章 变乱种子   龙鹰掩卷赞叹。   高力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隐含人生某种颠扑不破的道理,看似消极,听天由命,却是无为胜有为。横竖现时朝廷内外乌烟瘴气,政治因李显和韦武集团的祸国,陷入自唐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黑暗,何来论功行赏?能否坐上大宫监之位,纯看各方势力较劲的结果。   龙鹰绝不相信韦后、武三思、宗楚客等属意的人是高力士,虽然对高力士该无恶感,原因高力士逢迎捧拍的功夫,肯定宫内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关键处仍在李显,就看他对汤公公“临危授命”的坚持力。   李显对高力士,类近他对丑神医的心态,知没了丑神医,头晕身热时没人打救。大宫监之位落在其他人手上,等于起居飮食操控由人,一举一动全落入韦、武等人的监视下。   不过,这个畏妻皇帝有决心,并不代表情况会朝他龙心的意旨发展,否则大宫监之位不会暂时悬空,而是由高小子坐了上去。   幸好李显在此事上有支持者,第一个就是上官婉儿,在谁属意谁上用上模糊之计,此着非常厉害。若给竞逐大宫监之位的四个副宫监,晓得谁是韦后推荐的人,肯定不敢与之争锋,因怕开罪韦后,更须为将来着想,至乎为小命着想。   另一个肯帮上一把的是太平。   她属意者肯定非是高力士,而是她的心腹宦侍,然而审度形势,知被她所荐者绝无胜出希望,又像上官婉儿般清楚龙意,那退而求其次,改为支持高小子,不失为明智之举。   说到底,关键仍在符太的丑神医,纵然李显是糊涂昏庸的皇帝,肯定已给汤公公点醒了,清楚没了丑神医,将睡难安寝,高小子愈显示属丑神医一系,愈令李显对高小子放心。   因着胖公公的前车之鉴,在宫廷斗争里,一个强势的大宫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故而谁敢轻疏?   即使较弱势的汤公公,仍力能与韦后抗衡,算了韦后一着,令韦后在册立太子一事上,失去话语权。   能影响李显者,就是他身旁的人,论亲近程度,汤公公尤过韦后。故此大宫监之位花落谁家,成为现时各大势力交锋的刃尖。   内斗固是方兴未艾,另一个危机亦逐渐成形,就是韦后对李重俊肆意打击迫害。   龙鹰认识李重俊,又清楚与他命运挂了钩的李多祚。   新太子李重俊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好勇斗狠,向往江湖刀头舐血的生涯,当年曾来求符太指点他武功,若明知死路一条,定铤而走险,博他一铺。   李多祚更是掌兵权的大将,其底线是绝不容人动摇其羽林军大统领的权位,然而此乃终有一天会发生的事。李多祚曾和龙鹰联合作战,富谋略,手下追随者众,此亦为韦、武向张柬之等五王开刀时,避过他这个山头的原因,但人算不如天算,李显在汤公公忠言死谏下,任命李多祚为太子之师,直接巩固了李多祚的权位,也令韦、武一时间奈何不了他。   李多祚有胡人血统,支持唐室,又对女帝提拔他,铭记心内。李多祚参加神龙政变,主要是反对二张,在二张剪除他前,先发制人。如此一个人,要他坐以待毙,绝不可能。   在李显既没尽父亲应尽之责,又没有后续的匡扶手段,任韦后自把自为,以近亲佞臣抑制李重俊,变乱的种子,已植入沃土里,萌芽生长。   动李重俊,等于动李多祚,反之亦然。   安乐对“太女”之位被夺,以她情性,肯定心有不甘,不肯放过李重俊,现在名义上的丈夫武崇训成为东宫重臣,在她怂恿下,情况更趋恶劣,由隔岸过招,变为直接冲突。   想想已教龙鹰心烦。   符太叙事功力深到,虽搁笔多时,可是寥寥数页,道尽形势。   窗台“啲啲嗒嗒”,离天明个许时辰之际,又再洒雨。雨势不大,却似预示明天的天气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于龙鹰来说,是老天成人之美,让老田有更佳的刺杀形势,大增他行动的意欲。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若老田按兵不动,他就是把话说得太满。魔种的预感,与命运同样虚无缥缈,未到真正发生,谁不患得患失?   ※※※   以地理位置言之,大角观在大明宫内得天独厚,静处一隅,远离其他殿堂。西面的玄武殿、玄武门,南面韦后的珠镜殿,全在一里之外,更是太液池区内,离太液池最远的楼房。   大角观是典型的园林厅堂,有别于宅第,讲究灵秀多姿,以小池为中心,分南北两区,南为主堂在处,北为宿处,围墙内遍植树林,临池处设小亭。   主堂四面厅结构,体量不大,单檐卷棚歇山,环以檐廊,窗明几净,步入院门,颇有与世隔绝的动人感觉。   符太心忖只要选在非打扫的时刻到这里来会佳人,可神不知、鬼不觉。不像以前在洛阳东宫般,途中怎都碰上人。   妲玛静坐堂内靠窗的几椅,外面的青松、南天竹、腊梅透过她后面的窗框映进小厅,令她更是清雅素朴,美得令人屏息。   直至符太在旁隔几坐下,美女才道:“人家像听不到扣门声?”   符太毫无愧色,若无其事的道:“鄙人是越墙而入,免去夫人启门或回应。哈!以我们今时的关系,还须拘于俗礼吗?”   妲玛故作不悦,道:“太医大人想得美!谁和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说到最后,唇边逸出笑意,显然并不介怀。   符太岔开道:“夫人今天不用陪伴娘娘?”   妲玛浅叹道:“没那个心情。别忘记你答应过人家的事。”   符太道:“这小子没那么快到。依我看!怕要过年后才成。”   妲玛撒娇的道:“尚要等几个月哩!”   符太无奈的摊开双手,表示对此无能为力。   妲玛别过俏脸朝他瞄两眼,轻轻道:“他真的肯帮忙?他偷偷回中土干什么?即使来了,有闲情去理此等小事吗?”   这些问题不知在她芳心内转了多少遍,一口气说将出来。   她的担心非是无的放矢,依正常情况,龙鹰到长安定有所谋,百事待举,权衡轻重下,不论和丑神医交情如何深厚,事情有着缓急轻重之别。为妲玛讨回五采石,肯定是节外生枝,以龙鹰的雄才大略,以大局为重,撇下其他所有事来完成妲玛梦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即使他肯立即帮忙,亦须对事情从头了解,定计、行动不知还须蹉跎多久的光难怪美人儿愁眉不展,心情低落。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夫人听过外人对鹰爷的一个看法吗?”   妲玛嗔道:“有那么多的看法,妲玛怎晓得你指哪一个?”   符太欣然道:“有那么多的不同看法,就是众说纷纭,因没人看得准,没一个说法可让人信服。所以现在小弟特别提出来对这家伙的一个看法,别具特殊意义。”   妲玛没好气道:“说就说,恁多废话。”   符太悠然道:“鄙人即将提出来的,正是针对夫人的疑虑,废话非是废话,而是要让夫人明白自己犯了其他人同样的错误,分别在夫人因犯错而高兴,不像其他人悔恨交集。”   妲玛大嗔道:“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符太笑道:“最爱看夫人大发娇嗔的样子。噢!说哩!”   迎上妲玛圆瞪的碧目,道:“不论你如何高估那小子,到最后仍发觉低估了他。”   妲玛说不出话来。   符太道:“神龙政变,夫人亲历其境,肯定当时你们没人敢低估龙鹰,应对之策,全经千思万虑,人人认为万无一失,校场以七压一之战,更断定任那家伙三头六臂,绝无幸免。结果如何?”   妲玛呆瞪着他。   符太道:“任你们高手如云,智士如雨,人强马壮,众志成城,理直气壮,斗志滔天,从鹰爷踏足皇城的一刻,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幸而他没夺位之心,否则今天在皇座上者,该另有其人。”   又道:“总言之,这家伙是能人之所不能,默啜对此体会最深,夫人听过沙陀碛里的拿达斯要塞吗?在大漠有永不能被攻陷的美誉。事实上龙鹰不但到过堡内,又从容离开,可怜默啜由上到下所有人懵然不知。好笑呵!”   妲玛淡淡道:“太医大人又怎晓得?难道你曾随他一起入堡?”   符太措手不及下,给她问得哑口无言,知为增加她对那混蛋的信任,说过了头,也因而说漏了口。   妲玛狠狠道:“太医大人再不老老实实,妲玛今天绝不放过你。”   轮到符太哑口无言。   (《天地明环》卷六终) 卷七 第一章 道魔之间   不论龙鹰多么想读下去,仍不得不把符太的《实录》阖起来,拨熄油灯,就那么捧卷闭目,趁天明前,修炼他或许已具雏型,却远未成气候的“至阴无极”,因至关紧要,直接影响今夜“夺石之计”的成败。   读得妲玛对从老田身上取回五采石,想法灰黯悲观,符小子为安慰佳人,竭力吹嘘自己,尤感不容有失。   龙鹰天然醒觉,睁开眼睛,吃了一惊。天已大白,这一阖眼,起码有一个时辰。   他奶奶的!   怎么一回事?   几是练功备战的念头刚起,乐观点说是立即物我两忘,直至睁开眼睛;也可以怀疑是灵神立被魔种攫抓,故此不省人事,就像当年在南诏,与裸形族四女在风城前线营账内,荒唐一夜后不知自己干过什么。似乎是在一些关键时刻,例如心力交瘁之际,魔种冒出来夺去主事权。   究竟该害怕?还是欢喜?   龙鹰弄不清楚,知的是自己仍未臻至“魔即道,道即魔”的至境。在整个“道心种魔”的修行过程里,魔道分分合合,现时是处于何种情况,模模糊糊的,只可断言未达圆满之境,如与仙子合体交欢,后果难测。   内视一遍后,又放下心来,有信心解决乔扮康老怪的最大难题。   工场传来众兄弟辛勤作业的各式声音,要赶货给秦淮楼,辛苦点是必须的。   前铺亦传来搬东西的响声,心忖难道这么快找到并买得香怪提议的木料,那效率确非常高。   趁尚未有人来打扰,匆匆梳洗后,就在房内一边的几椅坐下,急啃符小子的〈西京篇〉。   在妲玛双眸逼视下,符太摇头苦笑,叹道:“对着心上人,总是没法保持戒心,不时露破绽。说便说,嘻嘻!夫人没猜错,鄙人确曾随鹰爷去打仗,但限于在沙陀碛那一场,其他时间安份守纪,在塞外悬壶济世。”   妲玛瞪他一眼,半信半疑,道:“鹰爷是否以他本身的身份到西京?”   符太道:“若他这样做,立即天下大乱,至于他现在用的是怎样的身份,恕鄙人无可奉告。唉!真不明白,夫人该是非常有耐性的人,为何知道五采石在田上渊处后,似失去耐性,几个月都等不了。”   妲玛垂下螓首,黯然道:“因人家不想目睹皇姊,循着武则天的旧路走,未来的结果尚未晓得,但眼前的每一天却没片刻的安宁,心烦气躁。”   接着抬头朝他瞧来,道:“昨天甫抵西京,我便听到一件令人家为皇姊担心的事,使我恨不得可离开西京,永远不回来。”   符太讶道:“何事?”   心忖人非草木,长期相处下,谁可无情?自己正是例子,何况韦后对这个妹子百般呵护,不理她用心,表面好得没话说,妲玛这个做妹子的,是不忍看着她沉沦下去。没说出来的,是韦后欲走圣神皇帝夺位的老路,却没那样的谋略才干,结果自是天渊之别。   妲玛双目蒙上忧色,心灰意冷的道:“昨天韦温来见皇姊,提议春节南郊大典时,皇姊为亚献,他韦温为终献,让天下臣民,清楚他们韦家在唐室的地位。”   符太问道:“韦温是谁?”   妲玛道:“是皇姊的堂兄,当上礼部尚书,专管祭祀。他还提议皇姊,须营造一些吉兆祥瑞,肆应皇姊之运。”   符太不解道:“他们竟当着夫人说这些话?”   妲玛道:“人家刚巧在隔壁,韦温对我又没避忌,被人家听入耳内。唉!试问今天何来心情向皇姊请安?皇姊本偷偷地想的东西,很快便成路人皆见的事了。”   符太谅解的道:“原来夫人是受不住。”   妲玛说开了头,不吐不快的道:“那个武三思更是面目可憎,行为卑鄙,逼走了张柬之仍心有不甘,非把神龙政变功臣诛杀殆尽,不肯罢休,将他们一贬再贬,幸好任皇姊和武三思怎么游说,皇上仍坚持他们罪不至死。”   符太冷然道:“可捱得多久?他们五人死定了。”   妲玛微怔道:“大人毫不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符太道:“鹰爷善意相劝,说尽好话,他们偏听不入金石良言,现时的苦况是自招的,若非鹰爷了得,早被他们分尸,那时谁来可怜鹰爷?中土的事,夫人是理不了,亦不该理会。总言之,只要那小子抵达西京,鄙人会着他以夫人取回五采石一事为首要之务,其他全撇到一旁去。”   妲玛半信半疑,道:“太医大人对鹰爷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符太道:“夫人告诉鄙人,天下谁斗得过‘新少帅’,就像以前谁斗得过寇仲?如非不能明刀明枪,干掉田上渊如用劏牛刀去杀鸡。故而今次只和田上渊算五采石的帐,好让夫人尽早离此是非之地。其他帐,慢慢和他算。一刀宰掉,太便宜他。咦!为何这么的看着鄙人?”妲玛淡淡道:“太医大人和他有何深仇大恨?”   符太头痛道:“仍是这个老问题。唉!此为鄙人不可告人之秘,除非夫人答应鄙人的婚约,否则只可永远维持这个样子。”   妲玛皱眉道:“太医既要妲玛嫁你,又着妲玛尽早离开,不觉自己说话前后矛盾吗?”   符太心花怒放道:“鄙人尚是首次听夫人吐出‘妲玛嫁你’的四字仙咒,亲口证实这个可能性。嘿!说出口就收不回来,当然!夫人并未真的应允,仍显示鄙人提出的‘三年之期’,在夫人心里有一定份量。哈!淑女嫁人,三年未晚,夫人离开可以回来,又或索性在家乡待鄙人去迎娶。那时中土的天下,肯定再非现在令夫人不忍目睹的天下。”   妲玛气结道:“你最懂自说自话。但说话前后不符,一会儿前刚说要从田上渊的尸身处取回五采石,一会儿后又说舍不得这么快杀他,可知你满口胡言。”   符太心悬迁宫的事,道:“什么都好!一切待龙鹰那家伙来西京后再说,夫人不信任鄙人没问题,信那家伙便成。”   告辞离去。   龙鹰有个奇怪的感觉。   今次的“失神”,与以前发生过的,有根本上的不同,并非突然而来,发生时像失去常性,事后忘得干干净净。   精确点说,今次的“失神”,介乎风城的帐内荒唐和千里奔赴飞马牧场之间,他龙鹰至少有一半的主导权,当他想练“至阴无极”的一刻,立告物我两忘地练功,直至醒来,颇有魔种与他“配合无间”的滋味。   醒来后,“至阴无极”确有精进,不再那么阴沉难测,本来没有把握的事,变得有信心。   事实上,整个“道心种魔大法”的修行,就是道心与魔种融合的过程,最高境界为“魔即道,道即魔”,生死两极浑而为一,生是死,死是生,至阳至阴,本为一物。每一次的死而复生,与魔种又接近了一些,否则早命丧大校场。   这是没法传授的心法,师父向雨田也没有法子,故在《道心种魔大法》卷末,写上“破碎虚空”四字,由有缘人去领悟体会。   想到这里,心情大佳,收起《实录》,到工场去见众兄弟。   未到工场,听到清韵银铃般的笑声,差些儿以为昨天并没有过去。怎可能的,清韵不是过着日出而睡,夜来而作的生活?竟然连续两天到工场来探班。   如没猜错,该是延迟了睡觉的时间,先来七色馆,然后回家睡觉。   然而仍解释不了艳女今早出现工场内的因由。昨天是来谈交易,今天是来干什么?   竖起耳朵,立即收听到连龙鹰也曾为她枰然心动的美女,微喘着道:“原来范爷像奴家般,天亮才登榻休息,奴家定要等他起来。”   香怪的声音道:“怎可让妹子久等。居中!你去唤醒范爷。”   龙鹰正踏进工场,闻言呵呵笑道:“请韵大姊恕罪,虽然没在七色馆大门恭候,罪不可饶,仍请韵大姊大人大量,原谅小弟有失礼数。”   艳光四射的清韵巧笑倩兮的俏立工场中央长桌之旁,比站在她身前的香怪高上一、二寸,偏是两人出奇地合衬,或许是因她对香怪亲切的态度,又或许因香怪前所未见地神气,腰板挺直,双目闪闪有神。   眼前的香怪,再见不到落泊时的丝毫痕迹,没法联想到从牢内刚释出来,痩如饿猴、蓬头垢面者,与眼前的香怪是同一个人。   郑居中立在长桌子的另一边,垂手恭立,一副伺候老板的模样。   其他兄弟虽不时偷看清韵,仍算埋首工作,好完成香怪对秦淮楼准时送货的承诺。空气里充盈各种香料的气味。   清韵闻声转过娇躯,略退一步,变得与香怪并肩而立,施礼道:“范爷折煞清韵哩!扰范爷清梦,该由奴家赔罪才对!”   以她迷人的体态,做出施礼的动作,格外具诱惑性。香怪却视如无睹,淡然自若道:“范爷终于起床哩!”   龙鹰来到郑居中旁,后者乘机告罪脱身,剩下龙鹰,隔桌和两人说话,道:“到西京后,没一刻歇下来,累至剩下半条人命,故此昨天未入黑已倒头大睡。哈!大姊不单没吵醒小弟,还令小弟晨早起来,万分惊喜,今天肯定时来运到。”   清韵先瞄香怪一眼,喜孜孜的道:“范爷真懂说话,教人听得开心,今次奴家来七色馆,负有特别任务。”   龙鹰欣然道:“大姊有何事,尽管吩咐。只要和敝馆的大老板谈妥,我们这些当小伙计的,自会依令执行。”   昨天怕夺香怪的风采,今天亦然。   清韵笑脸如花,展现欢颜,又以香肩轻碰香怪一记,撒嗲的道:“大哥给清韵说。”   香怪现出古怪神色,极可能是首度和清韵有身体的接触,且由她采主动。微妙的是清韵的亲昵发乎自然,不着痕迹,似和香怪从天地初开,一直是这个关系。   龙鹰心内升起异感,难道……唉!该没可能,虽说清韵有怜才之意,可是以她见尽天下人物的胸怀,理该对刚从“颓垣败瓦”中站起来的香怪看不入眼。不过,正如龙鹰相信的,姻缘是最不讲常规的事,妲玛“看上”丑神医,在外人眼里,事前肯定没人相信。目光移到香怪身上。   香怪和龙鹰交换个眼神,表示对清韵的亲昵不明所以,徐徐道:“事缘纪梦小姐,因病缺席,未能亲睹范爷儆恶惩奸的风采,深以为憾,为补偿此恨,专诚请驾,范爷哪晚有空,知会一声,纪梦小姐竭诚以待。”   清韵“嗳哟”娇呼,嗔道:“香大哥也是小梦邀请的主宾呵!如此邀约,对小梦来说,是破题儿第一趟呢。当然!不会漏掉淮阳公,由大少通知他。”   香怪哑然笑道:“不讲其他,只是妹子要求,我们已无从拒绝。”   清韵横香怪一眼,欢喜的道:“香大哥像范爷般懂哄人家。”   龙鹰头皮发麻,瞧呆了眼,不可能发生的事,似正在眼前上演。   希望不是一场误会。   香怪的表现远胜平常,举手投足,均带着平时所不见的风范神采。谈笑风生,挥洒自如,愈来愈显示出大师的本色。   初遇清韵,她在亲切里保持老练、距离,令对她娇容美姿起心者清楚界线。不过,那晚的秦淮楼之宴,她对香怪的态度,比之对龙鹰,有着明显的分别,维护他,关怀他。到今天此刻,她毫不隐瞒她对香怪的好感,秋波频送,毫不吝啬。   龙鹰有个直觉,因清韵,香怪再一次重生,一如龙鹰的二次死亡。现时的香怪,不但异于潦倒街头的香怪,也与以前全盛期的香怪截然不同。   经二度浴火重生的香怪,再不是同样的人。那种深刻的经验,使香怪所拥有的,绝对异乎寻常。   这是香怪打动曾阅人千万的清韵的深层原因吗?恐怕连她自己仍弄不清楚。   在清韵期待的目光下,龙鹰暗自沉吟。   今晚当然不行,但为了香怪,不可拖太久,明晚最理想,却须冒上一个风险,就是他不汤不水的“至阴无极”失效。然而“破釜沉舟”,恰为致胜手段。   微笑道:“禀告老阅,明晚如何?由老板定夺。”   清韵再抛香怪一个媚眼,欢欣雀跃。   看着最懂得隐藏情绪、成熟老练的美女,展现她真实的一面,感觉难以言表。   与香怪送清韵出门,看着她登上在市门外等候的马车,两人并肩返七色馆。龙鹰顺口问道:“临急临忙,从何处买得大批檀香木?”   香怪悠然举步,出奇地轻松,答道:“乐意帮忙者没想过的那么多,这边放消息,那边有人响应。木材来自咸阳的木材商,听说他和西京的长安帮向有嫌隙,所以在晓得皇甫长雄的事后,大感义不容辞,漏夜用船运木来。”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消息传播得这么快。”   香怪笑道:“以前没那么快,可是自七色馆作业后,一举一动,备受注目,变得谣言满天飞。”   又压低声音道:“依范爷看,妹子是否对我有意思?”   龙鹰道:“绝无悬念。像她般的女子,可以不假辞色,绝不会以投怀送抱的态度招呼你老人家,怕自招烦恼也。”   香怪不解道:“怎可能呢?她芳华正茂、青春少艾,岂会看上我这么一个糟老头?”   龙鹰问道:“老板今年贵庚?”   香怪叹道:“早忘掉了,或许是三十七、八岁吧!”   龙鹰笑道:“你的韵妹怕也该二十三、四岁了,与老板相差不远,何况年纪从来不是个问题,问题在有否足够的权势、本领和魅力。”   香怪自嘲道:“我有什么?”   龙鹰道:“能创造出人人梦寐以求的合香,顿令老阁成为香料行的新权威,权威就是权力。依我看,清韵大姊的芳心,是给老板先以合香攻破缺口,然后再被老板特殊的风采攻陷。老板若感到她合你心意,万勿错过机会。打铁趁热呵!”   香怪一双眼睛更明亮了。 第二章 调候之法   韦、武欲去张柬之等五人而后快,表面上的原因,是出于政治的考虑,有必要将反对势力,连根拔起。   可是,龙鹰清楚,深层的原因,是武三思对他龙鹰的恐惧,情况与武三思拒绝与吐蕃和亲如出一辙,禁绝任何壮大龙鹰威势的可能性。   武三思对龙鹰有深到的了解,明白若对李显有异动,危及唐室存亡,龙鹰东山复出,几为必然的事。一旦被武三思排斥的、以张柬之为首的文臣武将,投向龙鹰一方,龙鹰将声威大振,故武三思绝不容许这个情况出现。   以武三思的卑鄙狠辣,当务之急,是巩固权力,将所有在某情况下倾向龙鹰的臣将,逐一翦除,在武三思心中,这等同翦除龙鹰的羽翼。干掉张柬之等人后,将轮到李多祚和其系下的武将,然后是郭元振,杀戮不会停下来。   不由记起第一次到武三思的相府,偷听到武三思和宗楚客的秘密对话,后者表示有办法对付张柬之等五人,可惜却听不到内容,真的教人担心。   对张柬之等五人,他有心无力,亦不到他干涉,因唯一打救他们的方法,是立即揭竿而起。在时机未成熟下,这般做无异于找死,其后果更非中土负担得来。际此突厥人虎视眈眈之时,唐室陷入大乱,默啜定挥兵南下,全面犯境。   龙鹰心情沉重的离开七色馆,朝北里的方向走。忽然间,他生出感觉,就是不论他做什么,如何努力,到头来仍于事无补。这个令人沮丧的想法如潮汐般在心内起伏、涨落,须赖意志去对抗和克服。   隐隐里,他掌握到原因。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除今夜的行动外,没一件是清楚分明的,最头痛的是发生在西京之外,逸出他力所能及的范围,甚或在中土之外的事故,亦可打乱他大局的部署,使他的心血付诸流水。   不可测的因素,远比可测的因素多,即使清楚分明,近者如张柬之等五人的命运,远者如黄河帮和洛阳帮的败亡,他只能无奈坐看。那已非分身不暇,又或顾此失彼,而是超出他的能力,不得不为目标而作出牺牲,亦不得不承受因之而来的打击和挫折。   任他有钢铁意志,仍只是二个人,是人便会受突如其来的情绪左右。他的情况却更复杂,说不定是因魔种感受到某事,以他不明白的方式向他传递某讯息,他却没法具体掌握,遂化为解不开的愁绪。   此事是否与五王有关,且在短期内发生?由武三思和宗楚客一手炮制?   愁思纠结下,他步出市门,一辆马车在旁驶过,停下。   龙鹰坐到“天女”闵玄清身旁,后者问道:“范先生到哪里去?”   龙鹰说出目的地,闵玄清吩咐道人御者,马车朝北里驶去。   龙鹰不知是因心情欠佳,还是与她关系不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换过以前,她早投怀送抱,任他放肆。   闵天女望着前方,话却是向他说的,淡淡道:“明惠希望在后天离开西京前,范爷能见她一面。”   龙鹰一直想去见明惠、明心这双曾与他共患难的师姊妹,然没法分身,闻言讶道:“为何天女只提明惠?明心呢?”   闵玄清神色冷漠地道:“明心于上个月,返回道山,重建师门。明惠留下来结束俗务,故得此见范爷的机缘。对她们师姊妹,西京再非可久留之地。”   龙鹰知她意指成为道尊的洞玄子,以洞玄子的为人和野心,又具意图,在官方支持下,不用猜也知他力图统一道门各大小门派,故曾代统道门诸系的明心,首当其冲,被逼离开西京。   在他心里,明心永远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只因家门遭劫,避遁道门,又因禀赋奇特,天然结得道丹,实没法将人世间的险恶,与她连结。   龙鹰道:“我今天设法找个时间见她,明惠仍在老地方吗?”   闵玄清道:“明惠迁离上清观,现寄居于佛门的玉鹤庵。”   玉鹤庵位于东大寺附近,乃当年端木菱入住的庵堂,明惠不住道观,似须托庇佛门,可知道门因洞玄子而来的激烈斗争。   天上云层厚迭,天色暗沉,如龙鹰此刻的心情。沉重的现实,难以负荷。   闵玄清道:“去见明惠,范爷不用遮掩,因人人晓得你和她的关系。明惠一向对范爷特别依恋,超越了师门禁戒,玄清今天为此来通知范爷,是因不忍她尘缘未了,因而永不能上窥至道。”   她的话,若如在黑暗里擦着了火熠子,照亮了本模糊一片的环境。   就在此刻,他感应到明惠,便如他感应到仙子,虽一瞬即逝,足令他晓得魔种早接收到明惠道心的讯息,只是自己的“识神”仍掌握不到,也解释了突如其来的情绪部分因由。想起明惠,想起她抛开一切现实枷锁、毫不保留的爱恋,就像在浑浊的水里涌出界线分明的清泉,驱走烦恼。   现在他是“至阳无极”强之又强,“至阴无极”弱无可弱,至阴不敌至阳。然过犹不及,今早的用功,虽令体内至阴之气稍有振作,却激起至阳的反扑,导致阳盛阴衰,不但令他的道心沉进谷底,更直接影响今夜行动的成败。   这是魔种“调候”的大问题,在《道心种魔大法》里述之甚详,向雨田的批注在这方面着墨甚浓。自己的“远程狂奔”,正是调候其中一种方式。从扬州到西京,晚晚捧《实录》狂啃,魔种不耐烦了。   想通此点,龙鹰郁结立解。   问道:“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对天女有影响吗?”   闵玄清平静的道:“玄清早不过问道门的事,一切与我无干。”   她语调荒寒,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放弃和失落。显然对新朝这个安排,非常失望。幸好她尚未清楚洞玄子的真正身份,只因洞玄子对明惠、明心的排斥,生出警惕。   李显皇朝,充斥愚蠢、荒唐、欺诈、谎言、仇恨、凶残诸般恶行,凡正直之士,均无法忍受。   见他没出声,轻轻问道:“范爷还可以干什么?”   龙鹰心忖可干的事多着了,只是不可以告诉她,此非是信任的问题,而是有必要将“长远之计”的秘密,局限在愈少人晓得,愈是稳妥的情况下。人事的变迁,令与龙鹰密切如天女者,仍欠十足的把握。特别是到此刻,仍没法弄清楚她和杨清仁的关系。昨天杨清仁的神态历历在目,可知天女的任何变化,瞒不过他。   闵玄清对杨清仁青睐有加,大有可能因她对杨清仁这个假唐室贵胄的寄望,是她内心的“长远之计”。   对此符太在《实录》肯定有评说,否则不会在天一园巧遇符太的丑神医。   躲在玉鹤庵直至“时辰到”,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马车横过朱雀大街,离北里两个里坊。   政治或许是永不可说出心底话,只可说出对方爱听的话。   龙鹰自问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不住说谎,令他不安,且越说越烦。像过去的几天,无时无刻不在尔虞我诈、伪装蒙骗、以暴易暴的泥淖里打滚。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时可了结?想到这里,暗吃一惊,更感调候的迫切。   压下心内诸般情绪,沉声道:“玄清现在仍信任小弟吗?”   天女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的道:“已不是信任与否的一回事,而是可否找到另一个玄清可以信任的人?但却感到,范爷再不像以前般信任玄清。玄清有说错吗?”   龙鹰昧着心的道:“对天女,小弟从没改变。对我来说,之所以到西京来,是与默啜斗争的延续,干掉默啜,我将袖手不理世间任何事。于此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念头,没有具体的计划,是先找寻一个龙鹰身份以外的立足点,然后随机应变。”   闵玄清默然片晌,轻轻道:“今晚可以来见玄清吗?”   龙鹰晓得绝不可说不,道:“试试看,可是若小弟真的来不了,玄清勿怪小弟,因我会奉上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包保玄清接受。”   闵玄清朝他望来。   龙鹰探手拍拍她脸蛋,道:“小弟下车哩!”   北里的昼和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步过里门,几疑来错了地方。   入黑后的北里,大街小巷,挤满来寻欢作乐的人,车水马龙,各种光色的灯笼,将青楼、赌馆林立的广阔区域,化为梦幻般的天地,喧闹震天。里坊内的铺子,不论是青楼,还是食馆,至乎押店,都在门面上下足工夫,美轮美奂,各有特色,就像风姿各异的美女,扮得花枝招展,以招徕顾客,其况之盛,可以想见。   街上的骚客游人、男士淑女,无不衣装讲究,华衣盛服,与里坊外西京城,迥然有别,更烘托起这片醉生梦死般的烟花胜地。   白天的北里,却是褪掉颜色,卸下锦袍,还其本来面目的寻常街巷,加上人流稀疏,虽然楼房建筑极尽豪华、宏伟壮观,表面上却与福聚楼一渠之隔的布政、颁政等权贵聚居诸坊,没明显的分别。   走在北里的主大街上,龙鹰心里充满感叹,想今晚即使可以分身,至乎完成行动后尚有时间,大概不会夜会闵天女,因此情难再。这不单是他的问题,也是天女的情况。   自闵天女和杨清仁打得火热后,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回复到以前两情相悦的样子。   刚才他有个感觉,闵玄清是不得不问,他则不得不答,可是大家均口不对心。   世情一向如此,任何事物总会成为过去,任何事物都在改变。   不用找地方,隔远便晓得因如坊在哪里。   阔别百年,香家在长安重新建立起他们的赌博王国。   香霸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踌躇满志,还是感慨万千,或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该为因如坊在处,骡马车进进出出,人山人海,有路过驻足旁观的,更多正忙碌工作的,两座开张典礼用的爆竹塔在赶工搭建中,其中一座大致完成,高达三丈,占去半边行人道,可想象点燃后“噼噼啪啪”,烟火激溅、光焰漫空的情景。剩此一项,已须大批城卫到来控制人流,维持秩序。   陆石夫身为负责治安的少尹,其上司京兆尹武攸宜更大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嘉宾,因如坊内权贵富商云集,稍懂事的也知陆石夫必亲临主持大局。爆竹燃烧之际,情况热闹,当所有人全被盛况吸引,正是最佳刺杀时刻的来临。   在对街有多个城卫,神态悠闲,隔着车马道监察着。   离因如坊尚有十多步,正指挥搭建工作的弓谋抽身迎来,大讶道:“范爷这么早。”   龙鹰传音道:“今晚要招呼田上渊,不能来哩,故提早来说几句。”   到两人并肩踏入大开的中门,弓谋方回过神来,道:“范爷总令人意外。”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笑道:“迟些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的大老板在吗?咦!很像以前的因如阁。”   又道:“不怕下大雨吗?”   弓谋不屑道:“愈大愈好,有人起了课天气卦,希望他不灵光。”   接着回答龙鹰前一个问题,道:“是照搬过来,但大了一倍,再外加车马广场,就是范爷现时眼所见的。”   两人正横过宽达百步、长六十步的大广场,停满骡车,两边设马厩,还有避雨亭,设备完善。   几个短褂长襌的妙龄少女,在阶台上点收送来的花牌一类的贺礼。   龙鹰望过去,没一个曾在总坛内见过。   弓谋道:“主要起用经千挑万选和严格训练出来的新人,小部分为旧人,如范爷熟络的秋灵和紫芝,她们成了湘夫人的左右手,负起整个因如坊的接待。荷官亦是全女班,由‘邓胖子’邓叔方一手培训,这胖子的赌术比香霸更了得,平时却深藏不露。”   龙鹰讶道:“何来这么多绮年玉貌的年轻女子?”   弓谋沉声道:“这个要问香霸方清楚。”   到了此时行人止步的内院门,把门的和众女均讶然朝龙鹰瞧来,不过有弓谋带路,没一人敢吭半声。   登阶入堂,感觉如重返洞庭湖总坛内因如阁的迎客厅,光阴永恒地停留在那一刻。   广阔的厅堂,放了六组红木桌椅,仍没丝毫挤迫之感,装修布置,古意盎然,充满书卷气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另一边的落地漏窗,令宾客可直接欣赏外面的湖庭美景。就像以前的因如阁,这个集青楼和赌馆于一身的风月场所,等若人工筑成的仙殿楼台,依随不规则的湖岸,看似漫不经心的立水榭、置廊桥,实则暗含法度,比规规矩矩地布置,难度大增,更具巧思。   沈香雪不愧当代建筑大家。   想起与她有欢好之缘,实足自豪,但亦已成明日黄花。   三个仆妇,埋首工作,拂拭尘埃。   开张前的四、五个时辰,乃最紧张的时刻,预备的工作,密锣紧鼓。   龙鹰叹道:“此坊不同彼阁,从中可见二姑娘大有长进,设计布局较以前挥洒自如,将湖局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前如等若吹一口气,现在则是在呼吸,且轻重缓急有异,该为二姑娘汲取以前的经验,推陈出新的巅峰之作。”   弓谋道:“大了这么多,该有点变化。全坊共有三大赌厅,丰俭由人。赌厅外有九个贵宾厢厅,七座可供宴飮的水榭,亭台楼阁点缀其中,论规模,尤在北里最大的秦淮楼之上,若非秦淮楼拥有无敌名妓纪梦,肯定会重演洛阳翠翘楼抢去所有青楼生意的情况。”   龙鹰问道:“湘夫人会公开为香霸打点业务吗?”   弓谋正领他走上连接迎客厅和内湖庭园的长廊桥,闻言道:“这个当然,今次是不容有失,故摆出最强大的阵容。现在不但湘夫人在场,柔夫人也在这里。”   龙鹰怎想过,今天竟可见到玉女宗的两大美人。 第三章 赌色合一   漫漫雨丝,洒空而来,倏忽间由疏转密,填满廊桥两边的广阔空间,与桥下湖水连成整体,烟雨蒙蒙,前方如三足鼎立,一前两后的三大赌厅,也像退藏融浑其中。   江南的景色确令人怀念,即使远在北方,重塑江南庭园者仍大不乏人,沈香雪之所以这么吃香,正因她为江南建筑名师。   老天造美下,烟雨为本来似欠了魂魄的人工景色,添上所欠缺的生命力,如诗如画,美得使人神思迷醉,心绪纠缠,欲断难休。   居中的主赌厅传来“邓胖子”邓叔方说话的声音,每当他说完一段话,随之就是进三十个女子的娇笑声,看来该是对负责赌局的旗下女将进行开张前的最后集训,由于他语调轻松,妙语如珠,气氛热烈融洽。   香霸确有一套做赌坊青楼生意的手腕,邓胖子就是执行者。   邓胖子管赌,湘夫人管人,是天衣无缝的组合,赌色合一。   龙鹰立定,诈作凭栏欣赏湖色雨景,约束声音问道:“言志情况如何?”   他从来没担心过弓谋,却一直担心宋言志,如他变节,将形成对龙鹰致命性的打击。比起弓谋,宋言志正常多了,秉持的是虚无缥缈的理想,面对的确实酒池肉林的实质诱惑。两相较量,任何热情均可冷却,人对财富、美女的欲望是有增无减,特别对方可触动媚女级的美人儿,龙鹰的担心非是杞人忧天。   弓谋听出他的忧虑,传音道:“范爷可以放心,现在宋先生对香家的鄙视和憎厌,尤过于我弓谋。”   龙鹰大讶道:“因何如此?”   弓谋道:“原因简单,因着宋先生国人的才具,特别在管钱、管人的能力上,连香霸也自叹弗如,今天因如坊能如期启业,宋先生是背后大功臣之一。”   稍顿,续道:“故此香霸对宋先生依仗日深,宋先生也成为了能参与香家事务的唯一外人,不像我般是圈内的局外人,也因此知悉部分不为外人晓得之秘,愈清楚,愈发觉香家豺狼成性、丧尽天良。表面的风光背后,做尽令人发指的事。现在宋先生正千方百计追寻香家人口贩卖方面的蛛丝马迹,俾可报上范爷,让范爷处理。找个机会,让范爷与宋先生碰头,掌握最新的情况。”   龙鹰听得心内一怔。对!自己只因看到表象,致疏忽了真正的情况,人口贩子之所以令人深恶痛绝、不齿,正因其泯灭了人性,视别人为财货,彻底剥夺人作为人的最严。   当年自己亲眼目击洞玄子之徒池上楼放火烧船,将一群无辜女子活生生焚为焦炭,沉尸河底,悲愤至极,故后来对池上楼毫不容情,还送他返神都由酷吏招呼,受尽折磨而死,心内只有痛快而没一毫歉疚,正因曾目睹其恶行。   可是眼前的香霸,如仙界蜃楼般的因如坊,他瞧见的是华美的外衣,却没法联想到成就眼前局面底下的不仁和残忍,故被表象所惑。沉声道:“香霸在岭南的代理人肯定是符君侯,此人亦是香家子弟。现时香家内该有人负起与符君侯通讯联系的工作,只要能寻出这个关键人物,可以解开我们大部分的疑问。”   弓谋道:“之所以难查,是因此人秒面上与香家或大江连没任何关系,像以前的符君侯,运送人口的方式肯定迂回曲折,宋先生正就这方面着力。不宜耽太久,我们去见香霸。”   路过主大厅,邓胖子抽身过来,与范轻舟寒暄几句,态度一如以前,热情如火。又明示暗示,若看上他哪个乖女儿,说一句,他可妥善安排。剩看正等候他继续集训,仍未换上正式制服的三十多个妙龄荷官,个个莫不是百中挑一的美人,向着他们媚眼儿乱抛,龙鹰不须邓胖子说废话,便晓得女色的威力,更明白香家的经营之道。   两人避过左右大赌厅,在烟雨弥漫的天地,沿迂回游廊,深进香家的梦幻王国,途上不时碰上往来的去年轻侍女,燕瘦环肥、形形色色,固然是目不暇接,饱尽眼福,最难抵挡是眉挑眼逗,只要是正常男子,不心痒者稀矣。   对弓谋他们态度恭敬,显示出弓谋在她们心里,属因如坊的大人物。   龙鹰向弓谋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道:“杨清仁占出的吉时是何时何刻?”   “霜落寒空月上楼”。   沈香雪巧移江南园林之景,深植北里闹市之内,令因如坊没丝毫铜臭的味道,以厅堂、水榭为主,水石他、亭阁为衬,复道回廊与湖石贯穿分隔,高低曲折,虚实相生,愈是深入其中,体会愈深刻,左弯右转下,连龙鹰也有点忘记到这里来的初衷,浑然忘事,置身其中,可见环境的威力。   在这个仰首可观明月、低头能弄月影,厅堂依水而筑,既各自独立成园,又以因如湖为共同空间的天地里,随行得景,相互因借,本身已有“因如”的意味。   于因如坊东北一座全楠木结构的水榭,寻着正和几个手下说话的香霸,内容离不开今夜开张事宜,见范轻舟到,撇下重任,偕范轻舟到榭外平台,凭栏密语。   弓谋告辞离开。   香霸难掩雀跃兴奋,道:“对敝坊有何看法,请范爷坦诚相告。”   他竟不先计较范轻舟因何事早来,反乘机寻问范轻舟对因如坊的印象,可知香霸完全被重开赌坊的情绪支配,其他事均难上心。   龙鹰笑道:“两个字概括,就是‘抢钱’。”   香霸微一错愕后,捧腹大笑,笑至呛出泪水,指着龙鹰,辛苦的道:“非常风趣!非常风趣!”   龙鹰陪他笑了一阵子,当时贺礼,想到眼前或许是与香霸相处里,此邪恶世家的继承者唯一出自真的笑,岂无感慨?   香霸终收止笑声,喘着气道:“老弟言简意赅,虽然促狭,却极之贴切,有种将事情退掉衣衫,还其真正面目的味道。哈!忘了问老弟这般早来,想帮寒生布置地方吗?”   龙鹰道:“小弟所以早到,是因今晚不能参与荣老板的开张大典,因不宜参加也。”   香霸沉吟片刻,点头道:“老弟确肯为我着想。”   龙鹰心忖你肯这么想就最好。双方都明白,在过去几天,范轻舟与本地势力,多次交锋较量,对方没一次不吃亏,故如范轻舟出席今晚盛会,会因过去的纠纷,关系尴尬。特别是与范轻舟“埋身拼搏”的翟无念和京凉,遇上范轻舟,肯定不自在。   香霸的因如赌坊,做的是关中本地人的生意,必须与翟、京等保持良好关系,而表面上,荣士与范轻舟无交情,这般邀范轻舟来参与盛会,颇有找来翟、京的对头人的味儿,如弄的不欢而散,便大为不妙。   香霸当日送贴时,如晓得情况发展至现今的形势,肯定不送出请柬。   龙鹰微笑道:“早点来,这不是一样吗?我范轻舟谨此恭贺荣老板一本万利,诸事顺遂,生意愈做愈大。”   香霸连忙道谢,知“范轻舟”不会勾留,送“范轻舟”出榭,尚未踏出榭门,一个女侍迎上来施礼道:“夫人有请范爷!”   女侍打起伞子,为他挡雨,领他踏上一道离水面不到一尺的长木桥。大别于其他廊桥,此桥只有低矮不过膝的木栏杆,且属聊备一格,宽度容两人并行,但须肩靠肩的,走在桥上,颇有水波上漫步的奇异滋味。际此烟雨茫茫的当儿,视野难及远,附近的楼阁游廊,化为不真实的幻影,走不到一半,已像置身于迷蒙深处,忘掉了仍在北里最大的赌坊之内。   前方隐约现一小石亭,呈灰白色,令小亭更似融入了环境里去。   女侍领他离开与香霸会见的水榭后,朝坊门相反的方向深进,往北行,明显地离开了赌坊的主范围,有点似到了主宅的后花园,可肯定非是如翠翘楼般的宿园,因楼阁数落,林木转趋茂密,更多林间小径,以碎石铺筑,别致优雅。   半边香躯靠入怀里的年轻女侍,令他想起在大江联总坛曾伺候过他的康康和惠子,后来被他驱逐。眼前俏秀的女侍该属康康和惠子那级别的女子,以前他认定为玉女宗新一代的女弟子,好为杨清仁争天下出力。   事实上,玉女宗的存在,就是为杨清仁夺回大隋的江山。对此,白清儿煞费苦心,从各地千挑万拣寻觅有资质天分的徒儿,以传其衣钵,结果就是无暇,湘夫人和柔夫人。或许还加多个现时和鸟妖在一起的无弥,但可能性不大。   玉女宗的心法武功,几是无可传授的,近乎佛家的“拈花微笑”,讲的是悟性、资质、性情、天份,将魔门的“天魔大法”、“天魔妙舞”、“姹女大法”共冶于一炉。其中任何一术,能练出成绩已难能可贵,何况须融会贯通,另出机杼。   无暇该没收徒,柔夫人也不似有这方面的闲情,只湘夫人负起此责。然而即使资质高如霜荞和沈香雪,与湘夫人和柔夫人仍有段明显距离,更不用说无暇。   为了栽培无瑕,白清儿不惜万水千山的带无瑕去见妲玛的师尊,因白清儿比任何人更清楚,一个婠婠,胜过千军万马,白清儿正是要培育出新一代的婠婠。   龙鹰有个直觉,当杨清仁争霸天下的成败见分明之时,成也好,败也好,玉女宗将再不存在。   玉女宗的成立,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助杨清仁坐上皇帝的宝座去,完成白清儿的大愿。   没想过的,湘夫人和柔夫人现身亭内,坐在小石桌两边,下着五子棋。   侍女送他入亭后,迳自离去。   两女正用神下棋,对棋局外的事不闻不问,神情专注。不过,剩是两大玉女争妍斗丽的对坐亭内,本身已具夺人心魄的震慑力。   龙鹰潇洒从容的坐入两人间的石凳子,低头观棋,一片迷茫里,小亭自成一国,亭外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   龙鹰分心二用,一边观两女棋盘争锋,心内思潮起伏。   首先想到的,是由无瑕亲自出手对付范轻舟一事,已成台勒虚云一方共识。故此,湘君碧见他,有柔夫人伴同,以免“两情复燃”。从今天开始,以前与范轻舟有交往者,例如霜荞、沈香雪等等,均退避三舍,不与范轻舟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免节外生枝,又出岔子。   其次,是柔夫人仍未从符太的“情劫”彻底复元,表面当然不见痕迹,可是龙鹰直觉感到她的媚力略逊从前,就是铁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无瑕仍守着承诺,没将他的“秘密”,泄露予己方的人。   如此想法,纯为魔种灵异的触感,先从香霸身上,后于两女,均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变化。   假设无瑕将秘密泄予台勒虚云,以台勒虚云的智慧,势对他做出全新的评估,并调整对他的全盘策略。而不像如眼前般,仍当他是自家人似的怀柔笼络。   湘君碧娇笑道:“终赢回一局哩!”   美目朝龙鹰瞧来,打量着他道:“仍未忙坏了吗?”   龙鹰先迎上柔夫人一双明眸,颔首打个招呼,方转回湘夫人道:“本来剩下半条人命,幸好昨晚提早休息,今天才有精神来向师父请安。”   柔夫人垂下目光,自然而然进入某种难以描拟的静态,使人感到她只愿旁观,不愿参与。   湘夫人喜孜孜的道:“有你这么一个徒儿,是为师的不幸,随口谎话连篇,你不单不晓得师父在这里,还要为师派人去三催四请,才懂得来。是否要为师将你逐出门墙?”   龙鹰对于她惯了的“师徒骂战”,有着无比亲切的愉悦,也令他松弛下来,至少于此一刻,忘忧无虑。   欣赏道:“赶走徒儿,乃师父的损失,以后还有谁来陪师父说废话?”   湘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媚态毕露,又瞥对面如老僧入定的柔夫人一眼,道:“不再和你胡扯,告诉你一件事,最近我们的人,在西京内发现一个叫尤西勒的契丹人的踪影,当时如他非正与北帮的冯征走在一道,我们因而特别留神,会疏忽过去。”   龙鹰讶道:“师父为何特别提起这个叫尤西勒的家伙,西京的外来人多如天上繁星,多一个,少一个,有何分别?”   湘夫人淡淡道:“皆因此人与别不同,乃东塞有名堂的人物,曾追随过尽忠一段日子,后尽忠遭龙鹰割去首级,尤西勒惭愧护住无力,黯然隐退,自此失去踪影,到近年方传出他投靠默啜的消息,并得重用。”   龙鹰点头道:“很有趣!”   湘夫人哂道:“那就瞧徒儿怎样看。此人善使双短戟,在东北所向无敌,人称‘夜枭’,武功身法,契丹族内无人能出其右,只恨遇上的是邪帝,非战之罪也。徒儿勿要托大,田上渊既曾行刺你,必不罢休,‘夜枭’尤西勒现身城内,很可能冲着你而来。”   龙鹰道:“老尤现在何处?若小徒可以分身,就会去向他打个招呼。”   湘夫人道:“他独自出城后,不知所踪。”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难道老尤见老田去了?   柔夫人终开腔了,以她独特的腔音,轻轻的道:“范先生因何故早临?”   龙鹰搬出同一套解释,乘机告辞,亦知柔夫人的插入,是不想湘夫人继续和自己聊下去。   湘夫人秀眸射出无奈神色,道:“勿轻敌,田上渊是我们所遇的人里,除龙鹰外最难缠的人。”   龙鹰欣然道:“真高兴师父再不视小徒为敌人,幸好不论田上渊有多高能耐,仍难与小可汗相比。小徒也有个忠告,若尤西勒确是默啜派来的,那冲着你们而来的可能性,与冲着小徒而来同样地高。”   湘夫人白他一眼,道:“目无尊长,快滚!”   龙鹰笑着去了。 第四章 谋定后动   龙鹰离开因如坊,朝东市和兴庆宫的方向走,不入东市,改朝北行,抵达龙首渠南岸,到了约定地点,宇文朔早来了。   宇文朔撑着小船在等他,龙鹰登船后,宇文朔递上竹笠,让他戴上。小船开出,往西走。   漫空烟雨下,宇文朔坐在船子中央,问道:“清楚时间了吗?”   在竹笠的暗影里,宇文朔的面容格外古奇魁伟。   龙鹰说出因如坊开张的良辰吉时,笑道:“什么择日择时,肯定全无作用,谁不择日择时,成功者固有之,失败的也不少,可见成败仍看运数。”   宇文朔沉吟片刻,点头道:“事实确然如此。”   接着问道:“范兄和荣士的交情是怎样来的?”   龙鹰从容答道:“是旧识,在大江一些场合见过几次面。”   宇文朔道:“荣士出身南方士族,怎会干起赌坊的生意?且是西京历来最大的赌坊,更出奇的是美女如云,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龙鹰讶道:“宇文兄也像我般曾到过坊内去?否则何知内里美女如云?”   宇文朔哑然笑道:“何用到坊内去看?坊内的姑娘如一般人的生活,总有抛头露脸的时候,出来添衣治装,购买胭脂水粉,又或品尝地道美食,惹得议论纷纷,未开业已先声夺人。”   说话时橹桨轻拨,小船于交汇处,左转进漕渠。   雨愈趋绵密,于此天气下游城,别有一番醉人滋味。   龙鹰趁机问道:“因如坊的姑娘们住在哪里?刚才在坊内不觉有供她们住宿的地方。”   宇文朔道:“因如坊在北里的位置,得天独厚,比秦淮楼更优胜,因北里靠漕渠,可用上河道的方便。坊内人员的住宅,就在北面崇仁里龙首渠北岸,荣士一口气购下十多间宅第。舟船往来,轻松便捷。”   龙鹰道:“怎可能呢?”   宇文朔淡淡道:“若经长期筹划,便非不可能,现在是转让。”   龙鹰晓得因香霸锋芒过露,令宇文朔动疑,问道:“宇文兄如何看这个人?”   宇文朔道:“早在荣士偕武三思买下翠翘楼,我便留神他,他的财力从哪里来,到现在仍是个谜。范兄又怎瞧他?”   龙鹰道:“翠翘楼背后的大老阅,与荣士当脱不了关系,至乎是同一人,小弟甚至想过荣士与大江联有一定的关系,只是没有证据。”   这番话不能不说,试问天下间,谁有这般的人力物力,先有翠翘楼,后有因如坊。   听得龙鹰这么说,宇文朔似松了一口气的微微颔首,道:“范兄的猜测,合乎情理,但如非范兄一直与大江联周旋,不容易联想到他们去。”   要取得宇文朔的绝对信任,是没可能的,但起码须令他不怀疑自己,找不到破锭。   宇文朔仰首观天,道:“这样的天气,对行刺的一方有利。”   目光落往龙鹰脸上,道:“范兄有多少成把握?”   龙鹰从容道:“不低于九成,此为最难得的机会,既可掌握陆少尹的行藏,又可藉鞭炮燃点作掩护,且一石数鸟,同时打击武三思、小弟和以韦温为首的地方势力,掀起天大风波,老田则趁机混水摸鱼。何况老田以为只举手之劳,怎想得到有我们在旁?最诱人的机会,是最危险的陷阱。”   宇文朔道:“在下并非怀疑少尹的武功,可是从田上渊力能搏杀陶过于长街的惊天手段,此人当有奇功异技,能使武功强如陶过者,亦被他杀个措手不及,当场飮恨。”   言下之意,就是陆石夫的武技是在陶过之下,纵有预防,该好不了多少。问题在陆石夫不能向护驾高手发出预警,那时人人打足精神,目光灼灼的监察四方,陷阱再非陷阱。   龙鹰淡淡道:“他懂‘血手’。”   宇文朔愕然道:“范兄意何所指?”   龙鹰道:“上次匆忙,很多事没解释清楚。”   接着实话实说,藉妲玛所知,说出田上渊的来龙去脉,以及大明尊教的“明玉”和“血手”、光明和黑暗两大绝学,并解释“血手”的特点。   最后道:“直到现在,世上恐仍未有能破‘血手’的武功,故此那晚小弟只能坐看田上渊脱身逃掉,亦不可能困得住他。所以今次我们只将目标定在为妲玛夫人取回本属她教派之物,玉成她的心愿。”   宇文朔道:“就这么一个理由?代价可能非常高昂。”   龙鹰心忖“山人自有妙计”,只恨没法说出来,避重就轻的道:“是值得的。据妲玛夫人透露,五采石对修炼其教‘明玉’或‘血手’,有神奇效用,且可治愈任何严重内伤。田上渊得五采石随身,等若成了没人杀得死的恶魔,如虎添翼。夺去他的五采石,与取了他半条人命无异,对他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故此,即使他猜到是小弟干的,我仍认为是值得的。当然,小弟不会以本来面目去对付他。”   宇文朔道:“在下做好本份,只要少尹抵得住他全力一击,我可保证没第二个机会。不过,在下须声明在先,如田上渊伤上加伤下,大失水平,我将毫不留情趁机取他的狗命。”   龙鹰点头道:“能杀他当是最理想的结果,我和太医会尽力一试。”   宇文朔沉吟道:“我们怎都要留有一手,就是当他留在城内,找他将比在城外困难。假若有人帮手,则是另一回事。”   龙鹰道:“人多易乱,势弄巧反拙,宇文兄须扮作恰巧在附近,故可及时帮忙,亦只有宇文兄单独行事,可瞒过田上渊。以老田的小心谨慎,行事前会踩清楚场子,如没有良辰吉时这一招,恐怕宇文兄仍避不过他的耳目。于小弟而言,第一个念头通常最正确,临时变阵,心中不舒服。”   又道:“他根本没想过我们在城外守候他,而他撇掉宇文兄的方法,莫如趁水闸未下前借水遁,故而目标明显。”   宇文朔道:“城外荒山野原,跟踪田上渊而不被他发觉,难度非常高。”   龙鹰心忖窍妙就在这里,不愁田上渊不选城外而拣城内,因此入彀,又是没法说出来。胡诌道:“宇文兄对小弟的跟踪之术,须有信心。”   宇文朔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话锋一转,道:“倩然世妹想见你。”   龙鹰一呆道:“见我?”   宇文朔道:“她表面的借口,是要亲自多谢你有关皇甫长雄的事。”   龙鹰道:“内里又如何?”   宇文朔道:“她想你光明正大的登门造访,不想偷偷摸摸。哈!这全是我猜的,代她说出来。”   龙鹰苦笑道:“老兄勿耍小弟了,她若想见小弟,有她的办法,对吗?”   不解道:“倩然小姐何时向宇文兄表达这个想法?是在什么情况下说?”   宇文朔答道:“大家邻居,是她来问及有关皇甫长雄获释的情况,当听到任何人亦该因而叫绝的‘亥子之交’放人,她竟然丝毫不以为异,还似认为事该如此,唯一与平常有别处,是心情挺佳的,说要亲自多谢你。”   龙鹰头痛的道:“老兄是否在怀疑,我和倩然小姐曾偷偷摸摸见过面?”   宇文朔洒然笑道:“范兄不耐烦了!”   船子泊往岸旁,停下。   龙鹰道:“岂敢!岂敢!求教宇文兄,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弟该怎么办?”   在宇文朔前,他最大的破绽始终是独孤倩然。宇文朔熟悉这位高门贵女,不论她掩饰得多么好,仍可从蛛丝马迹察觉出美人儿的不同处,且美人儿与他在应付韦后上也太天衣无缝,对此宇文朔感受极深,其“偷偷摸摸”之语,意有所指。   以宇文朔的豁达大度,要管的不是他们间的私情,而是想晓得独孤倩然所知道的,而他却不知道的事。   龙鹰清楚他在怀疑什么。   今趟与他通力合作,对付田上渊,疑点不减反增,刚才他说什么找人帮忙,诸如此类,意在试探。   唯一仍能保住自己是“范轻舟”的原因,是放着这么多深悉龙鹰者,如太平、武三思、上官婉儿,以前洛阳时的张柬之,至乎“李清仁”,没人怀疑“范轻舟”是龙鹰乔扮的,独宇文朔有这个想法,确站不住脚。   归根究柢,就是“范轻舟”锋芒过露,处处显出能人之所不能的本领,宇文朔提出今晚行动多处可能出现漏失的地方,“范轻舟”依然信心十足、成竹在胸,不启他疑窦才怪。   英雄所见略同,宇文朔现时对“范轻舟”的看法,就是台勒虚云在证实“范轻舟”身份前的瞧法,宇文朔因欠了台勒虚云“分头验人”的手段,故疑虑未消。   宇文朔深深看他一眼,道:“在下是顺口一提,范兄不用将在下的话放在心上。范兄到西京后,掀起的风风雨雨,至今不但没有平息之象,且愈演愈烈,隐有失控之势,无人可置身事外。像今夜,如一切依范兄所料发展,后果难测,一旦范兄给认出来,斗争将从暗转明。”   龙鹰道:“认出来又如何?老田哑子吃黄连,张扬出来就是自认为刺客,十个宗楚客都护不住他。”   宇文朔咬着“暴露身份”不放,是因宇文朔想不通,“范轻舟”体型非常易认,又曾与田上渊交过手,加上满脸须髯,罩头蒙脸仍可隔远将“范轻舟”认出来,偏是“范轻舟”并不当此为一回事。   应付宇文朔,比对付田上渊更困难。   宇文朔若无其事的道:“如果今夜范兄没邀在下出手帮忙,是否仍依计行事?”   宇文朔问出了最令他难解,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陆石夫凭什么,能硬挡田上渊蓄势以待、雷霆万钧的突袭?   即使田上渊内伤未愈,可是陆石夫亦非陶过,两下扯平。   陆石夫在十足准备下,能捱过田上渊的首轮攻击,第二轮又如何?情况一如陶过的遭遇,在“血手”下陆石夫和他的护驾高手似陷梦魇,有力难施,田上渊得手的机会,不在刺杀陶过之下。   没有龙鹰种入陆石夫体内的“魔气伏兵”,压根儿解释不了“范轻舟”的有恃无恐,一点不担心陆石夫的安危。   宇文朔恁是厉害,先问些没那么关键性的题外题,乱龙鹰之心,于他左支右绌之时,来个单刀直入,好杀龙鹰一个措手不及。   到西京后,两人既如兄弟般合作,亦像敌手般交锋,只差没动刀动枪。   幸而龙鹰早猜到他有此一问,道:“那时小弟和太医就在北里而非城外,直追老田至天涯海角。”   宇文朔道:“可是少尹仍须硬挡老田的全力一击,肯定非常难捱。”   龙鹰没犹豫的道:“小弟试过少尹的底子,凭小弟曾和田上渊交手的经验,挡老田一击、半击该没有问题。”   宇文朔不解道:“少尹为何肯不惜冒生命之险,与范兄合作?武三思知道吗?”   龙鹰淡淡道:“鹰爷到神都后的第1一天,便碰到陆石夫,自此结下不解之缘。”   宇文朔现出惊讶之极的神色,欲言又止。   龙鹰祭出终极法宝,一下子镇着宇文朔,道:“宇文兄尚有什么想说的?”   宇文朔仰首望天,道:“雨停哩!”   接着目光回到龙鹰脸上,道:“陆石夫之所以能连升几级,是不是与鹰爷有关?”   龙鹰暗呼厉害,一个似没何相关的问题,却最易使人不经意下误坠其中,随口答是或不是,下一个问题势为范兄又非鹰爷,凭何知悉个中情况?   皱眉道:“这方面小弟并不清楚。”   宇文朔叹道:“到现在此刻,在下才真正明白鹰爷确对皇位没有野心。当时他手上不但有飞骑御卫,原来城卫也因有陆石夫给他控制在手。凭鹰爷的威望,背后尚有武则天,是稳操胜券。只要将我们牵制在玄武门,然后发动城卫,我方肯定没一个人能活命。”   龙鹰暗松一口气,知因触动了宇文朔心底对自己的敬意,再不那么计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道:“今晚少尹的安危,全倚仗你老兄了!”   宇文朔点头。   龙鹰告辞离开。   龙鹰离开玉鹤庵,离天黑约个许时辰。   天色阴暗如前,密云不雨,午后曾有小段时间见到阳光。看天色,若再下雨,肯定雨势汹汹。   龙鹰在庵内度过了动人的两个时辰,绝不涉肉体交欢,可是其热烈缠绵处,不在男欢女爱之下。   经过多年精修,丹清子的高徒明惠,继师妹明心之后,内丹初成,早斩断男女之欲,明心见性。   正因如此,明惠像明心般,无心理会尘世事,更不愿卷入道门的斗争里,决定返回道山,继续修行。   对龙鹰,她眷恋如旧。龙鹰有过与明心道丹结缘的珍贵经验,在明惠的静室内,凭其“至阳无极”,引发明惠的至阴之气,双方同时得益。   在全无男女之防的爱恋里,激发出魔种的特性,亦因而宣泄疏通龙鹰过犹不及、偏阳偏刚的死结。   因壮大了体内的至阴之故,龙鹰踏出庵门的一刻,浑身舒泰,更有信心度过从“老妖”变回“范轻舟”的天大难关,可保证令田上渊绝不怀疑他是其中一个老妖。   此事至关重要,属成败的关键,否则收之桑榆后,失之东隅。   此时的状态,与早上有着天渊之别。   龙鹰展开脚法,到大慈恩寺会符太去。 第五章 老妖出动   大慈恩寺。   地下室。   龙鹰为脱掉面具、摇身化为方阎皇的符太做最后阶段的整装,处理他的头发,一丝不苟。   符太不耐烦的道:“你奶奶的,花了大半个时辰仍在老子的嫩脸摸摸捏捏的,我可不习惯给男人摸。”   龙鹰骂道:“你给小敏儿宠坏了,多点耐性。”   符太道:“不是耐性的问题,而是有否这个需要,有七、八分像悬赏上的涂鸦画像便成,谁晓得两大老妖的真面目?”   龙鹰道:“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今次不容有失,正如太少所言,谁晓得老田少时没随捷颐津见过两大老妖,或其中之一,甚至给你方阎皇指点过武功?你奶奶,再唠唠叨叨,我连你的口都封起来。”   符太仍不服气,道:“我包保老田未看清楚我是阎皇还是老怪,已被打得落荒而逃。”   龙鹰收手,欣赏杰作般对符太左看右瞧,赞叹道:“肯定法明若遇上你,还以为厉鬼来向他讨命。”   符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点!错过时机我就将你斩开几块。”   龙鹰探手取来刮刀,道:“记着将老子刮下来的胡须,毁尸灭迹。”   今回轮到符太担心起来,道:“有把握吗?”   龙鹰开始刮胡子,应道:“是十足十。昨夜有少许把握,今早连那丁点儿把握都失掉,可是现在嘛!像刮掉胡须般容易。”   符太担心的,龙鹰的答话,正是整个“夺石行动”关键里的关键,如若成功,没人可怀疑“范轻舟”是两大老妖的其中之一。   关键就在“范轻舟”的胡须。   扮康老怪时,“范轻舟”剃掉胡须,第二天“范轻舟”亮相若仍是满脸胡须,落入北帮的人眼中,传回田上渊耳里,可释去他任何怀疑。   两个可能的情况,一来一回,有着天渊之别。若长不回胡子,不单是明告老田康老怪是他扮的,还连“范轻舟”的身份也失掉。   龙鹰开始对铜镜易容,动作熟练迅捷,如施法术。   符太道:“有可能顺手干掉田上渊?”   龙鹰道:“想也勿想,徒乱阵脚,先不说能否办到,这样做有趣吗?”   符太道:“确快了些儿,有点便宜了他,只好可伤他多重便多重,泄点恨意。”   龙鹰道:“太少告诉我,人生最惨痛的事是什么?”   符太愕然道:“怎可能有肯定的答案,答案太多哩!”   龙鹰道:“那让老子告诉你,就是‘飞来横祸’,事前没想过的,忽然发生,例如最亲近的人出事、自己给逮捕送入牢狱受酷刑、皇帝一声令下诛三族诸如此类。唉!你奶奶的,说说都感毛骨涑然。”   符太沉吟道:“你这小子不时有些歪道理。”   龙鹰沉声道:“老田今晚的遭遇,可以‘飞来横祸’四字来形容,本以为可手到拿来,一招击溃范某人,哪想过结果乐极生悲,上得山多终遇虎,此正为横祸的本质。忽然间,千辛万苦偷回来,改变了他人生的瑰宝,不翼而飞,那种打击、失落、空虚,老田更坚强都受不起。不是老子夸大,是生不如死,懊悔至想自尽。这是你报复他的第一击,以后陆续而来,看他能捱至何时。此为第一个舍不得杀他的原因。”   符太皱眉道:“你说的是最理想的情况,最怕他今晚根本没出现。”   龙鹰道:“成事在天,想不得那么多。还有不该杀他的第二个原因。”   符太道:“不用说了,还不是没了老田,你在台勒虚云和武奸鬼眼里,再不具利用价值。对吗?”   龙鹰开始剪头发,道:“难得太少通情达理,宫里的生活不是白过的。第三个原因包保太少没想过。”   符太一怔道:“是什么?”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老田一天在生,你的大明教美人仍要回来,待你问她那句话。哈哈!”   符太叹道:“你怎知她定会回来?”   龙鹰道:“一来老子旁观者清,二来老子对女人的经验可做太少的太师爷。女人脸嫩,特别像妲玛般高傲的女子,又惯了拒绝你,不给她一个借口,很难令她返回中土。微妙处是不论情根种得怎样浅,仍是种下情根,分开后,每次感觉到怀里的五采石,不得不想起太少,想到太少的诸般好处,与太少相对时的不感寂寞,情根因而愈种愈深。哈哈!次序虽然掉乱了,效果却没分别,那时太少用‘血手’捏死田上渊的一刻,就是太少向美人儿求婚之时,多么爽!哈!成哩!”   转过脸去,面对符太,现出一个诡异冷酷的笑容,似笑却非笑。   符太一呆道:“确有点化身的功夫,半分都认不出来。”   忽然双目邪芒遽盛,冷笑道:“老子又如何?”   龙鹰冷哼道:“方阎皇你好,这些日子来你滚到哪里去了?”   符太邪兜他一眼,凶芒稍现即敛,目光似不含人的半丝感情,淡然道:“恁是那么多废话,时辰到!”   龙鹰叹道:“时辰到?亏你说得出口,还当着老田说。”   符太道:“出城吧!没闲情胡扯了!”   龙鹰没好气道:“你忘了我们是见不得光的,你我的尊容,图文并茂的贴满大街小巷。若两大老怪肩并肩步往城门,走不过一个里坊,给全城喊打。”   符太道:“攀墙又如何?”   龙鹰道:“记着!今夜是不容有失,故须做妥每一个细节。这里是曲江池,从池底离开,神不知,鬼不觉,明白吗?”   两大老妖,一先一后奔上山坡,抵达可俯瞰西京的一座高山之顶,来到坐在一块石上的妲玛左右两旁,目光同时投往眼下中土最宏伟的城池。   三道城门,正中的明德,两边的启夏、安化,以及从城内流出的永安渠、清明渠、黄渠,尽收眼底下。   黄渠位于最东处,是从曲江流往京城东南的河道,两大老妖就是从此渠潜出城外,运功蒸掉水气后,赶来与苦待的妲玛会合。   天上乌云厚布,大雨欲来。   都城内亮着灯火,时近酉时中,离因如坊开张的吉时,不到两刻钟。   远林近树,黑压压一片。   妲玛看看符太,又看看龙鹰,双眸现出惊异之色。   符太道:“不用担心他,这小子可在一夜间长出另一脸的胡子来。”   妲玛深呼吸,显示紧张的心情。   符太趁机凑到她小耳旁,道:“娘娘有何话说?”   妲玛半点不介意他揩揩擦擦的,道:“怎舍不得都要让人家走,唉!人家不惯你现在的老妖模样呵!”   又别过头去审视他的妖容,不解道:“怎可能没以前样子的丝毫痕迹?”   符太耸肩道:“问他吧!”   妲玛朝龙鹰的康老怪瞧来。   龙鹰奸笑道:“女娃子想知道吗?在江湖上再行走一甲子的年月,或会明白!”   妲玛“噗哧”娇笑,白龙鹰一眼,道:“前辈很趣怪。”   龙鹰沉声道:“老田身边可能有其他人。”   符太道:“收到风声?”   龙鹰道:“是个叫尤西勒的契丹人,据说当年我行刺尽忠时,他是尽忠的近卫高手,有份在旁目睹,亦因此羞惭退隐,此后曾投靠默啜,到最近被人发现在西京现身,还和北帮的人走在一道,后从南门出城。”   符太一怔道:“难道老田是默啜的人?”   龙鹰摇头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当年追杀我的人里,就有老田。像老田般的人,永不臣服于任何人。若他是默啜的走狗,大江联定晓得,因老田炮制‘独孤血案’时,默啜仍和大江联紧密合作,前者还派出大明尊教的人,助大江联行刺李显。”   符太点头道:“有道理!”   妲玛担心道:“那田上渊便非单身一人,也可能还有其他高手。”   符太笑嘻嘻的道:“夫人放心,有本阎皇和康老怪在,任他千军万马,结果仍没有分别,夫人的责任,就是去取东西,如探囊取物。”   妲玛撒娇不依似的怨责道:“你这人呢,人家在说正经事,你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狂言疯语。”   龙鹰暗忖妲玛愈来愈不掩饰与符太的亲密关系,是天大的好事。插言道:“窍诀在以快打慢,先发制人,在对方阵脚未稳前动手。所以发动的时机最具决定性,老田后脚入屋,我们前脚至,不让老田有碰到五采石的机会。而不论对方有多少人,杀得一个便一个,杀一双便一双,绝不留手。”   符太补充道:“即使他们摆出校场之战的阵容,亦要被杀个措手不及。”   妲玛欣然道:“对!妲玛差些儿忘了范爷就是鹰爷,而校场之战的阵容,绝不可能重现。”   龙鹰轻松的道:“夫人紧张吗?”   妲玛点头道:“很紧张,但也很不真实,如造着梦。”   稍顿,续道:“太突然哩!忽然鹰爷驾临,然后太医到,看着你们在娘娘前一唱一和,妲玛心里乱成一团,不知该惊还是喜。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鹰爷似随口说说的话,变得无比真实,且可在短时间内有望取回五采石,不知相信好,还是不相信。”   又道:“直至此刻,仍然如此。”   符太道:“空话化为行动,行动令梦想实现,有我们两大老妖出手,夫人可以放心。”   妲玛吁出一口香气,瞄符太一眼,温柔的道:“你这人哩!永远玩世不恭的样子。人家也担心你们嘛!纵然扮得毫无破绽,但假设我们成功了,田上渊失掉五采石,我却于此时离开西京,谁都猜到人家和你们两大老妖脱不了关系。”   龙鹰微笑道:“精采处就在这里,这个谜团老田永远想不通,只能疑神疑鬼。”   妲玛道:“如你们一时收拾不了敌人,他们苦战不退,妲玛该怎么办?”   符太道:“夫人什么都不用理会,感应到五采石在处,立即下手,得手后什么都不管,有多远走多远,直接回家。”   龙鹰道:“五采石不会是放在桌面或枕头下,该藏于密处,很大机会给锁着,夫人有开锁的把握吗?”   妲玛信心十足的点头,答道:“即使藏在地底密室内,仍难不倒我。”   龙鹰现出注意的神色,目光投往城池,道:“烧爆竹哩!”   妲玛一怔道:“我听不到!”   符太苦笑道:“我方阎皇也听不到。”   龙鹰闭上眼睛,梦呓似的道:“我的娘,老田真的出手了。他奶奶的!还不中计!”   符太道:“话不可乱说,勿哄夫人开心。”   龙鹰道:“老子哪来闲情?是我和陆大哥间的魔气相应。呀!”   符太骇然道:“什么事?”   妲玛呼吸顿止。   龙鹰仍两眼紧闭,道:“陆大哥侧身以肩膊硬捱老田的‘血手’,飞开前一脚撑中老田的小腹,有他受的了。真没想过老田真的踏进陷阱去。”   妲玛失声道:“没想过?”   符太问道:“宇文朔出手了吗?”   龙鹰睁开眼睛,骂道:“你当我康老怪是神仙?纯是魔气间的感觉。老田今次绝运当头,一伤再伤,还给魔气侵体,逃到哪里都飞不出我康老怪的五指关。”   目光落往妲玛,道:“目下是夫人和方阎皇说几句密话的机会,要不要小弟避到一旁,保证不偷听你们的传音入密。”   符太一双眼睛亮起来。   妲玛变得无比冷静,遥望西京,道:“真的不用!将五采石送回敝教供奉后,妲玛立即动程回来,当鹰爷麾下的小卒。”   事到临头,美女显露顶尖高手的风范。   龙鹰与符太交换个眼色,仰首观天,叹道:“那家伙的卦很准。”   妲玛不解道:“大人在说什么?”   话犹未已,狂风忽起,吹得山头远近树摇叶晃,尘土扬天。   豆大的雨点先稀稀疏疏的打下来,旋即转密,数息间滂沱大雨“哗啦啦”洒下来,天地的界线模糊了,被狂风暴雨征服统一,际此夜黑时分,十多步外便难见物。   龙鹰仰首张大口去接雨水,连吞几口,叹道:“感谢老天爷!”   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妲玛道:“风大雨大,本对逃者有利,但于我们的情况,却掉转过来,利我而不利老田。”   符太道:“感应到了吗?”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沉声道:“刚进入老子的感应网内,愈来愈清晰,老田肯定伤得很重。”   妲玛道:“陆大哥没事吗?”   龙鹰一直有个印象,就是妲玛对身外人事,漠不关心,事实显非如此。   道:“他也伤得很厉害,不过会比有五采石的老田更快复元。”   妲玛正容道:“告诉陆大哥,妲玛很感激。”   龙鹰嚷道:“好家伙!”   符太道:“说就说,天一半、地一半,教本阎皇提心吊胆。”   龙鹰道:“这短命鬼先沿清明渠朝安化门的方向窜逃,然后折往东南,肯定是循我们两大老妖的老路,从曲江池底经黄渠离城,他奶奶的!老子一双手痒得要命。”   妲玛大讶道:“鹰爷真厉害,有如目击。”   符太被龙鹰的豪言壮语激得邪性大作,叽叽笑道:“老田肯定没想过有我们在城外恭候他大驾,更造梦未想过有人可在此风雨飘摇的晚夜,吊靴鬼般追在他背后。”   龙鹰弹起来,道:“随我康老怪来!”   剎那后,没入茫茫雨夜中。   符太和妲玛正蓄势以待,毫不犹豫紧跟着他,三枝箭般射往山坡下去。 第六章 夺石之战   “轰!”   木门化作碎屑,朝屋内激溅,每片木碎,均含劲气,等于善使暗器的高手,以漫天花雨的手法,将以百计的暗器向敌人发射,笼罩屋内前厅每一寸的空间,先声夺人。   龙鹰的“康老怪”拿捏时间毫厘不差,到田上渊发出枭鸣,知会屋内同伙他回来了,离藏在山林内的秘密巢穴不到百步远,才从后方赶上,大幅拉近至与田上渊二百多步的距离,当田上渊入屋的一刻,施展弹射,从上空弯过院墙,朝刚闭上的屋门直撞。三十丈的距离,正是他弹射的极限。   确是少点功夫也办不到。   田上渊狡猾如狐,离开黄渠后,冒风雨朝东南走,虽有大雨掩护,仍没掉以轻心,疾奔十多里后,忽然折往正东,路线迂回,翻山过岭,更藉入林出林,巧妙改变方向,途上不时用上反跟踪的手段。   龙鹰便自问如非田上渊体内有残余的魔气,早失去田上渊的影迹,更大可能是被他察觉他们跟在后方。   龙鹰凭着魔气,追蹑在后,不但持亘保持在这样的黑夜风雨里视力不及的远距离,且不是在他正后方,否则会被田上渊引得团团转。   到感应到位于两座大山之内,位处小丘顶山林内的房舍,龙鹰方暗松一口气,因老田体内的魔气已减至微仅可察,如须再多走十来二十里,肯定失去老田,今晚的大任势功亏一篑。   田上渊老奸巨猾,在城外秘巢一事上亦玩手段,不容错失。   根据宇文朔的情报,谁都猜老田的秘巢在西京城南方隐蔽处,怎想到从南门出城只是惑人耳目之计,事实上巢穴位于西京城东面五十多里的群山之内。即使大规模搜索,仍难搜到那里去。   被陆石夫反击受创后,田上渊退而不乱,仍取城内东南角的曲江池离开,可知他因“阴沟里翻船”,生出警觉,隐隐察觉掉进陷阱,故在逃亡上不敢掉以轻心,只没想过设局算他的是魔门邪帝。   今夜田上渊有何闪失,非战之罪。   老田不论才智、实力,均深不可测,于这种极端情况下,显露无遗。   离水后,田上渊极速遁逃,同时运功治伤,将龙鹰输入陆石夫体内,如有本身意志、在反击下入侵老田的魔气,有条有序的逐丝排出,当抵达秘巢门前,已成功将侵身魔气彻底去掉。   若不是龙鹰感应不到他身上有五采石一类异宝,还以为他采石随身,藉之疗治内伤。从而推之,当他行刺陆石夫之时,早从龙鹰之前加于他的创伤复元过来。   他奶奶的,此妖绝不可小觑。   亦成了今夜之战,其中一个始料不及的不测因素。   他们面对的,将是处于正常状态的可怕高手。如没非常手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另一个不测因素,是直至施展弹射前的剎那,他虽感应到屋内有两个人,却完全掌握不到虚实,就像两个黯淡至似有若无的影子,而对方肯定非是在高度戒备的状态下,能感觉得到纯出于魔种的灵觉天机。由是推测,此两人均为顶尖儿的高手,属田上渊的级数,差距不大。   一个该是“夜枭”尤西勒,另一个人是谁?怎可能平空钻出这么的一个高手来?   答案就在破门入屋的一刻揭晓。   丈半见方的厅堂内,灯熄火灭,暗黑里,浑身湿透的田上渊正朝前后进间的天井走去,背对龙鹰。   一人立在左边窗的位置,本该在欣赏窗外的暴雨,正别过头来,似要向田上渊说话。   此人形象鲜明,秃顶,脸相威猛,是个彪形大汉,难怪给大江联的人认出来,“夜枭”尤西勒是也。龙鹰一眼断定,是因仍有点印象,似曾见过。   另一边,摆着一张圆木桌,一人靠窗坐着,赫然是睽违已久的老朋友,“夺帅”参师禅。   我的娘!竟然是他!   参师襌在此,令龙鹰晓得所料不差,田上渊或许与默啜有联系,却绝不是默啜的爪牙走狗。   与龙鹰屡次交锋,从中土打到塞外,漠东斗至漠西,纵然参师禅以最强大的阵容,以众凌寡,在龙鹰手上,没一次不吃瘪,只看吃大亏还是吃小亏。   最后一次冲突,参师禅败走高昌古道,且负上严重内伤,在那样的情况下,参师禅既无颜回去见默啜,更清楚对失败者手段残忍的默啜,大有可能将他处决,因而唯一选择,就是脱离默啜,觅地疗伤。   现在参师襌出现眼前,是因他不但复元过来,且大有精进,故卷土重来,报复龙鹰。参师襌恢复名誉的唯一手段,就是割下龙鹰的人头,送到默啜面前去。   所有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龙鹰的脑际。   屋内简陋的木桌、木椅、几子、灯台等首先遭殃,像没有实质、又无重量的薄纸般在劲气摧残下颓然解体,风扫落叶的投往四壁,倏忽间,厅堂变得空荡无物,只余一地破碎。   龙鹰自己亦想不到全力一击下,威力如斯可怕惊人。   唯一仍完好无恙的,是参师禅坐着的椅子,可是桌子消失了,放在上面的茶壶、杯子,摔成碎粉。   三人虽在猝不及防下,骤变临身,但高手就是高手,反应发乎天然,不用经过思考的过程。   参师禅凝坐不动,双目精芒遽盛,即使在风雨之夜,厅内忽然变得伸手难见五指,从光转暗的当儿,眼芒仍如两枝利箭似的射往闯进来的“康老怪”身上。   尤西勒发眉俱张,碎片杂物于离他半尺处,被他的护体真气反震得往两旁泻泄,没半片木碎能击中他。   田上渊更厉害,由于他仍处于动态,竟然来个急旋,带起的劲气,卸开了射往他之物,变成与龙鹰的“康老怪”直面相对,同时双手上扬,正欲出招,比参师禅和尤西勒两人快上一线。   然而,不论如何,反应迅疾如田上渊,因要抗衡龙鹰藉碎木门发动的全力一击,均失去先手的优势。   此正是龙鹰一手炮制出来的形势。   从龙鹰猜到田上渊下手刺杀陆石夫,田上渊和龙鹰便较劲交锋,终于到了决定胜败的一刻。   时机稍瞬即逝,一旦让三人成群攻之势,龙鹰或须死第三次。   田上渊双目现出奇异神色,两耳微竖,功聚双耳,探听厅堂外的声音。   换过任何人,肯定不明白田上渊因何分心,龙鹰却晓得“康老怪”给他认出来了。   老田少时确曾见过真正的康老怪,故此这边看到来人是康老怪,立即猜到方阎皇亦在附近,然虽意外却毫无惧意。   尤西勒探手后背去取双短戟,微往前俯身,下一个动作当是如狼似虎的持戟扑来,用的是全力硬拼的招数。   参师禅正从椅上站起来,右手往腰抹去,熟悉他的龙鹰,不须眼看亦知是取拿手的飞轮。   形势一发千钧,一旦龙鹰没法继续占夺先机,从主攻被逼落往苦守,纵然符太和妲玛加入,仍讨不到便宜。   敌人的实力,一点不在他们之下。   几可断言田上渊、参师襌和尤西勒心里想的,是竟有人蠢至不知敌我的送进来让他们猫玩耗子的痛快一番。   龙鹰左右手撮指成刀,朝前刺出,角度奇怪,屋内三人,没人能明白。   此时龙鹰拦在破开的门口处,叹息道:“你这小儿愈大愈笨,老捷拣错人了。”   龙鹰在破门上,花了点心思,凭弹射本身的冲刺力和护体的能量,撞击木门致产生爆炸性的劲力,属外劲,故虽威势惊人,却未能威胁眼前的三大劲敌,亦造成对方可强力反击的错觉。   真正杀着是“双刀并出”。   左手刀是从弹离地面开始蓄聚,至此刻达至巅峰的“至阳无极”,为此招之主攻;右手刀是仅具雏型的“至阴无极”,全赖明惠送赠,责在点燃。   至阳至阴于离田上渊胸口前三尺许处撞个正着。   小三合!   同一时间,龙鹰朝后疾退,退往门外的风雨去。   小三合乃自然极端力量之至,如天上雷电,不懂认人,伤敌的机会与伤主同样大,分别只在龙鹰晓得发生何事。   尖锐刺耳的裂空声在屋内爆响。   下一刻没人清楚屋内发生何事,感官的所有功能一下子全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没收,虚虚荡荡,难做出任何反应。   龙鹰勉力回气后,重返屋内,里面已是另一番光景。   首先入目的,是田上渊被送离厅堂,身不由己的穿过后门,面向着自己的朝风雨交加的天井抛掷。同时两边眼睛余光及处,左方的尤西勒消失不见,代之是一个破裂的墙洞,竟被抛至撞破砖墙,掉往屋外去;另一边的参师襌,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挨坐变成一个空洞窗台下墙边的位置,眼神茫然,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椅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手上仍拿着飞轮。参师禅模样虽窝囊,却与尤西勒高下立判,更能承受“小三合”非人力能抗御的打击。   就在此时间似停顿凝固的一刻,断线风筝般被送往天井的田上渊,倏地来个凌空翻腾,接着是两股劲气交锋、如雷电相击的激响,“霹雳”一声,震得龙鹰也告耳鼓轰鸣。   龙鹰回过神来,知是从后摸过来的符太出手了。   这小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把龙鹰的谆谆善告全置诸脑后,对着老田的背脊施展“血手”,务要震得他体无完骨,岂知老田在此等劣况下,仍能顺势翻腾,头下脚上与符太“血手”对“血手”,硬拼一招。   田上渊厉害至使龙鹰也不大相信,竟能谨记康老怪既在眼前,方阎皇不会远在天边,虽被震离厅堂,仍不住积聚融合大明尊教明系和暗系至高功法的神功,并于符太的“方阎皇”背袭的一刻,翻身对掌,避过劫难,了得至极。   老田生死未卜之际,龙鹰目光落在参师襌处去,心忖此时不杀参师禅,更待何时?   念头刚起,参师襌从墙角弹起,同时掷出飞轮,旋转而至,横过不到十步的距离,似不花半分时间,眨眼即至。   换过“康老怪”是真的康老怪,除再退出屋外后,没另一个选择,可是由龙鹰扮的“康老怪”曾多次领教过老参的夺帅飞轮,对其掷出的手法、力道及所采方向、径路,知得如其主子般的详尽,岂肯给他这一飞轮抢去优势,行个险着,纯凭触觉右手从下往上拨去。   差些及身并割断他颈项的夺帅飞轮,应龙鹰魔手改变方向,朝正在天井风雨里连续翻腾,不住喷血,往厅堂后门翻退回来的田上渊旋割而去。   田上渊每个翻腾,均化去几分符太全力出手的入侵真劲,确是奇功异法,层出不穷,似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潭,处于如斯劣势下,仍不缺回天之力。雨水打在他身上,给激溅开去。   于龙鹰的位置,瞧不见狂击老田的符小子,只掌握到他虽占了老田的大便宜,本身亦为庞大惊人的反震力道所创,且被逼暂时后撤,消解老田的劲气,一时再没法乘势追击。   龙鹰右手五指指尖火辣辣般痛,由手至肩酸麻无力,方晓得此飞轮力道之强劲、真气之盛,超过他一向熟悉的参师禅。能成功在一拨下,改变飞轮方向,实属侥幸,皆因参师襌受创在先,顶多只能用上正常下七至八成的劲道。他是有点轻敌托大了。   正要侧身,用左拳赠老参一记隔空拳,参师襌仰身斜起,穿窗洞而出,同时发出啸叫,招呼同伙们各自逃生。   飞轮此时穿后门而出,离翻腾着回来的田上渊不到五步,眼看可将他旋割为两半。   田上渊倏往下方双掌疾推,发出两股劲气,重击地面,借反震力头下脚上的往上升起,以毫厘之差避过飞轮,反应之迅捷,对形势变化的把握,龙鹰身为敌人,也叹为观止。   “砰!”   赶过来的符太,出手击下变为旋向他的夺帅飞轮,势子受挫,坐看田上渊腾空而去。   一个意念涌上龙鹰心头,大叫不妙,狂喝道:“老方,让我们送世侄一程。”   符太现身天井到厅堂的入门处,听得一头雾水。   若是要追人,该二话不说的追去,因凭田上渊的身手,眨几眼工夫溜至无影无踪,龙鹰因何还在浪费时间。   不过,龙鹰边说话,边朝外退,没入屋外黑暗和风雨去,连忙追出。   龙鹰传音道:“加速!”   箭一般射上林顶,借桠枝的弹力,投往风横雨暴的高空,再长笑着往下方投去,没入密林内。   劲气交击声成串爆竹般接连爆响。   符太落在龙鹰身旁之际,后者神态优闲的扠着双手,目闪异芒的盯着他,摇头叹道:“幸运的阎皇爷!”   符太目光落往左方,枝断叶落的,显示出田上渊逃生的方向,目光方回到龙鹰处,奇道:“本阎皇何幸之有?”   龙鹰道:“人见人怕的阎皇爷,竟可娶得如花美眷,还有比这更值得恭贺的事吗?”   符太皱眉道:“老怪你在说什么?”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刚才在老田的贼巢内,他奶奶的!竟感应不到五采石,把我的卵蛋也差些儿骇出来,幸好老田因受伤,冷静功夫大幅减弱,给本老怪掌握到他情绪的波动。感觉难以描述,只直觉他是赶着到某一地方去,而非一心一意落荒而逃,像其他两个被我打怕了的家伙。”   符太叹道:“想不赞老怪你两句也不成。老田确狡猾,竟将五采石藏在屋外,故此老怪你故意说话,使老田误以为有足够的时间去起出五采石,我们再来一次黄雀在后之计,真的了得。你奶奶的!五采石在哪里?”   龙鹰道:“就在老子脚下泥土内,所以说,注定是注定,既注定由你亲自向美人儿献石,天打雷劈仍改变不了。” 第七章 双管齐下   二更。   龙鹰抵达少尹府门前,遇上来探问的翟无念和京凉。   此时雨歇云开,月儿在轻纱般的薄云后,若现若隐。龙鹰将刚长出来的新胡须修饰得整齐妥善,重塑“范轻舟”的尊容,且因完成心愿,份外醒神,见到两人,施礼问好,道:“少尹大人没什么大碍吧!”   翟无念和京凉乘机下台,停下来和他寒暄,前者讶道:“范兄竟比我们晚?”   京凉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我们晓得此事时,仍在因如坊内,骇了一大跳,幸好少尹大人伤势虽然不轻,却是可复元的伤势,不致重蹈陶过的覆辙。”   翟无念闷哼道:“肯定与行刺陶过者是同一人,方式和武功都相近。”   看着两人额手称庆的模样,不住卸责,知他们比任何人清楚陆石夫遇刺身亡的后果,他们肯定被牵连,皇甫长雄则成代罪者。   京凉犹有余悸的道:“幸好宇文朔刚好在附近,令刺客未能继续逞凶,但除少尹外,几个手下都受创。何人如斯厉害?”   翟无念皱眉道:“令人难解,颇有点嫁祸的味儿。”   两人肯和龙鹰说这么多话,是藉谈论大家同样关心的事,修复关系。比起今夜的刺杀,其他纷争变得微不足道,更牵起他们的危机感。相对下,与“范轻舟”的恩怨,确没什么大不了。   翟无念虽奇怪“范轻舟”迟来,并没真的放在心上,故而说过便算,没追问下去。   京凉问道:“范兄清楚当时情况吗?以宇文朔之能,竟拦不住他,全城动员去追,仍给他逃得无影无迹。”   龙鹰叹道:“少尹福大命大!”   翟无念道:“搜捕到现在仍继续着,真的不知尚有何作用?”   又东拉西扯几句后,约好异日见面共叙,龙鹰进入少尹府。   陆石夫容色苍白的坐在府堂一边的卧椅内,幸好双眼仍炯炯有神,只是说话的声音及不上平时的雄壮浑厚,正和几个来探病的官儿和地方的权势人物说话。见龙鹰到,陆石夫将他们打发,好与龙鹰交谈。   龙鹰坐到他身旁道:“夫人非常感激陆大哥,嘱小弟记紧为她向陆大哥表示谢意。”   陆石夫大喜道:“真的成功了。”   龙鹰扼要说出情况,然后总结道:“今次田上渊伤得很惨,参师襌和尤西勒亦只比他好上一点儿。老田身体的创伤还是其次,五采石被夺的创伤怕永远不能复元。没了五采石的疗治奇效,他将有一段时间不敢出来见人。”   清楚田上渊如何厉害的陆石夫咋舌道:“鹰爷用的是什么武功,竟能一举破去三人的连手,制敌于瞬眼之间?”   龙鹰道:“就是在校场之战退破立大师的招数,运用得更圆熟。”   陆石夫双眉扬起,又蹙聚,忧虑道:“会否给老田认出是你?”   龙鹰道:“陆大哥放心,事实是,即使那次公然击退破立,除破立自己心知肚明发生何事,其他人均不晓得是什么一回事。何况田上渊等三个家伙,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其他人,还以为我康老怪名不虚传,确有震骇当世的奇功异艺。”   陆石夫道:“太少又如何?没可能不被他认出用的是‘血手’。”   龙鹰道:“巧妙处正在这里。符太扮的方阎皇,与捷颐津有深厚交情,魔门向有交换武技的风气,以抗外侮,大明尊教至少等于半个魔门派系,所以方阎皇从捷颐津处学得‘血手’,毫不稀奇。最妙是太少的‘血手’,早变种成另外的东西,似假又似真,最适合方阎皇的情况。只要老田相信来的是两大老妖,保证怀疑不到太少身上去,遑论王庭经。”   陆石夫问道:“老田会否联想夫人的离开与此有关?”   龙鹰道:“多少有点吧!只恨老田永不能证实。太少现在送夫人一程,是远吊在她身后的方式,以肯定没人追蹑。凭夫人的武功,北帮内只田上渊一人有威胁她的实力,现时老田却是有心无力。”   陆石夫瞥一眼他的胡子,欲言又止。   龙鹰坦白道:“小弟有让胡子在一、两刻钟重长出来的本领。”   陆石夫叹道:“难怪‘道心种魔大法’在魔门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接着压低声音道:“原来宗楚客计不止此,我们破的只是他杀人见血之计,却破不了他杀人不见血之计。”   龙鹰大吃一惊,道:“发生何事?”   陆石夫叹道:“此招之毒,只有宗楚客这个奸种做得到,刚才初更时分,由于我们发散人手捜捕刺客,竟在东、西两市市门处,发现有人张贴告示,将娘娘的种种丑行写在纸上,还呼吁加以废黜,当然少不了武三思,老宗也给带上几句,幸好及早发觉,连忙撕下来,否则若留至天明市门开启时,肯定传得街知巷闻。现在巡卫明是搜捕刺客,暗则为查看仍否有其他类同的告示。”   龙鹰沉吟思索。   陆石夫道:“宗楚客将武三思卷进此事去,现在武三思亲携两张告示,到大明宫见娘娘。如此嫁祸毒计,亏宗楚客想得出来。”   龙鹰明白过来,祸!嫁在张柬之等五王身上,陆石夫还以为武三思是受害者,其实武三思用的是苦肉计,那天他窃听宗楚客和武三思在大相府的密议,听漏的正是此计。武三思有何损失?首先发现的巡卫肯定读两句便不敢读下去,或许更是由宗楚客遣派的人“发现”,接着就到了武三思手上去,也敢肯定送到李显手上的是一堆碎纸屑。   懂玩手段的武三思和宗楚客,只会声泪俱下的请李显为他们作主,诬告五王者可由更适合的人出口。   此计之毒,是稍有点人性者想不出来的。只有卑劣如武三思者,才赞是好计。   如两计同时成功,可大大冲淡陆石夫被刺杀带来的风险,至少可使武三思在权衡轻重下,没法分神。于大奸鬼来说,杀五王当然重要多了。   宗楚客与田上渊狼狈为奸的威力,不容小觑。   因五采石物归原主带来的喜悦,一扫而空。   离少尹府,龙鹰心情沉重的朝西市走,不到十多步宇文朔从后面赶上来。   龙鹰没精打采的道:“成功了!”   两人并肩走在大雨后夜深的长街上。   宇文朔骇然道:“难道少尹伤势恶化?”   龙鹰说出告示之事,并道:“除了宗楚客,谁能做出如此巧合的安排?”   宇文朔神色凝重地道:“没武一二思点头,宗楚客岂有此胆量。”   龙鹰暗赞他心思细密,点头道:“理该如此。宇文兄有应对之策吗?”   宇文朔苦叹道:“非常困难,此事只是祸引,武、宗二人的狠辣手段,将排山倒海而来,连皇上都架不住,以皇上的性情,定会为气至发疯的娘娘出头。”   又道:“唯一敢说话,又不致有后果的,或许是太医大人,可是王太医与张柬之等向无交往,很难为他们说话。娘娘一句太医根本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可堵住太医的口。”   龙鹰道:“说好话在这种情况下,既没用处亦不合王太医的作风,恐吓又如何?”   宇文朔讶道:“范兄对太医的认识很深。”   龙鹰道:“他的性格不难掌握。”   暗抹把冷汗,漏洞每出现在不经意的细节上。   宇文朔倒没生疑,问道:“恐吓?”   龙鹰道:“当然是他得来不易的江山,此事由我看着办。”   抵达市门。   两人立在道旁,继续说话。   今晚是不寻常的一夜。   宇文朔约束声音道:“范兄曾说过,天下间,怕仍未有能破‘血手’的武功,那范兄现在又是凭什么,破他的‘血手’?”   龙鹰心忖宇文朔听自己说这番话时,心里该是不以为然,直到今夜与田上渊正面交锋,硬拼几招后,仍被田上渊杀出重围,方对老田的“血手”大为改观,因而生出疑问。他“范轻舟”凭什么伤老田在前?现在又能从老田手上夺回五采石?   我的娘!当时为令宇文朔打消杀田上渊的念头,口不择言,现在须承担乱说话的苦果。说谎确是苦差事。   龙鹰道:“凭的不是武功,是战略。”   接着将老田到七色馆来刺杀自己的过程,详尽道出,这招叫鱼目混珠,因当时他根本来不及施展“小三合”,用的是尘世的武功,在此事上令宇文朔信服后,只要不说出有参师襌、尤西勒和田上渊在一起,另有丑神医、妲玛助阵,杀得田上渊舍五采石而逃,合情合理。他战术谋略的高明,早在马球场上展露无遗,宇文朔印象深刻,故从此点入手,不到宇文朔不相信。   听罢,宇文朔吁一口气道:“田上渊竟是孤身一人?你们确有运道,我还为你们担心了半晚。”   龙鹰道:“现在太医去了送夫人一程,他失踪一、两天,没人敢过问,宫外的人亦不晓得,但小弟却不能缺席,只好赶回来。”   心呼惭愧,宇文朔这般关心他们,自己却满口胡言。   宇文朔不解道:“范兄竟认为田上渊没把你认出来?”   这是个老问题,然而比破“血手”更难解释。外貌可以遮掩、易容,至乎在体型上做工夫,但龙鹰既曾和田上渊交手,老田没可能不从武功上将“范轻舟”认出来。   龙鹰道:“我们是趁田上渊伤上加伤的情况,于他入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其不备,前后夹击。太医正面攻他,我则从后方施袭,老田没见过我的影子便溜了。”   宇文朔并不满意,可是问下去,太不客气,勉强收货的道:“我们应否乘胜追击?”   龙鹰道:“宇文兄有何提议?”   宇文朔轻描淡写的道:“趁老田养伤之时,找几个他重要的手下来开刀如何?”   龙鹰大喜道:“小弟的脑袋本来一片空白,现在则无比充实。不过顶多只能找一人来动手,对方有警觉后再不灵光。他的娘!老田以刺杀起家,我们就来个以刺杀对刺杀。”   又道:“行动愈快愈好,宇文兄心目中可有适当人选?”   宇文朔道:“杀乐彦最轻易,不过范兄既对他另眼相看,故不考虑。过去大半年,在下的心神全花在对付田上渊的手段上,想尽办法掌握北帮在关中的一举一动,事无大小,绝不放过。曾想过刺杀,却苦于没范兄般的高手助阵,横数竖数,剩只我和乾舜两人,更顾忌一旦失手,遭田上渊反扑。”   他这般说,使龙鹰晓得在侦查“独孤血案”上,宇文朔没有突破,退而思其次,改从打击北帮处入手。对田上渊恨意之浓,宇文朔可直追符太。   符太揭开“独孤血案”田上渊的真凶面目,此着厉害至极,使田上渊平添劲敌。   道:“可将太医算在其中。”   宇文朔双目闪闪生辉,道:“北帮的两堂三帅,龙堂堂主乐彦,虎堂堂主虚怀志,三大战帅的郎征、白牙和善早明,只有乐彦和白牙在关中。两人中,得乐彦公开活动,白牙则行踪飘忽,上个月曾在关西现身,还出手收拾了一个支持黄河帮的地方帮社。不过他既然在关中,避不过我们的耳目,何时晓得他在处,我们何时动手。”   龙鹰道:“白牙是怎么样的家伙?名字挺怪的。”   宇文朔道:“此人容颜凶恶丑陋,额生肉角,非常易认,却有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没人晓得他名字,故以‘白牙’称之。三大战帅里,以他对敌人的手段最残忍,多次激起公愤,最后仍给官府摆平。我早有杀他之心,只是碍于形势,不敢妄动。”   龙鹰讶道:“是哪种形势?”   宇文朔道:“就是武三思、宗楚客,团结在韦后之下的形势,谁去碰田上渊,等于公然和他们对敌。当然!这是指给田上渊发现人是我宇文朔干掉的。”   龙鹰赞叹道:“宇文兄目光如炬。”   宇文朔欣然道:“范兄想到了。”   龙鹰由衷佩服的点头。   宇文朔所指的变化,是武三思和宗楚客间关系的变化。   武三思今夜或无暇去想陆石夫遇刺的事,可是早晚会对此作出深思,并想到嫁祸和刺杀发生在同一晚夜,非只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若“范轻舟”再来个推波助澜,武三思和宗楚客间不出问题才怪。   龙鹰沉吟道:“白牙武技如何?”   宇文朔道:“没人清楚,理该是一等一的强手,黄河帮与他交锋,没一次不给杀得弃戈曳甲而逃,而他总是独自行动,可见田上渊不但信任他,对他还有绝对的信心。”   又道:“陶过曾亲口对乾舜说,对白牙的忌惮,不在对田上渊之下。”   龙鹰手痒的道:“这般一个人,杀起来特别痛快。”   接着道:“此事可请少尹帮忙,借口缉凶,捜出白牙的行踪。”   宇文朔思索道:“太张扬了,弄巧反拙,更怕少尹下面有宗楚客的人。杀白牙,我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不一定可行,但有一试的价值。”   龙鹰喜道:“幸好今晚有宇文兄不断供应惊喜,否则睡难安寝。唉!没多少个时辰可睡哩!希望明早没人来吵醒小弟。哈!小弟洗耳恭听。”   宇文朔道:“看现时白牙的势头,该是负起在关中廓清黄河帮余势的任务。这方面的工作,白牙做得七七八八,仅余以咸阳为根据地的同乐会,其龙头陈善子,曾受陶宏大恩,故一直站在黄河帮的一方,到手下大将谢满在到西京的水道上遇袭身亡,陈善子才被逼敛藏。”   龙鹰讶道:“田上渊怎肯让他活到今天?”   宇文朔道:“这叫投鼠忌器。陈善子乃关中士族,又出身于关中剑派,与京凉和翟无念均有交情,兼之咸阳和西京两城相依,田上渊杀人没问题,却绝不可以让人晓得是他干的。今天的陈善子,等于田上渊关中的眼中刺,不拔掉心难安。”   龙鹰道:“我们是采守株待兔之法,可是咸阳虽近,有起事来却是鞭长莫及。”   宇文朔微笑道:“在下设法造就白牙的行动又如何?今晚范兄巧布的陷阱,予在下很大的启发。”   龙鹰的眼睛亮着了。 第八章 巧施离间   天从人愿,龙鹰睡至日上三竿,方醒过来。昨夜入寐前,本想看几页《实录》,岂知实在太倦了,睡魔袭来,立告不省人事。   人睡足了,较为乐观,昨夜的悲喜参半,代之是积极奋斗的精神,为避免黄河、洛阳两帮情况重演,他决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符太,令张柬之等五人逃过死劫。   读《实录》使他对符太在宫内的遭遇,掌握得巨细无遗,也因而助妲玛夺回五采石,没错失时机。亦使他明白符太的心意,对五王符太是漠不关心,认定他们咎由自取。要符太做不情愿的事,并不容易。   经昨夜的携手合作,且取得成功,与宇文朔的关系大有改善。他感到宇文朔开始信任自己,这并不表示宇文朔再不怀疑“范轻舟”,但起码视“范轻舟”为可靠的伙伴战友,此点至为关键。   梳洗后,先到工场为兄弟们打气,谈笑一番后,郑居中偕他到工场外说话。   郑居中道:“记着今晚秦淮楼之约。”   龙鹰笑道:“你比我更紧张。”   郑居中道:“谁想让像纪梦般的美人失望,还有清韵大姊,她们对我们既客气又亲切,令我们受宠若惊。”   又满足地叹息,晃着头道:“凡康那小子最没用,差些儿晕倒。”   龙鹰道:“看来你好不了多少。今晚一道去如何?凡康也可以参加。”   郑居中道:“人要知足,何况这里没有我是不行的,有时为了一个工序的设计,大家吵得面红耳热,我就是唯一的调解人。”   略一沉吟,道:“凡康也不宜去,因他已梦想成真,可在近处瞧着纪梦的一颦一笑,那种场合更不适合他。”   接着又道:“请范爷择个开张的吉日良辰。”   龙鹰记起对安乐公主、独孤倩然等诸女的承诺,道:“先给我一批‘七色彩梦’作送礼之用。”   又头痛的道:“老板有何看法?”   郑居中道:“正是老板着我来问你。”   龙鹰思索道:“若非大事铺张,搞妥秦淮楼那批货,送妥礼后,我们随时可打开大门做生意。”   郑居中道:“没点场面,怎配得起范爷的身份地位?”   龙鹰问道:“通常派请柬该预多少时间?”   郑居中道:“一般须十天半月,不过以范爷的声势,五、六天该没问题。”   龙鹰道:“那就定在六天后,先由老板和你出名单,再由我看有否须补充的。我现在要到少尹大人处走一转,怕午后才能回来,其他劳烦你老哥哩!”   郑居中点头答应。   龙鹰讶道:“你们竟不晓得少尹大人昨夜被行刺的事?”   郑居中色变,失声道:“什么?”   龙鹰说出情况,最后道:“大人没什么大碍,放心好了。”   郑居中沉声道:“谁干的!”   龙鹰凑近他道:“是田上渊。哈!明白了!”   说罢离馆去了。   少尹府气氛异样。守卫增加,十步一岗的,还多了一批穿便服的高手,其中几个龙鹰认出是武三思的近卫。   入主堂后,果然是武三思来了,坐在陆石夫卧椅旁,低声说话。如非武三思特别指示,龙鹰除非打进来,否则不能踏足主堂半步。   武三思两眼满布红筋,昨夜该没睡过,难得他仍肯来探望陆石夫的伤势,可知他一如宇文朔所料,对昨夜的刺杀生出警觉。   两人齐往龙鹰瞧来。   陆石夫向他打个眼色,提醒他小心。   武三思长身而起,朝陆石夫道:“石夫好好休息,本座要和轻舟说几句。”   言罢迎上止步施礼的龙鹰道:“我们到西厅说话。”   龙鹰跟在他身后,问道:“少尹有好转吗?”   武三思道:“该无大碍,我已使人再去请神医,以神医的医术,两帖药可使石夫复元。”   龙鹰一听便知大奸鬼昨夜已遣人去找符太,当然找个空,现在尚未知是否回来了。   到偏厅坐下后,武三思劈头问道:“轻舟昨夜到哪里去了?石夫出事后,我使人去找你,却说你尚未回来。还以为会在因如坊见到你,又碰不着。”   龙鹰硬着头皮道:“我去了见闵天女。嘿!没什么,只因天女对轻舟的合香很感兴趣。”   这是他唯一想出来最妥善的理由,可解释他忽然失踪,又迟了去探望陆石夫的事。大概不会有人敢去问闵天女,纵问,天女亦义不容辞的为他圆谎,而即使闵玄清推个一干二净,别人还以为她只是不愿泄露与范轻舟的关系。   武三思淫笑道:“轻舟很风流。”   龙鹰装出尶尬之色,道:“真的没什么!”   武三思心情复杂,苦乐难分,没心情就这方面调笑,肃容道:“谁干的?”   龙鹰道:“不出两个可能性,一是与皇甫长雄有关系,一是大江联。”   武三思大讶道:“大江联!我倒没想过,他们干嘛要杀石夫?”   招式叫“抛砖引玉”,龙鹰高明处,是晓得自己在不知道“嫁祸公告”一事的处境里,一时没联想到宗楚客和田上渊。田上渊大有杀“范轻舟”的理由,却没道理杀属于己方集团的陆石夫,如果龙鹰一口咬定田上渊,武三思反问一句你凭何作此猜测,自己便哑口无言,纵有话说,避不了有离间武三思和宗楚客之嫌。   怎都胜不过任得武三思自己去胡思乱想。   龙鹰装糊涂道:“大江联因金沙帮被连根拔起,其人口贩卖又因池上楼落网受重挫,‘房州事件’后偃旗息鼓,然而其夺天下之心,始终不息。于大江联来说,一言蔽之,就是‘惟恐天下不乱’,他们肯定有奸细蛰伏京城内,清楚情况,晓得有陶过遇袭身亡在前,如同样情况发生在少尹身上,最大嫌疑的肯定是北帮,可令我们立即四分五裂。”   武三思不以为然的道:“田上渊没理由这么做?”   龙鹰火上添油道:“他岂有这个胆量,不怕开罪大相吗?”   武三思双目凶光烁烁,沉声道:“这方面一时难有定论。不过!敌人既已付诸行动,绝不罢休,我们岂能坐以待毙?轻舟有何提议?”   龙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道:“请大相指示。”   武三思用神看他,道:“给我杀田上渊。”   龙鹰失声道:“什么!”   又道:“大相肯定昨夜的事是田上渊干的吗?”   武三思和宗楚客的矛盾,在李显登位后,开始浮现,仍基于“一山不能藏二虎”老掉牙的理由。   田上渊的冒升既疾且猛,如为宗楚客这头虎添翼,昨夜失败的刺杀行动,已是肆无忌惮,大奸鬼别的不行,斗人算人却最出色,怎容宗、田两人削弱他的权势。只恨眼前首要之务,是诛除五王,故忍着这口气,待诛除五王,再回头来和宗楚客算账。   要斗垮宗楚客,先要拔掉北帮这颗虎牙。宗楚客又如何算计武三思?   武三思道:“这类事可能永远没答案,如果有的话,我现在立刻去见娘娘和皇上,保证日落前可发出清剿北帮的命令。”   接着沉声道:“我知此事急不来,轻舟给本相瞧着办。”   手下来报,太医到!   武三思连忙起立,道:“太医是怪人,更是我不能待慢的人,我去和他打个招呼!噢!差些儿忘掉,轻舟也认识他,我们一起去吧!”   符太的及时现身,是意料外的事,没想过的,是高力士与他一起来。   龙鹰立即想到时至今日,武三思仍欠请动丑神医的把握,故秉持优良传统,派高力士去办此一重任。   妲玛夫人离京的消息,看来并未泄出,或许韦后不愿让人晓得,即使亲如武三思的奸夫,亦有隐瞒。此纯为直觉,因武三思见到符太,没有特别的波荡,如大奸鬼知悉此事,看着符太时,多少有点异样。   丑医、美人的特殊关系,宫内路人皆见。   武三思热情如火,符太冷似冰雪,格格不入的应对后,符太坐入陆石夫旁的椅内,为其把脉断症。   奸鬼确有他的一套,坐在陆石夫另一边,一脸关切,龙鹰却知道他心里恨不得立即离开,好去处理对付五王的大小事情。   龙鹰和高力士并肩立在武三思身后。   表面上,符太和平常没有任何分别,但熟悉他的龙鹰,清楚捕捉到他眼神的变化,充盈生机,那并不止是愉悦或满足,而是对未来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与他一向对世情的漠不关心,大相径庭。   符太道:“陆大人的底子很厚。”   武三思忙道:“石夫没什么大碍吧!”   符太斜兜他一眼,道:“那就要瞧大相怎么看,刺客的武功阴损至极,走的非是中土武功的路子,即使被行刺者初时似没生命之险,可是若处理不善,或施以一般内家的疗伤手段,会弄巧反拙,伤势不减反增。”   武三思大吃一惊,今次是真的吃惊,骇然道:“那怎么办?”   陆石夫、高力士和龙鹰心中好笑,知符太在害田上渊,落井下石,从另一位置巩固武三思对田上渊的猜疑。一句“走的非是中土武功的路子”,点到即止,却是足够有余。武三思是否清楚田上渊的出身来历,他们不知道,可是看田上渊能说服武三思邀请妲玛赴翠翘夜宴,多少该晓得田上渊与大明尊教有关系。   此时武三思想到的,大概是当年佛门元老级高手,围攻法明不果,归山后纷纷于一年内圆寂的旧事。怎到他不胆战心惊?   陆石夫的上司武攸宜是何料子,武三思比任何人清楚,失去陆石夫,等于失掉对城卫的控制权。   符太悠然道:“所以鄙人说陆大人的底子很好,到此刻仍未被入侵的损气扩散至五脏六腑,只要鄙人以特别手法助他把寒损气驱出体外,好好睡一觉,保证立即变回生龙活虎,可以出去巡逻。哈!大相请!鄙人施法哩!”   做丑神医真爽,摆明想逐走武三思,武三思仍要心存感激,走得开开心心。   陆石夫知机的道:“请范爷代卑职恭送大相。”   龙鹰道:“好家伙!肯这么快回来。”   符太边以“血手”对“血手”,清除陆石夫体内的损气,边答道:“送卿千里,终须一别。”   又心舒神畅的道:“你奶奶的!自清神珠后,数这件事老子最欣赏你。”   龙鹰失声道:“忘恩负义,竟只得两件事,当年在神都,小弟鞠躬尽瘁,奔跑出力,又如何计算?”   符太不屑的道:“功劳有大小之别,那次是去打仗,你是助攻,怎相同?而成果你也有得分享,一家便宜两家着,小子明白了吗?”   龙鹰指的是柔夫人的事,符太的分享成果说的是“横念诀”。   陆石夫舒服的躺在卧椅上,闭目,接受符太浪接浪般的血气疗法;高力士虽不明所以,只得坐在符太身后聆听的份儿,可是双目辉芒闪闪,兴奋留神,不知多么享受两人的互相戏谑。   龙鹰摇首叹道:“你是打完斋踢走和尚,当时你这混蛋多么彷徨,六神无主,全赖范某人出手打救,现在竟敢大功变小劳。你奶奶的,我没兴致和你胡缠,言归正传,妲玛有否投怀送抱,献上香吻?哈!”   符太瞥高力士一眼,喝道:“小子你两眼乱转,在想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是否想从我们的说话里,猜测其时在神都发生的事?”   符太这么说,龙鹰立知高力士尚未清楚符太的真正身份,仍以为符太的“丑神医”就是龙鹰的“丑神医”。   高力士给符太喝得差些儿弹起来,忙恭敬答道:“经爷明察,小子只是奇怪,天下间岂有能难倒经爷的事?”   符太向龙鹰叹道:“看!这小子可在任何情况下逢迎捧拍的陋习,始终改不掉。他奶奶的,恐怕这辈子都戒不了。”   龙鹰笑道:“勿顾左右而言他哩!给范某人从实招来。”   符太叹道:“你这家伙做惯探子,染上爱探听私隐的不良习惯。你奶奶的!当老子是像你般的色鬼?哈哈哈!情到浓时情转薄,明白那种境界吗?‘浓’指的是内心,‘薄’是因表面的任何行动,均不足以表达心内感觉的万一,故一动不如一静。明白吗?你奶奶的!”   高力士心迷神醉的道:“经爷非是常人,故有非常的想法。”   龙鹰没好气道:“那就是没任何事情发生过,亏你还满口什么娘的情浓、情薄,说得天花乱坠,似是实非。”   陆石夫按捺不住的睁眼道:“行动上的有或无并不打紧,最重要是夫人说过什么。”   龙鹰忍着笑道:“没说话都不打紧,最重要是曾互相凝视多少个时辰。哈哈哈!”   符太自己也忍不住笑哈哈,喘着气道:“竟然来围攻本太医。”   接着向陆石夫道:“陆大哥不愧俊杰、懂时务,待功行圆满方加入。”   言罢收回按在他腕脉的手。   陆石夫坐将起来,两颊回复正常血色,笑道:“陆某人只想知道,昨夜捱那一掌,是否物有所值。”   符太哂道:“大哥没有亏本,赠回老田一脚。”   陆石夫讶道:“你又不在场,怎晓得?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保证宇文朔也不知道。”   符太微微一怔后,想起来了,指着龙鹰道:“是这家伙说的!”   陆石夫和高力士的目光投往龙鹰,陆石夫是见怪不怪,高力士则一脸惊异。   龙鹰摊手道:“当老田突袭的一刻,小弟和陆大哥间的距离再不存在。”   转向符太道:“今天太开心了,可是仍是意犹未尽,想更开心些儿。你奶奶的!还不将送美人儿一程的情况,详尽道来?”   符太举手投降,道:“怕了你们哩!” 第九章 完美结束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将五采石交到夫人手上后,和她一起去取出藏在西京南面山头的小包袱,接着陪她朝西疾走近五十里,在一个山头处分手,途上大家没说过半句话,终须一别时亦没有道别,就是这个样子。”   龙鹰和陆石夫为之气结。   早在符太模仿自己的语调,先来一句“事情是这样子的”,龙鹰便晓得这家伙在耍他们,不会老老实实。   高力士喝采道:“无言胜有言,经爷深得个中三昧。”   陆石夫没好气的瞪高力士一眼,道:“真的是这样子?”   符太道:“敢骗任何人,也不敢骗大哥你,确是这样子。”   接着双目生辉的道:“你们了解我吗?当时她遍寻五采石不获,心情从最巅峰直坠至谷底,一脸绝望的呆立屋内,我将五采石递至她眼前,她立即重生过来。你奶奶的!她不相信自己一双眼睛的盯着五采石,怕一眨眼,采石不翼而飞,那时的她,从未试过这般美丽动人,艳采四射,任老子抓着她柔软的玉手,将五采石送入她手心去,然后她用一种本太医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深望着我,好半晌方带点娇羞的垂下目光。”   陆石夫道:“夫人在等你亲她。”   符太摇头道:“你们真的很难明白我。”   略顿,续道:“对我王庭经来说,物归原主的剎那,事情变得完美无瑕,不多一些,不少分毫。”   陆石夫和龙鹰默默聆听,分享着符太的动人滋味。   符太沉浸在当时的情绪里,梦呓似的娓娓道来。   “就在她抓紧五采石的一刻,而我则抓着她的纤手时,始于少年之梦,终于此的一段人生,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在剎那间呈现出来,所有我隐藏着的秘密,包括一切的创伤、痛苦、仇恨、迷惘、悲欢、离合。开始和终结首尾相衔,也因而难分终始。”   他的话,三人里只龙鹰明白,因高力士和陆石夫并不晓得符太少年时的遭遇。   符太沉声道:“至于她是否回来找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奶奶的!老子有何办法?”   陆石夫竖起拇指赞道:“够洒脱。”   符太向龙鹰道:“满意了吧!”   龙鹰同意道:“确是完美的终结。”   陆石夫道:“这个终结,等于一个新的开始。”   高力士的呼吸沉重起来,欲言又止,心绪激荡。   三人目光落往他身上。   龙鹰道:“有话想说吗?”   高力士朝符太瞧。   符太道:“在这家伙面前,没有尊卑之分,大家是兄弟。”   高力士真情流露的道:“小子很感动,且首次有不吐不快的冲动。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想留神时事情早成过去,却是回味无穷。忽然便再见到范爷,仿似闲聊玩笑,竟能将巨奸大恶,一直占尽上风、横行无忌的田上渊戏弄于股掌之内。小子不敢隐瞒,昨夜小子整晚睡不安寝,因愈想愈多破绽,到今天往兴庆宫找到经爷,方知大功告成,那目睹由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感觉,实在无与伦比。小子可以坐在这里,听着诸位爷儿坦诚对话,是小子毕生最大的荣幸。”   三人不约而同,齐声喝采叫好。   符太向龙鹰笑道:“我没说错吧!如果宫内死剩一个人,那个人必是我们的副宫监高力士高大人。”   高力士诚恳的道:“三位大爷明察,刚才小子句句出自肺腑。”   龙鹰哑然笑道:“出自什么都好,最重要是兄弟。”   又道:“五采石告一段落,有得老田消受。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比五采石令人更有力难施,副宫监该清楚是什么事。”   符太责道:“既然有事发生,来时怎不告诉我。”   高力士道:“因对经爷来说,乃微不足道的事,更不想经爷为此分神。嘿!经爷压根儿没兴致说话。”   龙鹰心忖若论揣摩上情,他们三个人加起来比不上一个高力士,简单的一件事,可看出高力士对宫情的熟悉和了解,不单瞧出昨夜的“嫁祸公告”与五王有关,又晓得符太毫不关心张柬之等人。   遂把昨夜的突发事件,告诉符太。   然后问高力士道:“此事目前情况如何?”   高力士道:“今天晨早小子在禁中四处活动,收集消息。顺带一提,宫内没人晓得夫人的离去,该是娘娘的意思,不准知情者宣扬,更有可能是夫人请娘娘暂不公开,好混淆田上渊。”   陆石夫道:“可能性很大。”   高力士道:“小子一直不晓得大相漏夜入宫见娘娘的事,到在龙尾道见到鸿胪卿甘元柬、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等人联袂而来,方晓得皇上召他们来开临时的内廷会议。而大相、宗尚书和礼部尚书韦温早来了。”   龙尾道就是从大明宫正大门丹凤门,经钟鼓楼,登斜坡台阶往主殿含元殿的御道。含元殿北尚有被称为“中朝”的宣政殿、“内朝”的紫宸殿,后者乃举行内廷会议的殿堂。   看高力士说起各人官阶,如数家珍,龙鹰和符太自叹弗如。   高力士道:“小子晓得有大事发生,立即到紫宸殿伺候打点。”   龙鹰讶道:“内廷会议岂不是机密会议,副宫监竟可自出自入?”   符太哂道:“以关系论,现在的高小子等于半个汤公公,你道汤公公可否自出自入?”   他的话令龙鹰想起胖公公,哑口无言。   高力士道:“原来昨夜大相漏夜偕韦温入宫见娘娘,呈上恶毒诬告,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当场将诬告撕成碎片,再携碎片到麟德殿找皇上。”   陆石夫不脱神捕本色,叹道:“唯一的证物给毁了,如交到我手上,说不定我可将老宗绳之于法。”   他的话惹得龙鹰和符太哈哈大笑。   高力士续道:“皇上当时正和老宗、几个近臣在喝酒取乐,欣赏歌舞,幸好有人通风报讯,及时鸟兽散。那时近四更天,皇上知爱后受辱,非常震怒,连忙召开廷会。”   龙鹰听得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李显的荒淫无道,超乎想象。如此晚晚作乐,通宵达旦,乐事也变成苦差。   宗楚客和武三思配合无间,一在内,另一在外,将形势的推进、发展,控制在手。   陆石夫问道:“与会者全是韦武的人,有结论了吗?”   高力士道:“皇上见娘娘受辱,今次确动了真火,要彻底追查,经商议后,决定命御史大夫李承嘉负责。”   符太哂道:“见他的大头鬼,这姓李的走狗根本是武奸鬼和宗奸贼内定的,他奶奶的!”   高力士道:“小子猜李承嘉负起的是表面工夫,暗里还有其他手段,务要令皇上狠下决心,将五王诛家灭族。”   陆石夫叹道:“在此事上,我们没有发言的资格。”   龙鹰道:“就要看我们的太医大人了。”   符太一怔道:“我可以干什么?”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告诉李显,若他敢将五王诛族,龙鹰必不肯罢休。”   见龙鹰回来,郑居中明显松了一口气,因如像昨天般,今夜便要爽约。由此可见美女的威力,连郑居中这个“局外人”,仍不想纪梦或清韵失望。   郑居中兴奋地扯着龙鹰朝工场走,道:“又有新点子,今次是趣爷想出来的,大家都认为非常有意思,老板更拍案叫绝。”   龙鹰一时会不过意来,讶道:“趣爷?”   郑居中道:“趣爷就是李趣,因想出惊世之作,故荣升为爷。”   两人步入工场,正忙得昏天昏地的兄弟们,全体放下手上工作,朝龙鹰瞧来,香怪和李趣并排坐在中央的长木桌前,在研玩一个小铜盘。   不住有人离开岗位,来到两人后方,该是想看龙鹰对“新点子”的反应。   龙鹰心忖难道又有新的合香品种,但也不用个个神情怪怪的。   一头雾水来到长木桌另一边,朝小铜盘内的东西望下去,奇道:“我的娘!这是什么?”   众人齐声起哄,鼓掌怪叫,竟为龙鹰看不明白,大声喝采。   其他人从各处闻风而来,挤得工场水泄不通,盛况空前。   铜盘内,放着盘蛇状的香炷,粗如尾指,该是以木屑、香料磨成粉末后,调成糊状,再黏合成盘香。   不过,眼前的肯定非一般盘香,太粗了,更奇是暗红色的炷体,以赭色的颜料标示出度数,共十二度,度数的位置,黏进金石小珠,令人百思不解其用。   龙鹰抓头道:“香不似香,究竟是什么家伙?”   震场喝采声响起。   李趣双目放光,显然因龙鹰猜不到而雀跃开心。   香怪探手抓着李趣肩头,衷心的道:“趣爷勿怪师父以前逐错你出门墙,皆因不晓得你的脑袋比鼻子好。”   李趣热泪盈眶的道:“师父!”已说不出下一句话。   香怪放开李趣,道:“这是我们七色馆的终极武器,不单可以赢香安庄赢到只能在后吃尘,更可以千古留名。此香非凡香,暂名之为‘七色更香’,一盘香可烧十二个时辰,不多不少,燃至珠子的位置,珠落铜盘,发出清音,提醒人又一个时辰了。”   身旁的郑居中加入道:“现在是试验品,将来是以七色作段分时辰,七色后是五色。”   龙鹰头皮发麻的听着,心内掀起巨浪,李趣的妙想,赋予合香全新的意义,与实用结合,且是最难捕捉的光阴。   若放在神都宫内的水运浑天仪是官方的计时神器,眼前的更香便是民间的“浑天仪”。   自古以来,计算时间的方法主要为“漏壶”和“日晷”。   又名“漏刻”、“水钟”的漏壶,在远古尧、舜之时已被采用,以容器盛水,利用水能均衡滴漏的方法,观测漏水多少,据之以计量时间。   然而漏壶笨重复杂,须建钟鼓楼以陈置,报更亦应此而生,一夜分五更,每更一个时辰,更夫打一下锣为一更,两下二更。三更天为半夜,也是另一天开始的子时,乃五更的中段。像西京般的大城,一更细分为四点。   打锣表示更数,敲梆子表示点数。   夜有报更,白天靠日晷。   晷是测日影的简单工具,若如圆盘,上有刻度,中立晷针,随太阳移动,针影随之在石盘移动,每移一分点,就是一刻。   而不论漏壶或日晷,均远不如眼前更香的轻巧方便,可随身携带,对旅者和军队实是功德无量。   我的娘!怎想到随意而来的一个念头,先成形而为香料铺,最后竟为天下的合香界开创新猷。   龙鹰目光移往李趣,躬身道:“趣爷!”   叫嚣喝采声爆天而起,差些儿震破瓦顶。   李趣整张脸涨红,热泪滴下来。   趁还有点时间,龙鹰想多看几页《实录》时,乐彦来找他。   乐彦在这个时候来,非是碰巧,而是奉有田上渊之令。   两大老妖的及时出现,不合情理至极,神通广大至说出来没人相信,田上渊或许看不出破绽,却肯定想不通。   最大的可能性,是由深悉田上渊的人乔扮,故能掌握他的藏处。   失去如若“心肝宝贝”的五采石,田上渊不惜一切要夺回去,故而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有资格化身两大老妖者,在西京屈指可数,例如宇文朔、杨清仁等有份在洛阳出战龙鹰的高手,此之外就是自己的“范轻舟”。   符太的“丑神医”该不在他考虑之列,因不晓得“丑神医”的真正实力。   宇文朔曾出手护陆石夫,还追了他几条街,故宇文朔不具扮老妖的嫌疑。   宗楚客或夜来深是自己人。   如此剩下来的,加上“范轻舟”,只得四个人。   沈入梦身在外地,田上渊不用考虑他,须考虑的就是杨清仁、洞玄子和“范轻舟”。   查杨清仁、洞玄子困难,仍非没法办到,证实他们当时身在何处便成。   判断“范轻舟”是否清白则非常容易,来看一眼他的胡须便成,最重要是验明正身,肯定真胡还是假胡,如是黏上去的,怎瞒得过乐彦这个老江湖,不论在形状、色泽各方面,将与前不同。   凭乐彦的熟悉“范轻舟”,看一眼可作出准确判断。   假设所有嫌疑人物均没可疑,老田只好认命,以为确霉运当头,至或认为是捷颐津阴魂不散,藉两个老朋友来整治他,令他蒙上平生最大的耻恨。   否则怎会这般巧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他们没想过的,妲玛想到了,在离开的日期上耍手段,在此事泄出风声前,老田不会怀疑到妲玛处去。   所以现在龙鹰非常乐意去见北帮这位龙堂堂主,且可趁机观察他和田上渊的真正关系。   举步入铺堂,没想过的,除乐彦外,入目的尚有另一个大汉,观其外形,正是符太在翠翘夜宴描述过的虎堂堂主虚怀志,还以为他不在关内。   龙鹰心中大乐。   不用说话,已晓得乐彦一如所料,非是田上渊的心腹。老田的心腹是虚怀志,由他来鉴别自己。   五采石行动,此刻方正式了结。 第十章 思想泥沼   兴庆宫在很多方面,及不上大明宫,可是,于符太来说,却有大明宫难以比拟之处。首先,小敏儿如获新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开心至不得了。   她的情绪直接影响符太,在禁苑长期的“相依为命”,他们的关系每天都在变化着,符太从不接受到认命,不着痕迹,一切自然而然。像现在般因小敏儿变回天真烂漫的快乐小女孩,他便大有能予最亲近,受他保护的女人幸福的愉悦,满足和乐而忘忧的动人滋味。   对符太,这不能说不是彻头彻尾的改变。   其次,是气氛的改变。   不论大明宫如何金碧辉煌,太液池美如蓬莱仙境,但总有种败絮其中、藏污纳垢的不良感觉,原因当然是内有李显和韦后,奸佞当道,令人不忍卒睹。妲玛是个例子,不忍见韦后不住沉沦,宁舍五采石而去。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皇宫如是。   兴庆宫比较起来,有着大明宫欠缺的清新,人事简单,无拘无束,且由于位处闹市,与东市为邻,出入方便,感染到民间生活的气息,岂是隔绝的深宫内苑可以相比。   兴庆宫因未有贵胄入住,故打理兴庆宫属闲职,最适合高力士这个“闲人”,责任落在这小子肩上。   高力士安排符太和小敏儿入住龙池东北,芳苑门内金花落的听雨楼。   金花落自成一国,属园林建筑,靠近龙池东北岸著名的沉香亭,院墙围起充盈林园气息的雅致楼房听雨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亭桥流水,一应齐备。打扫、膳食方面,高小子处理得妥当体贴。   迁往金花落翌晨,符太起来,兴致大发,偕小敏儿出宫到东市吃早膳,不知多么闲适写意,轻松自然。   小敏儿像脱笼鸟儿,吱吱喳喳的不断说话,大部分言不及义,符太却听之不厌,如聆鸟儿歌唱,动心而不动脑筋。   再在东市人挤人的逛了一会儿,符太解囊让小敏儿花钱,还鼓励她挥霍,令她满载而归,如在神都北市情况的重现,那种生活的气息,多少钱都买不到。   他们从兴庆宫的金明门返宫,此门乃西面两门之一,位于兴庆宫西南角,入门后,因“少帅”寇仲曾入住而名著天下的花萼双辉楼,映入眼帘。   从金明门到东北的金花落,是兴庆宫内最远的路程,然而亦是赏心乐事,途经景色最美的龙池和沉香亭。   际此寒冬时节,前两天又下过一场雪,宫内一片银白。洁净素美的天地,使周遭的一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迷人风姿。   门卫接过背得符太似头骆驼的大小包裹,代他们送往金花落,门卫的头子道:“下次太医大人出门,卑职可派三数人随行。”   符太笑道:“若天天这样子,我微薄的薪酬怎应付得起。”   门卫头子陪笑道:“大人真随和。”   又压低声音道:“太子来了!”   符太一怔道:“什么太子?噢!记起哩!他来干什么?”   安乐与李重俊的“太女”、“太子”之争,在宫内人尽皆知,后者成为太子后,两人关系没有缓和下来,仍势成水火。   在韦后母女和武三思连手下,李重俊被排斥于大明宫外,留在太极宫旁的东宫,不单被孤立,且是置身“凶地”。   李唐开国之时,李渊为皇帝,李建成的太子就是居于东宫之内,结果横死玄武门,自此东宫被视为不利主之地。   从事实言之,后来入住的李治虽成为皇帝,结果亦好不到哪里去,身体未好过,大权旁落武则天之手,身不由己,负上给武氏改朝换代的罪名。   可以想象,李重俊到西京后的遭遇有多惨,心情多么恶劣。   在洛阳,荣登太子宝座后,李重俊愿望成真,春风得意,忘掉了符太这个他曾诉苦的人,再没找过符太。   现在李重俊又来了。   兴庆宫空荡荡的,欠缺人气,来此除找他的“丑神医”外,没别的事情可干。   李重俊在必经之路的沉香亭候他,遣走小敏儿后,符太入亭坐在他对面,见李重俊仍目不转睛地打量小敏儿朝金花落远去的美丽背影,道:“太子现在爱怎么美的宫娥也可以了,还要看得这般用神。”   李重俊摇头道:“小敏儿与别不同,没其他宫娥可代替,就像鹰爷的人雅,很多人到今天对人雅仍念念不忘。”   又道:“以前我不敢大胆去看,是因心里有鬼,今天敢看,因问心无愧,纯是欣赏,更为太医高兴。”   符太讶道:“小子确成熟了。”   李重俊瞥一眼守在四方的从卫,苦笑道:“太医呼重俊为小子,感觉亲切。唉!我不知多久未尝过这个滋味。即使对着最亲近的人,仍不敢说出心内的想法。”   符太心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肯听老子劝,远走高飞,现时不知多么自由自在。贵为太子又如何?   道:“太子来找鄙人,有何贵干?”   李重俊压低声音道:“重俊情愿太医小子前、小子后的唤我。”   符太道:“好吧!小子来找老子,为的是什么?我早说过没法帮得上忙。”   李重俊以蚊蚋般的声音道:“事实却是太医曾为小子尽过大力,是汤公公告诉我的,重俊很感激。”   符太捜索枯肠,仍记不起在何处为李重俊出过力,但以汤公公的心智,故意这般向李重俊说,自有他的道理,或许希望搞好李重俊和自己的关系,使他的“丑神医”站在李重俊的一方。并不揭破,道:“该只一句半句,现时全忘掉了。”   李重俊道:“太医从来不爱居功,志行高洁,汤公公说,如非得太医配合,未必能成事,着重俊珍惜太医维护之情。”   符太明白过来。   李重俊对小敏儿再无觊觎之心,源于因感激而生出的敬意。   不由记起荣公公的分析,一天李重俊仍在,韦、武绝不敢对李显下手,因为便宜归名正言顺的李重俊。李重俊何时大权在握,韦、武何时遭殃。   从这个方向猜测,韦武集团最大的敌人,正是眼前的皇位继承人。   有兵权在握的李多祚撑腰,明刀明枪对付李重俊此路不通,惟有用阴谋诡计,针对李重俊缺点多多的性格设计,再多两个李多祚仍救不了李重俊。玩政治手段,谁斗得过武三思和宗楚客?以张柬之等人的老谋深算,仍要败下阵来,何况李重俊和李多祚?   李重俊清清喉咙,有点艰难的道:“重俊想晓得符大哥会否来西京。”   符太一怔道:“太子在开玩笑吗?”   李重俊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沉着的道:“我是认真的。”   符太差些儿一巴掌刮过去,刮醒他。   李重俊意不在符太,而在龙鹰。   符太可以起何作用?龙鹰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龙鹰加上李重俊,明干暗斗,谁敢言胜。问题在龙鹰不可能像在女帝时期,以国宾的身份公然与敌对势力周旋,只能在某个形势下,打着太子的旗号揭竿而起,而那正是龙鹰最不想见的情况。何况龙鹰属意的真命天子,并非李重俊。   李重俊或许比他的父皇好些儿,但肯定是另一昏君,又或暴君。   符太摇头道:“你想也不要朝这个方向想。”   李重俊不解道:“太医难道着重俊坐以待毙?不瞒太医,即使下面的人里,仍有人的心是向着我。”   符太听得心中一动,很想问究竟有哪些人,但知问也是白问,亦不宜问,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李重俊是否陷进敌人的陷阱里去?   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小子听着,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关系到你的生死荣辱,绝不可当作耳边风。”   李重俊呆了一呆,点头表示在聆听。   符太沉声道:“你现在唯一的明智之举,是‘忍’,忍到敌人沉不住气,你就赢了,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龙鹰掩卷长叹。   李重俊正重蹈张柬之等人的覆辙,心内有了定见,再容纳不下其他意见,符太如何疾言厉色,不起任何作用。   这与才智没有关系,至乎才智愈高,愈被自己的想法囿困,深陷思想泥沼之内。此为“视野”的问题。   符太的看法等同龙鹰,清楚全局发展的可能性,不像李重俊的见树不见林。视线被挡下,你告诉他看不见的东西,怎听得入耳。李重俊陷身困局,当然希望有所作为,为未来的命运凭他的自以为是奋斗向上,这个想法被敌人充份掌握,被抓着弱点,成为别人手上的棋子而不自知,迷途难返。   此人必为韦武集团有份量的人,否则难令李重俊沾沾自喜,当然非是他深恶痛绝的武奸鬼,剩下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宗楚客。我的娘,宗楚客的野心比武三思更大,阴谋诡计方面玩得更出神入化、狠辣狠毒,也更懂掌握人心人性。从“公告”可见一斑。   敲门声响。   龙鹰早沐浴更衣,趁等待时掏出《实录》赶读十来页,还以为郑居中来唤他起行,从椅上弹起,开门。   郑居中道:“都凤美得滴出花蜜的婢子青玉来找范爷。”   龙鹰偕他朝前铺举步,笑道:“郑兄并非第一次见她,为何忽然将她赞上了天?”   郑居中道:“她是愈看愈美,荆钗布裙,艳色却不在纪梦之下,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刚才我在门外,她骤现身眼前,感觉很震撼。”   郑居中止步。   龙鹰略一沉吟,道:“老板准备好了吗?”   郑居中道:“这个很难说,他正埋首李趣的‘更香’,没有他,趣爷想出什么都没用,只有老板方能制出可燃足十二个时辰的合香。”   又道:“他还说,若要送礼,送‘更香’比送‘彩梦’更有意思,因是没人可不动心的玩意,集享受和实用于一香。”   龙鹰心中想到的,不是安乐或闵天女,而是独孤倩然,想象着将“更香”送她时的情景,美女如何反应。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竟在去见无瑕的当儿,偏想起她?   问道:“预计须多久制出来?”   郑居中熟门熟路的道:“铜盘、铜珠买现成的,所以只要老板调配‘更香’的材料,立即动手制作,明天内将有第一批‘更香’面世。”   龙鹰喜道:“这么快?”   郑居中傲然道:“我们的七色馆,正处于最佳状态,别人十天才办得到的事,我们可在一天内完成。不过,无论如何努力,开张时恐怕仍供不应求。这几天不时有人拍门来问何时有香卖。”   龙鹰道:“能卖断市方显出我们的声势。有香安庄那边的消息吗?”   郑居中道:“皇甫长雄银铛入狱,虽只关了三天,却令他声誉受严重损害,也令香安庄蒙羞。表面上,生意并没有大跌,但只是指门市的情况,内里则是另一番光景。像秦淮楼这样的大客户,都转来光顾我们。”   提起秦淮楼,想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依范爷看,清韵大姊是否对我们老阅有点意思呢?”   龙鹰笑道:“今晚回来时,我再和你谈这个问题。”   拍拍他肩头,朝铺堂去了。   龙鹰打醒精神,出铺堂见无瑕,当然,绝不能严阵以待,欲盖弥彰,而是尽量表现轻松。   某些方面,无瑕要比台勒虚云更难应付,与思考的高下无关,是无瑕“与生俱来”的神秘触感,稍一不慎,立给她抓着辫子。   唉!与生俱来!   只恨他不能问。如果可以问上两句,触及任何有关她童年的记忆,说不定有天大的发现。“龙鹰”可以提出,“范轻舟”却万万不可。   无瑕对他的吸引力,总带着原始野性的味儿,令他不时想到与她真个销魂,类似与秘女万俟姬纯的情况。   这是否因无瑕体内,流的同样是秘族“种女”的血液有关系,激发起魔种的野性?   表面上,无瑕或万俟姬纯,都是高傲拒人,但尝过与万俟姬纯爱恋缠绵的滋味后,便知她们都是可迷死人的尤物。   他奶奶的,真的太不争气。   尚未见着无瑕,先自乱阵脚,偏向这方面浮想联翩,未见官先自打三百大板。   踏入铺堂。   发自无瑕娇体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花不醉人,但龙鹰已醉倒了。   美丽的倩影闯入眼帘。   从铺子大后进的宿处,走到这里,宛如进入寻幽探胜的秘径,最美丽的神物深藏于密道的尽头,等待着他去揭掉覆盖的纱巾。   自商月令后,他久未尝过这种滋味。   是否又再恋爱了?   可是龙鹰必须压抑这样的情绪,因为此正为敌不过无瑕媚力的先兆,失神等如失智,导致全面的崩溃。   情场战场。   他和无瑕两军对垒,殊异处是他不晓得何为胜?何为负?或许无瑕自己也不清楚。又或永远不会清楚分明。   无瑕似是含情哌哌的瞧着他,不放过他一举一动,直至龙鹰入坐桌子另一边的椅子,方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没半点机心,甜密亲切,如从云层破出一抹耀目的阳光,照亮了天地。   “昨夜范爷到哪里去哩?人家来找你,见不着人。”   龙鹰一怔道:“为何没人来通知我?小弟昨晚躲在地库挑选香料,怎会找不到小弟?”   无瑕微耸香肩,道:“人家是偷偷来的嘛。”   龙鹰听得心中一热,又暗呼厉害。   她根本没来过,一诈便诈出他有问题,虽有说词,仍露出马脚。   我的娘!   她在怀疑什么? 第十一章 坚持梦想   龙鹰醒悟过来,问题出在昨天晨早便到因如坊去。   照他猜测,无瑕是到今天方晓得此事,心生疑惑,故顺便诈他一句。幸而她绝不可能知道田上渊采石被夺的事,否则必然联想到与他有关连。   昨夜非是寻常的一夜,连续发生两起大事,而龙鹰晨早去找香霸,不论缺席因如坊启业庆典的理由如何充份,总脱不掉未卜先知的意味。   现在他“欲盖弥彰”的解释,怎堵得住无瑕的联想。   见到她,没一次不吃亏。   陆石夫遇刺,到龙鹰去少尹府探伤,中间足有个半时辰,“范轻舟”到哪里去了?   陆石夫遇刺,台勒虚云一方认定刺客是田上渊,是冲着武三思、范轻舟而来,偏在如此情况下,范轻舟躲在地下密室拣香,连龙鹰自己都不相信。   于台勒虚云一方来说,处处疑云,耐人寻味。   如嫌疑尚未够,刚才虚怀志和乐彦联袂来见“范轻舟”,想不招怀疑也不成。   龙鹰头痛起来,瞒得过这一边,瞒不过另一方,目下西京,就是这般的形势,盖上便难掩下。   无瑕秀眸闪闪地打量他,轻柔的道:“玉儿和小姐搬家哩!”   龙鹰心神不属的愕然道:“搬家?”   无瑕抿嘴浅笑,喜孜孜的道:“终于在这里有个家了,是闵天女的物业,位于离这里不远的兴化坊,清明渠东岸,从这里去,过两道桥可达,以后范爷再没借口不来找人家哩!次次要玉儿来找你,怎成呢?玉儿始终是女儿家呵!”   龙鹰呆瞪她,说不出半句话。   她在耍什么手段,不但不穷追猛打,还似变回以前扮作无知的俏丫鬟青玉?   好一会儿,脑筋转回来,道:“为祝大姊和都大家乔迁之喜,小弟有份别出心裁的贺礼,此物妙不可言,可让贵主婢掌握光阴。”   无瑕欣然道:“每次见范爷,总有令玉儿意想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龙鹰道:“请恕小弟卖个关子,以免届时不能予你们一个惊喜,更勿费神猜测,因没可能猜中。”   无瑕不依道:“还要加油添醋,弄得玉儿心痒痒的。”   龙鹰心中大叫救命,无瑕现在施展的媚法,就像有千年道行的狐妖,化身为天真烂漫的少女,勾引自己的色鬼,明知是无底漩涡,仍控制不了的一头栽进去。   龙鹰岔开道:“小弟来找玉大姊时,对都大家该持何态度?”   无瑕道:“后天小姐将出门,你爱何时来便何时来!”   说毕盈盈起立。   龙鹰忙送她出门,到此刻方发觉天气佳绝,夜空星月争辉,自己刚才却没有留意。   龙鹰和香怪并骑驰往北里。   在西京,没马儿代步等于跛脚,如龙鹰就香怪的脚程,安步当车的往北里,没半个时辰不行。际此争刻夺分之时,实在浪费。   香怪朝龙鹰望过来,道:“我很感激!”   龙鹰欣然道:“还要说这种话。”   香怪道:“让我说一次吧!在以前,即使我最得意的日子,仍没有今天的风光。”   龙鹰随口问道:“感觉如何?”   香怪道:“没法形容。我像活在成功和失败的边缘处,不敢去想明天的事。胜负并非人为,而是天定,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就在我最失意的时刻,范爷来了,这种巧合,足使人心生异样。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忘情工作,倦极而眠,醒来继续,只有调香、炼香、制香的过程里,我始感觉到有意思。因之而来的所有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被一杯黄土,统统埋掉。”   龙鹰心中恻然。   妻离子散的打击对香怪深刻沉重至无法承受,没法一下子回复过来,更可能永远难以复元,使他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眼前的成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水里月影。他需要的,是可令他忘掉一切的某事物。   香怪的苦与乐,给套在一条缰绳里,混淆难分,表面风光,却如走进遍地珠宝的秘谷,带回来的只是石头。在最应惬意的时刻,偏坠进遗憾的追忆里。   他很想鼓励香怪去追求清韵,但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更怕是弄巧反拙,清韵对他根本不是龙鹰和众兄弟希望的那种情况,破坏了他们间微妙的关系。   岔开道:“想想皇甫长雄,老板便可感觉到活着的乐趣。”   香怪缓缓摇头,阴沉的道:“看着皇甫长雄当众被掌掴,我鲁丹心内再无恨意,人生可怕的事,是生不如死。真的没想过,从我离开门狱,不到几天,本不可一世的人,竟告身败名裂,可见他不过是另一条可怜虫,何况即使把他碎尸万段,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永远不能挽回来。”   接着轻声道:“我真的不愿到秦淮楼去,比以前任何时候更不想去。”   北里烛天的灯火在前方映入眼帘,愈近这有不夜天之称的烟花胜地,人车愈多,愈有梦域般不真实的滋味。   大大小小、式式俱备,沿街高挂的灯笼,将北里化为梦幻天地,与香怪沉重的情怀,格格不入。   练制出心里的合香,就是香怪目前的一切,离开了制香圣地,如鱼失水。   龙鹰道:“老阅害怕再一次的失败吗?”   香怪一怔道:“范爷很坦白。对失败我已没有感觉,却害怕重陷那种生不如死的情况,并不时提醒自己,贱内临终前的嘱咐。”   龙鹰问道:“她怎么说?”   香怪双目满载悲伤,近乎呜咽的道:“她……她着我坚持下去。唉!”   龙鹰道:“老板有坚持下去吗?”   香怪凄然道:“不到两天,我便崩溃,她的后事,全赖徒儿们帮忙。我对不起她,没听她的遗言。”   龙鹰道:“她肯定不是要你和皇甫长雄斗下去,而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完成梦想。你快乐,便是皇甫长雄不快乐。而想好好的活着,必须从过去抽身出来,重新上路。你踏离门狱的一步,就是人生路途重新开始的第一步,现在仍朝前走着,不可畏缩,否则老板的夫人泉下有知,会非常失望。”   香怪嘶哑着道:“她真的晓得?”   龙鹰道:“当然知道。老板定须坚持下去,我们这群做伙计的,才开心。现在老板的梦想,非只个人的梦想,而是大家的梦想。”   说话时,两人进入北里的范围,人声、车声,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再置身于北里五光十色的世界。   龙鹰明白香怪今夜情绪忽然低落的原因。   踏出门狱后,支持香怪的,是复仇的意念,只要能损害皇甫长雄,香怪不惜一切。可是,当香怪目睹皇甫长雄被掌掴、拘捕,支持他的恨火立告熄灭。说到底,香怪本身是个善良的人,不像皇甫长雄般狼心狗肺,报复到这个程度,已告一段落。香怪从自家的遭遇,联想到皇甫长雄未来的命运,如香怪描述的,身败名裂,以前拥有的全赔进去,由那一刻开始,不要说追求纪梦,实无颜踏足秦淮楼,于香怪来说,对皇甫长雄的报复足够有余。   撑着香怪的复仇恨火熄灭了,感觉不是满足,而是失落,再没有因之而来的乐趣。唯一可振起意志的,就是众兄弟、同业朋友的热情,炼制梦想里的合香,寄情工作。   故此,一旦离开工场,茫然若有所失,更有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闲下来对香怪不是好事,是负担。   他不想见清韵吗?   香怪的心情异常复杂,包含着龙鹰明白或不明白的情绪。龙鹰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和掌握。   龙鹰的方式,就是他并不了解清韵,没法掌握清韵的心意,推己及人,香怪在这方面不会比他好多少。龙鹰尚有个优势,是旁观者清,香怪却当局者迷,受自身的情绪蒙蔽,患得患失,最怕是一场误会。   可以这般说,清韵对香怪的吸引力愈大,香怪愈是畏缩,情愿留在工场过安乐日子,不想到秦淮楼面对挑战。   秦淮楼入门处的一对红灯笼进入视野,对面街就是紧追在秦淮楼之后的春在楼,同样以两个巨型、写上“春在楼”三字的红灯笼招徕客人,相映成趣。   入北里后,他们勒马缓速,四条腿只比两条腿快上点儿。   龙鹰道:“老板刚才说过,一切均由天定,是真的相信,还是口上说说而已?”   香怪一呆道:“有分别吗?”   龙鹰道:“当然大有分别,任何信念,如未能身体力行,仍然是空想和白话。只有付诸行动,才算深信不疑。”   香怪给惹起兴致,双目神采稍复,也证明他是爱思考的人,沉吟道:“这类事,如何付诸行动?”   龙鹰道:“当然可以,这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精义。既然一切由老天爷决定,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随心所喜,一往无前,置生死成败于度外。对老板来说,还有何可损失的,最大的打击早经历过了,小挫小折,付诸笑谈,如此方可不负老板夫人离世前的期望。对吧!”   龙鹰说的,恰是他自己之前那辈子的写照,面对挑战,永不畏怯。   香怪想到什么的,一双眼睛亮起来。   此时离秦淮楼不到百步。   密集的蹄声在远方响起,一群十多骑从前面奔来,马速颇快,逢车过车的。虽说北里这条主街宽达八丈,可是由于车马道比其他地方壅塞,所以肯为他人着想的,进北里后都放缓车速马势,剩此点,已知来骑何等张狂。   龙鹰眼利,一眼瞧去,立即心中一震。   他奶奶的,其中一骑,不正是有“夜枭”之称的契丹人尤西勒吗?他的秃头和体型,如招牌般容易辨认。   昨晚他才给打得抱头鼠窜,今天竟大模厮样现身北里,教人想不通、看不透。   领头的骑士一身华衣,外型俊秀,年纪不过二十岁,神态冷傲,显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贵家公子,否则怎敢奔马北里。   到离龙鹰和香怪二百步许的距离,那贵家公子开始勒马减速,使龙鹰晓得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秦淮楼,就该是另一面的春在楼。   其中一骑趋前赶上贵公子,侧身说不到两句,贵公子的目光朝龙鹰和香怪射来,显然有人认出他们是“范轻舟”和香怪,特意提醒。   那年轻公子哥儿的人物,目光落在龙鹰身上后,眼不眨的隔远瞪着他,颇不友善。   北里该为西京最易闹出事的地方。本身既龙蛇混杂,豪强权贵,无不到这里来寻欢作乐,加上韦、武专政,视己法为皇法,即使有陆石夫这个不偏不倚的少尹,但比之以前神都,怎都差了大截。翟无念、京凉等敢派人到工场捣乱,皇甫长雄纠党行凶,田上渊长街行刺,非是无因。   龙鹰向香怪轻松的道:“老闺又有看热闹的机会哩!”   香怪茫然道:“什么热闹?”   龙鹰道:“来!我们走快点!”   拍马加速,在来骑抵达前,先一步转入秦淮楼的车马广场。   把门的大汉认得他们,欢迎不及,争先恐后地来伺候,领他们到主堂门的一边去。   两人刚踏足石板地,以贵公子为首的十多骑,冲将入来。   今次把门大汉是不敢拦阻。   龙鹰踏前一步,香怪变为位于他右后侧,傲然卓立。   尤西勒肯作对方的手下,此君肯定非泛泛之辈,不单有势,更有权。   十多骑在广场中央位置勒马,然后散开逼过来,贵公子居前,尤西勒紧跟在侧,其他十三骑如恶蟹张钳的移来。   两眼的工夫,龙鹰瞧穿来骑中只尤西勒算得上一流高手,其他顶多为一般江湖好手的级数,最了得的还比不上左朝锋。   贵公子腰佩长剑,剑是好剑,人却没佩带它的资格,该曾入过关中剑派之门,学晓几招起手式。   只要能压制尤西勒,龙鹰有把握在几下呼息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龙鹰至少明白对方来寻衅闹事的部分原因,就是经与关中剑派多次冲突后,惹起和剑派有关系的,又自问可吃得住“范轻舟”者为剑派争回一口气的雄心。   高门或剑派,两者一而二,二而一,都是惹不得的,因牵连太广,以武三思的权倾天下,仍顾忌多多,可见微知著。   宗楚客比武三思高明处,从这些地方看出来。   尤西勒给安置到此贵公子旗下,正是宗楚客比武三思更老谋深算的地方。宗楚客用尽曾在西京长期当官的优势,将影响力渗入高门的势力范围,一招煽风点火,已教龙鹰应接不暇,少点能耐早被他弄得焦头烂额。有尤西勒在其中,今夜岂能善罢。   贵公子于离龙鹰十多步处勒停马儿,没下马,以马鞭指向龙鹰喝道:“阁下就是范轻舟。对吗?”   龙鹰从容一笑,没答他,转向香怪道:“老板先走到阶台去,这里由伙计应付。”   又笑道:“让小弟示范一次何谓身体力行。”   香怪如从一个梦里惊醒过来,记起了早前龙鹰和他说过的一番话,神情古怪的掉头登上阶台。   龙鹰肯定当十五骑来势汹汹的冲进来时,香怪将什么“一切均由天定”全忘掉,脑袋被眼前发生的事况主宰,到给自己提醒,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才重新进驻。   香怪神色古怪的原因,是他直觉感到今次的冲突与前有异。   龙鹰动了杀机。   早在街上第一眼瞥见尤西勒,他已下了不惜一切,当场搏杀尤西勒之心,问题只在如何营造出杀人的形势。   明年今日此刻,尤西勒的忌辰也。 第十二章 火里取栗   贵公子左边的人见龙鹰听而不闻,径自和身旁的香怪低声说话,怒不可遏的暴喝道:“好胆……”   龙鹰仰天大笑,打断了他,故意不让他将贵公子的名衔说出口来。事实上,他早猜到年轻公子是何方神圣。   现今的西京,在连串事件后,仍敢不把陆石夫或其背后的武三思放在眼内者,有两个派系的人,分别为以韦温为首的外戚集圑,以及以长宁和安乐为首的诸位公主,他们均为武三思不敢碰,也不想碰的人。   如此,眼前此君的身份呼之欲出,驸马爷韦捷是也,本身为韦后看中的族人,许以成安公主,横跨两大势力,即使干掉“范轻舟”,武一二思亦无可奈何。   让韦捷的手下报出韦捷的姓名身份,龙鹰将变不出借机杀人的戏法。   贵公子见他笑得狂妄,一副目中无他的模样,气得脸色发青,手按到剑柄上去。手下见状,纷纷喝骂,狗仗主势。   尤西勒不愧高手,冷静如亘,只是双目杀机大盛。茫不知死亡陷阱,在前方待他上路。   尚未动手,龙鹰已诱尤西勒一步一步的踏入绝局去。   从众人策骑冲入来的一刻开始,以韦捷为主子的十五骑,闯进了泥沼,再不可能全身而退。看他们的势头,目的地该是对面的春在楼而非秦淮楼,“范轻舟”偕香怪先一步进入秦淮楼的广场,是要营造出对方追入来寻衅闹事的形势,使人人晓得,韦捷视皇法如无物,主动惹龙鹰,而“范轻舟”只为自保。   龙鹰蓄意没特别留心尤西勒,对他及韦捷其他手下“一视同仁”,务令尤西勒生出错觉,认为“范轻舟”眼力尔尔,瞧不穿自己的虚实,使尤西勒心存侥幸,视此为搏杀“范轻舟”的千载良机。   尤西勒和参师襌,均属田上渊内圈的人,关系远超乐彦与田上渊,清楚老田刺杀陆石夫的来龙去脉,更晓得“范轻舟”成了北帮的头号敌人,机会忽至,尤西勒岂愿错过。   可是,田上渊肯向参师襌和尤西勒透露的,必有保留,绝不告诉两人曾在“范轻舟”手下吃过大亏。于田上渊来说,是丑事不出门,没想过可使尤西勒错判形势,成为他致败的重要因素。   在正常的情况下,要杀尤西勒般的高手,例如单对单的在北里遇上,纵然龙鹰有此心,仍力有未逮,尤西勒可轻易利用人逼车挤的现况,打不过时借势遁逃。即使龙鹰穷追不舍,尤西勒只要逃进北帮的分坛,龙鹰须望门兴叹。   现在龙鹰不但将尤西勒引进可放手拼搏的广场空地,诱出对方行险之心,还营造了尤西勒既不愿离开,亦不能离开的绝局。   如能干掉“范轻舟”,初来甫到的尤西勒立成名动西京的风云人物,一夜成名,身价百倍。   昨夜还见到尤西勒藏身老田的贼巢内,今天忽成韦捷的随从,可知向韦捷投诚,乃这天的事,不论动机,尤西勒想脱颖而出,必须在主子面前有出色表现,否则如何可得韦捷重用,所以尤西勒是没得退避。   千载一时之机,握在龙鹰手内,非是尤西勒。   尚有个利于龙鹰的因素,就是尤西勒仍未从昨夜的“小三合”复元过来,至于尤西勒为何在未养好伤前,来为韦捷效命,原因不得而知,也没知道的兴趣。   笑声倏止。   龙鹰双目射出锋锐的芒光,盯着马背上的韦捷,以礼法言之,这般的直视,已属犯禁,不过既然龙鹰不晓得对方是谁,事后可轻易开脱。   然而对韦捷来说,眼前恶徒正以下犯上,心怀不轨,令他下不了台,没法不采取行动。   龙鹰一副完全不把韦捷放在眼内的神态,轻描淡写的道:“既然知道本人为范轻舟,当知范某人有‘玩命郎’之称,烂命一条,不知死为何物。”   韦捷一众手下,见主子受辱,不是拔刀剑,就是祭出锏、矛、枪、钯等各类兵器,洋洋大观。   惟有尤西勒静似渊海,没有动作,但龙鹰感应到他在提聚功力,比其他任何人更有杀“范轻舟”的意欲。   眼前情况,是韦捷始料不及,本意纯为折辱“范轻舟”,逞威风,肯定没想过动手杀人,因大有顾忌。如闹出没法挽回的情况,他实难以交代,与武三思和安乐关系转劣不在话下,并将外戚集团推至与武三思公然对立的位置。李显虽然不会处决韦捷,但肯定失去对韦捷的好感,累及成安。   只恨韦捷被龙鹰逼得骑上虎背,又因手下们跃跃欲试,形成动武的气氛,亦难咽下这口气,一时间,理性让路,暴喝道:“上!”   众人等的正是这句话,纷纷从马背跃起,投往龙鹰,两人翻下马来,护在韦捷马首前,尤西勒是其中之一。   龙鹰晋入魔种空灵剔透的状态,落在旁观者眼里乱似沙场的状况,在他的感应网上却是先后有序、方位分明,至乎在汹汹敌势里理出进攻退守、相对上最有效的径路,于敌人的天罗地网上,掌握对方的空隙破绽。   如他一意杀韦捷,驸马爷今夜死定了。   此时大批人从后方大门拥出,至阶台止步,与香怪一起往下望,目击对方恃着人多,以众凌“范轻舟”之寡的震撼场面。   把门的大汉、为他和香怪牵走马儿的楼伙、等候主子的随从、车夫等散立四周,人人呆若木鸡的瞧着。   广场内发生的事,惊动了路过的人,挤在门外看热闹,见终于动手,发出惊呼。   龙鹰明白手脚须快,际此异常时期,昨夜刚发生大官陆石夫街上遭行刺的大事件,全城草木皆兵,北里格外森严,稍有风吹草动,会惹来大批巡兵,令杀尤西勒的行动添加变量,故此事情成败,武功高低虽是重要因素,但绝非全部,更看战术谋略。   当然!还有老天爷的心意。   最快抵达的两敌,是凌空杀至,左边的持锏,右边用的是单面刃的陌刀,只能挂在马侧,长近丈,但不过二十斤,虽属大型兵器,却是重兵器里的轻兵器,利攻坚。   两人同时封阻他进侵韦捷的路线,又欺他两手空空,招式去尽,没有保留,确有威有势。   其余十人离马后落在距龙鹰十至十五步的实地上,扇形散开,如鹏展翼,绕侧来攻。   会家子均可看出,如龙鹰不能破凌空正面压顶而来的第一波攻击,立陷重围之内。   龙鹰踏前一步,左右开弓,一手迎往劈他左肩颈的陌刀,另一手上架照头疾拍的铁锏,表面上功架十足,却是在眼前形势下最笨的招数。   果然后方传来周杰的惊呼声,显示他是台阶上观战者里唯一有这个眼力的人。   “砰!砰!”   陌刀、铁锏,同一时间被震开,两敌不以为异,借势翻腾,落往实地,稳守前方,组织第二波攻势。龙鹰像吃不住两人劲道似的,后撤一步。   刀光剑影,从两侧铺天盖地罩过来。   令周杰惊呼的局势,在龙鹰的“失策”下完成,在“有识之士”眼里,败局已定。   以寡敌众唯一可行之法,是寡者须操控主动,牵着对方鼻子走,永远不让敌人形成群殴之势,否则任你三头六臂,仍应付不了排山倒海,来自四面八方的狂攻猛打。   尤西勒动了。   对龙鹰,不论有多少人动手,仍是他和尤西勒决战之局,其他人是陪衬。假设敌人里,有较接近尤西勒的高手,他的诛敌之计,肯定不灵光。   天时、地利、人和,均在龙鹰一边。   人和就是反过来利用对方的以众凌寡,误敌、陷敌、破敌。   如是单打独斗,伤他容易,杀他则难似登天。   他的魔觉默默锁紧尤西勒,彻底通透,即使对方精神、真气的微妙变化,无丝毫遗漏,最精采是尤西勒茫不知成了龙鹰唯一欲钓的大鱼,若为一般先天气的气机交感,令尤西勒生出警惕,将是另一回事。   双短戟落入尤西勒手内,在以为龙鹰无暇顾及他的当儿,双肩不动的前移,准备于龙鹰不知该应付前方,还是从两侧来的攻势的关键时刻,加入战圈,凭比其他同伙凌厉百倍的攻击,以雷霆万钧之势,使“范轻舟”飮恨于他名震漠东的双短戟之下。   娇呼惊叫,前后传来。   娇呼的是清韵和纪梦,惊叫的则为门外路过瞧热闹的闲人。   龙鹰旋动了,下一刻破入前面两人之间的空档去,两边杀来如狼似虎的敌人,骤失目标,欲重整阵脚之际,陌刀手和持锏者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的往两边踉跄,刀、锏掉往地上去。   众人大惊失色,乱上添乱。   高踞马背上的韦捷,发觉己方逼人的威势,竟是昙花一现之象,眨下眼,自己和“范轻舟”间,剩下两个亲随高手,凭对方快如电闪的身法,离十步已是远水难救近火,何况往攻的八个手下里,最接近的亦在二十步开外。   后面的香怪喝了一声“好”。   前方两人一骑,仍谨守岗位,护着韦捷的年轻亲随亮出长剑,斜指“范轻舟”,另一手拍在马头,使韦捷随马后退,只是这份镇定功夫,知他为受过严格训练、兼且战斗经验丰富的剑手,临危不乱。瞧其持剑的姿态,该属关中剑派的弟子。   尤西勒从前右侧缓步攻来,不带任何劲气风声,就像草原的猎豹锁定猎物,不动声息的匍匐而行,到进入攻击位置,方爆发其积蓄至巅峰的力量,蓦然发动。   你算我,我算你,就看谁棋高一着。   韦捷双目闪动惧意,可能是破题儿第一趟,感到小命直接受威胁。   时间不容任何延迟、停顿,闯过陌刀和铁锏的一关后,龙鹰止旋前冲,摆出攻击剑手的姿态。   主动尽操于龙鹰之手。   街上传来吆喝之声,官差巡卫终于赶到,但因广场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不得其门而入,须赶开阻路的闲人。   年轻剑手剑尖颤震,发出嗤嗤劲气。在韦捷的亲随高手里,尤西勒外数此人最了得,但仍差尤西勒至少四、五筹,可见尤西勒投靠韦捷,是大材小用,必另有图谋,否则就是浪费。   没有选择下,年轻剑手在两丈外朝龙鹰奔击而来,只要能挡龙鹰一阵子,前方援军立可杀至。   剑手的表面主动,实为被动的以攻为守,亦为配合尤西勒。   尤西勒离龙鹰更近,不到十步,双短戟分别提高至胸口和腰际的位置,一上一下,两人的方位随龙鹰前冲,不住变化,尤西勒双戟及龙鹰之时,侧击变成横戳。   敌我三人剎那间进入短兵相搏的距离,龙鹰后方的众敌,绕过或跨过倒在地上的陌刀手和持锏者,发了疯般赶来。   尤西勒终于发动,确沉得住气,本朝前直戳的双短戟倏现变化,上举的一戟从前方扫往龙鹰胸膛,另一戟飙刺龙鹰右腰的位置,登时劲气横流疾窜,手法则精妙绝伦,周遭寒似冰雪。   马上的韦捷瞧得最清楚,立即双目放光,大喝一声“好”。   前方剑手见状,加速冲来,剑势变化,由试探式的防守,改为一往无前的放手疾攻,斜斩龙鹰的颈项,务要令龙鹰应接不暇。若此人乃宇文朔级的高手,龙鹰唯一选择是往后急撤,现在则视其剑为无物。   没有旁观者想过的事发生了。   龙鹰神迹般停顿下来,所有针对他刚才冲势的攻守招数,全告大失预算,凌厉的招数变得不痛不痒的。   年轻剑手用错力道,于离龙鹰十步处挥剑斩空,一时再没法威胁龙鹰。   尤西勒终究是顶尖级的高手,虽及不上参师襌,然而差距不大,大感不妥下,及时变招,凭扭腰煞止步伐,短戟变化,本横扫龙鹰胸膛的短戟,因龙鹰转身向着他,改为飙刺龙鹰心窝必救处。   另一戟疾取龙鹰丹田的位置。力道不是平均的,刺往龙鹰胸膛一击是惑敌,真正的杀着在照丹田疾挑的一戟,卯足全力。   要杀尤西勒,剩得眼前这个机会,错过了永不回头。   就像台勒虚云要杀“范轻舟”,不付出代价不成,只要负担得起,便是成功。   龙鹰当机立断,晓得唯一杀尤西勒之法,正是台勒虚云杀他“范轻舟”时上驷对下驷之法。   经此一役,可肯定西京再没人认为“玩命郎”的外号改错了。   龙鹰以可令人产生幻觉的速度,往右晃去。   戳往他心窝的短戟,命中的方位再非心窝,而是龙鹰的左胁下。   鲜血激溅。   惊呼四起,除周杰、清韵、纪梦等熟悉的声音外,还包括“青楼大少”柳逢春和对他信心十足的香怪。   龙鹰另一手往下抓着戟尖。   尤西勒脸上现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欲弃戟后撤,竟力不从心,刺进龙鹰胁下的右戟,入肉寸许后再没法深进,左手戟的劲气一泄如注,被吸纳入龙鹰体内,还扯着他全身真气,使他如被自己的短戟黏住不放,欲退不得。   龙鹰猛地张口,喷出含着对方真气的鲜血,照头照脸的往尤西勒喷溅过去。   尤西勒的功夫确非白练的,在这样的情况,仍能矮身避过。倏地右戟弹离龙鹰胁下,硬将他扭往一边,同时腹部剧痛,竟被龙鹰侧身撑了一脚。   尤西勒双戟离手,应脚抛飞。   “住手!”   陆石夫破人墙而来,暴喝如雷,震慑全场。   “蓬!”   尤西勒手脚朝天的重重掉在广场的石板地上,抖颤几下后,再无动静。   冲往龙鹰的人,颓然止步。   陆石夫从半边身染满鲜血的龙鹰处,目光移往仍在马背上的韦捷,苦笑道:“西京是否再没有皇法了?” 第十三章 因果关系   龙鹰一觉醒来,精满神足。探手一摸,胁下被尤西勒短戟造成的伤口不翼而飞,皮肤光光滑滑的。   梳洗时,郑居中来了,道:“淮阳公在前堂等候范爷。”   武延秀是昨晚秦淮楼之会龙鹰和香怪外,另一位被邀的嘉宾,却没出现过。龙鹰问道:“老板回来了吗?”   郑居中道:“四更前由清韵大姊亲自送他回来,随行的还有周杰大哥和十多个好手,非常大阵仗。”   韦捷如斗败公鸡,收尸离去后,柳逢春偕周杰到广场探问“范轻舟”的伤势,那时清韵和纪梦已领香怪入楼,龙鹰与纪梦仍是缘悭一面。   隐隐里,龙鹰感到香怪在自己亲身示范下,领略到放手而为的痛快。旁观者里,独香怪一人晓得“范轻舟”有意杀人,也因此晓得“范轻舟”不像表面般的简单,不过,以香怪的性情,绝不泄露龙鹰的秘密。剩瞧香怪一点不担心其伤势,知他看穿受点伤乃干掉尤西勒必须的手段。   龙鹰拒绝了柳逢春到楼内清理和包扎伤口,治伤后举行宴会的提议。坦白说,柳逢春的提议很吸引人,既可亲近艳盖西京的纪梦,还能与清韵共席言欢又为赏心悦目的事,但考虑到该让香怪把刚领略回来的,付诸实行,龙鹰打消念头。   正如陆石夫陪他返七色馆途上的分析,今趟韦捷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大大的吃了个哑巴亏。际此风头火势之时,以韦温为首的外戚,肯定约束族人,不可向炙手可热的“范轻舟”寻衅生事,偏是韦捷自恃驸马身份,横行霸道惯了,忽然遇上“范轻舟”,按捺不住,又凭人多势众,欲折辱“范轻舟”,以示他与众不同。   现时的韦氏外戚,心态等若暴发户,惟恐别人不晓得他们如何富有,炫耀之法,就是须显露权势。韦捷对近几天发生的事,大概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弄不清楚“范轻舟”与李显、韦后和安乐的关系,知的是“范轻舟”得武三思包庇,茫不知惹“范轻舟”的风险。   以事论事,如非尤西勒牵涉其中,龙鹰确会放韦捷一马,忍口气算了,只恨机会送上门来,龙鹰没丁点错过的理由,只能怪老天爷,注定韦捷遭此挫辱。   韦捷肯咽下这口恶气吗?一定不肯,唯一方法是回去向成安哭诉,把“范轻舟”说得有那么不堪,便那么不堪,煽动成安为他出头,事情尚未完结。   道:“老板是否给抬回来的?”   郑居中道:“奇怪!老板不知多么精神,和衣连鞋倒在榻子上后,睡个不省人事。”   龙鹰啧啧称奇,时间再不容许多聊两句,出铺堂见武延秀。   龙鹰在武延秀对面坐下,问道:“淮阳公昨夜到哪里去了?”   武延秀神采飞扬,道:“范兄请恕延秀迟来之罪,不过错有错着,抵达时范兄刚离开,在门外遇上周大哥,始晓得发生这么精采的事。”   龙鹰讶道:“淮阳公的心情很好!”   武延秀欣然道:“范兄给延秀大大出了一口气,心情怎会不好,像韦捷这种人,叫小人得志,不学无术,嚣张狂妄,全赖有张小白脸,被娘娘看中,纳之为驸马。”   又道:“范兄干掉的人,是韦捷重金礼聘回来的契丹高手,昨天才投靠这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绝运,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龙鹰问道:“是谁给韦捷穿针引线?”   武延秀道:“恐怕韦捷本人方清楚,人都死了,是否知道并不打紧。”   龙鹰再问道:“淮阳公与韦捷有何嫌隙?”   武延秀道:“此人心胸狭窄,又不自量力,成为驸马后,日益张狂,连他自己的族人对他亦颇有微言。天才晓得在何处开罪他,总言之他对我没什么好说话。”   对武延秀的避而不答,言词闪烁,使龙鹰的想象大有发挥的空间,特别是武延秀曾强调韦捷有张俊脸,又晓得武延秀等若韦后半个男宠,虽然荒谬绝伦,却不能剔除“争风呷醋”的可能性。在宫闱内,有乖伦常的事,不论何等荒唐,仍可以发生。   韦后虽然倚仗武三思,私通勾结,但怎么亲近,岂及同血缘的族人?武氏子弟感到外戚的威胁,乃必然之事。   武延秀没兴趣就这问题说下去,道:“延秀清楚事件始末后,立即去为范兄做工夫。这小子愚不可及,于此风头火势之时,竟敢惹事生非,今次看谁能护他?”   “风头火势”指什么?肯定不是陆石夫的遇刺,一来因陆石夫伤势轻微,更因李显或韦后怎会关心陆石夫的生死。指的该是令韦后气至发疯的“公告”。   现时整个韦武集团卯足全力,刃锋指向五王,特别是受害者的韦后,哪来管闲事的闲情,而韦后却是韦捷唯一可打出、又能威胁“范轻舟”的牌。故武延秀所说的为“范轻舟”做工夫,理该是向韦后做工夫。   宫廷的乌烟瘴气,武延秀和韦捷互告“床状”,实不忍卒想。   武延秀压低声音,得意洋洋的道:“据我今早收集回来的消息,昨夜韦捷本约了他的酒肉朋友,到春在楼遣兴,最后当然去不成。哈哈!这小子恃势横行,开罪了很多人,我们的大少是其中之一,总以为身为驸马,该受特别款待,第一趟到秦淮楼去,竟要纪小姐为他唱曲,大少和韵姐勉强安排,让纪梦为他唱两首小调,竟然不准纪小姐离开。哼!他太不自量了,纪小姐怎会卖他的帐,结果闹得很不愉快。这小子该从未照过镜子,即使是韦温,仍不敢如他般狂妄。”   龙鹰暗忖武延秀和韦捷的争风呷醋,从禁中延续往秦淮楼。比较下,武延秀因曾受过到大漠迎娶凝艳,惨被默啜软禁,生死由人的遭遇,较通人情世故,思虑更深,韦捷确非他对手。   龙鹰问道:“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武延秀意兴飞扬,欣然道:“有些事,不用想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在范兄手下闹个灰头土脸、损兵折将后,这小子返芙蓉园向成安哭诉。不过这么晚了,成安想为他出头,不得不等到日出,才能入宫见娘娘,岂知大相令少尹大人写的奏本,漏夜送到娘娘手上,不容韦捷扭横折曲,非说成是。笑死人哩!成安将韦捷告诉她的那一套,添盐加酱的说出来,肯定给娘娘痛斥,怪她管夫不力,且不知韦捷是到春在楼鬼混。范兄说哩!娘娘信少尹大人还是信韦捷?”   龙鹰讶道:“淮阳公到秦淮楼不入,竟是去了见大相。”   暗忖武三思因何忽然变得这么勇敢,肯为自己出头,不怕开罪韦后的外戚?   武延秀尴尬的道:“我先去见八公主,然后才往相府,那时告本早送入宫去,幸好最近几天,娘娘没二更天不就寝。”   陆石夫于事情发生后,立即面禀武三思,正常合理。不正常的是武三思反应得这般迅捷,一副打硬仗的模样,挺身而出,不似他自私自利的作风。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理由,武延秀亦不会说出来,不过可从陆石夫处得悉背后因由。   玩手段,外戚集圑所有脑袋凑起来,及不上一个武三思。唯一有资格作大奸鬼对手的,宗楚客是也。   龙鹰问道:“八公主有何说话?”   武延秀道:“她很生气,‘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韦捷来惹范兄,等于不给她面子。”   接着俯前低声道:“延秀刚送八公主入宫,她去见皇上,让皇上晓得曾在她无助之时,唯一肯为她出头的范兄,现时在西京遭到怎么样的待遇。”   坐直身体,踌躇满志的道:“所以我说韦捷不懂照镜子,八公主可面禀皇上,他的成安剩可向娘娘诉苦,差得太远哩!”   龙鹰叹道:“淮阳公厉害。”   武延秀道:“暂时这么多。今次闹出人命,乃必然的结果,昨夜的情况,连韦捷自己仍没法否认范兄为自保杀人,对方人多势众,手持兵刃,范兄单身一人,两手空空。即使娘娘想护短,也乏言可辩,何况娘娘根本没理这种闲事的心情。韦捷拣了最坏的时候。”   说毕长身而起,道:“经此一事,我看还有谁敢来惹范兄?”   送走武延秀后,龙鹰吃了迟近一个时辰的早点,又到工场走了一趟,返房准备捧读《实录》时,香怪借口探看他的伤势来了。除开始时的一天、半天外,香怪罕有踏足他的陋室。   坐下后,香怪伸个懒腰,道:“真爽!”   龙鹰开怀道:“老板昨夜和韵大姊该谈得非常投契。”   香怪道:“刚好相反,打斗后,来光顾的客人不减反增,门庭若市,很多是扯衫尾来的,韵妹不得不去招呼客人,大少也因来了重要人物须去招呼,离开了三次。独有纪小姐一直陪我说话,周杰到送我回来时才出现。”   接着朝龙鹰瞧来,悠然道:“我说的爽,是睡得爽,醒也爽。唉!被皇甫长雄害得家破人亡后,我睡觉的唯一办法,是令自己疲倦至没法撑下去,在昨夜之前一直如此,可是昨夜我却真的有睡意,躺下去一觉天明,太久没这个情况哩!”   龙鹰同意道:“老板明显与平时不同。”   香怪道:“所以我说醒也爽,就是醒来后有种懒洋洋的感觉,如一直扯紧的筋绳放松了,首次不愿立即到工场去拼命,特地来找范爷闲聊几句。”   龙鹰喜道:“老板解开心结了。”   香怪叹道:“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昨夜瞧着范爷谋定后动,根本不理会对方是何人,亦不让对方有机会说出来,就那么悍然出手。纵然我不懂技击,仍看出范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最后一矢中的。范爷放心,即管将我斩开几截,鲁丹仍为范爷守口如瓶。”   龙鹰登时对香怪刮目相看,心想天才就是天才,有着常人所无的敏锐触觉。   香怪续道:“当时我有非常深刻的感受。是怎么样的襟怀,方能深信‘成事在天’的至理,可抛开一切顾忌,面对机缘时不肯错过。这是否证明了虚无缥缈的命运,确实存在,一切早有前因后果?是哪些事导致范爷有这个坚毅不移的信念?”   龙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确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一些毫不含糊的事,使我相信前世今生的奇异因果关系,任何事的发生,背后均有我们不晓得的道理,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唉!这种对得失的看法,其实也是命中注定。当你这么想时,还有何顾忌,只要问心无愧,可放手去做,更不须将成败列为顾虑,因为是极之愚蠢的做人态度。”   香怪深有同感的道:“昨晚我就是抱持这个态度,留在秦淮楼参加宴会,在对人生的看法上,畅所欲言,后果则管他的娘,顶多从此不踏足秦淮楼半步。”   龙鹰大乐道:“难得老阁解开心结。达致人生的体悟,并不限于一途,老板你是从嗅觉入手,故能说出‘香气的彩虹’一类精妙绝伦的话,发前人之所未发。小弟敢肯定你的韵妹听得津津入味,不愿离开。”   香怪两眼放光,该是想起清韵依依离开的情景,淡淡道:“她对你很有兴趣。”   龙鹰失声道:“什么?”   香怪欣然道:“范爷误会哩,我指的是纪梦。”   龙鹰这才松一口气。习惯难改,香怪想到什么说什么,故往往后语不接前言。   香怪解释道:“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大部分说话集中在我们的关系上,例如一个向在大江活动,一个在西京,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人,怎会伙在一起做生意。”   龙鹰道:“好奇是人之常情。”   香怪道:“当她晓得你是从门狱里将我提释,她的问题如海堤决了口,滔滔不绝,一点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龙鹰讶道:“老板只见过她两次,怎清楚她一贯的作风?”   香怪道:“是韵妹说的,她向大少指出,纪小姐昨夜说的话,比她过去十天说过的加起来还要多。”   龙鹰心忖纪梦肯定是青楼的奇女子,卖的是声、色、艺,绝不逢迎讨好客人。   香怪道:“昨夜我给范爷开了窍,说话全无顾忌,直接的问她,是否对范爷有意田心。”   龙鹰好奇心起,道:“她如何答老板?”   香怪道:“她理所当然的答我,多少有一点点,否则不问半句。”   龙鹰立即被“凌空击落”,本打定不碰纪梦的心,彻底动摇。我的娘,情况一如昔日与闵天女泛舟如是园的情景,天女以手指头显示对龙鹰的爱得一点点,弄得他心痒难熬。任天女如何洒脱,终为女儿家,肯认有小半截指头、丁点儿的爱意,已是情不自禁。现在西京第一名妓更直截了当,能不心动乎?   香怪仔细端详龙鹰,道:“尚有下文!”   龙鹰仍在暗叫老天爷打救,道:“她还有什么话?”   香怪笑道:“是我有什么话。我接着问她,看上范爷哪一方面?”   龙鹰苦笑道:“老板够坦白,她竟受得了?”   香怪道:“我从未见过如纪梦般的女人,是大家闺秀和江湖女子的混合体,并不囿于一格,可是却精致清秀至眼睁睁瞧着,仍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睛。有点像‘七色彩梦’,可随意调校,每一刻都可予你新的感受,不会重复,无负她能颠倒众生之名。”   龙鹰道:“她有唱曲吗?”   香怪道:“是我请求待范爷一起时,才领教她的歌艺。”   龙鹰忍不住的道:“老板尚未说出她的答话。”   香怪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道:“终于动心哩!”   龙鹰叹道:“说不动心,是欺骗兄弟。”   香怪现出回忆的神情,缓缓道:“她说,在范爷身上,发现了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英雄气概,那绝非是天生的,而是有过深刻经历的人,才能培养出来的神采风范。”   龙鹰心中唤娘,纪梦的阅人经验,绝非白阅的。她的看法,更影响了香怪对自己的瞧法。   此时何凡康来报,高力士在铺堂候他大驾。 第十四章 明争暗斗   甫离卧室,龙鹰清醒过来,暗抹一把冷汗,自己在干什么了?   本立定主意,际此强敌环伺的当儿,绝不可被个人的好恶苦乐影响,以致误了大事。故此,虽然想女人,那天仍不肯回头去找闵天女,皆因无瑕正在天一园的广场等候。后来闵天女在七色馆外截着他,通知明惠想见他,更邀他晚上往天一园相聚,他口上答应,却打定主意不去,为的就是怕给杨清仁感觉到闵玄清因之而来的异常处。   男女之情可将理智淹没,徒添负累。到西京后,他所以能纵横得意,皆因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符太的“丑神医”,作出了最佳的示范,连小敏儿也不碰,就是要保持在冰雪般冷静的状态下,无牵无累应付禁中瞬息万变的形势。   为了“长远之计”,他的感情生活,愈简单,愈无情,愈好。宛如在战场上督师的统帅,不被任何情绪支配,因为若输掉战争,影响的非只是个人,而是把所有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全赔进去。   他必须秉持开始时的信念,不可碰纪梦,心里想想都不可以。这个决定使他感到痛苦,却是不得不忍受,在没有选择下,该作出牺牲。他奶奶的!还亲口答应过霜蔷,刚才全忘掉了。   他现在唯一的目标,是无瑕,绝不可分神,如让无瑕晓得“范轻舟”与纪梦打个火热,一切休提。   纪梦可非普通女子,而是西京人人欲得的名花,情况一如聂芳华,若让人知道给他独占花魁,非常招嫉,势对他在西京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他人不说,武延秀肯定接受不了。   从任何一方面看,他均须坚持。   唉!独孤倩然也如是,幸好她是深明大体的女子,大家保持眼前的似有情,若无情,实为明智之举,否则天才晓得将带来何种不测的祸害。   踏入铺堂。   高力士慌忙起立施礼,高声唱喏道:“皇上有召,请范爷立即入宫见驾。”   马车起行。   高力士坐到龙鹰身旁,约束声音道:“那个人是谁?”   龙鹰微笑道:“高侍臣耳目很灵,宫内的事,没多少件瞒得过你。”   高力士谦虚的道:“不过是比别人用心点吧!这几天是非常时期,故而特别留神。”   下了痛苦的决定后,龙鹰的脑筋不再发热,回复平常。沉声道:“那人就是有份出现在田上渊贼巢内的‘夜枭’尤西勒。”   高力士色变的道:“厉害!竟想到渗透韦家。”   龙鹰心忖高力士智慧之高,反应的敏捷,不在任何人之下。符太接纳他是聪明的,如高力士站到韦后的一方,而他们又没留神,等于多了个无形的大敌。   高力士叹道:“范爷更厉害,当机立断,不过天下间惟范爷办得到,其他人纵然有此念头,仍难付诸实行。”   又道:“范爷无意里,帮了大相一个忙,一家便宜两家着。”   龙鹰正想找陆石夫问这方面的事,兴致盎盎地问道:“何解?”   高力士解释道:“须从神龙政变说起,皇上登位后,论功行赏。大输家是飞骑御卫副统领李锋,被指无力驾驭御卫,不单未能坐正,还被贬往外地。另一个输家是武攸宜,给张柬之等连续二十多个奏本,指他立场不稳、三心两意,皇上也架不住,亦晓得众神龙政变的功臣,针对的是所有武氏子弟,在庞大压力下,勉为其难的将武攸宜调离皇城。”   龙鹰心忖李显怎会怪武攸宜,且视之为同路人,因李显本人亦是三心两意,事后更非常懊悔,内疚气死母皇,想尽点孝心送至陵墓也因女帝遗令作罢。   高力士续道:“大相当然不甘心,想出武攸宜和武懿宗交换位置之计,因在神龙政变一役,武懿宗表现异常出色。当然!出色的是陆大哥,可是功劳归诸武懿宗,确与相王配合无间,不到两个时辰,郭城落入政变军手上,能起作用的二张党人,全被拘押。”   又深有感触的道:“到今天小子方晓得,范爷是故意放生政变军,否则武懿宗和李旦均要人头落地。”   龙鹰道:“说下去!”   高力士道:“大相之计,本来天衣无缝,群臣很难反对,照惯例,宫内的任命,以皇上的意旨为依归,岂知武攸宜成为城守后,武懿宗的任命竟被娘娘卡住。”   龙鹰恍然道:“韦后想起用亲族,对吧!”   高力士道:“范爷明察,正是如此。娘娘属意的是新驸马韦捷。平情而论,韦捷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不上武懿宗,武懿宗至少曾出征边塞,长期领军,更在政变立下大功。韦捷则为新丁,对军事一窍不通,娘娘的借口得‘年轻力壮,奋发有为’两句话,但已打乱政变功臣们的阵脚,不知该反对武懿宗,还是反对韦捷。大相虽不敢公开和娘娘作对,暗里却挑拨皇上,结果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一直悬空,直至今天。没人敢推荐第三个人选,因不是开罪大相,就是开罪娘娘。”   龙鹰有感而发,道:“宫廷的事,没一件是简单的。”   高力士道:“现在好哩!韦捷行为不检,闹得灰头土脸,虽因身份特殊不用负罪责,但已失掉坐上大统领之位的资格,如何服众?”   龙鹰终明白武奸鬼为何在此事上这么主动积极。   高力士续道:“虽然撂倒韦捷,但武氏子弟未必能得益。”   龙鹰讶道:“为什么?”   高力士道:“武懿宗给投闲置散,到西京后瞧着武攸宜升上京兆尹的要职,又旅途劳顿,至今一病不起,若不能在短期内康复,只好坐看大统领之位,由别人坐上去。”   龙鹰道:“武三思理该请我们的太医大人出马。”   高力士道:“早请过了,大人掉下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不开方的掉头走了,大相无可奈何。”   龙鹰道:“现时心药从天降下,武懿宗该霍然而愈。”   高力士道:“范爷明鉴,事关重大,娘娘绝不让步,看情况,渔翁得利的可能性最高。”   龙鹰愕然道:“宗楚客?”   高力士道:“宗楚客乃兵部尚书,为军方最高职位,掌天下兵权,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又不可以长期悬空,故由宗楚客代领。窍妙在这里,宗楚客安排心腹刘景仁坐上左羽林军副统领之位,等于把左羽林军操纵在手,武懿宗沉病不起,没法任职时,宗楚客可扶正刘景仁,娘娘和大相很难说话。”   龙鹰叹道:“太复杂了!”   马车驶进朱雀门。   龙鹰心内思量,自己的“范轻舟”,之所以能在西京叱咤风云,纯时势造就。   武三思与宗楚客面和心不和,只因有五王的共同目标,不得不全力互相配合。   若没有“范轻舟”的出现,武三思势节节败退,不过即使有“范轻舟”撑场,若左羽林军大统领的要职失守,宗楚客又手握兵权,武三思唯一可倚靠的,就是与韦后奸夫淫妇的关系,及李显对他的宠信。   武奸鬼会否提名武延秀?想起早前武延秀春风得意的模样,可能性极大。假设韦后和武延秀确有传闻中的男女关系,韦后亦难说不。   龙鹰的“太复杂了”,有感而发。   高力士的声音传入耳内道:“临淄王想见范爷。”   龙鹰回到太极宫的现实环境内,官员往来御道的熟悉情况映入眼帘,答道:“给我们安排。”   高力士提议道:“见过皇上后,范爷借口到兴庆宫拜访太医便成。”   龙鹰点头同意,顺便问道:“皇上见我,有特别的用意吗?”   高力士道:“范爷明鉴,依小子的揣测,是因八公主来缠皇上,说起范爷的旧事,令皇上记起范爷的诸般好处,感到忽略了范爷,也委屈了范爷,一时感触下,召范爷入宫,好说些慰问的话儿。嘿!范爷有没有方法弄得自己伤势未愈,脸青唇白的模样,可收意想不到的奇效!噢!我的娘!”   龙鹰没神没气的道:“这样子成吗?”   高力士难以置信的道:“范爷神人也。”   果如高力士所料,李显见“范轻舟”,是因关心这个曾以“天竺神咒”治好他怪症的人。不知安乐向她父皇灌了什么药,李显见到“范轻舟”伤势未愈的样儿,忘了杀人的是“范轻舟”,在龙鹰和高力士面前大发韦捷的脾气,说他恃强凌弱,仗势逼人。   龙鹰愈想愈真实,新一轮的权力斗争即将开展,武三思和安乐左右夹攻,正是要将武延秀捧上左羽林军大统领的位置,这家伙至少有半边屁股坐入此要位去。龙鹰看不到任何能阻止情况朝此方向发展的力量,确事关重大,可逆转武三思和宗楚客间暗斗的形势。   马车抵达兴庆宫的金花落,在听雨楼前停下,龙鹰下车,高力士随马车离开,该是去知会李隆基。   符太意态悠闲的迎出门来,扬声道:“欢迎范兄。”   他故意大声说出来,表明不让小敏儿晓得龙鹰的真正身份。   龙鹰环目四顾,赞道:“好地方!”   听雨楼分前、中、后三进,主堂位前,中间膳房、浴堂所在,后进就是听雨楼的二重楼,不像前、中进以天井相连,而是隔开近五十步的距离,以长廊接连,藏于林树之内,感觉独特。   符太道:“我们到重楼前的小亭说话。”   领龙鹰绕过主堂,沿小径往重楼举步。   龙鹰道:“小弟干掉了尤西勒。”   符太失声道:“什么?”   抵小亭坐下前,龙鹰道出详情。   符太沉吟道:“尤西勒投靠韦捷,参师襌又投靠谁?”   龙鹰倒没想过此点,给符太提醒,道:“连我们的远征部队,仍没多少兄弟见过这家伙,只要用个新身份,可瞒过任何人。”   符太哂道:“瞒不过我们有屁用,参师禅自寻死路。”   龙鹰道:“若他投靠武奸鬼,就是送上门来。”   小敏儿来了,以茶款客,还有精致的小点,糕香飘送。龙鹰瞧着她从花树掩映里,时现时隐的逐渐接近,想到她如非遇上符太的“丑神医”,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小敏儿还可以像现在般如获再生的动人模样吗?那时惟有希望辜负了她期望的自己,永远听不到有关小敏儿的任何事,又不敢想象下去,暗自庆幸她的命运没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径。   符太欣然道:“这是鄙人的小敏儿,叫范爷!”   小敏儿乍闻符太称她为“鄙人的小敏儿”,一双明眸立现异彩,羞喜交集的向龙鹰福身道:“请范爷用茶。”   伺候完了,小敏儿机灵的离开。   符太别头瞥一眼她苗条修长、逐渐远去的美丽背影,向龙鹰摊开双手,露出个“老子已接受了”的古怪表情。   龙鹰衷心的道:“尽量给她幸福。”   符太叹道:“我现才明白什么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唉!他奶奶的!”   接着问道:“李显心情如何?”   龙鹰道:“看来不错。”   符太大奇道:“没可能好的,我今早入大明宫为他治失眠症,他给那毒妇烦得想死,怎睡得安稳?”   龙鹰不能相信的道:“对‘公告’一事竟这么快有结果,连装模作样的调查都省掉?”   符太道:“任负责追查的御史李承嘉脸皮怎样厚,仍难厚颜硬说不到两天查个水落石出。恶妇只是逼李显先亲口答应,一俟查出谁人指使,立即将其诛家灭族,又说对方明废后,实则谋逆,罪无可恕。”   龙鹰稍松一口气,道:“记着你要做的事。”   符太没好气的道:“若依你的蠢计,待李显降旨后才去警告他,肯定弄巧反拙。幸好我懂动脑筋,现在李显心情转佳,看来本太医今早向他下的药奏效了。”   龙鹰大喜道:“你在这时候可以说什么?”   符太忍着笑道:“‘医者父母心’,鄙人当然以医心对他的龙心,把脉把出他龙体内有股凶戻的邪气,化解之法,天和保泰,否则有不测之祸,吓得他差点从龙椅掉下来。”   龙鹰抓头道:“这般吓他,有何作用?”   符太哂道:“若你是他,如何反应?当然立即垂询本太医,体内怎会忽然有股凶邪之气?”   龙鹰好奇的道:“你怎答他?”   符太道:“没点可将任何事说得天花乱坠的本领,如何在宫里混。他奶奶的!我告诉李显,凶戾之气起自禁中,因他为禁中之主,故以身受,必须逆气行事,以祥气对戻气,在另一个节气前绝不可下有违天和的谕旨,即是十天内不可杀人。又告诉这蠢儿,只要他在心里立下这个愿,戻气立消。哈!你明白哩!老子不理他是否立了愿,立即赏他一个‘血手功’,技术就在这里,明白了吗?”   龙鹰拍案叫绝,道:“亏你想得出来,当太医大人告诉他须立愿之时,他自然而然在心里重复你的说话,竟然立竿见影的浑身舒泰,怎到他不深信。你这小子,在逢迎上情方面,远比小弟在行。”   符太叹道:“都是你这小子累我,须学最不想学的东西。”   龙鹰哂道:“查实你心里不知多么感激我。少说废话,你最好找上官婉儿下点工夫,李显的谕旨都是经她的手。”   符太道:“你不怕本太医坠进她的温柔陷阱。到现在,想起与她的亲热温存,仍很有感觉。”   龙鹰想答他时,高力士的声音在前堂处传过来。   李隆基到。 第十五章 命运之谜   与李隆基同来的还有商豫,小妮子依然神采奕奕,却不像以前般锋芒尽露,变得内敛收藏,修为大有精进。她作宫娥打扮,隔远和龙鹰打个招呼后,与小敏儿说话,两女当非首次见面,而是早混熟了。   李隆基欣然道:“我还她心愿,让她可见鹰爷一面。”   龙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时的京城,形势愈趋复杂危险,临淄王必须以大局为重,不可一刻松懈。”   李隆基苦笑道:“我今天想见鹰爷,正是要提醒情况有多严峻,没想过由鹰爷先来警告隆基。”   符太忍俊不住的笑起来,调侃龙鹰道:“你这家伙叫‘鲁班面前弄大斧’,对朝廷政治,怎可能比临淄王了解更深。”   龙鹰道:“剩是我所知的,已非常吓人。”   李隆基沉声道:“宗楚客正暗中拉拢太子。”   龙鹰和符太听得你看我,我看你。   怎可能呢?理该势不两立才对,两方没有可互信的丁点儿基础。如宗楚客的作为让韦、武知悉,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隆基道:“我是凭一些蛛丝马迹,猜出来的。”   略顿续道:“先说李重俊的情况,若我没猜错,杨清仁于背后弄鬼,煽动长公主和我王父支持太子,令太子威势大增,依附者趋众。唉!同样是支持,长公主的手腕胜我王父百倍,她只在关键处插手,无痕无迹。我王父则去当马前卒,激动时声泪俱下,不懂隐藏。常说若让韦后变成另一个圣神皇帝,我们李唐子弟,没一人能活命。”   符太皱眉道:“临淄王有劝他吗?”   李隆基颓然道:“给他臭骂一顿。在王父的授意下,我几个兄弟与太子的往来多了。”   符太道:“长公主深得政治的个中三昧,竟没劝她王兄?”   李隆基双目闪过复杂的神色,道:“没就这方面说半句话,还有点推波助澜。”   符太拍腿道:“这叫‘笨人出手’,确是我们意料之外的天大烦恼。”   不用明言,大家清楚明白,李重俊以武力推翻韦、武之心,不住萌芽茁壮。在李重俊的位置看,乃唯一生路,没人可变更他求存的决定,可是在他们的位置看,却是死路一条。李重俊绝斗不过宗楚客,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杨清仁,杨清仁背后尚有台勒虚云。   李重俊不单不知彼,且不知己。   龙鹰叹道:“台勒虚云厉害之处,是不动声息下,操弄局势于股掌之上。”   符太问道:“临淄王又从何而知,宗楚客在拉拢李重俊?”   高力士此时来了,早前报上临淄王到后,一直没出现。   李隆基道:“坐!此事由副宫监说。”   高力士诚惶诚恐的坐入唯一的空凳去,问清楚要他说什么,清清喉咙,道:“由于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一直悬空,成为了各大势力激烈争夺的要职,所以小子一直留神,从而发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见龙鹰和符太均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又畏怯起来,沉重的呼吸几口,道:“小子怕看错,故先禀上临淄王。”   符太骂道:“只要你明言是猜的,何怕说出来,我们会判断。”   龙鹰笑道:“太医大人放过他吧!”   转而鼓励高力士,道:“两军对垒,对方的进攻退守,哪一件事不是猜的?”   李隆基道:“让我补充几句,目下能左右西京政局的大小势力,韦后高高在上,其下就是武氏子弟、外戚、宗楚客和田上渊、长公主偕我王父,还有置身幕后,通过杨清仁插手干预的大江联。然而,除以上诸般势力外,还有一股势力是两位没注意到的,就是受惠于神龙政变,恢复爵位,甚或被任命要职的皇族子弟。佼佼者有成王李千里及其子天水王李禧,与嗣虢王李邕等人,均授军职,反是杨清仁因遭武三思、宗楚客所忌,给投闲置散。”   向高力士道:“到副宫监说哩!”   龙鹰和符太交换个眼色,对李隆基均心里称许。他自己不说,高力士说,是要让高力士在两人面前领功,哪还不使高力士对如此“明主”死心塌地。   高力士道:“事情发生在三天前,那时小子仍未从鹰爷处得知田上渊行刺陆大人的事,居宰相之位的魏元忠上奏皇上,促增设一个少尹的职位,简言之就是将陆大人的职权瓜分为二。”   李隆基惟恐两人不明白,道:“西京是一城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东属万年县,西归长安县,魏元忠深悉朝政,提议不单名正言顺,且合情合理。”   龙鹰叹道:“是我拖累陆大哥,虽一字不提这方面,但明眼人都瞧出魏元忠暗指陆大哥力有未逮,故须交出半边管辖区。”   符太道:“魏元忠的胆子很大。”   李隆基道:“此正为窍妙处。”打手势着高力士说下去。   高力士道:“皇上在考虑时,相王竟亲自见皇上说项,提议由陆大人改任西少尹,东少尹之位,可任命同为皇族的成王李千里。”   李隆基插言道:“王父推荐李千里,事先定和长公主商量妥当。”   龙鹰恍然道:“我明白了!假设陆大哥遇刺身亡,李千里可立即顶上,成为新少尹。时间上配合得这般巧妙,若说没有宗楚客在其中操弄,谁都不相信。”   符太道:“魏元忠是哪方的人,这般摆明冲着武三思而来,武三思岂肯放过他?”   李隆基道:“请副宫监说出你的猜测。”   高力士恭敬的道:“鹰爷、经爷明鉴,小子认为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重大政治交易,牵涉到郭城、皇城两大重要军职,就是增设少尹和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因宗楚客乃兵部尚书,在这两个职位上最有决定权。魏元忠若没宗楚客在背后撑他的腰,想找死吗?而不论李千里,又或魏元忠,均倾向太子一方。若如我们所猜的,因着韦捷事件,事情可在数天内见分明。在这两个要职的争夺战里,长公主、相王和太子在明,宗楚客在暗,将携手合作,大削武三思的权柄。”   龙鹰叹道:“他们不但要削武一二思的权,还要杀他。”   众人点头同意,一天城卫兵权仍在武攸宜和陆石夫之手,没人可动武三思半根毫毛。   符太问道:“娘娘在此事上,采何立场?她对皇上的影响力,不容忽视。”   李隆基分析道:“这是最巧妙的地方,使人对宗楚客的阴谋诡计感到震骇,韦后现在给‘公告’弄得头昏脑胀,哪来闲情理会其他的事。如果我是宗楚客,索性和韦后来个桌下交易,答允让韦氏族人出任另一军中要职,以补偿韦捷失掉大统领一职之痛。得韦后支持,现今的左羽林军副统领刘景仁坐正,再无悬念。”   符太咋舌道:“我的娘!真复杂。”   龙鹰道:“小弟开始明白临淄王进退两难的处境哩!”   符太道:“不用过度操心,皇上一天命在,相王和临淄王绝无生命之险。”   龙鹰道:“希望不会发展至那个田地,若然如此,只好揭竿起义。”   转向李隆基道:“当务之急,是不可让你王父或王兄、王弟,直接被卷进李重俊早晚会发生的叛乱里去。”   李隆基目下唯一可以做、最应该做,就是韬光养晦。“棒打出头鸟”,如被认定是个威胁,以前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龙鹰拒绝了高力士相送,独自离开兴庆宫,步行返七色馆。   他须静心思索。   他脑海浮现上官婉儿的玉容。   在刚才所有关于政治斗争的说话内容,无一字提及上官婉儿,可知她收藏得很好,可是实际上,由于她是为圣谕执笔起草的人,先后奉仕两代皇帝,其对李显的影响力,难以估量。   以李显柔弱的性格,自然在关键处,垂询上官婉儿有关女帝的做法,进一步加大上官婉儿左右李显想法的可能性。信任、倚赖,上官婉儿干政的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   要命的是,上官婉儿和龙鹰,也是最能互相摧毁的一对。   现在“范轻舟”来了,上官婉儿想见他,早见了,却是一直避而不见,她心里有何盘算?   他因何忽然想起上官婉儿,是想到在五王一事上,李显肯定犹豫难决,若在符太式的警告上,加上上官婉儿的说话,或可将五王的命运扭转过来。丑神医的诊断,营造出攻门的形势,欠的是上官婉儿的临门一杖,将马球打进球洞去。   龙鹰横过朱雀大街,想着该否主动去见上官婉儿,又想到或许她正等待自己去见她,主客易局,自己必须透露更多她想知悉的事,想得入神时,耳鼓响起台勒虚云的呼唤。   龙鹰落在船尾,戴上台勒虚云递来的竹笠,作渔夫打扮的台勒虚云两桨探出,打进清明渠的河水去,小船朝南缓行。   洛阳或西京,河道从来是密谈的最佳处所,既不虞被窃听,且因不住改变位置,追蹑近乎不可能。   台勒虚云以充盈深思的目光,用神打量他,叹道:“轻舟怎办得到的!”   龙鹰暗自警惕,自己实锋芒太露,如重启台勒虚云对他身份的怀疑,就呜呼哀哉。轻描淡写的道:“可以说的,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没得留至五更天。除此之外,小弟想不到另一个解释。”   台勒虚云平静的道:“轻舟相信命运?”   龙鹰微一错愕。台勒虚云就是这么一个经常思索的人,想的可以是与眼前实况全无关系的事,也是眼前糅合了智者、哲人和枭雄的可怕人物的一贯作风,随时扯到生灭始终等大至无限的话题去。   不过,现在他被现实烦得要命,没讨论命运存在与否的兴趣,随口道:“‘生死有命,贫富由天’,不是常挂在人们的口边?”   台勒虚云笑了。   越过中天、往西下沉的太阳,从西边洒照河渠,令台勒虚云向阳的半边脸孔金光闪闪,另半边则陷进竹笠的暗影里,使他带点落魄意味的魁伟容颜,轮廓特别分明。   清明渠舟来舟往,从城外进来的,离城而去的,异常繁忙。   小舟靠岸,随水缓流,颇有闲适的味儿,与清明渠忙碌的景况,相映成趣。   河水粼粼生辉。   台勒虚云哑然笑道:“轻舟敷衍我哩!你好比命运的赌徒,每次玩命,均是拿生命作赌注,怎可能对此没深切的体会?”   和台勒虚云交谈,即使表面似无关痛痒的闲聊,仍不可掉以轻心,天才晓得他背后有何动机,更会像此刻般给他瞧穿。   龙鹰苦笑道:“命运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本质,令人大部分时间置其于脑后,只有在某些时刻,怵然惊觉。像那晚在秦淮楼外,骤见尤西勒,那时湘夫人的提醒仍萦回耳际,更从他背负的双戟确认他身份,便大有宿命的意味。冤家路窄,又可以这般巧的,似有双无形的手,把他送至眼前。可是,当我立定主意,不惜一切务取他的狗命时,‘命运’两字再不存于脑海里,眼前现实有血有肉。于我来说,命运就是这么的一回事。既是生活的部分,也可以完全没关系。想则有,不想则无。”   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对命运的深思,已是我曾听过最具卓见的说法,证明轻舟非是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道:“小弟倒想知道,小可汗对命运的想法。”   台勒虚云淡淡道:“我不相信!”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失声道:“不相信?”   台勒虚云道:“轻舟因何奇怪?”   龙鹰今回真的被惹起好奇心,忘掉双方表面融洽、暗里斗生斗死的关系,大奇道:“可是,你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吗?”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似来找龙鹰的唯一目的,纯为谈天说地,将小船靠泊绿岸,收桨,一副坐观日没西山的悠闲,道:“那只是对人生处境的形容,指的是先天和后天的环境,非我们可以作主。”   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使龙鹰差点伸手搔头,道:“小弟之所以讶异,因没想过小可汗不相信有命运这回事。”   台勒虚云寻根究底的追问,道:“缘何有此印象?”   龙鹰到此刻仍不明白今趟台勒虚云找他说话的用心,话匣子打开了,见招拆招的道:“若没有命运,河间王的预知吉凶是怎么一回事?对他的易占,小可汗该比小弟更信而不疑。”   台勒虚云道:“轻舟有没有想过,能预知未来,与命运是否存在,可以是两回事。”   龙鹰今次真的抓头,如坠迷雾,大惑不解的道:“能预知未来,代表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未来是注定了的,若如这还不算命运,什么才算命运?”   台勒虚云别头望往西边,悠然道:“日出日没,是天地最美丽的时刻。可是日出是剎那的发生,日没既永恒又短暂,接着黑夜降临,衔接得天衣无缝。”   转回来看着龙鹰,道:“光阴譬若长河,世间每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都在此长河某一点随水漂流,身不由己,似茫不知未来流往何处,但并不代表未来并不存在,只是因载浮载沉,没法看远一点。”   龙鹰沉吟道:“这是个生动的比喻,河间王就是看远一点的人,问题在我们压根儿没资格鉴定光阴的本质。”   台勒虚云欣然道:“换过另一种说法又如何?”   龙鹰心内折服,对像光阴般自亘古以来没人可想得通,只能感叹的大问题,他竟可有不同的看法,如此脑袋,是怎么样的结构。同时心里填满深沉的悲伤,有一天,要和这超卓的智者再决生死,是何等令人伤怀的事。这就是他们逃不了的宿命。   道:“请小可汗指点。”   台勒虚云瞪他好半晌,道:“我即将说出来的,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清仁在内,今天竟说予轻舟听,实属异数。”   龙鹰想破脑袋,仍猜不到他可说得出什么道理来。在他过去的生命里,命运的痕迹、影子,随手可拈,例如席遥的轮回转世,风过庭与眉月的隔世之恋,反是要证实没有命运,拿不出任何可说服人的东西来。故此亦不相信,台勒虚云可扭转他对命运的看法。 第十六章 灭田大计   台勒虚云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徐徐道:“首先,轻舟须明白何谓光阴的层次,武功有不同的层次,境界层次有别,轻舟可轻易掌握,但光阴的层次,却须一点想象力。”   龙鹰叹道:“确难从字面了解。光阴就是光阴,不停流动,眼前的一刻,瞬成过去,迎来新的一刻,何有层次可言。”   台勒虚云道:“我常在想,我们眼所见的天地,只属某一层次的现相,也是我们挂在口边的人间世。可是,若有鬼神,又或轮回转世,他们的天地又在哪里?是否虽然存在,却处于不同的存在层次里?既然有鬼神、轮回的层次,又会否还有其他的层次?”   龙鹰头皮发麻。   台勒虚云这番话,听进耳朵内,又或说予任何晓得“破碎虚空”的人听,例如席遥、法明,又或符太、仙子,均知他说的是事实。层次的确存在,开启仙门,是通往另一层次的入口。   他们之所以认同台勒虚云,皆因清楚“破碎虚空”的来龙去脉,故深信不疑。他奶奶的,台勒虚云却纯是推测出来,殊途同归,可知此人智慧之高,臻至鬼神莫测之境。   龙鹰的呼吸急促起来。   台勒虚云讶道:“轻舟对我说的,有很强烈的感觉。”   龙鹰道:“因很有道理。”   台勒虚云并没为龙鹰的赞赏现出得意的神气,平静的道:“当光阴流经不同的存在层次,便造成光阴的层次。”   稍顿片刻,等待龙鹰消化了他所说的,方强调道:“设想我们立足于所在的层次里,光阴的长河从后而来,流经不同的层次,而我们的视野只限于前方,光阴流逝,我们能看到的,是逐渐远去的‘过去’,于后方经由其他层次滚流而来的,就是我们的‘未来’,非是不存在,只是处于我们的视野之外。”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我的娘!小可汗说的,确发前人之所未发。唯一的问题,乃光阴是否真的有着长河般的本质。”   台勒虚云从容不迫地道:“我并非凭空猜想,而是根据种种蛛丝马迹,虽然支离破碎,却为不争之实。例如龟卜占卦,祥瑞凶兆,自古已然,每有奇验,载之于典籍。又如鬼神报梦,或在梦里经历未来某一景况,乃老生常谈。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这方面的神奇经历,我们称之为预兆。假设未来非是早已存在,我们何从知之。谁能掌握到别的光阴层次,就是具有灵异触觉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龙鹰整个头皮发着麻,感觉有蔓延之势,宛如燎原之火。我的娘!台勒虚云的话,是冲着自己而来。   台勒虚云深邃的眼神凝视着他,道:“轻舟告诉我,当你见到韦捷、尤西勒一伙人迎面策骑驰至,本无从把握的未来,是否如书卷开展,让你看到未来种种可能性,并有胜券在握之感。”   龙鹰知他现时说的,是开场白,令自己难以否认的事实将陆续而来,如自己力图否认是拥有灵觉天机的人,立陷欲盖弥彰之弊。   沉吟道:“确有类似的感觉。事后却没想过属预感一类的东西,只认为是就当时的情况作出的思量。”   又苦笑道:“如果光阴等若长河,命运再非命运,变成另一回事。当未来流经我们,我们便有改变它的可能性。”   龙鹰怎敢否认。   “范轻舟”的往绩太彪炳了。   不提加入大江联前和后的屡脱险境,只是能避过由台勒虚云于扬州城码头区巧布的死亡陷阱,赴飞马节时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越台勒虚云的天罗地网,已非可用武功高强来解释。正因如此,台勒虚云一直怀疑他是龙鹰。   台勒虚云赞许道:“轻舟悟性极高,至于真正的情况,我们恐怕永远不知道。我提出的是个没法证明的理论,这亦为生命的本质,囿困在眼前的天地内,如井底之蛙,置身处就是我们的井。”   跟着,长吁一口气,道:“轻舟对你的未来,有何预感?”   若这两句话,是在台勒虚云阐明光阴的本质之前问,龙鹰会随意砌词打发,可是,现在却不能胡乱搪塞,至少要装模作样深思一番,否则就是没有诚意。   龙鹰心里升起明悟,论智慧、谋略,自己差眼前的平生劲敌起码一、二筹,若争雄于马球场,会是缚手缚脚的,给台勒虚云按着来打,即使北博之战,台勒虚云的战略仍胜过他,故此死的是龙鹰,全凭魔种扭转胜败。但纯以决战论,龙鹰确是败方。   到今天此刻,龙鹰占得先机,靠的非是比拼才智,而是魔种的灵异。连串的巧合,造就现今的形势,至关键是偷听得台勒虚云遣出杨清仁、无瑕,分头验明正身的手段。龙鹰当时表面的理由,是去刺杀台勒虚云,可是,要老天爷方清楚,表面底下的真正原因,大有可能是因魔种的灵性,先一步掌握到仍处于另一“光阴层次”的未来,晓得此一未来的可能性,力足摧毁他的“长远之计”,龙鹰的“及时知敌”,将“未来”导往另一截然不同的方向。这算否改变未来?因此,在他视野里流逝远去的“过去”,变成另一个样子。   龙鹰糊涂了。   每个巧合,均非巧合,而是魔种带来的后果。   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现在的反应,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因对未来的预感,是种难以说明、超乎现觉的深沉触感。千万勿小觑这个能力,用诸于战场上,就是纵横无敌的猛将,龙鹰之所以能在强大至不成比例的突厥狼军前,屡创佳绩,正因他拥有这方面的异能。”   龙鹰更说不出话来。   台勒虚云太厉害了,他极可能是天下间第一个人,可从这个层面,这样的深度,掌握自己。龙鹰在神龙政变里,就其灵异性大大露了一手,准确预言雪停的时刻,完全超出观天测候的范畴,如得神助。   台勒虚云续道:“轻舟也许奇怪我为何忽然扯上龙鹰,虽然,我知道轻舟与龙鹰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轻舟终为突厥人,对龙鹰征讨你的本族,怎都该有些感觉,对吗?”   龙鹰听得暗抽凉气。   台勒虚云的话之所以难答,是“范轻舟”没法否定血浓于水的民族感情,此正为他应宽玉招募的大前提,亦因血缘关系拒台勒虚云而投向宽玉的一方。   暗自抹汗的当儿,深心内亦涌起莫名的喜悦。   台勒虚云并不晓得龙鹰将解甲归田的远征军安置在江舟隆的事,否则不会以这个口气语调与“范轻舟”谈龙鹰的事。换言之,无瑕信守承诺,没将两人间的秘密,泄露出去。   我的娘!这代表什么?   龙鹰思索道:“不瞒小可汗,我一直没深思过小可汗提出的事。假设不是自懂事后,家父耳提面命,着我千万勿忘记突厥的根源,我不会视自己为突厥人。到宽公向我晓以民族大义,少年时代的突厥梦,忽然复活,遂毅然加入大江联,颇有不负家父遗命的感觉。其后的事,小可汗清楚,就在小弟完成送族人返塞外的一刻,我的突厥梦醒了。看!宽公毕生为突厥付出,最后换来什么东西?故此我立下决心,再不受民族的身份规限,做个独立自主的人,天地任我驰骋,岂不快哉!”   龙鹰趁机解开“范轻舟”民族身份的死结。台勒虚云肯否收货,他的事了。   台勒虚云淡淡道:“我必须先弄清楚轻舟的立场,方可谈进一步的合作,轻舟勿见怪。”   龙鹰暗松一口气,道:“这个当然!”   台勒虚云道:“我的想法,是由轻舟击杀尤西勒引发。从表象瞧,北帮从崛起到称雄北方,顺风顺水,易如破竹,但内中真况,未必如此。”   龙鹰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听着,台勒虚云因有布在陶显扬身边的柳宛真这个棋子,比任何人更有资格评说北帮现时的形势。   台勒虚云一类的人,绝不为闲聊来找自己,而是事关紧要。   台勒虚云道:“简而言之,是田上渊低估了黄河帮发展逾百年、根深柢固的实力,就像一头沉睡的猛虎,你趁它打瞌睡时重创它,但若没法杀死它,其反扑力不容轻视。”   接着冷然道:“轻敌之外,田上渊还犯上急于求成的毛病,不懂‘温水煮蛙’之道,惹起武三思和西京各大势力的警觉,得不偿失。”   以策略论,台勒虚云施柳宛真的美人计,兵不血刃侵吞黄河帮,高田上渊不止一筹。然平情而论,田上渊到中土时日尚浅,人力、物力各方面远不及大江联,更缺如柳宛真般能倾国倾城的尤物,纵有此心,力却不逮。   台勒虚云现时最大的敌人,绝非“范轻舟”,而是田上渊。   台勒虚云是龙鹰所认识的人里,雄才伟略称冠当代,走出的每一步,牵动的都是全局,将每一方面计算在内,包括龙鹰和“范轻舟”。所以,须咀嚼他说的每一句话,掌握其背后的用心。   台勒虚云投目于没入西山的太阳,徐徐道:“告诉我,若轻舟是田上渊,对尤西勒尚未站稳,已被轻舟当众干掉,该如何反应?勿忘你是一帮之主,不能只考虑个人的感受。”   龙鹰沉吟道:“田上渊并非可用常理去掌握的人,很难捉他的思路。唯一可明白的,是他已视我范轻舟为头号大敌,故亲自出马刺杀陆石夫,以失败告终。”   台勒虚云漫不经意的道:“轻舟是否事前早猜到田上渊刺杀陆石夫?”   龙鹰从容道:“小可汗厉害,我不单猜到他向陆石夫下手,还故意制造出让他下手的机会,更联合宇文朔对付他。唉!可惜仍没法将他留下来。”   此事不到他不承认,因有预告不参加因如坊开张盛典的前因,索性加赠秘密,只瞒起“夺石之计”。   台勒虚云道:“为何只宇文朔出手,没轻舟的影子?”   龙鹰道:“事缘宇文朔早查出田上渊有巢穴在西京南郊,估计他离城的捷径,是趁水闸未关上前借水遁,遂埋伏在清明渠旁,待他上钩,岂知他竟逃往曲江池,令我失诸交臂。唉!不是不想在北里围剿他。可是想到人多车多,逼得他向无辜的人下手,我们将难辞其责。”   台勒虚云没怀疑,点头道:“与我的猜想大致相若。无论如何,田上渊接连受重挫,均与轻舟有关,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亦难向手下们交代。”   龙鹰道:“他忍得住又如何?”   最后一抹霞彩,消没无踪,代之是星光点点的夜空,一弯眉月,斜挂东方天际。   台勒虚云沉声道:“那就步步进逼,直至他忍不住。”   龙鹰想起宇文朔杀白牙的提议,道:“他忍不住又如何?”   台勒虚云道:“黄河帮卷土重来的机会来临了,只要我们能将北帮的主力牵制在关中,黄河帮又得竹花帮之助,将目标定为洛阳,又能在政治层面配合,胜利可期。”   龙鹰回到七色馆,找郑居中、香怪等说话,晓得完成了与秦淮楼的首个大交易,又依他列出的名单送出“七色更香”,开张的请柬则于明早递送,两个铺堂的修饰密锣紧鼓,放下心事,返卧室休息。   洗澡后,龙鹰取出符太的《实录》,开卷前思潮起伏。   唉!   高奇湛终于来哩!   台勒虚云犹如棋奕大师,步步妙着。   没人比台勒虚云更懂审时度势,掌握时机,深悉人性。   在关键时刻,他可以不惜一切,壮士断腕,改变整个大江联的方向,从对抗变为融合,造就眼前向他倾斜的有利形势。   搏杀尤西勒,把自己推上与田上渊势难两立的处境,台勒虚云于事发翌日立即“切入”,充份利用。他奶奶的,黄河帮的卷土重来,等于大江联的卷土重来,还将竹花帮收为其用。争取洛阳为重生的据点,乃竹花帮和黄河帮力所能及的事,何况尚有高奇湛领导的精锐助阵。   台勒虚云看准自己与高奇湛惺惺相惜的关系,将他摆在与“范轻舟”衷诚合作的前缘位置。可令“范轻舟”愈陷愈深,最后变成台勒虚云手下一员猛将。   因着杨清仁成功彻底渗透太平和李旦的政治集团,把握到武三思与宗楚客间的矛盾,加上“范轻舟”对武三思的影响力,现时身为洛阳总管的纪处讷,只要对地区帮会的斗争,采只眼开、只眼闭的态度,而田上渊又被牵制在关中,确为黄河帮东山再起的一时之机。   陶显扬之所以能逃过大难,肯定有台勒虚云暗中支持,其高瞻远瞩,身为敌人的龙鹰亦不得不衷心佩服。   龙鹰可以拒绝吗?   在情在理也不可以,何况还有对陶显扬的心结,解开的机会终告出现。情况最终朝哪个方向走,要走着瞧了。   想到这里,暗抹一把冷汗。   如无瑕将自己为表诚意的秘密,报予台勒虚云,还可否有目前得来不易的关系,天才知道。   又或是台勒虚云虽然晓得,却诈作不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有待观察。   若无瑕真的没泄露出去,代表什么?   不由想到命运,心里一阵战栗。   龙鹰自问因着过往的人生经历,形成对命运几牢不可破的看法,已被智慧通天的台勒虚云从根基处予以动摇。   命运若真有“层次”和“长河”的本质,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再不复存。   每个人都可在水流里激起浪花暗涌,可是仍身不由己,没法改变水流的方向,遑论变更水的特性。   我的娘!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况。   以千万计的人在命运之流里浮沉,个个以为可以自主,事实上无一刻可脱离光阴层次和命运洪流的主宰。   所谓“命中注定”,竟就是这么一回事?   灵觉天机,亦不外如是。   龙鹰开始明白为何佛、道的修行,均要保持正觉,万念化为一念,一念转为无多想无益,思虑确为负担。   幸好手上有符小子的〈西京篇〉,可令自己避进“丑神医”的奇异天地里,忘掉现实的困扰和烦恼。   揭开《实录》。 第十七章 最后一关   迁往兴庆宫,有利有弊。好处是他和小敏儿自由自在,出入方便,不似以前在禁中,走一步也在皇后、公主们的耳目监视下;弊处则为往返大明宫需时。新的尚药局位于紫宸殿之东,少阳院旁,独立成院,际此百事待立之时,又为了好好安置常青、茂平两个小子,例如争取比邻的医室、医务上的编排,他就是唯一可为他们谋福祉的有力人士。   兼之皇族的夫人、小姐们,水土不服,她们只信任他能回春的妙手,任符太如何不甘愿,仍不得不勉为其难,使他连续一个月晚晚拖着疲不能兴的身体,夜幕低垂下方返抵听雨楼,搂着小敏儿香喷喷的身体睡个不省人事,动笔写“医经”?休提。   这天起来,他暗自立誓,除非娘娘遣人来抬他,否则绝不踏入皇宫半步,有了这个想法,吃早膳时特别轻松愉快。   小敏儿坐在身旁陪吃,唇角含春的频频瞧他,看极不厌。   符太道:“我脸上难道贴了金,有何好看的?”   入住听雨楼后,小敏儿比之过往,少了顾忌。以前不论符太威逼或利诱,总不敢在厅堂坐下来,现在终肯从主子之命。   小敏儿送他甜如蜜的笑容,道:“比贴金更好看,很久没见过大人这么多笑容。”   符太讶道:“我坐在这里后,似乎没笑过半次。”   小敏儿送他一个迷死人的媚眼儿,娇憨的道:“大人脸上没笑,心却在笑嘛!”   符太没好气的道:“什么都给你说了。”   小敏儿娇躯前俯,挺起骄美的酥胸,眯着眼睛道:“敏儿十八岁哩!大人勿忘曾应承人家的事呵!”   符太不自觉的咽了口涎沫,道:“好像要到六月才十八岁,对吗?”   小敏儿大嗔道:“大人说的时候是去年五月呵!敏儿不依,大人根本没记牢在心,因是随口敷衍,所以忘掉日子。”   被小敏儿大兴问罪之师,符太自感理屈词穷,因确是为抵挡小敏儿献身的搪塞之词,当时曾说过什么,记忆模糊。   符太岔开道:“小敏儿不但记性愈来愈好,身材亦一日比一日丰满。哈哈!”   小敏儿又嗔又喜的道:“大人呵!敏儿也一天比一天老去,你怎可仍无动于衷?”   符太心忖闲下来竟出现如此令他头痛的情况,他已用尽了天地间所有可暂不和小敏儿欢好的借口,想说点有新意的东西超出了他想象力的范围。自家知自家事,真正的原因是内里的心结。   一天未和小敏儿发生肉体关系,不论两人关系如何密切,仍然有个距离,小小的间隔,却可赋予他在处理小敏儿上无限的自由度,使他仍有卓然独立的感觉,符合他人生的宗旨。   不过!他也晓得愈来愈不舍得离开她,故而以前可解决掉的一句话,怎都说不出口来。   对小敏儿,他绝不始乱终弃,一旦和她好了,即使不用扮丑神医,也带她在身旁。这正是他心感惊栗的后果。从此再没有潇洒来、漏洒去的得意自如。   此刻,他连“那至少还有半年”此句理直气壮的话,也说不出口,怕令美人儿不开心。   烦得要命时,高力士来了。   看着高力士打躬作揖的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讶道:“你不用在麟德殿伺候皇上?”   高力士神色古怪地道:“这几天特别些儿,有贵客入住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和翰林院。”   符太道:“来了这么多人,为何我没见过?”   高力士道:“经爷明鉴,你老人家早出晚归,出入是北面的芳苑门,没到过龙池的另一边去。”   接着向小敏儿打个眼色。   小敏儿与他配合惯了,知机离开。   符太皱眉道:“古古怪怪的!”   高力士将声音压至最低,兴奋的道:“小子似乎找到那个人哩!”   符太摸不着头脑,道:“你在说什么?与本太医有何关系?”   高力士亢奋的俯前道:“就是经爷曾说过,小子过最后一关的那个人,还提醒小子须在皇族内寻人。哈!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不知找得多么辛苦,有时更心灰意冷,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竟是送上门来。”   符太当时开出寻找真命天子的条件,是拖延之计,不想匆匆将高小子收归门墙内,毫不认真。   皱眉道:“对方来了兴庆宫多少天?”   高力士竖起三根手指,得意洋洋的道:“虽然只有三天,可是直接说话再加打听、偷听,却似认识了他三十年般长久。最后再加一试,小子几敢肯定经爷必然收货。哈!终过关哩!”   符太讶道:“怎么试?试错了人,我斩下你的臭头。”   高力士欣然道:“经爷明察,小子办事,经爷放心,试错了仍不会出问题。嘿!可以说了吗?”   符太没好气的道:“谁封你的口?”   高力士处于异常状态,不迭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对!对!没人封着我的口,只是惯了封口,封着实话、真话,想解封时,得经爷赐准才够胆子。经爷随口一句话,隐含至理。”   见符太欲噬他一口的模样,忙道:“为安经爷的心,让小子先说出如何试他。方法很简单,就是告诉他,兴庆宫金花落内的听雨楼,乃太医大人在大明宫外的别居。”   符太皱眉道:“出术!”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道:“经爷海量汪涵,勿与小子计较。事关重大,且是龙榜提名的过关试,小子尽展所长,人之常情。嘿!以上全为真心话,没丝毫修饰。”   符太啼笑皆非的道:“恁多废话,对方如何反应?”   高力士欣喜莫名的道:“对方的反应恰如其份,不露破锭。”   符太讶道:“那你的所谓‘一试’,有何作用?”   高力士道:“因他早心里有数,故闻之不露异常之态,还说看太医大人哪天有空,好让他登门拜访。”   接着兴奋的道:“敢问经爷何时有空见他?”   符太道:“此人究竟是谁?”   高力士再俯前少许,将声音压至低无可低,沙哑的道:“临淄王李隆基。”   又口舌艰难的道:“小子应安排临淄王何时来见经爷?”   符太醒悟过来,打量着他,道:“好小子!试李隆基是假,试我才是真的。”   高力士道:“经爷精明!”   符太心忖这小子厉害之处,是不容自己抵赖。以丑神医的为人,任何陌不相识者,说要来拜会他,管对方是当朝大臣、王公贵胄,肯定一口拒绝。现在没这般说,等若间接承认小子找对了人。   高力士一脸期待的道:“小子是否过关了?”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我派给你另一任务,就是看鹰爷何时到西京来?”   高力士一怔道:“鹰爷竟然打锣打鼓的来吗?”   符太骂道:“若是打锣打鼓,我何须你留意。”   高力士难掩喜色的道:“请经爷给小子少许提示。”   符太沉吟道:“若有一个人,到西京后立即搞得天翻地覆,该就是那个混蛋。”   高力士开怀道:“经爷对鹰爷的称谓亦不比寻常。”   符太见他两眼转动,道:“你想到什么?”   高力士道:“鹰爷的另一个身份,该不但知名度高,且很有影响力。”   符太哂道:“就是这么多?”   高力士骇了一跳,垂首道:“经爷厉害!”   符太道:“看你贼眼兮兮的,便知你口上说的,与心里所想,不尽不实。”   高力士叹道:“小子在经爷面前,总瞒不住心事,别人前绝不露这般的破绽。小子心里想着的,是鹰爷和经爷均为深谋远虑、拥大智慧的人,小子能正式追随两位爷儿,不知是几生才修得到的福缘。”   符太冷然道:“说清楚点。”   高力士以忠心耿耿之态肃容道:“小子之所以特别留神临淄王,不是因他仪表堂堂、风采过人,本身又学富五车、精通音律、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八分书,而是凭观其仆,致知其主。”   见符太用神聆听,续道:“临淄王随行家将里,不乏卧虎藏龙之士,绝非可临时凑合,又或可用重金聘回来的。更奇怪是这批高手,人人名不见经传,怎可能呢?唯一的解释,是鹰爷的安排,只有如鹰爷般的人物,这批高手才甘为其用。由此可知,临淄王非是仓卒下找到的人,而是经过长期的酝酿和部署,方有眼前的成果。到经爷指出鹰爷的另一个身份,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又不虞被人瞧穿他是鹰爷,更令小子想破脑袋,仍想不通怎可能办得到。正是这种完全超越小子思考能力的情况,令小子感到追随经爷,乃小子一生里最明智的选择。”   符太道:“不是追随鹰爷吗?”   高力士毫不犹豫答道:“追随经爷,就是追随鹰爷。”   符太道:“还不明白?你该追随的,既非老子,亦非那混蛋,而是基爷。”   高力士不迭点头,道:“多谢经爷提点。”   符太沉吟道:“你可看出的破绽,虽说你是有心人,格外留神,可是别人也有看破的可能性,是个漏洞。”   高力士道:“小子留心了三天,方敢肯定,可知临淄王的家将,精通敛藏之道,且若非小子得经爷传授‘忘拳’,亦不懂见微知著,从平常动静细意审察。”   符太道:“你可知这批人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高力士按捺着从深心处涌出来的兴奋情绪,因晓得符太再不视其为外人,加重语气道:“是想破脑袋仍无从揣测的另一件事。”   符太沉声道:“他们曾是圣神皇帝的御前铁卫,长侍圣神皇帝之旁,罕有露脸现身。”   高力士惊讶至合不拢嘴,嗫嚅道:“这个……这个……难道……”   符太从容道:“小子猜对了,临淄王是经那混蛋和胖公公亲手拣的,荐之予圣神皇帝,得圣神皇帝首肯点头。”   高力士长吁一口气,道:“小子更死心塌地哩!”   符太双目精芒烁动,如变成另一个人,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就是要你死心塌地,不论形势如何变化,永无异志。出卖老子和龙鹰那混蛋,没一个有好下场。”   高力士道:“皇天在上,我高力士对经爷的教诲,永志不忘。”   符太道:“现今很多事,言之尚早,你须做的,是将掌握情况的能力,从宫内扩至宫外,却又不露痕迹。到那混蛋来时,两方可天衣无缝的接合。”   高力士抓头道:“小子仍不明白。”   符太出奇地和颜悦色,解释道:“现时不论是那混蛋、基爷,还是老子,都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人,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将三方面串连起来,又不启人疑窦。这方面的事,不方便由我去做,只好靠你高小子,明白吗?”   高力士不住点头,道:“定给经爷办得妥妥帖帖。”   符太道:“最近见过夫人吗?”   高力士道:“昨天在娘娘处见过她。”   见符太瞪着他,忙续下去道:“她像不认识小子般,没瞥小子半眼。”   符太牙痒痒的道:“她藉你向老子发脾气。”   高力士附和道:“该是这样子!”   符太烦躁的道:“怎么该是这样子?”   高力士恭敬道:“那就不该是这样子!”   符太朝他瞧来,哑然失笑道:“你当我是皇上或娘娘吗?剩懂看风使舵。你奶奶的,我要的是你鉴貌辨色的专长。”   高力士道:“夫人逼经爷去见她。”   符太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高力士低声道:“该安排临淄王何时来见经爷?”   符太斜眼兜着他道:“你说呢?”   高力士道:“正式的拜会,完全不符合经爷一贯作风,凑巧碰上好一点。届时小子会令作娘娘耳目的侍臣宫娥,目睹情况。”   符太眯眼瞧他,道:“你晓得兴庆宫内,谁是娘娘的人吗?”   高力士谦卑的道:“得经爷提携后,小子尽心尽力下,终干出点成绩来。”   符太没好气的道:“这亦关老子的事?”   高力士道:“小子的每一件事,没半件不与经爷有关系,没有经爷,小子将是浑浑噩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怎可能如现在般奋发向上,天天活得挺有意义的。今天更是非常特别的一天,小子心有所归!”   “安乐公主到!”   符太和高力士你瞧我,我瞧你,不相信耳朵听到的。   龙鹰掩卷赞叹。   符太的手段愈来愈圆熟,巧妙地祭出女帝和胖公公,镇慑高力士,使他心无二志的投诚李隆基。   高力士就是新一代的胖公公,在宫廷斗争里,可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至为关键的,是高力士不似“丑神医”,又或“范轻舟”,与龙鹰多少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且是得李显、韦后、武三思,至乎太平、宗楚客、杨清仁信任的人。   高力士正是为他们一方,接通西京不同势力的桥梁。   读〈西京篇〉首卷的第一个印象,是符太故意疏远妲玛,令她气恼,不知符小子因何这般冷落佳人。   正要看下去,瞧安乐搞什么鬼,符小子如何挡灾,手下兄弟来报,宇文朔来访。   龙鹰收起《实录》,到外铺见客。 第十八章 最大筹码   “因何杀人?”   东西不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一句说错,与宇文朔的关系将尽付东流。   由于铺堂仍在赶工开张,龙鹰和宇文朔到外面市街说话。天已黑齐,铺子关门,市门虽仍容人出入,街上不见行人。   北帮的一举一动,全在宇文朔一方的人严密监视下,“夜枭”尤西勒初抵西京时,由北帮的人招呼,既然瞒不过大江联的耳目,更瞒不过宇文朔的“地头虫”。   龙鹰道:“因小弟从他的外形和兵器,认出他是曾追随契丹王尽忠的‘夜枭’尤西勒,此人后来投靠突厥的大可汗默啜,忽然出现在韦捷的从人里,居心叵测,又蓄意藏起实力,一心杀我,遂顺手宰掉。”   他没一句谎话,只隐藏了消息来处,以及晓得尤西勒和田上渊的关系。   接着多问一句,道:“宇文兄听过这个人吗?”   宇文朔摇头道:“没听过。然据目击者言,此人武功了得,乃一等一的高手,却斩瓜切菜的被范兄宰掉。”   龙鹰失声道:“斩瓜切菜?没看见我当场溅血兼喷血?”   宇文朔忍俊不住的笑起来,叹道:“看范兄现在的样子、神气,哪有丝毫受创之象?却惟恐在下不认为你武功低微。”   稍顿,续道:“据闻范兄要到少尹大人赶至,方晓得对方是驸马爷韦捷。是否如此?”   龙鹰微笑道:“我早猜到眼前气焰熏天的好看小子,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也知不可容对方报上名号。”   宇文朔沉吟道:“愈认识范兄,愈感范兄实力无穷,这不单是我的感觉,也是其他人的感觉。”   龙鹰苦笑道:“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宇文朔没直接回答,道:“你的情报很准,尤西勒是韦捷通过北帮招聘回来的契丹高手,只是改了名字。甫抵驸马府,立即大显身手,连败府内几个高手,令韦捷有恃无恐,敢在老虎头上动土。”   龙鹰失笑道:“宇文兄太抬举小弟了。”   宇文朔从容道:“你清楚韦捷找晦气的原因吗?”   龙鹰苦笑道:“小弟已不再想这方面的问题,知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西京的人事关系太复杂。”   宇文朔道:“让我说给你听,一句话,就是真驸马和假驸马之争。”   龙鹰一怔道:“竟有此事?”   宇文朔不屑的道:“至于武延秀和韦捷争的是什么,在下没说的兴趣,范兄大概也没听的心情,亦没多少外人清楚。总而言之,韦捷认定范兄属武延秀一方的人马,打击你等于打击武延秀,韦捷本身又是关中剑派的弟子,为同门争回一口气,理所当然。”   龙鹰叹道:“每天开罪多一人,如此下去,如何了局?”   宇文朔微笑道:“刚好相反,因有更多的人,看出范兄与田上渊不但非是同流合污,还大有可能成为势不两立的敌人。”   龙鹰讶道:“更多的人?指的是谁?”   宇文朔淡淡道:“翟无念、京凉,够了吗?”   龙鹰问道:“他们竟也晓得尤西勒是北帮的人?”   宇文朔道:“本来并不清楚,若非如我们般日夕留神,怎晓得呢?问题出在尤西勒身上,此人心高气傲,虽然属以武会友的比试性质,受他挫败者大有被折辱的不良感觉,被辱者之一是剑派弟子,愤而离开韦捷,还向京凉怒诉,这才揭开尤西勒与北帮的关系。迁来西京后,武三思和韦氏族人矛盾渐现,可是宗楚客一直逢迎巴结韦家,故与韦温关系良好,又肯支持韦氏子弟任官,曾上书奏请韦温为‘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韦捷为‘左羽林军大统领’,后因长公主和相王暗中策动朝臣反对,故而作罢。韦家和宗楚客关系密切,有目共睹。”   又道:“故当范兄搏杀尤西勒之事传开,京凉、翟无念等立对范兄刮目相看。当然,没人敢在看清风头火势前轻举妄动,岂知皇上竟于这个时刻,召范兄入宫见驾。最愚顽的蠢材,亦知范兄撑得起任何后果。”   宇文朔说的,是龙鹰没暇去想,没想过的情况。   安内攘外,是开仗的先决条件。龙鹰的“安内”,就是七色馆平平安安,不受风雨侵袭。依宇文朔的说法,七色馆已度过危险期,以后可专心经营香料,大展鸿图。   宇文朔道:“当然!我并不是说,自此京凉等对范兄猜疑尽去,而是看到范兄的另一妙用,可克制田上渊,最好两败俱伤。”   龙鹰欣然道:“宇文兄说得坦白。”   宇文朔道:“在下不过是将范兄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刚才京凉来找我,问及范兄与竹花帮和黄河帮的关系,并询问在下的意见,该否让范兄与咸阳同乐会的帮主陈善子碰头见面。”   龙鹰道:“宇文兄漏夜来找小弟,为的是这件事。”   宇文朔道:“愚意认为,与陈善子终须一见,为的是对付白牙,却绝不可由京凉或翟无念安排,人心难测,见面的消息泄露出去,范兄与田上渊间再没有转圜余地。”   龙鹰同意道:“愈可以将与北帮的决裂推迟,对我愈有利。宇文兄看着办!”   宇文朔微笑道:“范兄这么信任在下?”   龙鹰理所当然的道:“不信任你老兄,可信何人?”   宇文朔淡淡道:“但你并非真的信任我。”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路是大家一步一步走出来,能走到这里,绝不容易,小弟非常珍惜。”   宇文朔默默盯着他好一阵子,点头道:“于范兄来说,是个进步,没掩饰有难言之隐。”   仰望夜空灿烂的星辰,吁一口气道:“昨天在下到兴庆宫拜访太医,问及他与范兄的关系,太医不肯就这方面作进一步的阐明,只保证若要为独孤善明一家讨回血债,关键系乎范兄。”   接着沉声道:“纵然当时仍有疑虑,现时一扫而空,就在晚间范兄便搏杀尤西勒,摆明与田上渊难以善罢。担心的,是范兄此举属一时冲动,缺乏后续支持。”   龙鹰笑道:“宇文兄似忘掉了飞马牧场的球赛。”   宇文朔目光回到他身上,哑然笑道:“怎能忘记,在下是想晓得范兄胸内有何成竹?”   龙鹰坦诚问道:“宇文兄以何种形式参与?”   宇文朔道:“一天未破‘独孤血案’,我只可暗助,不可明帮。然而!动刀动枪,可将在下和乾舜世兄计算在内,隐去面目便成。”   龙鹰道:“对小弟是最有鼓舞作用的好消息。有方法和陶显扬取得联系吗?”   宇文朔道:“早有联系,陶显扬通过陈善子找我说话,所以我才晓得白牙的事。是五天前的事了,当时我告诉陈善子应与你碰头,他很犹豫,现在该没有顾虑。”   龙鹰问道:“陈帮主此刻身在何处?”   宇文朔道:“该仍在西京。”   龙鹰道:“或许宇文兄不相信,对付北帮,最大的筹码是武三思,如他不肯点头,一切休提。”   宇文朔沉声道:“若武三思点头又如何?”   龙鹰道:“那不出三年,我们可将北帮连根拔起,问题在武三思能否活到那一天。”   宇文朔双目异芒遽盛,显示出心内的震动。   龙鹰道:“待小弟说服武三思,才向宇文兄解释我的‘屠田大计’。目下小弟想知道的,是少帮主陶显扬的情况。”   宇文朔道:“小陶身在幽州,受郭元振保护,正召集旧部,力雪前耻。”   龙鹰道:“希望在两、三天内,有武三思的好消息,我们可从长计议。”   谈多一阵子后,宇文朔告辞离开。   龙鹰返回卧房,继续读卷。   符太请安乐居上座后,自己坐到她的右下首。   美丽的公主容光焕发,艳色四射,心情极佳,再没有争不成做“皇太女”的失意,顾盼间,媚态不经意的流露,一双眸神如在寻找要勾魂的对象。   他奶奶的,这妮子不过二十一、二岁,已是熟透的鲜果子。   一众人等,远离重楼。   公主要来看符太的居停,符太有何阻止之法,只好任她登堂入室,在内堂接待。   符太暗呼不妙。   安乐一双妙目在他身上滴溜溜的转动,未语先笑的道:“太医大人的小敏儿很漂亮呵!”   符太叹道:“漂亮有屁用,想不到手脚这么长。唉!医者父母心,我们行医的,医不好人也不可以害人。故只能望梅止渴,得个‘看’字。”   安乐掩嘴娇笑,笑个花枝乱颤,开心迷人,瞄着他道:“太医说话粗鄙不文,胆子比以前更大,可惜色胆却愈来愈小。”   符太记起她有“爱婢代主”的手段,岂敢在“色胆”上逞强,颓然道:“到今天仍余毒未清,令我王庭经医名尽丧,说话重一点是免不了哩!”   安乐轻轻道:“仍相信太医的话者,是大傻瓜。”   符太往她瞧去,见她俏俏起立,骇然道:“八公主要干什么?”   (《天地明环》卷七终) 卷八 第一章 智退公主   符太的脑筋飞快运转。   一般的手段,好言相劝,又或严词拒绝,均不起任何作用。最大问题是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上趟般,不影响双方的良好关系。   符太并不真的认识安乐,心里的印象,由碎片般的传闻凑集而成,知她自小受李显夫妇娇纵,养成任性、横蛮的脾性。欲得之物,不到手不甘心。加上她本身的优越条件,美丽、聪明,这般的天之骄女,以她高高在上的身份,不会管他人的死活,只顾自己的好恶得失,自私自利。   然而,安乐终究长于宫中,自然而然习染了宫内的风气,就是善于鉴察别人心意。这个长处于小敏儿、高力士来说是揣摩上意;对安乐来说就是疑心重。   任何计策,如不将安乐的自私多疑计算在内,如无的放矢,劳而无功。   符太双目邪芒骤盛,还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盯着朝他走过来的安乐,目光落在她挺秀的胸脯上,喃喃道:“你奶奶的!天塌下来都不管哩!老子忍不住了!”   他的转变非常突然,安乐不可能没有感觉,前一刻仍是“不欺暗室”的君子,下一刻变成色中饿鬼,且是“兽性大发”,说话粗鄙不文,没半点一贯温文风趣的痕迹。   安乐明显吃了一惊,不单停下来,还倒退一步。   符太一怔后,似并不了解为何安乐“半途而废”,尚未投怀送抱,然后“清醒”过来,望往安乐,四目交投。   安乐欲火全消的打量他,骇然道:“太医,你……”   符太心中好笑。   此招是“以毒攻毒”,针对安乐多疑自利的情性,攻其必救。心忖若连你这么个女娃儿都斗不过,老子还用出来混?   装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旋又醒悟过来的姿态,颓然道:“唉!毒性又发作了,真厉害!”   见安乐睁着一双大眼睛呆瞪他,悲叹道:“欲火一起,登时压不下毒性。公主不用担心,鄙人保持清醒,肯定没事。”   安乐兴致全消,嗔道:“太医大人想到什么哩!本殿不过要离开吧!噢!不用送,你坐在那里,不准站起来。”   龙鹰笑至捧不住《实录》,差些气绝。   亏符小子创出此拒爱绝计,算他有先见之明,如非一直没碰小敏儿,将没半分说服力。可以想象,即使符太日后去求安乐欢好,安乐仍要疑神疑鬼,怕他在色念大作下,隐瞒“余毒未清”的真相。   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安乐已有好一段日子,没惹符太的“丑神医”,为何忽然又来惹他,该与迁至西京后新一轮的政治形势直接有关系。   谁能将丑神医收归旗下,可大增对李显的影响力,于安乐尤具效用,因她权力的大小,能否弄权,须看李显对她的宠纵。   韦后不惜一切的收买丑神医,固基于同样的理由,更关键的考虑,是可通过丑神医操控李显的“生老病死”。   正因符太位处政治的风眼,故能感触全局。   解读符太的宫廷遇合,等于解读李显皇朝的政治形势。   符太返尚药局,尚未有坐下的机会,韦后召他往见,大叹倒霉,早知的话,索性留在兴庆宫。   他迁往兴庆宫,唯一反对者正是韦后,也是唯一够资格和敢反对的人。借口冠冕堂皇,全为李显着想,怕有起事来,远水难救近火。岂知李显认定“丑神医”乃有神通的人,对“丑神医”犯地忌深信不疑,而韦后所不知者,是武则天既曾向“丑神医”报梦,那其他神灵报梦向“丑神医”“示警”,顺理成章亦是理所当然。“丑神医”出事,等若李显自己出事,故不顾恶后反对,来个先斩后奏,于韦后晓得前批出手谕,米既成炊,韦后徒呼奈何,置“丑神医”于严密监视下之计好梦成空。   另一不利韦后之处,是再不能如以前般随时召小敏儿去问长问短。着小敏儿“长途跋涉”由兴庆宫到珠镜殿去见她,不但着迹,且不符尊卑礼节。说到底,小敏儿是“丑神医”的人,韦后虽贵为皇后,道理上须征得“丑神医”同意,方可召小敏儿到深宫见她。   简简单单的迁居,解开了韦后拴着小敏儿的桎梏,还她实质和精神上的自由。   高力士深悉宫情,轻描淡写的一个提议,付诸实行的手段,不可谓不厉害。   抵达珠镜殿,武三思和宗楚客该联袂见过韦后,此时离开,在外院登车前,还交头接耳的密斟,不知又想陷害哪一个敌对大臣。   符太暗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不知犯了何忌,接二连三见到不想见的人,甩铠下马,自有侍臣给他处置马儿,朝向他招手的两人走过去。   武奸鬼堆起笑容,道:“三思正想亲去拜访太医大人。”   宗楚客亦装出若自幼相识的熟络友善,亲切施礼。   符太来到两人身前,故作惊讶的道:“大相生病吗?找鄙人何事?”   以武奸鬼的虚伪老练,亦差些儿不敌符太暗指他没病时,便当“丑神医”并不存在的暗讽,干咳一声,砌词之际,宗楚客切入道:“病倒的是懿宗公,故大相巧遇太医大人,如逢甘露。”   符太心忖“医者父母心”,只能挂在口边需要时说说,因不可能视武三思、武懿宗等奸贼为“儿”。心是这么想,口则应道:“这几天看哪天有空……”   武三思一怔道:“不可以今……唉!大人见过娘娘后,可以和三思走一趟吗?”   符太忍着笑道:“今天怎都不行,除非懿宗公危在旦夕。”   接着压低声音道:“娘娘找鄙人干什么?”   环顾现今朝内朝外,怕敢问这句话者,唯“丑神医”一人。别的朝臣,不要说问,连答都是战战兢兢,惟恐不合他们心意,招来横祸。   武三思压低声音道:“是件天大的好事,娘娘希望她所提出的造福万民之举,能得大人的支持。”   符太大奇道:“何事须得鄙人支持才成?”   宗楚客陪笑道:“我们最好不说出来,可让大人有个惊喜。”   符太知两人老奸巨猾,怕被韦后瞧穿两人泄露风声,问是白问,转向武三思道:“这样吧!日落前鄙人去为懿宗公诊症,大相安排。”   武三思感激道谢。   符太没闲情胡扯,入殿见韦后去。   侍臣领符太绕过主堂,沿廊深进,碰上从内堂步出的宇文破和魏元忠,两人均眉头深锁,低声密语,似怕给人偷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前朝能干和正直的大臣里,于李显登位后仍任高位者,有魏元忠、张柬之、崔玄晔、袁恕己、敬晖、桓彦范等人,前四者为宰相,后二者为纳言。除魏元忠外,其他五人封王却罢职,只有魏元忠仍保留相位,原因自不待言,一来魏元忠曾为李显私臣,二来是他见风使睡,改变立场,转投韦武阵营。然不管如何,魏元忠仍可算浊流里的清流,真心为朝廷办事。   刚才的会议,既有魏元忠出席,等于一个没有李显的内廷会议,政事在这里审核后,再交给李显批核,皇帝所负职责,就是盖玺签署,由此可见韦后权力之大。   见到魏元忠,想起姚崇。   在前朝众重臣里,惟姚崇肯听龙鹰那混蛋的忠告,乘势施计抽身,既不用成为韦、武诛戮的目标,也不用像魏元忠般以身伺奸,眼睁睁瞧着韦、武等胡作非为,又不得不曲意逢迎,个中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   两人隔远见到符太,施礼打招呼。   寒暄两句,符太抵达内堂,没想过的,既见到睽违近月的妲玛夫人,又见到上官婉儿,这位刚从婕妤册封为昭容的头号女官,坐在韦后身旁,两人喁喁细语。   “太医王庭经到!”   韦后和上官婉儿同时抬起头来,望往步入内堂的符太,独坐在厅堂另一边的妲玛,仍低头做针黹,听若不闻。   符太心想此为欲盖弥彰,不但没感失落,还有甜滋滋的感觉,是情人与自己斗气、耍花枪的游戏玩儿。   心里同时想到,如那混蛋所言,上官婉儿乃宫内唯一得女帝政治手腕真传的人,武三思、宗楚客害人的手段肯定比任何人出色,但在政务上懂个屁,故为韦后出主意的,当是眼前的美丽女官。   上官婉儿貌美如花、才华出众,长伺李显之旁,专掌诏敕的起草,在李显耳边说一句话,胜过其他人长篇大论。   看韦后现时与她亲昵的神态,可推知上官婉儿和李显尚未有男女关系。   韦后可容李显碰宫内其他的女子、妃嫔,却绝不许李显和上官婉儿有亲密的关系,因上官婉儿并非寻常女子。   韦后着符太在一旁安坐时,上官婉儿赠他一个甜蜜的笑容,幸好妲玛螓首低垂,未目睹此一幕。   符太大模厮样的坐下,问道:“娘娘召鄙人来,莫非风症又来作怪?”   偌大的厅堂,只得他们四个人,显然事关机密,下人全避往堂外。   坐在韦后左前侧的上官婉儿为之莞尔,瞄他满载风情的一眼。   韦后心情极佳,和颜悦色向与上官婉儿对坐另一边的符太道:“服下太医的药后,一直没发作过,不过这两天确睡得不好,即管睡着,脑内似仍转动着某些永远没法解决的难题,醒来后又记不起究竟是什么难题。”   符太道:“此为肾气失调,肾通脑,心肾不交,故没法睡得安宁。鄙人立即返尚药局,使人煎药。”   韦后欣然道谢,徐徐道:“今次有请太医,是有事商讨,详情由昭容向太医阐述。”   符太目光移往上官婉儿,后者趁机送他一个媚眼儿,弄得符太心痒痒的,也暗叫侥幸,因眼角的余光看到妲玛仍埋首手上的作业,如妲玛打量着,瞧到他和上官婉儿眉来眼去的,天才晓得后果。   上官婉儿娇声喔坜的道:“娘娘一向关切万民之福,与众同乐,故而殚思竭虑,审视朝政,以改善百姓的生活。”   符太心忖若她说的是真的,太阳将改从西边升起来。什么娘的与众同乐,说到底就是效女帝故智,收买人心,以遂其异日成为第11个女皇帝的大愿。一个可毒杀亲儿、亲女的毒妇,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恐怕韦后连“德政”的内容尚未弄清楚,须靠出主意的上官婉儿解说。   符太亦是一头雾水,没法猜到是何政策,有与他商讨的必要。   上官婉儿续道:“百姓之苦,首推徭役。娘娘有鉴及此,动议改变成丁的制度,若得皇上首肯,对百姓将是大大的好事。”   符太讶道:“既是好事,何须垂问鄙人的意见。哈!坦白说,鄙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制度,想说多句也办不到。”   心有所觉的往妲玛瞥一眼,捕捉到她唇角的笑意,知她格外对自己的疯言疯语忍俊不住,且露出不是真的恼他的底儿。   韦后出奇有耐性的道:“太医听下去,自会明白。”   上官婉儿温柔的道:“徭役就是成年壮丁服兵役的制度,成丁指的是服徭役的年龄。为了国土的安危,徭役不可免,却可在成丁的年龄作出变更,娘娘认为可将成丁的年龄,提高为二十三岁,五十九岁后免役,可大大减轻百姓的赋役负担。”   符太暗呼厉害,赞的不是韦后,而是上官婉儿,虽仍非完全明白,也知是德政,至于对大唐的国力有否损害,符太并不关心,亦不到他去忧心。可是,仍没法掌握韦后的德政,与自己有何牵连,问自己的意见来干什么。李显是个傀儡,恐怕从没想过徭役、赋税方面的问题,只懂吃喝玩乐、花天酒地。   韦后道:“本宫很想为民众做点事,故此不容有失,本宫望太医能从医家的立场,说明服役和退役的年龄,以此最佳。”   符太心忖现时任何荒谬的事亦可以发生,试问有哪种医理,可支持自己就这方面作出判断,然而韦后哪会管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就是要他的“丑神医”说歪理。   符太说不出话来。   上官婉儿向韦后道:“婉儿可否向太医说清楚一点?”   韦后点头。   上官婉儿轻轻道:“皇上是个明理的人,好像娘娘提出天下士庶母丧服孝三年,皇上为娘娘的提议鼓掌喝采。”   韦后接入道:“又如昭容劝皇上置昭文学士,盛引当朝词学之臣,赐游宴,赋诗唱和。皇上立置昭文学士四人、直学士八人、学士十二人,选才俊之士任之,遂令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   两人互相吹捧,关系水乳交融。   符太心忖既然李显这么肯“纳谏”,要自己的“丑神医”来干屁?   上官婉儿看符太眉头眼额,知他仍胡里糊涂,打个眼色,道:“独有一方面,乃皇上之忌,就是改变先皇的典章制度。”   符太终省悟过来。   上官婉儿说得好听,其实是李显不敢碰他母皇订下来的东西,敬畏也好,害怕也好,李显最服膺者,惟女帝一人。   改变成丁的制度,就是改变女帝订下的制度。管它是德政,还是恶政。   不论是与上官婉儿的关系,还是韦后不可冒犯的权威,肯和自己商讨,是给足面子,根本不容选择。既然如此,爽快答应,乐得早些儿脱身。   符太拍腿道:“这个容易,鄙人立即去见皇上。”   上官婉儿娇笑道:“何用劳烦太医,娘娘亲自禀告皇上,太医只须日后皇上问起此事,懂得怎么说便成。”   符太暗忖岂非韦后爱怎么说,便怎么说,而他则只余同意的份儿。   上官婉儿又道:“太医是否返尚药局,让婉儿送太医一程如何?”   符太看着她的风流样儿,心忖虽不可真个销魂,讨点便宜亦是人生乐事,正要答应,忽感有异。   妲玛的娇躯轻颤一下,若非他一直留神,肯定错过。 第二章 逆取顺守   以妲玛的修为,不论遇上任何情况,仍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可是她偏是这么反应了。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她确失控了,一是她故意凭此表达心意。   现时他们虽相隔逾丈,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双方心知肚明,表面上不闻不问似的,其实互相监察,暗里留神,即使看不到,仍因微妙的气机感应,任何微细的举动,均瞒不过对方。   哪一个可能性也好,妲玛明确表示,如符太“胆敢”接受上官婉儿的邀请,责任自负。   他们交往至今,尚是首次出现“第三者”的问题。   妲玛嫉忌?   符太生出飘然欲仙的动人感觉,丑脸上当然不露丝毫痕迹,朝美眸深注地瞧着他的上官婉儿道:“刚才遇上宇文统领,他似有事找鄙人,上官大家不用理会鄙人。”   上官婉儿白他一眼,向韦后告退,翩然去了。   候在门外的侍臣、宫娥,一拥而入,伺候主子。   韦后一副动身返内休息的模样,目光落在符太身上,讶道:“太医不是要去见宇文统领?”   符太笑嘻嘻道:“是假的,想和妲玛夫人聊两句才是真的,求娘娘赐准。”   如此不眨眼地公然犯“欺后之罪”,而韦后又莫奈他何者,该只“丑神医”一人。   即使最得宠的安乐,亦难免受斥责。   韦后没好气的道:“本宫赐准便可以吗?”边说边站起来。   符太轻松的长身而起,施礼。   妲玛仍安坐不动,对厅堂这边发生着的事,视如无睹,听若不闻。   侍臣、宫娥,来到韦后两旁。   韦后目光从符太处,投往远在另一边的妲玛身上,眼睛闪动着讶异之色,却没再说话,在簇拥下离堂而去。   符太好整以暇的踱步走到妲玛旁的椅子,隔几坐下,侧身过去道:“夫人在绣什么东西?”   在符太看清楚前,纳入香怀内,别过头来美目圆瞪的盯着他,道:“如非不时听到太医大人尚在人间的传闻,还以为大人若不是毒发身亡,就是畏罪潜逃。”   美人儿仍肯和他说话,即使冷嘲热讽,符太不但受落,且是其乐无穷。哑然笑道:“原来夫人可以这般的谈笑风生。哈!夫人见谅,鄙人是待至有好消息,方敢见夫人。”   妲玛不放过他,淡淡道:“大人今天并非专程来见妲玛。”   符太对答如流,道:“因好消息尚未证实,不过,该是二、三天内的事。唉!鄙人想见夫人,比夫人想见鄙人的意愿大多了。”   妲玛大嗔道:“谁想见你?”   符太笑嘻嘻的道:“见时容易别时难,不想见便不想见。”   不让她有反驳的机会,道:“如鄙人所料无误,快则十天,迟则半月,此家伙必到。”   妲玛闻言秀眸闪亮,旋又变得没精打采,忧心忡忡的道:“来又如何?哪有闲情管人家的小事?”   符太勉强扮出正经款儿,道:“只要是对付老田,没一件是小事,夫人见到那家伙,自然明白。嘿!今夜鄙人可否到大角观,与夫人共膳,届时可报告得更详尽。”   妲玛气结了的道:“太医是挟恩望报,还是乘人之危?”   符太涎着脸道:“什么都好!鄙人自懂事以来,从未尝过家常便饭的滋味,只夫人可予鄙人这个福缘。”   妲玛盯着他,轻描淡写的道:“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符太很想掌自己嘴巴,对着妲玛,乐极忘形便口不择言,笑道:“是打个譬喻,夫人明白哩!”   妲玛狠瞪他一眼后,不再看他,轻轻的道:“你爱来便来,禁中谁敢拦阻。”   符太大喜。   妲玛接着道:“但是!”   符太一怔道:“还有什么?”   妲玛唇角飘出促狭的笑意,从容道:“但是,是否陪你共膳,又或让你孤单的吃,妲玛却有自主权。对吗?”   符太头痛的道:“有何条件?”   妲玛朝他看过来,碧绿的眸珠异彩涟涟,语调却静似不波止水,轻柔的道:“若大人可毫不含糊证明给妲玛看,确是无父母的孤儿,妲玛陪太医吃一个家常便饭。”   龙鹰掩卷。   符太“上得山多终遇虎”,今趟故意冷落妲玛,作用该为试探妲玛的心意,岂知竟予妲玛重新思考“丑神医”的机会,愈想愈多疑点,而妲玛更晓得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就是“丑神医”练成了“血手”。任符太舌粲莲花,仍没法就此有合理的解释。   妲玛乃“明系”的得意传人,对“暗系”的终极功法,既有深刻的认识,也因本身的“明玉功”而有特别的感应,符太怎都否认不了。   “血手”并非一般的拳脚功夫或内家心法,而是复杂深奥的武功体系,修炼过程漫长艰辛,走火入魔的风险极高,故即使严选传人,仍罕有人练成,百不得一。且没有半途出家这回事,如非自小修行,事倍功半。天份高如“影子刺客”杨虚彦,仍止于“黑手”的阶段。像符太般超离了黑和红的“血手”,说是由“符太”这个徒弟,教晓“王庭经”的师父,妲玛第一个不相信。   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符太自揭乃“无父无母的孤儿”,还不正中妲玛下怀。   这个混蛋太不长进。   龙鹰梳洗时,仍回味昨夜的读录。   他奶奶的,本想一口气读下去,岂知符小子接着叙述的竟是几天后的事,令龙鹰废然而止。符太摆明故意留白,令龙鹰没法尽窥他和妲玛间的情事。   却又难以怪他,每个人都有些东西不想让别人晓得,自己须识趣点,勿提这段跳过而不录的节段。   记起无瑕的邀约,心中填满异样的感觉,不得不承认爱见她,纵然每次见她都是一趟冒险。希望今天不那么忙,而怎么忙也要抽空到她的新居去。   为此他到工场去,向香怪要了一个更香盘、三饼“更香”,将装载的小包袱背在肩上,正要出门,给陆石夫在门口截着,说武三思要见他。   龙鹰早猜到武三思这几天会找自己,只没想过这么快,与陆石夫并骑驰往曲江前后均有陆石夫的随从高手开路护持,颇大阵仗。   宗楚客指使田上渊刺杀陆石夫,如捅开蜂巢,群蜂乱舞,就看殃及何人。   陆石夫道:“武三思晨早找我去说话,说我的少尹之职,须一分为二,是为东少尹和西少尹,东少尹管万年县、西少尹管长安县,说时愤慨难平。哼!我看武三思始终斗不过宗楚客。明知向我下手的是田上渊,仍不敢吭一声。”   龙鹰道:“武三思不吭一声是事实,斗赢斗输言之尚早,因有我们站在他的一边,互相利用。”   陆石夫道:“宗楚客厉害处,是一直躲在背后,不露影迹的煽风点火,他则坐收渔人之利。这么重大的变动,蓄意挑这个向五王发难的关键时刻进行,就是要武三思顾此失彼,坐看宗楚客得逞。”   两人约束声音,不虞被偷听。   龙鹰道:“剩看表面,宗楚客并没有得益。”   陆石夫道:“可削武三思之权,就是得益。你清楚人事上的新安排吗?”   龙鹰道:“听说新少尹一职,很大机会由成王李千里出任,得长公主和相王全力支持,本身为皇族,武三思很难说不。”   陆石夫道:“韦后反对便成,不过今天看武三思的神态,似打不响韦后这张牌,真奇怪!”   龙鹰心中一动道:“这是宗楚客精心策划的政治行动,陷韦后和武三思于他布置的处境里,使他们若想李显对五王狠下心肠,须在其他地方顺李显之意。李显虽然没主见,但怎都倾向由皇族分享郭城的兵权,故对皇弟、皇妹的话格外听得入耳,只要再有人从旁提点利害,这个要职李千里坐定了。”   又道:“忘了告诉大哥,符小子已向李显落了药,保证李显不会对五王下处决令。”   陆石夫显然像符太般,并不关心张柬之等所谓五王的生死,皱眉苦思道:“李千里分去城卫一半兵权,对宗楚客真的有好处吗?依表面形势看,削武三思之权,等于削宗楚客之权。”   龙鹰道:“东、西少尹之职,如何分配?”   陆石夫叹道:“此正为武三思找我去说话的原因,想我可以提供理由,必须由我掌管万年县,偏是我没法想出个道理来。”   龙鹰讶道:“管哪一边,竟如此重要?”   陆石夫道:“关键处在曲江归万年县,属东少尹的职权。现时芙蓉园已成皇族和公卿大臣聚居地,公主府、大相府和尚书府均位于曲江。非由自己的人管辖,岂到武三思不提心吊胆。”   龙鹰叹道:“陆大哥说得对,武三思确斗不过宗楚客。”   陆石夫讶道:“我仍看不到由李千里任东少尹,于宗楚客何利之有?”   龙鹰道:“如将太子李重俊计算在内,可勾划出未来的情况。武三思弊在一直以五王为最大的敌人,没想过真正的大敌窥伺在旁,处心积虑的算计他。而直至现在的一刻,武三思醒觉了,仍要为忙五王的事,没法全力反击。”   陆石夫沉声道:“你认为宗楚客暗中勾结太子?”   龙鹰道:“上上之计,是通过种种手段,操控李重俊的发展,此正为大江联对付唐室之计。宗楚客的手法同出一辙,先壮大李重俊,借刀杀人,武三思一去,权力将尽归于他。”   此时转入往南直路,大雁塔耸立右前方,曲江在望。   龙鹰续道:“大哥的职位一分为二后,大哥亦陷险境。”   陆石夫微笑道:“李千里只是个没经验的嫩鸟儿,没几年经验,休想管得住半个西京,下面的人亦不听他的,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不是瞒不过我。”   龙鹰道:“小心点总是好的。请大哥给我留心太子的情况,看他的手下里,最近有否多出些生面人?”   陆石夫一怔道:“参师禅?”   龙鹰道:“这个可能性很大。”   两人驰进相府去,停止交谈。   进入相府前的车马广场,入目的是一辆停在一边的马车。   之所以惹龙鹰注意的原因,是马车旁有六、七个道士,道人们无一是寻常之辈,个个精敛神藏,乃难得一见的高手。   龙鹰晓得谁来了,就是贵为道尊,名义上掌管全国道教的洞玄子。   心呼厉害。   须顾及的事太多了,遗漏了台勒虚云手上这张在某种情况下,可发挥无穷威力的牌。   这样的情况,正出现眼前。   在武奸鬼最需要有人为他提供意见时,洞玄子及时出现。   台勒虚云正营造出他们行动最佳的政治形势。本三心两意的武三思,在他信任的洞玄子推波助澜下,面对的是生死存亡,不到武奸鬼不下决定让龙鹰的“范轻舟”不用白走一趟。   武三思加洞玄子和“范轻舟”,形成反宗楚客和田上渊的坚固联盟。   龙鹰轻拍正注视洞玄子从人的陆石夫肩膊,随迎来的侍臣入相府去。   内堂。   武三思据主位,洞玄子和龙鹰分坐下首两侧,客套几句后,武三思大致述说宫内宫外,环绕右羽林军统领和少尹两重要军职可能出现人事、职权的变化,结论道:“没一件事是偶然的,全冲着我武三思而来。本相做人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田上渊先后向轻舟和石夫下手,用心路人皆见,若说没人在后面撑田上渊的腰,本相第一个不信。”   洞玄子接入道:“冒犯大相者,敢情是吃了豹子胆,既不自量力,又不知个‘死’字怎么写。贫道告诉大相,对这些人绝不可姑息,不可退让。”   武三思道:“大家自己人,轻舟有何想法,放胆说出来。”   武三思对“范轻舟”的态度,明显和以前有分别,该归功于洞玄子。   洞玄子要说服武三思信任“范轻舟”难度不高,因“范轻舟”与武三思现时利益一致,宗楚客和田上渊成为了他们的共同敌人。   龙鹰沉吟片刻,诈作思索,缓缓道:“最佳策略,莫如‘逆取顺守’四个字。”   武三思道:“何谓‘逆取顺守’?”   龙鹰道:“先说‘顺守’,就是守稳现时西京之局。”   武三思双目杀机大盛,点头同意。   洞玄子苦口婆心的劝道:“轻舟所提出的顺守,关键在一个‘顺’字,西京始终是高门望族盘根之地,在这方面宗楚客的根基比我们深厚,韦后的族人亦较倾向他。正因宗楚客有恃无恐,才敢肆无忌惮。在站稳阵脚前,切忌轻举妄动。”   武三思泄了气般,苦笑道:“‘逆取’又如何?”   洞玄子目光灼灼的瞧着龙鹰。   龙鹰淡然自若道:“‘逆取’,取的是田上渊,等于拔宗楚客的虎牙,绝不容易,非不能办到,却须依我的办法去做。”   武三思忿然道:“我早看这家伙不顺眼,只要能割下他的臭头,轻舟不论干什么,本相全力支持。”   龙鹰道:“北帮已成势成形,我们又不可大张旗鼓,如引发动乱,将被宗楚客反告我们一状。”   洞玄子适时赞赏道:“轻舟果然是明白人,听轻舟想得这么周详,贫道放心哩!”   龙鹰双目闪亮的沉声道:“逆取北帮之法,就是借力打力,攻其力所不逮、却又必救之处。大相肯点头,轻舟愿效死命。”   武三思大喜道:“愿闻其详!” 第三章 巴蜀来客   在厅子一边靠墙的高几上,龙鹰移开原先的小摆设,放置小铜盘,燃点“七色更香”。道:“来时小弟算好时间,现在该是午未之交,第一颗小铜珠掉下盘底,就是申时开始的剎那,光阴从此可以香来量计。”   无瑕依偎他旁,香肩挤着他,瞧着开始那一截红色“更香”升起袅袅轻烟,接着闭上美眸,嗅吸香气。   龙鹰忽发奇想,若无瑕的出身确与秘族有渊源,她嗅到的,该比身具魔种的自己更深入、更本源,因是与生俱来。只恨嗅觉并非景物和声音,较类近味觉和触觉,效果直接个人,如人飮水,没有共通的语言。   他永远不晓得无瑕嗅到的是怎么样的气味,与自己所嗅有何分异。   无瑕睁开眼睛,迎上他的目光,眸神闪闪生辉,似陷进某一神秘、古老的异境,柔声道:“这个香的香气很特别,不断渗出芳香,却是间歇性的,前剎那还爆发浓郁的气味,下剎那鼻子清清净净,但因出现、消失间的分隔迅似电闪,人们遂生出延绵不休的错觉。”   今次轮到龙鹰闭上眼睛,以前所未有的集中,依无瑕的启发重新嗅吸香怪的“七色更香”,好一会儿后,睁眼道:“果然如此,大姊的鼻子真厉害,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无瑕道:“是天大的好事,更显出香怪在调配上的真功夫。感觉如与鼻子捉迷藏,没有比它更挑逗人的香气哩!”   龙鹰深有所感的道:“大姊才是香怪真正的知音人。”   “七色更香”加上无瑕独有的幽香,尤其在晓得大姊她并没出卖他的秘密,从未试过如此刻般与无瑕的亲近。   这是爱的感觉吗?   与无瑕的关系复杂难言,敌友不分,双方均筑起防线,强攻严守,绝不像与仙子、小魔女的来如冰川解冻,一泻千里;亦不似和人雅诸女、美修娜芙、商月令的不须任何克制保留;较接近花秀美和秘女万俟姬纯,然又不尽相同。   和眼前娇娆的关系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却非没有随时烟消云散的可能。所以,两情相悦的时刻,如眼前般的此情此景,弥足珍贵。   龙鹰道:“得大姊提醒,小弟格外留神,本虚无缥缈的嗅觉,变得实质起来,感觉非常古怪。”   无瑕喜孜孜的道:“究竟是何种感觉?”   龙鹰露出思索的神情,在发掘可以形容的词句,沉吟道:“有点像长满河床的水藻,感受着水流一波一波的冲击,款摆不休,充盈活力。”   无瑕由衷的道:“说得真动人!”   听着她枕边细语似的甜美声音,轻柔的呼吸、香气盈鼻,龙鹰生出没有明天的滋味。唉!他奶奶的!情愿从未听过台勒虚云“光阴层次”的理论,一切如以前的信念,事无大小,都是命中注定,他与无瑕的未来亦是情定三生,可是若光阴流经每个层次,均有改变的可能性,有缘便非定是有份,这种不确定性,使他对未来再没以前的把握,“听天由命”变成被动和消极的人生态度。   台勒虚云在思想上对自己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龙鹰心忖如此刻离开,今次来送礼的行动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终结,纵然将来反目,今天这段记忆仍保留下来。   道:“看!刚好一刻钟,光阴从未这般准确把握。多么希望能听到第一颗珠落铜盘的响音,但因俗务繁忙,不得不向大姊说出最不想说出来的话。”   无瑕双目掠过讶异之色,或许在奇怪他强大的自制力,颔首浅笑,挽着他臂弯,送他出门。   铺子在望,给高力士截着,坐上他安排的马车,往兴庆宫去。   驾车者是十八铁卫的人。   龙鹰知有大事发生,问高力士。   高力士道:“王昱求援来了!”   龙鹰的心直沉下去,最不希望发生的事,终告发生。   高力士续道:“左拾遗大人昨天抵京,入住曲江池的昭容府,今早到大明宫见皇上和娘娘,皇上立即召开内廷会议,与会者除左拾遗、大相、宗尚书、韦尚书、魏相、昭容、李大统领、宇文大统领外,还有长公主和安国。”   龙鹰问道:“谁是‘安国’?”   高力士道:“安国就是相王。会后相王召临淄王到安国府说话,临淄王返兴庆宫后,往见太医大人,大人更着小子来找范爷。”   龙鹰道:“形势似乎非常紧急。”   高力士道:“临淄王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情况该不乐观。”   龙鹰道:“王昱现时在哪里?”   高力士答道:“仍在宫内。”   龙鹰沉声道:“他会来找我。”   高力士为之一怔。   龙鹰道:“王昱是自家人。”   高力士恍然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显然大感讶异。   龙鹰叹道:“王昱上京的真正目的,不是来见皇上,又或娘娘,而是找我。唉!像武三思、宗楚客之辈,满脑子权力斗争,哪来兴致去理会国土安危?午前我见过武三思,对这方面他一字不提,可知根本没放在心上,忘掉了此事是他一手弄出来的,若答应了吐蕃王的提亲,今天怎会有王昱上京告急的事?”   高力士沉重的呼吸了几口气,受宠若惊的道:“多谢范爷和小子说这些话。”   龙鹰瞧他两眼,道:“不和你说这些话,该说什么?临淄王之所以给副宫监看到一脸忧色,恐非只因吐蕃人犯境,而是娘娘、武三思等视此为去我龙鹰羽翼的千载一时之机,这才真的头痛。”   高力士担心的道:“怎办好呢?”   龙鹰沉吟道:“王昱是有智计的人,会透过上官婉儿影响皇上,只要一天未发出圣谕皇令,仍有转机。我们就走着瞧。”   马车驶进兴庆宫西南角的金明门。   ※※※   “砰!”   李隆基一掌拍在桌面,勃然怒道:“祸国殃民,莫过于此。武三思竟还敢沾沾自喜,夸言早知吐蕃有不臣之心,故将吐蕃王派来提亲的使臣逐走。亏韦氏那贱人大赞奸夫有先见之明,宗楚客大声和应,皇上夸奖,旁人尚有何可说的?”   听雨楼。主厅。   龙鹰坐在李隆基对面,符太、高力士坐圆木桌的两侧,齐听李隆基大吐苦水,泄出心内愤懑不平之气。   龙鹰问道:“现时西界情况如何?”   李隆基道:“吐蕃之主赤德祖赞,在青海集结兵力,蠢蠢欲动,与边防军发生了几起冲突,形势危急。”   又叹道:“假设鹰爷仍在,岂会出现这般情况?”   符太问道:“据相王所述,会议间有人提及鹰爷的名字吗?”   李隆基苦笑摇首,道:“我猜人人心里都想到鹰爷,只是没人说出来。当然!武三思和宗楚客想的与其他人不同,乘机算计,一肚子坏水。”   高力士往龙鹰瞧来,双目射出钦佩之色,因龙鹰早预测到两人的情况。   符太问道:“两个奸贼提出什么奸计?”   李隆基面无表情的道:“调郭元振往征吐蕃,郭元振的位置则由武攸宜取代。”符太一怔道:“害郭元振是意料中事,可是调武攸宜这个长败之将到北疆,岂非推武攸宜进火坑,武三思怎会这么蠢?”   李隆基道:“郭元振出征吐蕃,以振国威,显示新朝的气象,由武三思提出。以武攸宜代郭元振,则是宗楚客的建议,宗贼颠倒功过,把武攸宜吃过的败仗,全说成胜仗,明捧暗害。武三思亦非没反对,提议由李多祚代郭元振,却被长公主和王父大力反对,原因清楚不过,李多祚如给调离京师,太子将任人宰割。”   龙鹰笑道:“武奸鬼今次‘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没有了武攸宜,等于没有了现时的陆大哥。”   符太笑道:“范爷心情不错呵!”   龙鹰道:“原本大坏,现在却大好。”   李隆基精神大振,忙问其故。   龙鹰道:“混水方能摸鱼,现在的朝廷,正是一滩混水。”   李隆基用神思索。   符太轻松的道:“临淄王莫费神,这家伙又在使卖关子的惯技,因这家伙的脑袋是不正常的,想出来的东西,正常人绝想不到,故无谓白花精神。”   李隆基欣然道:“与两位大哥相处,没一件事是正常的,隆基本忧心如焚,现在却大感乐在其中,苦事变乐趣。唉!请鹰爷点醒我正常的脑袋。”   高力士赞叹道:“鹰爷、经爷和临淄王均非常人也。”   符太失笑道:“小子真懂见缝插针。好哩!混蛋快说,否则我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龙鹰悠然自得地道:“论道行,太医大人该属修炼过千年成精的老妖级,竟这么没耐性。小弟必须先弄清楚个中情况,方可厘定摸鱼之计。哈哈!”   符太为之气结。   龙鹰转向李隆基道:“相王因何召你去见?”   李隆基道:“为想晓得北疆的情况。”   他在幽州经年,清楚北方的边防,熟悉郭元振。   又道:“王父对突厥人的恐惧,远大于吐蕃。”   龙鹰道:“即是说,相王并不希望将郭元振调离幽州,代表的肯定是与会者韦后、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意见,因郭大帅等于北方的长城,失掉了,突厥人可长驱直入。武三思还另有想法,就是不愿让武攸宜到北疆出丑,这样便形成我们所需的混水,也只有我们能提供针对两方的解决良方。”   符太没好气道:“可以说了吗?”   龙鹰道:“此招叫双管齐下,以李显为目标。一管是‘先皇报梦’,另一管是‘才女献计’,保证皇上变得坚定不移,难题迎刃而解。”   高力士叹道:“鹰爷卖关子,比任何人高明百倍。”   李隆基点头道:“隆基深有同感,虽明白话面的意思,仍感无从猜估。”   符太笑道:“这就是这家伙的‘技术就在这里’,他奶奶的,说还是不说?”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事关重大,思量可行之计,须同时考虑各方面的情况,吐蕃人的心意,当然不可忽略。”   见三人聚精会神的听着,方续下去,道:“大唐和吐蕃之争,转折点为‘大非川之战’,大唐虽以名将薛仁贵督师十万,仍大败而回,吐谷浑落入吐蕃手上,从此吐蕃统一青藏高原,在河陇地区打下坚实的根基,进而有与大唐争天下的实力,故此大唐一旦势弱,吐蕃来侵,乃必然的事。”   李隆基道:“鹰爷对我们和吐蕃间的情况,分析入微。幸好我方有黑齿常之,际此关键时刻,连败吐蕃,并加强青海一线的防御,自此吐蕃难作寸进,且因内有钦陵之乱,故横空牧野远道而来修好,还与鹰爷结为兄弟,共同应付突厥人。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谁想得到圣神皇帝一去,我们竟要与吐蕃兵戎相见。”   符太冷然道:“大家做兄弟的,不得不提醒临淄王,国与国间,讲的是个‘利’字,没天理人情可言。‘能战而后能和’,其他全为废话。”   李隆基迎上符太凌厉的眼神,颔首认同。   龙鹰道:“太医大人果然不是和稀泥,一句命中小弟所卖关子的核心去。我的提议,就是要营造出‘能战’的形势,且是不须经过连场大战,杀个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吐蕃人才明白我方有战的实力。”   符太苦笑道:“难怪你这混蛋的军事才能,天下无人不惧,像我这么熟悉你,又听你说了这么多话,到此刻对你什么娘的计策,竟愈听愈糊涂。临淄王和高小子有同感吗?”   李隆基心情明显转佳,笑吟吟瞧着高力士道:“我确满腹说话,方可表达心内的感受,但亦知不论怎么说,仍及不上副宫监的言简意赅,这方面我自认望尘莫及。”   龙鹰、符太听得哑然失笑。   高力士毫无惭色,先感谢李隆基的赞赏,道:“经爷已说得很清楚,所谓的‘有鬼神莫测之机’,该就是鹰爷这样子。‘夺石之战’如是,今天亦如是。”   李隆基鼓掌道:“说得好!”   龙鹰道:“勿要夸奖小弟,只因我晓得一些各位兄弟不知道的事。”   接着现出个伤感的神情,叹道:“人生实充满无奈的事,可是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不得不作出无奈的选择,也是不容选择。”   双目射出沉湎于过去某一刻的回忆,缓缓道:“横空牧野曾求我为他办一件事,就是将一个人调离与吐蕃接壤的西疆,我依言照办,回来禀上圣神皇帝,先帝遂将此人调往东北,代替方均。”   李隆基拍腿道:“莽布支!鹰爷厉害。”   又向符太和高力士解释,道:“莽布支为钦陵之子,钦陵兵败后,与亲叔赞婆率部投我大唐,先帝封赞婆为归德郡王,莽布支拜左玉钤卫将军、酒泉郡公。赞婆从此率其部众守洪源谷,以防吐蕃。莽布支一直与突厥作战,功劳显赫,对我大唐忠心耿耿。如得莽布支重返西疆,结合赞婆本部兵马,将如虎添翼,吐蕃人若想东侵,必须考虑能否过得莽布支和赞婆的一关,再非全无顾忌,收到鹰爷所说兵不血刃的奇效。”   高力士崇慕的道:“临淄王的识见,京师内除鹰爷、经爷外,无人能及。”   符太没好气道:“勿将我扯在一起,老子像你般的无知。”   李隆基不理他们说什么,径自向龙鹰道:“以莽布支代郭元振,不但可两全其美,且营造出太医大人所说‘能战而后能和’的大好形势。反对的,该只宗楚客一人,以他见风转舵的性情,大概不敢再说半句话。”   符太喝道:“还不说!”   龙鹰笑道:“太医大人息怒,小弟怎敢不说,还要说快点,好让王昱找小弟时,小弟可在七色馆大门处迎接。” 第四章 入庙拜神   七色馆的招牌横匾高悬铺门上,以红纸包起来,等待四天后面世的大日子,准备的工作火热进行。在这里,一切异于平常,别人累月才办得妥的事,于此只花几天的工夫。忙碌着的,除本馆增至一百五十人的兄弟外,还多了逾百工匠、艺匠,大半是闻风来帮忙的城内能手。   终于踏入馆门。   郑居中迎上来,扯着他衣袖朝内进走,低声道:“有客从幽州来。”   龙鹰大讶道:“是谁?”   若他说的是王昱,龙鹰不以为异,可是幽州来客,却想破脑袋仍猜不到。   郑居中道:“他自称姓方,虽然操流利汉语,外貌亦像我们中土人,但我总感到他言行举止似外来人,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又道:“现时四个铺子、工场、内进、外进,处处是人,我只好安排他到我的房间去。”   龙鹰在中进和内进间的天井止步,问道:“什么等级?”   郑居中道:“绝对是高手,长得很俊,但最特别的,是他一举一动,均潇洒好看,我不知该怎样去形容。他又有种衷心真诚的味儿,令人愿意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龙鹰心中一动,道:“是否舞蹈的感觉?”   郑居中不迭点头,道:“对!对!确像舞蹈,没更好的形容了。”   龙鹰一把扯着他继续走,大喜道:“我的娘!竟是老荒来了。他姓荒而不是方,是荒山野岭的‘荒’,确是自家兄弟。唔!此事必须保密,待我想清楚再决定。”   见郑居中一脸惊异神色,放开他,拍他肩头道:“反攻北帮的机会终于出现,迟些和你说。留意王昱或来找我,可请他到房间来见面。郑堂主清楚王昱是谁吗?”   郑居中兴奋的道:“当然知道!”   “遮弩被默啜杀了!”   虽然晓得此事早晚发生,消息入耳,龙鹰仍感震骇。   荒原舞续道:“圣神皇帝驾崩、鹰爷离国的消息传至默啜,准备充足,正蠢蠢欲动的突厥狼军,立即通过拿达斯要塞,先收复失陷于回纥人的土地,使其西进之路通行无阻,势如破竹的攻陷弓月城,遮弩仓皇逃往碎叶城,岂知遇上早布置途上的埋伏,当场战死,突骑施从此再不存在。整场歼灭战,只花半年时间,令默啜声威大振。”   龙鹰深悉战事发生的地理环境,咋舌道:“这么快!遮弩骁勇善战,突骑施人亦以悍勇见称,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荒原舞道:“此战以匐俱为主帅,一个叫凌宇当雄的年轻将领为副,据传此人由金狼军大统领莫哥全力推荐,智勇双全。军功虽尽归小可汗匐俱,但人人晓得实因有此人从中策划,遮弩的首级便是由凌宇当雄割下来的。”   龙鹰道:“这家伙本身武功如何?”   荒原舞道:“恐怕突厥人才清楚,不过,有个可信的传闻,乃此人为拓跋斛罗的嫡传弟子,故能得默啜重用。”   又道:“默啜灭突骑施后,西塞各族噤若寒蝉。尤可虑者,回纥之主独解支忽然发病,西塞群龙无首,令默啜更肆无忌惮。幸而清除突骑施残部需时,突厥人仍算收敛。不过,据郭大帅的分析,不出半年,默啜必然南犯中土。”   龙鹰道:“你见过郭元振?”   荒原舞道:“我是应方均之托,走一趟幽州,向大帅提出警告。郭大帅确知兵之将,竟不惊反喜,认为此乃狠挫默啜的良机,关键是鹰爷能否抽身帮忙,再组劲旅。”   龙鹰道:“突厥人锋锐正盛,恐非那么容易吃,最怕他们避开幽州,令我们有力难施。”   荒原舞欣然道:“一切尽在大帅算中。对突厥人历来南侵的路线、战略,大帅下了苦功,巨细无遗。突厥人不来则已,来则肯定中计。大帅的定计,是针对突厥人避开幽州而设,故此由我们出手,因大帅必须坐镇幽州,此计方能奏效。”   龙鹰心忖由此可知,调走郭元振是多么愚蠢,如守幽州的是长败的武攸宜,默啜不用想的先破幽州,然后长驱直入,锋指洛阳,即使攻不下,可是对中土造成的损害,将永难弥补。   道:“大帅有何奇谋妙计?”   荒原舞道:“此计须贵朝配合,方有机会成事。大帅预测,不取幽州,另一最利于突厥行军的路线,将为朔方,因着默啜只顾忌郭元振一人,又以为鹰爷远赴南诏,没道理舍易取难,不经朔方而采其他路线。”   龙鹰赞叹道:“看似简单的预测,其中包含多大的思量和智能。向以神出鬼没著称的突厥狼军,竟被人掌握了进军的大致路线和时间。”   荒原舞微笑道:“不是大致,而是精确的路线,至乎时间。”   龙鹰大奇道:“有可能吗?”   荒原舞道:“此正是大帅下苦功的最大收成。”   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原来突厥人每次挥军南下,主帅都会先到某处祭狼神。”   龙鹰失声道:“祭狼神?”   荒原舞现出笑意,点头道:“是入庙拜神。”   接着解释道:“大帅从捜集回来的资料,发现突厥人每次大举渡过大河前,总会在大河北岸勾留一、二天,然后渡河。可是,依其行军和渡河的路线,这样的勾留,非但没必要,且为延误,于理不合。遂派人遍捜其勾留位置数百里的范围,终有大发现。”   龙鹰兴致盎然的聆听。   荒原舞沉声道:“探子发现了一座密藏林内的狼神庙。”   龙鹰恍然道:“确是天大的发现,教人难以相信。”   荒原舞道:“在朔方大河北岸,有座山叫狼山,山顶怪石嶙峋,形似仰天嗥叫的恶狼,旅人遂称之为狼山,就在此山南坡的一座密林内,突厥人建起一座石庙,非常隐蔽,如非有心搜寻,不可能发现。”   龙鹰大喜道:“他奶奶的,明白了。这座狼山,对突厥人肯定是吉兆祥瑞,认为他们的南侵,得狼神庇佑,遂在石山下秘处建石庙祭祀狼神。故而每次南犯,渡河前其主帅必先到此庙祭祀狼神,以求旗开得胜,而结果确每战皆胜,从此入庙祭神,变成渡河前的必然动作,惟恐不如此做,触怒狼神,得不到庇佑。”   荒原舞欣然道:“大帅的看法,与鹰爷相同。”   龙鹰道:“大帅有何定计?”   荒原舞道:“大帅这些年在贵土北疆,培养出不少杰出的人才,其中一个叫张仁愿者,特别出色,立下无数功劳,积功为大将。大帅遂使他统率一支仿效我们精兵旅的精锐部队,贵精不贵多,原本只有七百多人,但因田归道的千骑飞骑御卫来投,增加至一千二百人,大帅保证在张仁愿的悉心操练下,绝对是精兵里的精兵。”   接着双目闪闪发亮,盯着龙鹰道:“现时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掩饰鹰爷身份的方法。”   龙鹰心忖如非得郭元振在北疆主持大局,后果不堪想象。中土幅员广阔,北疆长达万里,突厥人南来,只要避强击弱,可轻易突破,可说防无可防。唯一办法,是枕重兵于大河南岸,待敌人渡河现踪,加以拦截。可是敌人是有备而来,己方仓卒应战,故没一次不吃大亏,反予敌方歼灭己军主力的良机。像今次般先一步掌握对方进犯路线,绝无仅有,实千载一时的良机,错过了永不回头。如若成功,可令默啜在未来一段长时期,不敢再来。   龙鹰道:“小弟如何配合?”   荒原舞道:“大帅准备上书皇上,虽短小,却精简,大意是默啜已破突骑施,南来犯我,指日可至,必须加强边防,而唯一之计,是任命张仁愿为朔方大总管,大帅愿为此背负军令状,否则只要突厥大军避过幽州,中土大祸即至。”   龙鹰苦恼道:“大帅的奏本,肯定给宗楚客那奸贼压着不放。”   荒原舞笑道:“武曌早有鉴及此,禅让时下了数道李显必须遵守的遗命,大部分与国防有关。其中一项,是举凡边疆大臣以红漆封印、红绸包装的密奏,可不经兵部直达贵皇,而贵皇必须立即启阅,并于三天内批核。”   龙鹰心忖竟有此事,不由不佩服女帝的高瞻远瞩,亦明白了郭元振当年因何这般有把握,可让方均出镇西塞。   荒原舞续道:“大帅调校好时间,我知会鹰爷后,立即去通知送密奏的小将,以让鹰爷运用影响力,促成此事。”   龙鹰断然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岂到李显不点头。”   荒原舞微笑道:“说完公事,到说私事的时候哩!”   龙鹰关切的道:“秀美?”   荒原舞含笑点头,道:“她诞下了女的小龙鹰。”   龙鹰欢欣如狂,本因诸事四面来袭,又事事关系重大,以致沉重至难负荷的脑袋,忽然释下所有重负,宛如飘然云端。   只要想想花秀美得女的喜悦,龙鹰似连胜百仗的充满成就的感觉。即使与花秀美相隔万水千山,他们的女儿,仍将他们紧密地连系在一起。   荒原舞叹道:“秀美后继有人矣!”   拍拍龙鹰肩头,道:“我去办事。晚上回来,再与你商讨行事的细节。”   荒原舞去后,王昱来了。   久别相逢,大家非常欢喜,稍叙离情后,转入正题。   龙鹰向王昱说出“先帝报梦”和“才女献计”之策,道:“这招是对皇上的左右夹击,觑准皇上的破绽弱点,不愁皇上不同意。微妙处,乃谅武三思不会反对,否则就是推武攸宜入火坑,更令他武氏子弟失掉在京城的军权。”   此时龙鹰已返回卧室,在自己的房间接待老朋友。   王昱欣慰的道:“自在大江碰上鹰爷,每遇危难,鹰爷总可想出没人可想出来的奇谋妙计,化解危机。今次‘能战而后能和’之计,更是妙绝一时。”   又沉吟道:“但与吐蕃交恶,始终不是办法,且予正虎视眈眈的突厥人可乘之机。唉!鹰爷可知在这么重要的国防会议上,竟没人肯讨论默啜的威胁,似如不存在般,随意迁调边防大将。”   龙鹰知他满腹牢骚,道:“吐蕃王之所以与我们反目,是因武三思那奸贼鲁莽拒婚,令吐蕃王以为我们不想与他修好,暗怀讨伐之心。‘解钤还须系铃人’,故解决之法,须由和亲入手,现在却未是适当时机。”   王昱苦笑道:“什么大唐复辟,然复辟成这般的烂摊子,不要也罢!皇上登位才年许光景,已是这个正事不理、政治黑暗、危机处处的局面,真不知如何捱下去?鹰爷……”   龙鹰截住他,道:“一切待应付过眼前危机再说。”   王昱痛心的道:“我很担心婉儿表妹。”   龙鹰讶道:“她现在甚得皇上宠爱,权势与日俱增,王大人有何担心?”   王昱叹道:“表面的风光,掩不住内里的凶险。昨天我曾向她指出:‘武氏,天之所废,不可兴也。现在表妹附于三思,若武氏子弟一旦出事,势受牵连,此灭族诛家之道。’请她三思。”   龙鹰心忖,惟有王昱和上官婉儿的亲族关系,方可以说得这般直接坦白。   道:“她如何反应?”   王昱道:“她没作声。依我瞧,她听不进我的话。”   龙鹰道:“她不是听不到你苦口婆心的忠告,而是很难向你解释皇朝现今的复杂形势。你表妹伺候女帝多年,比任何人更清楚李显是多么烂。你表妹亦非只得武奸鬼作倚赖,不过,可依附谁呢?在朝廷,即使韦后,谁不是身不由己?”   王登道:“表妹想见你。”   龙鹰欣然道:“正好我也想见她,愈快愈好,因有另一件紧急的事,须借助她对皇上的影响力。”   王昱讶道:“何事迫切至此?”   龙鹰遂说出郭元振对付突厥入侵的大计,因必须通过王昱去让上官婉儿晓得事情的严重。结语道:“看似天南地北的两起事,却密切关连,如不能同时化解,极可能使大唐由盛转衰。内忧已不可免,可是,至少在应付外患上,我们可以尽一点力。”   王昱道:“表妹告诉我,遇上重大决定,皇上不时会问表妹意见。嘿!不是问她的意见,而是问表妹关于圣神皇帝以前惯用的手段,特别在国防上。所以宗楚客那奸贼数次要将郭大帅调返京师,皇上均不予批准,否则恐怕北疆早崩掉。”   龙鹰怒道:“竟有此事!岂有此理。”   王昱试探道:“鹰爷当不坐视,对吗?”   龙鹰道:“多年兄弟,你老哥该晓得我是怎么样的人,很多事心照不宣。”   王昱默然片刻,道:“有一事想求鹰爷。”   龙鹰奇道:“大家兄弟,何用这般客气,只要办得到,绝不教你老哥失望。”   王昱道:“我想请鹰爷不论在何等情况下,都保着婉儿表妹。”   龙鹰一怔道:“对你表妹,王大人是否过度的悲观?”   王昱叹道:“恳请鹰爷应承。”   龙鹰肯定的道:“你老哥可以放心,我龙鹰有一口气在,定保着她。”   王昱道:“我现在立即回去见表妹,看怎样安排。鹰爷最好留在馆内。”   龙鹰送客。   门外有车马兵卫候驾,连串事件后,大官重臣出入,保安上一丝不苟。   王昱笑道:“真没想过,范爷到西京来,大做合香的生意,听说你的‘七色彩梦’,未开卖已红遍西京。”   龙鹰笑道:“有兴趣吗?有便先送你一盒,让王大人品评。”   王昱哈哈一笑,登车去也。 第五章 还须一见   龙鹰返卧室,坐在一角,思潮起伏。   世事没可能一成不变,任李显如何昏庸、不理国事,让韦后摆布,但始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事情有所思有所感。   从符太的《实录》罗列关于李显的事项,在对他母皇和己身的利益上,李显有自己的主张,独立于韦后的影响力外。   因着内心的愧疚、崇敬,有关母皇的事,他撇开韦后去征询皇弟、皇妹的意见,是晓得韦后对他母皇充满仇恨。女帝亦有先见之明,在军国大事上遗下指令,于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李显重用上官婉儿,事事征询,皆因在他眼里,上官婉儿等若母皇的化身,上官婉儿的认同,就是女帝的认同。李显虽然厌恶张柬之等五人,可是不论韦后、武三思如何唆摆诬告,仍不肯下辣手,很大可能是上官婉儿在暗里为张柬之等说项求情。才女最清楚,如李显公然将张柬之等的五王诛家灭族,肯定生变。   上官婉儿的特殊位置,本最招忌,不过她属武三思阵营的人,又深谙逢迎韦后之道,故此如鱼得水,游走于各大政治势力之间。   这些理解,在目前的情况下,非常重要,决定龙鹰该如何说服上官婉儿,由她向李显进言。   李显糊涂,但胆子小、畏怯的人关心的是己身的荣辱,一旦触及切身利益,可从漫无主见变得一意孤行,在立皇太子一事上,尽现他这方面的性情。   于李显来说,汤公公、丑神医,不但是心腹近臣,且为他切身利益的支持者;而汤公公、丑神医,更与皇后、公主和武三思等大臣有根本上的分别,就是两人从来没有特别的要求,从李显身上得益。   所以,当汤公公向李显说出他的“死谏”,李显连武三思也不放在心上,想到的只是为他起草诏令的上官婉儿,更没打算找韦后商量。   迁都后,当以为丑神医确犯了“地忌”,立准符太迁往兴庆宫,对韦后的反对置若罔闻。凡此种种,均显示当今皇上,仍是个在某方面有自己主张的人,非全为被扯线的傀儡。   既然如此,今次政治上的较劲角力,会否令李显多少有点觉悟?这是不可忽略的可能性。于李显的位置看,他就是大唐,大唐就是他,从上官婉儿香唇说出来的忠告,就是他母皇对他的忠告,同时关系到切身的利益和敬畏的女帝,不可能没感觉。   这个可能出现的变化,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上官婉儿亦会被牵累。   他奶奶的,自己愈来愈懂玩政治了。   假设自己以为只要是正确的事,又用心良苦,上官婉儿为了大唐的利益,对龙鹰言听计从,会是大错特错。   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   从上官婉儿为韦后筹谋定计,以巩固韦后的地位看,她绝不愿开罪韦后,或让韦后晓得她对李显有决定性的影响力。   如果没有武三思不愿让武攸宜代郭元振的因素,那任龙鹰舌粲莲花,仍难说服上官婉儿。   我的娘!   掏出〈西京篇〉,揭卷阅读。   符太坐在后院的亭子里,什么都不想做。自今早起来后,懒洋洋的,似乎世上没任何事可令他提起劲儿,也没吃早点的胃口,更不用说“万水千山”的到尚药局办公。   小敏儿捧茶来伺候,半强逼的着他喝了几口,坐到他旁,道:“大人有心事?”   符太叹了一口气,道:“我想着一个人!”   小敏儿的表情变得僵硬,垂下头去。   符太在宫内耽了这么久,开始对观察别人的眉头眼额,积累了少许心得,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想的是个男人。”   小敏儿色变道:“男人?”   符太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小敏儿就像那混蛋,初遇时,当自己说对女人不感兴趣,便以为他喜欢男人。   小敏儿更甚,因自己不碰她,胡想出各种可能性,其中之一肯定是主子有龙阳之癖,否则不会如现在般反应这么大。   符太道:“想男人并不代表欢喜男人,小敏儿放心,我只好女色,不碰你是策略上的必须,否则如何骇走八公主?”   小敏儿拍拍胸脯,犹有余悸,毫不掩饰的道:“差些儿吓坏敏儿哩!”   符太怜惜的道:“这是否你一直担心的事?”   小敏儿赧然点头,又瞄他一眼道:“大人想的是哪一个人?”   符太叹道:“是个该早已来了,却尚未到的大混蛋。”   小敏儿笑眯眯的,轻轻地道:“是否那个大人错写为神‘龙’氏的混蛋呢?”   符太骇得瞪大眼睛瞧她。   小敏儿嘟着小鸭嘴,得意洋洋地道:“敏儿的心想着大人,挂着大人,又有空闲,不似大人般忙得没时间想东西。”   符太暗抹一把冷汗,当时以为已过了关,岂知小敏儿一直密藏疑问。幸好一直善待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要说话,高力士来了。   王昱到。   今趟王昱骑马来,随行八人,全是巴蜀的高手,追随王昱多年,可见王昱在巴蜀扎稳根基。   人马驰出西市,转右朝南走。   两人并骑而行。   王昱道:“她刚从宫内回府,很累,不过晓得范当家想见她,一口答应。”   虽说前后都是王昱的心腹手下,但因王昱不懂武功,没有传音入密的本领,很多话不方便说。   龙鹰表示谢意后,直至抵达曲江西岸的昭容府,再没说话。   上官婉儿在昭容府的正厅见龙鹰,厅堂格局布置,令龙鹰有熟悉的感觉,勾起往昔的回忆,一贯地高洁淡雅,显示出主人家的素养。   分宾主坐下后,龙鹰和王昱分坐左、右下首,伺候的婢子全退出厅外。   眼前足可与当朝任何权贵分庭抗礼的美人儿,刚沐浴更衣,香喷喷的,仍有点累,却没丝毫憔悴,眸珠黑溜溜的,顾盼生妍,但因有王昱在座,故特意收敛,庄重自持。   王昱感觉到两人间异样的气氛,低声问他表妹道:“我是否该避席?”   上官婉儿目光投往龙鹰,询问他的意见。   龙鹰笑道:“当然不用,大家自己人,什么话都可以听,都可以说。”   王昱向龙鹰道:“听昭容所言,自圣神皇帝襌让后,你们一直没见过面。”   上官婉儿心中有愧的垂下螓首。   龙鹰道:“因真的不该见面,今次小弟到西京来,乃奉先帝遗命,有三大目标。”   他开门见山的道出不放手的原因,是为安上官婉儿的心,以争取她的合作。到今天,如他仍不愿将胖公公的忠告,铭记心头,就是大笨蛋。太平如是,上官婉儿如是,怎么亲密的关系,只能发挥少许作用,最后仍是切身的利益。   宫内有权势的女人,个个都是这样子,不能用常情测度。   如此想法,以前会令他悲哀伤感,现在习以为常。   上官婉儿抬头朝他瞧来,神情复杂,轻柔的道:“婉儿在听着!”   龙鹰从容道:“首个目标,是保着大唐的江山,也是圣神皇帝儿子的江山,简言之就是保着圣神皇帝的家当。不能明着做,就暗里做。”   上官婉儿微一颔首,表示明白,然后轻描淡写地问道:“办得到吗?”   龙鹰微笑道:“若没期限,肯定办不到。我答应圣神皇帝,由李显登位起算,三年内尽我之能,以报圣神皇帝知遇之恩。三年后还我自由,再不过问大唐的事。”   这番话,如果在“神龙政变”前说出来,大概没多少个人相信,现在却不到其他人不相信。于几为立于不败之地的情况下,龙鹰仍把皇座拱手让给李显,是教人无可争议铁铮铮的事实。   上官婉儿叹道:“今天的内廷会议上,不论哪个人,心里想到的,都是鹰爷你,只是没人敢提起这个禁忌的名字。若有鹰爷在,我们何须伤透脑筋。”   又问道:“第二个目标呢?”   龙鹰正容道:“第二个目标是从刚才说的大前提衍生出来,为的正是应付眼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为的不止是大唐朝的皇权,还有无辜百姓的生命和财产,绝不容外族搜掠掳人的灾祸,再一次发生。”   上官婉儿并非皇族出身,怎都较太平有血性,且长期受女帝爱民如子的胸怀熏陶,多少沾染了女帝这方面的思想。换过说话的对象是太平,他会将最后两句省回上官婉儿皱眉道:“除非由鹰爷挂帅,亲身出马,否则有何应付良方?”   龙鹰心忖难怪她筑起堤防,因最害怕的,是他龙鹰要通过她的口,提出“龙鹰回朝”的请求,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龙鹰哑然笑道:“昭容一直低估我龙鹰,到今天仍没改变过。”   上官婉儿俏脸微红,浅嗔道:“谁敢低估你鹰爷呵?”   龙鹰耸肩洒然道:“昭容曾否有过二至三天的日子,认为小弟必死无疑?”   一旁的王昱默默聆听,不时现出深深思索的神情。   上官婉儿垂首,轻轻道:“鹰爷又知否,那二、三天是婉儿一生里最难受的日子?”   王昱看看龙鹰,看看上官婉儿,终察觉两人间的关系,并非一般的关系。   龙鹰暗忖上官婉儿“宝刀未老”,幽幽怨怨吐出来的两句话,将存在于他们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化解至丝毫不剩。   龙鹰沉声道:“应付今次危机之法,叫连消带打,消的是与吐蕃的兵戎相见,打的是南侵的狼军。”   上官婉儿骇然道:“突厥狼军?”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过了几年北疆稳如泰山的安乐日子,大唐君臣淡忘了突厥人的威胁,生出威胁再不存在的错觉。   龙鹰道:“默啜打垮了突骑施,回纥王独解支病倒,西域再无牵制默啜的力量,我龙鹰又不容于当朝,兼之吐蕃枕重兵于西疆,蠢蠢欲动,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王昱插言道:“鹰爷已有万全之策,惟须昭容配合。”   上官婉儿叹一口气,脸露难色。   龙鹰没有怪她,任何人处在她的位置,亦感为难。幸好自己先一步想通她的处境,若只懂得晓以他什么娘的大义,硬逼她去做与其眼前利益背道而驰的事,美人儿被逼阳奉阴违,才真的误事。   上官婉儿道:“为何皇上尚未收到突厥人的消息?”   龙鹰道:“奏章将于明天早上,以红漆封印,送到他的龙桌上。”   上官婉儿呆瞪着他。   龙鹰道:“昭容须做的,是什么都不做,保持被动。直至皇上迟疑难决,垂询昭容的意见,昭容才在两件事上,于不超出职权范围下,加以调节,并把守着谕令落笔着墨的一关。”   上官婉儿明显松一口气,道:“愿闻其详。”   龙鹰瞥王昱一眼,接受他称善的眼神,悠然道:“今夜,太医大人造了个噩梦,梦见城北起火,接着圣神皇帝现身报梦,令太医大人耳鼓回响着一个人的名字,浑身冷汗的醒转过来。太医大人愈想愈不妥当,起来后天未亮入宫见皇上,禀上圣神皇帝报梦之事。哈!技术就在这里,皇上吩咐太医绝不可将此梦告诉任何人。然后,他会怎样做?”   上官婉儿想也不想,道:“立即召见长公主和相王。”   又皱眉道:“此人是谁?”   龙鹰道:“莽布支!”   上官婉儿苦思片刻,终记起有这么的一个人,道:“就是随亲叔投奔我们大唐的钦陵之子,圣神皇帝对他们礼遇甚隆,令他们率部众守洪源谷,防吐蕃、战突厥。”   接着道:“然而,后来不知因何事,圣神皇帝忽然把莽布支调往东北,代替方均的位置。”   龙鹰向王昱苦笑道:“朝廷的重臣里,除昭容外,恐怕连掌管兵马的宗楚客亦不知有这么的一个人。”   王昱欣然道:“好处是宗楚客缺乏反对的理据,因根本不知道。”   龙鹰解释了调迁的原因,是出于横空牧野的请求,道:“不问而知,莽布支正是吐蕃人最害怕的猛将。此为‘能战而后能和’之计,最终目的,是与吐蕃和亲。”   王昱赞叹道:“没可能有更高明的对策哩!”   上官婉儿同意道:“若皇上召婉儿去问莽布支的事,婉儿如实道出。大相该支持这个新的提议。”   有点意乱情迷的瞥龙鹰一眼后,道:“鹰爷才是懂得国防和军事的人。”   龙鹰道:“除小弟外,至少尚有一个人,就是郭元振郭大帅。他的奏本明早抵京,内里有一关键要求,能否击退狼军,就看皇上的决定,看大唐是否仍气数未尽。”   上官婉儿微嗔道:“不用鹰爷提醒,婉儿也有分寸。究竟何事?”   龙鹰道:“皇上须任命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郭大帅已为此立下军令状。”   上官婉儿道:“婉儿会在皇上找宗尚书商讨前,详细向皇上解释其中的利害关系。”   王昱道:“对此,鹰爷在圣神皇帝向太医报梦一事上,早有伏笔。京城北边火势熊熊,代表北疆有事,烽火连天。”   上官婉儿胸有成竹的道:“婉儿曾多次向皇上强调,郭大帅对朝廷忠心耿耿,圣神皇帝更视郭大帅为唯一可倚仗守稳北疆的人,并不是今天才说。如能在同一廷会内,于解决了莽布支的任命后,提出郭大帅的请求,必得长公主和相王的支持,其他人则没有反对的理由。皇上并不顾忌鹰爷。”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待要告辞,上官婉儿俏脸微红,低垂螓首,轻轻道:“婉儿有几句话,想私下和鹰爷说。” 第六章 忘牛得牛   王昱送龙鹰出府门,在门外话别。   龙鹰问道:“王兄何时返巴蜀?”   王昱叹道:“事情有着落后,立即回去。”   又道:“真希望和范兄有多点相聚的时间,只恨在目前的形势下,不宜多见,令人无奈。”   龙鹰伸手和他紧紧相握,百感交集,道:“王兄放心,所托之事,范某定尽力而为,不会令王兄失望。”   婉辞了王昱以马代步的提议,步行离开。   夺石成功后,诸事接踵而来,应接不暇,以龙鹰的坚强和善于应变,兼有魔种为后盾,仍感吃不消,漫步长街,是最佳的解压办法。在荒谷小屋生活的一段日子,漫游山野是每天的习惯,那时心无碍,无忧无虑。现在环境换了晚夜的长安,心欲静,脑筋却没法歇下来,难怪修行者要斩断尘缘,因浮沉人世的苦海,悲欢离合,再不由自己作主。   与长安各大势力的周旋,和田上渊的斗争,比对起张柬之等五王面临诛族之危,西、北两疆告急,已非他心之所系。幸好在这个艰难的时候里,得悉花秀美为他诞下爱女,仿似在绝对的黑暗里,看到一点永不泯灭的亮火,燃起了他奋战的斗志。   想想龟兹美女得偿所愿的满足和喜悦,心里填满难以言表的深刻滋味。回想与花秀美的爱恋,龟兹夜舞,多么希望光阴可停留在那一刻。冷淡离漠、深得龟兹舞乐精粹的娇娆,内里蕴藏着强烈的焰火,一旦释放出来,没有人为的堤防可以抗御。在大漠的美好日子,只要他们在一起,帐内夜夜春色,毫无保留的恩赐、奉献,荒唐处成为他俩间永不可告诉第三者的秘密。   上天待他绝不薄,他没半句怨言。   从仍是公主的太平踏足他小石屋的一刻,他的人生永远不能回复以前的样子,命运的滔天巨浪一个接一个的迎来,不没顶就是另一个新的天地、新的阶段。   甫抵神都,一战成名,还获女帝赐赠人雅和陪嫁的姊妹,就在搏杀薛怀义前,遇上将他生命导往另一方向的仙子。   犹记得董家酒楼,于第三层楼的厢房内,俯望着俏秀无伦的小魔女,怒马彩衣从天津桥奔驰而过,当时他有否想过,小魔女下嫁他龙鹰?   龙鹰但愿能忘掉世上所有斗争仇杀,剩记牢人生里值得他无限珍惜的人与事。   返七色馆后,给郑居中拉了去与香怪等商讨铺子开张的事、有关的安排。大致上,并没有如因如坊般的启业盛典,不会铺张,循例揭牌匾、烧两串爆竹,以茶点招待来贺的嘉宾,却在送礼上着墨,“更香”加上“七色彩梦”,既可宾主尽兴,又收宣传效用。   谈妥细节,已是二更时分,龙鹰倒头大睡,翌晨被清韵的动人声音弄醒,她和香怪就在卧室和工场间的天井说话。晨早听到迷人美女仙籁般的甜美话语声,龙鹰视之为天大吉兆,因今天事情的发展,关系重大,不容有失,故任何事自然而然扯到这方面去。   龙鹰心情大佳的匆匆梳洗更衣,到外面与清韵打招呼问好。   清韵与香怪站得很近,喁喁细语。   她绝不是故意吵醒龙鹰,一直低声说话,问题在龙鹰的听觉太敏锐了,而换过是其他人说话,他可以天然排斥,听若不闻,独抗拒不了,也不愿抗拒她别树一格的说话韵味。   清韵一双妙目朝他看来,笑盈盈的道:“终见到范爷哩!”   龙鹰来到她身前,似瞧着个奇迹,她肯定通宵未睡,竟仍然容光焕发,艳色四射,毫无倦容。比香怪高半个头,丰腴撩人的娇躯,婷婷俏立,腰背挺直,自然有股说不出来的骄傲,但立在香怪身旁,却像依人小鸟,令本全不合衬的配搭,变得水乳交融地和谐。   香怪亦异常地神气,没半丝自惭形秽的神色,看得龙鹰心内啧啧称奇。   笑道:“我是颠倒晨昏,人人早起工作,我仍抱着枕头寻梦。”   清韵笑道:“看来奴家的作息生活,比范爷更有规律,与鲁大哥和范爷说早安后,便回家睡觉。”   香怪解释道:“韵妹看中了我们另外两种合香。”   清韵道:“范爷亲配的‘洛神’非常棒,我们秦淮楼当然要捷足先登。”   又道:“奴家的女儿小梦曾来过呢,只是范爷仍高枕安卧,致缘悭一面。”   龙鹰知道接着来必是邀约,抢在前头道:“这几天是无事忙,然确忙得不可开交,待七色馆开铺后,定到秦淮楼拜会大姊和纪小姐。”   清韵千叮万嘱龙鹰记得答应过什么后,告辞离开,香怪送她由北面的铺门走。   正要趁有闲之际,到工场看情况进展,郑居中来了,神色凝重。   龙鹰讶道:“何事?”   郑居中沉声道:“田上渊来找范爷。”   龙鹰大为错愕,问道:“只他一人?”   郑居中点头应是,道:“他在铺门外,见铺内乱糟糟的,知趣地没进来。”接着吁出一口气道:“虽然清楚他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但外表斯文秀气,半点看不出他是龙头老大。明明没分毫气焰,但总感到他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已是不可一世,霸气十足。”   龙鹰道:“害怕吗?”   郑居中颓然道:“确为他的气势所慑。如此人物,是我平生首遇。难怪自冒起后,无人能撄其锋锐。”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道:“如果你晓得最近他接二连三受重挫,会更佩服他仍可气定神闲。如他般的高手都是这样子,斗志精钢似的坚定,超离成败。不过!我敢肯定他本无缺的心灵,已出现不该出现的缺口。”   拍拍郑居中,出铺会田上渊。   当他向郑居中说出此番话时,信心十足,心忖怎都错不到哪里去,因设身处地,自问受不起沉重至此的连番打击,特别是失去随身十多年的“五采石”。   可是,当他见到田上渊,方晓得自己错得厉害。   乍看下,站在行人道上的田上渊,与在洛阳相见时,无甚分别。儒服儒巾,一副高人雅士的气派,悠闲自得,眼神深邃处不可测度,白皙至近乎奇异的肌肤在日照下闪闪生辉。诚如郑居中形容的,随随便便负手立在那里,比起熙来攘往的行人,确具鹤立鸡群之姿、出尘之态。   直觉告诉龙鹰,眼前之子,不但没因接连受重创,致负上在短期内难以痊愈的伤势,又或因失掉“五采石”,颓唐失意,反比以前更强大难制,突破了之前的境界,充盈邪异的慑人气度。   田上渊已蜕变为他所不认识的异物。   怎可能呢?   明悟泉涌而来。   他奶奶的!正因他们夺走了田上渊的“五采石”,令他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想象,一直以来,行、住、坐、卧,“五采石”从不离身,虽受其益,亦被其限,笼罩在“五采石”的影响力里,情况一如“清神珠”之于符太,过犹不及。   龙鹰和符太假扮两大老妖,强夺“五采石”,竟帮了田上渊一个大忙,就在田上渊陷于似是绝境的失意里,绝处逢生,做出了蜕变式的突破,办到此前没法办得到的事,将处于明、暗两个极端的“明玉功”和“血手”,成功共冶于一炉。   我的娘!   田上渊再非以前的田上渊,他的成就,不论在正教或支教,肯定空前绝后。   “失牛”、“忘牛”后,田上渊将从符太初恋情人处劫夺回来的“明玉功”,与“血手”浑融为一,终于“得牛”。   龙鹰现时面对的,乃除“小三合”外,没任何凡世武功可克破的可怕劲敌。   过往的帅气和潇洒,转为他某种难言的特质,强化了他的冷酷和邪异,如从十八层地府下钻出人间世来作恶的混世魔王,不受任何约束、节制、禁戒。   龙鹰头皮发麻的朝他走过去。   刚才仍向郑居中口出豪言,此刻却塞满得而复失的挫败滋味。宛如手风畅顺的赌徒,一铺接一铺的赢下来,忽然将手上的筹码全赔进去,在筹集新的赌本前,没有翻身的希望。   田上渊笑了。   笑意从唇边逸出来,往两边扩展,双目闪烁着龙鹰从未在其他人眼内见过的金芒,张开双手,摆明是请君入瓮,要和他来个塞外流行的拥抱礼,就看龙鹰有否这个胆量。   他的自信全回来了。   龙鹰何来其他选项,绝不可让对方看出他“作贼心虚”,不过任田上渊以天作胆,仍未至于在市街上公然杀他,亦杀不了。   下一刻,两人紧拥在一起。   田上渊凑到龙鹰耳边,以充满感情,糅集同情、惋惜、伤感的声音语调,平静的道:“兄弟!走吧!”   以龙鹰的修为,亦给他的奇兵突袭,攻个措手不及。田上渊作出奇迹般的武道突破,上窥大明尊教无人曾踏足的秘境,随之是敌我形势逆转过来,龙鹰得来不易的喘息空间化为乌有,被逼落下风,主动掌握在对方手内。   龙鹰若仍诈傻扮懵,或重申说词,不但于事无补,徒令对方看不起自己。   田上渊轻拍他背部两下,似飘浮乏力,然每一下都像有个尖锥凿在他的心脉上,再扩散往全身经脉,少点功力绝禁受不起。   这是什么武功?   现时龙鹰最渴望的,是立即翻脸动手,痛痛快快与田上渊大干一场,胜负不在考虑之列。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务之急,是应付随时南下的突厥狼军。   台勒虚云将田上渊牵制在关中的如意算盘,已因田上渊的“先发制人”,再打不谨曰。   自己知自己事,到西京后辛苦经营的优势、取得的成就,因田上渊的两句话,尽付东流。问题再非如何抗击,而在如何体体面面的做出技术性的撤退。   对方有备而来,他猝不及防。   田上渊放开他,含笑瞧着,没半丝剑拔弩张的味儿,却比祭刀拉弓更令人心生寒意。   市街上车来人往,喧闹震天,蓝天白云下的西市明媚灿烂,虽身处闹市,龙鹰的感觉如在无人的孤岛上单独面对成精的妖魅,没人可帮得上忙。   龙鹰晓得犯了大错误。田上渊的变化乃非战之罪,超乎想象,可是他的确低估了宗楚客,此人智计之高,不在他任何大敌之下,关键处在尤西勒,对此人之所以出现在韦捷的随从里,他一直没作深思,实关连重大,喻示宗楚客、田上渊与韦族外戚的结合,已成武三思亦难逆转的政治洪流。   表面上,是北帮之主田上渊与他龙鹰的正面交锋、埋身搏斗,实质上仍是背后实力的较量。那从任何一个方向看,龙鹰仍处于暂时不可能翻盘的劣境。   田上渊以知心好友、闲聊两句的态度,友善的道:“回大江去吧!那处才是范当家的乐土和归宿之地。今次随范当家来的一众竹花帮徒,勿有半个留下来。如此,晚生保证你我间‘河水不犯井水’的协议,继续生效。”   龙鹰化去他攻入体内,可使功力稍逊者“永不超生”的不寒不暖之气,若无其事的微笑道:“范某欣赏田老哥的直接坦白,可是呵!范某人惯了做事有始有终,岂能说走便走,一切须待敝馆开张后,方可予大龙头一个圆满的交代。”   田上渊笑吟吟地道:“没问题,只要范当家将七色馆连铺卖给晚生,宽限多几天又如何?条件价钱保证兄弟你和桂帮主满意,现时属本地长安人的雇员全体续获聘用,有专长者如‘香怪’鲁丹,更可分享红利。”   龙鹰哈哈笑道:“大龙头做生意的手法,如若征战江湖、爽脆利落。不过,大龙头既特别提起桂有为桂帮主,当知非是范某人说了就算。”   田上渊环顾四周,见路过者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道:“这处不方便说话,我们走几步。”   领头朝市门举步。   龙鹰晓得触怒了他,使他动杀机,同时心内奇怪,任田上渊如何霸道,若动手杀自己,不论成功与否,等于公然不放武三思、至乎皇上、安乐等在眼内,非常不智。   当然,不理田上渊变得如何厉害,龙鹰何惧之有?夷然追到他身旁,并肩离开西市。   两人沿永安渠西岸漫步。   田上渊语重心长的道:“我是为范当家好,缺了范当家的照拂,贵馆的兄弟无权无勇。若托人照拂,有所谓长贫难顾,顾得一时,顾不了一辈子,但变成我北帮的物业,与范当家在背后支持,毫无差别。这是个我们不懂的行业,不会干涉七色馆的日常运作。”   龙鹰生出异样的感觉,难道猜错了他杀自己的决心?否则何用说这么多废话?   试探道:“大龙头言之成理,然而卖铺的事,怎都要得桂帮主点头,如此须待小弟返洛阳后,方可有一个肯定的答复。”   田上渊止步,别过脸来向他,道:“范当家何时离京?”   龙鹰明白过来,田上渊非是不杀他,只是不在京师内杀也,且做好了部署,不容“范轻舟”活着返回大江。最厉害的一着,是他必须和郑居中等竹花帮兄弟一起被逐,遇事时令龙鹰没法舍弃兄弟,独自逃生。   从容道:“敝馆哪天开张,那夜离京。”   田上渊淡淡道:“一言既出!”   龙鹰道:“驷马难追!”   田上渊现出笑意,点头道:“但愿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拍拍龙鹰肩膊,径自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龙鹰心情复杂,不知该开心还是屈辱。   无论如何,田上渊帮了他一个大忙,就是离京的借口。   现时唯一可凭恃的,是自己可鸟瞰式的视野,知己知彼。反之,田上渊虽智计过人,手段灵活,始终给局限一隅,没法看通全局。   正是这个缺失,他有信心令田上渊再一次阴沟里翻船,吃个意想不到的大亏。 第七章 临离托孤   宇文府。   宇文朔在所居院落的小厅接见,于一角坐下后,宇文朔皱眉道:“何事这般严重?”   龙鹰游目四顾,宇文朔的居所出奇地朴素,实而不华,除所需的桌、椅、几等基本家具外,没任何装饰布置,令龙鹰记起风过庭在洛阳女帝赐他的房子。   当时的风过庭生无可恋,现今眼前的世阀新一代领袖,透出的是苦行者式的生活态度。   龙鹰沉声道:“田上渊刚到七色馆找小弟,发出驱逐小弟离境的最后警告。”   宇文朔精神一振,道:“愈来愈刺激哩!范兄如何应付?”   龙鹰道:“小弟向他许诺,七色馆开张的那晚,与原属竹花帮的兄弟,拉大队离开。”   宇文朔先是一怔,然后沉吟道:“这不像范兄一贯玩命的作风,内里有何乾坤?”   龙鹰苦笑道:“关键在尤西勒,小弟一直有个错觉,就是此人是田上渊渗透韦后族人的重要棋子,可是看今天田上渊十足把握的模样,事情恐怕非似表面显示般的简单。宗楚客、田上渊和韦族,该已连成一气,先设法削少尹大人之权,现时则集中力量对付我。”   宇文朔沉声道:“你真的走?”   龙鹰点头。   宇文朔沉声道:“宗楚客和田上渊,岂肯放虎归山?”   龙鹰笑道:“这才是小弟离京的真正原因,以退为进也。噢!差点忘记告诉宇文兄,田上渊在武功上作出全面的突破,成就震古烁今。”   接着将自己对田上渊“忘牛得牛”的看法,详细道出。   宇文朔听罢叹道:“世间竟有此异事?不过!若然如此,他更不肯放过范兄。”   又注视打量他,好半晌后,不解道:“任我想破脑袋,仍想不到范兄安返南方之策,除非皇上派水师护航。”   龙鹰笑道:“故此小弟不得不来找宇文兄帮忙。”   宇文朔皱眉道:“纵然多了我和乾舜,可是大河是在北帮的控制下,田上渊绝不予我们公平对战的机会,而是凭压倒性的优势,令我们舟覆人亡。落水后,乱箭足杀得我们一个不留。”   龙鹰从容道:“没些儿手段,怎敢口出豪言?大河的一截,小弟应付。可是西京方面,须倚仗老兄。”   宇文朔不满道:“你说话总是说一半,不说一半,没开心见诚这回事。帮你的忙,宇文朔义不容辞,却不可讳莫如深,令本人有被你摆布的不愉快感觉。”   龙鹰赔笑道:“宇文兄息怒,因此事有着前因后果,不是几句话可解释清楚,须从头说起。”   接着正容道:“宇文兄可晓得,突厥人已击垮了突骑施,威凌大漠,其挥兵南来,是迫在眉睫之前的大祸?”   宇文朔双目爆闪精芒,心神被龙鹰峰回路转的说话吸引,道:“范兄的话,有卖点哩!本该为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件事,怎扯到一块儿去?愿闻之!”   龙鹰道:“前因仍离不开鹰爷,他人虽不在中土,可是他的精兵劲旅,却密藏在小弟的江舟隆内。此旅由一个原为大周将领,现则名义上解甲归田,叫丁伏民的人主持。”   说到这里,龙鹰暂停说话,以让宇文朔有思索和提问的空间。   宇文朔摆手,着他继续说下去,显出宇文朔的老练,蓄意不问,令龙鹰不知对方何所思,何所想,本身已是一种压力,逼得龙鹰不得不透露多一点。   争取宇文朔的支持,关系到整个撤退大计的成败,不容有失。除了自己的身份外,其他一切几全无隐瞒。   龙鹰续道:“勿以为鹰爷旗下的劲旅,自此改行做生意,事实上是鹰爷留下来厉害至极的一着棋,虽蛰伏大江,却形成一张笼罩塞内外的情报网,以郭元振大帅为中心,方均大将驻于外,丁伏民居中土之南,以飞鸽传书和驿马连成一气,一旦有事,可迅速全面动员,以应付突厥人为主目标,让鹰爷去得安心,陪娇妻爱儿在南诏过几年安乐日子。”   宇文朔目闪奇芒的瞧着他道:“内部有事又如何?”   龙鹰道:“小弟问过鹰爷同一个问题。他答,一天李显坐在皇座上,他没干预的闲情。劲旅被保留下来,是大帅的意愿,责任在大帅身上。”   因利乘便,这是龙鹰可想出来最合理的解释。   宇文朔道:“与田上渊的事,又有何关系?”   龙鹰岔开道:“一个针对突厥狼军南犯的告急奏本,今早送至皇上的龙桌上,万事俱备,只欠皇上批核。然而在皇上盖玺签署前,整个我们昵称为‘鹰网’的军事结构,已早上几个月启动。劲旅的主班底,再非身处大江,而是藏身大河南岸,等待时机。”   宇文朔讶道:“鹰爷的劲旅,也听范兄的调度?”   龙鹰道:“该说有商有量。小弟若给田上渊宰掉,对他们有何好处可言?”   宇文朔思索道:“虽说经长期征战训练,整体作战力之强,无庸置疑,却欠真正的高手。田上渊方面,我们所知的,与他真正的实力,出入可以很大。”   龙鹰道:“宇文兄有所不知哩!劲旅再非纯为汉族,而是囊括了塞外各族经得起考验的顶尖级高手,十根指头数之不尽。至于本族高手,在鹰爷、风公子悉心栽培下,至不济的那几个人,出来闯江湖亦会成为响当当的人物。除此之外,他们拥有精良的武器,群战之术堪称天下无双,否则怎得大帅看重?在大江混了好一段日子,经过改良的战船,肯定在性能和杀伤力上,胜过北帮任何战船。哼!对战船的识见,田上渊只能在小弟后面吃尘。”   宇文朔点头道:“在下比较明白范兄的位置哩!教人意想不到。”   又问道:“范兄会否参与对抗狼军的战役?”   龙鹰暗叹一口气,晓得随之而来必然的后果,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说假话,更不愿对宇文朔一个谎话接一个谎话。答道:“小弟义不容辞。”   宇文朔点头道:“在下可否将范兄视为鹰爷阵营的人?”   龙鹰微笑道:“精确点说,该可把小弟视为军方的人,打开始就是如此。到现在,与军方的关系千丝万缕,鹰爷以往当然比重最大,可是现今比重转移到郭大帅处。对江舟隆来说,是互惠互利的关系,特别在北帮视小弟为眼中刺的时刻,说到底仍是个求存的问题。”   宇文朔从容道:“就像对付张柬之的五王,宗楚客是兵部尚书,掌天下兵权,只要得皇上点头,可以政治手段剥夺郭大帅的兵权,范兄有何应对之策?”   龙鹰答道:“皇上不会这样做,皆因先帝有遗命在先。宇文兄清楚朝内微妙的变化吗?”   宇文朔叹道:“宇文破终为武官,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纵晓得仍不大明白。范兄有以教我。”   龙鹰道:“只说一事,就是立李重俊为太子,以李多祚为太傅,绝非娘娘、武三思或宗楚客所愿见。此事意义深远,对政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更代表皇上的觉醒,同时种下祸根。既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而这个‘第二次’,将在今天发生。”   宇文朔一怔道:“我不明白范兄在说什么?”   龙鹰道:“有关西疆和北陲重大人事调动的圣旨,于明早公布,假如郭大帅被调,一切休提。可是,若非如此,郭大帅的权力反进一步巩固,宇文兄当清楚小弟所言非虚。”   宇文朔苦笑道:“在下颇有点重温马球比赛的滋味,范兄总能令人莫测深浅。”   龙鹰诚恳的道:“我们仍是合作的伙伴吗?”   宇文朔深吸一口气道:“在下要参与对付田上渊的计划。”   龙鹰道:“以个人的立场,当然无任欢迎,可是就大局言之,却非常不智。”宇文朔讶道:“范兄胸臆内的大局,究竟是怎么样的大局?”   和宇文朔般的超卓人物说话,须非常小心,不可用错一个字。   龙鹰沉声道:“就是将北帮及其背后的支持者,连根拔起的部署,牵涉的是整个天下的形势。现在我们江舟隆和竹花帮的命运挂了钩,反击北帮的最佳手段,莫如让黄河帮趁北帮阵脚未稳之际卷土重来,首目标是洛阳。从何处倒下,从何处站起来。正是洛阳帮的覆灭,截断了竹花帮和黄河帮,陷黄河帮遭两面夹击的绝地。幸好现时的政治,再非尽倾北帮一方,管洛阳的是纪处讷,他只眼开、只眼闭,我们可放心办事。”   宇文朔道:“武三思反击了?”   龙鹰道:“宗楚客愈来愈不放武三思在眼内,因有韦后的外戚站在他的一方。宗楚客更是目前京师内最懂利用政治乱局的人,只是在刺杀陆大人一事上露了馅,惹起武三思的警觉。以我看,不只武三思,连皇上亦身处险境。对这方面,我们无能为力。”   宇文朔沉吟道:“刚才范兄说过,一天位子仍由皇上坐着,你们不会干涉。若再非如此,你们怎办?”   龙鹰避重就轻,道:“鹰爷答应圣神皇帝,会支持唐室子弟里的贤者。”   宇文朔沉声道:“这个人绝不是河间王,对吗?”   龙鹰欣然道:“大家心照不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鹰爷对皇座并无染指之心,在这方面,我们与宇文兄没有分歧,都是唐室的支持者。”   宇文朔现出深思的神色,缓缓道:“我可以在哪方面帮范兄的忙?”   龙鹰道:“给小弟瞧着七色馆。”   宇文朔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一旦范兄与田上渊交恶,七色馆成田上渊出气的对象。不过!范兄高估我了,我或可约束关中本地的势力,可是对宗楚客、田上渊或韦氏族人,却力有不逮。幸好非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龙鹰大喜问计。   宇文朔道:“让独孤家加入成为老板之一,凭倩然世妹与八公主的关系,八公主又与范兄关系良好,保证谁都不敢动七色馆半根毫毛。在适当时机,我放话出去,说太医大人和在下、香怪关系密切,如此更可万无一失,就是这么多吗?”   龙鹰沉声道:“我想与咸阳同乐会龙头陈善子秘密会面,请宇文兄安排。”   宇文朔点头道:“不过举手之劳,在下立即处理。”   接着皱起眉头道:“危险的事,由范兄一手包办了。须知我们和田上渊,有着血海深仇,这般的隔岸观火,我很不自在。”   龙鹰正容道:“一切待见过陈善子再说,宇文兄心里有个准备便成。在茫茫大河上,对方有备而来,杀田上渊谈何容易,却肯定是重创对方精锐的千载良机。唉!我还要去见武三思。有什么事,可由郑居中转告。”   武三思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大怒道:“田上渊岂非全不把我武三思放在眼内?”   到大相府前,龙鹰先返七色馆,见到七色馆候他进一步指示的荒原舞,商讨未来行动的细节后,两人分头行事。   龙鹰答道:“大相千万勿动气,不要质问宗尚书,因宗尚书大可推个一干二净,说成是江湖的闲事,是老田和轻舟间的恩怨。”   武三思眉头大皱,思量半晌后道:“轻舟答应得太爽快。”   龙鹰坦然道:“因仍未到与他撕破脸皮的时候。虽没说出来,但若田上渊向七色馆的手足下手,便防不胜防,与其每天提心吊胆,何不暂让他一着,当我将他在洛阳的势力连根拔起,他才晓得大相是惹不得的。”   又道:“轻舟唯一难以理解的,是田上渊凭什么有这个胆量?”   武三思道:“朝廷的事,轻舟不用理会,我自有主意,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轻舟能否活着到洛阳去?”   武三思在此点上,与宇文朔不谋而合,着眼处却有所不同。   宇文朔是设身处地,因深悉“范轻舟”的厉害,故有田上渊不肯“放虎归山”之语;武三思则从权力斗争的角度出发,将心比己,知宗楚客既要削他的羽翼,不会半途而废。   宗楚客来势汹汹,双管齐下,一方面削陆石夫的兵权,另一方面对“范轻舟”穷追猛打。   龙鹰微笑道:“大相放心,若轻舟这般易被宰掉,早死了不知多少次。如论真正实力,现今的北帮,与当年的大江联,仍有距离。”   武三思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轻松了点,道:“轻舟凭何有此看法?”   龙鹰解释道:“北帮看似实力强横,以狂风扫落叶的姿态,先歼洛阳帮,又在短短两年内,将黄河帮打至七零八落,原因在得大相和宗楚客的大力支持,也就是官府的明帮暗撑,令黄河帮的威势一落千丈,原本依附的地方大小势力,至乎帮内不够坚定之辈,生出离心。可是黄河帮创帮超过百年,根基深厚,田上渊又过于躁进,致元气大伤,因此在关中已力不从心,似强实弱,故而当失去大相的支持,田上渊对付轻舟之法,惟有刺杀一类的手段。”   武三思不住点头。   龙鹰续道:“大江联刚好相反,被官府全力讨伐,仍可保持实力,且能化整为零,全身而退,换过是田上渊的北帮,早变残兵败将,不足言勇。”   武三思道:“有道理!”   龙鹰道:“轻舟应付之法,离不开‘逆取顺守’四字真言。只要大相令官府不偏不倚,没偏帮任何一方,江湖事,江湖决,轻舟有信心颠覆阵脚未稳的北帮。”   武三思道:“如此我放心多了。”   又颇有感触的道:“轻舟今次到京师来,令我看穿宗楚客这个忘恩负义的奸徒的真面目。哼!待我处理一些事后,再和他好好算这笔帐。”   龙鹰心忖武三思是最没资格骂别人忘恩负义的人,而以武三思的性情,仍不得不暂忍一时之气,既因在利益上与宗楚客关系密切,更因宗楚客与韦族外戚结盟后,势大难制。   商量妥各方面的细节后,特别是有关七色馆未来的发展,龙鹰告辞离开。 第八章 与卿话别   俗谓“猛虎不及地头虫”,然而北帮仍未够得上地头虫的资格,充其量是先来一步的猛虎。田上渊能否在关中叱咤风云,不在他的武功高低,而在智计谋略,又要看与武三思逐渐出现分歧和利益冲突的宗楚客本身的发展,及其与田上渊关系的变化,在在需时。   因着田上渊和韦族的勾结,龙鹰可断言优势在宗楚客的一方,于目前的政治权力斗争里,韦后偏往己族,遂令宗楚客渐占上风,武三思不得不忍气吞声。可是,只要李显一天仍高踞龙座,武三思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此为李显的心结,即使在被放逐房州的时候,武三思一直暗里支持李显,后来更尽揽李显成功回朝的功劳,以李显近乎盲目的重情义,不会因任何事舍弃武三思。而更重要的,是武氏子弟乃女帝的亲族,由于李显对母皇心存愧疚,爱屋及乌,故不论朝臣如何派武氏子弟的不是,李显完全不为所动。   正是这般微妙复杂的形势,使田上渊不敢在关中骤起发难,即使铤而走险,仍难瞒过真正的地头虫宇文朔,以及陆石夫的城卫军,逞威变成自取其辱。   要到离开关中,才进入北帮的势力范围,不过!谁都清楚,北帮的所谓控制大河水运,只是霸占属黄河帮沿河两岸的地盘,在重要城池设置分坛,而非是置大河广阔的水域于绝对操控下。   情况一如大江,以官府的实力仍远办不到,休说北帮。以前北帮能在大河扬威耀武,因得官方暗中首肯,现在再难重弹旧调,遂成“范轻舟”与田上渊各凭大河之险,争雄斗胜之局。   表面看来,北帮确高手如云、人多船众。   可是,大河就是龙鹰的沙漠和荒原,不论北帮出动多少艘战船,仍在战船性能和水战之术上给比下去。   田上渊与其“内圈高手”,绝大部分是来自塞外的“旱鸭子”,而龙鹰方面则操舟好手如云,集江舟隆和竹花帮的精锐,何况还有龙鹰此一经得起虎跳峡和无回峡考验的人物。   论战船,南方向为造船业的圣地,接收了大江联大批优质战船后,选其性能最优越者,由竹花帮负起改良之责,故现载精兵旅北上的“江龙号”和“江蛟号”两船,超级战舰之名当之无愧。   田上渊吃亏之处,是未能知己知彼,茫不知龙鹰的军事布局,已因默啜的来犯启动,压根儿不知面对的是什么,更没想过有台勒虚云暗中计算他。老田“适逢其会”。   龙鹰翻墙进入无瑕的居所。   无瑕似早晓得他会来般,静坐厅堂一角,容色静如止水,恭候他大驾。   若无瑕般的高手,即使这般坐上三天三夜,仍不感丝毫不耐烦。   龙鹰直觉她在等候自己,是很难解释的感应,如此便如此。   坐到她身旁去,道:“田上渊终现身了。”   无瑕淡淡道:“我一直在旁瞧着,表面看,是久别重逢,言笑甚欢,以塞外的抱礼,代替了中土的江湖礼节。”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无瑕暗伺在旁,自己竟一无所觉,是因心神全落在田上渊处,还是无瑕进步了。由于无瑕的“媚术”与魔种天性相克,在多方面他都拿无瑕没法,不能像对付其他同级数高手那样的得心应手。   无瑕平静的道:“在田上渊身上,发生何事?”   龙鹰一句“怕老天爷方清楚”,可推个干净利落,无瑕很难就此寻根究底,追问下去。可是,肯定大不利他们间得来不易的发展。若有似无的情意,势荡然无存。   无瑕试探他。   问题在,无瑕对妲玛的事,掌握多少?   妲玛自小认识无瑕,童年时代培养出来的情谊最真挚,因没有成年人利益上的考虑。可以想象,妲玛万里迢迢的到中土来,必有方法可联络上无瑕,请她帮忙,更令龙鹰一直以为妲玛是“玉女宗”另一出色女弟子,到符太的“丑神医”接触妲玛,始知一场误会。   无瑕一直晓得有这么的一个厉害人物,盗去波斯大明教的五采石,到陶过遇刺,这个盗石者方现形,那时因田上渊分身有术,一时仍未怀疑到田上渊身上。   大江联一方对田上渊生出怀疑,始自“沧浪夜宴”,田上渊想见妲玛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妲玛肯赴宴。   到今天,从符太的《实录》,仍没法弄清楚妲玛和无瑕现时的关系,这方面,妲玛轻轻带过,可见妲玛对儿时友伴,非常维护。   故此,无瑕一直冷眼旁观,瞧着“范轻舟”、“丑神医”和妲玛三人联袂到延平门狱,处理释放皇甫长雄一事。   凭无瑕的智慧,不可能没点儿感觉。   接着是田上渊公然行刺陆石夫,事败遁逃,“范轻舟”恰于这段时间,失去影踪。   接着是妲玛的离开。   以大江联长于渗透的手段,宫内肯定有他们的内鬼,妲玛的离开,瞒不了他们多久。无瑕比任何人清楚,妲玛的离去,代表五采石物归原主,所以由田上渊的行刺失败,到妲玛的离去,其间当发生了无瑕不晓得的事,而“范轻舟”绝脱不掉关系。   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实为经深思熟虑后的算计,绝不易答。   龙鹰叹道:“大姊仍愿遵守我们间的协议吗?”   无瑕一双美目明亮起来,语调仍无惊无喜,淡然道:“这么严重?”   这个“保守秘密”的游戏,愈发动魄惊心,因另一面代表的是绝情和出卖,可是一天无瑕恪守协议,就是愈陷愈深,守的秘密愈多,愈显情意,非常微妙。   他不知无瑕芳心里有何滋味,只清楚自己如徘徊在高崖边缘,随时失足跌个粉身碎骨,愈来愈害怕。   有关田上渊的事,属不可透露的东西,然而从实际情况考虑,不透露的害处更大,因无瑕认定自己骗她,哪还来兴趣与他玩这个守密游戏。   无瑕会因自己向台勒虚云说谎吗?   想想也可令他心甜。   龙鹰道:“田上渊失掉了五采石。”   无瑕平静无波地问道:“如何失掉的?”   龙鹰暗呼好险,刚才所有猜想,纯为推测,于此一刻实在起来。   现在无瑕会否泄秘,不再在考虑之列,重要的是该透露多少,如何拿捏,仍无损大局?最完美的谎言,是大处上句句事实,将谎话没瑕疵的密藏起来。   何况至少尚有一半机会,无瑕继续为他守密,因牵涉到无瑕的儿时友好,还有是共点“更香”时双方微妙的“情投意合”。   龙鹰沉声道:“小弟早猜到,依据田上渊一贯的作风,定要置陆石夫于死,遂布下陷阱,引他上钩。事前我们做足准备工夫,请得宇文朔助阵,先一步查明他在城外藏身之所的大概位置。宇文朔保着陆石夫时,小弟偕太医王庭经和妲玛夫人,下手夺石。精采处是田上渊为方便行动,留下五采石在秘巢附近,只须赶跑他,夫人可凭独家心法感应到五采石藏处。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大功告成。”   无瑕细审他神情,轻柔的道:“人家尚未应承你守密,为何透露?”   龙鹰暗叫头痛,无瑕心细如发,无隙不窥,难缠至极。苦笑道:“因小弟不想瞒大姊,大姊要出卖小弟,也没法子。何况一件是糟,两件也是糟,惟有这样子,方可表达心内对大姊的感觉。”   无瑕凝望着他,道:“田上渊没认出你们是谁?”   龙鹰早知她有此提问,也是宇文朔当日的疑问。以田上渊的高明,即使罩头蒙脸,又在黑暗里,怎可能瞒过他?如是“明抢”,田上渊事后不闹个天翻地覆的来寻仇才怪。   事后,田上渊派乐彦、虚怀志这龙、虎两堂堂主来晤“范轻舟”的情况,无瑕肯定清楚。更因田上渊没有后续手段,无瑕猜到田上渊拿不着“范轻舟”的把柄。   “范轻舟”凭什么释疑?   龙鹰轻松的道:“陆石夫因早有预防,捱田上渊一掌时踢他一脚,老田在负伤下功力大打折扣,竟不知我们埋伏屋外。就在田上渊入屋的一刻,我们立即发动,蒙着脸乔扮两大老妖,前后夹击,但他确有两下子,反击下,小弟和太医同告受伤。当然!老田伤得比我们更重。”   无瑕赠他一个甜甜的笑容,欣然道:“范爷玉成了人家的一个心愿呢!”   龙鹰一怔道:“什么心愿?”   事实上他心知肚明,无瑕的心愿是妲玛成功取回五采石,也代表无瑕开始信任他,不怕泄露己身之秘。   无瑕道:“总言之是这样儿,勿追问。今天范爷来找人家,有何贵干?”   龙鹰咕哝道:“要有事才能来找你?想见你行不行?”   无瑕掩嘴娇笑道:“最爱看范爷怨男的怪模怪样,非常不自然,是装腔作势。说吧!还有何事是与田上渊没关系的,他如此寻上范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为叙旧聊天吗?”   一不做,二不休,龙鹰的目标是与无瑕的“媚术”正面交锋,攫取她芳心,现在有势可乘,岂肯错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虽成功为妲玛夫人取回五采石,完成王太医对她的承诺,却是祸福难料。他奶奶的,若小弟没估错,田上渊因祸得福,反因失掉五采石,武功上做出关键性的突破,杀他更困难了。”   龙鹰转话锋,再非应付无瑕的试探诘问,而是与佳人谈心。   无瑕分析道:“这是着意和不着意的分别,借助外物,终落下乘。田上渊该感激你们才对。”   又温柔的道:“范爷仍未说哩!”   “叮!”   内堂传来珠落铜盘的清音。   龙鹰呆瞪无瑕。   无瑕若无其事的道:“第二饼‘更香’嘛!现在是申时。范爷这门生意将赚大钱,欲罢不能呵!”   无瑕表面平静,龙鹰却察觉今回与她相聚首次情绪上的波动,非常轻微,但以无瑕的修为来说,却属异乎寻常。   更香不但是他俩间的小秘密,更是亲切的回忆,短短的相处,共享的生活情趣,惹起波纹涟漪。   龙鹰心神俱醉。   说实话,虽奉行胖公公“征服无瑕”的指令,却一直有不切实际、不可能有结果的感觉,宛如往水里捞月。   可是,际此一刻,他在黑暗里看到希望的星火,黑暗再非绝对的黑暗。   无瑕俏脸微红,嗔道:“不准你想歪了。”   龙鹰心内唤娘。   无瑕此刻来自真心的反应,比之任何媚术更撩人遐思,诱惑至极。   龙鹰大乐道:“什么都好!待小弟拿多几饼‘更香’来,那每一次报时辰,大姊都想起小弟。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想十二趟。哈哈!”   无瑕幽幽道:“有没有‘更香’,人家也想你。”   接着“噗哧”笑道:“想你又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明知田上渊中计,为何不请人家帮手?”   龙鹰苦笑道:“大姊认为小弟可以将我们的关系,告诉王庭经?为了大姊,小弟等若背叛了鹰爷,可怜我连大姊姓甚名谁,仍不大了了。”   无瑕垂下螓首,柔情似水的道:“人家叫无瑕,范爷记着哩!”   龙鹰不喜反惊,无瑕虽告知芳名,但龙鹰比对她先前的情态,感到她用上了媚术,说时不含丝毫情绪上的波动。   无瑕对“范轻舟”始终情意不足,关键是否也在自己,在龙鹰?龙鹰比诸“范轻舟”,有先入为主之势。   道:“暂当这个名字是真的。”   无瑕白他一眼,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毫不在意的可恨模样,偏又是最能触动人心的迷人姿态。   龙鹰道:“小弟今趟来,是向大姊道别。”   无瑕淡淡道:“田上渊逼你走吗?”   龙鹰点头应是,道:“小弟不得不走,既可避过老田找随我来的竹花帮兄弟出气,又可将计就计,得到在大河狠挫他的良机。哼!田上渊太小眷一某人了,敢捋他虎须,当然准备充足,不惧他反扑。”   无瑕道:“须我们帮忙吗?”   龙鹰道:“是配合。但不该是通过大姊,免致我们的秘密关系曝光,而是由我直接和小可汗沟通。”   无瑕担忧的道:“范爷凭何说服小可汗,你有足够的实力应付雄霸大河的田上渊?”   龙鹰再次感觉到无瑕的波动,显示她真的为自己着想,心内窃喜。从容道:“没时间说了。三天后,敝馆开张,当夜小弟和竹花帮的兄弟乘船离开。哈!当然只是表象。出关后,小弟另有布置,保证可杀得老田人仰船翻。他奶奶的!老田拣了最不该对付小弟的地方,对付小弟。若他晓得我连虎跳峡都不放在眼内,肯定不致这么愚蠢。”   说这番话时,龙鹰语调铿锵,豪气干云,字字掷地有声。   无瑕那颗秘不可测的芳心给他扰动了,现出意乱之色,虽稍露即逝,却显示了她对“范轻舟”的英雄气魄,非无动于衷。   由田上渊杀陶过开始,大江联想尽办法,仍奈何不了田上渊,一个原因是田上渊得官家全力支持,更决定性的原因是田上渊确实力强横,本身又雄才大略,处处占尽先机。到大江联突袭田上渊无功,大江联再无力翻盘。   可是,“范轻舟”来京师不过区区十来天,已将一面倒的情况扭转过来,田上渊从无懈可击,变得有隙可乘,接连受挫。   深悉情况的无瑕,对“范轻舟”的豪言壮语,有着至深的体会。   从飞马节开始,刺杀、球赛,无瑕亲自出手又或旁观,目睹着“范轻舟”出色的表现,不可能没有感觉。   龙鹰长身而起,在无瑕站起来前,移到她身前,两手按在她放在扶手的一双柔荑去,俯头深深望进她上仰的明眸内,发自肺腑的道:“我不晓得我们的将来,但永远忘不掉这一刻。”   接着俯前在她香唇重重的、狂野的吻了一口,然后不回头的离开。 第九章 全面部署   直至跨过七色馆的门坎,龙鹰仍在回味与无瑕的亲吻,那是迄今与“玉女宗”第一高手最深情的接触,绝不止于肉体的感受,而是根源有异,但同属精神类,分处至阴至阳两极、相克相生的功法的交锋交融。   此吻能在无瑕的芳心内引发何等强烈的回响,惟她晓得。但龙鹰确被她颠倒了,色、声、香、味、触合奏而成丰润无匹的触感,比对起他分别以龙鹰和“范轻舟”,至乎“康老怪”与她的长期“往还”,虽只是小插曲,却是龙鹰生命里又一个巅峰,永难忘怀。   这次“情袭”得手,由很多条件配合,道别是主题。   无瑕要避,肯定可避开,或只让他吻脸蛋,且当他亲她柔软湿润的香唇时,被他窥见敞开心扉的心灵波动,没保留,在魔种的冲击下,也不可能有保留。   此吻可带来他们间关系怎么样的变化?   龙鹰拭目以待。   甫入门,郑居中迎上来道:“我一直在等范爷回来。”   龙鹰问道:“有人来找我,对吗?”   他们并肩离开铺堂,朝内进走。   到工场门外,郑居中止步,道:“我依范爷之言,向香怪说清楚情况,他明白,也谅解,却不愿担起这么大和人人瞩目的一盘生意,香怪说望范爷体谅,能向皇甫长雄报仇雪恨,他已感痛快满足,现时对名利看得很淡,只望当个与世无争的调香师,七色馆是他最理想的安身立命之所。”   龙鹰心忖香怪是否极泰来,老天爷似安排好了般,令他在最失意、生不如死的时候遇上自己,重振声望,成为京师的传奇,想“功成身退”的当儿,有宇文朔提出让独孤家接掌七色馆,香怪可得其所哉。此外,还得美艳如花的清韵作红颜知己,尚有何求?香怪失去了的,永远不能挽回来,但灾劫后的安乐平和,心有所归,怎都可稍作补偿。   道:“他的愿望该可成真。”   接着说出宇文朔为保七色馆的提议。   郑居中欣然道:“如可成事,可令我们安心。真没想过,船从扬州启航时,我和众兄弟都视此行为苦差事,心情沉重,岂知柳暗花明,别有洞天,变为反击北帮的行动。”   又道:“宇文朔、高侍臣先后来找范爷,我依范爷之言,一一安排。”   龙鹰点头称许,弄清楚安排的细节后,问道:“开馆的事,准备好了吗?”   郑居中道:“大致上没问题,我们是门外汉,可是新加入的兄弟人人在香料行打滚多年,经营七色馆如吃饭、睡觉般容易。万事起头难,有了个这么好的开始,还有何困难。”   接着欲言又止。   龙鹰问其故。   郑居中叹道:“有些兄弟很舍不得。”   龙鹰心忖李趣肯定是其中之一,道:“告诉他们,只是暂时性的撤退,迟则数年,我们定卷土重来。”   郑居中点头道:“我也是这样安慰他们。真古怪,以前我也认为干香料业有啥瘾儿,到现在方发觉任何行业,实存在着外人所不晓得的深奥学问,可造福人世。”   龙鹰笑道:“人世间处处胜境,就看我们能否深入去体验。好哩!我又要出门去,着众兄弟没必要尽量留在馆内,做好大后天晚上离开的准备。”   在西市西南丰邑坊一所不起眼、邻近延平门的民居,龙鹰与咸阳同乐会的帮主陈善子秘密会面。   陈善子四十岁许的年纪,相貌清臞,硬朗爽脆,说话不会转弯抹角,直接而诚恳。也只有这样的性格,可于黄河帮崩溃后,仍不肯向田上渊称臣,但若非关中情况特殊,田上渊又阵脚未稳,陈善子能否像现今般的安然无恙,属未知之数。   宇文朔在得到龙鹰同意下,向陈善子说清楚情况,解释了各方复杂微妙的关系,道出龙鹰的意图,省去了不少唇舌。   在民房的小厅堂内,三人围桌商议。   陈善子道:“我可以在什么地方帮得上范当家的忙?”   龙鹰道:“有会主这句话我安心了。由于事情牵涉到韦氏族人,若我们合作的事外泄,很难瞒得过他们的耳目,故保密为上,其他均为次要。”   宇文朔皱眉道:“同乐会与关中其他帮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滴水不漏,近乎不可能。”   龙鹰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今次与会主见面,是碰个头,打个招呼,让会主清楚情况。当黄河帮卷土重来的复仇之师,偕竹花帮和江舟隆收复洛阳,田上渊势无暇他顾,可大大减轻同乐会目前受到的压力。”   陈善子担忧的道:“陶显扬仍可东山再起吗?”   龙鹰心忖这方面有台勒虚云去忧心,保证道:“绝无疑问!”   宇文朔讶道:“范兄有和陶少帮主联络吗?竟如此肯定。”   他已说得含蓄,不久前龙鹰问过他黄河帮的情况,故他清楚龙鹰知道的,尚未及他。   龙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黄河帮百年基业,岂是北帮短短数年间可斩草除根。且田上渊来历不明,又与声誉极差的武三思关系密切,人心不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即使陶显扬剩下单人匹马,只要我们助他收复洛阳,重振声威,那时他振臂一呼,天下景从,再下来就是大河的争夺战。此时的田上渊,将失去了官府的支持,就要看究竟是他的战船队厉害,还是我们竹花帮和江舟隆的水上雄师了得。他奶奶的!根本不须待那么久,只要我范轻舟能凭一艘战船,闯过田上渊在大河布下的天罗地网,安抵洛阳,田上渊再无可恃。”   陈善子拍桌喝道:“范当家说得豪气,我陈善子服了。难怪京凉等说起范当家,人人一副犹有余悸的神色。”   又道:“我们同乐会也有十多艘性能极佳的船只,一、二晚工夫可改装为战船,全是黄河帮为我们从江南订造回来的,有什么可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龙鹰道:“首要保存实力,那在某一形势下,可发挥作用。今次的事,贵会不宜直接参与,只须乱敌耳目,确保在我们出关中前,田上渊没法向我发动攻击。”   陈善子连忙问计。   因如坊。   龙鹰到达时,因如坊尚未开门营业,他敲门报上身份,指名见荣士,一阵子后弓谋来迎他入坊,走了十多步,龙鹰已将大概情况交代清楚。   弓谋道:“田上渊非常霸道,又很可笑,既不晓得面对的是鹰爷,更不明白群敌环伺,人人欲取他性命。”   龙鹰道:“最想取他一命的是太少。唉!想起太少便头痛,不知如何可劝服他不去趁热闹,这小子比谁都好勇斗狠。”   弓谋道:“太少改变了很多,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得来不易,该懂得小不忍、乱大谋的道理。”   两人沿廊而行,从大门走往另一端,来到一座仿似虚悬池水上的精致楼房,香霸笑吟吟的出来迎迓,从弓谋处接收龙鹰。   香霸作老朋友状,挽着他的手弯,凑近压低声音耳语道:“小可汗早猜到轻舟到因如坊来找他,正恭候大驾。”   龙鹰不以为异,若非如此反奇怪。   要跟踪龙鹰,近乎不可能,谅无瑕也办不到,但监视七色馆,易似探囊,田上渊这么现身七色馆门外,立即触动大江联在西京的情报网,如此直踩七色馆,谁都猜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香霸挽着他左弯右曲的继续深进。   龙鹰随口问道:“荣老板生意如何?”   香霸喜上眉梢的道:“托赖,由开业到昨天,每晚都爆满。我做赌永远抱着一个宗旨,就是留有余地,绝不愿看着客人赌上身家财产,娱乐为主。”   龙鹰如听千古奇闻的忍不住问道:“怎可能办得到?”   香霸道:“就在‘限码限注’四字真言,我的女儿们均受过训练,深谙待客之道,故我因如坊异于其他赌坊。例如客人手风不顺,可劝他休息一会儿,又或改赌胜率较高的玩意。噢!到哩!”   两人停在一道桥廊前,接通一座雅致的水榭小筑。   龙鹰顺口问道:“二姑娘亦居于坊内吗?”   香霸摇头,答道:“她另有居所,现时她到了关西选料,有机会我安排她和轻舟见个面。”   他说得很客气,龙鹰却心知肚明,台勒虚云一方非不得已,不让他和沈香雪有碰头的机会。   香霸接着道:“小可汗在榭内等轻舟。”   龙鹰这才晓得台勒虚云单独见他,谢过香霸,举步踏上桥廊。   台勒虚云雄伟的体型映入眼帘,正负手立在一扇落地大窗前,凝望窗外池里一座假石山,深情专注,似可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和道理。   龙鹰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怕足音打扰了他的宁静。   台勒虚云冷然道:“田上渊是否想赶轻舟离场?”   龙鹰来到他身旁,并肩立在水榭西面的窗前,视野开阔,入目的是仙界秘境般的亭台楼阁,答道:“逐我、杀我,范某已成田上渊的头号敌人。”   台勒虚云以充满感情的声音,徐徐地道:“答案一直在那里,可是,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理解、掌握。事实上在过去,总隐隐约约感觉到,表面看似无隙可乘的田上渊,有个大缺点,可惜我们却还没有达到看穿他的那个水平。现在,机缘终于来了,是由轻舟带来的,破田上渊之法不仅是现成的,且是唾手可得。”   龙鹰想不佩服台勒虚云也不行,同一的事物,他却可有与别不同的看法,将于自己来说某一模模糊糊的感受,清晰精准地描述。   田上渊的缺点在哪里?   敢作敢为、果断迅猛,野心大至难以克制。这种性情,贯彻在他与黄河帮和洛阳帮争霸北方的激烈斗争里,也带来了北帮空前的成功。然而,世易时移,原本令田上渊致胜的因素,在现今的政治形势下,优点沦为缺点。“敢作敢为”变为“过于霸道”,“果断”顿成“鲁莽”,野心招忌。   本插针难入的北帮,顿然破绽处处,更被有识者预见田上渊的行动。   要破北帮,言之尚早,可是千载一时的开始、起点,正在眼前。   台勒虚云续道:“从今个事件,可判定田上渊只接受习以为常的己观,执着于不加反思的态度,换言之就是未能与时俱进,认为大河仍像他刚击溃黄河帮和洛阳帮时的老样儿,茫不知有我们在旁鹰瞵狼视。”   每次面对台勒虚云,龙鹰均有心儿被分作两半的奇异感受。一半感到敬重和被敔发,心情愉悦;另一半则为恐惧和悲哀,不知何时给他算中致命的一着,若如“北博之战”。   他的情绪,就在两种对立的心怀中飘忽游移。最难解脱仍数那宿命般的悲哀,终有一天,他们间须分出胜败存亡。   一时间,龙魔乏言以对,满腹想好的言词,不知该拿哪一句说出来。   台勒虚云朝他瞧来,道:“轻舟有何应对之法?”   台勒虚云随随便便一个问题,绝不易答,一是给他瞧破谎话连篇,或是被他悉穿底细,如何拿捏,煞费思量。   龙鹰沉着的道:“只要我抵达大河,将另有布置,可使田上渊吃个大亏。”   从西京沿漕渠东航,须经灞桥、新丰、渭南、华州、华阴、永丰,过潼关后进入大河,正式出关。   漕渠的宽度,最阔处仍及不上大河的四分之一,若于抵大河前被拦截,任战船性能如何优良,仍难发挥,船众人多的一方将占尽优势。   更要命的是北帮的总坛设于华阴,紧扼通往大河的水道咽喉,贸贸然闯关,与送死无异。   为打破困局,龙鹰用尽手上筹码。如果台勒虚云在此事上帮不上忙,那他们的结盟,尚有何意义可言?   台勒虚云道:“轻舟何时走?”   龙鹰答道:“七色馆开张那天,漏夜走。”   台勒虚云沉吟道:“那就是大后天的晚夜,轻舟坐的是否留下来的那艘船?”   龙鹰应是,补充道:“此船是到西京来三艘竹花帮的船里,性能最佳的一艘,若没载货,离城后又抛掉些不必要的东西,遇上拦截,非没有脱围的机会。”   台勒虚云道:“这就是依赖运气了。”   龙鹰不得不坦白,道:“我刚秘密见过咸阳同乐会的陈善子,由宇文朔穿针引线,届时若装作巧合的先后朝东航,可令田上渊因估计错误,乱了阵脚。”   台勒虚云道:“陈善子有多少艘船?”   龙鹰道:“能调动的有十七艘,若在阵式上玩花样,可发挥混淆敌人耳目的作用。”   台勒虚云道:“轻舟可知北帮有多少艘船?”   龙鹰道:“大约三百艘,是陈善子说的,可惜他不清楚在关内的数目。”   台勒虚云淡淡道:“是八十七艘。”   深望他一眼后,目光重投窗外,道:“如让他晓得你和陈善子的计划,正中田上渊下怀,来个一石二鸟。我几可肯定的告诉你,同乐会的行动,绝瞒不过他。田上渊虽未能在西京内称霸,可是他在水道上的势力,不容轻视。”   龙鹰苦笑道:“所以小弟来见小可汗。”   台勒虚云朝他瞧来,笑道:“今趟错有错着,令田上渊误以为轻舟的手段只得这么的一点点,大添他杀轻舟的信心。我们就来个将错就错,陈善子的船顺流走五十里后,逐一掉头回去,由实转虚。”   龙鹰大惑不解道:“有何作用?”   台勒虚云轻描淡写的道:“当田上渊的注意力全集中于轻舟闯关的船,我亲自领军,乘虚而入,从陆路突袭北帮在华阴的总坛,看可烧掉他们多少艘船。” 第十章 密谋大计   龙鹰是故意令台勒虚云认为他技穷,再从大江联的援手,窥看台勒虚云在北方的布局。   然而千猜万想,仍想不到台勒虚云抓紧机会,来个破局式的反击,从根本去动摇北帮。如他亲自领军,就表示视田上渊为相埒的对手,不容继上趟大河突袭田上渊后,再一次的无功而还。   以奇兵大规模的强攻北帮总坛,不可能是今天想到,大后天付诸行动,而是经长期部署,摸清摸楚老田在关内的实力分布,船只流动的情况,本身则秘密集结足够的人力物力。绝对地,如此已超出了一般江湖帮会的斗争仇杀,是彻头彻尾的军事行动,惟高奇湛旗下经严格训练的精锐胜任。   高奇湛早来了,在所有人的知感之外,密密行事。   凭田上渊的雄才大略,不可能没防大江联一手,可是田上渊的视野上有个盲点,就是弄不清楚大江联和“范轻舟”的真正关系,以为他们双方势不两立,互为牵制。   更没想过可配合无间的连手对付他。   离开因如坊,直赴兴庆宫,抵达时天已黑齐,符太、李隆基和高力士,在金花落的听雨楼,候他大驾。   四人在内园小亭说话。   三人仍未晓得有关田上渊方面的事,为免他们分神,龙鹰先问调兵遣将的进展。   符太示意高力士报告。   高力士兴奋的道:“今早伺候皇上时,小子依太医大人指示,禀上皇上太医大人前晚造了个奇梦,梦见圣神皇帝。问下去大人却不愿再谈。”   龙鹰向符太道:“高招!”   符太不将他的赞赏放上心的道:“政治就是耍花样,看谁耍得漂亮。”   李隆基道:“皇上不大清楚太医和高副宫监的关系,然他们均被皇上视为心腹近臣,造梦未想过是一唱一和。”   符太道:“汤公公推荐的大宫监人选,正是这个小子,但因汤公公千叮万嘱,皇上只放在心里。这是特殊的心态,在皇上心里,高小子逐渐代替了汤公公的位置,兼之高小子逢迎捧拍之道,高汤公公不知多少筹,皇上愈来愈爱高小子伺候他,乃必然之事。”   现时的符太不但心细,且非常谨慎。不像初当丑神医之际,一副随时拂袖而去的态度。   高力士道:“皇上又喜又惊,立即急召太医大人到大明宫见驾。”   龙鹰的目光转投符太。   符太摊手笑道:“老子当然依梦直言无忌,什么娘的西边起火,圣神皇帝在火里显现真身,喃喃念出莽布支之名。”   龙鹰一怔道:“不是北面起火?”   符太骂道:“太转折了,又要圣神皇帝在梦内多费唇舌。西边起火是西疆有难,吐蕃犯边,而莽布支就是救星,简单利落,童叟皆明。”   龙鹰认栽道:“是我想得不够周详。”   高力士赞美道:“大人思虑精密,鹰爷有容乃大。”   李隆基欣然道:“有副宫监在场,平添不少乐趣。”   符太道:“皇上从未听过莽布支之名,还以为是符咒一类的东西。到我告诉他莽布支是个人,本太医还与他在奚王帐内见过面、说过话,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李隆基在,符太相对以前,说话检点多了,是因明白皇族尊卑上下的一套。   符太道:“我只说梦里所见所闻,没加油添醋,又或画蛇添足怂恿皇上调莽布支到西疆去当边防大将。”   李隆基赞叹道:“人君多疑,即使皇上没起疑心,娘娘也起疑,鹰爷高明处,是知道皇上会找人来问,果然,皇上立即召昭容说话。巧合的是,郭大帅的告急文书,刚好送到。”   龙鹰道:“不是巧合,是配合。”   遂把荒原舞来找他的情况,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顺带说出先后见王昱和上官婉儿的经过。   李隆基道:“忙坏鹰爷哩!”   龙鹰道:“比起今天,算不了什么。”   又道:“先弄清楚皇上那边的情况。”   李隆基道:“我的消息来自王父,宫内发生的事,副宫监亲历其境,由他说较准确翔实。”   龙鹰发现高力士的一个优点,是不会抢着说话,特别有李隆基在座,吩咐他说,他才说,非常知机。   高力士恭敬报上,道:“皇上和昭容说过什么话,只他们晓得,该没传出来。”   符太哂道:“你怎知他们没在内廷会议上透露说话内容?”   高力士道:“经爷精明,皇上有个习惯,就是在娘娘前绝口不提圣神皇帝任何事,包括‘则天大圣皇后’之名,免与娘娘争执。凡与圣神皇帝有关的,皇上只和长公主、相王和昭容商量。”   符太和龙鹰交换眼色,均为高力士准确的观察和推断力惊异。   李隆基道:“皇上不提报梦一事,对我们非常有利。否则以武三思和宗楚客的为人,定对太医生疑。”   皇上隐瞒的事,上官婉儿岂敢泄密。何况与龙鹰有关,她绝不向武三思透露。   龙鹰思索道:“那皇上如何将似是无中生有般的莽布支,忽然变成议程内的人选?”   高力士道:“与昭容说话后,皇上召兵部尚书宗楚客、兵部侍郎崔日用和王昱大人一起入宫见他,谈了小半个时辰,才召开紧急内廷会议。”   龙鹰拍腿道:“肯定是上官婉儿的奇谋妙计,先慑服唯一够资格反对的宗楚客。”   符太道:“这种手腕,我们是学不来的,有崔日用和王昱在,不到宗楚客颠倒黑白,何况北方告急,突厥人随时来犯,最不懂兵法者,也知郭元振是动不得的。”   龙鹰问道:“结果呢?”   李隆基道:“结果就是我们心想事成,得偿所愿,郭大帅稳如泰山,皇令破例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出,十万火急的将莽布支从东北调往西疆,但不论如何快,怎都须三、四个月的时间。幸好莽布支的亲叔与本部驻扎在洪源谷,可在莽布支抵达前,支撑大局。”   符太向龙鹰笑道:“支持最热烈的,不是长公主或相王,而是武三思那奸鬼。哈!真讽刺。”   李隆基沉声道:“更重要的,是皇上已任命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鹰爷对此有何打算?”   符太问道:“朔方是什么东西?”   龙鹰苦笑道:“你问我,我问谁?临淄王该清楚点。”   高力士“咭”的一声笑出来。   符太也忍俊不住,笑骂道:“有何好笑的?不知就是不知。”   李隆基为之莞尔,欣然道:“朔方在幽州之西,汉代时已是边郡,有鸡鹿塞,是朔方郡在阴山西部长城沿线的军事要塞,更是外族出入我土的关塞。朔方郡辖地位于大河河套西北部,当大河流经临戎县,分为南北两支,朔方郡在大河分流的位置,对边防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龙鹰、符太、高力士同时动容,对李隆基刮目相看。   李隆基被他们瞪得尴尬起来,道:“到幽州这么久,怎都知得些儿边疆的事。”   符太问龙鹰道:“朔方因何变得重要?”   轮到龙鹰说话,说足半个时辰,方将情况清楚交代,最后在总结时,对符太先发制人,道:“两战只可二选其一,当然以对付突厥狼军远较过瘾刺激,更何况对付老田不用急在一时,从北疆凯旋而归,可顺势将北帮在洛阳的势力连根拔起,压得北帮不能踏足关外半步,最后与老田的决战,仍是在关中进行,太医明白了吗?”   符太苦恼道:“我还未打过水战,怎可缺席?”   看到高力士目瞪口呆的样子,找他出气道:“因何如此怪模怪样?未听过打仗吗?少见多怪!”   高力士长长吁出一口气,满脸崇敬,赞叹道:“两位爷儿教小子大开眼界,战争似游戏,等闲事也!”   龙鹰感触的道:“战争是人世间最惨痛的事,绝对冷血,残忍不仁,至乎人性泯灭,敌我双方均别无选择。只恨直到今天,除了以战争应付战争外,其他方法都行不通。”   李隆基道:“太医不是曾出使回纥,现在回纥王独解支病重,太医二度出使,名正言顺。”   高力士道:“皇上怎肯放人?”   李隆基微笑道:“皇上当然不情愿,可是想太医离开的,却大不乏人。”   符太大喜,望向龙鹰。   龙鹰道:“小弟绝不反对。”   李隆基笑道:“此事由我想办法。”   符太亲送龙鹰出宫。   谁都晓得他非讲礼守礼的人,如此执礼,必有所图。   龙鹰问道:“有话说?”   符太沉声道:“我们或许有个杀田上渊的机会,就看这家伙从‘飞来横祸’变‘飞来横福’的‘福’有多大?”   他们朝沉香亭的方向走。   龙鹰叹道:“肯定是大福份,你要见过他方感应得到。他奶奶的!该说是因感应不到而感觉到他的厉害,好像他已能出入有无之间,幸好尚未像魔种般的出入生死,仍属凡世先天类奇功的范畴,否则他可变成杀不死的凶邪。”   符太道:“或许你高估了他,老田的‘明玉功’始终为窃夺回来之物,与‘血手’副主分明,于某些关键时刻,势露出底子。若他的‘明玉功’是自行修炼而来,将等于你的‘道心种魔’,可融合两极。他是明暗二极,你则为生死二极。”   龙鹰赞道:“不愧深悉‘血手’者之言,非常精到。”   又问道:“何来杀他的机会?”   符太道:“水内是最能发挥‘血手’神效的地方,比在陆上凌厉多倍,骤然遇上,被他攻个措手不及,多么高的武功仍不管用。若你不是邪帝,知他懂‘血手’亦逃不掉。明白吗?”   龙鹰骇然道:“幸好有你提醒,否则不知多少兄弟在水里任他鱼肉。”   符太断言道:“故此只要烧掉或弄翻我们的船,逼我们落水,老田可尽展其长,在水下大开杀戒,以泄接连受挫的怨气。”   龙鹰问道:“以你内行的看法,老田变得有多厉害?”   符太沉吟道:“有限度的融浑‘明玉’于‘血手’内,作用有点似‘横念诀’,然而却多了‘横念诀’没有的‘火水相济’,令‘血手’刚柔兼备,千变万化,杀伤力大幅加强,影响的范围更大,被‘明暗合璧’的异气所伤,很难疗治复元,因是从未出现过的奇功异技。”   龙鹰好奇道:“若太少在水底遇上他,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符太叹道:“坦白说,没半分把握,要到交手见真章,方知谁能在水内称霸。他奶奶的,老田在大河打滚了近十年,我只游过曲江,剩是不熟水性,已可教我吃大亏。”   龙鹰道:“难得太少知己知彼。唉!直至此刻,你说出来的,全为老田如何厉害,似他杀我们的机会,远大于被我们生劏。”   符太哂道:“邪帝何时变蠢了。正因老田自以为可称霸水底,故必亲自领军,希望能在水内将你活生生淹死。此其一也。”   龙鹰讶道:“竟尚有其二?”   符太道:“漕渠河窄,大河广阔,假若挑特别宽阔的河段,令我们在大河中央翻船,想游到岸边将大花工夫,势成老田最理想的水底杀戮屠场。你的‘范轻舟’由生擒成都采花盗开始,出名讲义气,绝不弃兄弟独自逃生,遂正中老田下怀。”   龙鹰动容道:“对!如在漕渠翻船,老田赶上来时,我们早爬到岸上去。”   符太道:“所以老田截击我们的地方,肯定在潼关外的大河,而非关内的漕渠。”   接着,加重语调道:“这么做,于老田还有个好处,是可推个一干二净,嫁祸‘范轻舟’的大敌大江联。试想想,如果你在北帮总坛遇袭,他可脱掉嫌疑吗?宗楚客仍未到与武三思公开撕破脸皮的地步,就算老田铁了心誓要在关内动手,宗楚客亦要劝他打消念头。还有呵!‘范轻舟’葬身关内,皇上的面子放到哪里去?肯定大发天威,将宗楚客这掌管兵权的尚书革职。嘿!或许夸大了点,但失职之责难逃,且予武三思弹劾宗楚客的天赐良机,以宗楚客的狡猾,岂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   龙鹰赞道:“有道理!”   此时抵达沉香亭,四下无人,两人驻足继续密谋大计。   符太分析道:“既晓得老田一定送上门来,又知他将在出关后一个阔河段截袭,如纵横天下的邪帝仍想不出屠田之法,邪帝仍可混下去吗?”   龙鹰反问道:“你说得他在水底像长了翅膀的老虎,如何可破他的‘明暗合璧’?”   符太道:“所以我说,这场水战不可以没有老子。你奶奶的,这么好玩的事,竟敢不预我一份?”   龙鹰认瘪道:“千错万错,是我的错。你奶奶的,田上渊是你的嘛!当然由你想办法。”   符太道:“记得我刚说过,对老田来说,最理想是在大河中间沉船,那游往哪一边岸,都是那么远。告诉我!有何办法令沉船发生在茫茫大河的正中处。”   龙鹰动容道:“小子果然想得周到。”   符太道:“老田练成‘明暗合璧’,已变成水里最可怕的异物,给他附在船底,将成附骨之蛆,当水面的敌船将我们赶往适当的位置,凭他的‘血手’,可把我们的船劏开。他奶奶的,掉落水时,他来个以逸待劳,精挑细选,我们不遭毒手才怪。哈!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是机会来了。”   目光投往广阔的龙池,叹道:“我要改到这里来洗澡。”   龙鹰沉吟不语。   符太道:“我要在龙池练几天水底功夫,方可以告诉你破田之计。”   龙鹰双目爆起异芒,道:“太少该是老田命里注定的克星。哼!老子就来个坚壁清野,再与老田在水底决一雌雄。” 第十一章 关内风云   龙鹰离开兴庆宫,展开脚法,朝天一园去。   “夺石行动”发生那天的早上,闵玄清在七色馆外截他,还以座驾送他一程,当时曾敷衍地说晚上找她,又指若爽约,会有个很好的理由,其时想到的好理由,自然是陆石夫的遇刺。   这几天忙得头出烟,没去找她奉告理由,现在离京在即,在情在理须向她交代,遂趁此空档,往访天女。   虽说和天女的关系,出现转折变化,情转薄却仍是有余未尽,故上次道室密话后,离开时强烈地想到男女之欢,正是被天女的娇美体态激发,受她道功牵引。   龙鹰翻后墙进入天一园。   天女左右不乏武功高强的修真之士,龙鹰不得不特别小心,踏足后园,展开灵觉感应,朝天女的香闺潜去。   走了三、四丈,心现警兆。   此时他对园内环境,了然于胸,毫不犹豫往左闪移,伏在一丛茶花矮树后,刚隐起来,人声足音,自远而近。   龙鹰认得说话者是杨清仁,暗呼好险,如快上一线,摸到天女香闺所在的楼房处,被老杨察觉,将百词莫辩。这家伙身为顶尖级的刺客,警觉性异乎其他同级数的高手,也是可潜至近处仍能瞒过龙鹰耳目者,但当然骗不倒魔种。   龙鹰竖起耳朵。   两人于离龙鹰十多丈远,位于园子中央的跨溪小桥上止步,凭栏细语。   杨清仁关切的道:“玄清心事重重,所为何事?”   闵玄清浅叹一口气,道:“还不是我道门的事,河间王不用理会。”   杨清仁语重心长的道:“道门的事,再非止于道门,而是政治,也是玄清一直竭力回避的。道家修真,专讲闲适自然,玄清千万勿强求。”   龙鹰暗骂卑鄙,道门因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而来的劫难,根本是杨清仁一手造成,还在“猫哭耗子假慈悲”,着闵玄清勿要理,天理何在?   不过,亦晓得天女是搪塞之言,令她心烦的是自己,但怎可说出来。幸好龙鹰没和她旧情复炽,否则更难瞒过与她有亲密关系的杨清仁。对男女事洒脱如天女者,仍难过情关,可知情是多么难懂的东西。   人性有多复杂,情就是那么暧昧难明。   闵玄清淡淡道:“哪到玄清理会?今次河间王来找玄清,有特别事吗?”   偷听着的龙鹰暗呼痛快,闵玄清这般说,显示两人最近一轮日子少有往还,现在天女等于下逐客令,杨清仁稍有骨气血性,该知机离开。   闵玄清向爱奇人异士。英雄美人,自古已然。龙鹰、杨清仁赢得天女青睐,皆因他们均为人中之杰。可是,神龙政变之役,龙鹰完全绝对地将杨清仁比下去,闵玄清岂能无感?此事之后,两人关系肯定大不如前,仍可保持一定的接触来往,皆因杨清仁在近,龙鹰在远,且天女以为龙鹰永不到西京来。   故此,龙鹰不在犹可,现则不单近在眼前,还告知她“仙门之秘”,天女心神被夺下,自然而然在对杨清仁的态度上表露出来。这个情况,正是龙鹰想避免的。   杨清仁怪罪“范轻舟”,非没根据。   龙鹰心内苦笑,之所以感到痛快,是心内的嫉妒作祟。妒忌之心最常见,圣人难免,只在程度的差别,甚至有人因此失去人性,若如人心内隐藏着那随时可发作的兽性。   杨清仁若无其事的,从容道:“来见玄清,有个坏消息,幸好仍未算最坏。”   闵玄清的心神立被他吸引,沉着的道:“指哪一件事?”   龙鹰闻之心酸。   以前的闵玄清,多么逍遥自在,游戏人间,逢场作兴过客般的来去自如、轻盈潇洒。俱往矣!   眼前的闵天女,没哪件事可令她快乐起来,自己正是令她心烦的事之一,重重打击下,无复当年情怀。   杨清仁深沉地叹一口气,道:“此事新鲜热辣,玄清该未晓得,是有关娘娘被人将种种丑行,写在纸上,张贴于两市门外的事。”   龙鹰可肯定杨清仁没有夸言,因刚见过李隆基等人,他们没一字提及这方面,显然不知道。   杨清仁的最新消息,该得自太平,遂以此为借口,来会不大愿见他的闵玄清。   闵玄清大讶道:“谁敢如此斗胆?”   杨清仁解释一番后,没说出心内猜测,直言其事道:“负责追究此事的报告出来了,御史大夫李承嘉说找到人证,此事乃张柬之等五人在背后指使,明在废后,实则谋逆。”   闵玄清失声道:“尚有皇法?直是诬陷。”   杨清仁摆出悲天悯人的情状,痛心疾首的道:“皇法早就没有了,希望天理尚存。不过,玄清或许想不到,虽另有安乐公主在宫内助攻,名义上为她母后讨回公道;外则有武三思心腹侍御史郑愔在外进奏,内外夹攻,请皇上降五人以诛族之刑,皇上仍不肯点头,只容许较轻的刑罚。唉!所谓较轻,仍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龙鹰差点不相信耳朵,竟有人可把违心之言,如斯满腔热血、正气凛凛的说出来。大奸大恶,杨清仁当之无愧,难得以龙鹰这有心人,仍听不到破绽。   台勒虚云一方,对剪除张柬之等五人,像韦武集团般的不遗余力。他们五人错在既是李显的忠实拥护者,又属狄仁杰的派系,倾向龙鹰。   闵玄清默然无语。   杨清仁伤感的道:“张柬之被流放泷州,敬晖流放琼州,桓彦范流放壤州,袁恕己流放环州,崔玄晔流放古州。五人子弟年龄在十六岁以上者,全部流放岭南。”   龙鹰暗叹一口气。   可以为五人做的事,他尽了力。现在五人放逐不同州郡,已非他可顾及,惟有看老天爷的意旨。   五王败阵后,轮到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暗斗角力。   闵玄清道:“长公主竟没一点办法?”   龙鹰暗忖天女太看得起太平。太平的野心,不在韦后之下,同样欲去五王而后快。且可吸纳五王派系的大臣重将,壮大羽翼。   杨清仁沉声道:“长公主有心无力。现时更令她担忧的是韦氏族人入仕者日众,除韦温位高权重外,韦灌、韦璇、韦锜、韦播等纷任军职,目前虽属无关痛痒的职位,然明眼人均看出娘娘志在兵权,故此韦氏族人与宗楚客愈走愈密,隐现排斥武氏子弟之势。”   闵玄清不屑的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河间王又有何应对之策?”   杨清仁避而不答,岔开道:“这方面须仔细思量。玄清可知尚另有大事发生,与玄清的旧识范轻舟有关系。”   闵玄清被他导引往另一方向,却以事不关己的语调,哂道:“此人来京后,是非不绝,今次又是怎么样的事?”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终清楚天女尽心尽力的为他隐瞒。   杨清仁淡然道:“他被驱逐出境。”   闵玄清大为错愕,道:“驱逐出境?”   杨清仁哑然笑道:“此君与被驱逐似结下不解之缘,先有被武则天限令在三天内离开旧京,今趟是被有官府撑腰的江湖恶势力逼他离开西京,大约也是三天之数,他七色馆开张当夜便要走,随他来的竹花帮人亦不许留下。此事已传遍京城,范轻舟辛苦建立起来的硬汉子声誉,于一日间荡然无存。”   这家伙在试探天女,瞧她是否“移情别恋”。龙鹰恨得牙痒痒的,田上渊太不留余地,竟使人把自己离京的事广为宣扬,也等同打击陆石夫和背后武三思的威势,显示现时在关中作主话事的,仍是他田上渊。   回心一想,老田该非这般沉不住气的人,宗楚客亦没道理这么做,徒令他和武三思的暗争转为明斗,旋又醒悟过来,令自己声誉扫地者,最有可能是台勒虚云。   有三个理由支持他的猜测。   首先,晓得此事的人不多,除两方面的当事人外,尚有台勒虚云和宇文朔,后者绝不做这种事。   其次,是当杨清仁说出这番话时,洋洋得意,大有幸灾乐祸的味道,让自己看到他的真面目。如杨清仁肯念大家站在同一阵线,不该用这种语气态度。   最后,就是谁为最大的得益者?绝非老田,更非自己,而是混水摸鱼的大江联。   台勒虚云并非卑鄙小人,每个行动,均冲着未来的目标有所作为,引导大势的发展,不讲人情,不因对“范轻舟”有好感而手下留情。微妙处,是消息如何泄露出去,永远无从稽考,因可能性数之不尽,不虞“范轻舟”向台勒虚云兴问罪之师。   如此一来,将“范轻舟”和田上渊推上决裂的不归路,也令武三思和宗楚客间出现难以善罢的嫌隙,虽未致撕破脸皮对着干,但永远回复不了以前狼狈为奸的“好日子”。   在新的形势下,武三思别无选择,只能用尽手握的筹码,支持“范轻舟”。   如果在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北帮华阴总坛遇袭,没人将这笔帐算到台勒虚云身上,因直至今天大江联仍能形不外露,而会算在“范轻舟”的头上。   他奶奶的!   台勒虚云不费吹灰之力,顿令老范、老田同时沦为受害者,成两虎相争之局。   台勒虚云却是坐山观虎斗。   台勒虚云比之老田或自己,高下立判。   闵玄清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若无其事的道:“若一时被逼离开,可令人的声誉荡然无存,那范轻舟该早没有可再一次失掉的声誉。”   天女指的,是被逐离境若能令人名誉扫地,早在神都被逐时,范轻舟已身败名裂,还有什么可以失去。这番话暗含讽刺,反证杨清仁的判断立不住脚。   杨清仁若要反驳天女,轻而易举,因前后两次驱逐,不论在性质、环境、形势各方面,差异明显。被女帝驱逐而非被处决,实属罕有殊荣。那时“范轻舟”孑然一身,拍拍屁股可以走人,不似现在的“弃馆而逃”,且有那么多人来,就那么多人被逐,非常难看,突显出在实力较量上,“范轻舟”远有不如,故惨遭驱逐,仓皇撤走。一去一回,相差千里。   不过,若杨清仁驳回天女,太没风度了。   杨清仁并不明白,闵玄清这番话背后,另含深意,因她清楚“范轻舟”是龙鹰,就像上趟被女帝所逐般,非是真的被逐,是计中之计。今趟也不例外,田上渊表面占尽优势,纯属假象,很快便尝到苦果。于天女来说,她处于奇异的心态,在她芳心里本完美无瑕的河间王,朝日初升般冒起于唐室子弟的超卓人物,经事实验证,已被龙鹰比了下去,失掉耀目的光芒。故此,一时按捺不住,对杨清仁贬“范轻舟”的说话,来个冷嘲热讽,也含有警醒他的意味,异常复杂。   龙鹰敢肯定“这怎么相同”的一句话,来到杨清仁口边,差在没吐出来。   杨清仁哑然笑道:“玄清这番话未尝无理,且说得有趣。我也提醒长公主,观范轻舟来京后的作风行事,忽然忍气吞声,必有后着。”   这番话是给闵玄清逼出来的,杨清仁理该没打算说。   龙鹰此时更肯定给台勒虚云算了一着。他奶奶的!“范轻舟”的后着,当然是奇袭北帮总坛,今次是跳下黄河仍洗不清嫌疑。   北上卖香,变为全面反击北帮,这就是台勒虚云一手炮制的形势。   这口气绝难咽下去。   想到这里,再没续听的闲情,悄悄离开。   少尹府。内堂。   陆石夫听罢,道:“此事在午后时分开始流传,火势般扩散,我到七色馆找你,只找到居中。田上渊确来势汹汹。”   龙鹰道:“我想见田上渊,有办法吗?最重要是保密。”   陆石夫道:“寻着乐彦便成,我立即使信得过的人想办法,保证没人晓得。”   说罢离堂处理,一刻钟后回来,道:“耐心点待一会儿,田上渊知你找他,会抛开一切来见。”   龙鹰顺口问起少尹被分权的事。   陆石夫叹道:“此事已成定局,武奸鬼怎斗得过宗楚客、长公主和韦氏子弟三方连手。经过‘神龙政变’,连皇上对兵权握在谁人手里,亦很有感觉,因此以唐室子弟分掌城卫兵权,大得皇上认同,武奸鬼怎说都没用。”   龙鹰道:“皇上是否开始有自己的主意?”   陆石夫道:“我并不清楚,不过理该如此,像皇上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对自己的利益却比谁都清楚,非常怕死。”   龙鹰道:“不止这么简单,皇上对他母皇,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糅集极端的畏惧和崇慕,超越了韦后对他的影响。正是这个心态,令他靠近武氏子弟,也是这个心态,使皇上对武奸鬼言听计从。所以一天李显在,没人可动摇武奸鬼的权位。”   陆石夫倒抽一口凉气道:“杀他又如何?以前绝办不到,但在兵权变动下,已非没可能。”   龙鹰道:“那须另一场政变。否则以武奸鬼的小心谨慎,左右高手如云,田上渊亦无计可施。”   接着道:“现时京师瞬息万变,什么事都可以忽然发生,陆大哥须未雨绸缪。”   陆石夫道:“第一天抵西京,我已有这个准备。说得难听些,我现在是与武三思共存亡。他何时失势,我何时开小差有那么远,溜那么远,否则势作他的陪葬。”   龙鹰道:“他不会失势,却会掉命。除李显和韦后外,谁不想杀他?五王之事后,武氏子弟在老奸巨猾的宗楚客竭力营造下,愈发神憎鬼厌。如何开小差是很高的技巧,有没有办法让我安排几个真正的高手到你身边?”   陆石夫道:“武奸鬼首肯便成,现时掌权的,人人视军规如无物。”   龙鹰喜道:“这就成了!”   手下来报,乐彦到。 第十二章 层出不穷   乐彦一直沉默,心事重重,很难想象他以前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模样。该是为掩人耳目,他轻车简从,以没有标记的马车接载龙鹰,到驶至西市东北的码头区,龙鹰方知田上渊刻下在码头区其中一艘船上。   两人下车登船,乐彦亲自划舟,说出礼貌上客套言词外第一句话,道:“范当家的心情,可以想见,我也很为难。”   龙鹰没想过乐彦说这些话。当然,他不至天真得以为乐彦会秉持江湖道义,乐彦本身亦不认为今趟“范轻舟”硬闯西京,没踩场子的味儿,不满是双方面的。   须知不论田上渊表面说词如何冠冕堂皇,驱赶就是驱赶,限时限刻,中间没丝毫回旋的地方,不欢而散。日后若“范轻舟”再次北来,又或北帮南下大江,就是兵戎相见的后果。谁都知道“河水不犯井水”是句废话,南北交易频繁,怎可泾渭分明。故田上渊的驱逐行动,无异于两方争拼的触发点,友好合作的关系一笔勾销。   “范轻舟”纵有不是,亦可用较温和的方法处理,无须像现在般,压之以泰山之势。在势不我与下,“范轻舟”无奈撤走,却种下未来之祸。稍懂事的,也清楚“范轻舟”不好惹,否则早给大江联创开十块、八块。   目下谣言满城乱飞,“范轻舟”颜面无存,于负责北帮外交事务的龙堂堂主乐彦来说,是场大灾难,令北帮形象受严重损害,明明白白显示北帮视关内和北方是他们的地盘,可驱赶任何不受他们欢迎的人,即使以前黄河帮全盛之时,作风亦没这般的专横霸道。唯一有资格这么干的,怕只有皇帝李显。   谁管得你们间有何协议约定,“范轻舟”的黯然而去,反赢得人心民心的同情。   日后如“范轻舟”全面反击,将“大快人心”。   从这观点看,田上渊犯了外交上的大错,乐彦肯定不以为然。他的话是有感而发,亦是基于和“范轻舟”的友善交往,说几句心底里的话,缓和紧张的关系,属惯性的手腕。   龙鹰想深一层,田上渊如此鲁莽,乃塞外民族悍性未脱,视西京如水草肥沃的势力范围,不容他族染指,于他是理所当然。没想过这一套,在中土是“水土不服”,未见利,先见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早从洛阳初次接触田上渊,已发觉这家伙视北帮为他个人的私产,他田上渊就是北帮,如此心态,令他唯我独尊,一意孤行,故在没和乐彦商量过下,先行刺“范轻舟”,后在北里公然袭击陆石夫。   乐彦对此有何感受?   他有否被排斥的感觉?   龙鹰微笑道:“乐兄还记得小弟的外号吗?”   乐彦微怔后瞧着他。   前方暗黑里倏现灯火,田上渊的座驾舟现形,是艘三桅巨舟。   龙鹰晓得时间无多,不可能长篇大论,言简意赅的道:“乐兄请听小弟一个忠告,北帮成败,非系于贵帮大龙头的手段,也非因他手下有多少人才,而是系于韦族和宗楚客派系的成败,韦后能否重演武则天的情况。他们成功的机会有多大,就是贵帮未来的命运。乐兄与田帮主,至乎贵帮内其他的领袖有明显的差异,他们抱的是入侵掠夺的心态,事败远扬千里,留下的烂摊子由乐兄和族人消受。乐兄用心想想,便知小弟的话无可辩驳,反驳就是与自己过不去。”   乐彦欲言又止,时间再不容对话。   龙鹰来到负手立在船头的田上渊背后,冷然道:“田帮主算什么意思?这边大家商量妥当,那边消息广为散播,路人皆知,这是友好合作的态度吗?”   田上渊若无其事的道:“请范当家明白,事已至此,再不是追究谁泄露开去,如何泄露,而是怎样补救。”   龙鹰心内打个突兀。   难道怪错了台勒虚云,杨清仁则只是幸灾乐祸,消息是田上渊故意泄出,且由乐彦执行,故乐彦对自己有愧于心。   这般做,对田上渊有何好处?徒令他和自己关系恶化,损人不利己。以现时西京的气氛形势,纵然一心杀“范轻舟”,仍须杀得客客气气,表面不露痕迹。   田上渊心中有鬼,早猜到自己来兴问罪之师,故此轻易寻得乐彦,老田则在此恭候大驾。   他首次没法看破田上渊的手段。   补救之法,说难不难,田上渊肯让他多留几天,“谣言”不攻自破。可是,我的娘!安排妥当下,不宜改期。   不论何事,从田上渊口里说出来的,于他总是理直气壮,当然只是他的道理,而田上渊正是把权威置于道理上的暴君。   瞧着眼前的田上渊,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也像刚偷听和天女说话的杨清仁,胸有成竹的,似天下已成其囊中之物。而就目下形势看,最倒霉的是自己这个“范轻舟”,事实上,全是假象。   真相是田上渊也好,杨清仁也好,至乎韦后、武三思、宗楚客之流,他们活在一场大风雨后纯由雨水积成的水洼里,你挤我,我挤你,一时间成得水鱼儿,联群结队的游弋,吃掉较小的鱼,得意无比,可是有一天太阳将水蒸发掉,他们不但没栖身之所,更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岂还把一时得失放在心上。   田上渊缓缓转身,面对他,好整以暇的道:“范当家有何提议?”   龙鹰很想直接质问,消息是否他故意泄露,可是田上渊既将话说在前头,质问是自讨没趣。耸肩道:“听大龙头的语气,显然早有化解之法,小弟有猜错吗?”   田上渊仰望夜空,淡然自若的道:“有人爱观星,有人爱赏月,晚生独爱日出的剎那,当旭日第一道光芒射出,黑夜立被转化为充满生命的光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若龙鹰不是深悉最近发生在此魔君身上的事,肯定不知其所云。现在则掌握至毫厘不差,表面似是安慰“范轻舟”的话,实为他本身的体会和写照,是否极泰来的感触。   刺杀陆石夫失败,又在两大老妖奇袭下失掉五采石,祸不单行,田上渊受到平生未遇的重挫,生命沉至谷底,就在最失意的时刻,竟作出梦寐以求的突破,成功结合“明玉”和“血手”,完成平生大愿,黑暗被转化为光明。在这个心态下,骤闻尤西勒命丧“范轻舟”之手,此可忍,孰不可忍,悍然向“范轻舟”下逐客令。   田上渊的心态,岂乐彦能明白。   在各方面,田上渊均处于巅峰状态,厉害手段,遂层出不穷。   龙鹰没好气的道:“走出黑暗,该是大多数人的渴望。不过!小弟的路似愈走愈黑暗,愈走愈窄。小弟向来没有自欺欺人的习惯。”   他的语气说得很重,表明不接受田上渊的安慰,若田上渊逼人太甚,“范轻舟”绝不坐以待毙。   田上渊成竹在胸的道:“就于贵馆开张之日,晚生为范当家举行送别宴,请来各方友好,共聚一堂,让所有人晓得晚生和范当家仍是好兄弟。恶毒谣言,全是因有人故意中伤。”   龙鹰大为错愕,真亏他想得出来。   此着厉害至极,“范轻舟”日后遇难,田上渊可洗脱嫌疑。   田上渊肯花这个工夫,间接证明符太看法准确,田上渊是要在关外杀“范轻舟”,而非关内。因若根本不怕人怀疑,何用使手段。   整个“杀范之计”天衣无缝,逐客、造谣、辟谣,不愁“范轻舟”不上当。   龙鹰可以一口拒绝,却不得不为七色馆着想,恢复声誉,怎都比威势尽丧好。至坏仍予人北帮在照拂着七色馆的错觉。   龙鹰哑然笑道:“小弟还有选择吗?大龙头安排好后,知会一声。哈哈!”   洒然去了。   船摇离田上渊的座驾舟。   仍由乐彦撑船,若有所思的望着龙鹰,欲言又止。   龙鹰晓得刚才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他,虽不清楚乐彦的情况,但他既为世家子弟,当然有家族植根关内,不为自己着想,也须为家族着想。   诚恳的道:“乐兄心事,尽管说出来,范某人从来义气先行,乐兄如何决定,对我有利或无利,范某人保证不出卖乐兄。”   乐彦沉声道:“范兄对我尚有何忠告?”   龙鹰知他投石问路,微笑道:“一切待小弟活着回到扬州再说,如何?”   返抵七色馆,刚过二更,夜阑人静。   郑居中仍未入睡,撑着眼皮从邻房过来找他,见翻墙而入、立在工场与寝室间天井的龙鹰神态古怪,讶道:“什么事?”   龙鹰探手搭他肩头,半推着朝郑居中的房间举步,低声道:“没什么。是否一切弄妥了,不用漏夜赶工?”   郑居中道:“情况就像给一盘冷水照头淋下来,知我们要大伙儿的离开,人人意兴阑珊,舍不得呵!”   龙鹰在郑居中卧室外止步,放开搭着他的手。   郑居中忍不住问道:“究竟什么事?”   龙鹰传音道:“小弟房内有人,勿问是谁,是友非敌,明白吗?”   郑居中大奇道:“范爷尚未入房,竟晓得房内的人是谁?”   龙鹰指指鼻子,笑道:“是嗅出来的。入了香料行后,鼻子灵敏多了。我知你仍未睡觉,所以故意弄出声音唤你出来,是怕你过来找我,更怕有别的兄弟来找我,麻烦郑堂主给小弟把守门户。”   又道:“你有向兄弟们解释吗?”   郑居中苦笑道:“我说一百句,及不上范爷的一句。”   龙鹰点头道:“明早我和各兄弟说话,一时接受不来,必然也,何况还有闲言闲语。我会客去哩!”   龙鹰轻轻关上房门,坐到独孤倩然旁的椅子,微笑道:“倩然小姐芳驾光临,是小弟的荣幸。”   独孤倩然一双明眸在房内的暗黑里,朝他打量着,似说着与己无关的事道:“礼尚往来嘛!你到过人家的寝室,今次是回访。”   龙鹰讶道:“倩然小姐的心情很好。”   独孤倩然秀眉浅蹙,道:“有何奇怪?难道我的心情该很差吗?”   龙鹰拍额道:“差些儿忘掉小姐晓得小弟和破立大师相熟,哈!同样的事,小姐的看法与其他人不同。”   独孤倩然轻柔的道:“田上渊在找死,对吗?”   龙鹰记起独孤世家因“血案”与田上渊结下的血海深仇,亦奇怪自己有点不在意,或许是因独孤倩然似不把任何事上心的态度。不过,从她樱唇轻轻吐出来的这句话,知确切的情况非是如此。   沉声道:“虽然,田上渊是小弟心里最难杀的几个人之一,但小弟可作出承诺,不让他活着回到大漠去。嘿!话不能说得太满,若他真的溜掉,追到大地的尽头,小弟也追他回来。”   独孤倩然忍俊不住,笑意盈盈的道:“范爷该是爱反思的人。”   龙鹰心忖她是很看得开的人,源于她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不幸的过去,表面瞧不出来。   独孤家就像被下了恶咒般,惨事接连发生,想到这里,更感对独孤倩然义不容辞。   苦笑道:“到西京后,唯一的好东西,是忙得没时间胡思乱想。倩然小姐似很爱想东西。”   独孤倩然淡淡道:“是幼时的事哩!现在倩然是少想为妙,特别是种种丑恶和无意义的事。”   龙鹰道:“好的东西又如何?”   独孤倩然以带点苦涩意味的语调,柔声道:“我一直在找着。”   龙鹰愕然。   独孤倩然澄清道:“勿误会,我不是说世上没美好的事物,而是范爷令人家想起的好东西,指的是另一回事。”   与高门美女的暗室谈心,令龙鹰意兴盎然,更纡缓了紧张的情绪,好奇的道:“请倩然小姐让小弟有个明白。”   独孤倩然道:“不用这般客气,随便闲聊嘛!”   稍顿,略一沉吟,然后接下去道:“我一直在寻找着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这个东西或许可改变我的生活,令一切充满意义,所以人家爱读前人的著作,希望可从中找到答案。”   龙鹰道:“听倩然小姐所言,该仍未找到,否则不会仍是不得而知。”   独孤倩然道:“找到又如何?问题出在我身上,生活片面的改变,于事无补,倩然注定了是独孤家的女儿,真正的改换是不可能的,也比没有传承包袱的人困难,很多事都是不可理喻,是沉溺和眷恋。”   龙鹰不由自主怀念商月令,独孤倩然和她的分别,除性格不同,该欠了商月令心内那个“野丫头”。   龙鹰道:“大致上明白,但真有那样的好东西吗?”   独孤倩然道:“这个好东西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肯否去寻找。举凡不甘于平庸的人,心内均存在着这个不得而知的东西。”   龙鹰道:“说得好!嘿!小弟并不真的明白,只是隐隐感到被倩然小姐说中心里某种难以言表的感觉,是一种奇异的触动。”   独孤倩然欣然道:“愈说愈离题!今次倩然找范爷,是想弄清楚在什么地方可帮得上忙,现在又不想说哩!”   龙鹰忙道:“生意人的俗事,怎敢劳烦小姐?倩然小姐指派一个人,来和我们商讨便成。”   独孤倩然道:“就这么办吧!”   又道:“不打扰范爷休息哩!”   龙鹰微笑道:“请让小弟送小姐回府,顺便向小姐道别。”   独孤倩然垂下螓首,轻轻道:“鹰爷有心哩!”   龙鹰站起来,洒然笑道:“倩然小姐请!” 第十三章 御笔题匾   翌日清晨。   龙鹰醒来,仍在回味与佳人飞檐走壁返独孤大宅的滋味,以送行为道别,别开生面。   和独孤倩然从相遇到相识,从碰不得的美女到她回复自由身,中间始终隔着高门、寒门的藩篱,对此她毫不讳言。独孤倩然是高门礼规的遵守者,故认了命的肯嫁与李重润为太子妃,明明芳心向着龙鹰,仍不稍有逾越,言词谨慎。相比下,商月令就是无法无天的野丫头了。   飞马牧场毕竟大异于关内保守的环境气氛,如非在飞马牧场遇上独孤倩然,恐怕连说几句话亦属不可能的事。   龙鹰明白独孤倩然的为难处,即使做不成太子妃,但论武功、智慧、影响力,她已成独孤家的代表和象征,若她“失守”,是独孤家承受不起的另一沉重打击,整个独孤家全赖她撑着。   动人处是她对自己的防御能力若有实无,李重润遇害后,她第一个找的是龙鹰,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恨时不我与,他不得不令伊人再次失望。   “神龙政变”后,有关龙鹰本模模糊糊的事,全变得清晰起来,连最不信任龙鹰者,亦晓得龙鹰对帝座权力没有野心,更以铁铮铮的事实、惊天的手段,向朝野展示出“新少帅”锐不可挡的能耐。   “校场之战”,奠定龙鹰中土第一人的地位。“魔门邪帝”之名,再非沉重的包袱,反更添其威势,也是魔门人物首次荣登正道的主流。   假设龙鹰以本身的身份露脸,高门的藩篱,势在他的声名威望前土崩瓦解,问题在他是“范轻舟”,在可见的未来仍持着这个身份,故此美女只好保持与“范轻舟”的关系,让形成的现实继续下去。   可是,她芳心对龙鹰非但没有高、寒之隔,且不设防,所以对龙鹰夜访香闺,无丝毫不悦,至乎来个礼尚往来。最后直呼“鹰爷”之名,尽显心意。   独孤倩然所指的某一不得而知的东西,他是明白的。   经历了席遥前世今生的异事、仙门之秘、公子的隔世之恋,他比任何人更有资格掌握,而台勒虚云对他也有大启发。关键在乎人们对一切离奇、隐含深义、谜样的存在视而不见,空空如也,想象力愈收愈窄,一切沦为平凡、狭隘、大概粗略,兼欠缺意义。超凡脱俗,变得平庸无奇。这个搜寻只能从“自心”开始,最终重归“自心”。   郑居中来了,表示全体兄弟聚集在工场内,候他说话。   龙鹰偕他出房,问道:“睡一觉后,大家的情绪是否稳定多了?”   郑居中点头道:“确是如此,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难接受范爷被逐一事,在他们心里,没事是范爷应付不来的。”   龙鹰笑道:“希望愈大,愈失望。对症下药,就是根本不用失望。”   两人踏入工场,二百多人挤在一起,鸦雀无声。香怪坐在长木桌处,神态悠闲,比之其他兄弟愤慨、屈辱、不忿之色,成强烈对比。   龙鹰神态轻松,目光掠过李趣、何凡康等人,叹道:“大家兄弟,却只有一个人真正明白我范轻舟。”   众人见他目光最后落在香怪身上,均随他注意香怪。   香怪好整以暇的道:“勿看着我,事实上我压根儿不晓得范爷有何回天手段,能在范爷眼里胜你们一筹,只因习以为常。事发前猜不到,事发时不知所措,事发后拍案叫绝。今次岂会例外?”   郑居中插言道:“以前是埋身搏斗,高下立见;今次隔远叫阵,尚未有短兵接的机会,你们竟不战而溃,辜负了范爷的一番心血。”   李趣道:“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可是,范爷不在,有起事来,他们怎办好?”   郑居中道:“范爷人虽不在,威势犹在,谁敢碰七色馆,等于与范爷为敌。”   龙鹰心中一动,问香怪道:“雕个牌匾,须多久?”   负责这方面事宜的兄弟谢成代答道:“若只是‘七色馆’三字的牌匾,日夜赶工,今天送出去,明天交货。”   龙鹰道:“加上‘御笔’或‘御题’两字又如何?”   众皆哗然。   龙鹰心内宽慰,空口白话,说得多漂亮都没用。意志坚定者,不用你去提醒;薄弱者,任你鼓励仍朝坏处想。可是若来个皇帝御题,最不懂事的亦知七色馆立即练就铁布衫、金钟罩一类外门奇功,刀枪难入。若再加关中世族照拂,老田又要扮和“范轻舟”友好,有没有“范轻舟”,再非大不了的事。   龙鹰明白李显,自己开口求他,他不会拒绝,难就难在肯否立即挥毫。谁敢催驾?   谢成道:“那至少要多一天的工夫,因要跪着来雕。”   工场爆起震瓦大笑,颓唐之气,一扫而清。   跪着怎雕牌匾?人人晓得谢成说笑,但负责的工匠确会因而诚惶诚恐,不容有失下多花时间。   龙鹰道:“此事立即着手进行。各位兄弟请哩!”   龙鹰抵公主府,报上“范轻舟”之名,门卫一副“如雷贯耳”的神态,给他火速通报,负责的兵头原来早在画舫的洗尘宴见过他,招呼他到待客室,非常殷勤,又问他关于香料的事,若非没带货在身,龙鹰定塞一条“七色彩梦”给他。   等了片刻,没想过的,竟是安乐公主的正驸马武崇训来迎,这家伙显然视他为自家人,态度合作亲切,领他到内府见安乐。   有武崇训在旁,龙鹰心中大定,知安乐不论如何放浪大胆,谅也不敢在丈夫面前公然勾引,且龙鹰从上一趟的画舫重聚,感到安乐对自己的“范轻舟”,确有一份于她来说罕见的敬重,是妹子对兄长的尊崇,再不似在飞马牧场时的秋波频送,不吝啬媚眼儿。   沿途所见,公主府虽美轮美奂,极尽奢华,却难得地没半丝俗气,不知是否出自沈香雪独运的匠心。自南往北,轿厅、正厅、亭、楼、内府,其间或有天井、庭园相隔,或以游廊连接,上至穿斗式和抬梁式的建筑结构,下至梁檐构件、廊前挂落,均精心配衬、华丽多变。整体则高低有序,错落有致,疏密得当,雅俗得体。   现时的安乐,乃韦后外最有权势的女子,影响力尤在太平和上官婉儿之上。后两女若要影响李显,须转转折折,巧施手段,安乐撒娇便成。   安乐心内该有个“价目表”,富商巨贾来向她“买官”,依价收费。龙鹰现在来求她办的事,肯定非是在“价目表”上的项目,且须她立即亲身出马,限时达成,若要收个合理价,天才晓得该付多少酬金。   想想也觉好笑。   人就是这般奇怪,偏在最不该的时候,想着无谓的事,正是在这个心情下,龙鹰在“水琴”厅见到明丽照人的美丽公主。   “水榭东来香入座,琴房月照静闻声。”   名虽一厅,实为一个建筑组群。主厅东西有轩,后有穿堂、后堂,翼以两庑。屋顶外观接连两个悬山顶,梭柱月梁、斗拱雀替,规整中求变化。内堂如此,全府建筑可见一斑。   成为新朝天之骄女的安乐,对“范轻舟”确与别不同,不摆公主的架子,离座出迎。   艳娥月明、月影,早从武崇训手上接收龙鹰,一时如入众香之国。   分主客坐好,龙鹰接过月明奉上的热茶,呷了两口后,将茶杯放置旁边的小几上,向以闪亮明眸打量他的安乐道:“小弟今次来见公主,是向公主辞行。”   接着向她打个眼色。   安乐知机地令两女离厅,嘟长嘴儿道:“本殿尚未有机会和范大哥好好相聚,大哥便要离京。”   龙鹰没误会她的“相聚”,等于“欢好”,因感应不到她任何波动,知自己猜测正确,安乐对“范轻舟”只有孺慕之心,没视之为情欲对象。   人皆有血有肉,具感觉、感情,即使穷凶极恶者,仍须情有所寄。如女帝、胖公公,出身魔门,为求成功,不择手段,但女帝有人雅,胖公公则是自己这个圣门最后的希望,是他铁石心肠的缺口。   安乐出身最不讲伦常亲情的皇族,虽得父母溺宠,却绝非正常的爱,培养出她任性而为、纵情淫靡的作风。可是,说到底,她仍是个年轻女孩,有着连她自己亦弄不清楚,对无私亲情的憧憬和渴望。   “范轻舟”于她受屈辱、无助的当儿,挺身而出,压下二张的气焰,大大为她出了一口气,还落得被逐的收场,感觉就像兄长为妹子捱棒打、刀砍,心痛兼无奈,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安乐与“范轻舟”建立起在别的情况里不可能建立的“亲情”。   看着眼前的美丽公主,龙鹰百感丛生,一如以前在大江联总坛当卧底的滋味,投入不该投入的情绪里。   安乐如何恃宠乱政,如何庇护贪赃枉法的官员,极尽奢华,符太的《实录》既没记载,故该是他知感外的事。以符小子的为人,压根儿没兴趣理会这些事。所以在龙鹰心坎里,安乐只是个在畸形环境长大被宠坏的小女孩,令他生不出憎恶之心。   如让眼前形势继续发展,安乐和她的母后,将被视为一党,成为敌人。   唉!   当卧底或许是天下间最矛盾和痛苦的事,归根究柢,就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安乐续道:“昨天本殿晓得后,着人去找范大哥,大哥却不知溜到哪里去。人家忍不住哩,找母后问原由,母后却不准我理这件事,真气死人。后来给人家逼紧了,才说这是田上渊和范大哥间早订下的协议,属江湖的事,不到人家干涉。”   龙鹰意外地听得韦后的立场,原来田上渊看似临时随意的一着,竟先得韦后首肯,进一步证实了宗楚客与韦族的外戚连成一气,故敢来动武奸鬼的人。   并不代表韦后舍弃武三思而选宗楚客,因“范轻舟”在皇甫长雄一事上,多少令韦后感到不满,后来又当众击杀韦捷旗下的尤西勒,韦后虽难拿此和“范轻舟”算账,但肯定心存芥蒂,故若有人提议,例如她堂兄韦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遏“范轻舟”离开立即天下太平,韦后实没有不鼓掌喝采的理由。   韦后首肯此事,加深了武三思和宗楚客两奸的嫌隙。   龙鹰感激道:“公主肯为小弟出头,小弟永远铭记于心。”   安乐苦恼道:“还要说这种客套话,人家没法子为范大哥办点事,睡觉也不得安宁。”   龙鹰道:“今次来谒见公主,除辞行外,尚有一事相求。”   安乐摆出慷慨赴义之态,道:“本殿做得到的,绝不令范大哥失望。”   龙鹰遂说出御笔题匾的计划,解释其中的意义和时间上的刻不容缓,因为后天七色馆便要开张。   安乐当仁不让的站起来。   龙鹰连忙恭立。   安乐靠过来,依偎着他,丝毫不具男女亲热的意味,有的只是美丽公主对“范大哥”的亲切依恋,轻轻道:“安乐立即入宫见父皇,无论如何,正午前将父皇题字送至大哥的七色馆。”   目送安乐的车马队远去,龙鹰返馆去也,仍在曲江池区的当儿,武延秀策马迎面驰来,龙鹰猜他该在路上遇上安乐,特来找他。   武延秀使手下让出坐骑,龙鹰上马后与他并骑而驰,往西市的方向走。   龙鹰嗅到他一身酒气,又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皱眉道:“昨夜又到秦淮楼?”   武延秀没精打采的道:“还有更好的去处吗?”   不用猜,也晓得在争夺羽林军统领一职上,武延秀败下阵来,纵得安乐支持,仍不起作用。   武氏子弟里,现时仍坐稳重要军职的,得武攸宜一人,可是当陆石夫被削去一半的城卫兵权,武攸宜亦被架空了一半的权力。   武延秀没法更上一层楼,是武三思严重的挫折,代表着武氏子弟逐渐失势,此退彼进,太平、宗楚客和外戚的势力,膨胀起来。   武延秀勉强提起精神,沉重的道:“听说田上渊出马来逼范兄离城,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心忖谣言的传播最快,一天工夫,全城沸沸扬扬,连躲到青楼醉生梦死的武延秀亦得悉其事。   龙鹰点头道:“确有此事,后天七色馆开张后我当夜坐船走。你知我知,这是战略性的撤退,勿为小弟抱不平。”   武延秀精神略振,问道:“大相可晓得?该说范兄曾和大相商量过了吗?”   龙鹰答道:“大相比任何人清楚,可以这么说,事情非是结束,而是开始。但郡公心知肚明便成,勿传出去。”   武延秀见他推心置腹,言无不尽似的,虽实质上没透露什么,仍大感深交知己的味儿。欣然道:“范兄可绝对信任我。”   话锋一转,道:“大少、清韵和纪梦小姐都很为范兄抱不平,田上渊是欺人太甚,他们着我告诉范兄,若范兄事忙无暇到秦淮楼去,他们联袂来参加七色馆的开张盛典。”   龙鹰自己知自己事,只希望纪梦对他的吸引力不是那么大,否则肯定若有所失。谦虚道:“绝不像因如坊那般隆重,纯是开门做生意,揭牌匾、烧两串爆竹,茶酒糕点。哈!”   又道:“表面上,小弟与老田不但未撕破脸皮,外看还亲如兄弟,搂搂抱抱的,差点忘了告诉你老兄,老田将为小弟举行饯别宴,亲身送小弟上船。”   武延秀大为错愕,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道:“范兄确妙不可言。”   龙鹰道:“来!我们跑快点,他奶奶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是形容小弟目下情况的贴切词句。”   武延秀笑道:“来!我们比比骑功。”   说毕两人快马加鞭,逢马过马、逢车过车的驰往西市。   武延秀的从人在后方追赶。 第十四章 肺腑之言   一如所料,宇文朔在馆内候他回来。   龙鹰之所以猜中,基于一个理由,是宇文朔不但视他为对付共同大敌田上渊的伙伴,还当他是朋友,关心他的安危。当然,在龙鹰施尽浑身解数下,关中高门的首席高手,对他消去怀疑。   从充满敌意到信任,是个漫长的过程,幸好“范轻舟”没令他失望过,其中还有两个因素,大大纡缓他们间一直绷紧、随时断折的关系,就是独孤倩然对“范轻舟”的态度,以及符太的“王庭经”与他的合作无间。   故此,宇文朔得悉田上渊为他设饯别宴,广邀“友好”,凭宇文朔的智慧,猜到田上渊在重施掩人耳目的故技,事实上一意杀“范轻舟”。   宇文朔也像符太般,想到田上渊只会在关外动手,而非关内。   当年田上渊大张旗鼓的到仍是神都的洛阳去,暗里潜返长安,刺杀陶过,因而可置身事外。   现在则以另一种形式,重演能令人产生错觉的手段。   欢宴、送别,之后“范轻舟”在关外大河遇袭,那就谁都难联想到田上渊身上,至少田上渊可振振有词,把责任推在“范轻舟”的“传统敌人”大江联处去。   田上渊这般做,落在有心人宇文朔眼里,容易理解,不明白的是“范轻舟”为何肯帮田上渊的忙,应允赴宴。   宇文朔收请柬后,立即来找他,理所当然。   龙鹰偕宇文朔离开西市,到永安渠畔密话。   宇文朔开门见山的道:“范兄一副惟恐田上渊不敢杀你的模样,使人百思不得其解,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陈善子的船队,依你的计划,却步于潼关之前,故只能在关内护航,你却要在大河面对北帮强大的战船队。”   龙鹰从容道:“在答你老兄的问题前,小弟可否问几个一直深藏心内的问题?盼宇文兄直说无碍,然后小弟予你老兄一个包保满意的答案。”   宇文朔收回投往渠水的目光,朝他瞧来,双目熠熠生辉,苦笑道:“话不可说得那么满。坦白说,范兄一向的所谓答案,没一个曾令我真的满意。”   又叹一口气,道:“通常是解开旧的疑点后,增添新的疑点。昨天在下为你的七色馆,去找倩然世妹说话,本以为须花一番力气,方能说服她,岂知她竟一口答应。敢问范兄,凭什么可令她比我更相信你?”   两人并肩立在渠旁斜坡,渠风徐徐吹拂,衣袂飘扬。   龙鹰微笑道:“你真的相信小弟?”   宇文朔道:“不可以说是相信,而是信任。信任你不会陷害我,信任你是个正直的人,虽怀着不可告人之秘,却非奸恶之徒。到今天这一刻,我们仍是合作愉快的伙伴战友。”   龙鹰哑然笑道:“‘不可告人之秘’,宇文兄说出心底话了。我的娘!可以由小弟发问了吗?”   宇文朔从容道:“问吧!却不保证一定回答。”   龙鹰道:“若不想答,不答好了,但千万勿说违心的话。”   宇文朔不悦道:“我是这样的人?”   龙鹰慌忙道:“当然不是。好哩!敢问宇文兄,对目前的政局,有何看法?”   宇文朔两眼奇光迸现、灼灼地审视打量他,讶道:“你究竟在考核在下于这方面的见地,还是要弄清楚我的立场和取态。在西京,问任何人这个问题,乃政治大忌。”   龙鹰道:“所以小弟有言在先,若不愿答,可以不答。”   宇文朔没好气道:“我如不肯答,事实上已是一种表态,表示出不认同现今的情况。不明白的,是范兄没理由不清楚我们宇文家向为大唐朝的支持者,自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改变过。范兄是否多此一问。”   龙鹰道:“让小弟将问题调整一下。假设宇文兄是太医,遇上病入膏肓、没可能治愈的病人,而这个病人关乎到天下苍生的荣枯,你唯一可以做的,是为病者把通向死亡的道路弄得平整,将坏的影响减至最低,你老兄怎么办?”   宇文朔出奇地没现出惊异之色,用神瞧他两眼后,叹道:“你现在说的,是在下和乾舜世兄经常讨论的事,可是由范兄口中说出来,却另有一番可堪玩味之处。”   略一沉吟,续道:“我给你惹起好奇心了。或许,在下可用另一个方式答你,就是倩然世妹和我的分别。”   目光回到永安渠,沉声道:“李重润亡殁后,倩然世妹下了个决定,就是独孤家族的人,永不入仕,并得到族内长辈的同意。”   龙鹰讶道:“竟有此事?”   宇文朔道:“我们并没有跟随独孤家,然并不表示我们对朝政比她乐观,而是感到难以坐视。你想知道在下的想法吗?就让在下告诉你,现在的情况,等于当年武曌夺权的重演,却更是不堪。在下可以说的,止于此。”   龙鹰道:“足够有余。问吧!保证老兄满意。”   宇文朔想了想,忍俊不住的笑起来,叹道:“你这么着我问你,我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   龙鹰道:“大江联会于小弟扬帆下漕渠之夜,以雷霆万钧之势,突袭北帮总坛。勿要用这样的眼光瞧我,小弟绝非大江联的人。”   宇文朔脸现戒色,沉声道:“那你怎知道?”   龙鹰微笑道:“小弟将给出一个令老兄完全满意的解释,因再隐瞒,对你和我的关系绝对不利。今次即使没有田上渊的事,我也要离开西京,太医还会和小弟一道走。”   宇文朔点头道:“我首次感到范兄有坦白的诚意,事情变得愈来愈有趣。你们准备去干什么?”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去打突厥人!”   宇文朔失声道:“什么?”   龙鹰道:“老兄有兴趣,可以一起去。”   宇文朔一头雾水的道:“给你说得糊涂起来。皇上岂肯让太医离京?”   龙鹰道:“老兄该不清楚最近发生的几起大事。”   宇文朔讶道:“是哪方面的事?”   龙鹰道:“西疆告急。”   宇文朔苦笑道:“在下很想答你当然晓得,王昱为此远道而来,因他所有奏章,到了宗楚客处如石沉大海。不过!范兄既认为本人并不清楚,该另有非我能知的情由,因就我所知,王昱与范兄是多年朋友。”   龙鹰点头道:“我们是在到成都的船上认识,连手应付大江联的截击,亦因此事王登邀小弟对付采花盗,就在成都得遇黑齿常之大帅,刺杀大帅者正是大江联,于我来说,是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仍洗不清的仇恨,在得到圣神皇帝旨意后,小弟假借‘玩命郎’范轻舟,利用他突厥人的身份,在突厥人大头子宽玉的招揽下,混进大江联去。”   以宇文朔的修为,仍没法隐藏地露出震骇神色,难以置信的瞧着他,失声道:“你竟然不是范轻舟,那你是谁?”   龙鹰道:“话说到这里,再收不回来,定给你老兄一个交代。又说回来,老兄是否晓得另一道十万火急的奏章,来自郭大帅,昨天早上送抵皇上的龙桌上。”   宇文朔骇然神色尚未褪尽,深吸一口气道:“宇文破告诉了我,却不知奏章内容,只知皇上立即召见宗楚客、崔日用和王昱,商议了整个时辰后,举行内廷会议。”   龙鹰瞧太阳的位置,悠然道:“谕令该快颁下来。先说西疆,吐蕃降将莽布支,钦陵之子,将从东北塞火速调往西疆,与他亲叔赞婆连手镇慑吐蕃人。”   宇文朔大奇道:“范兄,唉!该唤你作什么好?你怎可能知道?我知的是有重要谕令在起草中,由于牵连广泛,至快明早才能颁布。”   龙鹰道:“因为是小弟一手炮制促成,若让宗奸贼将郭大帅调赴西疆,北疆则起用长败之将武攸宜,等于自毁长城。最高兴的人是默啜,他刚击溃突骑施,重复声威,肯定立即挥军南下,轻易突破边防,长驱而下,兵锋直指洛阳。洛阳若陷,中土势危。”   宇文朔沉声道:“怎可以影响皇上的圣意?”   龙鹰道:“里应外合加上数管齐下。”   稍顿续道:“当我说‘里应外合’,不可依字面的含意去了解,‘里’指的是皇上的龙心,大致上是圣神皇帝报梦给太医大人,说出莽布支之名,太医梦醒后,将梦中所见所闻,上报皇上,皇上遂找来最熟悉圣神皇帝政事的上官婉儿,下询莽布支其人其事,方幡然觉醒莽布支乃吐蕃人君臣上下最忌惮的猛将,此时郭大帅的奏章刚放在龙桌上,由昭容一并向皇上解说。”   宇文朔见怪不怪似地叹道:“奏章所奏何事?”   龙鹰道:“可以军情报告形容之,依大帅评估,突厥犯境之事,迫在眉睫之前,大有可能在今年内发生,应付之法,是增强边防,关键在能否守稳朔方的鸡鹿塞,故必须由有能之士镇守此重要关隘,如能任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边防稳如泰山。”   宇文朔怀疑道:“以往突厥人入侵,我们从没一次不是大败兼吃大亏,现在竟然调个人便可解决未试过解决的情况,会否是夸大之言?”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大帅因此立下军令状,如有闪失,他愿负全责,如此正中老宗下怀,该说是求之不得,可坐看大帅惨淡收场,没半个反对的理由。哈!爽透哩!”   宇文朔呆瞪着他。   龙鹰微笑道:“加上我们便成。”   宇文朔苦笑道:“愈说我愈糊涂。阁下究竟是谁?”   到这一刻,龙鹰始知道扮“范轻舟”扮得多么成功。以往常有被宇文朔怀疑是龙鹰的错觉,是因“作贼心虚”。而之可以这么成功,关键处在乎眼神。   “一身精神,在乎双目”,眼神的变化,可令一个人化为另一个人,天下间,怕惟自己这个身具“种魔大法”的人可将眼神如此彻底改变,即使透露了这么多事,宇文朔仍认不出他是龙鹰。   话说回来,假设宇文朔从未接触过“龙鹰”,反可以猜到“范轻舟”是他龙鹰。正因在神龙政变时,“龙鹰”的精神、形象,早深植宇文朔心内,印象难移,故横瞧竖看,依然为“范轻舟”的外相所惑。   龙鹰道:“在表白身份前,容小弟多问一个问题。”   宇文朔道:“说吧!”   龙鹰道:“环顾现今唐室子弟,若不分尊卑长幼,谁最有当皇帝的资格?”   宇文朔道:“若你第一个问题问的是这一个,唉!你奶奶的,在下肯定不答。”   龙鹰失笑道:“你奶奶的!宇文兄也可以这般风趣。”   宇文朔苦笑道:“难道我是不苟言笑的人?”   龙鹰道:“非不苟言笑,是比较认真。答吧!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宇文朔沉吟道:“你既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属意的自非李重俊,事实上太子的性格暴躁急进,有欠大体,我和乾舜并不看好他。”   龙鹰道:“‘不看好’指的是哪方面?”   宇文朔道:“是每一方面,感觉很沉重,就像不论你花多少气力,最终仍是一无所得,令人有窒息绝望的感觉。我心内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在干掉田上渊后,再不理朝廷的事。”   又问道:“你的‘范轻舟’,是否有另一个替身?”   接着坦然道:“飞马牧场之后,我们下过工夫调查你。”   龙鹰道:“没替身怎行,此人是关中剑派的出色弟子,由万仞雨亲自推荐,保证靠得住。”   宇文朔目现奇光。   龙鹰知他尚未“认出”自己是“龙鹰”,只因万仞雨之名,想到“范轻舟”是由龙鹰、万仞雨、风过庭一伙人炮制出来。   道:“请老兄说出心内人选。”   宇文朔道:“瞧牌面,最佳人选莫过于河间王,但你心内的人,肯定非他。”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这个当然,因他非但不属李唐血统,且是前隋杨氏的后人,为鼎鼎有名的‘影子刺客’杨虚彦与高祖的董淑妃私通下的孙辈,后来被魔门仅次于棺棺的白清儿寻得,培育其为力能篡朝夺位的超卓人物,本身精通‘不死印法’,又得塞外魔门全力支持。顺带提醒宇文兄一句,大江联的最高领袖,是有‘小可汗’之称的台勒虚云,也是塞外魔门出类拔萃的天纵之才,现时大唐的恶劣形势,由他只手遮天的主导着。李重俊没自尽,是给他害死的。”   宇文朔倒抽一口凉气,瞪目以对。   这是从未出现在这个超卓人物脸上的震撼神情,可想而知心内的激荡,也表示他真的信任龙鹰,没必要隐藏内心情绪。   气氛异常的沉重。   宇文朔道:“以前的我,如像盲子在黑暗中摸索,现在终于看到一线曙光。我本不打算说出来,现在却是不说不快,更不愿辜负你对在下的推心置腹。”   龙鹰以诚挚的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宇文朔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临淄王’李隆基,对吗?”   龙鹰大喜道:“这叫英雄之见。嘿!但我又开始有另一个担心,李隆基已尽量敛藏,饀光养晦,仍瞒不过你老兄的法眼。”   宇文朔道:“他确掩饰得很好,表面与其他爱花天酒地的皇室子弟无异。只是,在下曾习过天竺相人之术,可从他的眼神和言行举止,瞧出他具龙虎之姿,当然不敢说出来,今趟是首次透露。”   又道:“听你语调,和临淄王该关系密切。”   龙鹰道:“早在圣神皇帝之时,小弟已看中他。”   宇文朔再一个错愕。   龙鹰道:“勿要怪龙某人交浅言深,像宇文兄般的英雄人物,天大地大,啸傲江湖,岂不快哉,何用来蹚神都这滩浑水。任何事也可以过去,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   宇文朔随他的话,眼睛瞪大,直至瞪至大无可大,满目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十五章 志同道合   这番说话,是龙鹰打开玄武门城门,往上阳宫途上,宇文朔策骑追来,向龙鹰归还“少帅弓”,龙鹰对宇文朔的好言相劝。   现在龙鹰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一字不易的重复一遍,加上双目魔芒遽盛,神态语调宛如将当年神都那个惊天动地的晚夜,于宇文朔来说最深刻难忘的一刻,再一次演绎,对宇文朔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龙鹰向宇文朔表白身份,非一时冲动,是经深思熟虑。   龙鹰此去,宇文朔静心下来,肯定怀疑丛生,剩是符太同时离开,晓得龙鹰和符太密切关系的宇文朔,想不到两人又并肩去干某一勾当才是奇事。还有北帮总坛遇袭,诸如此类,龙鹰仍左瞒右瞒,就太不够朋友。既骗得辛苦,且不忍骗他。   密切交往十多天后,对宇文朔的心性感受甚深,清楚他为人行事的作风,并大有肝胆相照的味儿,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始终是身份的问题。那不是花言巧语可以解开。   尚有个关键性的考虑,既然大家是兄弟,龙鹰不得不为宇文朔着想,准确点说是须为他的家族着想,愈早让宇文朔与李隆基建立关系,对宇文家愈是有利。   李隆基曾明言,不会因关系的亲疏论功行赏,用人纯瞧才干,可是关系就是关系,一天李隆基得势,将善待宇文一族。   从现实的方向考虑,龙鹰方面确缺乏像宇文朔般的一个人,能在西京朝野两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龙鹰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情况下,照拂李隆基。   纵观各方形势,与宇文朔进一步建立双方终极的关系,此其时也。   龙鹰现出回忆的神情,伤感的道:“‘东宫惨案’后,倩然小姐私下来找小弟,那时她已因月令异常的行为,隐隐猜到小弟是谁。来找我,是要证实她心中所想的,可是碍于当时形势,小弟矢口不认。倩然小姐并不相信,也幸好她仍认定‘范轻舟’是龙鹰,故将怀疑闷在心里,没向你老兄透露。昨夜她来和小弟说话,表明以家族为重,倩然小姐确是令人敬重的女子。”   宇文朔仍呆瞪着他。   龙鹰摊手道:“今趟没可能不满意呵!”   宇文朔苦笑道:“今次才真的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大江联现在晓得你的身份吗?”   龙鹰道:“他们认定我是老范,包括智深如海的台勒虚云,为何如此,既是阴差阳错,更是命中注定。唉!我对是否一切均由老天爷决定,再不是那么有把握,原因正在台勒虚云曾向小弟透露,他对命运的另一种看法,包含对光阴的哲思。这般说,或可令你老兄对这个人,有较深入的了解。我们最可怕的敌手,不是宗楚客、田上渊,又或默啜,而是此君。”   宇文朔叹道:“鹰爷的话,令在下有倏然扩阔的动人滋味,拨开迷雾。敢问鹰爷,你现在与大江联属何关系?”   龙鹰道:“就是大江联和‘范轻舟’的关系,在他们眼里,‘范轻舟’和‘龙鹰’虽仍千丝万缕,基本上却是个独立和有野心的江湖客,是汉化的突厥人,而最重要的,是只有用的棋子。”   稍停片刻,待宇文朔消化他的话后,续道:“大江联实力之强、阵容之盛,超乎外人想象。你所认识的,除杨清仁外,尚有现在贵为道尊的洞玄子,因如坊的大老板荣士,以琴技称着的都凤,建筑名师沈香雪。可是真正厉害的,仍要数台勒虚云,以及白清儿的传人无瑕。”   宇文朔倒抽一口凉气道:“就在下所认识的,已非常可观。如非得鹰爷指点,栽在他们手上仍不晓得是什么一回事。”   龙鹰道:“台勒虚云最擅长的,正是渗透、离间、反间的手段,其高瞻远瞩的能耐视野,令人咋舌。论武功,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他们为阻止小弟往飞马牧场参加飞马节,在途上布下天罗地网,最后我与他在一处山峰上决战,差些儿给他送往地府,侥幸脱身,故甫抵牧场,立即找杨清仁算账。”   宇文朔叹道:“我感到非常荣幸,鹰爷这么看得起在下。这辈子,我从未试过如刻下般刺激过瘾、惊心动魄,若如在惊涛骇浪的大海操舟,这一刻不知下一刻发生什么事。”   又欣然道:“感觉很古怪,就像本平平无奇的天地,忽然充满意义。在过去的日子,鹰爷驾临西京前,在下多次想到远走他方,再不理这里的事,只是没法放下家族的担子,不得不撑下去。”   龙鹰道:“由今天开始,大家就是兄弟,我离开前,安排宇文兄与临淄王碰个头、见个面,当你老兄清楚临淄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时,意义将加倍。哈!现在我们除田上渊此一共同目标外,还多了个更远大的共同目标,又与宇文兄一贯的信念没背道而驰。”   宇文朔道:“乾舜乐意与鹰爷先作深谈。不!该说是他平生大愿。在‘神龙政变’他被逼站在鹰爷对立的一方,到今天仍耿耿于怀。”   龙鹰道:“只要小弟在七色馆,他随时可来见小弟。”   宇文朔精神奕奕,目现奇光的道:“打突厥人的事,在下愿闻其详。”   龙鹰失声道:“小弟是顺口说说,宇文兄勿认真,西京需要你。”   宇文朔哑然笑道:“风趣的是鹰爷。在下从未上过战场,机会当前,怎可错过?宇文朔虽不才,是好是歹仍是御前首席剑士,只须报上皇上,立即可公然开赴北疆,向郭大帅报到。”   龙鹰点头道:“当然不可扫你老兄的兴。时机拿捏最关键。你老兄须三个月内抵达幽州,找得大帅,便可和我们的部队会合。哼,希望默啜亲自领军,一了百了。”   宇文朔道:“这里的事,可交给乾舜和宇文破,遇上突发事件,他们可借助倩然世妹的智慧。在西京,有何须留神的事?”   龙鹰道:“须留意一个叫参师禅的突骑施高手。”   宇文朔一怔道:“‘夺帅’参师禅?”   龙鹰道:“正是他。当晚我和太少假扮两大老妖,尾随田上渊返他的秘巢,巢内尚有老田两个同党,一为参师襌,另一就是给我在秦淮楼外干掉的尤西勒。”   宇文朔叹道:“今天一个惊喜接一个惊喜。太少指的是否符太?唉!难道……”   龙鹰道:“老兄没猜错,太医就是符太,戴上鲁妙子亲制天衣无缝的面具。当年‘少帅’寇仲,就是凭此扮神医,瞒过高祖李渊及其他人。”   宇文朔忍不住问道:“以前的神医又是谁?”   他指的当然是符太做医佐时的师父。   龙鹰答道:“一直是小弟,与契丹人开战时,小弟奉圣神皇帝之命,戴上从国库取出来的丑面具,出使奚国为李智机的儿子治病,就从那里横跨数百里,偷袭尽忠,割下他的人头。丑神医便是这么来的。”   宇文朔沉吟片晌,沉声道:“有个问题,若鹰爷认为我问得不恰当,不用回答。”   龙鹰讶道:“竟然有这般的问题?”   宇文朔道:“圣神皇帝是否真的驾崩了?”   龙鹰叹道:“问得好!却非常难答。老兄站稳了。以世俗的想法,圣神皇帝的确离开了这个人间世,世上所有事均与她缘尽,亦永远不回来。”   宇文朔失声道:“永远不回来?难道圣神皇帝本可以回来?”   龙鹰道:“此事牵涉到天地之秘,亦因此‘天师’席遥、‘僧王’法明,成为小弟此生不渝的兄弟,实一言难尽,异日有机会再向老兄报上。”   宇文朔头大如斗的道:“那圣神皇帝是否已仙去?”   这类事,一旦开始了,很难停下来,宇文朔亦难免。   龙鹰道:“‘仙去’两字,较为接近,但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事情可远溯至天地初开,近则与南北朝时发生在一个叫边荒集的异事有关,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可以这么说,如圣神皇帝非是对人世感到厌倦,今天坐在帝座上的仍然是她。”   宇文朔倒抽一口凉气道:“鹰爷字字玄机,然而所说的,都是在下最想听的事。宇文朔远赴天竺,存着求道之心,立誓终身不娶,为的也是至道的追求。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请鹰爷指点。”   龙鹰放下最后一丝心事。   好此道者,比如法明、席遥,天地之秘凌驾于人世一切物欲、权力、财富之上,且永不改变。   宇文朔明显是这类人,建立起“人世伙伴”的关系后,再没有事物可动摇他的心。   现在大家坦诚相对,畅所欲言,感觉丰盛动人。   龙鹰仰看天色,道:“这两天找个机会再详谈,嘿!再提醒你,无瑕如何高明厉害,想想当年的棺棺可知大概。我要回去哩!”   返馆前,龙鹰往无瑕香居走了一转,见不着她。“更香”在燃点着,使他心生异样。   无瑕仿似一个谜,比台勒虚云更难明白了解。对着她时,在她防不胜防的媚术下,应接不暇,大部分时间忘掉以得她芳心为目标,能勉力自保,已是额手称庆。可是,对她是否受到自己的攻势影响,却如真似幻,令人无有着落。直至今天,最了不起的成就,是重吻了她香唇一回,不过那是两刃利器,以魔种敲动她时,自己同样中招,故此不时想她,也因而忍不住来找她。   确有一丝化不掉的失落。   七色馆两间打开门做生意的前铺,已备规模,只欠些执漏的工夫,当各式香料摆上货架,肯定不失礼。   郑居中截着他道:“皇上的御题来了,送了出去给西京首屈一指的雕刻匠方老刀赶制。是由高副宫监亲身送来,他现时到了工场处趁热闹。”   龙鹰正有事要找高力士办理,闻言朝内走去。   郑居中追在他旁,道:“王昱王大人也来了,说边参观,边等范爷。”   与宇文朔“终极结盟”后,龙鹰心情之佳美,非任何言词可形容。大烦小恼,全抛诸九霄之外,更想到凡事利弊交杂,瞧的是取态。   笑语道:“还有谁?”   郑居中压低声音道:“尚有都凤的婢子青玉,她不想抛头露脸,我安排了她到范爷的房间等候。”   龙鹰下意识的摸了摸藏在外衣内袋的《实录》,庆幸没放在枕底,否则立告完蛋大吉。又发奇想,假如无瑕发现自己是龙鹰,她怎么办?想归想,他绝不尝试,甚至为这个想法战栗。   以现时的形势论,台勒虚云根本不用花气力,揭破“范轻舟”是龙鹰,可达借刀杀人的目标。   郑居中又道:“大相的人来找过你,留下说话,大相要见范爷。”   龙鹰大感分身乏术,与宇文朔的长谈,用了超过一个时辰,眼前就是回报。   道:“先见王大人。”   龙鹰在后铺被辟作临时仓房的中进厅堂见王昱,在货堆如山的环境里,放置两张椅子,坐下说话。   没几句,王昱大骂宗楚客,道:“他是懂外事的人,却睁着眼谎话连篇,无一句不在赞自己如何英明神武、调配得宜,吐蕃则似不堪一击,幸好皇上没听他的鬼话,还不住着我发言。”   龙鹰好奇的道:“王兄说了什么?”   王昱满足的道:“我问宗楚客,守西疆,究竟是莽布支适合?还是郭大帅较佳?守北疆,又有谁比郭大帅更胜任?道理何在?”   龙鹰喝采道:“说得好!将难题打马球般交到他鞠杖下,看他如何接,如何打。”   王昱道:“此人是老奸巨猾,避而不答,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事有缓急轻重之分,莽布支远在东北塞等等,一口歪理。”   龙鹰叹道:“他中计哩!”   王昱道:“确然如此。没想过的,皇上跟着问兵部侍郎崔日用,对我问题的看法。”   龙鹰忖,李显在圣神皇帝“启发”下,在一些关乎自身的事上开始有坚持,对李显有利还是有害?有一天,李显醒觉过来,晓得自己将遭父王高宗同样的命运,李显怎么办?   龙鹰沉吟道:“崔日用该是宗楚客的人,否则不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岂敢说出宗楚客听不入耳的话?”   王昱道:“他走的是中间的路线,先指西疆比北疆的形势更吃紧,如莽布支不是赴任需时,确是郭元振外另一适当人选。”   龙鹰道:“这个人很不简单,既没开罪宗楚客,也没开罪你,皇上会认为他说话中肯。”   王昱道:“皇上来个一锤定音,说赴任时间不成问题,因可调莽布支的亲叔赞婆率本部先往西疆布防,朝廷全力支持便成。我看宗楚客压根儿没想过赞婆和随他投诚的吐蕃精兵,立告哑口无言。哈!真痛快!谁斗得过我们的鹰爷?”   龙鹰道:“事情尚未解决,说到底仍要从与吐蕃王和亲一事入手,解开死结。”   接着沉吟道:“你有没有办法与横空牧野私下取得联络?”   王昱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我有办法办妥。”   龙鹰道:“这就好了,我想和他秘密会面。”   王昱问道:“何时何地?”   龙鹰道:“看他的方便,远一点对我不构成问题。”   王昱担心的道:“鹰爷仍可以分身?”   龙鹰苦笑道:“不能够也要变能够,如让两国的关系恶化下去,不堪设想。我处理好北疆后,立即赶赴高原。”   王昱道:“我如何向你传递消息?”   龙鹰道:“知会江舟隆便成,他们有一套高效的传讯方法。记着!勿列出人名。”   王昱点头表示明白。   龙鹰问道:“有万爷、公子等人的消息吗?”   王昱道:“正要和你说,他们乐不思蜀,鹰爷的娇妻爱子,迷上了南诏的风光,现时他们住在风城,还准备到另一边去。”   又道:“不过万爷明言,他们做好了随时回来的准备,等鹰爷的指示。”   龙鹰道:“胖公公呢?”   王昱道:“听说生活过得很写意,还说在那里终老。”   龙鹰点头道:“他老人家比任何人更须过安乐日子。王兄何时走?”   王昱道:“今晚走。”   再谈几句后,龙鹰伴他出铺门,殷勤道别,以此送行。   掉头返工场,高力士正在试香,与香怪立在工作桌旁,一高一矮,相映成趣。   高力士背对龙鹰,瞧不见他走进来,可是当龙鹰目光落在他后背,这小子竟生出感应,别头瞧来。   见到龙鹰到,慌忙走过来,压低声音道:“皇上召范爷入宫见驾。”   香怪亦转过身来,隔远和龙鹰打个招呼。   龙鹰含笑回应,心生异样,眼前的香怪,似与往常熟悉的香怪,有点差别,予龙鹰心宁神和,而非一贯地处在绷紧着的状态里。   在香怪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心虽有所思,口上应高力士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应付了美人儿后,才和你一道入宫。”   高力士道:“市门外备有马车,小子在马车旁候范爷大驾。”   高力士离开后,龙鹰虽心切见无瑕,仍按不下好奇心朝香怪走过去,抵他身前,问道:“发生过什么事?”   香怪讶道:“不明白范爷在说什么。”   龙鹰道:“今天的你,有种闲适自然的神态,是小弟从未在老板的身上发现过的。”   香怪如梦初醒的略一点头,道:“范爷的眼很利,今天醒来后,确有神舒意畅的滋味。”   又凑近点低声道:“昨晚我到秦淮楼去。”   龙鹰不敢相信的失声道:“什么?” 第十六章 埋身搏斗   香怪肯定的再点头,道:“昨晚我到秦淮楼去找清韵。这叫有来有往,不能总要她一个姑娘家来找我。”   龙鹰呆瞪着他,没法从眼前的人,联想到在延平门狱那个消沉失意的囚徒。以前的香怪,不论如何打扮穿着,怎都带点那个囚徒的影子,与他形影不离。   我的娘!不久前他才说过,宁愿窝在工场,不愿到秦淮楼去,怕的当然是丢人现眼,源于自苦自怜的卑下心态,现在竟然若无其事的告诉他,往秦淮楼见清韵。   香怪从容笑道:“范爷感到震撼,对吧!”   龙鹰吁出一口气,叹道:“是不能相信,须多么大的勇气。”   香怪哑然笑道:“原来范爷一直不看好我和韵妹,难怪范爷,我亦有这个想法,纵然在我往昔最风光的日子,自问没资格,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勇气?真的不须任何勇气,记着范爷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成,何况想出‘不成功,便成仁’的妙计,如范爷般,可与对方在一个照面下分出胜负。”   龙鹰听得一头雾水,道:“老板肯定成功而非成仁,否则不会如现时般的神采照人。究竟是什么奇谋妙计?”   工场内其他兄弟全埋首工作,又以为他们在闲聊,没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香怪悠然道:“我去找清韵,是告诉她,想认她作谊妹。”   龙鹰叫绝道:“果然是‘成功成仁’的妙计,可试探出你韵妹的心意,结果如何?”   香怪轻描淡写的道:“没结果。”   龙鹰一怔道:“没结果?怎可能呢?一是拒绝,一是答应。”   香怪神情古怪的道:“她将我直推出秦淮楼的大门,说今晚没空,着我明晚,即是今夜去找她。回来后,不知如何,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今天醒来,焕然一新。范爷说得对,除非我不想活下去,愁怀百结的有何意义可言。”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道:“今夜不可不去,回来后,告知我结果。”   时间紧迫,说多句也不成,掉头回房见无瑕。   龙鹰可想象当时的情景,香怪一条心的到秦淮楼找到忙得分身乏术的清韵大姊,诱人美女听到他的提议,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但实在腾不出时间招呼香怪,挽着香怪臂膀直送他出楼,态度当是亲昵友善,且大有娇嗔不依的味儿,否则香怪返馆后怎可能睡得又香又甜,醒来后如沐春风。   女性的娇姿妙态,由像清韵般的迷人女郎演绎,想想已教人意软魂销。   无瑕静若渊海的坐在窗旁,若有所思的凝望龙鹰的卧榻,对龙鹰推门入房,似无知无觉。   龙鹰收摄心神,提高戒备,坐进几子另一边的椅内去。   想见她一回事,见到她另一回事,感觉如履薄冰,怕的是一时失手,惹来没法承担的后果。   微笑道:“小弟刚去找过大姊。”   无瑕柔声道:“找人家干什么?”   龙鹰洒然道:“道别呵!后天小弟离开西京,未有归期。”   无瑕别头朝他望来,迎上他的目光,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灵动如神,唇角逸出一丝笑意,轻轻的道:“道别嘛!不必了。”   龙鹰为之一怔,却没法掌握她说话的含意,又觉得她的笑意带着狡黠的味儿,心呼不妙,而最不妙的,是不知道不妙在哪里。   无瑕横他一眼,那种媚在骨子里的风情,令龙鹰差些儿忘掉高力士在外面等他。   美女微耸肩胛,若无其事的道:“我要范爷对人家负责任,有始有终。”   龙鹰立告头大似斗。   无瑕说的,本由他先提出来,目的在调侃占便宜,要她委身下嫁,为他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没一句是认真的,纯属戏言,亦知无瑕绝不因几句话嫁他,即使将来侥幸夺得她芳心,以她的出身,嫁自己的机会仍然微乎其微。他奶奶的,现在掉过来由她向自己说,顿然变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令他招架乏力。   隐隐里,龙鹰直觉无瑕在布陷阱,苦在无从揣测。   哑然笑道:“以前大姊一直不肯让小弟略尽棉力,负上点责任,因何今天忽然又有须负上的责任?”   无瑕的目光移离他,投往向着工场那边的槁窗,道:“这扇窗是否在最近修补过?”   龙鹰没好气的道:“勿岔开!答我!”   无瑕抿嘴浅笑,多迷人便那么迷人,向着龙鹰一边的玉颊,现出梨祸,洋洋得意的道:“原来人家说过,范爷爱欺骗良家妇女的事,竟然是真的,亲了人家却不负责任,说呵!人家今次是否来错了?”   龙鹰心叫救命,无瑕这招叫以柔制刚,恰是对付自己的法宝,不和你讲道理,最糟糕是不晓得她玩何把戏,耍什么手段。   他陷在绝对的下风。   龙鹰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呵”的一声道:“原来如此,差些儿忘掉了我们曾一吻定情。”   无瑕大嗔道:“忘掉?”   龙鹰纠正道:“是差些儿忘掉,因不敢多想,怕自作多情。哈!大姊是否准备下嫁范某人?”   无瑕朝他望来,含羞带笑的道:“范爷说过嘛!嫁娶人生大事,须禀天祭祖,出动大红花轿,不可草率了事,既不可轻言娶,也不可轻言嫁。故此,‘准备’是真的,确有此心嘛!‘下嫁’则言之尚早,对吧?人家尚未随范爷返家乡呵!”   龙鹰给气个半死。   若当日出言调戏时,晓得无瑕今天拿来大造文章,肯定不敢随口乱说,满嘴胡言。无瑕此刻说的,纵与他说过的话有出入,大致上仍是由他的“乱语”引申,除非来个全盘否认,否则只好“哑子吃黄连”。耍无赖或许是唯一办法,只恨茫不知该于何处着力,欲耍不得。   自懂事以来,还是首趟因“口不择言”闯祸,自吃苦果。   情场战场。   现下与无瑕的“敌我形势”,就是眼睁睁瞧着敌军大举调动,似有所图,竟然不知其所攻,故他不知该守之处。   以无瑕的玲珑心巧、聪明慧黠,这么说定有其目的。   龙鹰摊手道:“大姊也准备好向小弟坦白吗?我们返乡祭祖时,必须让范某人父母的在天之灵,嘿!也是让大姊未来的家翁家姑,若泉下有知,可得悉他们在世的儿子娶的是何方神圣。”   龙鹰祭出没有办法里的办法,把守着最后一关,欺无瑕不会透露真正的出身来历,好扳占些许上风,以攻为守。   无瑕别脸送上万种风情的媚眼儿,加赠令他眼前一亮、迷死人不赔命的灿烂笑容,横他一眼,淡定温文的徐徐道:“范爷百种说词、千般借口,无他,是不愿负上责任,未乱先弃。是好是歹,不外一句话。说呵!人家早心死了!”   龙鹰终扳回少许颓势,笑嘻嘻道:“大姊勿只懂派小弟罪名,这叫何患无词?大姊的诚意又有多少?怎知你是否千年妖狐,修成人形后出来作恶,专骗像范某人般的痴情男子。哈哈!”   无瑕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笑意盈盈的道:“人有理屈词穷时,唯一方法就像被赶入自己筑起的穷巷里的犬儿,反噬一口。剩没想过,大名鼎鼎、威播大江的江舟隆之主范轻舟,亦不例外。不肯负责任就不负责任好了,爽脆点说出来。肯负嘛!人家一五一十将身世详告范爷,绝不食言。如违此诺,范爷大可立即抛弃人家!”   龙鹰心忖“自作孽,不可活”,得亲她香唇,无花无假的重重一口,事后沾沾自喜,充满胜一仗的情绪,以为可逆转与无瑕每战必败的劣势,抢占上风,岂知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失着,给“玉女宗”第一高手紧锲不放,且破题儿第一趟完全绝对地掌握不到她心意。   以前虽非能掌握无瑕一个十成十,怎都有点谱儿,今次则一塌糊涂,给她穷追猛打,没还手之力。   反扑愈大,美人儿的回敬更无情。   以战情论,他是节节败退,死战再非选项,只能在刎颈自尽和弃械投降二者间拣其一。   若以前隔空换掌,现在肯定是埋身搏斗,任何错失,均可夺命。   无瑕终展现出其“媚术”的功架,无痕无迹的将旷世奇术融浑在日常的言谈举止里,制敌于无形。任何说话,由她动人甜美的声音,朵朵鲜花绽放似的释放出来,萦绕耳际。何况她的绵绵絮语,愈进逼,愈具诱惑挑逗。他娘的什么“未乱先弃”,听者不因而想入非非,难矣!   无瑕有备而战,龙鹰入房时仍一脑子香怪昨夜奇遇的事,未坐下已捱揍,给能颠倒众生的美人儿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脸无完肤,窝囊至极,受制于她蓄势以待的精神媚力。   此时盈鼻芳香,要命的是因己身的敏锐,隔几仍感觉到她的体热,魔种蠢蠢欲动,稍有失神,肯定是拦腰抱她登榻的终局。   不知在那样的情况下,魔种可否发乎天然的“迎敌”?得到终极的胜利。   想法甫起,幸给他立即硬压下去,予自己借口,正是禁受不起绝色美女媚惑的征兆。隐隐里,龙鹰直觉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无瑕欢好,没侥幸可言。   无瑕挑这个他离开在即的时间,“忽然来犯”,又是突破性的奇袭,背后必暗藏玄机。   以往对着湘夫人、沈香雪,甚或都凤,他均占尽主动先机,惟独与无瑕“正面交锋”,一直陷于苦战之局。会否仍是“天性相克”的老问题?   她是以柔弱制刚强,他龙鹰愈强,无瑕愈能将“媚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千百般念头和考虑,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闪亮脑际,于“穷巷”尾再退一步,至退无可退,故作不解道:“大姊愈说,小弟愈糊涂,既然大姊认为尚未是时候嫁娶,又要小弟负上亲嘴的责任,究竟那是什么责任?”   无瑕装出个给他气结的生动表情,恰到好处至令人心痒,骂道:“范轻舟你是否男子汉大丈夫,竟吝于说一句似点人的话。本姑娘再没兴趣和你纠缠胡扯,你究竟负责任?还是不肯负责任?”   头痛处,是不知负责任和不负责任有何分别,带来的后果。要命的是晓得无瑕如此执着,有他不明了的理由。   龙鹰苦笑道:“小弟何时说过不负责任?”   这句话是被她逼出来的。   无瑕一双秀眸朝他望来,懂说话的大眼睛送出“算你哩”的欣喜讯息,盈盈起立。   龙鹰不明所以的随她起立,讶道:“大姊走了吗?我们的事,仍未解决呵!究竟你要小弟负何责任?”   无瑕婀娜多姿的来到他身前,娇躯轻轻偎入他怀里,情深如海、温柔似水的轻轻道:“来日方长,范爷何用急在一时。”   说毕朝房门走去。   龙鹰抢先一步,为她推开房门,却拦着去路,苦恼道:“有什么事,不可以拿出来开心见诚的,大家有商有量?”   无瑕雍容自在的淡淡道:“承诺就是承诺,有何可讨价还价的地方。范爷有用不完的时间吗?无瑕乐意奉陪。”   龙鹰颓然让开。   无瑕赠他一个甜滋滋、喜翻心儿的笑容,挟着香风,俏然去了。   龙鹰坐入车厢座位,仍未从败至一塌糊涂的“情场”抽脱出来。   高力士坐到他身旁,大奇道:“范爷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起行。   龙鹰苦笑道:“我刚打了场马球赛。”   高力士为之愕然。   龙鹰道:“是一场看不见对方球门,只有对方攻门的球赛。整场赛事,没法逾中线半步,连输了多少球仍弄不清楚。副宫监说吧!这样的一场球赛,算他奶奶的怎么一回事?”   高力士这么懂说话的,仍乏词以应。 第十七章 同船离京   龙鹰记起那晚在洛阳闵天女的如是园,暗里偷听无瑕、霜蔷和沈香雪三女对话,霜乔表明没信心对付“范轻舟”,怕像妹子沈香雪般情关失陷,请无瑕亲自出手。   当时无瑕默然无语,没有表示。龙鹰听过便算,直至今趟来西京,重遇无瑕,还揭破她的身份,大家斗个不亦乐乎,早把那晚听到的,置诸脑后。   今天忽遭无瑕狙击,被她杀得弃甲曳兵,只差未抱头鼠窜,不知如何,当时她们的夜半对语,浮现心湖。   事实上,他对无瑕是掉以轻心,受她美丽狐媚的表象所惑,忽略了她的危险性实不在台勒虚云之下,甚至因其能隐隐克制魔种,柔弱胜刚强,比台勒虚云对他更具威胁力。   他奶奶的!   无瑕经过深入的考虑后,权衡轻重,决意对“范轻舟”出手了。   情况一如在塞外,她一直收敛隐藏,直至鸟妖被重创,逃往不管城,无瑕才出手对付龙鹰,差点要了他的命。   可知无瑕绝不轻易对一个人出手,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方动武。她厉害之处,是媚术和武功的结合,与她屡次交锋,龙鹰有深切的体会。   可是,像刚才般纯以媚术全面突袭龙鹰,将媚术发挥至淋漓尽致,又不着丝毫痕迹,龙鹰尚是初次品尝。   他早该有警觉,只因不在意,忽略过去。霜乔的退避,吹响无瑕决定向“范轻舟”出手的号角,就像在不管城般,无瑕不得不亲身处理龙鹰。   霜乔的“都凤”忽然离开,当然出于无瑕授意,营造出“孤男寡女”的情况,予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无瑕大演“玉女宗”第一高手的功架,以柔制刚,令龙鹰自鸣得意,以为已逐渐进驻她的芳心。   到今天,龙鹰才晓得错得多么厉害。无瑕是否对“范轻舟”不无爱意,已非他所考虑的事,关键之处,是无瑕认识到“范轻舟”对她的师门使命,起着能影响成败的作用,有足够的资格让她亲身伺候。   霜骞在如是园向无瑕提出的请求,无瑕终于有了决定。   唉!我的娘!   无瑕出手了。头一轮的放手狂攻,他没有还手之力,要命的是看不破她的后着,这场情战如何打下去。   “鹰爷!”   龙鹰收回投往车窗外的目光,“嗯”的应了高力士一声。   高力士约束声音道:“小子可否向鹰爷报上最新情况?”   马车转入朱雀大街,往朱雀门走。   龙鹰点头。   高力士道:“太医出使回纥与其他两道边防谕令,今早同时颁布。”   龙鹰一怔道:“这么快?”   高力士道:“因同是关乎边防的事。嘿!该说是临淄王手段高明,使人辗转知会韦族内一个力图上位的人,并晓得此人将之当作自己想出来的妙计,上报韦温邀功。临淄王看准韦温如获至宝,不缓半刻的禀告娘娘。”   龙鹰心中欣慰,对韦族的认识,他止于韦温,勉强可多凑一个韦捷,李隆基可补他们这方面的不足。   道:“见娘娘前,韦温该先找宗楚客商量。”   高力士道:“范爷明见,确然如此,韦温是与宗楚客联袂见娘娘。”   龙鹰道:“那婆娘如何处理?”   于此事上,武三思现时的立场,大有可能异于韦、宗。韦后至关心的,是起用她韦族的自家人,进驻所有重要军职,谁支持她的做法,谁得她信任,宗楚客乘虚而入,和武三思争夺在韦后心内的位置。   韦族愈壮大,武氏子弟愈式微,乃路人皆见的事。武三思怎么蠢,亦晓得李显对他的支持,是唯一抗衡韦族外戚的凭恃。在这样的心态下,一天李显在位,对他有百利,无一害。故此武三思绝不同意丑神医长期离京。   李隆基厉害处,是瞄准形势出手,对症下药。   高力士道:“娘娘先找小子去说话,在我的提议下,立即召见太医,征询太医大人的意向。”   不用说,亦清楚接着发生的事,符小子不但千肯万肯,还义助韦后一臂之力,祭出自己命硬,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远行一趟,好消灾解难的撒手锏,让韦后可轻易压下李显的反对。   高力士道:“经爷乘势讨价还价,不但可带小敏儿一起出使,还可坐鹰爷的便船,到扬州才改往北行。”   龙鹰讶道:“岂非多走冤枉路,理该西行,朝武威、敦煌走,出关入西域,公然坐我们的船,是背道而驰,别人不起疑才怪?”   马车穿过朱雀门楼。   高力士道:“经爷是奉旨行事,为皇上返洛阳探看汤公公,据悉,公公的身体愈来愈差哩!”   又道:“若公公好转,皇上定召他来京。”   龙鹰皱眉道:“可是,坐我的船,太着形迹。”   高力士欣然道:“是娘娘的提议。”   龙鹰难以置信,道:“怎可能?岂非明着要杀太医?”   高力士道:“当中有个小转折,太医指明今次是消灾,故不坐官家的船,又说待七色馆开张后走,偏午后再没客船到洛阳去,娘娘遂提议可乘范爷的便船。”   龙鹰心忖韦后、外戚、宗楚客、田上渊四系人马结成紧密联盟一事,再无悬念,故而韦后清楚田上渊在关外大河袭杀范轻舟,顺便拿眼中刺丑神医陪葬。   武三思已成宗楚客权力之路上最大障碍,得韦后和外戚支持,向武三思下毒手是早晚的事,瞒着李显便成,自己该否提醒武奸鬼?还是由得他作法自毙?   不知前生欠了这奸鬼什么,今世不论在哪种情况下,仍与他结下不解之缘。不是不想亲手宰他,可是总不能宰他,宰他等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车在天街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龙鹰看着往来的车马和在道上走着的官员,心忖即使大明宫比太极宫富丽堂皇,说到防御力、城坚墙厚,大明宫实瞠乎其后。唐初开国时的“玄武门之变”,会再一次重演吗?   高力士嗫嚅道:“鹰爷有何心事?”   龙鹰探手抓着高力士肩头,语重心长的道:“记着!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有形之敌,而是无形之敌,愈是难察其迹,愈难应付。大江联正是这般可怕的一个阴谋集圑,实力强横,高手如云。即使已显露形迹者,如杨清仁、香霸的‘荣士’,似有迹可寻,可是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我们压根儿一无所知,这就是大江联高明之处。”   高力士道:“原来鹰爷的烦恼,与大江联有关。”   龙鹰道:“大家兄弟,我当然不瞒你,更希望你可准确掌握情况,发生事时不致手足无措。”   稍顿续道:“‘大江联’很易误导听者,以为是一个帮会组织,事实上并非如此。与突厥人分裂后的大江联,是三大势力的结盟,分别为塞外魔门、香家和玉女宗。经爷有和你提过这方面的事吗?”   高力士一副受宠若惊、感激五内的情状,兴奋的道:“经爷从来不提大江联的事,倒是临淄王曾略说一、二。”   龙鹰心忖,此正为符太的性格。   除他龙鹰外,符太不会对人推心置腹,更不愿让人探悉所思所想。   李隆基属另一类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故比较关照高力士。   龙鹰却在更高的位置审视高力士,认为他极可能是另一个胖公公,可在未来波谲云诡的政治形势里,起关键性的作用,须悉心栽培,特别是他的忠诚。   因此纵然没有长篇大论的心情,仍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龙鹰道:“塞外魔门以台勒虚云和洞玄子为代表人物,前者是助杨清仁登上帝座的总策划人,综揽全局,虽与其他两大势力非是龙头和随众的关系,却人人惟他马首是瞻,亦只他有服众之能。”   高力士道:“鹰爷英明,看得透彻。”   龙鹰道:“香家以化名荣士的香霸为领袖,乃唐初时专事贩卖人口的邪恶世家之后,其祖辈香玉山,与‘少帅’寇仲和徐子陵为敌,遭连根拔起,余众远遁塞外,托庇于塞外魔门。”   又道:“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我们虎视在旁,不论杨清仁是成是败,香家在中土已是死灰复燃,没人可挡其复兴之势。现在香家的根是在岭南,由一个叫符君侯的人主持,势力膨胀得凶而猛,还想往北扩展,被我来京前予他迎头痛击。以符君侯的强悍,不会就此罢休。”   高力士咋舌道:“竟然这般复杂。”   龙鹰道:“比你想的更复杂,我尽量说得简单点,对我和经爷来说,一天临淄王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就是功成身退之时,可是你仍要辅助临淄王,我们没完成的,赖副宫监达致。”   高力士肯定的点头,道:“鹰爷看得起小子,小子必尽力而为。”   龙鹰笑道:“有所作为,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事?”   高力士呼吸急促的应道:“对!鹰爷明白我。”   龙鹰道:“三大派系里的‘玉女宗’,缥缈难测,有三个代表人物,均为千娇百媚的美女,武功另走蹊径,精通‘媚术’,其中之一的湘夫人湘君碧,负责为香家训练媚女。她们从不直接参加大江联的行动,隐在背后,对权力财富,没有野心,一心一意玉成其师白清儿匡扶杨清仁的遗命。”   高力士抓头道:“白清儿是谁?”   龙鹰道:“白清儿就是棺棺的师妹,武功及不上涫绾,‘媚术’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差点在榻子上害死高祖皇帝。哈!是否在心里唤娘呢?”   高力士点头应是,道:“没想过可以如此精采。”   龙鹰道:“大江联内绝非人人均为十恶不赦之徒,‘玉女宗’三女便是例外,身份超然,三女之首名无瑕,我曾分别以‘龙鹰’和‘范轻舟’的身份,与她数度交手,没一次可占便宜,可知她如何高明。现在我和她由武斗转为情斗,凶险处不在动刀动枪之下,刚才给她寻上七色馆,趁我无备攻我一个手忙脚乱,事后仍弄不清楚她的意图,所以神情这么古怪。”   马车进入大明宫。   高力士感激的道:“鹰爷告诉小子这些事,令小子非常感动。”   龙鹰道:“大家兄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问一个你最想知道的问题。”   高力士的呼吸急促起来,欲言又止。   龙鹰微笑道:“看你的样子,就知和经爷有关。你很怕他。”   高力士道:“是敬畏,怕他离弃我,不要小子为他出力。”   龙鹰道:“问吧,保证他不怪你。”   高力士道:“真的可以吗?”   龙鹰道:“这个当然!”   高力士颓然道:“仍是不敢问。”   龙鹰道:“那让我说吧!上一代的丑神医由小弟乔扮,这一代的丑神医,谁最有扮的资格呢?”   高力士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第十八章 以奸对奸   马车停在麟德殿的外广场,侍卫为他们拉开车门,龙鹰足踏实地时,一群官员从殿门走出来,拾级而下,其中一人特别引人注目,不但因其慑人的体型,气势逼人,步伐虎虎生威,且神采飞扬,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赫然是手上掌握天下兵权,兵部尚书宗楚客。   今回冤家路窄。   龙鹰曾与宗楚客见过面、交过手,算是“老朋友”,可是他的“范轻舟”,只在放皇甫长雄出延平门狱那个晚上,符太领他见李显时,李显为他介绍过,属点头之交。既相熟,又陌生,感觉怪怪的。   和他一道走下来的六个大小官员,龙鹰认得的有鸿胪卿甘元柬和郑普思,其他四人,该像前两者般属李显的“酒肉亲信”,六人蛇鼠一窝。   宗楚客见到“范轻舟”,双目瞳仁放大,亮着起来,加快脚步,排众迎来,一脸亲切的笑容。   高力士到他一侧,挥手令驾车的年轻太监驶走马车时,宗楚客已来至龙鹰身前,施礼问好。   其他人下台阶后止步,隔远施礼。   龙鹰和高力士见宗楚客热情似火,边还礼边心里大骂。   龙鹰心忖宗楚客就是另一个“吕不韦”,看中李显奇货可居,早着先鞭,故挣得今天的权力地位,如能斗垮武三思,势位极人臣。   自第一次与法明扮两大老妖之时,遇上此君,便知他胆大心巧,足智多谋,武功高强又长于应变,但仍没想过其阴谋斗争的能耐,不在大奸鬼武三思之下。   宗楚客的高明,在龙鹰抵西京后对付他的布局陷阱里,表露无遗,表面不现其丝毫身影,龙鹰若非深悉情况,确死了仍未清楚是谁送他到冥府去。   论老奸巨猾,武三思也要自叹弗如,不过,后者可在卑鄙无耻上胜出。   宗楚客寒暄过后,牵龙鹰衣袖,低声道:“范当家,我们借一步说话。”   龙鹰有何办法,随他往广场空旷无人处举步,扮出个受宠若惊的神色,问道:“宗尚书折煞小弟哩!有什么事,吩咐下来便成。”   以“范轻舟”的位置身份,不可能晓得朝内错综复杂的情况,不晓得宗楚客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计算对付他,唯一该清楚的,是宗楚客与田上渊关系密切。   龙鹰的表现恰如其份。   办本楚客暂不答他,待离最接近的高力士足二十多步远,方停下来,压低声音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龙鹰心忖误会你的娘,也知他在演给其他人看,与自己的关系多么良好。   愕然道:“误会!尚书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宗楚客用神审视他,似要看穿某些他一直没法弄清楚的东西,亲切的道:“我刚去见过大相,向大相解释清楚,上渊之所以恳请范当家暂时离京,是出于一番好意,因不想被奸徒利用,挑拨离间。”   龙鹰一怔道:“大人何有此言?”   宗楚客正容道:“问题出在陆少尹的北里遇刺,其手法形式,均令人记起黄河帮陶过的遭遇,摆明嫁祸上渊,离间我和大相的关系,用心卑劣。”   龙鹰明白过来。   这家伙笑里藏刀,在做着杀自己前的准备工夫,好于“范轻舟”葬身大河后,和老田同时置身事外,针对的对象是李显和武三思,亦只他们两人,令老宗还有些儿忌惮。   用的是“转移视线”的招数。   他奶奶的!白的说成黑,黑的说成白。说人嫁祸者,正是嫁祸人。宗楚客将刺杀推在大江联处,若“范轻舟”有何闪失,罪责自然落在大江联的奸徒身上,一干二净。   龙鹰道:“大人可知小弟到西京的首晚,已有高手来杀我,幸好我福大命大,睡不着觉坐在窗旁想东想西,那个蠢人误中榻子上的副车,还被我打得吐血而逃。”   现时大家均口蜜腹剑,尔虞我诈。   龙鹰高明的地方,是不直接表示相信老宗的话,或不相信,反告诉老宗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事,当足老宗自家人,没须隐瞒的秘密。比之千言万语,更具说服力。   宗楚客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轻舟和大相说过吗?”   从“范当家”改口唤“轻舟”,打蛇随棍上,拉近关系。   龙鹰道:“怎敢瞒大相?”   宗楚客摆出首次闻之的神态、表情,追问其详,龙鹰为争取他的信任,信任“范轻舟”没怀疑他,除了没说出认得对方是田上渊外,事发经过和盘奉上,特别指出对方武功怪异,平生未遇,故没法留下刺客,后更从陆石夫和宇文朔的描述,证实为同一的刺客。   宗楚客做足工夫,他交足工夫。   听毕,宗楚客叹道:“我们的敌人,手段了得,深谙形势,当年刺杀陶过,立令北帮和黄河帮势成水火,现在用的是同样伎俩,务要使上渊和轻舟互相猜疑,惟恐天下不乱,我们必须同心合力,沉着应付,不可教敌人得逞。哼!大江联愈来愈无法无天。”   龙鹰“交心”道:“大人明见,轻舟没丝毫异议,今趟田老大着轻舟离开,虽知他的苦衷,可是心里总不舒服。”   宗楚客同情的道:“这是人之常情,幸好上渊可在后天正午于福聚楼举行的饯别宴,做出补救,以释他人之疑。”   龙鹰道:“这个轻舟须看大相的意思。”   宗楚客好整以暇的道:“这是必须的,我已向大相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龙鹰正要告退,又给他扯着,耳语道:“大江联必不罢休。在关内水道,上渊可保证轻舟的安全,可是,出关后,大河浩阔,再不由上渊控制,轻舟万勿掉以轻心,因帐仍可算到上渊头上去。”   又道:“轻舟有想过走陆路吗?”   龙鹰苦笑道:“若大江范轻舟,多用一倍时间走陆路,肯定成天下笑柄,以后还用混吗?”   接着双目精芒烁闪,沉声道:“大人放心,大江联总不能千艘、百艘的来拦截我,也无法封锁大河,轻舟有应付的十足把握。”   宗楚客欣然道:“我放心了,后天福聚楼见,勿让皇上和娘娘久等了。”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   没想过韦后与李显一起见自己的“范轻舟”,绝非偶然。   韦后现时身份尊贵,即使武三思、宗楚客般的心腹亲信,等闲不敢扰她,遑论劳驾。由是观之,今次的处理“范轻舟”,同时一并“处置”符太的丑神医,已提高至韦后亲身参与的层级。   这恶毒婆娘临场监视,自是要教李显和“范轻舟”有所避忌,难畅所欲言。   不论李显如何昏庸无知,经“北将西调”一事后,因事关己身安危,多少有点醒觉,天才晓得李显会否在范轻舟离开一事上,另有主意,假如李显著“范轻舟”多留一年半载,老宗、老田,至乎韦后、外戚的大计,立即告吹,谁也不敢说半句话。   难得“丑神医”肯坐“范轻舟”同一条船,自寻死路,韦后岂肯让好梦成空。李显愈有主见,韦后愈要将李显变为另一个高宗,然而此事须按部就班,没法一蹴而就。   局已成形。   “玩命郎”范轻舟和“丑神医”王庭经,双双命葬大河,李显肯定悲愤莫名,当罪责全算在大江联上时,宗楚客可打着讨伐大江联的大旗,于全国扩展势力,替换“办事不力”的地方将领,直至天下兵权,尽入老宗之手,此计毒绝。   是否亦代表韦后从此远武三思而近宗楚客?   这是必然的结果,问题出在武氏子弟和韦氏外戚间的争权争位,韦后血浓于水,偏向自己人,情况一如女帝当年起用武氏子弟。   然而,一天李显尚在,政令须经他的龙手签署,仍会保着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   因韦后与武三思淫妇奸夫关系,成“另类外戚”的武氏子弟,正被真正的外戚逐渐替换。   龙鹰见过李显和韦后,由高力士安排他独自坐马车,走一个直跨西京南北,不可能再远一点的路程,从大明宫到曲江池的相府见武三思。   一如所料,会面言不及义,韦后打开始便给“范轻舟”的离京定调,指他须赶返扬州,处理江舟隆的业务,李显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坐在车厢里,龙鹰闭目养神,可是脑袋仍不听指挥,左思右想,歇不下来,索性掏出符小子的《实录》,逃进另一天地去。   ※※※   高力士坐下,小敏儿退避。   符太问道:“什么事?”   高力士道:“门卫收到一张请柬,小子代门卫送来。”   接着两手捧帖高举过头,放下,摆在符太一边的桌面上。   玉白色的帖子,散发淡淡清香。   符太不看半眼的道:“以后再有这种东西,给老子立即打回头。”   高力士恭敬的道:“曾试过一天收十多张请柬,全给小子打回头去。嘿!不过,此帖不同他帖,较为特别,小子怕截错了,所以拿来给经爷过目。”   符太不耐烦的道:“是哪个混蛋的帖?”   高力士道:“禀上经爷,若然是混蛋,便是女混蛋,经爷明鉴。”   符太一怔下,往帖子瞧,失声道:“闵玄清?”   高力士道:“正是闵天女,交帖来的道人明言雅集在今夜举行,故必须立即送达经爷手上,看天女今次邀请的手法,似不愁经爷不赴会的态势,小子感到有异,所以携帖来见经爷。”   以符太的冷漠,亦感面具下的脸皮在发热,因话说得太满了,幸好对方是高小叹道:“原来是洛阳旧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她。”   高力士道:“日落时,小子为经爷安排马车。”   又压低声音道:“须否小子为经爷驾车?”   符太没好气道:“你当我去偷香窃玉吗?老子自己骑马去,告诉我天一园在哪里便成。”   高力士沙哑着声音道:“经爷尚未看帖子的另一面。”   符太瞪着他,从桌面捡起帖子,以帖子没看过的一面向着自己,然后目光移离高力士,朝帖子瞧去,立即发呆。   (《天地明环》卷八终) 卷九 第一章 独一无二   “二人雅集”四字,映入眼帘。   高力士的声音在符太耳鼓内震荡着道:“以前到洛阳来的士子,特别是以风流自命的人物,莫不以被邀参加闵天女的雅集为荣耀,不得其门而入为耻辱。请帖不为请帖,人称‘雅笺’,由天女亲笔落款。”   符太移开目光,往高力士瞧去。   高力士垂目正视,神情无忧无喜,异乎平常。   符太见他怪模怪样的,忍不住放声失笑,道:“为何变作这个怪样子?”   高力士恭敬道:“经爷明鉴,这是宫内惯用的招数,在摸清上意前,绝不表态。小子因不知经爷和天女的关系,遂以不变来应变。”   符太一怔道:“宫内竟然这么多顾忌?”   高力士的表情再次生动活泼起来,道:“禀上经爷,宫内的生活,确大异于平常人的生活,处处禁忌。嘿!小子可以就雅笺的事,继续报告吗?”   符太皱眉道:“可是你也不用忽然变样,诚惶诚恐的。”   高力士道:“因小子刚才犯了‘恃熟卖熟’的禁忌,一时口快,说了或许令经爷感到尴尬的事。习惯成自然,不经意的变样子。”   符太奇道:“你倒坦白。可是这么说出来,不怕老子真的感尴尬,着人将你推出去斩首。”   高力士欣然道:“经爷息怒。每次见到经爷,小子都有不吐不快之感,深深享受触犯宫内天条的乐趣。”   符太不解道:“天条?”   高力士恭谨的道:“就是说真话!”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笑得前仰后合。   符太喘息着道:“你这小子,明明没什么可说的,仍可找这么多话来说。不和你胡扯,还有什么须报上来的?”   龙鹰把目光移往车窗外,朱雀大街人车熙攘的情况映入眼帘,心内思潮起伏。   高力士似在开带着他风格方式的玩笑,实笑中有泪。宫内的侍臣、宫娥,最渴望的,或许是寻常人家的生活,却注定罕能得到。宦侍的问题更严重,因己身人为的残忍缺陷,失去当丈夫的资格,心态异乎常人。   高力士是个很特别的例子,奋发有为,为寻找明主的崇目标努力不懈,至乎冒上生命之险,不甘于平凡。正如独孤倩然所说的,只有通过寻找,方可令平庸的生活变得有意义。   龙鹰亦想到,有朝一日,高力士找到的明主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成功之余,也代表失去目标,算否成功、失败同一刻发生,两者间从来没有明显的界线。   纵观过去的帝皇,秦皇、汉武,不论如何有为的君主,总晚节不保,英明神武如太宗李世民,亦不能免,为巩固皇权,不惜一切。可知在以说真话为犯天条的深宫,当权力再无节制之时,会丧失开始时赖之以成功的志气和精神,逐渐沉沦腐化。   李隆基和高力士,可以是例外吗?   符太每晚坐下来写《实录》,只拣令他印象深刻的东西,这处将一段与高力士似无重要性的对话载下来,可知他对禁中的诸多禁忌,颇有感触。   高力士一脸好奇神色的道:“天女举行大型雅集,为洛阳盛事,受邀者非富即贵,又或文坛名士,故未参加过如是园的雅集者,千方百计也要弄得一纸雅笺。”   目光落在符太前桌面的雅笺上,续道:“此笺另一特色,是不会像一般请柬、拜帖般放入封套内,有着光明正大、事无不可让人晓的味儿,属天女一贯风格。”   符太点头道:“确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   高力士一怔道:“经爷竟未见过她?”   符太知说漏了嘴,怎可说真话?告诉高力士只在招呼奚王李智机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当时尚未从医佐升格为丑神医,含糊答道:“见过两次,一次在国宴里,另一次在翠翘楼。”   高力士现出理该如此的神色,接下去道:“可是!不论雅笺如何矜贵,仍远及不上这帖背书‘二人雅集’的‘情笺’,代表的是闵天女的‘私约’,是被天女看中了,认之为有资格与她把酒论天下的才彦,至于能否登堂入室,还看有否足令她动心的才华。”   符太听得不知该惊?还是喜?   这边厢拒绝了安乐,那边厢入闵天女之室,传开去,肯定有祸。说不心痒,又是骗人,如此洒脱独特的道门美女,错过实暴殄天物,可惜至极。最妙是不用负责任,没“上榻容易下榻难”的问题。   骂道:“你这小子长篇大论的,不外想晓得天女和老子的关系,为何她看中我?对吗?”   高力士心痒难熬的大力点头,道:“经爷精明。”   符太哈哈笑道:“若你想得到答案,怕永远失望!哈哈!人与人间的交往,特别男女间事,乃心内不可告人之秘,说出来的都不是真的,无甚道理可言。勿再说废话,今晚由你载老子去会佳人。你不用伺候皇上吗?整天在这里混。”   高力士满足的吁一口气,道:“经爷又给小子开窍了。伺候皇上嘛!众人皆醉,小子独醒,皆因有经爷照拂,稳坐钓鱼船。”   符太讶道:“关老子何事?”   高力士谦卑的道:“因千变万变,仍离不开经爷那套知己知彼,以我之长,应敌之短那一套。”   符太苦思道:“我何时教过你这一套?”   高力士忙道:“有些东西,何须经爷说出来,小子才明白,靠的是领悟经爷说话背后的含意,经爷为小子定下争取大宫监之位的大方向,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来烦经爷,小子就是辜负了经爷。”   符太苦笑道:“确懂拍马屁,明知你满口胡言,仍不知该如何骂扁你这小子。”   高力士欣然道:“此正为小子之所长,捧拍之话,人人懂说,惟独小子这方面的说话全发自肺腑,故此经爷才这么照拂小子。”   符太没好气道:“不和你胡缠,对皇上你有何法宝?又关老子什么事?”   高力士口若悬河的道:“经爷明察。如把洛阳也计算在内,娘娘以下,有两个人,从不拍皇上马屁,一个是汤公公,另一个是经爷。”   符太沉吟道:“这个与争夺大宫监之位,有何关连?老子是太医,职责是看顾皇上的龙体,有什么好拍马屁的,难道连皇上生的病,亦赞他奶奶的一个天上有、地下无,恐怕适得其反,活生生骇他个半死。”   高力士赞叹道:“经爷正说出其中关键,是因没捧拍的需要。汤公公亦没这个必要,因他有皇上绝对的信任,晓得汤公公做的每一件事,均为皇上他着想。禀上经爷,小子正朝此小方向,为经爷给小子定下的大方向努力。”   符太动容道:“果然有些儿门道,说详细一点,如何可令皇上信任你,一如信任汤公公?”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凭的是先天的优势,再加后天的努力,终开始有点成果。经爷明鉴,先天非是指小子的资质,而是汤公公和经爷的大力支持,使皇上认定小子属你们两位尊长的派系和传人,这是任何其他侍臣所欠的优势,独一无二。”   符太暗呼厉害。高力士在宫廷斗争上,手腕灵活多智,不在话下,最难得是其能看通瞧透、一丝不误掌握龙心的本领。   在龙鹰那混蛋的“长远之计”里,高力士如能进占大宫监之位,对成败可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尚未明白,想想胖公公便清楚。还有汤公公,对手强如韦后,他仍可算韦后一着。   符太哑然笑道:“如何可使皇上,相信你和我们蛇鼠一窝?哈!”   高力士听他说得有趣,为之莞尔,好一阵子后,忍着笑道:“轮到说后天的努力哩。为人君者,特别像皇上般,有两方面是做臣仆者不可不知,不可有须臾忘却,就是恐惧和善忘。”   符太二度动容,叹道:“这方面,高爷大概可做老子的师公。”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只因经爷没这个需要,也不屑这般做。”   符太赞道:“拍得好!说到老子的心坎里去。”   高力士道:“还要小子继续说吗?”   符太骂道:“你不说,我怎明白,都说你在这方面,是我的师公哩!”   高力士得符太赞赏,立即春风满面,但仍保持谦卑,道:“禀上经爷,所谓恐惧,从医家的位置看,就是皇帝病,永难治愈,高处不胜寒,亢龙有悔是也。”   符太叫绝道:“说得好!在一个没人说真话的地方,不知信哪个人才好,又害怕失去所拥有的,遂终日疑神疑鬼,既成众生之主,也等于变成众矢之的,即使最英明神武的帝君,长年累月下,亦要患上此不治之症,何况我们脆弱的皇上?不到两年,已病入膏肓。哈!有趣!”   高力士罕有得符太赞赏认同他的见解,满足的道:“小子对症下药之法,就是句句真话。”   符太皱眉道:“真的是‘句句真话’?”   高力士若无其事的道:“当然不是!”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忍不住失声狂笑。   符太笑得泪水呛出来,指着高力士辛苦的道:“幸好你没这么做,否则脑袋肯定不再在你的脖子上。”   高力士捧腹道:“是相对的真话,皇上相信是真话便成。”   符太勉强止笑,叹道:“很久没这样笑过,小子确有一套。他奶奶的,善忘是必然的了,昨晚陈妃、李妃,今晚张妃、何妃,醉生梦死,哪记得事,你又有何妙法?”   高力士道:“得经爷开窍,小子想出‘抚今追昔’之策。”   符太早惯了高力士事事归功于他的说话方式,坦白说,并不刺耳,故不和高力士计较,道:“想不多赞你两句也不成,奇招迭出,招招有名堂,汤公公确没错荐你。”   高力士兴奋的道:“今天不住得经爷嘉奖鼓励,肯定时来运到。自遇上临淄王后,小子更清楚经爷大方向的指示,心有所归,知所着力。”   符太哂道:“勿说废话,先解释何谓‘抚今追昔’。”   高力士欣然道:“‘抚今’,是向皇上不住报上有关汤公公和太医的现况和消息。”   符太讶道:“你晓得汤公公的状况?”   高力士道:“迁都的诸般事宜,没几年休想可以完成,故每天均有船往还洛阳,因而不住有消息传来。关于汤公公的事,人人顾忌娘娘,没人敢说。小子遂安排好特别渠道,可在娘娘不知不觉下,掌握情况,去芜存菁后,挑出来上禀皇上。”   符太想不佩服也不行,此事在宫内怕惟高力士办得到,且有胆量去办。   点头道:“皇上想不当你是心腹亲信亦不行。”   高力士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皇上晓得小子负起照顾经爷起居飮食之责,除着小子尽心伺候经爷外,还令小子特别留神经爷的睡眠,看有没有造奇怪的梦。”   符太开始明白现时高力士和李显的关系,确非其他侍臣可取代,高力士掌的是独家供应的优势,不用在李显身旁团团转的逢迎捧拍,讨李显欢心,徒招人猜忌,只须适时地挑李显爱听的“真话”无限供应,李显自然视他如珠似宝。   高力士迟迟没法坐上大宫监的位置,不是因韦后从中作梗,而是因李显拒绝其他人选,令大宫监一职继续空悬。此为李显懦弱的性格,不愿因此和恶妻争执,但能为高力士坚持,于他是非常难得。   一天大宫监之位未定,一天高力士仍有机会。   宫廷斗争,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若不是高力士亲口道来,再想多几辈子,符太仍想不到个中情况,可以如此离奇荒诞。   符太饶有兴味,虚心下问道:“‘追昔’又是追什么娘的‘昔’?”   高力士肃容道:“就是圣神皇帝之‘昔’,现时宫内,有关圣神皇帝的事,成为大禁忌,人人绝口不提,只小子还敢和皇上说,有次更一说半个时辰,环绕圣神皇帝的平生逸事,皇上听得不知多么滋味。”   符太道:“你不怕被人听到?”   高力士道:“皇上比小子更谨慎,遣开其他人才说。小子也非常小心,尽量留在兴庆宫,为的正是避娘娘的耳目。”   符太沉吟道:“有何办法,可落实你已在囊内的大宫监之位?”   高力士道:“先为娘娘立个大功,再由皇上向娘娘提出心内人选是小子,可水到渠成。”   符太道:“这样的情况,须老天爷安排才成。”   高力士不住点头,道:“对!对!绝不可操之过急。”   龙鹰贴身收好《实录》,心中涌起某一意念,一时却没法具体掌握。   大慈恩寺的名塔耸现前方,曲江池在望。   “啪!”   龙鹰一掌拍在大腿处。   对!   机会正好出现,高力士刚为韦后立下大功,解决了韦后横亘心里的大难题,就是不但令符太的“丑神医”远离京城,还将符太送上“死亡之旅”,事后又可推个一干二净,且藉此扩大权力。   他奶奶的!   千载一时之机展现眼前,差些儿掉头回去找符太,问清楚整个说服李显,使他首肯符太离开的过程,然后在自己离京前,令梦想成为事实。   唉!   小不忍,乱大谋。   怎都要按捺着,待见过武奸鬼才找符小子,这样在相府前掉头,实在说不过去。   看符小子的《实录》,也使他想到见太少后,须到天一园打个转,好好歹歹向天女珍重道别,安抚风流女道的心。   马车进入相府。 第二章 深陷迷雾   龙鹰回到七色馆,已是二更天,工场灯光火着,回复朝气,漏夜赶制足够数量的“七色彩梦”应市。   至于“红袖”和“洛神”,虽有制成品,但数量很少,只可作为赠予贵宾的礼物,反而“更香”多达二百盘,一半会于明天送给与七色馆有“交情”的皇室贵胄、地方权势人士手里。另一半与“七色彩梦”作为开馆主力的双响炮之一。   李显的御笔题匾,比他娘的所有空口白话管用多了。   龙鹰见过武奸鬼后,赶到兴庆宫,与符太共进晚膳,高力士和李隆基亦有参与,吃得兴高采烈。   也弄清楚丑神医出使回纥的计划。   韦后决定将丑神医推上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后,据高力士的情报,先找来宗楚客密斟近半个时辰,才召高力士去说话。   开始时韦后言不及义,显然不知该从何入手,令高力士转为她用,以遂其奸谋,高力士立即变得“乖巧”,表明肯为她“赴汤蹈火”之心,并“闻弦歌,知雅意”,提出有把握说服丑神医,皆因证诸以往,丑神医向有每隔一段时间远行的习惯,一俟说动丑神医,可让丑神医自己去游说皇上,皇上必不忍拒绝。高力士的奇谋妙策,令韦婆娘后心大悦,去了高力士与丑神医“蛇鼠一窝”的疑虑,认为高力士可以成为她的人。   在高力士安排下,符太的“丑神医”立即入宫见驾,如所料的,李显在丑神医“大义当前”下,不得不批准一举两得的“远行避灾”兼“出使回纥”的双重任务。   巧妙之处来了。   符太向李显提出顺道到洛阳为汤公公诊症之举,李显当然没有异议,还汗颜自己没想及此。   局布好了,就等韦后和宗楚客上钩。   高力士将结果上报韦后,并指出符太决定捧完“好朋友”七色馆开张的场后,当夜离开。韦后果然中计,此时她至少视高力士为半个亲信,着高力士向符太提议,可坐“好朋友”范轻舟的便船。   符太的“出门远行”,遂告功成。   龙鹰向符太提出“打蛇随棍上”之计,好让高力士荣登大宫监之位,符太为之叫绝。   须知大宫监之位,总揽宫内大小事务,于宫闱斗争关系重大,故成各方势力觊觎的大肥肉,人人有其属意的人,各自推荐人选,成争持不下之局。   比较而言,高力士乃各方均能接受的人物,但却非各人心内“正选”,顶多是“副选”,也因如此,其实最没机会升正的,恰是高小子。   在通常的情况下,谁最能左右李显看法者,便可胜出。   此人理该是韦后,偏偏在大宫监之位的争夺战,韦后的影响力再不灵光,关键在汤公公的“临危叮咛”,令李显铭记心头,一心选汤公公推荐的高小子,只恨怕与恶妻争拗,更怕因此害了得他欢心的高小子,令事件没法解决,卡在那里。   如高力士所说的,过得韦后一关,事情可迎刃而解。   符太和高力士心无旁骛,一心为符太的远行造势尽力,事成后踌躇满志,反没想到天大良机,正出现眼前,错过永远不回头。幸好龙鹰福至心灵,赴相府途上翻阅《实录》,看到有关对话,灵机一触,找符太道出情况。   至于符太如何利用机会,玉成美事,要再见到符太才清楚。   香怪去了秦淮楼,尚未回来。   到工场与兄弟们闲聊几句后,龙鹰返卧室,躺到床上小睡片刻,又匆匆离开。   龙鹰踏足无瑕香居的外院,立知屋内无人,为证实心内的想法,迅速搜索一遍,然后到该为无瑕闺房的小室,在一边的椅子坐下来,学无瑕凝视自己的榻子般,瞧着她的香榻。   闵天女借出来予她们“主婢”的这所别院,内进有一主一副两间卧室,此外就是可供三、四个仆人起居的房舍。依道理,当然是霜蔷占主室,无瑕居副,故此眼前的香榻,该属无瑕。   榻子有何好看的?   可是当时无瑕却看得入神,似是可从榻子看出很多道理来。   龙鹰开放魔种,不片刻已有没想过的感受。首先,是如非在这般刻意而为下,绝嗅不出来无瑕残存的“余香”,且掌握到她遗下幽香的时间。   昨天她见自己后,一直没回来过。   若她是怕自己寻上门来,蓄意避开,便大大不妙,因证明她确有对付自己的后着,不宜在短时间内让“范轻舟”接触到她,令“范轻舟”在她“发动”前,失去“扳平”的机会。   唉!他奶奶的。   自己究竟在何处出了岔子,给她抓着。   无瑕和他的情斗,仍是局限在他俩之间吗?还是已是台勒虚云一方公开的秘密?   如他先前所想的,自己抵达西京时,无瑕尚未应霜乔的央求,亲身出马对付“范轻舟”,因事实上无此必要。   笼络或收买“范轻舟”,令“范轻舟”为他们所用,讲利害便成,乃水到渠成之事,因“范轻舟”和田上渊已成“一山不能藏二虎”的绝局,非任可力量能化解。   在这样的形势下,无瑕何用多此一举,牺牲色相?   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偏在此刻才想得到,是否被她的“香榻”启发?   想法虽然荒诞,却非无稽,而是得更深刻的道理支持。   “万物波动”。   当年在大荒山,与万俟姬纯找寻“大汗宝墓”,遍搜不获,苦无办法下,龙鹰灵机一触,于没办法想出办法来,就是像嗅到因杀人无数而沾上“血腥”的刀子般,嗅到被屠杀的筑墓匠工被杀时的波动遗痕。   “血腥”非是气味,嗅得到亦非贴切的说法,只是很难找到更好的形容。   实情是刀子是一种波动,人的情绪也是波动,人被杀时,比平常激烈百千倍的情绪,会以波动的形式嵌入刀子的波动里去,被“记录”下来。   凶地、凶宅闹鬼,或许是这么的一回事。拥有灵觉者如龙鹰,会生出感应,例如鬼声啾啾,甚或生出异象。   在平常的情况下,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较有可能的,就该是眼前的榻子,因那是人每晚躺三、四个时辰的地方,解除了防御,进入神秘的梦乡,与榻子的波动浑融无间。   是否真的是这样子,龙鹰无从判断,只知瞪着无瑕的榻子,确想到一些以前没想过的东西。   别人是睹物思人,他是睹物知人。   无瑕若确是秘族珍罕的“种女”,精通精神异术,拥有如这般的奇技,他绝不以为异。   秘族自有一套在大漠生存、与生俱来般的本领,能人之所不能。   又想到,若无瑕刻下在榻子上,肉体横陈,自己能否抵受得住诱惑?   心现警兆。   难道无瑕回来了?   龙鹰无声无息的穿窗而去,在后院一株树后蹲下来,灵觉开展。   来人亦是翻墙而入,却没丝毫隐蔽行藏的意图,可肯定不是无瑕,眨眼间到了内进去,又入无瑕的卧房,显是与无瑕相熟的人。   心湖浮现“便宜师父”湘夫人的如花玉容。   我的娘!   竟是湘君碧,这代表什么?   龙鹰头皮发麻。   湘夫人竟不晓得无瑕不在,是不是亦表示她不晓得无瑕与他的“情斗”?至少不晓得无瑕“避而不见”的情况。   换过来的是台勒虚云、杨清仁,又或香霸、洞玄子,他没有暗跟而不被察觉的把握,独对湘夫人有十足的把握,既知悉她武功深浅,更对她有非常的感觉。此外!就是晓得她会返因如坊去。   龙鹰离开藏处,蹑在已远去百多丈的湘夫人身后。   龙鹰险些失诸交臂。   一如预料,湘夫人直接返因如坊,可是进入因如坊后,这边入,那边出。幸好湘夫人非是处于戒备状态里,还有点心神不属,给龙鹰凭感应锁着她可察觉的心绪波动,发觉有异,重新赶上她。   倒不是湘夫人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她,而是惯用的手法,可甩掉任何追踪者。   因如坊灯火烛天,人声鼎沸,不时欢叫如雷,又或齐声嗟叹,全坊爆满,兴旺热闹。有香霸主持大局,强大的财色实力在后支撑,因如坊冒起成全国第一大赌坊,乃必然的事。   龙鹰又想到在附近秦淮楼内的香怪,不知正和清韵如胶似漆,还是已黯然离开。他清楚香怪,绝经不起打击,也不愿花精神气力去争取,清韵一句无情话,可使他心灰意冷,立即退场。   龙鹰逢屋过屋,在龙首渠北岸、崇仁里一所房宅的主堂瓦脊处探头北眺,恰好捕捉到湘夫人没入岸边一所民宅的暗黑里去,同时记起宇文朔说过的,赌坊年轻少艾的美女们,居于附近的话。   龙鹰收摄心神,小心翼翼朝目标院宅潜去。   小楼上层是宅内唯一灯火掩映的地方,该只得柔夫人独居,适合她爱清静的性情。从首次在大江联总坛与柔夫人的接触,她已予龙鹰这个印象,似能由内在的天地里,得到所需的一切。与符太的“爱情纠纷”,只可用“孽”来形容,却不知究竟谁欠了谁?   两女靠窗坐着,约束声音,喁喁私语,天下间除龙鹰可嵌入她们话语的波动去,窃听个一清二楚,没第二个人办得到。   湘夫人道:“玉姑娘不在。”   柔夫人淡淡道:“瑕姐近来总是神神秘秘的,又说会离开一段时间,问她办什么事,却笑而不答。”   湘夫人道:“你现在的神情也很古怪,荒寒落寞,教人为你担心,是否又想起那个小子?真没想过一向淡泊的小柔,竟这般禁受不起,到今天仍未能复元。”   事关符太,龙鹰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听着,反不大关心无瑕的远行,因非是如此才奇怪,未来的战场,将暂时转移往西京之外。   柔夫人道:“我不是砌词掩饰,而是碧姐真的误会了,我只担心辜负了师尊对我们的期许,没法为她圆梦。”   湘夫人陪她叹一口气,道:“我怎会不晓得小柔的心事。最大的问题,是你根本不喜欢他这个人,要你尽心为他,是强小柔之所难,可是师尊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岂可令她失望?”   柔夫人道:“此人豺狼成性,师尊在世时,他规行矩步,师尊去后,立即露出真面目,看他怎么对你便清楚,若非如此,怎练得成‘不死印法’。如此一个人,登上帝皇之位,不堪设想。”   湘夫人明显吃一惊的道:“我一直不知道小柔竟然有这个想法,小柔告诉了玉姑娘吗?”   柔夫人道:“没有!想归想,过一阵子便没事。希望事情快点结束,让我们可无牵无挂的,自由自在。”   湘夫人安慰的道:“有小可汗主持大局,我们何用担心?虽然一波三折,但大方向始终朝有利于我们的一方走。”   柔夫人道:“真的是这样子吗?龙鹰始终是最大的不测因素,一天解不开这个死结,前景仍然不明朗。还要求神拜佛,希望那个范轻舟不会向龙鹰泄露我们的秘密,否则杨清仁即使登上帝位,仍有被赶下来的机会。”   湘夫人道:“担心也是白担心,这方面有玉姑娘为我们作主,我们随她进退便成。师尊临终遗命,也说事有可为和不可为。”   柔夫人道:“我从没想过,师尊会有这句说话。”   龙鹰心忖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那一刻,白清儿天良发现,不再视三徒为助杨清仁得天下的活工具或厉害法宝,而当她们是有血有肉的人。   这个情报非常管用,可决定他对三女的终极态度,今晚的无心插柳,对他未来的策略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柔夫人轻轻的道:“龙鹰的忽然冒起,令我有很不祥的感觉,似苍天派遣他出来和我们作对似的。在龙鹰成名前,我们千猜万想,仍想不到有能与小可汗和瑕姐抗衡的人,但偏偏出了个龙鹰。龙鹰之后,又有范轻舟,两个都是我们千方百计,仍杀不死的人。”   湘夫人道:“小柔今天想得累了,睡一觉便没事。”   柔夫人道:“碧姐可知为何今天我特别想得多?”   湘夫人讶道:“竟然有原因?”   柔夫人道:“刚才香霸来找我,说了很多事。”   湘夫人道:“他不过借故见你。”   柔夫人冷冷道:“他是死心不息,我嫁符太也不嫁他,不是我斩不断情丝,而是我对他的家族生意深恶痛绝。”   湘夫人讶道:“可是小柔的确在这方面帮了他很大的忙。”   柔夫人道:“我为的非是他,而是被卖进来的可怜女子,使她们不但受善待,且有脱离苦海的机会。我的提议对香霸有利无害,纵非完全同意,可是为讨好我,他亦如实奉行,所以我才有耐性对他假以辞色,岂知竟被误会为对他有意思。”   龙鹰终于弄清楚三女与大江联的关系。   湘夫人负责训练直属大江联的女将,柔夫人负起匡助香家之责。难怪香霸懂得善待旗下美女,原来有柔夫人在出力。   无瑕的地位是超然的,与台勒虚云平起平坐,独立自主。   正是无瑕,差些儿要了龙鹰的命,其作用不可小觑。   他奶奶的!亲如湘夫人、柔夫人两个同门师姊妹,仍不晓得她即将进行针对“范轻舟”的计划,可见无瑕的缜密,否则现在就被他听个一清二楚。   柔夫人又道:“我始终认为范轻舟是我们的大祸患。”   湘夫人不知是否想起“徒儿”,低沉的道:“睡吧!勿再想哩!”   龙鹰知机离去。 第三章 连环毒计   龙鹰睡不够一个时辰便起床,非是不想多睡一会儿,而是明天开张,漏夜走,百事待办,多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分别极大。   昨夜本想去向闵天女道别,在无瑕处碰上湘君碧,打乱了他的计划,变成“探听敌情”。   他一直没法视无瑕等三大玉女宗高手为敌人,现在听过柔夫人向湘君碧的吐露衷情,连仅余的少许敌我之分,亦告云散烟消。   师门遗命,是三女的桎梏。   人贵自由,像在天空飞翔的鸟儿,过喜爱的生活,能选择向往的方式。可是,现在她们却被困在为杨清仁“大隋复辟”的囚笼内,只能盼望笼破的一天。   另一个大收获,也为他最想弄个分明的,是无瑕并没向两女透露与“范轻舟”的新关系,故令两女无从猜估无瑕的动向。   三女自小相依为命,柔夫人和湘夫人不晓得的,台勒虚云一方大概也不知道。   龙鹰并不明白,无瑕因何肯遵守为他隐瞒的承诺?没必要这么做,且会令台勒虚云落后于形势而误判。唯一较合理的解释,是她要取得“范轻舟”的信任。   多想无益,没法凭空想得到答案也。   前铺仍在赶工,但属执执拾拾、修修补补的后期工作。郑居中、李趣、何凡康等七、八个兄弟,与刚从秦淮楼回来的香怪在前后进间的天井,围着从前铺移师来此的大圆桌,边吃早膳,边向香怪问长问短,后者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每到精采处,众人起哄喝采,气氛热烈,本笼罩全馆的愁云,霾散见天。   范爷到,兄弟让出座位,让他坐到香怪身旁。   龙鹰用手肘轻撞香怪一记,笑问道:“最新的行情如何?”   有人怪笑道:“老板黄昏去,五更返,范爷道什么事须花这么久?”   众又叫嚷欢呼。   龙鹰心里温暖,七色馆由无到有,大部分人是初入行的新丁,散兵游勇,到如今的众志成城,上下一心,其中的过程,确如人飮水,冷暖自知。   现在得李显“御笔题匾”,七色馆立成行业内的中流砥柱,谁都不能动摇,更不敢动摇,这才真的是吐气扬眉。铺子虽尚未开张,可是制品已为京人津津乐道,在社会的上阶层风行一时,将香安庄压得抬不起头来。   故此香怪得美人青睐,大家只为他高兴,不会有嫉忌之心,还为他的“失而复得”欣悦。   香怪好整以暇的道:“既懂得这般猜,便该晓得我现在最该做的事,不是回答你们的问题,而是去睡觉。”   怪叫丛起,闹成一团。   龙鹰尚未有说话的机会,兄弟来报,宇文朔、乾舜联袂来访。   醒来时,早猜到今天忙得透不过气来,但仍未想过如此的应接不暇,分身乏术。   与宇文朔和乾舜说不到十句话,未转入正题,杨清仁来了。只好和两人相约在黄昏时私下秘密会面,因七色馆到处闹哄哄的,众人出入往来,绝非论事的好场所。   杨清仁来找他,为的是太平见他一事,知龙鹰明天更腾不出时间,故趁今天拿他去会面。   龙鹰暗下决定,见过太平,立即到天一园向闵玄清道别,否则天女的芳心定很不舒服,认为自己故意冷落她便大大不妙。现时两人关系暧昧,介乎有情无情之间,却又有种深刻永恒,没任何外事可令之改变的连系。纯为感觉,但龙鹰绝不想由自己去摧残毁破。   上官婉儿又如何?见她并没有见天女的方便,亦苦无借口。   想想也教他头痛。   尚未踏出铺门,撞上来访的武延秀,登时记起还未为题匾的事登门拜谢李裹儿,拉武延秀到一旁匆匆交代稍后到公主府去后,才偕杨清仁出门,坐上马车。   马车驶离喧闹的西市。   杨清仁笑道:“范兄该是西京最忙的人。”   龙鹰答道:“只是这两天吧!今回见公主,河间王有何指示?”   两人乃当今天下有数高手,自然而然约束声音,不使外泄。   杨清仁道:“是见个面,不会有交心的话。她在洛阳如是园见过你,不过看来没什么印象,要到你为安乐出头对付二张,她才察觉你非是一般江湖角色。现在当然大大不同,到京后,你每一手都玩得那么漂亮,竟然没人奈何得了你,声势如日中天,忽又来个急流勇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马车朝曲江池方向疾走。   龙鹰奇道:“她不晓得田上渊和我的事吗?”   杨清仁道:“知道又如何?外人很难明白,在长公主的位置,她并不认为你该屈从于田上渊的欺压。”   又道:“我本不想打扰范兄,知范兄事忙,故意不再提见面的事,岂知昨天长公主找我去说话,吩咐无论如何,今天亦要范兄抽空去见她。我有何法子,只好依她的话找你。”   龙鹰沉吟道:“这么说,今次见面非像表面般的简单,河间王竟不晓得长公主的心意?”   杨清仁现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对!以长公主的性情,事必有因。”   龙鹰瞧着他英俊的容颜,自有股儒雅文秀之气,确很难联想到柔夫人对他“豺狼成性”的评语,不过,另一个熟悉他的高奇湛,也曾对他有类似的批评,可知杨清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使撇开他屡次下手杀自己之事,剩他刺杀黑齿常之,已与龙鹰结下解不开的深仇。若有机会,龙鹰不会有杀他的丝毫犹豫。   杨清仁对太平的看法,令他想起“神龙政变”的晚夜,在女帝见李显前,她私下到上阳宫来见自己,欲借他的手诛除武氏子弟,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太平已非以前他认识的人,权位至上,为保着所拥有的一切,可不择手段,变成彻头彻尾的功利者,故政变之前,没保留的出卖龙鹰,不念半点旧情,皆因不看好他,这就是纯从利害关系作考虑。可是到龙鹰占着上风,她又可厚颜来和龙鹰修好,令龙鹰对她彻底失望,断然拒绝。   荒谷石屋的美好初遇,一去无迹。   杨清仁的说话,触动了他的心事。隐隐猜到太平的“事必有因”,极可能与符太将坐他“范轻舟”的船一道离开有关系,令太平生出警觉,感到不寻常。   以太平耳目之灵,当已收到风声,晓得“丑神医”的离开,有韦后在背后发功出力,只是任太平如何聪明,仍想不到其中错综复杂的确切情况,因而没法向杨清仁清楚解释。找自己去见她,是想旁敲侧击,知多一点。   龙鹰道:“想不到便不用想了,河间王可晓得太医王庭经,将坐小弟的船离开西京?”   杨清仁大讶道:“竟有此事?太医到哪里去?”   杨清仁迟早知道此事,那就不如由自己先告诉他,以表示没有隐瞒,遂以“范轻舟”的位置,说出事情的始末。最后道:“事情挺古怪的,是娘娘使人来通知我,非是太医和我说的。”   杨清仁沉声道:“他们不但要杀你,还要王庭经陪葬。”   龙鹰点头道:“我也这般想。”   接着道:“杀王庭经的后果,比干掉范某人严重多了,李显势不罢休,故此宗楚客和田上渊绝不敢在关中动手,因脱不了罪责,只有在大河上进行,方可把罪责全推在大江联身上。表面看,我确是你们的死敌。”   杨清仁终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双目杀机大盛,凶芒闪烁。   龙鹰续道:“你们若依原定计划,偷袭北帮总坛,等若为田上渊开脱,令他可振振有词,说他亦是受害的人。”   杨清仁怵然道:“此为一石三鸟之计!”   龙鹰暗赞他思考敏捷、想象力丰富,能从复杂混乱的突发事件里,迅速理出头绪。   杨清仁指的“三鸟”,一是杀人,二是嫁祸,三为夺权。   一环紧扣一环。   “范轻舟”、“丑神医”双双葬身大河,田上渊可一如既往,炮制出“置身事外”的假象,将罪责全推在劣迹斑斑的大江联身上,何况“范轻舟”人前人后,均称自己为大江联之敌。藉此韦后的外戚集团伙同宗楚客,以讨伐大江联为名,进一步攫抓军权、扩大势力,架空武三思。   在这样的形势发展里,又失去“丑神医”的照拂,李显顿然变得“孤立无援”,而韦、宗集团又加强排斥以太平公主为主轴的皇族及太子党下,田上渊可凭其“混毒”的手段,在适当时机使李显身体一天差过一天,直至寿终正寝。于皇帝日渐衰弱的时期,韦后重演当年女帝的手段,蚕食帝权,荡平所有反对势力,至权力尽入她之手,才让李显寿终正寝。   故此龙鹰指出,“范轻舟”遇害事小,“丑神医”遇害事大,因直接影响李显的生死。   如此情况,即使局内人如龙鹰,也要好一阵子才想得到,杨清仁勉强算半个局内人,但在龙鹰一言惊醒下,立即掌握个中微妙,所以龙鹰没法不佩服他的机灵识龙鹰道:“此事须在今天解决,因影响我的部署。”   杨清仁吁出一口气道:“我们低估了田上渊。”   龙鹰乘机问道:“你们不是曾尝试杀田上渊吗?田上渊亲口向我说,他虽幸保不失,手下却死伤惨重,所以他防你们之心,不在防小弟之下。”   又道:“你们低估的非只田上渊,而是宗楚客,论阴谋手段,宗楚客实在武三思之上。”   杨清仁显然不想谈那趟失败的刺杀行动,目光投往窗外,以判定到长公主府尚有多少时间,还可以说多少东西。道:“再没时间说其他事,待会见过长公主后,我须留下来和她商谈,没法送你走。于初更前,我会在偷袭北帮一事上,予你一个肯定答复。另一个须立即解决的问题,是若长公主问起这方面的事,轻舟如何答她?”   龙鹰道:“小弟认为该老实点,对吧!”   杨清仁道:“分寸由轻舟拿捏,只要轻舟表示出有保着王庭经的能力,长公主将视你为同路人。”   龙鹰想到的却是高力士的事。   大宫监之位,太平和相王有他们推荐的人选,等于在此事上有发言权,如若他们改而支持高力士,大宫监之位将为高力士囊中之物。   问题在龙鹰绝不可暴露自己与高力士的真正关系,无法直说之,只能启发太平。想想也感离奇,高力士能否坐正,是成也王庭经,败也王庭经。   问道:“长公主直至今天才见我,是否因认为我属武三思一党?”   杨清仁道:“这方面,我已向长公主解释清楚,轻舟绝非一般人物,既有江湖人的狠劲,故赢得‘玩命’之名,但同时亦是个有野心的生意人,懂审时度势,识瞧利之所在,谁能予轻舟最大利益,可令轻舟效命。以前是鹰爷,现在变了武三思。”   龙鹰苦笑道:“岂非在长公主眼里,我是个惟利是图的人?”   杨清仁震骇过后,回复清明,从容笑道:“为了她对你有良好印象,我说得颇有技巧,指你不得不投靠武三思,乃形势使然,可是轻舟人虽狠,却讲江湖道义,故能与竹花帮长期合作,长公主若想进一步了解轻舟,可亲自问竹花帮的桂有为。”   龙鹰暗叫厉害,杨清仁不论害人或捧人,同样了得。他这番话,不啻暗示“范轻舟”与武三思只是虚与委蛇,事实则为站在桂有为的一方,也等于是大唐朝的忠实支持者,否则怎可能联同竹花帮的人,用竹花帮和黄河帮共同拥有的铺子,开七色馆做其合香买卖,大展拳脚。   杨清仁又道:“还有一件事,令长公主对轻舟大为改观,就是斩杀韦捷的家将‘夜枭’尤西勒。”   龙鹰一怔道:“她怎晓得被杀的是尤西勒?”   杨清仁微笑道:“是由我们泄露开去的,使韦捷当上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好梦成空,同时压下韦族的气焰,更将了田上渊一军,加强渲染北帮等同外族入侵,因尤西勒是田上渊推介的。当然,田上渊另有说词,什么尤西勒对突厥人仇深似海,但明眼人都看穿田上渊居心叵测,纵跳入大河仍洗不清嫌疑。”   龙鹰好奇问道:“现在长公主究竟怎看小弟?”   杨清仁坦白的道:“这个怕问她才清楚。但有一方面,轻舟不可不知,就是为何太医不单给轻舟面子,参加七色馆的启业礼,又肯坐上轻舟的船?”   在西京,没有一件事可以独立,总枝节横生,互相牵连,龙鹰不是没想过杨清仁提出的疑谜,而是没时间和闲心去深思,只能委诸于天,让老天爷去决定。   韦后、宗楚客、田上渊等反不会多心,因事情由他们一手促成。可是,落在“外人”如太平眼里,却大惑不解,因以符太的“丑神医”自行其是的一贯作风,不会无端端卖面子给“范轻舟”,更不会坐其便船,大违他不近人情的孤僻性格。   太平怎么看不打紧,可是杨清仁说出这番话来,等若要“范轻舟”解释,不过说得婉转间接,龙鹰不肯答仍未虞损害双方空前友好的关系。   龙鹰打出皇牌,就是自己,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凭鹰爷的关系,当日在洛阳,亦因这个关系,符太仗义加入我们迎战二张的马球队,今天仍是为同一原因,王太医在皇甫长雄一事上大力帮忙。勿看太医表面生人勿近的姿态,事实上有他热情的一面。”   杨清仁讶道:“我倒看不到他这一面,只感到他天生冷酷,对任何人均抱敌意,到现在仍不明白他为何肯屈就做宫廷太医。”   龙鹰心忖小子你看得很准,道:“会否是受鹰爷之令,贴身来保护皇上呢?天下间,怕惟鹰爷使得动他。”   杨清仁点头道:“长公主也有同样的怀疑,所以对王庭经另眼相看。”   龙鹰心忖确是“另眼相看”,因怀疑他是自己扮的。   马车驶入长公主府去。 第四章 重要对话   长公主府,就是曾偕小魔女主婢借居的“望江山庄”,处于小山丘上,是个大果园,论面积,至少比李裹儿的公主府大上两倍。   一切依旧。   主建筑组群果乐园,五重宅舍配以花园池泽,曾迷倒了狄藕仙和青枝,仍是那么迷人。当年刚入冬天,让他们目睹美丽的初雪,眼前却是盛夏之景,重游故地,仿似一下子季节变换,令龙鹰生出淡淡愁思,大有光阴过客的难言滋味。   幸好太平接见他们的地方,并非处于最高点的果乐园,而是位于山庄东缘的别院,不用登高望远,看到太宗皇帝赠予陶家的芙蓉庄,睹物思人,徒惹伤情。   与当年最大的分别,是不但人多了,婢仆往来,且是气氛的改变,防卫森严,不时碰到称得上为好手的护院人物。   或许西京权贵均以防“两大老妖”式的人物,招揽各地高手,事实则为互相提防,成外弛内张之局。   入庄后,马车循支路驶抵别院,下车后果香飘送,令龙鹰有远离尘嚣的感觉,精神为之一振。   一个叫泽功的侍臣在门外迎接他们,低声道:“长公主刚从大明宫赶回来,甫回来便问范爷是否到了,可知长公主非常重视范爷。”   龙鹰见这个五官端正、中等身材的年轻太监可以如此说话,晓得他是太平的心腹亲信,也和杨清仁稔熟,故可摆出大家是自己人的姿态。   龙鹰谦虚几句后,泽功领他们入内见太平。   太平长公主该是体内保存着女帝某些特质,来回奔波于长公主府与大明宫的长途车程,竟不露丝毫疲态,仍是那么艳光照人。另一个原因,是她虽从当年荒谷石屋的水平大幅退下来,仍然有一定的武功底子,令她的贵体保持在良好状况。   抵西京后,龙鹰尚是首次见到“旧情人”,当年阴差阳错下,龙鹰始终与她没有合欢之缘,此刻回想,似是老天爷刻意安排。   太平在看来是她办日常公事的书斋接见他们。于泽功的指示下,龙鹰和杨清仁分别在她左右下首坐下。   几句门面话后,太平开门见山的道:“范当家刚在西京的香料业展开拳脚,何故匆匆离开?”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太平说时表情肃穆,颇有点问罪的味儿,与杨清仁早前说的大有出入,晓得威权日重下,太平绝不易与,再不是以前他熟悉的风流美女。今次的质问,并不易捱。   从容道:“禀上长公主,这叫见好就收,撑下去,不知可撑到何时。”   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的,肯定给她连珠而来的问题塞至哑口无言,皆因不可说出真相,而可供利用的理由没一个站得住脚,惟有以江湖口吻答她,还可以含糊了事,再随机应变。龙鹰清楚她心思细密,精于宫廷内斗,只要她的大方向弄清楚“范轻舟”是否她可用之人,不会逼他入穷巷。   杨清仁虽听到他耍江湖手段,却不以为异,淡定悠闲。   太平若无其事的道:“见好就收?好在哪里?”   龙鹰叹道:“若只我单独一人,天掉下来当被盖,问题在大大个货摊摆在那里,轻舟不为自己着想,也须顾及一众兄弟,特别是随小民来的竹花帮兄弟,若他们有闪失,轻舟如何向桂大哥交代?”   明示、暗示齐出,施尽浑身解数,最后一句至为关键,连消带打,使太平不看僧面看佛面,念着与桂有为的交情,不在此事上留难“范轻舟”,定要逼他说出与田上渊间的事。   提起桂有为,亦令太平想起龙鹰。   太平徐徐道:“这样离开,范当家便有保着他们的信心吗?”   龙鹰终认识到太平厉害的一面,能迅速掌握时局,因而明白事无善了。而若非因丑神医牵涉其中,她该没有闲情插手理会,但因关系到与韦后的斗争,令“范轻舟”的撤走,成为她目前关心的首要大事。   龙鹰微笑道:“长公主明察,轻舟以水战起家,只要出关进入大河,如鱼归海,任对方如何强大,轻舟仍有自保的信心。长公主放心!”   太平不置可否,令龙鹰这番话顿然变得颇有“口出狂言”的味儿,转向杨清仁道:“河间王怎么看范家的瞧法?”   杨清仁好整以暇的道:“清仁在想,任何在马球场上领教过范兄手段的人,都不敢认为他说得出,却做不到。”   稍顿,续下去道:“像今次范兄来京,初时没人看好他,可是,正如球赛,个个只能睁着眼呆瞧他一球接一球的入洞,竟没人可改变这个形势,长公主便明白清仁意何所指。”   龙鹰早晓得杨清仁会配合自己,但仍没想过他可如此生动精采的说出来,难得没一句可惹起是非、指名道姓的话。   不论自己、太平,又或杨清仁,均避提“田上渊”三字,虽所说的没一句与田上渊无关。   太平仍没明显的表示,目光回到龙鹰处,悠然道:“打马球有打马球的规矩,可是,如对方不守规矩,范当家仍有言胜的信心?”   说时眼神转锐,不放过龙鹰任何表情变化。   在现时皇族的领袖里,李显和李旦都差她很远,亦只可从太平身上,看到女帝遗风。   纯以人比人,韦后学到的是女帝的皮毛,太平却得传女帝的精髓。   正因太平深明“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道理,又知悉田上渊心狠手辣的作风,更晓得宗楚客与武三思暗里进行的较劲角力,故不瞧好“范轻舟”的离京。   假如龙鹰没法说服她,太平将介入干涉,只要她向李显说几句话,整个大河的水师船队将动员,保护丑神医的大驾。   这是杨清仁事前猜不到的发展,闻言现出凝重之色。   他奶奶的!   太平再非以前的太平,沉着厉害,果断有为。   龙鹰从容笑道:“此正为轻舟求之不得的事,因小民比任何人更不爱守球赛的规矩,束手缚脚的,可以打一场没有规矩的球赛,当非常痛快。”   太平步步进逼的道:“范当家不愧‘玩命郎’的称号。只是,范当家刚说过不得不为随来兄弟着想,现在又要他们陪你一起去玩命,不嫌前后矛盾吗?”   龙鹰没想过太平的词锋可以变得如斯凌厉难挡,抓着自己说话的漏洞,来个穷追猛揍。同时清楚她对自己不着边际、没任何事实支持的空口狂言,大不耐烦,开始不再客气迁就。   他的为难处,是有杨清仁在旁聆听,说服太平的同时,不可泄出杨清仁一方不知之秘。   正容道:“长公主明察,表面看,轻舟确似爱玩命的人,内里却有另一番情况。早在轻舟来京之前,轻舟已想及种种后果,并为此做足准备的工夫,谁踏进谁的陷阱,现时言之尚早,但有一点可肯定的,是保证每一位竹花帮的兄弟,均可安然返抵扬州。”   杨清仁也为之动容,因“范轻舟”从没向他们一方,透露此点。   太平终现出第一个笑容,柔声道:“原来范当家的外号是用来骗人的,事实上却是谋定后动,匆匆而去的表象下,隐藏后着。”   接而话锋一转,问道:“母皇当日为何竟肯皇恩大赦,不究范当家无风起浪之责,且有三天宽限之期?”   换过问的是别人,龙鹰可轻易耍过去,可是太平深悉女帝情性,胡混等于讨揍。又如非杨清仁在旁,龙鹰怎困难仍懂应对。但我的娘,两个人加起来,如何拿捏,提供恰到好处的答案,煞费思量。   形势不容他思量权衡,“欣然”回答,先来个拖延时间,叹道:“长公主英明,同样的事,别人问来,没一个问在节骨眼处,惟长公主一语中的,令轻舟没法含糊。”   在她锐利凤目的注视下,道:“原因在于当时小民正在为圣神皇帝办事,多留三天,是为办妥其中一些枝节。”   遂将“南人北徙”的事详细道出,当然是让杨清仁听得入耳的“真相”。其时龙鹰离去后,女帝派方均到南方办事,间接证明“范轻舟”所说属实。   太平秀眉浅蹙的听着,明眸不住射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或许被勾起对女帝的回忆,又或是想起更久远前的事。   不过,无论她想什么,龙鹰求神拜佛,也希望勿要联想到龙鹰当年的爽约,因向仙子付金,致被端木菱杀得落荒远遁,故而登上横空牧野南游的楼船,引发后来连串事件,“范轻舟”因而“诞生”。   故此,在叙述里,他特别强调如何从云贵的故乡,到扬州去混日子,也是说给杨清仁听。至此,他完整的出身来历,大致圆满成立。   说罢,总结道:“此乃军方交给轻舟的秘密任务,幸好得圣神皇帝谅解,又终可完成,令轻舟如释重负。”   对是军方何人委托,他没说任何名字,所有事情推在女帝身上,始终是交谈而非审问,太平晓得有些界线属不可越过,否则落个不欢而散。   龙鹰同时化解开杨清仁一方的疑虑,就是女帝因何这般合作。   杨清仁最清楚什么军方秘密任务,是一派胡言,因“南人北徙”之计,是由他提出来,龙鹰之前根本没想过。   太平听毕,沉吟片刻,美眸神色转柔,语气却轻描淡写,道:“鹰爷是否晓得此事?”   似随口问的一句话,却令龙鹰面临重要和影响深远的抉择,就是与龙鹰的关系,太平知得多或少,并不打紧,关键处是可向杨清仁透露至何等程度。   大致上,他可肯定无瑕没泄露这方面的秘密,只是,纵然无瑕谨守秘密限于他俩之间的承诺,并不代表杨清仁一方不怀疑,因“扬州事件”里,遇害的一方,全属符君侯的人。任“范轻舟”舌粲莲花,将责任推往龙鹰身上,宗晋卿和周利用不相信,台勒虚云更不相信。   现在,他面对的,正是如何为龙鹰和“范轻舟”的关系“定位”的重要时刻。   从这个方向看,论影响,太平的想法比杨清仁的想法更具关键性。   李显之外,太平已成皇族和整个支持唐室的重臣、世家的当然领袖,太子李重俊亦因她的声援,立稳阵脚。太平集团已然成形,可与韦后的集团分庭抗礼,否则韦氏外戚的任命,不会遇上诸般阻挠,重要的军职,迄今尚未有半个落入韦族手上,至了不起只是韦温的礼部尚书。   未来的宫廷斗争里,太平是不可忽略,能左右大局的人物。与“范轻舟”的关系,由她决定,而非杨清仁。亦因此,杨清仁刚才对他的提示,完全派不上用场。   眼前正是与太平建立初步关系的良机,故在与龙鹰的关系上,轻重得失,他以太平为主。   太平对龙鹰的微妙心态,是杨清仁不可能了解的,她清楚知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即使她一心杀龙鹰,龙鹰亦绝不伤害她。所以,若“范轻舟”属龙鹰一方,太平绝无反感,于杨清仁,自是另一回事。   龙鹰经过皇座而不坐上去,释去了唐室子弟对他的最大疑虑,再没有势不两立的理由。太平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韦后,不论她意在保李显,或自己有成为另一个女帝之心,与龙鹰仍没有对立的理由。   太平在这方面的想法关系至大,决定龙鹰将说出来的话。   龙鹰先由池上楼的事说起,道出与龙鹰结缘的经过,并因擒拿成都采花盗建奇功,被黑齿常之委任为对付大江联的人,得女帝允准,从此得军方大力支持。所说及的三个人,均为太平没可能查究者,不虞日后被揭穿。   接而道:“鹰爷在远赴南诏前,在扬州与小民秘密会面,提出要求,希望我能将他远征大漠的兄弟,收容在江舟隆内,免得他们投闲置散,蹉跎岁月,小民一口答应了。”   太平冷冷道:“此事可大可小,为何肯告诉本宫?”   杨清仁保持从容神态,双目却射出恍然之色,却非震骇。   龙鹰道:“关键在乎太医王大人,入宫后,王大人奉圣神皇帝之命,与鹰爷紧密合作,鹰爷出征契丹,王大人便出使奚国,说动奚人襄助我们。到鹰爷远程奔袭突厥人,王大人二度出使,今次是去说服回纥之主独解支。故此,王大人至少等于鹰爷的半个兄弟,符太亦因此到洛阳投入他门下习医。”   这番话最精采的地方,是太平已凭她的“独家手段”,验证出丑神医非为龙鹰,便如杨清仁等证明了“范轻舟”不是龙鹰。故龙鹰可没有顾忌,畅所欲言。   太平淡然自若的道:“符太真的只为学王太医的医术吗?”   龙鹰坦然道:“肯定不是。然而即管是王太医,仍弄不清楚符太的意图,只是旁敲侧击下隐约猜到一点儿,符太到洛阳盘桓,为的是寻找一个人,找不着,又没法继续逗留,遂随鹰爷一起离开。”   接着压下声音,沉声道:“据王太医说,符太要找的人,极可能已现身,此人就是田上渊。”   太平和杨清仁同告动容。   来前,龙鹰没想过今回的会面如此事关重大,可一举廓清太平和杨清仁两方对“范轻舟”的疑惑。   太平目光移往杨清仁,着他说话。   杨清仁不得不问,何况亦想弄清楚他和王庭经的真正关系。道:“范兄说过,之所以向长公主如实禀上,关乎王太医,可否说清楚些?”   龙鹰道:“太医大人告诉我,皇上对圣神皇帝感到内疚,当然更不怪鹰爷,反很感激他。”   符太的《实录》,在今趟对话里,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如非龙鹰深悉个中微妙,势说不出这番可听进太平和杨清仁心坎里的话。   太平容色转缓,声音语调多了少许温柔,道:“范当家勿怪本宫事事穷根究柢,皆因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又问道:“鹰爷有否向范当家透露未来的动向?”   最决定性的问题来了,如过得此关,“范轻舟”将可和太平建立起初步的友好关系。 第五章 一时之机   龙鹰一句不提高力士,却无一句不为高力士争夺大宫监之位助攻。   太平绝不会主动将高力士捧上此众侍头子之职,可是,当面对抉择取舍的情况,与其让韦后得逞,倒不如由高力士坐上去,只要大致上清楚高力士怎都不属韦后派系的人便成。   大宫监之位属内事,权大如武三思、宗楚客之辈亦难置喙,只能间接地发挥影响力。真正可以话事的,当然是当今皇帝李显,可是由于他性格懦弱怯畏,韦后和太平的两大势力变得有话语权,因而一时成争持不下,四个副宫监竞逐一位之局。   当太平认识到王庭经乃龙鹰一方的人,地位超然,以前还怕丑神医被韦后收买,现在掌握到韦后一心害死他,疑虑尽去,爱屋及乌下,泽及高小子,乃必然之事。   更巧妙的,是在王庭经出使回纥一事上,高小子对韦后听教听话,主动献计,又说服丑神医,不但乖乖的远赴回纥,又肯坐上“范轻舟”的“亡命船”,表面上完全绝对地靠向韦后,使此毒妇奸谋得遂,生出高小子乃她的人的错觉。   突破四侍争一位僵局的时机,终告出现。   现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龙鹰肃容道:“轻舟曾坦白问过鹰爷同一问题,当时他有点心灰意冷的答轻舟,说对外战、内斗,深感疲倦,心都累了,故而若没必要,再不插手中土的事,让他可以用下半辈子,补偿妻儿,与一众兄弟享点安乐日子。轻舟又问他,他所谓的‘必要’,指的是何情况?”   太平首次现出她脆弱的一面,听到龙鹰要用下半辈子陪伴娇妻爱儿,垂下螓首,以免被“范轻舟”和杨清仁瞥见秀眸内的神色。   龙鹰续道:“鹰爷似是随口的答,道:‘只要不是那个女人坐上皇位便成。’说这话时,轻舟首次目睹鹰爷纵横塞内外的风采,目如电射,说话掷地有声,不可一世,令人感到谁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定。”   说时,龙鹰双目射出沉湎于其时情况的表情,每句话,似全发自肺腑。   此番说话,小半是为太平,因她清楚龙鹰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太平亲身到过荒谷石屋,切身体验到龙鹰那五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明白到龙鹰是能甘于淡泊生活的大半却是为杨清仁而说。   正如柔夫人所言,龙鹰始终是大江联争天下最大的不测因素,横梗心内的刺。一天没法弄清楚龙鹰的动向,随时一铺将赢回来的全输出去,故此,台勒虚云掌握时机,分遣杨清仁和无瑕,一举解决掉“范轻舟”和龙鹰的身份疑团。   然而,证实“范轻舟”非龙鹰,只是起点,最终尚须弄清楚龙鹰对中土纷争的态度和意向,有否暗奉武曌遗命,在某一非常的情况下,插手干预?   龙鹰借机澄清了这个疑惑。   就是只要不是韦族改朝夺位,天下仍是大唐李家的天下,不论是谁人登上宝座,龙鹰也没理会的闲情。   即是说,只要龙鹰茫不知杨清仁乃假皇族,是不会反对杨清仁做皇帝的,因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   对太平而言,若她成为继武曌后的第二个女皇帝,龙鹰亦抱持同样的态度。   “范轻舟”这番话,间接证实他并没向龙鹰出卖大江联的秘密,否则龙鹰早向杨清仁兴问罪之师。   此亦解释了龙鹰为何不解散等若他子弟兵的征西劲旅,是留有一手,可制衡韦氏。   杨清仁双目熠熠生辉,这番话对他是非常中听。他并不怕“范轻舟”以此威胁他,因“范轻舟”其身不正,一旦被揭破“突厥人”的身份,中土势没他立足之地。   何况“范轻舟”对杨清仁的真正身份,止于怀疑,拿不到真凭实据。   太平的心情复杂多了,被“范轻舟”勾起了前尘往事,欲断还连的旧情,一时间众念皆虚,再没续问下去的心情。   今次她见“范轻舟”最主要的原因,是怕“范轻舟”踩入死亡陷阱而不自觉,还使丑神医成了陪葬品,等若毁掉皇兄的护身宝符。现在“范轻舟”解释清楚,谁踏进谁的陷阱,尚言之过早,丑神医更属“范轻舟”一方的人,与田上渊你算我,我算你,太平若仍要插手,就是弄巧反拙。   太平颔首道:“本宫非常感谢范当家,令本宫终可弄清楚鹰爷的心意。”   龙鹰暗松一口气。   他奶奶的!   过关了!   离开长公主府,不论如何不情愿、没时间,仍不得不到公主府求见安乐,亲身谢她。这是态度,武延秀会告诉李裹儿,“范轻舟”给河间王拿去见太平,如见过太平后不去见安乐,就是“过门不入”。   同样的情况,放诸于武奸鬼亦然,是不得不去。   故此当龙鹰离开曲江,红日早越过中天,往西下降,幸好安乐扯着他陪吃午膳,否则现在要饿着肚子。   龙鹰魔功深厚,数天不进粒米,等闲事也。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在这处处美食的城市,特别在经过面铺食肆之际,嗅到香味,格外受不住诱惑。   原本立定主意向天女道别,可是事有缓急轻重之别,须先见符太。就在相府外,遇上来会他的陆石夫。   洛阳或西京,每当陆石夫找他,总安排成凑巧碰到的情况,今次如是,省去龙鹰走一趟少尹府的工夫。   两人策马朝兴庆宫走,十多骑前后护驾。   他们约束声音交谈。   陆石夫道:“居中刚和十多个兄弟登船检查,准备好明晚启航的事宜,现在我将船安置在一个较偏远的码头,附近不准其他船停泊,又使人日夜把守,以防有人弄手脚。”   龙鹰连忙道谢。   田上渊该不致这么蠢,打草惊蛇,使他们生出警觉,防的是其他蠢人,在这个敌友难分的地方,一时疏忽,极有着道儿的可能。   陆石夫又问道:“那家伙有何话说?”   他指的是武三思。   龙鹰传音道:“他晓得情况不妙,秘密部署反击,除着我放手对付田上渊外,又在他的权力范围内重新布局,逐步削弱宗楚客的影响力。不过,在这方面,他只说大概,好安我的心,即使与我有关的,亦轻轻带过。”   所谓“权力范围”,概指不用韦后颔首点头的事项。论职责,武三思权倾天下,宗楚客亦不过为他属下掌将兵迁调的官员,听武三思调度。可是,在西京,因韦后干政,奏章须经她之手,故宗楚客可绕过武三思,宣达韦后,令武三思拿宗楚客没以往两人狼狈为奸,谁向韦后说话,不成问题,很多时,武三思还故意让宗楚客代他出手,今天方知是“养虎为患”。   陆石夫道:“他顾忌的是宗楚客,韦族那群蠢人,并不被他放在眼内。”   龙鹰道:“他肯告诉我的,是将宗晋卿和周利用调返京师当闲职,再派个他信任的人到扬州去,以免我给宗楚客扯后腿。”   陆石夫哂道:“现时草木皆兵,表面对他忠心耿耿者,怎知内里是否向着宗楚客?追随两人者大部分为趋炎附势之辈,利之所在,父母妻儿均可出卖。”   龙鹰道:“我看最终仍是在他自己的族人里挑选,不过说得出来,又似担当得起重任者,越来越少。武攸宜、武懿宗、武崇训、武延秀,第五个已数不出来。”   陆石夫道:“武懿宗病情恶化,该没多少日子。武崇训是驸马,理该留在京师,武延秀则是韦后、安乐绝不肯放的人,剩下一个武攸宜,他走了,岂非白让城卫兵权旁落他人之手?”   龙鹰微笑道:“我瞧奸鬼他在此事上胸有成竹,或许将你老兄升上去,那城卫兵权还不是仍可紧攫在手?”   马队朝兴庆宫缓骑而走。   陆石夫欣然道:“希望奸贼的如意算盘打得响,等于西京有小半落入我们手上。”   京城兵力分布,内重外轻。皇城、宫城,拥有最强大的军力,尽管控制郭城,一天攻不破皇城,仍是隔靴搔痒,随时遭受反扑灭顶之祸。   李世民的得天下,以玄武门之战决定。“神龙政变”,亦因龙鹰开放洛阳宫的玄武门,李显可诛二张。   北为玄武属水,南为朱雀属火。   宫城坐北向南,故北大门为宫城后门,南大门为前门,前后两大门关,主宰着皇座谁属。   龙鹰叹道:“奸鬼太迟醒觉,依我看已回天乏力,他非是宗楚客的对手,相差颇远。”   陆石夫道:“奸贼不知害了多少人,给人害是他应得的报应。现在就看我们能在他身上,取得多少好处。到哩!”   龙鹰在兴庆宫外勒马,道:“北疆事了,我会派一批真正的高手,混入你的城卫去,增强陆大哥的实力。”   说毕,入宫去了。   听雨楼大厅。   符太听罢,拍案道:“还是你了得,这般没可能的事,竟给你想到办法,如果太平如你所料的不反对,或可成事。”   龙鹰讶道:“原来你一直不看好高力士。”   符太叹道:“怎看得好?为韦后立功,是妙想天开,不可能发生。哈!终于发生了,你奶奶的,那婆娘问计于高小子,是在没办法下想出来的办法,姑且一试,岂知高小子竟给她办个妥妥当当,最妙是还将我弄上你的船去,高小子虽然常给我骂,却确是人才,懂随机应变。此小子有项专长,就是明明是他心内想的,竟然可以变成是你想的而非他所想,令那婆娘还以为高小子竭尽心力,为她办事。”   又道:“我不看好高小子,是因不看好李显。少有男人像他般没用,在恶妻的凌逼下,每过一天,坚持用高小子的决心便削弱一些,终有一天忘掉汤公公的苦谏,屈服在那婆娘的淫威下。高小子前一阵子还告诉我,那婆娘推荐的人,有望在短期内升正,高小子打定输数。”   龙鹰道:“现在成势成形,只差临门一杖,须看你哩!不可行差踏错,不容延误。”   符太沉吟道:“关键始终在那婆娘,得太平支持仍难过她的一关。我有点怀疑,一件、半件事,可扭转她对高小子的看法?”   龙鹰道:“她怎么看高小子?”   符太道:“一向不大注意他,当然晓得高小子和我过从甚密,但这是李显的意思,找个心腹近臣来照顾恩人。”   龙鹰问道:“那婆娘又如何看高小子与武三思和太平的关系?”   符太答道:“高小子和武奸鬼一向关系良好,武奸鬼想老子去医他的人,都是通过这小子来说动我。太平和高小子却说不上有关系,依我瞧,太平从没将高小子看在眼内,认为高小子在大宫监一职上,属陪跑的角色。”   又叹道:“那婆娘只须一句待老娘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就完蛋大吉,知道老子没死掉,还肯让高小子进据如此重要的官职吗?”   龙鹰道:“李显坚持便成。”   符太没好气道:“李显正是最没腰骨的家伙,否则高小子早坐了上去。”   龙鹰从容道:“有腰骨,没腰骨,须看是什么事。若与他的小命有关,天王老子面前李显仍挺个笔直。没命还怎享受帝皇征歌逐色、夜夜精采的生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说及御女之术时,他连韦婆娘都忘掉,要汤公公三催四请,方勉为其难的放人。你接触他比我多,该更清楚。”   符太拍腿道:“对!你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想多了。”   龙鹰喜道:“想到办法了?”   符太一怔道:“我还以为你想到办法。”   龙鹰苦笑道:“我根本不晓得你和李显现在的关系,无从入手思量。”   符太苦思道:“立即将高小子升为大宫监这句话,可以由任何人提出来,却不可以是我,因我从来不关心这类事。难就难在这里。”   龙鹰道:“更难处是此事必须在我们离开前提出,几天内成事,否则等于从没说过。”   符太朝他瞧过来,双目射出思索之色。   龙鹰满怀希望的道:“想到了吗?”   符太道:“我想到一个‘双管齐下’之策,我只可负责其中一管。”   龙鹰喜出望外,道:“另一管由谁负责?”   符太道:“先说老子那一管,就是立即入宫见驾,将什么近亲近臣,全部赶离现场,因老子要作法。”   龙鹰赞美道:“老妖你果然有点道行。”   符太得意洋洋的道:“出来混,没点斤两怎成。你奶奶的!老子作的是‘血手大法’,打通他全身精气血脉,使没用的家伙至少在几天内有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之况。”   略一停顿,组织好脑袋内刚形成的想法,好整以暇的道:“就趁他龙心大悦的当儿,告诉他,老子已将如何调理他身体,如何为他延年益寿之法,授予高小子,只要让高小子为他调度打理,包保他龙体无恙,直至老子班师回朝。哈!还有什么话,更中听些?技术就在这里,若处理禁中内廷事务者不是高小子,怎到高小子话事?就算由高小子轮值,一年只得一季,其他三季怎办?”   龙鹰叹服道:“一管!”   符太道:“另一管更精采,是谁来献计,要明明是献计,也没人晓得有人在献计,还以为李显自己拿主意,此献计者还可负起繁琐的高小子升官发财所有谕令文书之责,李显够胆子签押盖玺便成。”   龙鹰拍案道:“上官婉儿!”   符太道:“那婆娘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高小子又没有强烈的抗拒,不得不做个顺水人情,无谞与丈夫争拗,何况她已认定大权即将落入她手上,不宜因小失大。”   接着满足的道:“岂知正中我们两大老妖之计。”   续向龙鹰道:“两大老妖分头行事,若才女仍在宫内,由我方阎皇去说服她;如在宫外,就看康老怪哩!”   龙鹰记起宇文朔,忙道:“我还要找李隆基。”   符太长身而起,道:“交小敏儿办,她和商豫情如姊妹,比高小子更有办法。”   龙鹰叹道:“今天若没忙死,明天可还神作福。” 第六章 旧情复炽   龙鹰以道别为名,登门求见上官婉儿,“不幸地”才女竟在府内,责任落到他肩上去,硬着头皮进入昭容府。   曲江池是西京皇胄权贵府第集中的地方,占用了大半的皇室园圃芙蓉园,各自兴建华宅。龙鹰到过的有公主府、相府和眼前的昭容府,莫不规模宏大,婢仆如云,剩此三座府第,耗用了不知多少民脂民膏,何况尚有其他的公主和贵胄。幸好女帝遗留下来的底子厚,撑多几年该不成问题,但当然不可以长此以往的耗下去。   人是很难走回头路的,开始了将一直走下去,权力却在他们手上,到国库耗尽,节衣缩食的当然不是他们,而须牺牲其他开支,例如削减国防和军费,那将是大唐国走向衰败的先兆。   故此龙鹰的“长远之计”不可以太长远,否则谁登上帝位,亦要回天乏力、积重难返。   上官婉儿在内堂见他,遣走婢子后,道:“婉儿正想找你。”   龙鹰暗忖上官婉儿是最清楚宫廷事的人之一,很多时比韦后知得更多,这两天异常之事一波接一波的,她没反应才怪。   道:“今次来见婉儿,首先是道别。形势使然,我不得不借故暂离西京,以应付默啜的入侵,此仗不容有失,否则后患无穷。”   上官婉儿秀眉轻蹙的道:“今次有鹰爷,但下趟呢?如此下去,终不是办法。”   龙鹰摊手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能令默啜在打后的一段时间内,兴不起南犯的念头,算达成军事目标。婉儿有更好的办法吗?”   上官婉儿淡淡道:“婉儿女流之辈,可以有什么意见。可是鹰爷纵横天下,所向披靡,不论情况多坏,怎可能束手无策,坐看中土沉沦?”   龙鹰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勿忘记胖公公千叮万嘱的一句话,就是“宫内每一个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   龙鹰自己认为大义当前的事,在上官婉儿心里或许根本不当作一回事,剩瞧刻下身处的昭容府,实看不出她与其他极尽奢华的权贵的分别。   生活在宫内的人,谁知民间疾苦?关心的是己身的荣辱,随波逐流,上官婉儿“大义凛然”的质询他,大可能只为利益着想,希望弄清楚龙鹰的计划。   所以,尽管与才女有亲密的男女关系,仍不可以将她的心视作己心,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身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神龙政变”里,上官婉儿避而不见,可知利益当头下,她向利益完全倾斜。   她和太平,乃韦后外,当今朝廷最具影响力的女子,与她们保持微妙的关系,至为重要。   微笑道:“那就须看大唐的国运,小弟答应过圣神皇帝,在一二年之期内,保着她儿子的皇座,不容那女人得逞。三年之后嘛!将与本人无关。我并不是铁铸的,总有心疲力累的时刻,这是小弟来找大家的另一个原因,是希望大家促成汤公公的愿望,让他挑选的人继承他的位置,效劳皇上。”   上官婉儿动容道:“原来目前的形势,竟是鹰爷一手促成的。”   龙鹰从容道:“大家太看得起小弟,确切点说,是出自老天爷的妙手安排,人力哪有如此能耐。”   此番为攻心之话,点出他龙鹰得天之佑,上官婉儿如和他作对,等于和老天作对。   上官婉儿沉声道:“你和符太想杀田上渊?”   龙鹰和她说话,不用费唇舌,因她冷眼旁观,又清楚“范轻舟”是龙鹰,想得不但远比其他人深到,且一矢中的。   龙鹰道:“是姑且一试。送上门来,盛情难却。”   上官婉儿“噗哧”娇笑,掩嘴道:“永远都是那么没正经的。”   多年没见过她的媚态娇姿,意想不到下,倏现眼前,哀乐难分的滋味,填满胸臆。   上官婉儿俏脸红起来,低垂螓首,轻轻道:“若可回到以前的日子,多么好呢?”   龙鹰清醒过来,暗自警惯。   岁月如流,过去了的日子,永远不回头。当时,他龙鹰是才女利之所在,两情相悦,如蜂遇蜜。可是随着政局形势的改变,此情难再,证明了他们的感情,经不起时间和现实的考验。   对上官婉儿的看法,龙鹰一直感情用事,幸好有胖公公耳提面命。女帝曾想过杀上官婉儿,因晓得她是龙鹰的破锭弱点,但终瞧在龙鹰份上,放过她。女帝用人精明,不含感情,纯视利用价值,又与才女相处的时间比他长许多,其看法不容忽视。   可是,无论如何,即使没有对王昱的承诺,龙鹰仍会保护她到底。   很想问她目前与武三思的关系,却知不宜问。叹道:“过去了的日子,总令人缅怀。”   接着回到正题,道:“现在太少到宫内向皇上下药,此药叫‘谁可信任’,尚欠一个指名道姓之人,此人非上官大家莫属,婉儿可帮小弟这个忙吗?此事宜速不宜迟,若娘娘晓得太少无恙,事难成矣。”   龙鹰故意在与高力士的关系上弄得模模糊糊,虽知上官婉儿定会怀疑,总好过清楚说出高力士是他们那边的人。   上官婉儿盈盈起立,移至龙鹰身前,腿膝相碰。   龙鹰心叫救命。   与娇妻分手后,不知多久没碰过女人,说没想女人就是骗自己。李裹儿的依偎,只有兄妹之情,没丝毫色欲味儿。但上官婉儿的亲昵动作,明显不同,就像回到以前打得火热的情浓之时,充满挑逗性。   唯一令龙鹰仍保持理智的原因,是想起《实录》内符太对上官婉儿投怀送抱的描述,知她为遂目的,并不吝啬色相。   “神龙政变”,便如飞马牧场的马球赛,龙鹰方是真正的赢家。眼前的西京风云,仍是龙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主导朝廷内外的局势。   凭上官婉儿的才智,虽尚未掌握到龙鹰的真正意图,仍然清楚龙鹰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旧情因而复炽。   才女俯首看他,双目透出灼人的火热。   龙鹰心忖又不是没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多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一家便宜两家着。就在此时,足音传来。   上官婉儿返回座位,秀阵射出不悦之色,不管来打扰的是谁,定要遭殃。   一个内侍臣滚进来道:“禀上昭容,皇上急召。”   回到七色馆,天已黑齐。   龙鹰颇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滋味。刚才他安排李隆基与宇文朔和乾舜在东大庙秘密碰头会面,大家谈了小半个时辰,畅论天下形势,融洽投契,也让宇文朔两人看到未来的一线曙光。   陪李隆基去的有商豫和六个铁卫,只是这个实力,教两人刮目相看,晓得在龙鹰撑腰下,李隆基准备十足,自保有余,可应付任何硬仗。现在再加上传统上忠于唐室的世家大族,于暗里支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现时的西京,波谲云诡,谁都不晓得在下一刻,面对的是何情况。   唯一须做,却尚未有时间做的,是向闵天女道别。   明天肯定比今天更忙,更难抽身,看来只好做本不愿选择的事,就是来个夜探香闺。   七色馆灯光火着,为明天的启业努力,看情况须赶通宵,人人士气高昂,不但没丝毫以之为苦,且是乐在其中。   香怪在前铺主持大局,拿主意将各式各类的“七色彩梦”上架,主力的是“更香”,因天下只此一家,成为七色馆的招牌货,可一下子将香安庄完全比下去。   道场做生意之仗,皇甫长雄全面败北,再无反扑之力。   郑居中截着龙鹰,告诉他太医大人来了,在后铺候他。   为各人说了几句打气的话后,郑居中陪他深进铺内。   龙鹰问他自己最关心的事,道:“我们的牌匾赶得及吗?”   郑居中欣然答道:“我今天走了五趟,大字雕好了,只差御款,明天日出时定可送到。为保万无一失,我派了五个兄弟去护匾。”   龙鹰赞道:“做得好!”   郑居中满足的道:“即使在许多年之后,我们仍会怀念这段辉煌的日子。”   龙鹰点头道:“这就是白手兴家,从无到有的乐趣。”   见郑居中脸上现出惋惜的神态,将他在工场门外扯停,龙鹰语重心长的道:“相信我,有很多表面上看似可惜、舍不得的,事实上却焉知非福。举凡事物初兴之际,背后均有股奋发有为的精神和明确的意念,直至功成的一刻,便像七色馆明天的开业,接着就是另一回事。开始时的精神和气象将逐渐消退,甚至失去方向,各类千奇百怪的念头纷至沓来,使人迷失。国家亦如是,看大唐开国时的盛况,比对现今的朝廷,居中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功成后能身退,是一种福份。事实上我们已分享了胜利的果实。”   郑居中动容道:“范爷这番话,发人深省,我须立即向李趣说,他是最舍不得的人。”   说罢掉头返前铺。   龙鹰暗叹一口气,“功成身退”,说易做难,多少帝皇将相,莫不虎头蛇尾。假设张柬之等五人像姚崇般高明,知所进退,今天不会落至如此凄惨局面。环顾当世,谁看得破?碌碌众生,每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只有智者,还要是有大智慧的人,方能从诞生里看到毁灭,从败亡中掌握复苏。天地循环往复,不为一时之得而喜,一时之失而忧。   被辟作临时储物仓的后铺堂,符太悠然自得的据椅安坐,看着龙鹰坐在身旁,递来另一册《实录》,道:“老子昨晚没睡觉的赶制而成,好让你这个爱窃别人私隐不长进的家伙,晓得你来京前后发生的事。老子暂时金盆洗手,不沾笔墨。唉!给你累死,现在晚上不摇摇笔杆,总有点不自在,沾上穷酸的陋习。”   龙鹰喜出望外的将新鲜热辣的《实录》收纳内袋里,道:“加起来有册半,我也患上读录症,临睡前不翻阅,难有安眠。你这小子,经历过这么多事,说话仍然尖酸刻薄。什么穷酸?是读书人,这个天下就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符太哂道:“勿往他们脸上贴金,他们中称得上英雄豪杰者有多少人,大多是死守所谓圣贤之训,不懂掌握时局,满脑成见、偏见,像张柬之便是这类读坏书的人。不和你说废话,找到我们的大美人吗?”   龙鹰道:“还差些儿失身。你奶奶的,发生何事?李显派人来召她入宫,救回我的小命。”   符太道:“缘于老子无心却有意的一句话。他奶奶的,花了老子近半功气,催发昏君全身血脉,李显变得生龙活虎,我猜他当时想的,肯定是找一群贵妃来宠幸,但又不得不按捺着待我这个恩人把话说完。”   龙鹰道:“你究竟说了什么话?”   符太道:“有什么好说的,依我们拟定好的说出来。哈!幸好老子在最后加上一句。”   龙鹰好奇心大起,道:“加了句什么娘的废话?”   符太失声道:“废话!亏你敢说。这句话足有五雷轰顶之力,将李显失掉了的魂魄震回来。老子见昏君对什么高小子得我真传,是宫内唯一懂照顾他的人一类忠言,当作耳边风,完全无动于衷,忍不住向他放句狠话。”   龙鹰大感趣味的道:“问题在他当时是生龙而非死龙,怎可能‘居安思危’?懂的话便不用做昏君。说呵!”   符太道:“老子当时冲口而出,向他道,‘如皇上对臣子的话置若罔闻,终有一天追悔莫及’。”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这句不只狠话,且是犯上的话,如果李显不爱吃你开的药,肯定着人将你推出去斩了。”   符太得意洋洋的道:“听故事须有耐性,肯定你猜不到李显的反应。他一双龙眼瞪得大大的,空空洞洞,吓得我以为他虚不受补,捱不住这般的血气催鼓,因加得减,正要急救时,他一震后回复过来,说了句令人毛骨涑然的话,包你猜不到。”   龙鹰没好气道:“当然猜不到。怎么猜?我是神仙吗?”   符太模仿李显的语气,颤声道:“汤公公走了哩!”   龙鹰听得心内唤娘,整条脊骨寒惨惨的。   符太朝他瞧来,道:“你现在的反应,正是老子当时的反应,遍体生寒,太阳尚未下山,却似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鬼声啾啾,想吓坏人吗?”   龙鹰示意他说下去。   符太道:“好一会儿后,李显朝我瞧来,两眼仍然空空洞洞,似见不到我,喃喃自语的道:‘朕刚才白日作梦,见到汤公公穿上新衣,眉开眼笑的来见朕。朕记得很清楚,那套衣服是朕当年荣登大宝时,公公为此穿着的。公公!’”   龙鹰打个寒噤,道:“可以不模仿得那么绘影绘声的行不行,想吓坏我?”   符太耸肩道:“没办法,印象太深哩!是否真的这么灵?”   龙鹰吁一口气道:“要老天爷才清楚。唉!我们很快晓得,到洛阳后,若汤公公确已寿终正寝,弄清楚他离世的时间,便知……唉!这类事还是模糊点为妙。”   符太续道:“李显跟着哭出来,飮泣告诉我,当日汤公公向他说的,与我刚说的大同小异,都是要让高小子代替他,李显肯定这是汤公公显灵,透过我的口说出来。”   龙鹰肃容道:“那你就是给汤公公的鬼魂上了身,引发李显白天见鬼。”   轮到符太打个寒噤,抗议道:“这种事勿要胡言乱语,若老子从此怕黑,惟你是问。”   龙鹰道:“勿自己吓自己,汤公公又不会害我们,怕他的娘。接着呢?”   符太道:“接着他立下决心,立即召那婆娘、太平、李旦和才女去见他。昏君最信的就是这类鬼鬼神神的事,今次是天王老子都没法动摇他的决定,高小子发大财哩!”   龙鹰问道:“高小子晓得了?”   符太道:“他本想随我来,知道后只好守在大明宫候召。”   又道:“我有件事,想你给意见。”   龙鹰受宠若惊的道:“难得太少虚心垂问,小弟洗耳恭聆。” 第七章 见龙在田   符太道:“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秘密安置小敏儿,只有靠鹰爷你帮忙。”   龙鹰道:“先问你一个问题,是否可狠下心肠,逼小敏儿做她不愿做的事?”   符太失声道:“我在为她好,更是完成她的心头大愿,就是离皇宫有那么远便那么远。”   龙鹰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一点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是天打雷劈仍誓与你做同命鸳鸯,除非她从没爱上你。”   符太指着自己的脸孔,道:“爱上我?你在说笑!”   龙鹰道:“所以说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不知爱为何物,真正的爱是没道理的,与表面的原因没任何关系。假设那婆娘将她硬塞给你的第一晚,你已露出本来面目,占有了她,她反未必真的爱上你。可是,经年多的拖拖拉拉,你又是宫内唯一的宫外人,令她心生向慕,每天都在想如何色诱你,也就是一颗芳心全系于你身上,爱便是这么生出来的。哈!看老子分析得多么透彻。”   符太光火道:“真不该和你说,什么娘的兄弟?竟来个落井下石,我岂非要带着她去打仗?”   龙鹰哂道:“怎么相同?那是合理的暂时分手,主子荣归时,又可团圆重聚。一方献身,一方守身的游戏玩了这么久,分开?她和你都很不习惯,但晓得相会有期,小敏儿只好含泪答应。哈!可是呵,将她送往扬州,大家天各一方,太医大人没人伺候怎行?如娘娘派另一艳姝来伺候她的大人又怎么办?女人心,海底针,你压根儿从没设法去了解她的想法,不过,肯去了解的就不是太少了。”   符太头痛的道:“说够了吗?快用你的脑袋,给我想出个办法来。”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所以小弟才问你,能否狠下心肠,逼她接受,既然办不到,只好接受命运。”   符太似听不到他说的话,径自沉吟道:“若和她好了,她或可改变,不再那么着紧,然后再以甜言蜜语,安她之心。”   龙鹰没好气的道:“所以说,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是更糟糕,初尝滋味,更离开不了。”   符太苦恼道:“横又不行,竖又不行,你来教我怎么办?”   龙鹰道:“无谓徒费精神,为大局着想,你带她离开,亦须携她回去,免人生疑。我明白你的心,始终接受不了感情的包袱,可是,事实上,你早接受了小敏儿。我是旁观者清,太少则当局者迷。”   符太道:“你娘的旁观、当局,先有柔夫人,后有妲玛,见不到便没事,可知老子的铁石心肠,不是白练的。”   龙鹰道:“你的铁石心肠,在洛阳时早完蛋大吉,还敢拿出来耀武扬威。你奶奶的,告诉我,若小敏儿告诉你,生死相随,你如何答她?”   符太欲言又止。   龙鹰道:“说得出狠话吗?”   符太颓然道:“说得出就不用求教你这个混蛋。”   龙鹰道:“这就是哩!你的铁石心肠早化作绕指柔。不要多想了,能予小敏儿幸福,是你的福份,推也推不走。你试过与人这么日夕相对,仍不觉厌倦吗?坦白点!”   符太悻悻然道:“不和你说了,老子须回家好好睡一觉。”   龙鹰拍腿道:“说得好!小敏儿在处,就是太医……噢!”   “蓬”的一声,劲气交击。   龙鹰避无可避的硬对了符太照脸拍来的一掌,连人带椅给他送往丈许远处,差些儿将后面迭高如小山的“七色彩梦”撞个粉碎。   符太长身而起,阴恻恻的笑道:“‘血手’就是这么厉害,可随时发动。你奶奶的!老子走哩!不用你送。”   符太去后,龙鹰仍据原座,掏出两册《实录》,〈西京篇〉的第二卷,如符小子说的,是龙鹰来京前后这段时间写的,读到的将是与自己在京的时间上并行的另一天地,感觉肯定特别,因述说的一切,记忆犹新,最适合在明晚启碇起航后,捧卷细嚼,作为对西京之行的一个阶段性的总结。   故此,有必要啃完首卷,毁尸灭迹后,全神翻阅新卷。   《实录》已成了他和符太间的秘密契约,凭此收奇效、建奇功,效用超乎想象,妙处无穷。本来带少一本、带多一本,分别不大,可是《实录》乃集符太的心血写成,每册竟有重逾千斤的份量,带少一册,颇有减轻负荷,使人轻松自如的错觉。道理怎都说不清,然而感觉确是如此。   龙鹰强忍翻开新卷瞥二、三页的诱惑,珍而重之收好。   旧卷读剩二十多页,偷点时间,牺牲睡眠,完卷非不可能。   机会就在眼前,趁尚未夜探天女香闺的一刻,能读多少读多少。想到这里,岂敢迟疑,埋头翻阅。   符太睡了个午觉。   他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甚至没有睡觉的习惯。   身在大明尊教之时,日夕苦修,以入定代替睡眠,真的累了,小睡片刻,没有特定的时间,连榻子都没有,幕天席地,随处为家。   与那混蛋结盟后,置身战火连绵的深处,更睡无定时,直至乔扮丑神医,始嵌入常人的生活起居里去。   故此这个午觉,对符太意义深远,代表的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改变,也令他生出听雨楼是“家”的奇异滋味。   尤其小敏儿在楼下作息的微响,不时传入耳内去,温馨意软,油然而生。   小敏儿放轻脚步,登楼而来,一副怕吵醒他的可爱模样。   符太瞪眼,立即心中唤娘,他奶奶的,竟已是日落西山之时,此一午觉,岂非睡了至少个多时辰?比夜眠更深沉。   “大人醒来哩!”   娇声刚入耳,小敏儿已大半边香躯挨入他怀里,撒嗲道:“大人呵!敏儿不依。”   符太暗吃一惊,心知此睡得精满神足一刻,格外受不住小敏儿惊人的诱惑力,忙搂着她坐在床缘,讶道:“不依什么?”   小敏儿霞烧玉颊,道:“大人知道的。”   符太故作不解,皱眉道:“我们不是说好了?”   小敏儿嘟长小鸭嘴,道:“可是,形势有变嘛!敏儿随大人来了兴庆宫,娘娘再管不到敏儿。嘻!大人又骇走八公主,令八公主不敢再来惹你。大人不是喜欢女人吗?敏儿正是女人呵!大人再没有借口。”   符太听得发呆。   他和小敏儿共处一楼,同床共寝,想的偏偏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似分别活在两个天地。她满脑子填满了他这个主子,想的是如何得他爱宠,不吐不快的一口气说出来,全是他晓得却没深思的东西,于她而言,没一句不言之成理。   难道告诉她,对与她的关系,仍是犹豫未决吗?事实是,他早认命了,可是一天守得住这最后的防线,仿佛仍有回旋和喘息的空间。有何道理,又说不出来。   理屈词穷,无从招架,只能化解。   先在她脸蛋香一口,道:“让我告诉小敏儿,变化即将来临,我们必须静观其变。”   小敏儿一脸天真地问道:“是否与‘神龙氏’有关?”   符太是随口乱说,哪想得这般远,忙锲着她的说话道:“对!对!不正就是那个混蛋。”   小敏儿不解道:“可以有什么变化?”   符太暗忖天才晓得,当然不能说出来,沉吟道:“很难说,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从猜估。总言之,多多少少有点变化。”   小敏儿欢喜的道:“不论有何变化,大人定要带着敏儿在身旁呵!”   符太最享受的,是当小敏儿变得如眼前般天真烂漫的可爱样子,拍胸保证道:“小敏儿放心,离京之日,就是百无禁忌之时。勿怪本太医没言在先,我可非寻常色鬼,怕小敏儿受不了。”   小敏儿褪去的红霞重临,噘起嘴儿道:“要不要现在试试看。”   符太心叫救命时,叩门声从他们小天地的遥处传来。   来访的是上官婉儿,颇大阵仗,前后十多骑护送她的马车进入金花落,还有侍婢、内侍臣随身,排场不在众公主们之下。   符太将她迎入外堂,请她在主位坐下。   小敏儿奉上香茗,上官婉儿留神打量她几眼。   到婢仆退下,符太问道:“不知昭容来找鄙人,有何指示?该不是贵体违和。”   上官婉儿瞟他一眼,轻呷一口热茶,然后好整以暇地将茶杯置于身旁红木几上,道:“难道只有看病,才可以来见太医?”   符太苦笑道:“这叫开场白,用来打开话匣子,昭容勿认真。”   上官婉儿纵目四顾,只是不看他,道:“还是第一次来,兴庆宫确别有天地,纯朴自然,早知道便向皇上求一座殿舍,就可以和太医大人做邻居哩!”   符太摸不清楚她的来意,却不得不承认才女修长优美的身段、鲜花盛放般的玉容,赏心悦目。兼之她举手投足,姿态闲雅动人,看极不厌,故虽然她摆明在胡扯,仍没有丝毫不耐烦之心。   很想答她“是鄙人的荣幸”,却不敢说出口,怕弄假成真。   上官婉儿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悠然道:“今次婉儿来,是为找大人算一笔新帐。”   符太愕然道:“算账?鄙人欠了昭容什么东西?”   上官婉儿没好气道:“还要摆太医的款儿,大人欠婉儿的是一个公道。”   符太摸不着头脑,讶道:“鄙人在何处开罪昭容?”   上官婉儿白他一眼,嗔道:“男人最气人的,是善忘。上趟在珠镜殿,人家邀你同行,竟推说有事,查实却是要私下和妲玛夫人说亲密话,厚彼薄此,是否有欠公道?”   符太头痛的道:“上官大家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在那样的情况下怎可说真话。唉!算我不对!现在向昭容赔罪。”   符太本非这般好相与,但因被她美色所摄,大感向才女道歉,是乐趣而非痛苦,故而欣然赔礼。   上官婉儿现出胜利的迷人笑容,轻描淡写的道:“算完新帐算旧帐,大人坐好了吗?”   符太失声道:“还有旧帐?”   上官婉儿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动人模样,娇嗔道:“当然有,告诉婉儿,人家很惹你讨厌吗?为何总不见太医大人来造访探望?”   符太被杀得左支右绌,招架乏力,更被她的娇痴迷得晕头转向,指着胸口道:“鄙人该去见昭容吗?俗语有云,朋友妻,不可欺。鄙人不才,但这个界线,是明白的。”   上官婉儿没好气道:“你说的是江湖规矩,可是这里却是不讲江湖规矩的禁宫内苑。婉儿惯了和王太医谈情说爱嘛!现在你徒儿变师父,圣贤有云,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不找你找谁?”   符太俯首称臣,道:“才女本色,非同凡响,鄙人从未听过,有人可如上官大家般,把教人欺师灭祖的话,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最怕我的便宜师父一时看不开,悲愤交集下以后不认我这个徒儿。哈哈!”   上官婉儿也忍不住笑起来,横他娇媚的一眼,道:“总言之,讲规矩是阁下的事,婉儿从不理会这一套,大人好自为之了。”   符太心呼厉害,大美人迷惑男人的手段,在他认识的任何美人儿之上,说不怦然心动,是骗自己。   上官婉儿话锋一转,道:“扬州最近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今早传至京师。”   符太收摄心神,硬把被挑起的情绪压下去,问道:“何事可惊动昭容?”   上官婉儿盯着他道:“有二十多个武功高强,来自岭南的好手,分三处同时遇袭身亡,刺客的武器以弩弓为主,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线索,成为悬案。”   符太心呼谢天谢地,混蛋终于“重出江湖”,龙踪乍现,可向妲玛上报喜讯。   上官婉儿轻轻道:“令师是否回来了?”   符太明白过来。   上官婉儿之所以向他施尽浑身解数,是要得到一个答案。   符太沉声道:“他从没有离开过。”   早在符太扮丑神医到洛阳前,龙鹰和符太拟定好一套能自圆其说的解释,正是为应付眼前场面,针对上官婉儿而发。   “春江水暖鸭先知”。   上官婉儿是朝内唯一掌握两代丑神医身份的人,知今回符太扮丑神医,便晓得龙鹰不会去远,且在进行着一个有明确目标的计划,因龙鹰的作风一向如此,才女知之甚详。   可想象她暗里留神,到今早收到扬州传来的消息,没迟疑的抽身来见符太,寻根究底,又清楚符太的不近人情和难惹,来个以柔制刚,迷得他失魂落魄,方单刀直入,婉转究问。   打开始,她对符太没有吝啬色相,不惜献身,用她最凌厉的利器拴着符太,只没想过符太自小修行,不好女色,竟然把持得住。   现时的上官婉儿,成为了宫内最有权势的女性之一,关系到她的生死荣辱,为保眼前一切,她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在扬州发生震惊官府和江湖的事,绝非一般仇杀,而是一个漂亮、没任何瑕疵的军事行动,武备精良,由一等一的高手操刀,天下间,惟龙鹰办得到。   上官婉儿定睛看着他。   符太当然明白她的心事,道:“圣神皇帝驾崩前遗命,务要鹰爷以三年为期,保着她儿子的江山,主要是对外而非对内。圣神皇帝比任何人清楚,新朝必排斥鹰爷,遂予默啜可乘之机,大唐危矣!这是圣神皇帝最放不下的事。”   停顿下来,见上官婉儿仍默然不语,续道:“鹰爷可以如何选择?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圣神皇帝。唉!要说服老子代他扮王庭经,那小子不知花了多少唇舌,肯定老子前世欠了他很多,今世须还,故就像眼前的情况,由老子贴身保着皇上。”   上官婉儿垂下螓首,轻轻道:“圣神皇帝真的去了吗?勿骗婉儿。” 第八章 进退维谷   上官婉儿柔声道来,却是石破天惊的说话,轰得符太差些儿连人带椅,往后仰跌。但当然不可以如此窝囊,还竖掌作立誓状,语调铿锵的答道:“皇天在上,我符太是亲眼看着她入陵,亲眼瞧住胖公公命人以长石条封陵,这样可释除上官大家的疑惑吗?”   他说的全为事实,自然而然透出诚实的味儿。   上官婉儿秀眸转红。   符太见她泫然欲泣,慌了手脚,嚷道:“不要哭!”   下一刻,方发觉移离座位,抓着她两边香肩。   上官婉儿仰起的俏脸,早爬满珠泪,还不住有热泪从眼角泻下,没有飮泣,默默淌流,凄然道:“太少说了劝女儿家勿哭最蠢的一句话,就是着人家不要哭。”   符太心内恻然,于他是罕有的情绪。   即使龙鹰那家伙,恐仍弄不清楚上官婉儿与女帝的关系,“怨起恩中死不灰”,当事的两个人谅也欲言无语。正是女帝毁掉上官婉儿的一切,但也是女帝一手提拔,使才女成为权势触天的宫廷贵女。侍奉多年,才女既为女帝狠辣的手段惶恐度日,也对女帝的政治手腕佩服崇慕,威凌加诸宠爱,教人可以如何形容。   一听符太骤然以斩钉截铁的方式,证实女帝的“归止”,百感交集下,又因不用避忌,苦忍经年的内心情绪,终于爆发,悲从中来,是伤痛,也是泄情。   上官婉儿异常的强烈反应,令符太被深深感动。   改为一手托着她下颔,另一手以袖角为她拭泪。   上官婉儿闭上美目,道:“他会到西京来吗?”   符太完成任务,退后一步,道:“当然来,且在短期内,却是以‘范轻舟’的身份。”   上官婉儿睁开眼睛,叹道:“楼高莫近危栏倚,不论是鹰爷或范轻舟,到京师来所为何事?”   才女表面上,似回复过来,但符太知道她仍被突发的情绪支配着,异于平常。   符太道:“京师怎都比扬州近北疆,且是军情集中之地,大利应变。”   上官婉儿盈盈起立,由于符太站得接近,等若将娇躯送入符太怀里去。   符太自然而然将她搂个结实,就像搂着一团香喷喷的烈焰。   才女没丝毫拒绝的意图、动作,一双纤手缠上他颈项,献上热辣辣、纵情的香唇分。   上官婉儿娇羞的道:“有空来找婉儿呵!”   说毕离开他怀抱,朝大门举步。   杨清仁如诺来了。   龙鹰在同一地点见他,等候期间,思潮起伏。   政治不单是个大染缸,人人多少沾上点颜色,掩去本来的真面目,且是个漩涡,不论处于哪个位置,仍或重或轻的被牵动,无从自主。想不被卷进漩祸底,惟有力争上游,可是,既然是染缸,又是漩涡,纵是智者仁人,莫不迷失其中,茫不知因己身政治的取向,囿限于自以为是的狭隘视野内,如在囚笼内挣扎的猎物。   如岳丈狄仁杰般的看得透彻,懂审时势、识进退,绝无仅有。   大多数人,要到大祸临头,方有点醒觉,然而悔之已晚。   才女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龙鹰绝不怪责,她长于深宫,被皇宫的生活方式彻底同化,压根儿不懂得另一种方式,亦不愿接受。变成胖公公所指“宫内没一个有权势的女人是正常的”其中之一。首要是保着权势地位,也是保命。   杨清仁来了,在符太刚坐过的椅子坐下,道:“见过小可汗哩!”   龙鹰道:“如何?”   杨清仁道:“小可汗决定将突袭推迟,改在田上渊于大河伏击范兄之后。”   龙鹰抓头道:“有何分别?”   杨清仁道:“分别如天南地北,问题在范兄能否安然闯过田上渊亲自领军的一关,又看范兄可损伤田上渊至何等程度。大家同一阵线,如得允许,我们希望能帮忙,怎么做也可以,最紧要是可助范兄一臂之力。”   龙鹰提醒他,道:“可是,我们的关系,绝不可让王庭经晓得。”   杨清仁道:“所以,我才要和范兄商量,看可有两全其美之策。”   龙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令我难放手而为,没法随机应变。你们该对小弟多点信心。”   杨清仁没勉强他,同意道:“有范兄这句话便成,当年在大江,我们早领教过范兄水战之技。”   又道:“我们派人在两岸密切监察,预备足够的人手,若登岸的是北帮的人,杀他片甲不留,登岸的若是贵方的人,则全力接应,为此我们须定下一套特殊的手势口令,以免自己人打自己人。”   龙鹰愕然道:“那与你们直接帮忙,分别何在?”   说时心冒寒意,台勒虚云是否打算连自己都干掉,同时除去“范轻舟”和田上渊两大心腹祸患。想想又不似那样子,不测的因素太多了,台勒虚云岂是如此鲁莽的人。   杨清仁道:“分别很大,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可充作黄河帮的人,包保不露破绽。”   龙鹰糊涂起来,皱眉道:“怎可能不露破绽?何况早晚见到陶显扬,问一句立可拆穿我说谎。”   杨清仁从容道:“放心!保证不被拆穿,因为他们确可列为站在黄河帮一边的人。”   龙鹰呆瞪他,心呼厉害,明白过来。   他奶奶的!   任何小觑台勒虚云者,终有一天悔恨莫及。虽然仍不晓得确切的情况,可是这批忽然冒出头来的黄河帮人,肯定是高奇湛的精锐部队,实力强横。   高奇湛早来了。   暂时想到的,是女帝主政之时,大江联已悄悄北上,在大河某处落地生根,以小帮会的形式占取席位,并与黄河帮建立友好关系,遂成数以百计支持黄河帮的地方帮会之一。   到“房州事件”,台勒虚云与宽玉正式决裂,全面撤离洞庭湖总坛,高奇湛率师北上,就凭此地方小帮会“借尸还魂”,在北方取得安身立足之所,伺机而动。   由于人数众多,高奇湛辖下的大江联徒众,理该一分为二,大部分南下岭南,追随符君侯,令符君侯实力大增,脱离越孤自立门户,成地方之霸。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江联再没需要维持庞大的战船队,却须大量的经费,遂将战船卖予江舟隆,又可令官府失去目标,一举数得。高奇湛的地方帮会有七、八艘船,足够有余。   台勒虚云原本的如意算盘,是由柳宛真凭美人计,逐步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成熟时,将高奇湛的帮会水到渠成的融入黄河帮去,鲸吞黄河帮。   此计完美无瑕,巧妙无伦,然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未竟全功之际,包括龙鹰在内,被所有人低估了的田上渊,忽然冒起,势力骤盛,且在武三思、宗楚客的支持下,一出手便命中黄河帮的要害,成功刺杀陶过。形势急转直下,北帮在田上渊的英明领导下,进行筹谋已久、争霸大河的雄图大计,在各条战线重挫黄河帮,到台勒虚云刺杀田上渊失败,洛阳帮被灭,关中和洛阳落入田上渊之手,台勒虚云晓得大势已去,不得不更改计划。   此时高奇湛和他的人,虽向黄河帮“效忠”,却未全面投入两帮的争霸战去,时不我与下,偃旗息鼓,等待时机。   此一时机就是黄河帮卷土重来之日。   杨清仁一句话,引发了龙鹰对往事全面的反思。   过去,因着被逼袖手旁观,心存对陶显扬的愧疚,不愿多想。现在一心助黄河帮重振雄风,不得不想。   当时,得悉陶显扬之父,黄河帮老帮主陶宏因老朋友洛阳帮老大易天南被杀,悲愤交集下急病身亡,没作深思,此刻却想到大有可能是台勒虚云弄的手脚,让柳宛真能在黄河帮分崩离析之时,进一步控制黄河帮。   兵败如山倒之际,田上渊亲自领军全力围剿的情况下,陶显扬仍能安然逃往幽州,不可能成为可能,肯定有高奇湛和他的人暗中出力,也藉此机会赢得陶显扬绝对的信任。   故此杨清仁敢保证不露破锭,并指他们确可算作黄河帮的人。   杨清仁微笑道:“在这方面,我们没打算瞒范兄,也瞒不了。”   龙鹰问道:“是否高奇湛和他的人?”   杨清仁点头应是,道:“现在奇湛已成陶显扬最得力的大将,虽仍属客卿的身份,却情如兄弟。”   龙鹰很想问他现在与高奇湛的关系,因两人的不和,是高奇湛亲口告诉“范轻舟”。   高奇湛独立自主,有自己的理想,只服膺台勒虚云一人。虽被女帝诛家灭族,推动他的却非仇恨,而是对大同社会的向往。他绝不会和任何人同流合污,但显然给台勒虚云说服了,遂以黄河帮为踏脚石,发展抱负。   唉!真头痛。   他令黄河帮东山再起的计划,最终不但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会害死陶显扬。   杨清仁肯明确告知高奇湛与陶显扬的关系,出于台勒虚云的授意,既瞒不了,何须隐瞒?   忽然间,龙鹰陷身进退两难的处境。   杨清仁提议道:“范兄只要说与黄河帮的人取得联系,可释去其他人的疑虑。”   龙鹰问道:“同乐会的陈善子,是否与高奇湛有秘密的连结?”   杨清仁道:“此乃必然的事,若全无希望,陈会主很难坚持下去。”   龙鹰终掌握到台勒虚云突袭北帮总坛的作用,又不怕暴露行藏,原因在可借黄河帮之名,等若陶显扬忽然在山穷水尽里站起来,振臂高呼,向所有心向黄河帮者展示有卷土重来之力,意义重大。   台勒虚云确了得至极。   站在“范轻舟”的位置,没有不与台勒虚云合作的理由,此为江舟隆和竹花帮求存之战。   自己后知后觉,茫不知北帮之所以元气大伤,皆因高奇湛藏身于黄河帮的旗帜后,反制田上渊。   台勒虚云刺杀行动的后果亦不可小觑,田上渊虽以身免,可是来的是台勒虚云、无瑕、杨清仁、洞玄子、高奇湛等顶尖级高手,损兵折将下,大削老田的实力。   台勒虚云没有闲着,密密反扑,营造出黄河帮全面反攻最有利的形势。可怜老田仍懵然不知,黄河帮与大江联再无分彼我。当然,自己好不到哪里去。论筹谋运策,他龙鹰明显逊台勒虚云至少半筹。   问道:“陈善子有知会高奇湛吗?”   这句话非常关键,可掌握高奇湛部队融入黄河帮的程度,如答案是肯定的,表示高奇湛被视为黄河帮一份子,取得支持黄河帮者没保留的信任。在正常的情况下,没十年八载,高奇湛休想办得到,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患难见真情”下,不单不到陶显扬怀疑,更不到他选择。假设整个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的行动,竟包括黄河帮与北帮的江湖争霸在内,是台勒虚云“置诸于死地而后生”之计,那台勒虚云的可怕,龙鹰再找不到能贴切形容的句语。   “房州事件”、“东宫惨案”、“神龙政变”、“两帮争霸”、“大唐迁都”,到黄河帮浴火凤凰般重生,一环扣一环,这是何等惊天泣地的雄才伟略。   龙鹰头皮发麻。   杨清仁想不到龙鹰问得如此刁钻,有点不情愿的无奈点头,道:“奇湛与陈会主一直保持密切联系。”   龙鹰沉思片刻,道:“小弟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使我心有碍。际此刚启动的时刻,不宜过份显露实力,攻袭北帮总坛的行动已足够有余。嘿!不论战果如何,对贵方偷袭北帮总坛一事,该没影响,对吗?”   田上渊为表清白,肯定在关外大河拦截“范轻舟”和“丑神医”的时刻,保持关内常态,营造出北帮没半丝异动的假象。可以想象,大部分北帮的船只,全泊在华阴总坛的码头处,适供高奇湛部队的火箭作射靶之用。   台勒虚云算无遗策。   杨清仁没迟疑的道:“小可汗早吩咐下来,一切依范兄的意思办。”   龙鹰的头皮又发麻了。   他奶奶的,自己正不住被台勒虚云算中,一次又一次的着他的道儿。   什么于两岸布置人手,为自己助阵,实子虚乌有,纯为藉此一事,婉转传达高奇湛与陶显扬结合后的新关系,使“范轻舟”在不觉受骗的情况下,没勉强的接受。   且猜到他拒绝,故杨清仁应承得这么爽。   从台勒虚云首次提起高奇湛,到此刻说清楚高奇湛的处境,是个关键性的融合过程,等于将整个反扑北帮的各大势力,组织成形,台勒虚云一跃而成当然的领导人,在暗里操纵大局。   想不认着了他道儿都不成。   杨清仁看似随意的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将突袭对方总坛的行动,压至范兄出关之后,范兄有意见吗?”   龙鹰暗叹一口气,还有什么可说的,点头表示同意。   杨清仁略一沉吟,道:“假设一切如计进行,范兄抵洛阳后,有何计划?”   龙鹰答道:“洛阳是北帮重兵驻扎之地,由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主持,实力雄厚,为免节外生枝,或许过洛阳而不入,直上幽州,途上我和桂帮主派来的人会合,看情况该否去见陶显扬,好共商大计。”   杨清仁道:“理该如此,奇湛已将发生在这里的事,不住向陶帮主报讯,可省去你们解释形势的工夫。奇湛或迟上一天半天,但必可与范兄在幽州见面,报上北帮最新的情况。”   龙鹰道:“全面的反击,须待我返扬州和桂帮主商量后,方能拟定。在这段时间内,勿轻举妄动,致影响大局。”   杨清仁问道:“依范兄估计,此过程需时多久?”   龙鹰暗叹一口气,心想那须看默啜的大军何时杀到,是老天爷方清楚的事,然却不能不答,当想起还要赶往高原与横空牧野秘密见面,纵然胁生双翅,没一年半载怎办得到?可是,任他有千百拖延时间的借口,仍说不出请给老子一年时间这句话,硬着头皮道:“须瞧桂帮主的看法。”   杨清仁正容道:“在洛阳与北帮之战,我们务要胜得漂漂亮亮,以拔根之势,一举铲除敌人。欲办得到,须准确掌握敌人的布局和部署,范兄在这方面有做工夫吗?”   龙鹰道:“做工夫的是桂帮主,他在洛阳的关系盘根错节,兼之不服北帮者大有人在,由他掌握敌情,最为适合。你们也有在这方面着力,对吧!”   杨清仁苦笑道:“非不愿也,是不能也。我们始终是外来人,很多事上欠缺本地人的方便,所以在洛阳帮出事后,我们已全面撤离洛阳。”   龙鹰记起当日在洛阳,郎征在纪处讷支持下,藉找寻易天南为名,公然全城捜索,真正的目的,正是将敌对者一个不留的或杀或逐,手段狠绝。   龙鹰点头认同,道:“大致上,我们谈妥了合作的原则,但还想问一句,河间王会直接参加反击北帮的行动吗?”   杨清仁欣然道:“如此盛事,岂容错过。不过!范兄清楚我的情况,没可能如奇湛般与范兄转战大河南北,只能采觑准时机,忽施奇袭的方式。哼!像今次突袭华阴,我绝不缺席。”   说时双目杀意遽盛,颇有以杀人为乐的意味。   说毕,伸出双手,与龙鹰紧握,诚恳的道:“清仁永不忘记,范兄曾为清仁做过的事。” 第九章 打情骂俏   龙鹰送杨清仁离开后,头大如斗的顺道看两个前铺粉饰的情况。   就在离京的前夕,他破题儿第一遭,品尝到千黛所指“落后于形势”的滋味,感觉就如踩中乱草丛里恶蜂的地窝,群蜂奋起,挡无可挡。   问题在他没法向陶显扬表露身份,那等于告诉台勒虚云自己是龙鹰,在时机未成熟下,此错失可令他的“长远之计”尽付东流。   “范轻舟”不啻成为了台勒虚云棋局里最有用的棋子,棋奕里精采的一步,继“房州事件”、“东宫惨案”之后,再一次扭转了时局。   大江联名正言顺的借黄河帮的躯壳还魂,完成将势力移植北方的艰巨工程。符君侯派先头部队犯扬州,并非鲁莽之举,而是整个争霸天下重要的一步,如能藉与宗晋卿和周利用的勾结,在扬州立稳阵脚,将可与江舟隆、竹花帮分庭抗礼,分去“范轻舟”和桂有为的半壁江山。那时若杨清仁公然起义,南北呼应。   到此刻,龙鹰方晓得对符君侯的先头部队悍然出手,一举歼灭,是多么正确的决定。说到底,台勒虚云并不信任“范轻舟”,“范轻舟”只是一只棋子。   无瑕又如何?   香怪来到他身旁,道:“可以说几句话吗?”   龙鹰从能亡羊歧途般的思路里走出来,道:“当然可以,这里人多,我们到外面说。”   两人相偕来到铺外市街的另一边。   西市于黄昏时关闭市门,只开一小门供人出入,街上行人疏落。四周的店铺乌灯黑火,惟七色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感觉特异。   夜风徐徐吹来,明月斜挂东天。   龙鹰记起须关切的事,问道:“怎么样?”   这句话,今早见香怪时便该问,却忙得没机会,问的当然是昨夜重到秦淮楼见清韵的情况、结果。   香怪低声道:“她告诉了我她的过去。”   龙鹰喜道:“那就成哩!”   清韵虽非楼内姑娘,终是在风尘里打滚,等闲不说真话,肯向你吐露过去,等若交心。交身容易,交心困难。   香怪沉浸在某一情绪里,道:“一切像和风细雨,却是延绵无尽。简言之,是她遇人不淑,幸得大少收容,视她如亲生女儿,她也爱上这个位置和权责,乐在其中,立誓不嫁。”   龙鹰失声道:“什么?”   香怪欣然道:“表面看来是遗憾,对我却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曾经沧海,我鲁丹再无娶妻生子之意,昨夜她领我到她香闺去,度过了我永不忘记的晚夜。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龙鹰不自觉的抓头,这样的结果,出人意表。   香怪哑然笑道:“看范爷的神态,晓得范爷心之所思。清韵对香料特别狂热,嗅到‘七色彩梦’的香气那一刻,她被勾起童年时早忘掉的深刻记忆,就像她一直寻寻觅觅的东西,终给寻得,那刻的感觉,她很想让人分享,而那个人就是我。”   龙鹰道:“这就是缘份了!”   香怪双目射出梦幻般的神色,徐徐道:“她说很喜欢我看她,喜欢我的眼睛,在我眼睛里,她看见别人没有的东西。”   龙鹰探手抓着他的肩头,道:“她不但爱看老兄的眼睛,还极之欣赏大师你与别不同的独门才华。以小弟来说,初时没什么感觉,可是接触大师多了,亦像你韵妹般感到老兄异乎常人,见解独特,内涵丰富,话简意精,能一语中的,带着谙熟世情的逸趣,引人入胜之至。你奶奶的!她是否肯作你的情人?”   香怪微笑道:“确然如此!”   ※※※   大明宫。大角观。   符太毫不客气的翻墙入院,在后园寻得坐在亭子内的妲玛,大模大样的坐到她对面去。   妲玛低头骂道:“自出自入,大人愈来愈放肆。”   符太耸肩道:“此非肆无忌惮,是习惯成自然,夫人于鄙人初犯之时,没拿剑赶人,铸成大错。哈!还陪过犯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夫人弄的小菜真好吃。”   妲玛掩嘴笑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符太俯前道:“以前夫人已舍不得赶鄙人走,今次将更舍不得。”   妲玛忍着笑道:“快说!”   符太神秘兮兮的道:“若所料不差,那家伙将于半个月内抵达西京。”   他的猜估有根有据。   与那混蛋分手前,约好龙鹰从北疆赶返扬州,见过桂有为后立即到西京来。现时收到的消息,该发生在十天半月之前,计算时间,混蛋至少动身逾十天了。   妲玛双目亮着了,旋又黯淡下去,没精打采的道:“来又如何?你也说过,与田上渊的争斗,没一、二年休想有结果。何况,他只可以偷偷摸摸,惟恐给人知道。”   符太反问道:“鄙人比他可以好多少?看!现在还不是出入宫禁,坐在这里和夫人卿卿我我。”   妲玛不依的道:“谁和你卿卿我我?唉!人家这个心情,仍只懂胡说八道。你怎同呢?”   符太道:“鄙人真的不明白,也终于明白,因为人人有屡错屡犯的习性,一次又一次的低估那混蛋,夫人也不能免,令混蛋更是纵横得意,所向无敌。老宗如此、老田如此,但鄙人敢肯定他们将栽个大跟头。”   妲玛嗔道:“还在怪人家,你只懂再三保证,却没法说出点实际些的东西来,教人如何信你?”   符太道:“关键就在这里。假设我和夫人可预猜他到西京后如何如何,这家伙早在‘神龙政变’中被人分尸。结果如何?他要你向东便向东,向西便向西,任你们人强马壮,仍被混蛋牵着鼻子走,当时谁能预见?田上渊算什么娘的劳什子,保证将被混蛋摆弄至团团转,拱手奉上五采石。”   妲玛嗔道:“你对人家说粗话。”   符太摊手道:“我是粗人嘛!淑女配老粗,乃天作之合。”   妲玛没好气道:“勿扯东扯西,你还未答人家的问题。”   符太一怔道:“什么问题?”   妲玛道:“他究竟以何身份来京?”   符太道:“现在说出来,将令夫人失去很多乐趣。”   妲玛轻轻道:“他真的肯为我想办法?”   符太明白她的患得患失,再一次拍胸保证,道:“绝无疑问。”   妲玛道:“怎可说得如此肯定,世事难测,人心更难测呵!”   符太笑道:“这混蛋很蠢,为朋友,可两胁插刀,为朋友之妻,插多几把仍不是问题。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混蛋加上鄙人,必要时,就去将老田脱光来搜,搜不到押他回贼巢再搜。”   妲玛大嗔道:“人家再不想听你疯言狂语,现在谈正事呵!”   符太乐不可支的道:“原来夫人已立定主意,下嫁鄙人。真爽!”   妲玛嗔上加嗔,呼冤道:“谁说过嫁你?”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这个鄙人是明白的,心里虽千情万愿,却难于启齿,不过,没反对,是默许。”   妲玛没好气道:“又来这一套。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符太一头雾水的道:“还要说什么?”   妲玛道:“不知道!”   符太失声道:“连你自己都不晓得,教我说什么?”   妲玛理直气壮的道:“人家听得不够嘛!鹰爷因何到西京来?到这里干什么事?为何有空去管我的闲事?大人对自己的事亦语焉不详。你们这般做,有何作用?”   符太叹道:“夫人问题如雨,教鄙人怎答?幸好我尚有终极绝技,将真心剖开来让夫人过目,就是怕要老天爷才能回答夫人的问题,因鄙人在这方面如夫人般的一无所知。嘿!技术就在这里,那混蛋正是没人看得透的怪物。”   妲玛仍想痛斥其非,尚未有机会恶言相向,姑娘她已忍不住笑个花枝乱颤,喘息着道:“你才是混蛋!”   符太得意的道:“两个都是混蛋,但加起上来,就是可为夫人取回五采石的天兵福将。以前我和他上战场,战战陷绝,但到头来,却每战必胜,因为这家伙的脑袋根本不正常,故可想出常人想不到的东西。哈!今天纯是来哄夫人开心,目的已达,鄙人见好就收,是告辞的时候哩!”   妲玛回复平静,轻描淡写的道:“哄人家开心嘛!可是妲玛仍感尚未尽兴,太医大人留下来,再陪我吃一顿家常便饭,大人不是爱吃妲玛弄的小菜?”   符太暗叫糟糕,再一次晚节不保,给伊人抓着辫子。   她太熟知自己的性情,凭片言只字,可看破话语后的玄机,知自己急着走,又不说真话而只说表面漂亮的假话,肯定有不可告她之秘,一试下,立令自己无所遁形。   来前,他没想过会和美人儿谈至欲罢不能,浑忘时光流逝,到太阳下山,方忽然惊醒。   高力士的马车正在大角观外候他。   符太苦笑道:“事情是这样的……”   话出口,醒觉自己的用词语调,愈来愈像那混蛋,但又的确没其他拖延之语,比那混蛋惯说的更实际有用。   妲玛先行警告,不悦道:“若又说谎,看人家以后还睬不睬你。”   符太举手立誓般的道:“绝不说谎,因不用说。这叫前人作孽,后人消受。鄙人现在须去见的人,与鄙人没半丝关系,关系是那混蛋种落的,却不得不由鄙人去应付。”   妲玛不耐烦的道:“吞吞吐吐!究竟是谁?”   符太知没法含糊过关,招供道:“闵玄清。”   妲玛若无其事的道:“不可以改另一天吗?”   符太头痛的道:“若可选择,我根本不去,今早收到她的帖,着我今晚去见她,说有事商讨,想到迟早要为混蛋了结此事,只好含泪答应,变成现在不得不去。”   妲玛哪忍得住“噗哧”娇笑,又狠狠横了他几眼,笑着道:“妲玛只是跟你玩儿,早去早回,明白吗?”   龙鹰收卷。   心忖难怪那天在珠镜殿水榭见韦后之时,妲玛闻符小子难掩喜意,原来两人的关系发展至如斯亲密融洽。   虽然符太没直言,但明显表示已向妲玛透露“符太”的身份,也让美女知悉上一代的“丑神医”是龙鹰扮的。   那次的家常便饭是怎样吃的?符小子太可恶了,这么重大的事竟不透露半句。   龙鹰长身而起,移至窗前,观察月亮的位置。   除前铺仍有声音传来,七色馆在月夜下安宁平静,只有睡眠的呼吸声和嗥鸣。   到符太的丑神医天地里打个转,颇有服下忘忧草般的妙用,抽离现实、重返,焕然一新。   符小子说的,战战陷绝,绝处却是生处,但有一点连符太也不晓得,自己之所以屡次绝处逢生,是赖魔种打救。   虽然仍未想出应付台勒虚云绝着的万全之策,可是由于他比台勒虚云拥有更全面的视野,实未失优势。   他最顾忌的反是无瑕,因无从测度,不像台勒虚云般,龙鹰基于鸟瞰式的视野,给杨清仁启发,立即掌握全局。   无瑕刻下在哪里?   见过闵天女后,往她处走一趟,会否有意外收获?   想到这里,不再迟疑,穿窗去也。 第十章 快刀斩麻   今天是七色馆开张营业的大日子。   吉时到,揭牌匾,烧爆竹,七色馆将踏入新的阶段。   龙鹰没法排除欢欣底下淡淡的哀思,令他伤情的是因他晓得再不一样。从诞生到开馆,是最动人的日子,所有积蓄着的意念,山洪般爆发,下一刻不知有何新的想法,带他们走往哪个方向;每个人都尽己之力,奉上自己的念头。在整个创业的过程里,充满不测的因素。大环境是强敌环伺,外贼虎视眈眈,能毁掉七色馆的攻击,浪接浪的冲击,全馆兄弟,等若共乘一艘在波锋浪尖上随时舟覆的船上,命运与共,同舟共济。   暴雨狂风,将在揭匾的一刻结束,从此七色馆从绚烂回归平常,纵然各式合香卖得火红火热,仍只属一盘生意,或间中有新合香推出来,比对起如混沌初开的从无到有,是另一回事。   人生如是,七色馆如是,天道循环,如树木花果,总要经历沧海桑田的变化,非主观意志可左右。   牌匾如期在天明前送来,以大红蜡纸包封,第一线曙光出现在东方空际,在众兄弟围睹下,升上横跨两铺的主位,未开封已气势逼人,大有君临西市之魄。   近二百兄弟,加上从附近铺子走出来看热闹的人,挤得两铺外的市街人山人海,颇有万人空巷的热况。   牌匾定位,采声雷动。   御匾不但是招牌,更是七色馆的护身符,一天李显仍在,没人敢来生事,任何不合法的,也变为合法。   龙鹰与站到一块儿的香怪、郑居中、李趣等互相祝贺时,宇文朔来到他身旁,欣然向各人说了一番吉利的话后,偕龙鹰离开人群,朝西市中心的广场走。   西市正从沉睡里苏醒过来,农民、商贩从各门进入西市,赶禽畜的、或运来诸式蔬果,从驴车、马车到手推车,洋洋大观的在广场市集,开档买卖,充满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和趣味。   宇文朔道:“他们想杀我。”   龙鹰仍未从喜庆的情绪回复过来,摸不着头脑的道:“何有此言?”   宇文朔道:“昨夜娘娘召我去见,着我护送太医大人到回纥去。”   龙鹰皱眉道:“她不晓得太医今次虽为出使,也是消灾,除小敏儿外,不容更不须有人护送?”   宇文朔道:“她说是皇上的意思,这个我相信一半。最关心太医安全的,肯定是皇上,然而皇上指名道姓的要我护送太医,且只是在下一人,非是皇上的作风,该是娘娘闻得皇上的忧虑后,与宗楚客那奸贼商量,定出此计,再由娘娘假传圣意,不到我不屈服。”   接着回答龙鹰刚才的问题,道:“娘娘说,由于在下和太医关系良好,太医说不定肯破例一次,此亦为挑选在下的原因。假如太医仍然坚持,在下送他到幽州算完成任务。”   龙鹰问道:“有何感受?”   宇文朔欣然道:“当然正中下怀,省去我很多工夫。”   龙鹰想问的,是韦后和宗楚客意图将他一起除去的感受,得到却是另一方面的答案。但也可看出,宇文朔这个硬汉子,对韦、宗等没丝毫惧意。   此计必得田上渊拍胸口保证,方可成事,否则就是自寻烦恼,大添难度。宇文朔绝非一般好手,而是当今中土有数高手之一,要杀他一人已不易办到,何况还有“范轻舟”和高深莫测的“丑神医”。   干掉宇文朔,乃韦后一方的心愿,可大幅削弱关内支持唐室正统的高门势力,情况等同田上渊处心积虑的布局害死独孤善明,却预料不到有宇文朔忽然冒起,取代独孤善明的位置。   在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筹谋运策下,韦后一步一步的实现她的女帝梦。   “范轻舟”就像老天爷掉下来的大礼,让他们可一举数得,拔掉“丑神医”和宇文朔两根眼中刺。   还有个考虑,令宗楚客和田上渊有“快刀斩乱麻”的必要,就是宇文朔着力调查“独孤惨案”的威胁,并因此案与符太的“丑神医”过从甚密。剩看宇文朔无微不至的监视北帮,起清北帮在关内的底子,且到今天田上渊仍未能在关内称霸,便知宇文朔是冲着田上渊而来,认为田上渊是“独孤惨案”的凶手。   此事可大可小,一旦给宇文朔掌握证据,能直达李显,谁都盖不住,皆因现时形势已变,武三思肯定来个落井下石,太平亦不会错过令田上渊万劫不复的良机。   所有原因加起来,宗楚客和田上渊方想出这么的毒计。   两人从南门走出西市。   离吉时尚有个许时辰,时间充足。在熹微的晨光下,悠然漫步。   宇文朔轻松的道:“只想问范兄一句,田上渊竟可以这般有把握吗?”   龙鹰哑然笑道:“从他的立场看,已非为有多少把握的问题,而是志在必得,不可能失手。”   稍顿续道:“据太医说,‘血手’是天下间最能在水内发挥威力的武功,如鱼得水,而融合明暗两系的‘血手’,在水内厉害至何等程度,连符小子都说不出来。证诸眼前同时将你老兄送上他们认为的死亡之船,可知老田信心十足,有绝对把握可在水下同时吃掉我们三尾大肥鱼,不怕我们连手,而我们骤然掉进水里,根本亦不可能连手。只要重创我们,他的手下已可乱箭射杀,故他没丝毫干不掉我们的悬念。若老田有运道的话,还可从符小子处夺走小敏儿。”   船底给田上渊以“血手”裂开大洞,迅速沉没,近百人掉进水里去,兼是黑夜风急浪高的大河,乱况可想而知,田上渊可遂其大开杀戒之愿。   宇文朔沉吟片刻,开始有些儿担忧,道:“范兄想出了应付之策,对吧!”   街上人车渐多,比刚离市门时热闹,两人往左转,好绕个圈返西市去。   龙鹰从容道:“最不智的事,是在水内和老田较量,是以我之短,对敌之长,此为我们的基本战略。只要令老田没法发挥所长,此战我们已立于不败之地。”   宇文朔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我们沉船,如何应付?”   龙鹰道:“胜败关键,在乎我们能否保得住船儿,不过!若真的沉船,我会在水底截老田一个正着,看看究竟老子厉害,还是田上渊了得。”   离开张的吉时剩下半个时辰,贵宾们陆续抵达,被郑居中等招呼到铺内去,铺外的大截市街,开始聚集围睹的旁观者,略一点算,不下三百多人,仍能井然有序,不堵塞市街通道,皆因有陆石夫亲领三十多个城卫,再加部分七色馆本身的兄弟,维持秩序。   陆石夫见两人回来,迎前道:“人太多了,须封闭市门,让人改从其他市门出入,否则没法控制人群。”   龙鹰担心的道:“会否妨碍附近店铺做买卖?”   陆石夫道“刚好相反,问过了,生意不减反增,人们等得无聊时,顺道入其他铺子买东西。做生意的人最懂往前看,晓得七色馆势将带旺附近铺子的生意,不知多么乐见其成。”   龙鹰放下心事,欣然道:“由陆大哥拿主意。”   陆石夫向宇文朔打个招呼,径自去了。   龙鹰偕宇文朔入铺,这边的铺子,七色馆的人称之为西铺,专卖“七色彩梦”的制成品,布置简洁整齐,两旁货架贴靠墙高起至铺顶,大格小格,数以百计,放置大小不同、各式包装、五光十色的合香,看得人目眩神迷,非常醒眼。   最引人入胜肯定是占入门后主位的“更香”,即使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者,也感到隐与光阴挂钩的玄妙,卖相艳丽讨好,铜珠嵌在不同色段里,闪闪生光,非常精致。   京凉、翟无念和石清流三人聚在“更香”的特大架子前,听香怪亲身解说“更香”的诸般妙处。   其中一个“更香”自昨夜子时燃着,已有四粒珠子落在刻铸“彩梦报时”的铜盘里,香气飘送,本身正是“七色彩梦”融入实用的最佳示范。   三人由衷的赞叹声,此起彼落。   他们肯这么早到来,表面是给足面子,内中实含支持“范轻舟”对抗田上渊的意味。关内高门,始终对田上渊这个外人,怀有敌意。“范轻舟”虽然亦属他们眼里的外人,但却“出身清白”,不像田上渊被传为异族。现在是“范轻舟”被逐,既然离开,所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代之而起就是“锄强扶弱”之心,以参与七色馆的开幕礼来抱不平。   龙鹰迎上去笑着道谢,三人连忙以贺词代替以前的明枪暗箭,不知多么融洽。   若有人在“范轻舟”刚抵达时,告诉他们“范轻舟”有这么的一天,三人怎么都不相信。   在铺子内端的季承恩、乾舜两人走过来,加入他们。   到西京后,没见过宇文愚,显示此君若非仍自恃身份,看不起寒门,就是对飞马牧场的球赛仍耿耿于怀,心胸狭隘。   言谈甚欢时,没人想过的,武三思来了,伴他步入铺内的有武崇训和武延秀二子,还有四个亲卫高手,亦步亦趋。   以他的身份地位,来参与一个店铺的开张礼,已是不比寻常,且到得这么早,不单给面子,且非常重视。   纵然心里不喜欢武氏子弟,当然没人蠢得摆在脸上,自招祸患,而武三思八面玲珑,手腕圆滑,恭贺龙鹰后,旋即大赞“更香”妙处,与众人打成一片。   武三思笑语道:“嗅着嗅着,嗅得元神似欲出窍之际,蓦地‘叮’的一声,珠落铜盘,立即整个惊醒过来,晓得上朝的时辰到了。”   说时胖脸表情十足,先装出元神出窍半醒半睡的样子,然后睁眼张口,给惊醒过来,生动趣怪,惹得远近听他说话的人,爆起哄笑,平添喜庆的气氛。   武三思又道:“请各位原谅则个,我和轻舟有几句闲话要说。”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现在恐非是说私己话的时候。   众人均是在江湖、朝廷打滚的人,以为武三思想藉此向他们显示与“范轻舟”的特别关系,不以为异。   铺内此刻来了二十多个宾客,加上自家兄弟逾百人,仍不觉挤迫,可见铺子如何宽敞阔落。   武崇训和武延秀留下来,武三思的四个亲卫则随他们穿过后铺门,过中进,直抵工场。   武三思嘱四人留在门外,与龙鹰到工场内说话。   偌大的工场,空无一人,该是自设置后未发生过的情况。   龙鹰开始感到事不寻常。   两人站着说话。   武三思打量他几眼后,点头道:“轻舟的气色不错。”   龙鹰一怔道:“何事这般严重?”   武三思赞道:“轻舟悟性很高,从本相这句话,听出弦外之意。”   龙鹰静待他说下去。   武三思道:“昨夜我在大明宫陪皇上时,娘娘亲来见皇上,告诉皇上已安排宇文朔作太医大人出使的护驾,皇上听后如释重负,非常开心。”   龙鹰道:“事前娘娘有知会大相吗?”   武三思脸色暗沉下去,闷哼一声,摇摇头,道:“她受奸人唆摆,很多事都不和我说。”   龙鹰心忖他难得说这类事,显然视自己为他心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武三思道:“此事定是宗楚客和田上渊想出来的,又毒又绝。”   龙鹰心中大懔,武三思想到的,肯定非如想杀宇文朔般简单,是另有所指。   果然武三思沉住气道:“他们真正的目标,已因而呼之欲出,就是王庭经那怪家伙。”   “一言惊醒梦中人”。   对!武三思确想到他们所想不到的,不但因武三思深悉政治,更因他视事的位置,等同宗楚客和田上渊,故比龙鹰更明白两人的想法。换过是武三思,也有同样的算计。   他和宇文朔没想过对方以“丑神医”为首要目标,皆因晓得“丑神医”为符太,田上渊要杀他,难度不在杀龙鹰或宇文朔之下,近乎不可能。   可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渊眼里,虽知王庭经武功高强,但怎都不可能是“范轻舟”和宇文朔那个级数,加上田上渊玄功大成,成功融合明系、暗系的终极功法,信心十足,又是在最能发挥的水内,有把握可轻易取“丑神医”的小命。   王庭经尚有个致命弱点,就是须保着随他出使的小敏儿,浮在水面,成了田上渊从水底施袭的明显目标,且受小敏儿拖累,更不可能逃过其毒手。   武三思道:“只要干掉王庭经,宇文朔立告完蛋,御前首席剑士之职是掉定了,能否逃过失职斩首之罪,尚为未知之数。”   龙鹰听得心冒寒意,武三思形容得好,此计既毒且绝,一举毁掉宇文朔。   武三思神色凝重的道:“表面看,他们为你们设想周到,增添你们的实力,事后更可振振有词的开脱嫌疑。”   龙鹰沉吟不语。   武三思续道:“轻舟即使得以身免,也好不了宇文朔多少,还有颜面返京吗?”   龙鹰由衷的道:“幸得大相点醒,轻舟确没想过。”   武三思道:“若没有把握,最好避免与田上渊在大河上正面交锋。”   龙鹰平复下来,从容道:“大相放心,既然清楚对方的真正意图,怎会让田上渊这个奸贼得逞,还要他为此付出代价,栽个大跟头。”   武三思探手抓着他肩头,诚挚的道:“对付田上渊,须靠轻舟哩!”   龙鹰很想问他,为何韦后这么想除去王庭经?肯定可听到没想过的内情。   就在此时,脑袋灵光乍闪,掌握答案。 第十一章 首席名妓   四个铺子,因位置而分称为东、西、北一、北二四铺,逐个计算,均为西市规模最大的店铺。   西市的店铺大小不一,高低有别,小铺要三、四间合起来,才等于七色馆一个铺子的面积,现在四铺双双靠背连接,其宏大可以想见,确为西市最贵重的物业,未开张早惹人注目,一旦开锣自是先声夺人。至难得是铺后的大天井,四铺打通后,变成现在七色馆的大型工场,生产合香的重地,自成一国,还有储物的地库,得天独厚,成为一个从事合香的独立王国。加上有香怪这个业内的老行家主持大局,故其启业,等同皇甫长雄的香安庄执掌多年的龙头地位,被宣告寿终正寝。   四铺设计划一,分前、中、后三进,每进之间有天井,以前进的铺堂面积最大,等于中、后两进合起来。现时后进变作七色馆众人的居所,东、西铺的中进则辟为客厅,用作招呼身份尊贵,又或来谈大宗买卖的客人。一切井然有序。   铺内的事,龙鹰全交予郑居中处理,问到时给点意见,因忙碌至根本无暇留神。   际此启业吉时即至的当儿,今夜又乘船离京,蓦然惊觉在短短十多天内,四个空铺子化为眼前的合香圣所,心内的满足和成就,实非言语可形容其万一,不由生出依依不舍的离愁别绪。   上回到西京,走马看花,没多大的感觉;今次是初来甫到,已给卷进京师的风风雨雨里去。感受深刻下,投入程度因而大增,原为神都的洛阳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被所处的西京长安取代。纵然洛阳热闹兴旺如昔,没了皇帝坐镇,始终不一样。   龙鹰和武三思再商量几句后,一起返铺堂去。   刚才进来,中进的内厅里有几个兄弟围作一堆闲聊,现在掉头回去,却闹哄哄一片,挤满了人,令人大感异样。   武三思往龙鹰望来,现出询问的神色。   龙鹰耸肩表示自己像他般不解。   我的娘,答案出现眼前。   京凉、翟无念、季承恩、武崇训、武延秀等在铺堂观赏各式香品的一众贵客,加上刚莅临的韦温、宗楚客、田上渊、夜来深、石清流、褚允、福聚楼的大老阅尉迟谆、杨清仁、香霸等等,全挤到内厅,皆因取聂芳华而代之、当今天下第一名妓纪梦小姐芳驾光临,顿然令七色馆“蓬荜生辉”,春意盎然。如花香之惹狂蜂,勾来乱舞的浪蝶。   内厅的设计,以实用为主,朴实无华,只以香品粉饰点缀,重点是置于正中、安放在三足高凳上燃着了的报时“更香”,颇收镇厅之效。   此外,是分布两边的四组几椅矮桌,可供三十多人安坐,喝茶品香,本足够应付任何情况,此刻却是“杯水车薪”。   剩客人已近百数,还有挤进来趁热闹的兄弟,百多人济济一厅,盛况空前。   由于中央被鼎足昂立的“更香”占据,人群自然聚往两边去,或坐或站,够胆和有资格坐下的,不是像韦温、宗楚客的当朝权臣,就是田上渊、京凉、季承恩等帮会龙头和高门领袖,其他人,用刀架着他们的脖子仍未敢坐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尤能显出纪梦的特殊位置和身价。   她幽静娴雅的坐在会客厅西南角那组几椅处,左右伴着她的是“青楼大少”柳逢春和清韵大姊。   周杰也来了,坐在柳逢春另一边,其他三张楠木太师椅,由武延秀、武崇训和为七色馆负起招呼之责的香怪占据。   四周虽挤得密密麻麻,独是他们的一角没人靠近,惟恐唐突佳人,一副只可远观的古怪情况,强烈的对比,已令人心生异样,尽显名妓在处,与别不同,管你是什么达官贵人、江湖霸主。   清韵已属风姿独特的美女,可是这般的与纪梦并排坐着,立即给比下去。   纵是坐着,龙鹰判断她有才女上官婉儿的高度,体形优美修长至无以复加,纤秾合度。   不知如何,没任何特别的动作,她的坐姿有种令人赏心悦目、百看不厌的奇异感觉,她的美丽是整体的,令人神为之夺,却怎都没法确切形容,只可意会。   如端木菱,又或无瑕,她们或坐或立、举手投足,均有这种超越言词、完美无瑕的动人美态,因她们在武道上的修养,臻达超凡入圣的至境,有诸内,形于外。   可是纪梦独特的美丽,却是与生俱来,得天独厚,自然而然就是这样子,宛若天赐神物。   以前见到清韵,总认为纪梦不可能超过她多少,此刻方知道错得多么厉害。   刻下在西京长安,纪梦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不负第一名妓的称颂。外来的无瑕当然可与纪梦分庭抗礼,毫不逊色,但她们动人处是不同的。无瑕固然美,却是可敛藏的,就看她是否肯向你展现,变化无方,施展媚术时,更能扣动人心,无可抗拒。   纪梦则如秋天的柔阳,又或日落染红天际的晚霞,不可方物里,隐含着言词乏力的凄优美态。   谁能不为之动容?   美丽至此,如深邃幽谷里的仙灵,有种不可能存在,稍瞬即逝,容易破碎,令人痛心。   龙鹰终于明白武延秀对纪梦的感觉,即使见不着她,固然失望,却绝不会生出怨怪之心,任何不敬,即使在心内想想,对她已是一种冒渎。   纪梦黑发冰肌,天鹅般的玉项毫无瑕疵的从刀削般的香肩探出来,衬托得花容更是清秀逼人,是小魔女式的俏秀;轮廓的精致一如人雅,明眸内一双瞳仁“静如处子,动若脱兔”,顾盼生妍。虽给百多人目不转睛的瞧着,仍像一人独处,毫不在意,既不自恋,也不自怜。   记起她曾向香怪透露,对自己颇有好感,起码有个初步的良佳印象,不由心中一热,大感荣幸。   不过,龙鹰晓得自己对美女,在自制力上大有进步,至少在此惊艳的剎那,尚未丧失理智,懂得暗自警醒,特别在这个敌友混集的厅堂,须保持冷静,清楚纪梦是碰不得的绝色娇娆,对大局有百害、无一利,时地均不宜。   身旁的武三思不知是否因心事重重,亦没像其他人般色授魂与,于跨过门坎前,叮嘱道:“小心说话!”   龙鹰点头应是,跨步入厅。   纪梦似能洞察人生的深邃眸神,如夜空最明亮的星辰般朝他投过来。   他奶奶的,龙鹰立即“身不由心”的抖擞精神,显露气魄,四目相触时,现出个灿烂笑容。   纪梦唇角飘出一丝笑意,如万道阳光破云而出,艳耀厅堂,惹得大部分人循她望处瞧来。   龙鹰心里大骂自己不长进,旋又为自己开脱,难道苦着脸和她打招呼吗?亦知在刚才剎那之间,受制于跃动的魔种。   幸而尚可自欺欺人,急谋补救,目光移离纪梦,和柳逢春、周杰和清韵隔远抱拳为礼,再转向两边的宾客热情道谢施礼。   两人一为当朝大相,一为今天典礼的主人家,众人纷纷起立敬礼,韦温尽管不情愿,也无奈站起来,其他人自是执礼甚恭。登时祝贺之词,满厅乱飞。   在中央的“更香”前,龙鹰和武三思分道扬镳。   武三思右绕,朝纪梦对面的一组几椅走去,加入韦温、宗楚客、田上渊等人,挤紧的人连忙让道,椅座则由田上渊让出来。   龙鹰正要亲自感谢纪梦“纡尊降贵”,莅临敝馆,给乘势走过来的田上渊,在离“更香”五、六步的位置截着。   田上渊装出个亲切诚恳的笑容,还探出双手,道:“范当家做生意确有一手,有声有色,晚生佩服。”   龙鹰差些儿骂出口来,这叫“猫哭耗子假慈悲”,目的不是攀交情,而是演一台好戏给各路人马观赏。   两大“正主儿”碰头,登时惹得人人注意,有部分人更是首次肯把目光移离纪美人。   龙鹰边笑道“太夸奖小弟哩”,边伸出双手,和他紧握在一起。   武三思坐入宗楚客让出来的座位,而宗楚客则坐到本属田上渊的椅子,变成武三思位于韦温和宗楚客间,刚好坐定,目睹了这精采的一幕。   龙鹰和田上渊各具自身与众不同的体魄风采,众人又晓得他们水火难容,一山藏不下二虎的关系,现在虽没剑拔弩张,总感到正电火交击,较量于无影无形,又谁都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惊心动魄。   厅堂倏地静下来,倍添两大巨头相遇的紧张。   “叮!”   珠落入铜盘,报上“辰时到”的清晰讯息。   离开张吉时,还剩一刻钟。   更香盘内的“七色彩梦”,如有灵性的送出一卷浓烟,袅袅腾升,香溢厅堂,勾起不同的心绪、回忆、意境。   教人心生怪异处,是当厅堂闹哄哄的谈笑声逐渐敛止,至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瞬息间,珠音响起,就像大家约好了似的,配合至天衣无缝。   龙鹰一握后松手,田上渊识趣的放开他。   武三思鼓掌笑道:“好兆头!好兆头!七色馆从此一珠天下响,名震全国。”   众皆喝采,气氛旋又热烈起来,笑谈声起,回复先前的情况。   田上渊靠近点,道:“晚生已和郑堂主说好,贵馆开张后,除须留下来把铺的人,其他全体到福聚楼去。晚生已包下福聚楼上、下两层。”   龙鹰心忖难怪见到福聚楼的大老板尉迟谆,因今天他的客人全聚在七色馆。   田上渊心知大家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话,没留住龙鹰,轻拍他两下肩头后,返回武三思、宗楚客的那群人里去。   龙鹰脱身后,继续行程,直趋纪梦,隔远打手势请探身欲起的武延秀勿让座予他,因时间只可供聊上几句话,便须移师铺外。   纪美人、韵大姊两双妙目全落到他身上。柳逢春等则以笑容迎接。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武崇训亦显得格外友善。这就是喜事的感染力,抱着庆贺之心来的,显示出内心善意的一面。   几椅以半月形的方式摆设,既可主客分明,客人当然坐中间,又有种开放的意味,避了面面相对的情况。   龙鹰踏入半月的范围,“咦”的一声止步,嗅到什么似的。   纪梦俏脸倏地抹过一晕红霞,使她更是娇艳欲滴,青春照人。   坐在半月形右端的香怪欣然道:“都说范爷鼻子之灵,不在鲁某之下。范爷对了!正是刚出炉的‘洛神’,由纪小姐亲身示范。”   龙鹰神不守舍的朝香怪瞧去。   香怪坐得四平八稳,从容自若,就像位子为他天造地设般,本身自具非凡的意义。   他奶奶的!   香怪再不是刚从狱里释出来最倒霉的囚犯,亦非以前曾风光一时的成功合香师,而是西京新的传奇,合香业的巨擘,地位超然,虽处身京师最有权势的人里,其身份仍毫不逊色,敢说在这里的人,没人敢认为香怪没“坐下来”的资格。   柳逢春的声音在耳鼓内响着道:“敝楼虽然用不上‘更香’,更不适合用‘更香’,却不得不为‘更香’叫绝,确为旷世巧作。”   龙鹰目光移往柳逢春,一时间,掌握不到他说话的含意。   后方和右边谈笑喧天,却似发生在另一世界的事,纪梦已将这组几椅范围内的天地,转化为远离人世的胜地。   明知“洛神”是他龙鹰调校出来的,纪美人不取“彩梦”、“红袖”,偏用上“洛神”,还在首次相会的敏感时刻,若说“神女无心”,要找鬼来相信。   未见她时,怎么想都可以,见到后,想得怎坚决都没用。   唉!   一见之后,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他不会返西京来,那就不如不见。   清韵笑着向武崇训、武延秀这对堂兄弟道:“若‘叮’的一声,立即惊醒过来,喊着回家,我们秦淮楼肯定门堪罗雀。”   她的话惹得两武、柳逢春、周杰和香怪抱腹大笑。   龙鹰明白过来,烟花胜地,正是要人忘掉光阴的地方,怎容得下懂报时的东西。   纪梦微微浅笑,没丝毫害羞的仰首望着龙鹰。   龙鹰开始明白刚才见到纪梦,因何有心痛的感觉。   当年在上阳宫,遇上人雅,亦有类似的情怀,怕红颜命薄,怕终有一天,人雅会毁在某一不懂惜花的薄幸之徒的手上,故纵然清楚女帝以人雅收买和牵制他,惟有俯首称臣。   终与纪美人在不到半丈的距离内四目交投。   龙鹰差些儿败阵移开目光,可是她一双明阵射出的采芒热力,却像世上最凌厉不可抗拒的仙法,紧紧吸摄着他,胜过千言万语。   暗叹一口气,知解咒之法,是宣告良时吉刻到,请所有嘉宾到铺外去。   尚未说出来,纪梦樱唇轻启,温柔的道:“纪梦可否请教范爷一个问题?”   龙鹰讶道:“纪小姐请垂询。”   纪梦轻描淡写的道:“我们须否为范爷担心?”   龙鹰心内唤娘,美人儿玲珑心巧,问的虽是关系重大的事,却有不着痕迹之妙,也不容易答得同样巧妙,过或不及,极考龙鹰的功夫。   此为纪美人与自己的首次正面交谈,却没有“交浅言深”的唐突,反有似已神交多时,知己知心。   她是没保留地表示出对他的关怀。   龙鹰很想给出个蠢答复,可是,怎忍心令她失望。   微笑道:“小姐该担心的,是那些令小姐担心小弟的人。”   接着转身公报。   吉时到! 第十二章 寻找龙鹰   双桅帆启碇开航。   不论大河、大江,举凡在水道营商谋生的帮会,其船只均具有可随时轻易改装为具战斗能力斗舰的特点,以应付突发的情况。   如竹花帮这类有悠久历史的大帮会,客船、货船,大部分属这类船。   今次北上运香料的三艘货船,负有特殊任务,又防北帮拦河施袭,均为竹花帮最具战力的双桅风帆,竹花帮人昵称为“青竹蛇”,因船身较狭长,乘风破浪时速度快、转动灵活。   一般来说,大者为舰,小者为船。但真正的分别,该在装备上,须设有较坚实和抗燃装备的,方有称舰的资格。   留下来供龙鹰离开名为“竹青”的“货船”,除没有投石器、弩箭机等远程利器外,具备了斗舰的所有条件,属中型战船。   船上有两层,船舷上建女墙,可避半身,保护船上人员。女墙下有掣棹孔,将桨伸出,划桨者全部掩藏在船内,可来个有风张帆,无风划桨,又或双管齐下,在精通水战的人指挥下,灵活度倍增,无微不至地调校速度、船向。另又置有“弩窗”、“牙孔”,以便对付各个方向来袭的敌船。   于扬州起程前,在桂有为的指示下,全船均蒙上生牛皮,令“斗舰”升级为“蒙冲”斗舰,具防火烧的功能。   由于船体狭长,故又在左、右舷置浮格,形如双翅,增大船体承受浮力,以适风浪,无有倾侧。   不过,敌人对竹青号的诸般功能,因在西京码头水域停泊多时,早了如指掌,不来则已,来则有针对性的战略。当然,他们唯一不晓得,亦永远摸不透的,就是龙鹰这位天下最擅利用环境的“魔门邪帝”。   船离西京,沿漕渠东行。   最雀跃欢欣的,莫过“女扮男装”的小敏儿,如脱笼飞鸟,又是万绿丛里那一点的红,近数十个雄赳赳的男子汉,人人乐意听她的说话。当发觉船上万事俱备,首个主持的项目,就是烧水让龙鹰、符太和宇文朔沐浴,后者乃终年苦修的武人,婉转拒绝,龙鹰和符太则不忍令她失望,只好接受她的盛情。   别人不晓得,龙鹰却清楚,今晚便该是小敏儿的洞房花烛夜,因符太为打发她,曾说过何时离京,何时解禁。这小子作出承诺时,造梦未想过这一夜如此般的忽然来临。   小敏儿欢天喜地离开上层的小舱厅,符太向龙鹰苦笑。   龙鹰哑然笑道:“这是‘上得山多终遇虎’,又叫要发生的事,终有一天发生。认命吧!兄弟!”   宇文朔心情很好,讶道:“范爷的话,如打哑谜,谜底何事?”   龙鹰、符太、宇文朔和郑居中,围着小舱厅的唯一圆桌子坐着,为应付未来举行第一个战略会议。   竹青号中速航行,好让同乐会的十七艘战船,进入约定的位置,互相配合。   符太干咳一声,道:“这方面,容后禀上,战事要紧。”   龙鹰哂道:“有何难启齿的,就是生米将变成熟饭,太医大人从此……”   符太苦恼道:“还要说!”   宇文朔和郑居中交换个眼神,心中有数。   郑居中仍沉浸在七色馆开张的情绪里,亦晓得符太不愿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岔开道:“范爷御匾的一着漂亮至极,扯掉红封纸的一刻,人人看呆了眼。唉!希望有一天可以回来,看我们的七色馆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龙鹰则在为小敏儿高兴,她确是令人疼惜的好女子,“出污泥而不染”,美女嚷着要为两人烧水时眉梢眼角的风情,是那样动魄惊心,肯定符太此当事人比他的感觉强烈多倍。   今夜,将是关系到小敏儿终身幸福的一夜,故特意提醒符太守诺,如斯动人女子,符太当会善待她。   闻郑居中之言,道:“定有这么的一天,且是在不久的将来。”   接着说出武三思的警告,然后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应付之法就是偷龙转凤,竹青号除居中外只留下五个武功高强最擅操舟的好手。”   符太两眼放光的道:“小敏儿也要走,对吧!”   龙鹰斜兜他一眼,没好气道:“那是明天过华阴后,入大河前发生的事,不是今晚。”   跟着骂道:“人切忌三心两意,对人对己均没好处。”   符太苦笑道:“你很难明白我。”   龙鹰光火道:“还有得走回头路吗?”   符太举手作投降状。   郑居中看看龙鹰,看看符太,他是在座者唯一不晓得两人真正身份的人,被他们显示出来的关系弄糊涂了。   宇文朔道:“我们是否另有援兵?”   龙鹰欣然道:“由郑堂主说。”   郑居中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道:“坦白说,我到前晚才清楚。原来敝帮和范爷的江舟隆,有个绝密计划,就是要建造出一艘超级斗舰,应付北帮。此事由敝帮操舟第一高手向任天主持,朔爷和经爷未听过他的名字,绝不为奇,因是敝帮故意如此。向任天没出任敝帮的职位,却为无名有实帮主座下头号猛将,武功在敝帮内数一数二,天爷手下尚有个千中挑一的操舟队,帮主每次落江,均由他们操舟和贴身保护。”   宇文朔点头道:“向任天就是贵帮的秘密武器。如黄河帮懂此诀窍,陶过或可避过死劫。”   符太道:“这叫各师各法。”   郑居中目光往龙鹰投去,请龙鹰续下去,说出他尚未晓得的部分。   龙鹰道:“对这艘超级战船的详情,我略知一、二,须目睹方清楚,所知的,是此舰不但速度高、转动灵活如神,特别坚固,装有撞锥钢甲,且防烧力强。”   郑居中远比宇文朔和符太熟悉水战,赞叹道:“其抗燃力只要比我们的竹青号强,已非常了不起。”   水战攻防,一是火烧,一为拦截,又以火烧的杀伤力最大。   战船均为木质,为了耐水,浸涂以桐油一类物料,可是桐油加木,也就成为最易着火之物,加上船上的篷、索、帆、板等,无一不是易燃物,所以破敌莫如火烧,火攻防火,乃水战胜败关键。蒙以生牛皮,涂防火物料诸般手段,是对此而作。   龙鹰接下去道:“此舰名‘江龙’,除向任天和二十八个一等一的水道高手外,尚有来自敝号的人,均属第一流高手的级数,精通群战,不管对方如何人多势众,只要策略正确,能以精锐胜平庸。”   郑居中目现讶色,显然没想过江舟隆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龙鹰再没有向郑居中隐瞒真正身份的必要,向他道:“来前在扬州的街头刺杀,就是他们干的。”   郑居中呆瞪着他。   宇文朔、符太晓得龙鹰显露身份在即,互相交换个会心微笑。   就在此刻,龙鹰竟忽然呆若木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郑居中欲问其故,龙鹰打手势阻止他说话,分向惊觉有异的宇文朔、符太打眼色,道:“这批人来自鹰爷,应帮主之邀行事,我对他们没有指挥的权力,却可合作。”   边说,边以指头在桌面写下“无瑕来了”四字。   郑居中不明所以。   宇文朔和符太你眼望我眼。   龙鹰头皮发麻,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来日方长”意何所指,及“所负何责”。她潜到船上该有好一阵子,直至她运功窃听,龙鹰方生出感应,悬崖勒马,刚才险处,悬于一发。   宇文朔探手抓着唯一不知来龙去脉者郑居中的肩头,着他小心说话。郑居中终为老江湖,顺着龙鹰的语气道:“敢问范爷,他们如何配合我们?”   毕竟是打滚江湖的人,接球后回送,将球交还龙鹰。   符太和龙鹰最有默契,道:“鹰爷竟留有后着,教人意想不到。”   龙鹰分心二用,继续在桌面写字,着宇文朔说话,该说什么。边道:“今次离京,事前没想过,我只能以秘密传讯手法,知会他们,能否及时接应,属未知之数。”   包括符太在内,人人色变,龙鹰这句话,等于放弃原本的计划,没有人在进入大河前离船。一旦保不住有小敏儿和武功尔尔的兄弟在的竹青号,后果之严重,令人不敢去想。   龙鹰接着冷哼道:“当年在大江,大江联派三艘船来拦截,结果如何?哼!”   宇文朔依他的指引道:“鹰爷是否已返回中土?”   这句话乃关键所在,更是无瑕登船的终极目标,就是“寻找龙鹰”。   龙鹰施尽浑身解数,什么没人接应,全是谎言,亦没打算放弃原本的万全之策,摆其“空船计”。这么说出来,是要绝了无瑕的心,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乖乖离开。   当日他们送女帝入陵为安后,无瑕远蹑他们,给龙鹰察觉,来个反拦截,逼走了她。其时龙鹰没太大的感觉,认为是理所当然,直至偷听湘夫人和柔夫人的对话,方重新对此作深思。   龙鹰乃大江联一方诸领袖最大的恐惧,一天弄不清楚鹰爷的行止意向,一天睡难安寝。   环顾当今之世,堪作台勒虚云对手者,屈指可数,以他的高瞻远瞩,不可能看不到。他一方最致命的弱点,就是“鹰爷”这不测的变量。   台勒虚云所长,在于筹谋运策、手段阴谋;龙鹰之长,在乎兵法,以无形胜有形,敌不知我,我却知敌。   在台勒虚云一方,唯一能扭转这个不对等形势的办法,就是知敌,这个重任落在无瑕肩上,找出龙鹰在哪里、在干什么,台勒虚云才有对应的基础。   所以无瑕于龙鹰“现形”后,锲而不舍地追踪他,给悉破后,龙鹰“消失”了。   无瑕的确了得,也许是基于微妙的感应,亦是“扬州事件”的后遗症,隐隐感到有龙鹰在暗里主持其事,认定“范轻舟”是唯一的线索,借势坐上“范轻舟”的船,形成眼前令龙鹰头大如斗的局面。   龙鹰轻松回答宇文朔道:“早几天问我,小弟会答你天才晓得,像鹰爷这类奇人,无从猜估,难以测度,太医大人曾和鹰爷并肩作战过好一阵子,对此该有深切体会。”   他不直截了当给出答案,是怕过于着迹。又透露“丑神医”无关痛痒的秘密,使跟着说出来的话,更易令无瑕相信。   愈是“闲话家常”,愈有说服力。   任此时的无瑕千猜万想,怎都没想过“范轻舟”正是身具魔种的龙鹰,能对她的窃听生出感应。正是她自己,亲自见证“范轻舟”非是龙鹰。   个中的复杂微妙,怎么说局外人仍难明了。   符太知机地叹道:“唉!这家伙带着娇妻美妾去风流快活,却使我返神都做驴做马,还说什么兄弟情义。”   宇文朔放开抓着郑居中肩头的手,讶道:“为何忽然又知道?”   龙鹰此时最需要的,正是这句话。好整以暇的道:“因为是王昱告诉我的。”   符太竖起拇指赞绝。   龙鹰道:“我三次见鹰爷,都是由王昱安排,他是我与鹰爷的唯一联系人。据他说,鹰爷本放不下中土的事,想回来看看,顺道探访一众兄弟。”   符太插言道:“你不是告诉我,他已答应飞马牧场的亲事吗?”   轮到龙鹰向他竖拇指,这叫百密一疏,他忘记了这个漏洞。   宇文朔适如其份的道:“竟有此事,为何没听倩然世妹提起过?”   龙鹰故作神秘的道:“我猜是因牵涉鹰爷,故双方均力求保密,如非桂帮主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若非桂帮主是媒人,恐怕他亦不晓得。桂帮主说,这是商月令的心愿,非龙鹰不肯嫁。他奶奶的!真教人羡慕。”   宇文朔不解道:“既然如此,鹰爷好应立即赶回来。”   龙鹰道:“皆因鹰爷爱妾人雅,为他诞下一女,怎走得开?在与王昱往来的书信里,鹰爷表示迎娶商月令有三年之期,故仍可在南诏过些优闲的日子。对战争,他是彻底的厌倦。”   符太道:“这个我倒感觉不到,他像永远累不倒的。”   要说的,都说了。   四人开始风花雪月,话题不离京师的蜚短流长,不时透露两句人所共知的秘密,又乘机解释宇文朔和“丑神医”的关系。   龙鹰长长吁出一口气,约束声音,道:“她听够了!”   向满脸疑惑的郑居中道:“大家兄弟,不会瞒你,待她离开再说。”   符太道:“希望她中计,一了百了。”   宇文朔沉声道:“想真正一了百了,何不找出她藏身何处,来个斩草除根?”   符太苦笑道:“我比你更想这么做,但却只能劝你想都不要想,否则船未到大河,先来个船覆人翻,便窝囊至极。”   人人晓得符太是何等样人,现在连他都不支持动手,反证无瑕如何了得,宇文朔摊开两手,表示不再坚持。   龙鹰道:“动武肯定行不通,幸好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符太道:“爱上了你又如何?”   龙鹰心忖若然如此,就是作茧自缚,当然明白符太只是调侃他,无瑕对“范轻舟”或许有一、二分好感,但绝未至芳心暗许的程度。   道:“若然如此,‘玉女宗’立告完蛋,我们可飮酒庆祝。”   郑居中不解道:“可是她会留下来呵!”   符太笑道:“那时她就是可爱而非可怕哩!”   龙鹰没好气道:“亏你还有心情说笑。”   郑居中问道:“她仍在吗?”   龙鹰摊手苦笑,道:“我不晓得!”   说到这里,四人仍是如履薄冰,约束声音说话。   龙鹰续道:“也不知她藏身何处。我们须做的,是一切如常,然后小弟默默搜索。船有多大?很快有答案。”   小敏儿的足音在阶梯处响起,众人知道水烧好了。 第十三章 花烛之夜   如龙鹰所言,船上可供藏身处,没多少地方。   最可能的藏身之所,首推位于两桅帆间的主舱。   主舱在甲板上楼起两层。上层是舱厅、望台和两间“上房”,由符太和宇文朔各占一间,后者既奉旨保护太医大人,当然不可离其左右。   下层一律舱房,左、右两排,每排十间,共二十间,中有走道贯通,连接船头、船尾。   甲板下尚有两层,第一层仍是供住宿的舱房,最底层为储物的空间。   主舱外有副舱,设于船尾,共两层,一半在船面上,一半藏甲板下,提供宿位,也可储物。   此外便是位在船头四个密封的暗格,收藏船上常用的工具装备和武器,例如弓矢。   今次随船回去的竹花帮众,共六十四人,加上郑居中、宇文朔、符太、小敏儿和龙鹰,共六十九人,是全船爆满,无瑕可以藏到哪里去?   既然一切如常,符太只好乖乖的返上房让小敏儿侍浴,郑居中到甲板打点,龙鹰则和宇文朔走出舱厅前面向舰首的望台,察看月夜下漕渠两岸的景况,也好让符太安心洗澡。   无瑕乍然现迹,威胁到龙鹰四人每一句说话,所有举动。   渠风迎面吹来,衣袂飘拂,猎猎作响。   船首甲板上把舵行舟的兄弟,神态悠闲,没丝毫忙碌之态。   视野及处,共有五艘同乐会的战船在前、后方远处和左、右两侧护航。虽说北帮在战船的数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但如于漕渠发难,在漕渠的宽度限制下,未必能发挥以众凌寡的优点,且必须面对具规模的水战,龙鹰等见势不妙,可轻易登岸脱身,故北帮不理其他原因,绝不犯此大错误。   龙鹰请陈善子帮忙,护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将竹青号上的人转移。   龙鹰正要说话,忽又现出个“痛不欲生”的表情。   宇文朔以眼神询问,龙鹰苦涩点头。   轮到宇文朔惊讶至瞪大眼睛。   刚才在舱厅内说话,只要躲在楼下的一层,运功窃听,是已晋升先天真气级的高手可办到的事,宇文朔自问即使在底层,隔着三块层板,仍能收听个一清二楚,皆因舱厅本身和层板均有震荡回响的情况。   当然,聚精会神的窃听,非常损耗功力和精神,不能长时间持续,但像刚才只偷听一至二刻钟的对话,于宇文朔并非难事。   可是在舱外的望台说话,完全属另一回事,声音在渠风下即生即散,仍可窃听者,实大幅超越了一般先天高手的能力,由此可知龙鹰和符太的忌惮,非是没有根无瑕尚未听够?   宇文朔为龙鹰头痛,还有何密话可供应,以满足“玉女宗”的首席玉女?   龙鹰沉声道:“有个问题,小弟一直想问宇文兄。”   宇文朔猜不到龙鹰心内乾坤,确好奇心起,欣然道:“请范兄不吝赐教。”   龙鹰道:“大家既成战友伙伴,小弟不客气哩!”   接着正容道:“太医大人看破田上渊在独孤善明的灭门惨案使的是混毒的手段后,宇文兄有否就此作过调查?有否特别的行动?”   宇文朔明白过来,心中叫妙,此虽秘密,但无损大局,属可透露的东西。   龙鹰偕宇文朔到望台,一副说密话的模样,正是要测试无瑕是否仍在船上。以无瑕的敏锐,不用运功窃听,如在下一层,凭足音可知各人的动向。   龙鹰的舱房就在下一层,无瑕芳踪何处?呼之欲出。   宇文朔略一沉吟后,道:“我曾将太医指出用作混毒的小花朵,采集后分送关中几位擅用毒的名家,求他们的意见。我们已非常小心,该不会泄露出去。”   龙鹰叹道:“事实就是泄露了,才有今天太医和宇文兄同乘一船的后果。”   宇文朔为之色变,并非装出来的,而是心里震骇。   龙鹰道:“你猜对了!太医因从符太处学懂混毒,故此成为韦后和宗楚客必须除去的人,你也因此而受累,这叫杀人灭口,又可方便他们日后行事,不虞被悉破。”   宇文朔怒道:“好胆!”   龙鹰道:“万勿动气。”   宇文朔道:“太医知道了吗?”   龙鹰道:“明天找机会和他说。晚了!早点登榻休息,养足精神,出关后和田上渊见个真章,让他明白箭技在水战里可起的作用。”   说毕掏出两卷《实录》,着宇文朔为他保管。   龙鹰拾级下阶,往下层去。   隐隐里,他感觉无瑕不会这么轻易离开,否则之前无须口口声声要自己负责任,又指来日方长。   他必须下个决定,方可挥濯自如应付眼前的大灾难。   他可以有选择吗?   保着“范轻舟”的身份,由始到终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一旦“范轻舟”被揭穿是龙鹰,后果之不堪,牵连之广,难以想象。   那时台勒虚云可轻易毁掉他,至乎根据蛛丝马迹,藤连瓜,瓜牵藤的,将李隆基也揪出来,就呜呼哀哉。   这是个碰不得的选择,可是若依原定计划,与江龙号会合,以无瑕的玲珑,荒原舞等人又没有防范之心,肯定出岔子。   只是荒原舞、博真等人的出现,足令无瑕怀疑自己是龙鹰,也不用说其他了。   另一直截了当的方法,是借故与无瑕翻脸动手,同样不智,且自问做不出来。唉!   剩下的唯一办法,便是继续扮“范轻舟”,即是改变“空船计”之策,全体留下来,原船应付田上渊的伏袭。   本信心十足的事,变成一场赌博,自己办得到吗?这个险值得冒吗?   倏忽间,他狠下决定,因若还三心两意,徒令无瑕心生疑惑,看穿他的处境。   他的舱房位于靠船尾最后一间,尚差十多步,水响声从他的房内传出来。   我的娘!   “玉女宗”的第一高手,首席美人儿,竟在房里用小敏儿烧的水入浴?   这是个多荒诞的人间世?   龙鹰轻推舱房门子,一板之隔外是与船上任何一处地方有别的异境,展现眼前是个氤氲空蒙的天地,在榻子旁靠近舱窗几椅的位置,摆放着齐腰高的圆浴盆。   绝色美女背着他,坐在木盆里,边欣赏窗外美景,边以浴巾温柔的拭抹晶莹闪亮的凝肤。   热气从盆内腾升,将她包裹在水雾里,湿润的秀发乌黑闪耀,垂贴下来遮着大半香背,却让龙鹰得睹她两边裸露的肩胛,随她的动作轻柔的耸动。   热水的气味,与她动人的体香完美无瑕地结合为一,扑面迎接他的大驾,令他跨过门坎后,几疑已远离人世。   门关。   龙鹰浑忘人世所有烦恼,随手脱掉外袍,一挥,外袍一片云般往榻子飞去,盖在无瑕宽衣解带脱下来的罗衣上。   我的娘!   榻尾还有个小包袱,显然是美人儿简单的行装。   无瑕像不晓得有人闯进来瞧她美人沐浴,仍沉醉迷失在自我的天地里。   雾里看花,格外诱人。   何况是精通媚术的“玉女宗”第一高手?如非龙鹰准备十足,肯定失守。但她的诱惑力太强大了,龙鹰的心神全被眼前的无限胜景占据,明知不该,仍无从脱身,耽溺难退,心房“霍霍”跃跳。   仿似失陷在最深最甜的梦域,没可能是真实的,偏又是那么令人血脉沸腾,如此探手可触。   缥缈优美,如云似水。既是瞬间即逝,也是永恒不灭。   踏足舱房异域的剎那,置身于氤氲空蒙,虽小却是无限的天地内,龙鹰生出一种宿命的、被注定了的奇异感觉,就是不论日后与无瑕的发展朝往哪个方向,终没法走出去,也不愿走出去。   无瑕眼角不瞥半眼龙鹰抛往榻子上的外袍,也没转过头来,轻轻道:“范爷回家哩!”   龙鹰挨往后面的门,抱着双手叹道:“无瑕姐何不早点说,须负的竟是这样的责庄,也是小弟乐意和优而为之的事。”   无瑕像背后长上眼睛似的,淡淡道:“勿动,站在那里!”   龙鹰正欲举步,闻言半途而废,讶道:“若如只有远观,缘何大姊却到小弟的陋室沐浴?大姊也根本不该在这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弟又非正人君子,大姊不给我说出个道理来,休想小弟只作壁上观。”   无瑕保持优雅悠闲的动作,“噗哧”笑道:“勿唬无瑕哩!你虽然非是正人君子,却是色胆小如耗子之徒,要强来早强来了,人家拒绝过你吗?”   龙鹰为之气结,却乏力反驳,苦笑道:“我不是正人君子,大姊亦非良家妇女,摆明在色诱小弟,竟要人用眼而不准用手,算什么娘的道理?”   无瑕回头瞄他一眼,又转回去,喘息着笑道:“范爷勿动气,大家有商有量,讲道理嘛!嘻嘻!歪理也好,要怪就怪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什么回乡祭祖、禀天问地、大红花轿,听得人家意乱情迷,帖帖服服的默许终身。岂知范爷说一套,做一套,竟撇下人家一走了之,无瑕只好不请自来,与范爷私奔。”   说时拿起搭在前面椅背的干巾,抹拭秀发,举高的一双玉臂,在油灯映照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色,香艳诱人。   龙鹰知说不过她,女人耍赖起来,特别是像无瑕般乖巧伶俐的美人儿,可彻头彻尾的无法无天,将任何强词夺理的话说出来,还理直气壮,派你的不是。想在这方面和她争锋,张仪、苏秦复生仍办不到。   笑嘻嘻道:“善后的粗重工作交小弟去做,包保既舒服,又妥当。”   举步向无瑕走过去。   说不过她,立即变招。   无瑕随手横掌劈来。   龙鹰确没想过郎情妾意、美满迷人的氛围下,花烛之房变为凶地,仓卒下单掌迎上玉女隔空劈来的掌劲。   避开很容易,不过后面那扇门将难逃化作飞灰之劫。   接招亦容易,和她硬对一掌便成,可是劲气溅激,大好“新房”势体无完肤,说不定祸及近邻。   无瑕早猜到他有此一着,不动声息,在龙鹰无知不觉下,养势以待,龙鹰到掌风临头,方骇然惊觉无瑕是全力突击,顿陷进退维谷之境。   “啪”的一声,没发出两股劲气撞击应有的闷雷之音,因龙鹰照单全收,任对方真气侵掌而入,到攻进心脉前方运功化掉。强大的推撞力,硬生生将他往后送,难过得差些儿吐血,全身血液似欲冰结。   背脊结结实实撞在后面的门上,幸好尚未致破门掉往舱廊处。   无瑕娇笑道:“小惩大戒,范爷是明白人,该知小妹在说什么。”   龙鹰心中大骂,又无可奈何,反放下心头大石,且感妙不可言,心态复杂处,连自己也弄不清楚。   无瑕想他明白的,是尚未到洞房花烛的良辰吉时,故眼看手勿动,否则“小妹”雌威一发,有“范爷”的好看。   他奶奶的!无瑕确中计了,中的是他们刚才在舱厅和望台上的“对话骗局”。   无瑕绝不是这么易骗的,现在上当,自有其前因后果。   首先,在台勒虚云指示下,杨清仁和无瑕分访“范轻舟”和龙鹰,验明正身,早解开“范轻舟”或许是龙鹰的疑虑,先入为主。   其次,“魔种”的神通,是包括无瑕在内无从想象的事,超出任何大智大慧者的思考范畴,怎想得到龙鹰能从无瑕窃听产生的波动,感应到隔墙有耳,且晓得偷听的是无瑕。   龙鹰等人高明之处,是把谎言夹杂在不大为人所知的秘密里,无瑕或有所闻,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或全然不晓得,因而大大增加龙鹰、符太和宇文朔戮力炮制出来“话局”的真实性。   刚才龙鹰故意试她,随手脱下外袍,抛在榻子上,无瑕表面毫不在意,事实则为暗里留神,察微知着,感觉外袍内藏有何物。   稍清楚龙鹰,均知他浑身法宝,例如“少帅弓”、“袖里乾坤”、“飞天神遁”诸如此类。   水战当前,“少帅弓”更不可缺,如果“范轻舟”确为龙鹰。   由龙鹰感应到无瑕开始,两人暗中角力较劲。   无瑕一直未能释疑,原因在他们两人间非外人能明了的至阳与至阴的玄微感应。   即使无瑕坦白道出,亦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龙鹰此脱袍、掷袍之举,正是要释掉无瑕最后一丝疑虑。   无瑕虽不致因此而割席,但已说得清楚明白,不会让“范轻舟”碰她,因她有更远大的目标,就是龙鹰。   龙鹰想得天真,以为只要令无瑕相信龙鹰不在中土,可使她不再把时间花在“范轻舟”身上,到现在发觉无瑕全无去意,始知大错特错。   没有了龙鹰,还有田上渊。   竹青号再非寻常船只,而是天下三大势力争霸的核心,没有一个位置,比置身竹青号上,更能掌握形势的转变。   竹青号的命运,已与天下的未来,挂上了钩。   浴巾下垂,围起了从浴盆站起来的美丽胴体。   “哪有这么眼瞪瞪瞧着人的,我是女儿家呵!还不闭上眼睛。”   龙鹰晓得她将藉穿衣服,对自己的外袍做最后一次的检查,他是乐观其成,装作心灰意冷的叹一口气,拉门离房去也。 第十四章 指路明灯   龙鹰大感不妥当。   渠风吹来,令他从无瑕的媚惑清醒过来,而他之可以这么快回复,皆因进入舱房前严阵以待,故陷溺尚浅,没失去理性。   刚才心智为她媚术所迷,幻想出诸般理由为她开脱,此刻如梦之醒,方感到没一个理由可以站得住脚。   叩门。   宇文朔盘膝坐在榻子上,听龙鹰简要精确地说出与无瑕的关系后,问道:“在下可在什么地方帮忙?”   龙鹰道:“我现在当局者迷,多多少少受对她的感情和憧憬蒙蔽,不肯面对现实,大多时失去了敌我之防的警觉,所以需要一个清醒睿智之士如你老兄般,作指路明灯。”   宇文朔讶道:“想不到范兄这般虚心。”   龙鹰苦笑道:“确是虚心,不过是空空洞洞、如在梦中的空虚心境。”   宇文朔摇头道:“不!是真正的虚心,只有真正明白自己的人,才够虚心的资格。”   龙鹰沉声道:“她有留下来的理由吗?”   两人小心翼翼,约束声音说话。   宇文朔道:“范兄刚惊觉无瑕在船上时的第一个想法,是正确的。事实上他们看得很准,胜败的关键,系乎鹰爷,因而他们首要之务,是弄清楚鹰爷身在何处?在干什么?保留远征旅有何作用?对此我们一一为她解答,无瑕目的既达,没有留下来的道理。对吗?”   龙鹰点头应是,心内宽慰,宇文朔这么快掌握到他心内疑惑,确拥足够的智慧,作他在迷雾里的明灯。   宇文朔思索着道:“另一个或可成为她仍要留下来的理由,就是须留在范兄身边,监察也好,爱上范兄也好,总言之守在范兄左右,若然属实,她便该向范兄献身,进一步迷住你,可是她并没这么做。”   龙鹰道:“还有个可能性,是她要亲自对付田上渊。”   宇文朔叹道:“你来找我,是找对了人。情之为物,最是微妙,其实范兄是晓得答案的,却不愿朝那个方向想。”   龙鹰一怔道:“哪个方向?”   宇文朔道:“就是有情或无情的方向。”   龙鹰现出深思的神色。   宇文朔道:“他们在害怕。”   今趟龙鹰真的摸不着头脑,奇道:“害怕?”   宇文朔道:“我现在即将说出来的,范兄很难接受,却是在下可想到的唯一解释。”   接着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他们害怕田上渊低估了‘范轻舟’,既没法弄翻你的船,更杀不死‘王庭经’。”   龙鹰动容道:“厉害!”   宇文朔欣然道:“范兄的反应,比我猜想中的好多了。”   龙鹰道:“如果不相信老兄的判断,就不来找你。他奶奶的!我太天真了,自作多情,以为无瑕不会害我。”   宇文朔道:“攻击北帮总坛,是虚晃一招,令我们认定他们有合作的诚意,携手反击北帮,事实上对台勒虚云害大于利,何似坐山观虎斗的轻松自如?”   龙鹰豁然而悟。   无瑕是惹不得的,征服她变成反被她征服,来个打蛇随棍上,从内部颠覆自己。龙鹰不是未试过后悔,却没一次这样痛心,因对无瑕不无情意,现在亦知悔恨于事无补,可是失落之意,挥之不去。   台勒虚云虽然弄清楚“范轻舟”不是龙鹰,但因过去十多天在西京发生的事,明白像“范轻舟”般的人,不会为他所用,若没这个见地,他就不是台勒虚云,但“范轻舟”无疑是他现时手上最有用的棋子,也是可牺牲的。   “范轻舟”之所以令台勒虚云忌惮,是因在西京异军突起,变成一股没人能压制的势力,左右逢源,政治手腕和江湖手段,均玩至出神入化,成可与田上渊分庭抗礼之势。表面上似被田上渊驱逐,可是台勒虚云经旁敲侧击后,晓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无瑕的作用,就是保证事情循台勒虚云构想的情况发展。   从这个方向看,无瑕一直在欺骗和玩弄“范轻舟”的感情。   也实难怪台勒虚云和无瑕,“范轻舟”太厉害了,在他们全力出手下,仍奈不了他的何。“扬州事件”,更显示出“范轻舟”惊人的反击力和杀伤力,如此这样的一个人,若任其坐大,将成为如龙鹰般的不测因素,能左右大局。   只有将“范轻舟”赶入穷途,令他反咬田上渊,大江联可坐收渔人之利。   机会就在眼前。   “丑神医”遇难,“范轻舟”和宇文朔难辞其责,可令“范轻舟”辛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和关系,丧于一夕,从此变成无根浮萍、丧家之犬,再难起风云。台勒虚云仍可散播谣言,指偷袭竹青号的是田上渊,一石二鸟。虽然有韦后维护,对田上渊影响有限,却可加深武三思和宗楚客间的裂痕。最妙是“范轻舟”绝不会怀疑到无瑕身上去。   可以想象,明晚进入大河水域,田上渊来袭,混乱之际,无瑕来个混水摸鱼,将船弄翻,凭其在船上的优势,可准确掌握“丑神医”落水的位置,从水底行刺。纵以符太之能,因须护着小敏儿,不吃大亏才怪。   唯一不解的,若然如此,无瑕刚才好该献上肉体,那自己心里那一点的疑惑,将告不翼而飞,不会来请教宇文朔,醒来时已是天明。   难道……唉!我的娘!真的不要朝这个方向想。玉女是不可以向令她生出情意的男子献身。   宇文朔的声音暮鼓晨钟似的震荡耳际,道:“应付之法有三。”   龙鹰好奇问道:“这是否一种咒术?”   宇文朔点头道:“是我在天竺学来的秘咒,刚才见范兄眼神不住变化,怕范兄仍未能完全摆脱无瑕的媚功,用了点小手段。”   龙鹰衷诚道谢,然后道:“确比前清醒。应付方法,我想得一个,就是直截了当的和她翻脸动手,赶跑她便成。”   宇文朔道:“此为下下之着,在不该和大江联决裂时,提早决裂。”   龙鹰回复从容,微笑道:“因而小弟更想听其他两法。”   宇文朔道:“第二个办法是依原定计划进行,照摆‘空船计’,只要不让无瑕弄沉竹青号,那时我们既可招来援兵,又可独力应付,与前分别不大。”   又道:“此计的缺点,是须阻止无瑕暗中弄手脚,等于大家撕破脸皮。”   龙鹰赞道:“老兄想得周详,幸好有老兄在船上。哈!第三个办法,是不是任她沉掉我们的宝贝船儿?”   宇文朔笑道:“是我们弄翻自己的船。”   龙鹰拍腿叫绝道:“好计!”   宇文朔欣然道:“鹰爷明白了!”   龙鹰叹道:“疑无路处,忽然别有洞天,美人儿是我们的福星而非煞神。哈哈!敌既无所攻,便不知何所守,以我之无形,制敌之有形,今回肯定是别开生面的水战。”   宇文朔淡淡道:“房州一役后,在下未开杀戒久矣,今趟可痛快一番。”   他说得轻描淡写,龙鹰却感觉到他对田上渊深刻的仇恨。   龙鹰道:“化整为零后,我们尚差一着,方可万无一失。”   敲门声响,接着符太推门而入,道:“范爷的美人儿溜了吗?”   坐入龙鹰旁的椅子去。   龙鹰笑语道:“还以为你爬不起来。”   符太没好气的道:“休说废话。不过我说的亦是废话,若她走了,你们便不用传音,累得我听不到半句。”   宇文朔代龙鹰扼要解释清楚目前的景况,转问龙鹰,道:“何谓万全之计?”   龙鹰淡定的道:“就是在水底应付田上渊之法,先让老兄清楚明白水底下的田上渊将变得如何可怕,方晓得万全之计的必须性。有请太医大人。”   符太说明后,搔头道:“知道他厉害又如何,这种事只能在水内见真章,何来应对之策?”   龙鹰道:“视之为一场水底下进行的战争又如何?在战争里,任你如何强横,决定胜负的,仍是整体实力的较量。我们就以兵阵对他娘的单枪匹马,杀他个狗血淋头。”   宇文朔百思不得其解的道:“在水底下如何布阵?”   龙鹰悠然道:“有辅助工具便成,此招名为‘水底战筏’,可将我们剩下来的九个人聚集,形成战斗单位,共同进退,小弟就是动力。当年在大江联战船的重围内,我、万爷和公子,就是凭一条浮木,从水底内脱身。今次有备而战,再不用窝囊急遁。”   符太站起来,兴奋的道:“先找郑居中,然后到底舱去,看有何合适的材料。”   宇文朔离开榻子,沉吟道:“无瑕会否出来活动?”   龙鹰道:“早在我们登船前,她已摸清楚船内情况,不用多此一举。足不出房还有个好处,可令我们不对她起疑,船沉时亦联想不到她身上去,事后还可怪小弟保不住船儿,累她落水。”   符太边拉门,边冷哼道:“人人以为我是易吃的果子,我将令他们知道错得厉害。”   龙鹰抓着他肩头,推他出房。   天亮前,在同乐会十多艘战船掩护,附近又没其他船只,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空船计”。   每移走一人,从另一船运来一石,保持竹青号的负重,不让人一眼从吃水深浅瞧破船上少了人,又可成为龙鹰的攻坚利器,重施当年守卫风城的故智。   两卷《实录》,读过的撕出来烧掉,余下的以防水油布包扎,贴身收藏。   水底战筏仍在赶工中,预计明天黄昏入大河前,功行圆满。   其他的准备,交由符太和宇文朔处理,九个人里,没一个人可闲着。   龙鹰负起监敌之责。   回到舱房,无瑕好梦正酣,睡得又熟又甜,看得龙鹰心里恨意更浓,明明在害对她情深义重的人,仍可安寝。   在靠窗的椅子呆坐片刻后,无瑕醒来了,伸个懒腰后,从榻子上坐起来,被子滑下,现出单薄内袍掩藏不住、骄人的美好身段。明知不应该,龙鹰仍忍不住的垂涎欲滴。   无瑕一脸天真、无知的神色,似好一阵子方发现给龙鹰的眼睛占她便宜,嗔道:“哪有这样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的!”   龙鹰冷冷道:“不想给老子看,就不必到这里来抛头露脸。”   无瑕抿嘴笑道:“范爷生气哩!”   或许媚术就是这样子,不论心里对她如何不满,至乎切齿痛恨,可是凭一颦一笑,却可将龙鹰心内怨慰,抹得干干净净,欲恨无从。   龙鹰道:“难道我该高兴吗?”   无瑕白他一眼,垂下螓首,幽幽的道:“我是女儿家呵!终身大事,好该多给无瑕一点时间。唉!男儿汉怎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如非视范爷为如意郎君,怎会在范爷眼前沐浴,只是不想范爷操之过急吧!”   龙鹰苦笑道:“哄死人,没命赔。大姊以为小弟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双方尔虞我诈,情场变战场。   龙鹰表现得恰如其份,一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模样,心中不忿。   无瑕颊泛红霞,先偷偷的瞄他一眼,又垂下头去,轻轻道:“范爷勿生气,在人家心里,早是你的人哩!闯关后,范爷爱怎样处置人家,瑕儿莫不遵从。”   说毕艳霞扩散,小耳、玉项,没幸免的被波及。   龙鹰还感觉到从她娇躯散射出来的灼热,这样的功夫,真不知如何练出来的。   明知她口不对心,仍告色心大动。   龙鹰叹道:“老子姑且暂时信你,届时若仍再欲迎实拒,推三推四,范某人就和你来个一刀两断,落得心境清净。”   无瑕横他娇媚的一眼,道:“我们就走着瞧。”   接着问道:“船上的许多人,到哪里去了?”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大姊尚未有问的资格。”   无瑕低声骂道:“小器!”   龙鹰乘机道:“不是我小器,是大姊一直讳莫如深,从不透露自己的事,连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嫁又不嫁,教范某人可相信什么?”   无瑕苦恼的道:“人家有难言之隐呵!若人家向你透露,等若出卖小可汗,背叛师门,范爷要陷无瑕于不义吗?”   龙鹰摊手道:“你这般说,教小弟尚有何话可说?”   无瑕仰起俏脸,娇嗔道:“当然不是这个样子,我们的一方,再不是范爷的敌人,而是同舟共济,除非范爷另有想法,否则我们间没有冲突,只有合作。”   龙鹰道:“暂且听着。小弟已告诉众兄弟有美在房,大姊要不要到甲板吹风,又或到舱厅吃早膳。”   无瑕道:“我不想见其他人。”   虽然早知道答案,仍禁不住心中一沉。若与船上各人打成一片,遇事时便没有不现身的理由。   无瑕又道:“范爷准备放手大干。是吗?”   龙鹰长身而起,移至榻旁,俯首细审她绝美的花容,淡淡道:“范某是天生爱玩命的人,不如此,感受不到活着的乐趣。而每趟面对九死一生的危险情况,总不知如何可活着度险,可是每次都能闯过去,这就是我范轻舟的人生,也是我肺腑之言,大姊现在该较明白我了。不是大干或小干的问题,是玩命。”   无瑕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平静的道:“人家明白哩!”   龙鹰探手轻拍她脸蛋,道:“外面有很多事须我处理,为免分神,该不再回房来见你。战争瞬息万变,特别在大河上的水战,大姊珍重。”   说毕掉头离开,心内百感交集,与“玉女宗”首席玉女之恋,将在他跨过门坎的一刻终结。 第十五章 三门之险   奔腾咆哮,一泻千里。   竹青号在日落前半个时辰进入黄河,河道固然豁然开阔,水流湍急,河浪迭迭,两岸景色亦大异关内情况。   大河携泥裹沙,从高原泻下,一路奔波浩瀚东流,横过万里中土,流入大海,造就了一片片淤积滩区和冲积平野,为动植物带来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出中土的文明。   然而,仿如慈母的大河,可在旦夕之间变脸为可怕的暴君,化作挞伐炎黄子孙的鞭子,特别于下游而言,迁徙变化剧烈,每一次改道,均对下游平原地区造成巨大灾难。   龙鹰俯视波翻浪涌、滔滔滚流的河水,体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途经更深刻,或许是因即将来临的战事,又或许因舱房内危险的“玉女宗”第一高手。   雨次入关,都是逆流而上,惟独今趟顺流东下,感觉自是不同。   更关键的,是上两次均“意不在水”。   第一次忙着与小魔女热恋,天塌下来都无暇理会;第二次埋首于符太的《实录》,忘掉了外面的天地。   被抛在后方的潼关,屹立在黄河大拐弯处的南岸,背靠险峻的秦岭,下临浩荡大河,为关中平原和中土地区水陆两路的咽喉,扼控大河与渭水的交通要塞,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任你兵精将良,过不了潼关就是过不了,只能望关兴叹。   秦之所以能统一中土,唐之可脱颖而出,各成霸业,实系乎此。   看着眼前有“四渎之宗,百川之首”称誉的壮阔河域,龙鹰的心神却转往曾偕美修娜芙路经高原上的札陵湖、鄂陵湖,这双黄河源头水流量最大的姊妹湖,源源不断地为大河补充着初生的血液,心内注满温柔。   无瑕的无情,伤透他的心,令他颇有不胜负荷之感,须忘记和找寻别的出口。   符太来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立在舰首,极目前方,道:“她仍足不出房。”   龙鹰传音道:“宇文朔之计一出,顿令她变得再不关痛痒,但在水里须防她一手,今次是有备而来,肯定带着可在水里发挥的可怕武器,危险性不在老田‘明暗合璧’的‘血手’之下。”   夕阳在后方散射万道霞彩,染红天际。   符太目光投往浑浊色黄的河水,皱眉道:“黑夜之中,浑水之内,再强的人亦视难及远,但邪帝老兄的魔种,却不受影响。对吗?”   龙鹰道:“对!在知敌方面,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现在我怕的不是老田,而是‘玉女宗’的首席玉女,由于天性相克,每次对上她,几无一趟不吃亏的。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自大,小心点,总有益无害。他奶奶的,如让人宰掉你太医大人,杀多少人仍得不偿失。哈哈!”   符太受不住的大骂道:“去你的娘!老子曾死过翻生,至少有一半的魔种,如你般是杀不死的。”虽是大骂,仍约束声音,只入龙鹰之耳。   龙鹰开怀道:“希望确然如此,不过你只曾在曲江池和兴庆宫的龙池玩过一阵子,眼前的滚流完全是另一回事,最怕你下水后立即嚷着要上来,大喊救命,那辛苦建立起来的声名,将被河水断送。”   符太待要反驳,宇文朔来了,站到另一边,轻松的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敌踪现形。”   龙鹰随口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我感应到危险,非常模糊,若隐若现,该在百里之外。”   宇文朔动容道:“若在百里之外,就该是三门峡。”   符太道:“三门峡,名字很古怪,顾名思义,肯定是险地。”   龙鹰道:“太医大人似是第一次游大河。”   符太叹道:“你当老子这个太医白领薪饷吗?来时船过船的去医头晕呕吐症,忙得不见天日,哪来赏河的闲情?”   宇文朔道:“所谓三门,就是人、鬼、神三门,乃出潼关后大河第一险域,田上渊若选此为伏击的地点,在舰种和陆上,均须有别出心裁的布置和手段,方有可能尽得地利。”   龙鹰虚心问道:“三门峡究竟是什么凶地鬼域?”   符太大乐道:“原来范当家如本太医般无知。”   宇文朔哑然笑道:“和两位并肩御敌,苦差事可成为大乐趣。”   接着迎河风深吸一口气,道:“大河离潼关东行约一百五十里,就是三门峡,这里两岸为石峡,故而没有登岸求生的可能性。两边石峡的岩石,不论水面、水底,均向河中突出去,像一个个的巨钳,使河谷变得狭窄,对像我们竹青号般的大型船,非常不利。”   符太咒骂道:“老田倒懂选择,亡我之心,志在必得。”   龙鹰从容道:“有可能在峡顶置投石机吗?”   宇文朔道:“绝不可能,石峡高起百多丈,陡峭笔削,武功差点的也爬不上去,遑论笨重的投石机。不过,若选膂力特强者在峡顶掷石下来,其杀伤力不可小觑。”   符太喃喃道:“肯定用这一招。”   宇文朔续道:“峡内有两座岩石岛并排立于河中,分割河水为一二股,故此被称为鬼门、神门和人门。三门峡之名,由此而来。”   龙鹰赞叹道:“这叫天公造美,老田则自寻死路。他或许死不掉,其手下却难避开鬼门关。愈复杂危险的地方,对寡的一方愈是有利。台勒虚云没猜错,老田确低估了我们。”   符太没好气道:“不但老田低估你,台勒虚云也低估你,若晓得面对的是鹰爷,绝不会和你如此正面交锋,比拼战略、兵法。”   宇文朔道:“三道门的名称不是随口改的,之所以称为鬼门和神门,皆因水流特别湍急,激浪翻腾,鬼神方能安然通过,只有人门,方有通过的可能性,仍须非常小心,由有经验和熟悉水道情况的驾舟高手掌舵。”   稍顿后道:“刚才和我们先后迎头遇上的三艘船,该为今天最后一批过三门峡的船。现时河上杳无船踪,皆因没人敢夜闯三门峡。”   符太叹道:“精采!”   龙鹰问宇文朔道:“宇文兄水底功夫如何?”   宇文朔道:“在下至少有一半功夫,是在水里练出来的。”   符太提醒龙鹰,道:“别忘掉老子的‘血手’在水内可发挥的威力。”   龙鹰笑道:“在龙池洗了这么多天澡,谁敢小觑你?”   符太没好气道:“不过没告诉你和小敏儿昨夜的情况吧!竟老羞成怒,来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真不是人来的。”   宇文朔开怀道:“大战即临,两位大哥仍可为此等事呕气,可知根本不将此战放在心上。唉!在下真的欠缺你们般的道行,想起三门峡,轻松不起来。”   符太道:“可是表面看,并不觉得你紧张。”   宇文朔道:“这就是受你们感染了。”   接着道:“顺流入峡的风险,比之过三门后的风险,是小巫见大巫。就在三门峡峡口出峡处,有座高达七、八丈的岩岛,当三股急流从鬼门、神门、人门冲出,分久必合的直扑此岛,水声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故而此岛名‘砥柱石’,‘中流砥柱’就是这么来的。”   龙鹰和符太齐声赞绝。   宇文朔问龙鹰,道:“在这样的险峡,哪些船种最能发挥威力?”   龙鹰微笑道:“最上之策,莫如随机应变,这是我从虎跳峡领悟回来的水战至理。”   又冷哼道:“我感觉到他们哩!”   龙鹰接着宇文朔递过来的强弓,拿在手上揣揣重量,喜道:“此为三百石的罕有重弓,足使我将箭射上峡顶。”   宇文朔欣然道:“得范爷赞赏,乃寒家荣幸。”   龙鹰道:“原来是贵府珍藏,小弟会小心保管,好原物奉还。”   宇文朔洒然道:“真的不必,不论如何珍贵罕有,始终乃身外之物,存毁有数,能为范爷所用,为它之幸。”   郑居中道:“朔爷说得好。”   离三门峡不到三十里,晓得敌人埋伏在三门峡,郑居中等六个竹花帮兄弟,紧张起来。郑居中更亲自在船首掌舵,以和龙鹰配合,他已从宇文朔处得悉“范轻舟”的真正身份,振奋欢喜。   符太从主船舱回来,道:“房内不闻呼吸吐纳之声,但我掌握到她仍在舱房内,该进入了渺冥潜藏的状态,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龙鹰恍然道:“难怪再感应不到她偷听我们说话,是听够了。”   宇文朔道:“她猜到田上渊在三门峡伏击我们吗?”   龙鹰道:“这方面很难说,或许比我们更早猜到,像台勒虚云这类雄才大略的人,必然对中土的地理形势了如指掌,于大河大江,下过一番工夫,且从老田与黄河帮的斗胜争雄,清楚老田的战略作风,从而掌握到老田行险伏击的位置,告知无瑕。”   符太道:“你说她听够了,指的是否我们搬家似的,将所有被铺杂物,全塞进最上层的一厅二房内,又淋上火油。”   龙鹰道:“正是如此,她虽听不到我们说话,却默默监察我们在干什么,晓得再不用花精神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沉我们的船,因知我们准备放火烧船。”   宇文朔皱眉道:“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却不知会她一声,她怎么想?”   龙鹰道:“我是故意如此,好令她知难而退,大家异日好相见。刚才我离开舱房前,曾表示不回去与她说话,着她好自为之,以她的灵巧,当明白我意何所指。”   愈近三门峡,河风一阵紧过一阵,愈添大战即临的气氛。竹青号满帆航行,河风吹得桅帆“霍霍”作响,每下拂动,都像拂到各人心底里去。五位竹花帮兄弟,施尽浑身解数,保持船只在大河中央的航线。   宇文朔感触的道:“到此刻我方明白,在与北帮的战争里,黄河帮何以败得这么快、这般惨。剩瞧田上渊选三门峡这样的险地伏击我们,尽得地利,可见此人的气魄手段。不过,也是重蹈我们在飞马牧场马球赛的覆辙,根本不知面对的是什么,以为胜券在握,却由头到尾给范爷牵着鼻子走。”   符太笑道:“老弟对那场马球赛,印象深刻。”   宇文朔哑然笑道:“老弟?大人久没唤在下为老弟哩!感觉亲切。”   接着肃容道:“大人所言甚是,确为如此,是没齿难忘,因是在下平生首场败仗,比之校场之战更深刻,谁不知鹰爷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心里早有准备。可是,那场马球赛却输得不明不白,胡里糊涂,满肚窝囊气。”   郑居中目注前方代表三门峡黑压压的大片山岭,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曾战无不胜的田上渊,终遇上命里注定的大克星,在以为十拿九稳的地方,重重栽个大跟头。”   又向龙鹰道:“范爷请指示!”   三门峡已在十五里之内,顺风顺流,转瞬可达。   今夜星光灿斓,不过以龙鹰虎跳峡和无回峡的经验,入峡后将面对一个昏暗无天、水气弥漫的人间地府。   龙鹰沉着的道:“取道神门!”   郑居中失声道:“什么?”   符太笑道:“这家伙一向出人意表,走人门便是落入老田算中,怎可以?”   宇文朔叹道:“不用放火,我们的竹青号亦捱不到出峡口。”   鬼、神、人三门,神门居中,最为险恶,两边均为岩巉礁石,形成暗涌漩祸,选此门的船舟,无异自寻死路。   龙鹰道:“以己度人,峡顶投石的招数不可不防,若走的是神门,更好膂力者亦投不到神门水道去,勉强到位也欠准绳。其次,是老田根本没想过我们预见他在三门峡施袭,故所有布置,均针对我们经人门部署,走神门可予他一个大惊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走在正中间,我们的烟火之计方能发挥作用。误敌、惑敌、攻敌,缺一不可。以寡击众,绝承受不起失误。”   接着沉声道:“请宇文兄出手,将船上所有石块全投进河水里去。”   宇文朔一声领命,转身办事去也。   符太兴奋的道:“老子负责放火,然后杀人,两件事的先后次序掉转来做,对吗?”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半推着他朝主舱方向走过去,道:“你有方法以‘血手’对‘血手’,仍不被老田认出你是同门吗?”   符太傲然道:“凭‘横念’去变通,加上曾入死出生的奇异血气,又是在水底下,你不用有半点担心。”   又压低声音道:“过去雨天,老子一直研玩在这方面耍的把戏,不想‘丑神医’这么快荣休。”   不住接近无瑕所在的尾舱房,两人格外谨慎,使说话之声不外泄。   宇文朔自毁己船之计,高明处是可同时应付外患内忧,虽然永不晓得无瑕是否真的弄沉竹青号,却避过与大江联提早决裂。   两人进入主舱,经过无瑕的舱房门。   龙鹰向符太微微点头,表示符太的感应正确,无瑕尚未穿舱窗溜到别处去。   道:“说吧!”   符太愕然道:“说什么?”   龙鹰道:“你晓得的!”   符太明白过来,狠狠道:“看不出来吗?看不出就算了。”   龙鹰叹道:“你当我是神仙?你奶奶的,由《实录》第一卷开始,一直读着你和小敏儿关系的发展,如看马球赛,到决胜的一球来临,忽然不准瞧下去,你告诉我是多么的吊瘾,多么不公平。”   符太一怔道:“似乎有点歪理。唉!这样说好了,我王庭经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言出必行,不单向她显露丑脸下英俊的面容,还将妙子师父学来的一套尽施于她身上。说得够坦白吗?”   龙鹰心满意足的道:“太医大人的心终有归宿了。记着,于离入神门前一里才放火烧舱厅。”   拍拍他肩头,掉头回去。 第十六章 勇闯凶峡   回程时来到无瑕门外,停步,暗叹一口气,心忖自己是否太过意气用事?   因恼恨伊人无情无义,想伤害她,故以此置她于不顾的方式,表示心意。然而过犹不及,可令双方关系恶化,表面的合作也将变得艰难,不利大局的发展。   推门。   盘膝坐在椅上的无瑕张开闭上的明眸,望向他的神情复杂难明。   龙鹰报之以灿烂笑容,道:“即将过三门峡,亦为敌人伏兵在处,我们准备放火烧船,还制成水底战筏,和老田来个水内见真章,大姊愿加入我们?”   无瑕回复平静,淡然自若地问道:“范爷怎晓得敌人在三门峡设伏?如果无端端烧掉了自己的船,岂非天大的笑话?”   龙鹰心忖和此女说话,没一刻可松懈下来,解除门禁。从容答道:“这就叫玩命!大河还有另一个名之为门,却欲逃无门的水域吗?猜错了便爬上岸去,自有船来接应,没有分别。”   无瑕欢喜的道:“明白哩!多谢范爷回头来看人家。瑕儿惯了独来独往,范爷放手迎敌,我懂照顾自己,说不定还可帮范爷一把。”   她听到三门峡时的无动于衷,间接证实台勒虚云猜准老田在三门峡动手。纯论才智,他要临门才生出感应,确逊台勒虚云一筹,又被无瑕迷得晕头转向,幸好懂知机撤退,找到宇文朔这个旁观者清的救星,及时应变。   对!   宇文朔说得对,如无瑕一心迷惑自己,好该借机献身,那全船兄弟,包括小敏儿,将在三门峡大祸临头,后果不堪。   龙鹰不愿想下去,道:“我们将取道中间的神门,三门以此门最是凶险,巨岩在河床形成石梁、礁石,石乱水激,水流变化无方,任你水底功夫如何高明,在水神爷前仍用武无地,大姊心里须有个准备。”   无瑕甜笑道:“人家晓得哩!”   龙鹰有种放下心头大石的感觉,亦多少晓得这个反应,与对她的情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暗骂自己不争气,关门去了。   三里。   三门峡出现视野之内,两岸险滩断崖接续出现,水流转急。减去负重的竹青号,在河面急浪上颠簸抛掷,似可在任何一刻舟覆人翻。宇文朔探手抓船舵,助郑居中一臂之力,稳住急摆的舵盘。   峡内闷雷般怒号的风音浪声,已可耳闻,动魄惊心。   全体九人,集中到船首的位置,脱掉外衣,现出内穿的水靠,兵器随身。   水底战筏放在船首一边,长约丈半,以牛筋索将四根浮力特强的木柱裹粽般扎起来,设有可供抓紧的手挽。虽然卖相不佳,然却非常实用。   龙鹰将箭筒挂到背上,又拍拍藏在水靠内的《实录》,才施施然拿起放在一旁的三百石重弓。   宇文朔凝望三门峡两边高起逾百丈、仿如刀削的悬崖绝壁,怀疑的道:“有可能吗?”   从望台跃起,凌空而降的符太落在龙鹰身旁,代答道:“正是人人都这般想,峡顶上的敌方强手,注定了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留人至五更天’,换过另一个情况,怎都有防范之心,不那般容易成范爷的箭下亡魂。”   火苗从后面舱厅四扇窗子窜出来,冒出浓烟。   龙鹰刚将一枝劲箭扣在弓弦处,道:“太医大人打头阵,小弟守尾门,宇文兄负责两边来的攻击,居中和各兄弟什么都不用理,全力划水,方向小弟负责调校。”   众人轰然应诺。   半里。   龙鹰向符太道:“放手应付老田,小弟通过战筏,全面支持经爷。”   符太像听不到他说话般,呆瞪着像两头从水里冒出来的庞巨怪物般的石岩岛,嚷道:“我的娘!确非闹着玩的。”   巉崖插天,惊浪裂石,飞瀑横空,将峡口裂分为三门的岩岛,如若张开了血盆大口,待你自投罗网。峡内的狂暴,确非人该来的地方,夜闯神门,是疯狂行为。   “嗖!”   龙鹰一箭望人门那边的高崖笔直射上去,没入水气迷茫的黑夜中。   十丈!   惨叫声隐隐从崖顶传回来,只龙鹰、宇文朔和符太用足耳力方仅可闻之。   竹青号船体剧震,闯入神门去。   要到进入神门,方弄得清楚峡内形势,但亦只身具魔种的龙鹰可以掌握。   三门峡的三个门口,是由鬼门岛、神门岛和人门半岛形成。远看只得前两岛从水里冒出来,皆因人门岛与右边崖壁相连,是个半岛,或许因其“较接地气”,且人门半岛与神门岛间的水道,等于另两水道合起来的宽度,水流缓和了少许,也没那么容易与两边的岛岩碰撞,属人可以通过的水道,故名之为“人门”。   鬼门和神门宽窄大致相若,水流都是那么急激,却以神门更为难安渡,皆因神门水道对正另一端峡口的砥柱石,当三股急流合而为一的奔腾而出,将无法改向,经神门的船只,势被带得朝中流砥柱“投怀送抱”,撞个粉身碎骨。   即使过的是人门水道,均须将帆降下来,尽量减低峡内狂风的影响,因稍有偏离,就是舟覆人亡的大祸,更何况是狭窄多了、前无去路的神门。像龙鹰他们的竹青号,如此满帆直闯神门,该是有史以来的第一遭。   由于淋了火油,十多下呼吸的工夫,整座主舱熊熊起火,燃着的被铺杂物,送出乌黑的滚滚浓烟,被峡内群魔乱舞般、不知从哪里卷来、成涡成漩的强风吹激,横飙狂摇、火苗高窜,于本已狂野暗黑的峡道,乱上添乱,加上鬼哭神号般的水鸣激响,以龙鹰之能,亦睁目如盲,有耳若聋,纯凭感应,方比其他人知多一点。   横跨西、东的大河,如被陡峭挺拔的两块河心石惹怒的巨龙,变得凶暴异常,奔腾咆哮,浊浪排空,漩祸翻滚。   眨几眼的时间,龙鹰仍可射箭的当儿,连续射出五箭,除第一箭得闻被命中者的惨叫后,所有声音均被水浪冲击声盖过去,也没法射出第六枝箭。   甫入神门,立进险境。   竹青号在天地之威前,变成无足道难以自主的玩偶,没重量似的随浪抛掷,前仰后合,左摇右摆。   “啪喇”一声,船舵折裂。   把舵的宇文朔和郑居中失去平衡,拿着破舵往后便倒,全赖龙鹰和符太推扶,方不致变作滚地葫芦,什么武功仍派不上用场。   昏天暗地,耳鼓被轰鸣填满之际,竹青号给猛冲崖石产生的一股裂岸惊涛,带得往右倾侧,龙鹰心知不妙,狂喝道:“伏下!抓筏!”   实际上不用他吩咐,五个竹花帮的兄弟早滚倒甲板上,幸好在生死关头,人人紧记商量好的计划,寻得水底战筏的挽手,抓个结实,并下定决心,天打雷劈不肯放开。   众人各就各位,符太占筏首,龙鹰筏尾,宇文朔等据两边。   下一刻甲板已成了直竖的墙,竹青号大幅的往右倾侧,半边船身浸在水里。他们连人带筏往船缘滑过去,狠狠撞在船缘挡箭的女墙,全体到了水底内去。   倾侧入水那边的船体,传来被神门岛锋利岩峰割裂的可怕声响,人人清楚知道,竹青号完蛋了,顶不住半刻钟。   还未想完,所在处的一边,又高高翘起来,累得他们和战筏往另一边滑下去。   龙鹰此时心想的却是无瑕,在如此狂暴的环境内,她仍可独善其身、安然无恙?   帆桅断折的声音在后方响起,着火的帆正从后铺天盖地的疾倒而来。大蓬的水,则照头脸的从舰首一方朝他们拍打。   际此生死悬于一发的时刻,魔种逞威,几是没经过思量、决定的过程,龙鹰以脚尖撑起身体,脚板生出巨大的能量,借反撞力令带着八位兄弟的战筏,就那么斜冲而去,穿破女墙,投往舰首外水花溅激的黑暗里去。   桅帆和着大蓬的火焰,颓然覆往他们刚才伏身处,龙鹰双脚还感觉到热力,确是险至毫颠。   众人再没闲心去想象即将降临于竹青号的命运,下一刻投进湍流内去,并切身体会竹青号同样的可怕遭遇。   神门水道内两边巉崖高起逾十丈,怪石峥嵘,水道宽窄多变,急猛的河水猛冲崖岩,河床又满布石梁、礁石,撞上神门岛和鬼门岛的河水一时上窜越过岩壁,排空飞下;又或往下倒卷,化为暗涌,再遇上因撞在凹凸不平的河床形成的大小涡漩,其暴烈情况,只有坠入急流的人方可明白万一。   入水后,九人连着战筏朝前连翻七、八个跟头,什么深谙水性全不管用,个个晕头转向,不辨东西明昏,唯一晓得的,是绝不可脱手离筏,若给送往两边的岩峰石尖,肯定小命不保。   筏首的符太见势不妙,表现出“血手”在水底下的功架,两脚夹着筏首,趁翻到他面向河床的一刻,两手疾推,生出的力道,刚好抵销了翻滚的推撞力,神迹地稳着战筏。   众人尚未来得及欢喜,一股无情的狂猛力道从神门岛那边潮涌过来,将他们送往鬼门岛那一边去。   位于筏子中间的宇文朔见势不妙,人急智生,两手抵筏,身体勉力与水面保持平衡,两脚朝后方撑去,侥幸撑中鬼门岛一块在水下突出来的巨岩,生出推力,保命的战筏成功翻滚往湍流的中央处,避过筏断人亡之劫。   刚抵离两岛都那么远的安全位置,战筏回复下水后破天荒、第一次平稳下来的当儿,大家暗松一口气时,好景不常,从水底涌上来的无情力,竟将他们先举上水面,又送往离水面达丈高处,在这个由暴水和狂风主宰的人间地狱,来个腾云御风,无有着力之处,只能等候水神爷发落。   感觉若如无根浮萍,又或被风刮起的枯叶,没丝毫自主的力量。   本该暗无天日的世界,绝不黑暗,后方火光熊熊,映照得筏加人的影子投往水花漫空的前方,影像怪异至极点。   此时仍能保持清醒的只有符太和龙鹰两人,宇文朔仍闭着眼睛,未从刚才令他血气翻腾的救命一撑回复过来。   两人同时别头回顾,一起心里唤娘。   再分不清楚哪部分是船头,哪部分是船尾;这一截是船桅,这一截是舱板,变成了漂浮在湍流上、堆积似小山,正熊熊烈烧大火圑般的怪物,随流以惊人的高速,挟着卷旋而上,往四处飘送的乌黑浓烟,以惊人的高速从后方急赶上来,下一刻势将他们连人带筏吞噬。   龙鹰向隔开丈半筏首的符太狂喊道:“向下!”   在风号水哮里,符太根本听不到龙鹰在嚷什么,却知唯一可做到的,是往下插进水里去,符太和龙鹰默契之佳,比得上万仞雨、风过庭与龙鹰,忙双手往筏首硬按下去,筏子在他的“血手”下俯首称臣,低下头去,筏尾因而朝后翘起。   龙鹰晓得是龙是蛇,还看他的手段,当筏尾翘起至他认为最理想的角度,身体一弓一伸,运集全身能量的双掌往前疾推,九人战筏应掌狂飙,箭矢般射进水内去。   在入水前的一刻,他感应到无瑕。   无瑕不是在后面那堆烈烧着的竹青号残骸内,也不在神门水道里,而是在隔着一座神门岛的人门水道内。   他确不断低估无瑕。   早在进入神门水道前,伊人已离船入水,采人门水道过三门峡,压根儿不须冒这个性命之险。   之所以能感应到她,是因她正没保留地关顾他“范轻舟”的安危,基于至阳和至阴间不受任何力量阻隔的神奇特性,龙鹰从她敞开的心扉,接收到她心神的波动。   未试过有一刻,比这一刻可更清楚掌握无瑕魅影般难捉摸的心意,她对“范轻舟”动了真情,乃无可置疑的事,或尚未“情根深种”,却颇“情难自禁”了。   带着这个念头,龙鹰随筏子没入激流里,筏首触底之时,烈焚着的竹青号残骸,在上方划过。   想稍停剎那却办不到,战筏又给卷得差些儿打转翻滚,幸好龙鹰于双脚踏在一方水底凸出来的岩石处,当筏首升起的一刻,脚底生劲,战筏紧追在熊熊火光之后,往上斜冲,破出水面。   符太再施绝技,两手左右探出,硬是逆着水势生出反力,使筏子勉强保持着平衡,同时减缓筏速。   竹青号的残躯火光滔天地在离他们十多丈的下游处,打着转随水漂流。   水流有多急,它就走得多快。   蓦然,筏子来到了三门峡内另一个世界,在火光映照里,两边再非黑压压的鬼门岛和神门岛,而是各自陡立百丈的崖壁,壮观至极,特别是仍在急流里挣扎求存,想不心生敬畏也不成。   同时明白前方残船速度遽增、不住打转的原因,皆因水流从三门同时冲出“三流合”,浩浩荡荡的朝前方奔流。   虽然冲力增加,水的动向却见分明,不似先前在神门内不知该如何着力,人人卯足全力,以腾出来的手划水,双脚运动,尽量将筏子维持在水面上,朝前挺进。   经过严酷的历练后,符太进一步掌握水性,开始懂如何发挥“血手”在这个极端情况下逆水而为的超凡本领,因势调校,稳定筏速、筏势,虽然被激流冲得左摇右摆,忽浮忽沉,却终争取得自主之力,起码不像残船般不停地打转。   就在此刻,龙鹰感应到田上渊。   以龙鹰的冷静功夫,仍不由给骇得魂飞魄散,心呼不妙。   他奶奶的,田上渊就立在前方的砥柱石上,蓄势以待,养精蓄锐的准备全力出手。   水浪撞上砥柱石的可怕巨响,如敲动巨鼓,在前方震耳欲聋的敲击着,一下一下敲进龙鹰的心湖去,也知喊破喉咙,最接近的人都听不到他在叫什么。   束音成线的微弱波动,如河川之比大海汪洋,变得微不足道,难以作用,令龙鹰对筏首隔开丈半远的符太,连通个讯息仍然束手无策。   残船、火焰、浓烟,阻隔了他们的视线,封闭视野,除龙鹰外,没人察觉危险就在眼前。   何况符太的精神全投进与激流的争持里去,警觉性大打折扣,给田上渊来个全力当头扑击,敌方是处于巅峰之态,符太是仓卒应战,猝不及防,兼之身疲力累、气虚血弱,损耗极巨,给田上渊立毙当场,毫不稀奇,且非如此才不合理。   两人武功同出一源,是硬碰硬,弱的一方,绝无侥幸可言。   一筹莫展之际,龙鹰心生急智,毫不犹豫,透筏身送出魔气,疾撞符太夹着筏首的双腿。   符太大讶下别头回来望向他的一刻,龙鹰按筏尾弹离水面,让符太看个清楚的一手指往前方,另一手造出抹喉的手势。   符太一怔后明白过来时,前方传来破烂疾撞坚岩的可怕巨响。   没人想象过的暴乱情景在前方发生,竹青号的残躯化为往四方激溅的火花,填满目光能及的整个天地,有些火屑更弹至超越两边崖壁上的夜空,再往下洒回来,火雨水雾,难分难解。   竹青号终完成其闯入神门关的壮烈旅程。   火雨燃亮了整个峡道,眨眼后九人一筏,进入了被火屑笼天罩地的峡段。   符太翻上筏首,傲然卓立,提聚功力。   换过是别人,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根本没法迅速提聚功力,可是“血手”的特异处,正是有此骤然爆发的能耐。   亦只有立足筏首,符太方有可借力处。   火花渐敛,中流砥柱在前方现形,笔削高起近十丈,一石当关,守在峡口中间,不可一世。   随着火光的消敛,代之是从后方山峡卷出来、吹之不散的浓烟,欲要吞噬砥柱在这个暴乱的环境里,穿上水靠、蒙着头脸的田上渊在石上现出身影。 第十七章 砥柱之战   田上渊傲立柱石之颠,仿如从水底钻出来,与砥柱永远形影不离、负起相护之责的邪魔,是一道没实质的魅影,非人力所能抗御和摧毁。   洒下的火雨,溅往他身上去的火屑、木碎,在离体尺许的距离害怕他似的弹离,使他如被火花紧裹着,更添其威凌天下的气概。   他没丝毫隐藏的企图,对符太翻到筏头站立,不但无动于衷,反双目异芒暴盛,显示出没人可怀疑一击必杀的信心。   郑居中和五个竹花帮兄弟仍忙于与峡水缠斗,茫不知煞神临头,现身人世。   宇文朔警觉的望往田上渊,可是时间再不容他有反应的机会,能做的是全力稳着战筏,以免筏子翻转,使符太失衡坠河。   田上渊微蹲往下,弓身,精神气机锁紧以箭矢般速度接近砥柱石的战筏,似看着送入口的美味猎物,如电眼芒集中在“丑神医”王庭经身上。   下一刻,他弹离石柱,以猛狮搏兔的雄姿,倏忽间飞临符太前方。   就在田上渊刚离石的剎那,龙鹰发动了,凝运仅余的魔种能量,透过筏身,源源不绝的通过符太脚板,送入他的血气去。   若由别的高手施为,即使有此借物传力之能,不论如何了得,对方又不天然排斥,充其量仍只可将真气送入目标的经脉内去。惟独龙鹰的魔气,纯为能量,符太又有吸纳其魔气为己用的宝贵经验,早驾轻就熟,来者不拒的,有多少,收多少。   这个能量连系,看似简单,内里大有乾坤,关键处在输送的力道和速度,要恰到好处,过犹不及,龙鹰须小心调校,先缓后快,务要在田上渊交锋的一刻,如窜出三门的激流,浑然合一,由符太以“血手”加“横念”,及时送出,反击大敌,否则稍有差误,龙鹰的外力可令符太不堪负荷,血气沸腾而亡。   故此龙鹰必须完全掌握田上渊攻击的角度、速度和力道,非剩为在能量上对符太做出支持,而是与符太同心协力,应付田上渊练就明暗两系合一后,初试啼声、惊天泣地的全力一击。   令人难相信的事发生了,仍在凌空下扑的当儿,田上渊双手前探,十指箕张,无形而有实的真劲立告成体,仿如推着重逾千斤呈尖锥状、硬似钢石的隐形利器,朝立在筏首的符太照胸疾撞,竟又不带起任何气流,反似把敌我间的空气全抽干了,令人生出快要窒息的恐惧。   功力稍逊,又或不明白“血手”为何物的人,误以为对方是双手攻来,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摸错路子致飮恨当场。   一股难以形容,随田上渊居高临下的扑过来,不住在增强气机交感般的压力,令郑居中等六人如梦初醒的往上方瞧去,看到的是只能于梦魇里见到的可怕景象,有天死神来索命,便该如眼前般那样。   宇文朔毕竟是与龙鹰、符太同级数的高手,见田上渊的凌空扑击已成有去无回之势,欲变不能,心中猛动,硬将战筏往另一边推开半尺许,本准确至毫厘不差的扑击,误差倏现。   撄其锋锐的符太虽面对深仇强敌,神态竟透出好整以暇的闲雅从容,两手先如翼展开,各划出个小圆圈,将龙鹰输至的玄奇能量,尽融入一双“血手”的气血内,再往胸口收拢,合十后闪电刺出,硬迎田上渊不得不调校攻击角度,气势力道均被削减一、二成的无形尖锥。   两方锐劲毫无花假,结结实实撞个正着,拼了一招。   破裂的可怕啸叫在田上渊和符太间暴烈嘶鸣,尖厉处盖过了水流撞石、风呼浪打的声音。   符太浑体剧震,张口喷血,却奇迹般没被抛离筏首。   田上渊亦给震得倒掉往后,喷出漫空血雾,竟仍能止着后抛之势,改为侧跌,投往丈许外的湍流去。   龙鹰心里大叫不妙。   他担心的不是符太受伤,因知符太喷血,乃释除对方入侵劲气的必要手段,减轻脏腑所受伤害,与田上渊的喷血作用相同,均为在激斗里迅速回复战力的妙法。   令龙鹰震惊的,是估不到合“明玉”和“血手”两大奇功为一的田上渊,厉害至此,竟在应付三人连手抗击后,仍游刃有余,落往近处,开展另一波的攻势。   虽说三人因损耗甚巨,用不上平时一半的功力,没法一举反挫田上渊,可是,经此交锋,三人进一步损耗,比前更不济事,田上渊则像个没事人似的,三人又没法舍筏而去,变得目标明显,陷进予对方择肥而噬、逐个击破的绝境。   现时,众人面对的,有两大危机。   筏子离砥柱石不到三十丈,如不改向,将在数下呼吸间,随水疾撞柱石,筏子肯定破折,失去战筏,他们将成一盘散沙,即使能逃过田上渊毒手,但已失去战力,郑居中等六个兄弟,将葬身在峡口外敌舟的围剿下。   不过比起另一危机,战筏的问题变得不关痛痒。   自符太提出“血手”是最有资格在水底称霸的奇功异术后,龙鹰所思所想,每个策略,均为竭力避免与田上渊在水底内交锋。如仍在竹青号上,他可凭感应察觉田上渊,只是在甲板上,施展他天下无双的箭技,足可令田上渊不但没法接近,且吃尽苦头,非是没有箭贯其身的可能性。   可惜事与愿违,眼前就是须与田上渊在水内决一胜负之局,以己之至弱,对敌之至强,在兵法上,等于自取灭亡。   龙鹰曾向宇文朔说过,若真的阻不了田上渊附上船体,他将亲身下水迎战。可是,那指的是他在正常的状态下,而非际此筋疲力倦,以魔种之能,尚未回复的当儿。   他需要的是几下呼吸的时间,尚要掌握田上渊在浊水急流内的位置,那他仍有一战之力。   田上渊连续两个大侧翻,眼看头上脚下的落入峡水里去,就在右脚触水没入的剎那,一条布带从水内某处灵蛇般探出,缠上他足踝,精准无伦。   我的娘!   无瑕到。   田上渊双目首次射出慌乱之色,显然造梦未想过如此变生肘腋,包括龙鹰等在内,没人有思索的间隙,本占尽上风的田上渊,硬给布带扯进水内去。   龙鹰得此旷世良机,岂敢犹豫,将筏尾一拉一推,令战筏改变航道,再非直撞砥柱,而是往靠北出峡的水道飙移。   同时藉此拉推的力道,陀螺般移离筏子,在水下旋转着接近给他掌握到位置的田上渊。   他陀螺般的急旋,谙合水理,等于成了激流的部分,其中一个涡漩生出的暗涌,却比任何急漩更具杀伤力,与水合一,对付的就是田上渊可将水变成任何形体攻击利器的奇功。   布带寸寸碎裂。   凭无瑕之能,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但田上渊以事实证明他确有此本领,利用的是令水变成一个个锋如利刃的涡漩,随双手释放,切割布带,神乎其技至极。   不过田上渊前门拒虎之时,狼已从后门闯进来。   田上渊脱身的当儿,龙鹰人未至,漩涌先至,将田上渊没收其内,田上渊差些随水打转,要影响陷身涡漩内的激水,提也休提。   龙鹰有自知之明,晓得回复了少许的魔气,只够他挺几息的时间,不好好利用,凶多吉少。   就那么反手取来一直挂在背上的长弓,缩短了攻击的距离,以弓背挥打田上渊。   轮到田上渊仓卒应敌,勉强以单掌劈开重弓,人却给送开逾丈,哪还抵得住急流的冲击,打着转给扯往水底。   龙鹰改变旋向,如影随形的穷追猛打,眨几眼的高速里,至少挥打了十多弓,每一挥打,均顺水行事,等于与激流连手对付田上渊。   田上渊或许是拥有最可怕水内奇技的异人,可是这个优势已给最懂利用置身环境、尽得地利的龙鹰彻底瓦解,彼消我长,杀得田上渊一时左支右绌,不知该顶着急流祸漩,还是应付龙鹰招招刁钻、无隙不窥的猛攻。   “啪!”   龙鹰一弓抽在田上渊左肩处,抽得他翻滚而去,没往水内远处。   龙鹰一阵力竭,无法追赶。   忽然前方黑压压的,原来水流冲得他直撞往砥柱石。   龙鹰心里叫妙,正苦无办法追上战筏,眼前正是解决的良方。   双脚劲发,卯尽全力下,仍只能弹离水流半丈许高,却是足够有余,让他攀附岩壁,争得喘两口气的珍贵光阴。   同一时间,他感应到无瑕,正在水下追着受了重创的田上渊,锲而不舍的狂追猛击。   老田确祸不单行。   龙鹰暗呼谢天谢地,深吸几口气后,继续往中流砥柱之顶攀上去。   立在柱顶的一刻,峡口外敌我之势,尽展眼底下。   更晓得己方是多么幸运,如守峡口的敌人有田上渊参与,主持大局,那鹿死谁手,未可知也。 第十八章 闯出三门   立足三门峡内的最佳观景点,水峡峡口情况,一目了然。   由砥柱石到峡口,约半里之遥,这段水道异于砥柱石之西的大截水道,崖壁较参差低矮,峡道开阔,水流转缓,但仍是相对而言,比之峡外的大河,任何一方面仍当得上激水湍流的形容。   展现在龙鹰眼前的三门峡水道,被时聚时散、卷旋滚动的黑烟填塞,一阵一阵的,但龙鹰心知肚明,“眼前美景”实无以为继,因烟雾的源头,已化为大大小小的残骸碎木,随水漂流,拥往峡口。   峡道出口处,一字排开十二艘比一般渔舟大上少许的小型舰艇,在他们一手炮制出来的烟雾里,若隐若现,以奇奇怪怪的动作,进进退退,然始终保持着拦河的阵势,将唯一去路完全绝对的封锁。   每船约二十人,大部分持弓搭箭,严阵以待,不用说也晓得乃北帮最精锐的战士,且有高手主持。   北帮今次是不容有失,菁英尽出,其高明处,是峡口的十二艘舰艇,非一般船舰,而是能在三门峡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最能发挥战力和完成目标的“飞轮战船”。   被称之为“轮船”或“车船”的特殊舰种,最初出现在少帅军里,曾以在大运河击溃敌人来犯的庞大水师,威震天下。   轮船就是在船尾装上大轮的机动船,以人力踏动轮车,利用水对船产生的反作用力,不须借风力而推动船前进,控制上如臂使指,回转如飞,灵动似神。   像眼前般虽迎着急流,仍能调校进退,保持阵形,教人叹为观止。   登船之前,与同乐会陈善子的秘密会晤,龙鹰仔细问过北帮旗下大小战船的情况,理该知之甚详的陈善子,无一语提及眼前的飞轮战船,可知此一特别型号,为北帮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武器,只在非常时刻,方会动用。   更妙的是事后一句我们没有这种船,可将嫌疑洗个一干二净,置身事外。   等于北帮所有战船,均具不在场的证据,如何可对田上渊兴问罪之师?关内的北帮战船不用说,潼关以东到洛阳的一段黄河,肯定没半艘北帮的船在行走,全泊在沿河各大城、大县人多显眼的码头处,不授人以柄。   以计论计,虽未至天衣无缝,田上渊确当得起算无遗策的赞语。任龙鹰一方如何部署,如何变阵,只要载着“丑神医”过三门峡,“王庭经”便该难逃死劫,只算不到无瑕这着奇兵,令田上渊功亏一篑,飮恨三门。   凭砥柱石之险,紧扼三门峡咽喉,镇守者是有足够资格负此大任的田上渊,令搏杀行动无懈可击。直至田上渊被无瑕硬扯入水里去,田上渊仍是危险可怕,看他可轻易割碎无瑕贯满真气的长布带,略见一、二,如让他再进入攻击的位置,多上个无瑕怕仍未能在水底奈何得了他。   当整个水域均成为他杀人的利器,这样的人,实非人力所能禁制的。   不幸他遇上的,亦是以环境为最厉害武器的龙鹰。   两人在水里的交锋不过眨几眼的时光,却是暗含玄机,大不简单,影响深远。   不论龙鹰或田上渊,均为以水克敌,着力处则截然相反,分处两极。   田上渊集明暗大成的“血手”,在水内玩什么花样,仍属逆水之性,违反自然;龙鹰刚好相反,顺水性而为,兼之攻田上渊于应接不暇之际,又出动谙合水性、带弹性韧力的大弓,杀田上渊一个措手不及,重创了他,恰为顺流胜逆流的天地之理。   田上渊能人之所不能,别出心裁的截杀行动,被龙鹰一弓报销。   看着被烟迷了出峡的最后一段水道,龙鹰感到胜利至少有大半给握在手里。   同乐会的陈善子,没特别提醒龙鹰三门峡之险,皆因这个水道的老行家,认为不可能。闯过大半的三门峡后,龙鹰深切体会到,在峡内开战万万不可,在峡口外仍受急流影响的河段亦绝不可能,当然算漏了敌方的秘密武器,十二艘飞轮战船。   龙鹰一方非是没犯错,最大的失误是低估了神门水道的凶险,哪想过竹青号入神门等于进鬼门关,立即壮烈捐躯,幸好一早放火烧船,因而造就了眼前破敌最后一关的有利形势。   换过水峡月明星稀,只是从十二艘飞轮战船射下来的乱箭,恐怕连龙鹰、符太、宇文朔三人也或多或少受箭伤,郑居中等六兄弟则沉尸峡底。   战筏在离砥柱石二十丈许处向峡口的轮船阵纵流漂去,龙鹰并非瞧见,是感应到,自己的兄弟察觉到横亘峡口的危险,遂战筏深潜,贴着河床推进。   敌阵处不住传来弓弦的波动,显示在视野不清下,敌人以箭试探水底,看有否漏网之鱼,从水下越过封锁线。   经这番“休养生息”,龙鹰的魔能大幅复元,增至平时六至七成的功力,加上有太少和宇文朔两大高手助阵,绝对可应付没有田上渊的闯峡口之战。   龙鹰双脚发劲,施展天下独一无二的弹射奇技,冲上烟雾弥漫的水峡高空,朝前弯去,斜插入水,适才被激流凶石折磨得不住唤娘的窝囊气,一扫而空,感觉无比的痛快,雄心奋起。   下一刻他双手触底,顺流发力,赶上贴河床滑行的众兄弟,双手抓紧筏尾。   放筏、抓筏,其间宛如往鬼门关打了个转,深刻难忘。   水内暗黑混浊,却晓得个个回头来望他,只苦于没法作声。   龙鹰用力一按,筏首翘高,不用他再有其他动作,众人均清楚他的意图,齐撑河床,战筏升往水面。   刻不容缓下,龙鹰运功开腔说话,急道:“敌方共十二艘飞轮战船,每船约二十个敌人,以箭手为主,居中和五位兄弟继续从水底下过关,宇文兄、太医和小弟负责夺其一船,再赶上来接你们。筏面!”   “嗖!”   一枝冷箭从前方射来,符太探手接着,这才像龙鹰和宇文朔般翻上筏面,郑居中等六人则尽力稳着战筏。   烟雾后十多丈处传来船轮激水的异响,后方砥柱石处仍轰鸣着,但再不像先前般使人有耳如聋。   龙鹰道:“勿贪心!只夺一船。”   说毕,三人同时动作,投往前方最接近的敌船。   三人齐声欢呼啸叫,欢欣之情,难以言表。   以前若有人告诉龙鹰和符太,一向冷静稳重的宇文朔,会像他们般的狂嘶怪喊,肯定嗤之以鼻,绝不相信。   可是成功破敌的感觉,实无与伦比。   以龙鹰此一身经百战的无敌统帅言之,三门峡之战规模不大,却是平生最凶险的一战,九死一生,能捡回小命,有着很大的幸运成分。   任何人经历过他们的事,均知能全身过关,是多么值得雀跃。   夺轮船之战不费吹灰之力,龙鹰从天而降,船上箭手来不及射出半箭,至乎没搞清楚发生何事,已给龙鹰左右开弓,以重弓扫得大半人掉往船外。   接着宇文朔和符太驾到,他们不像龙鹰那么好相与,招招夺命,被轰离船者没一个能活命。   峡口处仍是漫空烟雾,一时间其他轮船上的人哪弄得清楚发生何事,只知有敌来袭,却失去应变的能力。   失去前进动力的飞轮战船,在龙鹰等人夺船之际,随水东漂,脱离敌阵,对方仍无所觉,更遑论及时拦截。   烧船种下的因,于此刻开花结果。   郑居中等人的战筏,出峡后不到百丈给龙鹰三人夺来的飞轮战船赶上。   宇文朔和符太忙着拉六人登船,龙鹰则把敌人遗留船上的大批箭矢,据为己有,搭箭拉弓,朝峡口敌人射去。   登船的郑居中和五个竹花帮兄弟,已疲不能兴,挨着船舷的挡箭墙,大口喘息,但神情愉快至极,庆幸着死里逃生。   宇文朔来到龙鹰身旁,讶道:“为何仍未见有船追来?”   龙鹰垂下重弓,此时离峡口数百丈,超过龙鹰重弓的最远射程。   符太一副“医者父母心”的模样,动用“血手”为各兄弟横撞竖碰下弄出来的外伤、瘀伤医治,闻言道:“老田脱身了!回来制止手下追赶,否则给我们来个人赃并获,他如何打圆场。”   宇文朔同意道:“老田确是这类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又目注龙鹰道:“范兄是不是破了他的‘水下血手’?”   符太正伺候郑居中,他的水靠后背处被岩峰割破一道长七、八寸的缺口,差些儿划断脊骨,险至极点。   闻言,符太冷哼道:“当我破他的‘水下血手’之时,就是他命毕的一刻。”   龙鹰笑道:“我们的太医大人,憋了一肚气。”   宇文朔别头一看,道:“拐弯哩!我们须操控轮船,若这么撞船覆舟,就冤枉之至。”   众人齐声大笑,无不触动伤处,笑得辛苦。即使以龙鹰、宇文朔和符太之能,多多少少因碰撞受创,在那种凶险暴烈的环境里,没人可幸免,想起来犹有余悸,亦格外感到逃出生天、人人安然的珍贵。   轮船拐弯了。   龙鹰向峡口投以最后一瞥,想的却是不知芳踪何处的无瑕。   伊人在他们最危急时施援的行动,令她的一方与“范轻舟”“衷诚合作”的关系不变,究竟是无瑕临机应变的手段,还是因“范轻舟”而忘掉利害的自发行动?   又或她从没有助纣为虐的念头?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心内也不知是何感受。   难道无瑕真的爱上了他的“范轻舟”,不由想起船沉前找无瑕说话,美人儿发自真心的喜意,似因自己仍关怀她,非常感动。   宇文朔沉声道:“有船来了!”   龙鹰转身回望,在星夜下,一艘双桅船逆水驶来,比竹青号大上一倍,属大型船,虽逆水行舟,速度仍然很快,仿佛可视逆流为顺流。   龙鹰叹道:“是江龙号!”   (《天地明环》卷九终) 卷十 第一章 操舟怪杰   晨光熹微里,江龙号逆流破浪,经由人门水道穿越三门峡,虽然仍不免颠簸抛荡,却无惊无险。   体会过三门峡的威势后,方明白被竹花帮内部公认为操舟第一人向任天的功架,举重若轻,视险崖急浪似无物,如履平地。还有是得力于被向任天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团队,十八个人,除两人年纪逾三十岁外,全为竹花帮年轻的新一代,最小的只十七岁,充满奋发有为的朝气。   他们齐心合力地配合着控舵的向任天,后者打出不同手号,众人一一执行,升帆、降帆,甚或以长杆撑往崖壁,保持船体平衡、改变航道,如演不同阵式,教龙鹰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心忖世上不论何技何艺,均为学问。   像竹花帮这类历史悠久的大帮大会,卧虎藏龙,郑居中便是个难得的人才,长于组织;可是像向任天般的奇人异士,等若香怪之于香料业,自有其得天独厚的天赋,非是靠经验和苦学可得来的,兼之武技强横,水底功夫更不用说,又能韬光养晦,不好名位,实为异数。手下们称他为“向公”,以示尊敬。   今次随船来的除荒原舞外,当然少不了博真、虎义、管轶夫三大混宝,还有君怀朴、桑槐、容杰和权石左田。   君怀朴是与荒原舞一起从龟兹动身,到白鲁族寻得在且末兴尽归来的桑槐,由桑槐带路找到仍在且末、疏勒一带留连的容杰和权石左田,大伙儿到中土来。   今趟北上,江龙号外尚有江蛟号,比江龙号更庞大,接近楼船的体积,载的是丁伏民和归队的精兵旅共四百二十人,这该是最终的人数,踊跃之况,在龙鹰估计之外。过去的一年,众兄弟没有闲着,在向任天的严格训练下,日夕操练水战之术,成为水陆战皆精的部队。   原定一起来接应龙鹰,后经商议,认为仍未是张扬的时候,故此江蛟号自行北上,直赴幽州。   晓得北帮的飞轮战船刚从三门峡撤走,向任天提议衔尾追击,在敌人意想不到下,“棒打落水狗”,顺道接应同乐会载有小敏儿和竹花帮兄弟的船。因而江龙号全速西航。   久别重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宇文朔也受他们兄弟之情感染,大家打成一片。   过三门峡前,龙鹰、符太、宇文朔来到舰首控舵的向任天左右,分享他过峡的乐趣。郑居中等六人则到了舱内休息。   其他人包括荒原舞等,全体严阵以待,各就各位,降半帆,以应付狂风激流带来的任何不测,二十六个人,仿如一体。   江龙号属江海通行的大船,设两桅,体积约大型楼船的一半,但比竹青号般的蒙冲大,且因其双体双龙骨合并为一的特殊构造,既拥楼船的高巍坚固,又具斗舰灵活轻巧的优点,实为匠心独运的巅峰杰作。   设楼三重于船中央,首昂尾耸,有护甲,坚立如垣。三层舱楼下尚有三重底舱,共六层。最下层作压舱用,放重物杂货,其他为寝息之所。   最高一层为舱厅和露台,此层左右各设木锭,系以综缆,下锭起锭,皆于此层用力,故特别坚固。两边船舷各设八个出桨孔,无风时可作为主要动力。   甲板前后分设六个暗舱,前二后四,除放杂物工具外,藏有两挺六弓弩箭机和二台投石机,有需要时升上甲板,投入战斗。   比之竹青号,江龙号的战力在其数倍之上,加上操舟的向任天,以之为龙鹰争霸江河的帅舰,确有莫可抗御之势,故虽重返险地,全无惧意。   过峡时人人屏息静气,看向任天的示范表演,出西峡口后龙鹰三人欢呼喝采。   宇文朔叹道:“如此奇技,向公是如何练就的?”   桅帆重新升起,江龙号逐渐追回先前的速度。   向任天神采奕奕的从容道:“操舟之要,首在学懂造船,明白船的结构性能,巨细无遗,船上的一索一缆,均亲手搓制,不可苟且。其次就是对江河水道的了解,懂观天辨候,知所趋避。最后是熟水性,不论风晴雨露,至乎雷电暴风,均能将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超出舟船的局限,视有船为无船。”   向任天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奇人奇相,体型高颀,看来虽骨痩如柴,却硬朗如钢架搭出似的。脸形狭长,头发往后直梳,垂往背心结成长辫,风格独特。说话时粗浓的一字眉不住斜斜扬起,双目电芒闪烁,自有其高手的风范。   符太笑道:“我们的鹰爷放火烧船,该为东施效颦,想学向公的有船无船,岂知真的立变无船,实贻笑大方之极。”   向任天微笑道:“火焰吸风,故着火的船有着火的驾法,利用风势变化延长烧船的时间。”   三人叹服。   龙鹰“咦”的一声,指着前方。   宇文朔讶道:“我什么都看不到。噢!见到哩!”   烧焦了的碎木残片,出现在数里外的河道上,随水流漂下来。   符太冷哼道:“老田的手脚很干净,一把火将轮船烧掉,不留物证,也令我们没法根寻。”   宇文朔道:“他怕的不是我们,而是同乐会。”   向任天道:“是进是退,请鹰爷赐示。”   龙鹰道:“继续前进,接回太少的小敏儿再说。”   龙鹰和桑槐并肩坐在船尾的一堆杂物上,分享后者的自制卷烟。   龙鹰吸两口后递回给他,道:“是新品种。”   桑槐微一点头,待要答他,符太的“丑神医”坐到桑槐另一边,接着桑槐递来给他的卷烟,吸一口后叹道:“又记起我们在大荒山的美好日子了。”   当年,他们并肩在大荒山,瞧着金狼军从沙漠的另一边杀过来。   龙鹰问道:“你们的欢乐旅团战绩如何?”   桑槐道:“那是非常动人的日子,不过,只是开始时的几个月,原来任何事,做多了就变得平常,至乎厌倦乏味。还是远征的日子最难忘,只有那样子,才是真正的活着。”   博真到了,硬挤入桑槐和符太之间,还探手搂着符太,哈哈笑道:“我们的太少变了很多,不是指他现在吓人的容貌,而是指他那颗小小的心。”   符太一肘打在博真胁下,痛得他立即缩手,方骂道:“去你的娘!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龙鹰为之莞尔,心内温暖。   桑槐有感而发道:“和丁伏民及一众兄弟谈话,竟发现大家都有个共同看法,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是那段随鹰爷远征万里,今天不知可否见到明天的太阳的日子。富贵过了,可以享受的,全享受过,如何投入也好,总及不上那段日子的有血有肉,深刻难忘。”   博真认真的道:“当然难忘,因为是去发大财。”   符太骂道:“勿坐得这么近,老子不想沾你的俗气。”   容杰闻嘻笑声来了,挤到符太另一边,道:“太医看个症多少钱?即管给我开个价,医的是博真的寻宝绝症。”   他的话,惹得符太也忍俊不住,陪各人捧腹大笑。   龙鹰笑得呛出泪水,辛苦的道:“容杰的笑话有啥好笑的,哈哈哈!”   桑槐同意道:“确一点不好笑,但因这家伙从来不懂开玩笑,故此说出来的笨笑话,格外引人发噱。”   在船尾倚栏交谈的宇文朔和荒原舞,听他们闹得兴高采烈,转身走过来,前者叹道:“在下开始明白,为何你们可纵横大漠,未尝一败。”   博真道:“如果老兄所明白的,不是我们势不可挡的寻宝运,便不是真的明白。”   宇文朔为之一怔。   众人静下来,看宇文朔如何回答。   宇文朔没好气道:“在下压根儿不晓得博真兄的所谓寻宝,指的是什么宝,怎能明白?”   众人齐声起哄。   在船首的君怀朴、虎义、管轶夫和权石左田闻风而至。   管轶夫大乐道:“宇文兄放心,因老博对寻宝说之不厌,现时他最大的烦恼,是没人肯听他的故事,宇文兄自投罗网,老博不知多么高兴。”   笑声直送云霄。   “当!”   帆桅高处的瞭望台敲响铜钟,表示发现目标。   终与同乐会往东来的船相遇。   同乐会的船队共九艘船,一艘载着小敏儿和竹花帮一众兄弟,其他船护航,由陈善子亲身压阵。   陈善子与小敏儿等一起到江龙号来,好弄清楚情况,他与向任天是旧识,目睹向任天和“范轻舟”兄弟般的关系,再无丝毫疑惑。到晓得破掉北帮的飞轮战船阵,又在三门峡内重创田上渊,频说“转机到”,心怀大慰,大感振奋。   龙鹰偕陈善子、宇文朔到比之竹青号宽大上四倍的舱厅说话,细问陈善子现时与黄河帮的情况,才知陈善子对高奇湛的奇兵部队一无所晓,接触他的是黄河帮相熟的人。龙鹰没揭破,只大约告诉他以洛阳为首个目标,并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守得住关中的地盘,便是成功。   陈善子道:“有任天来我放心了,内行的都清楚,中土没第二个人如任天般熟悉天下水道,即使在北方有‘河霸’之称的练元,亦在任天手上吃过大亏。任天七、八岁的年纪,便随他亲叔向北在大江打滚,无险不到,十七岁从大江出海,北上抵大河,逆流横过中土,完成少时立下的宏愿。”   稍顿续道:“任天脾气古怪,不是易相处的人,桂大哥亦不一定使得动他,今次他肯北上,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龙鹰问道:“练元是谁?我从未听过有这号人物。”   宇文朔也表示未听过。   陈善子道:“要行内的人方清楚,皆因没人愿提起他。此人乃自大唐开国以来,最恶名昭著的水盗,专劫往来大河的船,六亲不认,手段狠辣,杀人烧船寻常事也。然虽惹起公愤,却因其操舟之技高明,兼之每挑星月无光的暗夜出手,神出鬼没,在大河横行十多年,无人能制。黄河帮与大河的水道帮会,屡次布下陷阱,练元仍能凭他那艘性能高超的贼舰,突围而遁。”   宇文朔兴致盎然的道:“现在练元肯定被人收拾了,否则我都该晓得有这么的一个人。”   陈善子道:“你说对了一半,因他只是销声匿迹,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龙鹰道:“是否由向公出手收拾他?”   陈善子道:“正是如此。陶大哥派出亲弟陶过出手对付练元,陶过本不愿担起此责,但因练元连劫独孤善明五艘货船,陶过不得不为好友出头。”   龙鹰和宇文朔听得你眼望我眼,均感到事情非如表面的简单,与田上渊多少有点关系。   宇文朔道:“是多久前的事?”   陈善子沉痛的道:“是陶过遇害前七年的事,那时北帮刚在关内扎根,是个寻常做水道买卖的小帮会。”   接着道:“陶过知道在北方再难找到与练元相埒的操舟高手,惟有向桂大哥求援,桂大哥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请任天出手,岂知他一口答应,与陶过和独孤善明巧妙布局,藭得练元上当,任天就凭伪装为独孤善明旗下货船的斗舰,与练元的贼船决战于大河上游峡谷最密集的河段,从龙羊峡到松巴峡,缠战数百里,由黑夜追杀至天明,沉贼船于亡龙谷,任天还亲自下手追杀敌寇,重创练元。是役练元的五十多个手下被彻底的歼灭,练元仅以身免,自此不知所终。”   又沉声道:“由于任天不好名,故此事虽然轰动北方,却没多少人晓得是由任天主持,名誉全归陶过。”   宇文朔沉声道:“会主有想过,练元可能投靠田上渊吗?”   陈善子叹道:“陶大哥和我一直存此疑惑,只是找不到实证。争雄大河,靠的始终是船队,看谁能控制水道,像田上渊般的外来人,竟可在短短十年从争得一席之位,到雄据大河,是绝无仅有的事。没深悉大河的人在背后主持,谁都不相信,而这样的一个人,肯定不是田上渊或乐彦。”   龙鹰道:“不论练元如何隐藏,总有可寻的蛛丝马迹,例如作战的风格、所采的战略,更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   陈善子道:“陶过在遇刺前三天,曾向我特别提起白牙,指他行舟的方式,令他联想到练元。事实上,北帮最厉害由三十六艘大小战船组成的河曲船队,正是白牙横行大河的无敌雄师,与黄河帮的大小三十多场水战,陶大哥的人没一趟不是铩羽而回。”   宇文朔道:“极可能明是白牙,暗则为练元。”   陈善子点头同意,双目射出悲痛神色,道:“谢满遇害,对方的手法便带着练元强烈的个人风格。先让我们以为白牙的河曲船队在河套一带,忽然而来,于夜半在渭水以孤船袭谢满的三艘船,甫接触我方的船全部起火,溃不成军,谢满落水后遇害,自此在关内,我们再无威胁北帮之力。”   谢满是陈善子的头号猛将,他的遇害,类近陶过之于黄河帮,从此一蹶不振。   陈善子道:“我本已感到绝望,特别是田上渊有宗楚客在背后撑他的腰。幸好老天爷开眼,终有范当家和任天为我们出头。”   视“范轻舟”为自家人后,陈善子无惧显示他脆弱的一面,大吐苦水,可知黄河帮败走后,他撑得多么辛苦。   龙鹰心生敬意,先道出陆石夫将照顾他们,再谈妥大家配合上的诸般事宜。   同乐会现时最聪明的策略,是偃旗息鼓,以静制动。   此时离三门峡不到二十里,陈善子返回己船,掉头返关内。   江龙号趁入黑前通过三门峡,继续航程。 第二章 江龙夜话   江龙号上弥漫欢乐的气氛,颇有廓清前路,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即使晓得纯为错觉,但能争得喘息的空间,仍然令人欣悦。   向任天在这样的情况下,表现出异常的素养,看似轻松自如,却不离船舵,即使给邀往舱厅谈天说地,仍婉转拒绝了。他的团伙人人紧守岗位,竟没人现出疲态,像可以就这么样坚持多一丁三天,教人啧啧称奇。   依龙鹰的观察,他们自有一套于工作里休息的神奇本领,是在长途旅航培养出来的习惯,别人想学也学不来。   最兴奋雀跃的是小敏儿,符太的“丑神医”过船去接她返江龙号的一刻,小敏儿看到主子,恍如隔世,眼里只得符太一人,世上任何其他的事,均无关痛痒。   龙鹰不知道符太当时的感受,符太亦不会说出来,但肯定非常有感觉。   小敏儿更成了船上唯一的女性,且是如此娇美动人,人人视她如珠如宝,爱护有加,她也是江龙号的当然管家,一众兄弟全乐于为她效命,小敏儿亦惯了伺候人,两个时辰不到的光景,在她主持下晚膳面世,于可容百人的大舱厅举行,除向任天等十九人留在甲板上,其他人全聚到舱厅,闹成一片。小敏儿当然不会疏忽,晚膳送往向任天等每个人的手上。   龙鹰离开喧闹震天的舱厅,博真又玩他比臂力的把戏,任有志者挑战。   此时刚过二更天,星月被云层掩蔽,辽阔的大河黑沉沉的,甲板帆桅的风灯没被点亮,舱厅透出来的灯光,将龙鹰长长的影子投在甲板上,江龙号乘风破浪,顺流滑行。   来到掌舵的向任天身旁,龙鹰迎风深吸一口气。   向任天仍目注前方,淡淡道:“鹰爷为何不留在舱厅凑热闹?”   龙鹰仰首观天,道:“即将有场雨,但雨势不大。”   向任天点头道:“这是在江海远航其中一个乐趣,有时可在一天之内,经历风雷雨雾气候上所有变化。”   龙鹰问道:“向公是否感觉到前路上有危机?”   向任天好整以暇的道:“不是一种感觉,而是猜测。在进入往洛阳的水道前,有八至九成的机会,遇上敌人的伏兵。”   龙鹰心忖别人认为向任天“脾气古怪”,极可能只因不了解他。凡在某方面有特殊禀赋的人,都很难让人明白和认同,就像香怪之于香料,常人怎能明白他在那方面的执着和狂热。向任天不去陪大伙儿一起高兴,乍看似不近人情,事实上却是他比其他人想得更远,更深入。   向任天徐徐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自北帮崛起,我一直留神,到李显登位,北帮和黄河帮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冲突,我一直在研究北帮的战术,特别着眼于他们战船供应的来源,并断定田上渊在北方有造船厂,由造船的高手主持,故此生产出来的战船,性能不在黄河帮的战船之下。”   龙鹰未试过从这方面去估计北帮的实力,闻言茅塞顿开。造船不像制合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没十年八载,休想干出成绩的行业。   向任天言下之意,就是北帮崛起看来是数年间的事,实则早在多年前已筹划,现时是由暗转明吧。   向任天望往龙鹰,道:“我仔细检视鹰爷俘来的飞轮战船,均为最优质的轮船,可媲美江南的著名船厂,木料非是中原惯用的,有可能来自高原区。”   龙鹰心内涌起奇异的触感,似隐隐晓得某个答案,却没法具体说出来。   向任天道:“起始时,北帮和黄河帮互有胜败,战场集中在河套地区,远离洛阳,也使洛阳帮和我们鞭长莫及。以战略论,田上渊非常高明。”   “黄河百害,惟富一套”。   这片唯一得黄河之利、不受其害的河域,指的是位于河曲和阴山山脉之间,黄河冲积而成的河套平原,也是今趟龙鹰预备截击突厥狼军的朔方在处。   黄河沿黄土高原西北缘而行,穿过桑园峡、红山峡、黑山峡等峡谷,进入宁夏平原,由此北行至磴口,就是大河最接近大漠的河段,被称为河套。   河套平原地势平坦,大河横贯其间,干支流间河渠密布。北有阴山,横亘如墙,挡着北来寒风,又留得南来水气,大增雨降的数量,加上灌溉便利,土地肥沃,农产品丰饶,有“塞北江南”的美誉。   在大河混饭吃的大帮小帮,若不能在这区域建立势力,也至少要可分一杯羹,否则就不用在大河混了。故此河套为帮会必争之地,北帮于此区与黄河帮争雄,是要从根基动摇黄河帮的势力。   经河套平原后,大河往东的旅程受吕梁山所阻,折向南流,至潼关后又折向东,然后是三门峡,正是现时江龙号所处河段。   向任天续道:“到战火逐渐蔓延至洛阳,北帮又似后力不继,洛阳帮的易老大和敝帮的桂老,均认为彻底打垮北帮的机会来了。”   龙鹰叹道:“现在回头看,当然清楚乃田上渊诱敌之计。”   向任天道:“桂老却不是这么想,着我领船队北上助阵,我以两个理由拒绝,首先,此为陷阱;其次,就是我只长于孤船作战,指挥整个船队,不但非我之长,且力有不逮,气得桂老拂袖而去。”   龙鹰心想别人说桂有为使不动他,恐怕便是因此事而来。不由又想起自己对易天南的忠告,同样是忠言逆耳,不被接纳。   向任天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般,平静的道:“结果,这个任务由我的亲弟向任云接手,到他出发三天后我才晓得。”   龙鹰听得哑口无言,向任天说来轻描淡写,叙述的却是亲弟惨遭北帮屠戮的血海深仇,尤显得他为亲弟雪恨的决心。   向任天淡淡道:“我一直在等待,将心神全放在江龙和江蛟两艘船上,等待的是北帮南下大江的一天,直至桂老召我去见,告诉我‘范轻舟’就是鹰爷,我便晓得,苦待的机会,终于来临。”   龙鹰有点不知说什么方为恰当的感觉,想到的,是向任天因此精研北帮的水战之术,发现其异常之处。   向任天望往龙鹰,沉声道:“田上渊辛苦经营,不惜一切的进军大河,务要取黄河帮而代之,绝非一时兴起的念头,背后当有深刻的盘算。选在河套起家,更不是偶然,再考虑他外族的身份,绝非一般江湖争战,而是一个突破。”   龙鹰一震道:“说得好!”   向任天道:“鹰爷明白了。”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点头道:“今次到朔方去,要应付的,将不止是默啜的狼军。”   向任天道:“逆流过三门峡后,我看到天上有信鸽飞过。回航时,本想将我们弃在岸边水弯处的飞轮战船拖走,可是轮船已不翼而飞。”   龙鹰暗骂自己大意疏忽,颇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轻敌,难怪向任天猜测敌人将在前路伏击,不敢松懈。   向任天道:“能以信鸽与在河湖航行的船通讯,并不简单,须有精通此术的人训练鸽子,能从高空认出目标。此技早已失传,终又重现江湖。北帮之所以能冒起得这么快,也非偶然。”   向任天的话,令龙鹰想起鸟妖,他的猎鹰,亦有这个本领,神乎其技。   向任天又道:“北帮设在华阴的总坛,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令人误以为他们着眼的是西京和洛阳间的货运生意。我敢保证他们的大本营设在河套,该处幅员广大,贴近长城,河湖密布,最利隐藏,驱走黄河帮后,又得官府支持,可霸地为王,为所欲为。”   龙鹰衷心的道:“幸得向公提醒,否则吃大亏仍未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向公有想过吗?在背后为田上渊主持者,就是漏网之鱼练元。”   向任天若无其事的道:“不是在背后,而是在前线。白牙就是练元,都是神出鬼没,手段狠绝,杀人不留活口,连妇人孺子亦不放过。”   龙鹰为之一怔,待要说话,心现警兆。   向任天讶道:“鹰爷想到什么?”   龙鹰微笑道:“向公猜中了,在前方约一百二十里处,有敌舰集结埋伏,准备对我们迎头痛击。”   龙鹰刚拿起宇文朔的重弓,试拉弓弦,已给博真一把抢走,另一边的虎义递来黑黝黝的另一张弓,弓弦竟然是由钢丝揉卷出来的。   管轶夫故作恭敬的道:“范爷请用弓!”   荒原舞、君怀朴等起哄发笑,本在舱厅内的欢宴,似搬到甲板来了。   小敏儿依偎着符太,嘟着可爱的小鸭嘴,好奇地瞧着龙鹰把玩怪黑弓,虽说管轶夫在玩“用弓”和“用功”的谐音,却不明白为何众人起哄的原因。   龙鹰爱不释手的道:“我的娘!这不是荒月弓吗?船上还有多少张?”   此为从大汗宝墓的藏弓室取走的“荒月九弓”之一,名字是由万俟姬纯改的,“荒”意指大荒山,“月”为“穴”谐音,意即大荒山地穴内之物,其中三把送了给天山族。   荒月弓弓身韧度惊人,近乎“少帅弓”的级数。   博真怪声怪气的道:“禀上范爷,船上共三张荒月弓,请指示该由谁掌弓。”   龙鹰将手上的荒月弓随手递给宇文朔,道:“先收些利息如何?”   宇文朔接过荒月弓,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弓拉成满月,难以置信的道:“折迭弓之外,尚有如此神器,确无奇不有。”   另一张荒月弓又送到龙鹰手内,龙鹰想也不想的送往符太,道:“老田也欠你不少,记得见一个宰一个,见一双宰一双,老田肯还钱,没不收欠债的道理。”   众人聚在向任天身后舰首的位置,兴高采烈,摩拳擦掌。   两台投石器、二挺六弓弩箭机,从暗舱升上甲板,准备就绪,竹花帮众兄弟,进入作战状态。   离天亮尚有大半个时辰,天空层云低压,下着纷纷丝雨,前方河面黑压压的,未见敌舰踪影。   龙鹰接着第三张递过来的荒月弓,闲聊般地向掌舵的向任天道:“八艘敌舰,埋伏在前方十五里外河道拐弯处,一艘衔一艘,成一字长蛇阵,若我们毫无戒心的取河水中央的位置拐弯,将难逃劫数。”   宇文朔放开弓弦,钢弦颤震的声音“嗡嗡”响个不绝,倍添大河战云密布的紧张气氛。   向任天从容道:“该是以绳索系一舰于岸旁大树,再将其他舰串连,以竿钩固定船身,保持位置,如此应贴靠岸边,只要我们拐大弯靠另一边岸,可逸离对方矢石能及的范围。”   小敏儿以足尖撑高娇躯,小鸭嘴凑到正把玩荒月弓的符太耳边说密话,虽然声音蚊蚋般微细,怎瞒得过众人的耳朵,问的是:“敏儿可留在这里吗?”   博真笑嘻嘻道:“小敏儿最好到我身旁来,那是船上最安全的位置。”   符太哑然笑道:“刚才好像输的是你老博,还敢口出狂言?”   博真毫不在意的道:“你那只小手根本不是人的血肉,岂可算数。”   众人爆起震船笑声。   龙鹰这才晓得,比臂力扳手腕常胜不败的博真,败在符太的“血手”下,喝道:“火箭!”   众人全体静下来。   荒原舞从倒插木筒、浸染火油、箭头绑着易燃棉布的长箭中抽一根出来,交入龙鹰横伸张掌的手里。   举着火把的容杰,来到龙鹰身旁,准备点燃火箭。   博真等聚精会神,等着看龙鹰表演,只有宇文朔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离河弯仍有两里多的距离,又因视野被岸边的林木所阻,看不见敌舰,现在架箭在弦,实早了点儿。   小敏儿则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对敌我形势似明非明,知的是形势愈趋紧张,更不明白为何各人仍有开玩笑的心情。   龙鹰将箭上弦,朝向任天道:“敌人早猜我们拐弯时走外档,这该是惯常的安全做法,故于另一边弯岸处布伏兵。今次我们反其道行之,贴近左岸正面驶往敌舰,令他们瞄准河弯的矢石机失去效用,大家来个短兵相接。居中!调校投石器、弩箭机的方向。”   郑居中在后方大声领命,将龙鹰的指示传往舰尾的兄弟。   宇文朔心内叹服,龙鹰到这个时候,方下达命令,是要令对方沿岸监察江龙号动向的探子,来不及上报前方的敌舰群。大家高声谈笑,更是惑敌之计,令对方以为他们没有戒心,仍在嬉闹。   虽然尚未目睹龙鹰和他旗下高手与敌交锋的场面,但看他们不着痕迹地配合至天衣无缝,可见一斑。   江龙号离敌人埋伏的河弯,缩小至半里。向任天举起一手,打出连串不同的手号,后桅的帆降下一半,前桅的帆变换倾斜度,江龙号往左岸弯过去。   不待龙鹰吩咐,众人纷纷取下挂在背上的强弩,移往左舷。剩下持荒月弓的龙鹰、符太、宇文朔,执火炬的容杰,还有小敏儿。   江龙号到离岸边百丈许处,改为与陆岸平行的航线,直扑河弯。   小敏儿骇得偎入符太怀里去,符太苦笑道:“老子是第二趟舞弓弄箭,比小敏儿更紧张。”   宇文朔提弓笑着来到小敏儿向河岸的一边,道:“小敏儿躲在太医大人背后,另一边有在下为你挡箭,保证安全。”   江龙号靠岸的左船舷火把光起,燃着十多枝火炬。每枝射往敌舰的劲箭,均为火箭。   龙鹰向小敏儿微笑道:“敏儿大姊放心,敌人根本没还手之力。”   又大喝道:“今次的成败,以能否杀死对方的主帅来衡量。”   众人轰然应诺,声震大河,即使隔开逾半里,又受岸树阻隔,肯定敌舰上的人可清楚听见。   龙鹰道:“点火!”   容杰将火把递向小敏儿,道:“由小敏儿一双玉手来做。”   小敏儿离开符太,勇敢的接着火炬。   龙鹰将箭头移往火把,点燃后,拉荒月弓成满月。   弓弦震响。 第三章 旗开得胜   人人翘首仰望,瞧着火箭划破雨夜,升高远去,莫不生出异样的感觉。   刚离弦的一刻,仍是寻常火光,随箭矢的去势拉成红线,然剎那之后,焰光从红色偏往蓝色,且没因远去有丝毫减弱之象,反遽尔转盛,变为一团颤震着的异芒,抵陆岸林树上的最高点,再弯往河阜另一边视野不及,该是敌舰群埋伏的位置去。   此箭至少跨越一千五百步的距离,射程之远,骇人听闻。   就在第一枝火箭尚未到达最高点,另一枝火箭又离弦劲射,稍偏往左,各人均感到所取的目标,势为另一艘敌舰,感觉古怪。   首枝箭的光焰没入岸林后的另一边,接着,没人想过的事情发生了,大蓬的光点弹上半空,如烟花盛放,燃亮夜空。   火箭再非一般火箭,而是一团会爆炸的烈焰,威力倍增。   本应因而欢呼喝采,却是鸦雀无声,因人人看呆了眼。   飞马牧场后,龙鹰没射箭久矣,勿说射火箭。   当小敏儿接过容杰的火炬,映照着她人比花娇的玉容,龙鹰尤感此箭不容有失。就在火箭离弦前的剎那,他的心神嵌入焰火里去,魔种的奇异能量,一如往常般,贯注箭身,但又与以前有一个分别,就是能量以他掌握不到的方式,与“火”结合,便如田上渊的“血手”之于水,令他成为水底下最可怕的人。   箭头燃烧的火焰,再非独立于他之外,而是他能量的延伸,如“光”之于“火”。   感觉无与伦比。   船速忽增,降下的帆又升起来,变戏法般神奇,当龙鹰随江龙号不住接近看不到的敌舰,至敌舰群映入眼帘的一刻,龙鹰刚射出第十二枝火箭。   仍是没人相信眼之所见。   一如向任天预料,八艘敌舰以筋索系成一串,固定在离岸两丈许的位置,全为蒙冲斗舰的战船,本该气势如虹,此时却没一船不是处处起火,帆幕几无一幸免的着火焚烧,令人难以明白十来枝火箭,竟可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力,较似遭逢天火焚船的灾劫。   本藏在雨夜暗黑里的敌舰,火光下原形毕露,甲板上敌人来回奔走,抢着扑灭火头,乱成一片,混乱至极。   龙鹰狂喝道:“兄弟们!动手!”   众人如梦初醒。蓄势以待、位于龙鹰左侧的投石器,“砰”的一声掷出第一块重达七十斤的石弹,朝离江龙号不到百丈最接近的敌舰投去。   宇文朔和符太发威了,由小敏儿点燃的火箭,从射程最远的荒月弓离弦而去,令首当其冲的敌舰,体无完肤。   “轰!”   石弹落在敌舰船首右舷的位置,扬起木屑火光,船往右倾,可清楚见有敌人失去平衡,滚倒甲板上。   向任天大演操舟高手的功架,贴岸疾驶,最接近时离岸阜不到一丈。   “嚓!嚓!嚓!”   在龙鹰右方的六弓弩箭机发动了,对进入射程内、位于船阵最前方的倒霉斗舰迎头照面的施射。   博真等“弩弓手”屏息静气地等待最佳攻击时机的出现。   “远胜近”。   龙鹰以射程比敌人远上数倍远距克敌后,向任天再来一招“顺胜逆”,当敌人发现江龙号攻来的时候,速度又快比奔马,宛如龙鹰的雪儿般,以巅峰的速度来个冲锋陷阵,眨眼工夫破入敌阵内。   敌队位于前方的三艘斗舰,被龙鹰喂了七枝火箭,又最先起火,加上火非凡火,已烈烧起来,送出大量浓烟,掩天蔽河,将敌队笼罩在烟雾火屑里,视野不清下,大利寡的一方,没有敌我难分之虑,令龙鹰向小敏儿许下的保证成真,敌人压根儿没有还手之力。不过!龙鹰的屠帅之愿,怕要落空了。   “轰!”   江龙号装上尖锥状钢牙的船头,准确无伦从靠岸一边斜撞而去,如猛兽般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噬了敌队居首的斗舰船头一口。   折裂断碎的可怕声音震荡敌我两方各人的耳鼓。   大胜小、坚胜脆、顺风胜逆风、顺流胜逆流。由于江龙号船体比对方斗舰大上一倍,撞上对方的部分又是装上钢甲、钢齿的船头,虽非顺风,却因向任天懂调校桅帆而成功“捕风得风”,顺流则绝无疑问,碰撞后江龙号夷然无损,对方斗舰却似喝醉了酒般,倾侧着往另一边猛然荡开,系于岸边大树的粗索摧枯拉朽的断折。   符太探手搂着小敏儿腰肢,防她给震倒甲板上时,沿左舷严阵以待的众兄弟齐声吶喊,落井下石,弩箭、劲箭如雨点般往敌舰洒去,不容对方有反击的机会,招呼周到之极。   下一刻,江龙号来到连环船另一侧,同时改向,于离敌队不到两丈的位置,顺流而下,也进入了烟雾笼罩的范围。   虽然距离接近,可是浓烟加上雨夜,对方睁目如盲,兼处于混乱和恐慌里,龙鹰一边却清楚对方位置,又有愈烧愈烈的火作明确目标,江龙号过处,敌舰成为活靶,问题只在箭矢上弦的速度。   十多下呼息后,江龙号逸离烟雾范围,遗下后方的一片火海。   抵洛阳前遇袭,改变了龙鹰的计划,决定不入洛阳,免予田上渊可乘之机。   洛阳乃北帮重兵派驻之地,扎下根基,现在大家等若撕破脸皮,虽未至由暗斗转为明争,也只一线之隔,天才晓得田上渊肯否咽下这口气,捺着性子?   猛虎不及地头虫,龙鹰又未摸清楚北帮在洛阳的布局和实力,一旦发生冲突,或敌人不择手段的来对付他们,他们实难讨好,既不知敌,且是敌暗我明,犯了兵法大忌。   虽说符太奉有皇命,为李显去慰问汤公公,但因龙鹰隐隐感到汤公公已辞世而去,只要噩耗传返西京,谁还管符太的“丑神医”有没有到洛阳去。   此亦为保持辉煌战果的唯一可行之法,压根儿不让田上渊有扳平的机会,于一直纵横得意的北帮,是沉重的打击。   在向任天的提议下,决定沿黄河继续东行,出渤海,沿海岸北上,经永定河往幽州去。   现时的情况,属已廓清前路,北帮一时再无在大河发动另一次攻击的力量,何况向任天知晓了龙鹰拥有预知危险的异觉,放下心事,于河弯水道遭遇战后,与其团伙轮番驾舟,争取休息。   其他人,除博真等能征惯战,捱上三、四天绝不是问题者外,全体入舱房大睡一觉,好恢复元气。   龙鹰和博真等在舱厅闹了一阵子后,符太第一个离开,在笑谑声欢送下,返舱房看他的小敏儿。   在龙鹰劝喻下,众人兴尽回房,最后大舱厅剩下龙鹰和宇文朔两人。   龙鹰虽急着返房读录,但知宇文朔有话想说,当然奉陪。   细雨收歇,天际现出黎明的曙光。河浪温柔地打上船身,出潼关后,大河从未试过如此刻般的安宁。   宇文朔欣然道:“终于得睹鹰爷在常规战里的风采,鹰爷既拥有超乎常人的灵觉天机,又不乏付诸实行的策略和能力。敢问‘少帅弓’的射程,比荒月弓如何?”   龙鹰道:“折迭弓比荒月弓远上少许。”   宇文朔咋舌道:“那岂非我们躲在城墙后,仍有被命中的危险?”   龙鹰道:“确是如此。”   宇文朔沉吟片晌,道:“尤为难得的,是鹰爷胜而不贪,一击远扬,虽许下击杀对方主帅的豪言,然因应形势,没付诸行动。”   龙鹰随意的道:“对方的主帅,与小弟有过一面之缘,是田上渊座下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   又道:“如果敌舰位在大河中央,我会投往郎征所在的斗舰,逼他落水,再由太少在水底收拾他。可惜靠近岸边,郎征肯定不会蠢得借水遁,杀他的成算极低,不得不放弃。”   宇文朔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原来鹰爷心里早经考虑,亦已达壮己之志、寒敌之胆的效用。”   接着有感而发的道:“幸好在下一意随行,方有与众兄弟并肩作战的机缘,乾舜闻知,肯定羡慕得要命,从潼关来到这里,处处精采,令人回味无穷。于在下来说,感觉新奇,完全地不讲尊卑礼法,百无禁忌,反透出肝胆相照的味儿,过瘾至极。用兵的最高境界,理该如此,谈笑间,敌队已告灰飞烟灭。”   龙鹰道:“战争乃人世间冷酷无情的事,不轻松点怎行。”   宇文朔道:“起行之前,在下还不住问鹰爷,如何有把握闯过北帮的拦截,到现在方晓得当时问得多么可笑。”   龙鹰诚恳的道:“你老兄肯随来,庆幸的该是我,如非得你一言惊醒梦中人,早葬身三门峡。”   宇文朔洒然道:“天下间岂有能置鹰爷于死地之人,在下只不过锦上添花。”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小弟被人杀死过两次,无瑕正是第三个有资格干掉小弟的人。”   宇文朔大为错愕。   两人坐在靠窗舱的大圆桌处,窗外晨光煦煦,江龙号走在河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河段上,窗外美景层出不穷,两侧或是青松倒挂的悬崖,或是绿柳如烟的堤岸,远处群峰挺秀,林薄郁葱,令人胸次豁然,情奔大地。   过三门峡后,他们进入属海河水系的大河下游流域,支流众多,敌人把握江龙号的行踪绝不容易,休说再一次埋伏截击。   龙鹰道:“小弟答应过宇文兄的,绝不食言。事情须由东晋时代的边荒集说起。”   宇文朔双目奇光闪闪,全神聆听。   龙鹰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刻,睡足三个时辰,如不是向任天拍门唤醒他,可睡多一个、半个时辰。   龙鹰请向任天在一边的椅子坐下,自己则坐在榻缘,伸个懒腰道:“许久没这么安眠过。”   向任天微笑道:“我也许久没试过这般神舒意畅。”   龙鹰竖耳倾听,道:“晚膳开始哩!”   向任天道:“我是代表兄弟们来唤醒鹰爷,到楼上吃晚膳,顺便和鹰爷商量未来的屠田大计。”   龙鹰欣然道:“我们两方合一的组合,乃无敌的绝配,只要能重夺洛阳,让南方的援兵可源源北上,把北帮的势力斩为两段,我有信心单凭我们的江龙号,采取神出鬼没、打完就跑的战术,可重创北帮的水上战力,时机来临,更可奇袭北帮在河套的根源之地。咦!谁在甲板上动手过招?”   向任天答道:“是众兄弟架着太少去试招。好从太少的身上,窥见田上渊厉害之处。”   龙鹰拍额称许,道:“想得周到。”   向任天道:“到幽州后,我可在对付突厥人一事上,助鹰爷一臂之力。”   龙鹰道:“有向公助小弟,当然大添胜算,然却不利大局。抵幽州,我们下船后,向公载居中等兄弟原船取海路返扬州,炮制出我亦随船南返的假象。到扬州后,南光以‘范轻舟’的身份四处活动,如此可万无一失。”   向任天爽脆应道:“明白!”   十二天后,江龙号进入大海。   刚巧遇上滂沱大雨,海上云掀浪线,天压白波;山岸一边风卷雨帘,烟昏绿野,壮观之至。   到云收雨歇,右方海天一色,波涛万顷;左方群山矗立,弹压绿波,峭壁刀成,断崖斧凿,令人心胸开阔,忘掉了尘世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   众人全聚往甲板上,凭栏指点说话,纵望阔海遥天、脚下青波,谁不动容。   向任天增加了压舱的重量后,大演天下第一操舟高手的功架,江龙号宛似龙回渊海,破浪而行,大减风浪的簸荡。在无险可扼、无伏可设的大海,敌人有心拦截,亦力不从心,可以说,江龙号由海路南归,绝对地没丝毫风险,唯一的敌人是大海本身,可是于既熟悉海神爷脾性,又懂瞧老天爷脸色的向任天而言,冲波乘浪,如履平地。   在风高浪急的大海,江龙号尤显其超卓的性能。   荒原舞、容杰、权石左田等尚是首次置身大海,个个意兴飞扬,精神大振。   最兴奋莫名的,仍数小敏儿,扯着符太吱吱喳喳的说话,雀跃不已。   龙鹰对小敏儿的心花怒放,特别有感觉,他是符太外最了解小敏儿的人,长期困在深宫,最了不起的旅程,是从洛阳迁往西京,然而环境虽变,人事依然,只不过禁宫内苑给移往楼船上去,想走到甲板上观赏河岸风光,是想也勿想。   故今次随符太离京,于她尤具深刻意义,且不但心有所归,更是身有所属,本黯淡无光的世界,化为春光明媚的天地,现在忽然似离开人世般抵达茫茫大海,较之重重深锁的宫苑,对比之强,可以想象。   桑槐来到龙鹰身旁,递来被风吹得随时熄灭的卷烟。   龙鹰连忙接过,狠抽两口,顺手送往另一边的君怀朴,后者略一犹豫,方接过去抽仅余的一口。   桑槐极目远望,叹道:“得此一刻,已不虚此行。”   君怀朴道:“荒原舞来找我,问我愿否与鹰爷和各兄弟再续前缘,我答他这是我君怀朴的荣幸。大伙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也由穷光蛋变成大富之人,但总感若有所失,没法忘怀那段朝难保夕,却最多采多姿的日子。大伙儿为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不敢稍有松懈,如在刀锋口上生活,有血有肉、哭笑与共。对天山族兄弟的遇害,我一直铭记心头,不敢忘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桑槐道:“荒原舞昨天才向我提过鸟妖,他该复元多时,如他今次随突厥人来犯,将是我们宰掉他为达达报仇的空前良机。”   龙鹰一震道:“幸得你们提醒,否则我们的屠狼之计,大有可能功亏一篑,现在则可反过来利用鸟妖之长。他奶奶的!鸟妖若来,我可保证他没法活着回去。” 第四章 无主之地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西汉元朔二年,武帝派卫青领军出击匈奴,收复了河套以南的广阔土地,并于阴山以南的河谷区,设置朔方郡。后又遣人于阴山南麓兴建长城,筑朔方郡治及辖下十县。自此朔方成为长安正北的边防重镇,又于大河支流无定河流经长城的位置,建立鸡鹿塞,成为整个区域最重要的军事据点,若被攻破,外敌可长驱直下,兵锋指向西京,其情况等于幽州之于洛阳。故此朔方长期驻重兵,镇之以猛将。   江龙号抵达幽州,分明、暗两路入城。   明的是符太的“丑神医”和宇文朔,暗为龙鹰及一众兄弟,到郭元振的大帅府后,立即举行军事会议,共商大计。   江龙号没停留的离开,造成“范轻舟”完成载人任务后,匆匆赶返扬州的假象。   除龙鹰外,符太、宇文朔、荒原舞等众兄弟,全被邀参与,议事堂闹哄哄的,从未试过这般热闹过。   张仁愿、田归道和丁伏民早恭候多时,这个关系重大的军事会议,随龙鹰等驾到,立告展开。   首先发话的是郭元振,不说任何场面或客气话,来个单刀直入,道:“刚收到个不幸的消息,回纥之主独解支因病辞世,其子伏帝匐立,但因年幼,实际掌权的是伏帝匐生母大妃玉雯。”   龙鹰与独解支有交情,感受比其他人深刻。尤有甚者,是伏帝匐之母玉雯,乃遇害的彩虹夫人仅存的两婢之一,当年她神情坚决、头也不回地离开彩虹夫人灵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一时间,百感丛生,说不出话。   符太对独解支之死毫无感觉,欣然道:“那我只要装作未抵回纥,已收到风声,中途折返便成。”   他脱掉丑神医的面具,不知多么写意自在,心情畅美。   郭元振向龙鹰道:“鹰爷怎么看?”   龙鹰压下伤情,同意道:“没问题!”   荒原舞切入道:“失去了独解支这个能统率回纥各系的强人,回纥的国力势被大幅削弱,默啜将不错过机会,攻击回纥。”   虎义是回纥人,分析道:“令默啜最顾忌的回纥人,非是独解支,而是铁勒部拔野古的首领颉质略,乃默啜的眼中钉,只要能除去颉质略,余子再不被默啜放在眼内。”   龙鹰正思忖玉雯的情况,依道理,玉雯因主子彩虹夫人被默啜杀害,该仇深似海,可是,晓得自己到瀚海军,她竟避而不见,令龙鹰当时感到玉雯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玉雯,也因此难掌握她现今的心意。   道:“我们须尽快联系颉质略,告诉他我龙鹰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与他并肩应付默啜的大军。”   又叹道:“希望默啜没因而改变进攻的目标,转而寻上颉质略。”   君怀朴道:“鹰爷可以放心,在默啜眼里,颉质略比贵皇李显难对付多了,且一天未雪前耻,默啜一天没法恢复以前的声誉;今趟若能凯旋而归,等若证明了两件事,一为突厥狼军仍是天下雄师,二为鹰爷你已失势,李显皇朝根本没你的份儿。挟此大破唐军之威,西域诸国谁敢不俯首称臣,营造出这个优势,孤立颉质略,就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之,那时大漠将再无可抗衡默啜的人。”   郭元振喝道:“说得好!”   接着沉声道:“我同意鹰爷的话,会着方钧派出信得过的兄弟,到拔野古见颉质略,转述鹰爷的保证,安他们的心,并告知颉质略,如狼军南来,我们将迎头痛击。”   张仁愿提议道:“这个去见颉质略的兄弟,由大帅授以官职,持官印手谕,如此可使颉质略明白,大周虽改为大唐,但鹰爷仍是话事人。”   龙鹰、宇文朔等没特别感觉,荒原舞等外族高手却齐声叫绝,知张仁愿明白大漠民族的性情,只愿和有资格、地位的人合作。   张仁愿三十岁刚出头的年纪,体型魁伟,面相粗豪威猛,乍看似是专讲勇力之徒,然丰隆的前额、锐利的眼神,隐藏着机敏和果断,是那种天生具谋略才干,又拥有雄心和无限活动能力的人,故而被郭元振看中,委以重任。   郭元振道:“此事就这么决定,现在由仁愿解说朔方的形势。”   众人不分尊卑的围着议事堂中央的大方桌,桌面放置一卷打开了描绘朔方一带的地理形势图,画工精致,清晰分明。   位于地理图最上方的,是成“几”字形的大河,由北而南,是两大片沙漠,朔方位于最下方,大河包裹的辽阔区域,就是著名的黄河河套。   龙鹰咋舌道:“非常复杂的地形。”   符太道:“临淄王当日说得轻描淡写,原来是这个样子,是以奇斗奇的最佳场所。”   郭元振道:“要明白大河,须先明白大河流经的地理环境,大致上像三级的阶梯。高原为第一阶梯,以高原的冰川流入姊妹湖为源头,自西向东逐渐下降,流至第二阶梯的黄土高原前,折北,抵阴山后,改向东行,然后南下,形成黄河最大的湾流,至潼关再往东走,最终出海,是为第三阶梯。”   荒原舞道:“狼军渡阴山,过大河,还要再走数百里路,方能到达朔方的长城关隘,然因地形的复杂,要狙击他们并不容易。”   权石左田问道:“阴山以南,长城以北的大片土地,究竟由何人话事?”   郭元振苦笑道:“说起来像一匹布般长,仁愿可就此解释几句?”   张仁愿道:“在我国太宗皇帝前,这片黄河中游的辽阔地域,被突厥人占领。到敝国贞观四年,太宗皇帝派李靖率三千骁骑夜袭定襄,突厥大汗颉利仓皇逃走,最后颉利为我朝另一大将李世绩所擒,河套重归我朝。”   接着,叹一口气道:“然而,好景不常,默啜崛起大漠,国力大增,兵员之盛,比当年颉利尤有过之,年年寇边入侵,大肆掳人掠货,手段残暴至极。先后攻打靖难军、平狄军、清夷军、撝州、檀州、越州、定州、监州、夏州、代州、忻州等地。单是灵州之役,我方阵亡兵士达六千之众,给狼军掠走陇右牧马万余匹。”   宇文朔冷哼一声,却没说话。   郭元振感慨的道:“可恨者,乃默啜趁火打劫,于我朝与契丹人开战当儿,强索丰、胜、灵、夏、朔、代六州降户及单于都护之地,并给予谷种、缯帛、农器、铁等大量物资,作为默啜将女儿嫁入周室的嫁妆,圣神皇帝无奈下答应,默啜讨得大便宜后立即食言,圣神皇帝视此为国耻大辱。”   直至瞧着地图此刻,龙鹰方晓得当时女帝的牺牲有多大,等于将朔方长城区外大片河套之地,拱手让予突厥人。他不是不晓得此事,但因不了解,无法掌握周室的惊人损失。   郭元振续道:“幸好在鹰爷带领下,我们先后斩杀尽忠和孙万荣,大破契丹,又令默啜欲混水摸鱼的狼军折损近三万之众,加上鹰爷和各位壮士,以奇兵远程奔袭默啜,翦除其爪牙,重创狼军,令默啜声望剧跌,无力保着阴山以南之地,对此默啜肯定耿耿于怀,故而我作出猜估,一俟收拾突骑施后,突厥人势全力南犯,夺回这大片他们一直视之为领土的广阔地域。”   张仁愿接下去道:“我们非是不想将这片土地重控在手,却是力有不逮,因尚未从硖石谷之战恢复元气,只好退守长城之内。现时阴山之南、长城之北,位于河套内的区域已成没人可主宰的凶地,塞内外各路豪强,为争夺利益闹至永无宁日。而由于地理环境复杂,每次突厥人南下,我们总要到他们兵临长城下方猛然惊觉。即使失利的是突厥狼军,他们要退便退,我们无从追赶,令他们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掌握着绝对的主动。”   符太有点不耐烦的道:“地理环境究竟如何复杂?剩看这卷地图,没法看出来。”   张仁愿道:“我可以说的,是我朝太宗皇帝时的情况,那时我们仍掌有绝对的管治权。”   符太一怔道:“不过数十年前的事,和现在有何不同?”   宇文朔代答道:“沙土变化,河流改道,我们的战场,是天下间最变幻莫测的战场,只能临境应变。”   博真大乐道:“这么说,就是压根儿没有识途老马这回事,因今天走过的地方,明天再非这样子。哈!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谁最有利?”   众人目光,全落在龙鹰身上。   龙鹰悠然自得的赞道:“老博你真懂事,说得对,这片土地,正是上天赐给龙某最可发挥的福地,以少胜众,以精锐破平庸,莫能优于如此变幻莫测的奇异地域。可是,毕竟还有些基本的东西须弄清楚,因从大处看,沙漠仍是沙漠,土原仍是土原,变的只是细节。”   郭元振叹道:“我最爱瞧鹰爷以这个神情语调说话,卖卖关子,因晓得他已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张仁愿道:“由大河折北、东行、南下所界划出来的河套区域,由平原、高土原、沙漠、山脉、河湖交错组成。”   稍顿,续道:“大河从高原一泻而下,至河曲,也就是我们称之为黄土高原的区域,受其所阻,沿高原西北而行,东行至河口镇,再受吕梁山之阻,转向南行切穿了黄土高原,这一段也是支流最多的地区,大河的泥沙主要来源于此河段,从此水流变得混浊,形势险要,人称晋陕峡谷,先有壶口瀑布,继有龙门峡口,到潼关后方再度折东而去。”   虎义听得血液沸腾,喝道:“精采!大河确是势不可挡。”   郭元振微笑道:“今次我们扩展规模,重新组合的联军劲旅,在鹰爷领导下,也如大河之水,挡者披靡。”   众人齐声叫好!   龙鹰连忙谦让,又请张仁愿说下去,随着张仁愿对地理环境的解说,在他脑际本模模糊糊的战略图,轮廓渐现。   张仁愿道:“整体论,河套平原是由西面贺兰山、北面阴山,与河曲黄土高原之间一系列断陷地堑所形成的湖积、冲积平原组成,分西套和后套。大河流经宁夏的部分,为西套平原,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故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说。西套平原南北长近四百里,东西宽六十余里,狭长形。这区域对边塞非常重要,可供应边民和驻军大部分粮食,如被占领或破坏,等若绝了生计。”   管轶夫点头道:“这么说,此为敌我双方必争之地,对此不可不防。”   张仁愿道:“西套外尚有后套,北靠阴山、南依河曲,东西延绵六百里,南北宽窄不一,最宽处近百里,窄处亦有二十多里,突厥人称之为敕勒川。西山嘴以东部分,又称前套或土默川。”   郭元振补充道:“在河套的争夺战里,后套平原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若我方能取得此地的控制权,可凭河之险,拒敌于大河之北,甚或将防线扩展往阴山,后套则成支持我们的大后方。反之,敌人可在大河之南取得立足点,力压朔方的长城防线。”   宇文朔道:“终于有点眉目了,敌人今次来犯的军事目标,呼之欲出。”   张仁愿道:“现在轮到河曲的黄土高原,这个黄土质的高土原,平均高度不到西面青海高原的一半,成为大河流域次一级的阶梯,却是地面辽阔,起伏和缓。以位置言之,南界长城,西、北、东三面临大河,高土原上广泛地分布着湖洼、盆地,绿洲处处。大体来说,东部有水草丰美的查汗陶勒盖草原和辽阔的天然牧场,北面有库结沙沙漠沿大河带状分布,南面有毛乌素沙漠的流动沙丘,令风沙地貌遍布整个高土原,这就是我们和突厥人决战场的大致情况。”   郭元振道:“说起战场,有一条河不可不提,就是无定河,其源头起自陕北的白于山。最贫瘠、干旱少雨的地方,偏是此河的来源处,皆因无定河河床切深,加上黄土疏松,地下水如神迹般从地底渗出来,汇成蜿蜒前行的无定河,向东南流经毛乌素沙漠,沿途接纳林河、海流兔河、帝源水、芦河、平水、淮宁河等支流,至宽州河口注入黄河,长五百多里,也为黄河带来大量泥沙。”   宇文朔由衷赞道:“大帅怎可能记牢这么多河道的名字?”   郭元振语重心长的道:“若你晓得忘掉一些似乎无关重要的东西,大可能使人丧命,你将不敢忘记。”   虎义道:“‘无定’的意思,是否因其不住改道?”   张仁愿答道:“正是如此,这是所有沙漠河道的性情。”   龙鹰记起以前的遭遇,问道:“有季节性断流的情况吗?”   张仁愿肯定答道:“无定河从不断流。若突厥人成功抵达长城,战争的成败将决定于无定河谁属的争夺战,如无定河落入对方手上,我们将难守得住鸡鹿塞。”   符太道:“现在我才真的明白,朔方因何如此重要。好哩!到鹰爷说话哩!让我警告在先,如敢卖关子,我们将合力揍扁你。”   众皆大笑。   龙鹰举手作投降状,道:“今次的战略目标,可一分为二。首个目标,是要令狼军知难而退,撤返大河北岸;另一个目标,是在阴山令狼军再遭灭顶败仗,促使默啜在短期内没法再兴波作浪。”   郭元振同意道:“目标清楚分明。”   龙鹰道:“我们情况特殊,诸多避忌,说到底,就是不能暴露小弟和各位大哥的存在。为此小弟想出别开生面的战术,简言之就是防鸟妖、掌敌踪、纵敌深入、奇兵密袭,然后在长城之外,于无定河打垮狼军,此为首个目标。”   符太笑道:“这小子少有说得这么直接坦白。”   张仁愿欣然道:“接着我们是否锲着狼军尾巴千里追杀,逼得他们狼奔鼠窜的逃返大河北岸?”   君怀朴皱眉道:“鹰爷说的,恰为狼军最擅长的战术,一旦生出警觉之心,只须派出一师人来,足令我们穷于应付。如对方确有鸟妖助阵,我们如何避过天上的眼睛,奇兵之计再不可行。”   龙鹰微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众人齐喝倒采,晓得他死性不改,仍在大卖关子。 第五章 惊天之计   会议后,郭元振偕龙鹰到一旁说话。   郭元振道:“要见陶显扬,今晚是唯一机会,明早天亮前,你们即动程到朔方去。”   龙鹰苦笑道:“我本打算见他,可是此刻又大感犹豫,有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郭元振讶道:“怎会忽然改变心意?”   龙鹰道:“陶显扬近况如何?”   郭元振道:“他属‘死于安乐’那类人,大有世家子弟的习气,反是宇文朔完全不像世家子弟,两人的出身似倒转过来。到幽州后,陶显扬变得消沉,全赖柳宛真撑着局面,由她决定通过竹花帮为他们买十二艘新船。依我看,陶显扬给田上渊打怕了。”   龙鹰叹一口气,道:“他的壮志沉埋,有可能是柳宛真一手造成,令他沉迷床第之乐,好逸恶劳。他奶奶的,我终于明白台勒虚云吞掉黄河帮的阴谋。”   郭元振道:“到我的书斋说话。”   两人向其他人打个招呼,由郭元振领路到内府去。众人晓得他们有密话说,径自拉大队到大堂吃午膳,喜气洋洋的,哪有半点即将开往朔方作战的气氛。   在书斋坐下后,龙鹰一股脑儿将最新的情况道出来,与台勒虚云和田上渊有直接关系的事,更是巨细无遗。   郭元振容色不变的道:“依鹰爷猜估,田上渊和默啜间,是否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关心的始终是边防的问题,黄河帮的事相比下,变得次要。   龙鹰道:“可能性不大,田上渊就像台勒虚云,不肯屈于人下。另一方面,默啜有台勒虚云的前车之鉴,岂肯重蹈覆辙,信任一个如田上渊般绝不该信任的人。然而,话又说回来,参师禅既出现在田上渊的阵营里,且关系密切,田上渊多少和默啜有点关系。”   郭元振道:“鹰爷所言,是否前后矛盾?”   龙鹰岔开道:“请教大帅,为何认为默啜和田上渊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郭元振道:“约在十天之前,北帮在河套的两个分坛,开始撤离河套区,目的地不明,似是预知有事情发生,必须躲避。”   龙鹰精神一振道:“竟有此事,那小弟的猜测,虽不中,不远矣。”   郭元振兴致盎然的道:“与鹰爷说话,没一次不是得益良多,愿闻之。”   龙鹰道:“我所猜的,须从默啜说起,默啜虽然是突厥族近数代里罕有雄才,却肯定是刻薄寡恩的暴君,手下稍不合他意者,动辄得咎。如此这般的一个人,旗下将领里有人生异心毫不稀奇,只不过因默啜势大,不敢轻举妄动。若真有这么的一个人,与田上渊暗中勾结,机会便来了。”   郭元振动容道:“鹰爷厉害。今次我之所以预估狼军取道朔方来犯,是站在默啜的位置思量,如果在西京里的皇帝,仍为圣神,是想也不敢想,现在却是李显,亲小人,远贤臣,乃另一回事。”   龙鹰叹道:“幸有大帅在边防主事,否则大唐危矣。”   朔方位于西京正北,乃西京在北方的门户,更是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攻陷,敌人可长驱直下,攻打西京。   鸡鹿塞乃大唐朝不惜一切必守的要塞,关系西京安危,直接影响李显的生死荣辱,故此突厥人的威胁再非在万水千山之外,因而当女帝为李显挑选的边防大帅提议须由张仁愿镇守朔方,并为此立下军令状,李显毫不犹豫的批出圣谕,可见朔方与京师的唇齿相依。   当然,要破鸡鹿塞绝非易事,欲攻陷天下坚城之一的西京长安更难比登天,即使默啜尽举全族之力,仍是孤军深入,兼攻城实非狼军所长,如李显敢凭城而战,又得另一大城咸阳支持,狼军顶多只能四处抢掠,然后呼啸而去。一个不好,能否全身而退,尚属疑问。   默啜欺的是胆怯无能的李显君臣,朔方失陷,唇亡齿寒,将激起李显皇朝的恐慌,大可能不战而溃,韦后亦非材料,一旦李显夫妇避往洛阳,人心、军心同时告急,关中势危。   以上的情况,仍未把北帮的因素计算在内,若龙鹰和郭元振所料不差,田上渊与入侵狼军来个里应外合,而朔方军民事前又没警觉,要塞被破仍不晓得发生何事。同样的情况可发生在关内,通过散播谣言,夸大狼军入侵的兵力诸如此类,弄得关内人心惶惶,未战先乱,乱起后再加一把火,情况势将失控。   默啜既志在关中,故此不来则已,来则必以最强大的阵容,御驾亲征,不容有失。因而不但突厥头号猛将莫哥及其辖下金狼军会来,突厥高手尽出,不在话下,突厥第一高手拓跋斛罗亦可能随侍默啜左右,贴身保护默啜。鸟妖更肯定绝不缺席。   至于大漠的本域,就交给刚灭掉突骑施归来的儿子匐俱和彗星般崛起的年轻猛将凌宇当雄。   龙鹰和郭元振这番话至为关键,弄清楚了今仗面对的是什么,绝非凭空乱估,而是以设身处地的方式,掌握默啜的心意。换过任何人是默啜,岂肯错过大唐国皇帝无能、奸佞当道、龙鹰被逐等千载一时之机?   郭元振道:“依突厥人惯例,旗下战士到开往战场的那一天,仍茫不知最后的目的地,战略限于主帅和几个高级将领间,今次如默啜领军,恐怕除莫哥或两、三个最高级的将领,其他人均不晓得终极的军事目标。观之现时北帮的春江水暖鸭先知,与田上渊勾结的,如非莫哥本人,也属地位相差无几的突厥将领。”   又道:“宗楚客是否知情?”   龙鹰沉吟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宗楚客除去武三思后,将位极人臣,夺位有望,何用多侍奉一个虎狼之主,横生枝节,绝对无利。他出卖武三思,自己却被田上渊出卖。”   接着冷哼道:“从老田千方百计要将我逐离关中,早察觉事不寻常,只不过仍未想到实情如斯惊人。如关中陷入默啜之手,田上渊及其秘密盟友,有多个选项,最辣者是起兵叛变,干掉默啜,取而代之,然后率师退返大漠,收拾匐俱后便可成为突厥新主。从这个方向看,与田上渊勾结的当为莫哥无疑,因突厥诸将里,惟莫哥有杀默啜的能力,事后又有足够令将士归心的号召力。”   郭元振点头同意,道:“田上渊利用莫哥清除了关内所有反对势力后,可自立为帝,效大秦和大唐的故智,凭关中之险,进而统一天下。田上渊之所以不惜一切杀你的‘范轻舟’,是因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你成为他最害怕的对手。”   龙鹰道:“将关中拱手让予田上渊,对莫哥有百利无一害,至不济也可令中土大乱,在很长的时期自顾不暇,无力干预塞外的事务,那莫哥可集中力量,统一大漠。”   郭元振道:“莫哥最大的考虑,仍是鹰爷你。鹰爷是唯一令他吃败仗的人,肯定曾因此被默啜痛骂,因而生出异心。得田上渊在中土搅局,鹰爷若重出江湖,首先要收拾田上渊,然后才轮到莫哥,得此缓冲,莫哥早已坐大,即使鹰爷亦莫能制之。这么看,田上渊是蠢蛋一个,被莫哥利用了还懵然不觉。田上渊从未与鹰爷交过手,等于不畏虎的初生之犊,压根儿不明白面对的是什么。”   又沉声问道:“鹰爷现在还有多少胜算?”   龙鹰微笑道:“我们和默啜走着瞧吧!”   接着哑然笑道:“我们原本要谈的,并非这方面的事,算是意外收获,又或老天爷关照,俾我们能弄清楚未来的情况。好哩!大帅现在该明白我为难之处,仍认为我须见陶显扬吗?”   郭元振显然心不在黄河帮,意犹未尽的道:“还有个问题,我们须弄清楚。”   龙鹰讶道:“哪方面的?”   郭元振道:“台勒虚云一方,是否晓得突厥人大举来犯?”   龙鹰沉吟片刻,现出个郭元振没法理解的神情,道:“请大帅派人去找太少到这里来。”   郭元振离开书斋,吩咐手下去找符太,然后重新坐下,摸不着头脑的道:“鹰爷脑袋内想的东西,该与我问的事无关,对吗?”   龙鹰道:“我只是想多了几步,从台勒虚云是否晓得今次突厥人大举入侵,想到台勒虚云在大漠是否有他们的探子耳目,又记起曾在塞外遇过杨清仁旗下隶属二十八宿的高手,当时他们在保护鸟妖,再从鸟妖想到他和无瑕的关系,想得头昏脑胀时,忽然现出太少的尊容,隐隐感到或可从太少身上寻得答案。”   郭元振精神大振,道:“这就是灵机一触哩!”   龙鹰道:“我常有此类古怪的情况,该是与魔种有关。先回答大帅刚才的问题,我认为台勒虚云对默啜今趟的行动,并不知情,至少在大帅的告急文书未呈上李显之前,没收过有关的讯息。”   郭元振皱眉苦思道:“鸟妖和无瑕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鸟妖难道不是魔门的人吗?否则他怎都该通知台勒虚云今次默啜入侵的事。”   符太来了,坐入龙鹰对面的椅子去,道:“何事找我?”   龙鹰道:“我忽发奇想。据妲玛所言,田上渊之所以能成功盗取五采石,因搭上大明教内一个叛徒,此人后来命丧田上渊之手。”   符太点头道:“妲玛确有说过这番话。”   龙鹰道:“不论你的大明尊教,又或妲玛的大明教,均属秘密教派,教内诸徒受种种规条约束限制,罕有与外人交往,更不用说信任。故此田上渊即使要找人合作盗石,压根儿无从入手,即使找到目标,也不会有人理睬他。然而,事实是大明教内确有肯与他合作的人,其中定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   符太边听他说话,边现出回忆和思索的神情。   郭元振道:“应有人穿针引线,可负此任者,本身亦该为大明教人,否则如何清楚找何人合作。但是呵!田上渊又怎会认识这个穿针引线的人呢?”   符太道:“你们不是商量有关陶显扬的事吗?为何扯到这方面来?”   龙鹰解释道:“我们在研究鸟妖和无瑕的关系。我们一直认为鸟妖属塞外魔门某一派系,无弥则为‘玉女宗’传人,可是,假若台勒虚云一方对今趟突厥人的行动并不知情,那就显示鸟妖非是魔门中人,只是与无瑕有着我们并不明白的关系。”   郭元振补充道:“那无弥亦非‘玉女宗’的人。”   符太沉吟道:“可是鸟妖的确懂得催发潜力的魔功。唉!事实上我曾怀疑过鸟妖的出身,只是没说出来。”   两人喜出望外,静待他说下去。   符太摊开两手,道:“我非故意隐瞒,而是因疑幻疑真,没法肯定,又怕是魔门某派系的武功,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龙鹰骂道:“还要卖关子。”   符太得意的道:“岂敢!岂敢!”   接着回忆道:“还记得当年鸟妖穿上鸟衣,跃离高崖,我跃崖凌空追击,重创他的事吗?”   龙鹰道:“这么精采的事,谁能忘记?”   郭元振道:“开始有看头哩!”   符太沉浸在当时的情景里,徐徐道:“我以一去无回的全力狂击,命中在空中无处着力的鸟妖,本以为即使他挡得住,亦将告全身经脉爆裂而亡。事实当然非是如此,他不但挡得住,且仍可保着一口真气,滑翔着地,又催发魔功,远扬而去,因为他不但力能架着我集中全身功力的‘血手’,且懂化解‘血手’,用的正是本教的‘明玉功’,但这是不可能的,故此我虽心内存疑,却只有疑神疑鬼,有口难言。”   龙鹰拍椅子的扶手叹道:“这就对哩!”   郭元振和符太齐瞪着他。   郭元振道:“依太少的话意,他该从未见过、听过自己的本教有这么一号人物。”   龙鹰问符太道:“五采石是否贵教人人欲得之物?”   符太老实答道:“这个是必然的,你将五采石交给我时,感觉如得清神珠,有种永不愿与它分离的渴望。”   龙鹰道:“鸟妖、田上渊、夺石,该为捷颐津一手炮制出来的东西。鸟妖不单是为田上渊穿针引线,与大明教叛徒合作盗石的人,也是今天为莫哥和田上渊穿针引线者。”   符太一头雾水的道:“忽然又弄出个莫哥,是他奶奶的什么一回事?”   由郭元振代龙鹰解释清楚后,龙鹰道:“我纯是猜想,却合情合理,该离事实不远。”   稍顿,续下去道:“此为捷颐津深谋远虑的夺石之计,只不过出了岔子,令老捷反受其害。田上渊、鸟妖均为老捷的得意弟子,故此两人自幼相识,建立起信任和交情,以不同的方式,执行老捷的计划。鸟妖早在太少被强纳入大明尊教前的若干年,奉捷颐津之命,远赴他方,混进大明教去,成为正教的一份子,伺机而动。”   郭元振赞道:“果然合情合理。像捷颐津般的人,惯了为求目的,行事不择手段,只是没想过选了两个叛师之徒。”   符太摇头道:“不!依本教中人一贯作风,即使你没叛师之意,也一律视你为叛徒的处置,例如施以禁制的手法,甚至在你身上下毒,总言之就是令你没背叛他的本钱,捷颐津对田上渊和鸟妖绝无优待。”   郭元振道:“那捷颐津就是低估了田上渊,得石后寻到破解之法,且逃过老捷的毒手,变成今天可左右天下大局的人物。”   向龙鹰点头道:“我同意鹰爷的说法,鸟妖是田上渊唯一信任的人,也极可能是唯一的朋友,否则田上渊应该连他也干掉。成功盗得五采石后,又得田上渊解除了捷颐津的威胁,海阔天空,任他们兄弟翱翔,踌躇满志下,两人自不甘于一般世俗的成就,而是要成不世功业,为大地的主宰。于是鸟妖凭操鸟奇技,投靠大漠霸主默啜;田上渊则搭上宗楚客,取得其信任,获进军中土的踏脚石。”   符太吁出一口气道:“我是给仇恨冲昏理智,从未对这方面深思过。无弥又是怎么来的?她绝非本教的人,名字与无瑕这么接近,使人有成双成对的错觉。”   龙鹰道:“一理通,百理明。‘无弥’是鸟妖随口杜撰的名字,灵感来自‘无瑕’,无弥的真名不可随便告诉陌生人,身份更须保密,因她是随鸟妖一起逃离大明教的女徒,故此精通‘姹女大法’。无瑕该不认识鸟妖,纵见过亦没交情,无瑕认识的是无弥,等同她和妲玛的关系,在山南驿遇上小弟是适逢其会。”   接着长长吁出一口气,满足道:“终于弄通了,他奶奶的!真复杂。”   符太道:“现在连我都认为,你这个家伙凭空猜出来的,离实情不远。若有问妲玛的机会,便可知猜得有多准。”   龙鹰思如泉涌,欲罢不能的道:“在山南驿,无瑕蓄意隐藏,不但是为瞒过我,也有可能不愿让鸟妖清楚她的真正实力,当然更不可让突厥人知悉她的身份,直至鸟妖受重创,无弥忙于救鸟妖,她才出手试图干掉我。故此,后来我在瀚海军遇上无瑕,她说过很多事不到她说话,原因就在她不是默啜的人,只因得鸟妖力荐,方有插上一手的机会。”   郭元振道:“若然如此,那田上渊和莫哥的勾结,更无疑问。”   足音传来,张仁愿推门而入,报告道:“突厥人来了!”   龙鹰和符太同时失声道:“什么?” 第六章 寻宝狂人   张仁愿续道:“今早天明时,探子在离山海关五十里的山头发现敌踪,该是昨晚漏夜行军,给见到的是对方的先头部队,我方立即侦骑四出,证实突厥狼军来犯,正于离关口七十里处的山头集结,并设营立寨,在午前时候,人数已达三千,还不住增加。”   龙鹰和符太你眼看我眼时,郭元振满足地叹道:“默啜中计哩!”   龙鹰和符太醒悟过来,狼军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摆出攻打幽州的姿态,以佯攻牵制大唐边防的主力部队,锁牢郭元振。   张仁愿道:“若我们提早在黄昏时出发,可赶在默啜前头。”   郭元振道:“就这么办。我留此三天,然后往朔方与仁愿会合。”   接着长身而起。   龙鹰和符太随之起立。   郭元振领头走出书斋,龙鹰赶过张仁愿,来到郭元振身旁,与他并肩而行,道:“我们本来要商讨的事,尚未有结果。”   郭元振用手擦擦额角,似乎要用点力气,方能将心神转往陶显扬处去,道:“鹰爷若感仍未是见那小子的时候,最聪明是依心的指示去做,何况再没时间了!”   龙鹰心念电转,道:“事有缓急轻重,就这么决定。”   日没。   八艘水师船从幽州开出,沿桑干河西行,以朔州为目的地,行程全在长城之内,属边防军的势力范围,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江蛟号伪装为其中一艘水师船,掩人耳目。   朔州离西面折南而行的大河约百多里,抵此后依龙鹰的定计,将兵分两路。一路由龙鹰率领,就是西征劲旅的原班底,包括丁伏民和他旗下四百多个归队的兄弟,荒原舞等一众塞外高手,再加关中世族第一人宇文朔,人数虽比当年的劲旅稍减数十人,实力却尤有过之,皆因经验上既有长足增长,武技又日益精进,用的是从大汗宝墓挑选出来的利器,更重要是经征战培养出来,没可能从其他情况得到,火炼般的意志、视死如归的勇气、信心和默契。   另一路是新组成的精锐二千人,以田归道为领将,拨归张仁愿指挥,又独立于张仁愿的朔方部队之外,具高度的灵活性,以配合龙鹰鬼神莫测的战略。   龙鹰的,一路,从朔州北上,越过朔州北面的长城段,过大河支流紫河,于落在突厥手上的单于都护府西南方,沿大河西北行,过大河另一支流金河后,直扑阴山,以阴山西面的狼山为目的地。   张仁愿和田归道的部队,则改走陆路,西行渡大河,以朔方府为终点。   至于边防军的调动,早在龙鹰等抵幽州前全部到位,大致上留守幽州的兵员约二万人,朔方的军力却骤增至十五万之众,且是在不动声息下进行,瞒过外贼内奸们的耳目,尽显郭元振多年部署的骄人成果。   郭元振一直期待着这场与默啜的大决战,以收复河曲之地。   这再非像以往狼军南犯的攻防战,而是要一洗过去耻恨、纵横整片河曲地域的大决战,几是胜者全取的决定性战役。   江蛟号。舱厅。   龙鹰向众人详述早前和郭元振推测出来默啜今次军事行动的终极目标,又不厌其详解释了田上渊、鸟妖和莫哥可能性极高暗里勾结的关系。   知彼知己,向为兵家至要。   今仗成败的关键,实系于郭元振的料敌先机,从掌握默啜的军事目标,进而掌握敌人的攻略大要,且在准备充足下,急召龙鹰,由他暗里主持,领军作战,郭元振则处处配合。龙鹰、郭元振乃当年大破孙万荣之役战场上的绝配,彼此深悉对方之长,再度于此“河曲之战”携手合作。   龙鹰最后总结道:“据大帅推测,突厥人今趟来犯,总兵力在十万人间,不论我们采取何种策略,最关键的战役肯定是无定河的争夺战,也是我们能否守得住鸡鹿塞的关键,如落入突厥人之手,鸡鹿塞危矣。”   战争无所不用其极,最厉害的战术,是利用大自然的威力,无定河与鸡鹿塞息息相关,河即关,关即河,一旦被敌方控制,只要在源头处筑堤截水,再来个放水灌鸡鹿塞,势是关破人亡之局,谁都挡不住。   故此郭元振对无定河的形势了如指掌,记得每道支河的名字,是因生死攸关。   张仁愿道:“正因有鉴及此,先皇于长城外、无定河北岸,设置无定堡,与长城内的银州遥相呼应。届时由末将守无定堡,大帅则坐镇银州。一天突厥人未攻破无定堡,一天没法控制无定河。”   众皆称善。   博真煞有介事的道:“不说你们不晓得,无定河最特立独行之处,是一般河流均向东南流,惟此河先北上,迎着高原和沙漠的风沙,永不屈服、曲折迂回地穿越沙漠和千千万万的丘陵沟壑,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南下投入大河的滚滚怒涛去。壮观呵!”   整个舱厅近二百人,全体静下来,直至落针可闻,河浪拍打船体的声音,隐约传来。   人人瞪着仍一脸陶醉之色的博真。   符太第一个发难道:“你到过无定河?”   博真哈哈笑道:“本来并不晓得去过,坦白说,当年老子过寻宝的苦日子时,压根儿不晓得身在何处,纵然晓得名字,也是土名字,同一条河,不同族的人有不同的名字,你奶奶的,老子怎记得那么多?”   他的话惹起震厅哄笑。   众人知他尚有下文,静下来。   博真得意洋洋的道:“你奶奶的!”见张仁愿听得蹙起眉头,笑道:“大总管勿怪我满口粗话,这就是贵国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子跟鹰爷久矣,好的东西学不到,坏的东西全学懂,而最朗朗上口的就是这方面。哈!”   张仁愿为之莞尔,其他人则笑爆嘴,热闹炽热。   荒原舞喝道:“大家静静,听这大个子说下去。”   博真道:“我是逢河过,遇山爬,无险不到,寻宝就是这么惨,甚至忘掉时间。刚才在大帅府,看地图时已有点感觉,但又怕弄错,给太少那不是人的家伙抓着碴子便糟糕透顶。”   众人再一次起哄,打断他的话。   宇文朔忍不住问道:“博真兄寻的是什么宝物?”   博真斜眼兜着他奸笑道:“这些年来,你老兄是唯一对我寻宝故事有兴趣的人,更是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我会从头到尾一一细说,不过要答应我,勿听到一半拂袖而去。”   各人哪忍得住,放声大笑。   坐在宇文朔身旁的虎义探手抓着他肩头,喘着气道:“老兄中了博真的奸计哩!”   君怀朴道:“老博这一段的寻宝经历,可能对今仗有很大的作用。”   众人又静下来。   博真示威的向符太翘下颔,傲然道:“到大总管说出无定河北有座坚堡,我方肯定曾到此一游。太少不信吗?嘿!请问大总管,无定堡是否面向一道从山上流下来,往东南走的河道,直至汇入无定河,齐往东行,最后穿过长城?”   张仁愿欣然道:“确然如此,老博绝非吹牛皮。”   鼓掌喝采,摇撼厅堂。   符太不服气的道:“给这寻宝狂踏过的地方,肯定寸草不生,非常易认。”   桑槐掏出烟草,开始卷烟,叹道:“何处是这大个子没到过的?”   博真正容道:“那些日子,想起便发抖,却从未想过变得可以致用。太少!乖乖跟在老子身后跑!保证不迷路。”   符太尚未有机会反驳,欢声雷动,原来在小敏儿领队下,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送入舱厅。   翌日黄昏,江蛟号抵达朔州。   龙鹰的劲旅没停留的连夜出长城,全速赶赴狼山,幽州山海关外既出现佯攻之兵,默啜的主力大军该已动身,其探路的先头部队,大可能赶在龙鹰等人前方,故双方都在争时夺刻,抢占先机。   张仁愿、田归道的二千精兵团,在朔州逗留一天才出发到朔方去,小敏儿随行,抵目的地后,她将留在银州,交由郭元振照顾保护,那亦是现时边防最安全的处所。   当突厥人吹响战号,不论佯攻或来真的,由幽州至朔方的千里长城,均大幅增强防御力,沿城还驻有多支有足够兵力的应变部队,以免给狼军奇袭突破,在防御上做到滴水不漏、无隙可寻。   劲旅天亮后越过紫河,虽是徒步,又须藉地势掩蔽行藏,论速度仍让各人感到满意,比平地奔马慢不了太多。   渡河后,众人在紫河北岸幕天席地的休息两个时辰,吃带来的干粮。他们能征惯战,丝毫不以为苦,还大感往昔美好的日子复活过来,一切充满意义,甘之如饴。   宇文朔虽从未上过战场,受他们感染,乐在其中。   瞧着紫河又黄又浊的水,便明白为何大河被称为黄河,而大河含沙量之所以这么高,这区域的所有支河全是罪魁祸首,将大河两边黄土原上的泥沙,冲进大河去。   离朔州后,事实上他们一直在吕梁山的西缘山区朝北挺进。紫河、金河,都是从山区上流下来。大河从河口镇急折南行,直至南端的禹门口,千里流程,是因东流的大河遇上横亘南北逾千里的吕梁山,不得不掉头向南,遂于黄土高原上开出一条深深的峡谷,成就天下闻名的晋陕峡谷。此一河段接纳了像紫河般上百条河川带来的泥沙,滚滚洪流,遂将泥沙从中游送往下游去,令大河变色。   晋陕峡谷的另一特点,是急速下降,递跌达二百多丈,加上两边绝大部分为陡峭崖壁,河面宽度局限在百丈之内,又多流入的支河,暗礁密布,故而水流湍急,舟楫难行。   势不可挡,在谷底奔腾不休的大河上方两岸,不过是同一高土原被破开为两边,故地貌上毫无分别,在东岸遇上的,在西边河曲高原也会遇到,以黄土造成的丘陵和沟壑为主,又或遇河流而形成的风沙滩地和河塬涧地。   极度干旱造就清晰的视野,有风沙而没风雨,可是当风沙起时,黄尘漫天,以龙鹰之能,也是目迷耳塞,只能凭感觉行事,比之大漠的沙暴,不遑多让,就看风刮得有多大。   午后继续行程,忽然遇上一阵风沙,幸好速来速去,众人均认为是老天爷予他们历练的好机会,令他们更快熟习和投进环境去。吃过沙漠苦头者,如此小风沙,等闲事也。   为避开可能驻在东北方单于都护府的突厥人,他们改采靠近晋陕峡谷的路线,且因尚未天黑,全程小心翼翼,不求速度,只求成功避敌。   日落后,龙鹰忽发指令,全体避往左上方晋陕峡谷的崖缘,各自寻找隐蔽处。   高手似宇文朔、符太等的级数,仍一无所觉,但人人熟悉龙鹰的灵异,毫不犹豫地执行。劲旅团员虽个个负重逾百斤,又赶了近两天路,仍矫捷如龙,剎那间撤离山区内的低地,藏身高处,且没人探头窥望,待龙鹰进一步的指示。   龙鹰、博真、符太、荒原舞、宇文朔藏身在一块巨石后,后面就是纵深百多丈的峡谷,大河的怒哮声从下方传上来。   经历过三门峡黄河大爷的威势,听得他老人家的咆哮,感受特别深刻。   各人蹲着说话。   符太问道:“多少人?”   龙鹰沉声道:“约在七百到八百人间,全属好手,像我们般徒步走。”   宇文朔道:“难怪听不到马蹄踏地的声音。”   荒原舞皱眉道:“此处远离河套,隔着难以飞渡的晋陕峡谷,想奇袭长城边防等同送死,他们要到哪里去?”   博真得意的道:“请教老子吧!我记得峡谷南面有个渡口,也是唯一的渡口,我便经渡口来过这一边,打了个转又从渡口返另一边去。”   龙鹰传音到最接近他们的桑槐,着他找丁伏民来。   片晌后丁伏民来了。   龙鹰问道:“峡南是否有渡口?”   丁伏民欣然道:“幸好我将地形图读得滚瓜烂熟,离此南下二百多里处,有个喇嘛湾,是河曲和晋陕间往来的必经之路,此河湾设置了峡谷唯一的渡口,叫‘君子津’。”   又道:“从君子津西边岸再南走百多里,可抵无定河流入大河的河口,那里我们长期驻兵,敌人若要循无定河偷往长城内去,绝不易闯。”   符太道:“那就要看对方的实力,如类似我们的劲旅,非是不可能。”   丁伏民精通兵法,沉声道:“即使是我们,孤军深入,又不熟形势,讨不了便宜。不过,如能掌握时机,在狼军正面攻打无定堡和鸡鹿塞的时候,骤起发难,等若里应外合,对我们有一定的威胁。”   龙鹰断然道:“是很大的威胁,因对方不乏一流高手。来哩!”   众人站起来,从石上往外望。   灿烂的星光下,一队人现身下方远处,正从一座山后转出来,离他们三、四里之遥。   人数一如龙鹰预估的,达七百之众。 第七章 因机应变   敌队没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折南而下。   龙鹰沉声道:“我认得其中一人,此子叫拔贺野,非是突厥人,乃沙陀族的高手,当年曾随参师禅追击小弟。”   宇文朔难以置信的道:“鹰爷的眼力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天这么黑,竟可从三里外的数百人里,辨认出曾见过的人。”   符太道:“这混蛋并非真的看到拔贺野的样子,而是从其体态、动作认出是这个短命鬼,哈!今次爽透了,我们是否该大开杀戒?”   龙鹰骂道:“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奶奶的,你道对方是易吃的吗?这般一支由高手组成的部队,又是在这么的黄土原,想奇袭之近乎不可能,正面硬撼,我们占不了多少便宜,且我们须秉守一个兄弟也不能少的宗旨,此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对方认识你和我的,不止拔贺野一人,如给其逃回去报上默啜,我们的奇兵不但再非奇兵,还清楚有我们两师徒在其中。”   符太举手作投降状。   荒原舞为之莞尔,轻松的道:“在君子津设伏又如何?”   众人望往丁伏民,丁伏民却瞪着博真。   博真得意的道:“我对君子津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河道宽达三百多丈,水流缓和多了,有树有滩,岩奇石怪,容易隐藏,若于两边设伏,趁敌渡河之际,天一半、地一半之时,只是我们二百多张弩弓,可令对方血染大河。唯一的问题,是老子说的属十年前的情况,如大总管所言,高土原不住迁变,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丁伏民道:“只会风侵水蚀得更厉害,更易设伏,不成问题,问题在我们须改变初衷,打乱了我们的大计。”   宇文朔道:“对方停下来哩!看情况是扎营休息,明天才渡过紫河。”   丁伏民道:“请鹰爷定夺。”   荒原舞凝视敌方,不放过对方的一举一动,沉声道:“没理由在这个时刻停下来,突厥军一向昼伏夜行,若要扎营休息,该多赶两个时辰的路,到紫河方凭河之险好好歇息,事情颇不寻常。”   符太道:“他们刚离隘口,就在隘口外立营,似等人多一点。”   宇文朔欣然道:“到此刻在下方体会何谓新丁,须好好向诸位大哥学习,凡事想深一层。”   博真亲切地搂着他肩头道:“经验是磨练出来的,幸好今趟是速成锻炼,风急火猛,包保老哥在短短十天、八天内成材。”   又沉声道:“若要等人,等的就是从君子津渡河来接应带路的人,此人若来自北帮,我们极可能猜错老田和莫哥的关系。”   符太道:“不是与老博你抬杠,我想的却恰好相反,愈发证明与老田勾结的是莫哥而非默啜,否则北帮何用撤走在河套的人?今趟入侵虽由默啜决定,但入侵的事宜,全交给下面的人去干,这个人就是莫哥,随便找个借口,例如说收买了朔方的本地人,以做内应,便可安排眼下的等人接人。如此看,老田将不顾一切,在今场大战里插上一脚,我们不可不防。”   丁伏民道:“如能将接应的人生擒活捉,来个严刑逼供,可大有所获。”   龙鹰微笑道:“老博你有多少把握,在全歼对手下,又生擒其中的目标人物?”   博真精神大振道:“有心算无心下,对方进退无路,能脱身的仅限于寥寥几个真正的强手,如能堵截下游,肯定没半个能活命。不过,以我们的兵力,恐怕没法兼顾三方。”   龙鹰道:“有太少在下游水底内把关便能让能遁往下游者,在水底下痛尝‘血手’的滋味。”   符太讶道:“你是认为我的水底功夫满师了?”   龙鹰笑道:“你水底功夫的师父不是小弟,是三门峡,没淹死就是满师。”   符太哑然失笑,道:“没掩死就是学有所成,亏你说得出口。”   龙鹰道:“有一事不可不防,就是接应者不止一人,说不定还有北帮的人在君子津布防,如能将其中部分人活捉,可掌握对方联络的手法和讯号,如此更万无一失。”   荒原舞讶道:“听鹰爷的语气,似是君子津之战,与你无关,全交由我们去做?”   龙鹰欣然道:“确然如此,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两边都是那么锋利的双面刃,疏忽任何一方,均会带来不测之患。君子津之役不容有失,故必须由你们全力应付,真正的敌人非是眼前这群短命鬼,而是准备十足的内奸北帮,可将俘虏交给大帅,由他收拾内鬼。”   稍顿,续道:“能否掌握狼军今仗的实力、渡河点、前锋后援的部署,是我们能不能狠胜的原因,不可疏忽。权衡利害,我会独自一人赶往狼山,探清形势,然后再与你们会合,展开我们拟定的战术。”   荒原舞点头同意,道:“鹰爷说的,该是目下我们办得到的最佳安排。”   丁伏民道:“我们在何处会合?”   龙鹰向博真问道:“你老哥有何高见?”   博真深感荣幸的答道:“完成任务后,我们索性改由大河西岸南下,到抵达大支流乌兰木伦河,河道往西北,出长城,在一个位于毛乌素大沙漠东面,乌兰木伦河和与其并排而流,处于较西位置另一大河支流间的骆驼堰碰头,所谓骆驼堰,是座占地达十多里的长条形废墟,非常易认。”   荒原舞讶道:“为何忽然又懂得河名、地名?”   博真指着脑袋,道:“都说看地形图时,很有感觉,我曾以骆驼堰为宿处,搜遍方圆百多里的河流、沙漠和山丘,因而特别留心图卷上山川河流的名字。”   丁伏民奇道:“你何时学懂我们的文字?”   博真道:“这是逼出来的习惯,每到一地,尽力学晓该地的语言和文字,否则对着刻满文字的石碑时,不认识他娘的半个。”   宇文朔赞道:“博真兄无负‘寻宝狂人’的美名,本身亦奇人也。”   博真装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龙鹰问道:“从阴山到毛乌素沙漠,有何特别的地理?”   博真答道:“最清晰的是穿过乌兰布和沙与库结沙两大沙漠的黄河,自此沿阴山南缘朝东走,抵河流众多的后套平原,大河兵分两路,一道再朝北上折东,再南下,重新汇入大河东行的主干流,南面就是横跨整个河套区北端的库结沙沙漠地带,穿过沙漠地带朝南走,见到长城时,该离乌兰木伦河不远。”   又认真形容了沿途的形势。   龙鹰道:“成了!骆驼堰见。”   单独行动下,龙鹰再无顾忌,又一次进行魔种式的奔驰,而与前不同处,视之为“炼魔”的修行,是有备而为。   起始时的小半个时辰,一切依然,接着魔种出而作主,不旋踵晋入了与天地合为一体,因而无人无我的奇异境界,但又与以往任何一次的奔驰不同,虽仍是魔种强、道心弱,但后者却非是完全退藏,而是像躲在大后方,隐约照见魔种主导下的行为。   那是无与伦比的感觉。   他再非用眼去看,用耳去听,无思无觉,身体仍在那里,人却存在于更高的层次,由神通广大的魔种支配。时间和环境,失去了平常应有的意义。体内体外,化为大大小小的循环,既隔离又息息相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跑了多远。   忽然间,似在若失的道心感觉到魔种所感觉到的危险,明悟一闪而逝,接着龙鹰就像睡着了,“不省人事”,完全由魔种主导他的行为。   到他天然醒觉,睁眼一看,立时倒抽一口凉气,差些儿坠下身处的崖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正下方,离他不到五丈神坛似的建筑物,结构简单,是由泥石堆砌出来的高台,台的四角设有圆柱撑起的圆形石盘,各高丈半,烈火在盘内燃烧着,像四个特大的火炬,照得高台上中央的正方形石桌如被鲜血染红。   一道达三十级的长石阶,级级下降,在高台另一边往下延展,接连明显刚在密林内砍劈出来笔直伸往林外的泥石路,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   林路两旁,隔五步立着一个个雄赳赳、全副武装,左手持盾、右手持矛的突厥战士,直排往林外去,大添庄严肃杀的气氛。   他奶奶的!   怎可能呢?自己不但深入敌境,且是在狼神庙上方的峭壁处,不用往上望,也晓得峭壁是狼山的峭壁,狼形怪石就在崖壁之顶。幸好峭壁长满老树,他便蹲在茂密树丛后崖壁的凹位内,否则早原形毕露。   右方隐隐传来水瀑冲奔的声音,该是个小瀑流。不知如何,水瀑声传入耳内,竟是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似在不久前,曾与水瀑打过交道。可是,身上衣服却没沾湿。除此之外,鼻端仍残留着某种香气,感觉怪异。   明月高挂天上,照得狼神庙所在的密林似幢幢鬼影,情况诡异至极。   大河在远方横过,对崖一平如砥,他既然身处阴山西端的狼山,河的对岸就该是后套之地。马嘶人声,从大河左方隐隐传来,虽仍未看得清楚,已知突厥的大军正连夜渡河。   龙鹰的头皮仍在发麻,非是因狼军军容鼎盛,而是没法明白魔种凭何神通,可将自己弄到这个位置来,等着看好戏开锣。   号角齐鸣,嗥嗥狼嘶,同时在林外响起,虽明知是突厥战士模仿狼的叫声,可是当上万的人一起嗥鸣,以龙鹰的胆识,仍感毛骨悚然。   火把光出现在林路入口处,离狼神庙约百步之遥。   一队人马开进林路来,不住接近。   想到来的是默啜,且有拓跋斛罗伴在左右,岂敢托大,念头刚起,整个的精、气、神已往内敛收,有种朝内在某一深处塌缩下去,毫不含糊的古怪情况,连眼睛也自然而然的眯起来,只露一线。   我的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进步了,还是仍由魔种主导,抑或魔种与道心的结合再跨前一步,令他龙鹰变得神通广大。   待要细察“外在世界”的现况,没想过的事发生了。思感朝四方八面延伸,又与以往的遥距感应截然迥异,变得更实在,是在平常意识下更深的层次进行,透过所处的山、地、树,蛛网般一圈圈的,以波动的形式散播,如涟漪之于水面。   剎那之间,方圆数十里之地,如图卷般显现在心版里。   龙鹰尚未来得及高兴,超凡的触感如冰雪遇上烈焰,消失个无影无踪,那种得而后失的沮丧,几令他仰天号叫。   火炬光映进眼帘内去,此时龙鹰整个人虚虚荡荡的,难受得要命,可是小命要紧,际此生死攸关之时,哪来懊恼的间隙。连忙收摄心神,用以往惯了的方式,藏神消迹。   六个持炬骑士,抵达长石阶前,往两边散开,举炬照明登阶之路。   一个发长披肩、额环中央嵌上宝石的钢箍、伟岸如山的大汉,策骑而来,后面跟着两队人马,看其派势,若不是默啜,尚有何人?   终于见到默啜,只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默啜的衣着异常讲究,与突厥人粗犷、原始,以兽革毛皮为主的战士装束,截然不同,内穿锦缎武士服,外披绣龙纹丝质长袍,脚蹬长筒紫靴,如此装扮,出席宫廷盛宴,且须由李显穿上,才算合适。出现在战云密布的河套对岸,就格格不入。旋又释然,默啜的打扮虽然不伦不类,却是其“东施效颦”的象征性手段,以突厥大汗,化身为中土的帝皇,含有祭祀的目的,喻示可成为中土的征服者。   默啜的行为,进一步证实了郭元振的猜测,今趟大举南犯,非只但求以前的掳掠一番,而是意在关内的帝都长安。   默啜眼睛窄长,眸神锐利如鹰隼,具有某种令人害怕的深邃而严肃的目光,似永远瞄准着某目标,显示出坚执的性格,一旦决定了,永不放弃。证诸现在到狼神庙来祭狼神,作开战前的献祭,益发突显出其一往无前的性格,绝不因挫折而退缩。   经历过龙鹰沉重的打击后,眼前的突厥雄师恢复了信心和元气,如在平原上双方会战,龙鹰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刚才的“惊鸿一瞥”,令龙鹰在剎那间掌握到狼军的实力,逾十万的大军,先头部队已在对岸后套区分三处立营,令主力大军可安全渡河,林外最精锐的金狼军,是默啜的亲兵团,人数在三千人间。曾与金狼军交手的龙鹰深悉他们的厉害,当日若非有险可守,兼动用了“大汗宝墓”内精良的兵器,劲旅早血溅大荒山。   默啜有一张经受得住风霜考验,仿如从坚岩雕刻出来的脸庞,能将时间留在某一刻,即使扮成普通平民,走在寻常街道上,仍可惹人注目。   龙鹰对他有个直觉,就是默啜虽视天下人如无物,但绝不是有勇无谋的暴君,反是爱思考的人。传说中的他,随时可变得暴跳如雷、喜怒难测,说不定只是他治下的手段,保持无上权威的幌子,使自己成为无人不惧的领袖。   落后默啜四、五个马位的一队骑士,有十一个人,最显目的当然是无可置疑的突厥第一高手拓跋斛罗,神采如昔,自有其独立于众生之上盖代高人的风姿,领教过他厉害的龙鹰,忽见大敌,感受尤为深刻。   龙鹰的心神全被他牵引,一时间其他人似消失了,世上只剩下他和拓跋斛罗两人,两人间必须分出生死胜负的一战,是个早或晚的问题。   就在拓跋斛罗来到默啜后方五步许的距离,勒马停下来的剎那,拓跋斛罗如有所觉,仰首朝龙鹰藏身的位置直望过来,眼眶内异芒爆闪。   龙鹰心叫糟糕,知因注视打量对方,惹起拓跋斛罗超凡的感应,连忙闭目,免被他看到能反映火光的眸珠,并求神拜佛,希望拓跋斛罗疏忽过去,否则任他三头六臂,肯定死第三次。   一阵长风从河岸区吹至,树摇叶动,火炬“猎猎”作响。   另一队人马,在拓跋斛罗的一组后停下来。   众人下马。   拓跋斛罗的注意力离开龙鹰,使他暗松一口气,心叫谢天谢地。   默啜开始登阶,其他人追随其后。   祭典开始。   龙鹰再次张开眼睛。 第八章 察敌知敌   默啜在熊熊炬光照耀下,高举两手,朝龙鹰所在上方的“猛狼石”禀告,求突厥族的大神赐予胜利,他声音雄壮如金石敲击,蕴含真劲,波荡直冲崖壁,惹起回音,有山鸣壁应的慑人气势,震荡山林河岸,盖过了风声树音。   他用的是龙鹰大部分听不懂的语言,该属古老的突厥语,与现今的用语不同,专门作祭祀的用途。看来默啜不单为突厥之主,也是突厥最具法力的神巫,否则主持祭典的,便是另一个祭司而非他。   龙鹰听得懂的部分,“战争”、“胜利”、“勇气”一类句语,其中有个“支利安略”的词语不住重复,他猜是狼神的名字,默啜求的当然是大神赐予他的战士勇气和胜利。这种鼓励士气的方法不可小觑,可将战士的斗志和信心凝聚增强,赋予宗教的神秘庇荫,故此在开战之前,祭祀先行。   龙鹰感觉古怪,因默啜并不只向狼神祷告,也在向他面禀,啼笑皆非。   龙鹰不知多么想取下挂在背上的荒月弓,射默啜一箭,然后攀山逃走,却清楚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先不说稍有异动,立即惹起立在默啜身后拓跋斛罗的反应,据他的灵觉和观察,默啜的武功,纵然比不上拓跋斛罗,却绝不在立于拓跋斛罗旁、金狼军大统领莫哥之下。   此亦为塞外民族的君主与中土帝皇的分别,能当上一族之主者,必为武技最强横的战士,稍差者都给人轰下台去。   “小不忍,乱大谋”。   龙鹰压下心内的渴想,仔细观察祭坛上下的突厥领袖,每一个都是他将遇上的敌帅和对手。   在没有准备下,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内。我的娘!竟然是久违的天竺高手乌素。他不但仍留在突厥人里,且得默啜重用,杂在石阶下看来该是默啜亲卫的团队内,木无表情地,心内不知是否正诅咒默啜。   若乌素尚未变节,是怎么样的意志力,可令他这么的坚持下来?   龙鹰顾忌拓跋斛罗,闭上眼睛,心神退藏于密,静待祭礼的结束。   “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龙鹰终弄清楚所处何方何地。大河以“几”字形界划出河套地域,他就是位于“几”字的左上角的位置。阴山横亘河套之北,到“几”字形左角上西北的位置,狼山从阴山山脉尽处冒起,往西南斜下数百里,与母山携手合作,紧裹着水源充沛、土地丰腴的后套平原。   龙鹰蹲在猛狼石之颠,藉奇岩怪石的掩护,俯瞰下方河道如织、一望无际的平原。   从与丁伏民一众兄弟分手处,跑到狼山来,等于从“几”字的右上角,赶到左上角去,距离达六、七百里,魔种是怎办到的呢?如何认路?任龙鹰如何聪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尚未臻至魔即道、道即魔,“道魔合一”的境界,当此境界出现在自己身上时,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东西?   落日映照里,大河既不像源头的清澈婉约,亦不是下游区的重浊恢宏,而是白浪滔滔,挟势而走,大有浩浩荡荡,一往无前之概。   在他眼前的视野里,大河从南方平缓而来,抵狼山山脚下分两主干河先后折东,沿阴山南缘流往无限远方,直抵视野外的吕梁山,才再来个急转弯,往南进入晋陕峡谷。   大河的分流,令奔腾的水势转缓,形成后套区的特殊地理环境,当两主干流的水进一步注入灌溉整片平原沃土的众多河渠,本性不驯的大河,终因得到宣泄变得驯若羔羊,造就了“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情况。   太阳在龙鹰右后方没入狼山下之时,突厥雄师大致上完成了渡河的大规模行动。   昨夜祭典之后,默啜的主力大军八万战士,藉扎好的木筏,将人马物资送往对岸的后套平原,小部分人留在西岸,于猛狼石下祭坛所在处,伐木立寨。   龙鹰眼下见的,乃突厥族继唐初颉利兵逼长安后最具野心的入侵行动,兵力只强不弱。当年颉利无功而回,今趟默啜的命运又如何?   后套平原现时完全绝对处于狼军的控制下,令默啜取得在大河之南立足的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战略上无懈可击。以龙鹰一方现时的实力,纵然倾巢而出,人数占优,亦不可能在平野之地撼动以马战称着天下的狼军,等同自取灭亡。   默啜的意图昭然若揭,主力大军将沿大河南下,从后套平原,直奔西套的宁夏平原,龙鹰唯一的机会,就是狼军越过黄土高原,抵达宁夏平原前那段数百里的路途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击敌人。错过了,便只好在无定河区与狼军决一生死。   龙鹰一方今次最大的优势,是郭元振料敌机先,猜中突厥人来犯的时机和路线,对此,没另一个人的感受比龙鹰深刻。他奶奶的!名副其实睁大眼四面八方尽为狼军。   突厥人说来便来,能潜行千里不露形迹。想想看,若朔方的防军到突厥人越过黄土高原,抵达宁夏,方猛然惊觉,后果可想而知。   今趟则不但准备十足,还有龙鹰的“魔门邪帝”深入敌境,面对面的瞧着默啜率手下大将祭神,还占着最佳位置,从夜看到日,又从日出瞧到日落,巨细无遗、一丝不漏的观察敌人的虚实。   狼军凭众河之险而设的以百组计的大小营账,遍布后套平原,在防守上毫无破绽,可是于龙鹰来说,却是处处漏洞,借着河道的掩护,以他的能耐,爱到哪一组营账去,都是那么方便,只要避过拓跋斛罗所在的营账便成。   他心里有个计划。   倏有所觉,一时仍未会意过来,接着抬头往前方望去。   三头猎鹰,在平原上空盘旋飞舞。   龙鹰贴着河床潜游,上方两岸不时传来马嘶人声、各类活动的声响,如进闹市。   纯凭记忆,龙鹰于河渠交织的水网左弯右转,朝目标营地摸去。   他从河水冒出水面,被烧烤着的羊肉浓烈的香气,涌入鼻端,立告食指大动,恨不得去分一杯羹。心忖这就叫“死于安乐”,自上次征战后,过的是丰足的生活,食好住好,现在重投战场,格外受不住大鱼大肉的诱惑。   下一刻他沉往河底,继续潜泳。   一瞥下,他掌握了远近形势,离默啜所在的汗帐,只半里之遥。想起拓跋斛罗,便不得不打醒精神,小心翼翼。   军情第一。   刚才在猛狼石上首次看到鸟妖的猎鹰,解释了鸟妖之所以缺席祭典,是因到了前线侦察敌情,好让到达的默啜,掌握大唐边防军最新的动向。现在鸟妖回来了,是否须立即向默啜汇报?   兵贵神速,突厥狼军向以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名著天下,敌手闻之胆丧,像那趟在龟兹城外,龙鹰纵有察敌在先的能耐,仍因此吃了大亏,前车之鉴,故绝不肯错失眼前的天赐良机,冒多大的风险,务要窃听狼军的绝密情报。   突厥狼军势在必发,前锋部队的起行,大可能是今晚的事,此为突厥人昼伏夜行的一贯作风。掌握前线的形势后,默啜所下的每个命令,均付诸实行,是默啜临场指挥的最后决定,关系之大,可想而知。何况龙鹰须与成为默啜亲卫高手的乌素联系,弄清楚他的情况。   当龙鹰再从河床冒上水面,离默啜汗帐不到四百步。   默啜的汗帐设于离北面大河约五里远、一处水道纵横交错的位置,被河渠包围,汗帐四周众星拱月般设置了其他十多帐,供其亲卫入住。汗帐是大型方帐,旁插高达两丈的大汗旗帜,非常易认。特别是周围插满火炬,映照得明如白昼。   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以龙鹰的本领,仍不可能由水道接近,因四边的河渠,全置于严密监视下,由默啜的亲卫高手轮番依河渠分布把守外围防线。只要从火光映照得到的水面冒上,肯定立被发现。   龙鹰当然有他的办法,关键处在从哪个位置冒出水面。   “乌素!我是龙鹰!”   立在岸旁、履行守护之责的天竺高手乌素,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星夜下的河原远方,闻声轻颤一下,朝水面望下来,与龙鹰面面相对,双目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   今回龙鹰确是行险一博,博的是乌素尚未“变心”。来前打定主意,若发觉乌素全心全意的为默啜监察所负责的一截河段,只好打消联络上他的念头。龙鹰捉的是其心态,如乌素已被默啜彻底收买,失去了复仇的意志,那默啜交下来的事,乌素将不敢稍违的如实执行,例如做好把守这截河段的职责,可是刚才在水底内,感应到乌素不但在敷衍了事,且心不在焉,正是卧底本色,登时喜出望外,升上水面出言招呼。   乌素一双眼神转为炽热,芒光闪烁。   龙鹰传音道:“勿说话!掩护我,我要窃听汗帐内的对话。”   说毕,移到乌素脚下的岸缘水草交接处,隐藏起来,避的是对岸的狼军巡兵。   地近汗帐,防卫大幅增强。   龙鹰暗忖乌素肯定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如何可以隔这么远的距离听到汗帐内的对话?连他自己亦非有十足把握,因事关机密,默啜、鸟妖等必约束声音,避免泄出帐外。   定下神来,功聚双耳,心无旁骛的专注于离他数百步的汗帐去,这趟的“隔帐有耳”,又与以前的偷听迥然有异,勉强形容分别所在,是整个人的心神有种往内塌缩,但其中某部分却以波动的形式延伸出去,嵌入汗帐内所有波动去,神奇至极。   但此时岂是花精神思索的当儿,自然而然,龙鹰虽抵行功的极限,却只能听得模糊不清的声音,如蜂群的嗡嗡作响。   对方既约束声音,距离又这么远,显然超逾龙鹰的窃听能力。   龙鹰并没放弃,隐隐里,也是福至心灵,他感到面对的是一个“道心种魔大法”修炼上的关口,闯过便能作出突破,如若畏难而退,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功力将大幅减弱,遂继续用志凝神,勿忘勿助。   倏地里,他的心神进一步塌陷下去,用“塌陷”来形容,实不适当,是往内的离奇扩张,相比平常外向的心神,便为塌陷。   同一时间,已延伸往汗帐的波动大幅加强,默啜的声音从没意义的杂乱吵响,成形为正常的突厥语,沉声道:“在朔方指挥唐狗的,是否郭元振?”   鸟妖那把令龙鹰烧着仇恨的声音答道:“大汗明察,这个须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据寄尘派往长城内探子的回报,朔方唐狗的兵力,在过去三个月,确有所增加。特别令人关注的,是据传朔方道大总管一职,行将换人,至于新上任的总管为谁,有待追查。”   鸟妖口中的探子,该为北帮负责与他联系的人,刚和鸟妖碰头,报上最新情况。在这方面,鸟妖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说明宗楚客并无告知田上渊张仁愿被调任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之事,间接阐明宗楚客没有通过老田勾结莫哥。宗楚客对田上渊的野心,一无所知,是被田上渊骗倒了。   莫哥的声音响起道:“增强兵力和调动总管不足为奇,不如此方古怪。我突厥雄师击溃遮弩,郭元振当收到风声,报上李显那蠢材。换人增兵,该为郭元振的提议。哼!临时换将,岂明智之举?适足供我们一举破之。”   明白了莫哥和鸟妖的秘密关系后,莫哥帮腔说话,理所当然。   默啜沉吟片刻,道:“另一方面如何?”   鸟妖恭谨的道:“三天前,寄尘远赴统万旧城,对方圆数百里之地,展开昼夜不停、无隙不窥的监察,虽发现多处人踪,但全为逃离河套区往远方避难的住民,不见半个唐狗的踪影,唐狗一向后知后觉,恐怕到我们兵临城下,始知大祸临头。”   另一把龙鹰不认识的声音道:“见到有人大举迁徙,唐狗的将领不可能视若无睹。”   鸟妖好整以暇的道:“居于河套区的弱小牧民,怕唐狗尤甚于我们,绝不会避往朔方去,而是避往高原上的河域,又或沙漠内的绿洲。”   默啜冷冷道:“统万故城状况如何?”   龙鹰为之抓头。   在郭元振展示的地理图卷上,确有统万的地名,位于无定河和滚滚沙漠之间,但因没人特别说明,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地名。现在,先听得鸟妖特别以统万为基地,监察方圆数百里之地,默啜又再细究统万现今状况,称其为“故城”,可知此废墟在今次的战争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鸟妖感慨叹道:“风沙满眼,目前大半个统万,已被风沙侵蚀,半埋沙里。不过!尚存的部分,仍非常可观,有二、三座靠近无定河的堡垒城墙,拥有强大的防御力,可供我们使用,占据统万,等于切断无定河的交通,令唐狗引以自豪的无定堡,成为孤堡。”   默啜叹道:“想当年赫连勃勃,来到无定河畔,曾高喊‘美哉斯阜’,就地建都,成大夏国。统万正是‘统一天下,君临万邦’。都成后,一直是河曲高原的政军要塞,当年北魏攻占统万,得马三十多万匹,可知其如何繁华富庶。当时赫连勃勃,怎想过自己的伟大都城,会被埋在黄沙之下,仅余断垣残堡。”   听着的龙鹰,不知多么感谢他,难得默啜忽生感慨,对统万城来个抚今追昔,向他的窃听者介绍一遍统万的历史。默啜的感慨,也是帝皇们的“独家感慨”,源于对另一君主的感同身受。像龙鹰,过去了的便是过去,不会同情赫连勃勃。   莫哥沉声道:“当年‘少帅’寇仲,偕徐子陵、跋锋寒和菩萨,在统万外的赫连堡力抗我军。今天!我们就借助统万故城,动摇唐狗的根基,令唐狗引以自豪的事,成为他们必亡的宿命。大神庇佑!”   默啜应了声“大神庇佑”后,道:“大尊有何看法?”   龙鹰精神一振,知一直没作声的拓跋斛罗,要说话了。 第九章 智者之言   拓跋斛罗平静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轻描淡写的道:“今仗的成败,非是系乎大唐军的兵将,而是系乎两个不测的因素。”   默啜讶道:“出征之前,我曾征询大尊意见,大尊只答我‘须战’两字。”   言下之意,就是为何当时拓跋斛罗不说,直到这刻才说。   帐内寂然无声,显是人人聚精会神,留心聆听。龙鹰虽然掌握不到莫哥和鸟妖心绪的波动,却可猜得两人必然暗自紧张,怕这个突厥族继“武尊”毕玄之后,成为另一个大尊、天神般的人物,说出不利他们的说话来。   拓跋斛罗不知心里想到什么,语调出现变化,注进了若有如无的感触,淡然道:“须战是终须一战,既然表面的条件全告成熟,我实看不到任何拖延的道理。要发生的事,终会发生。”   这个超卓的人物,语意含着浓烈宿命的色彩,充盈对人生的体会和彻悟,更有种漠视成败生死的意味。也惟有这样的人,武功可臻达超凡入圣的至境。   拓跋斛罗开腔,连莫哥都不敢插话,其他人更是只得恭聆的份儿。   默啜道:“敢问大尊,所指的究竟是哪两个关键的因素?”   拓跋斛罗徐徐道:“第一个不测之数,仍为有‘新少帅’之称的龙鹰,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任何故意贬低他的看法,均为不肯面对现实,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龙鹰听得既惊心,又佩服,因比任何人清楚,拓跋斛罗一语中的,正是自己此不测之数,支配着默啜征战的成败。佩服的,是他的心胸。   默啜叹道:“可是,唉!有没有关于龙鹰的新消息?”   最后一句,在问鸟妖。   鸟妖语调铿锵的答道:“龙鹰远离中土,到了南诏的传闻,该为事实。‘神龙政变’后,中土再没他容身之所,他的名字成为禁忌,没人敢提。”   莫哥又再帮腔,道:“禀告大汗、大尊,今次出征前,我特别留意幽州的郭元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目的就是看龙鹰会否潜伏该地,可肯定说一句,龙鹰绝没藏身幽州。”   莫哥的说话,比鸟妖来自田上渊的空泛说话,有力多了。这叫有心算无心,假设龙鹰仍在中土,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留在与他关系密切的郭元振所管辖的地方,亦为龙鹰最能发挥作用的前线。若真的躲在幽州,总不能足不出户。即使足不出户,莫哥肯花钱,收买大帅府的人,怎瞒得过莫哥?   只要龙鹰不在幽州,即使仍处中土境内,收到消息时,朔方早被狼军攻陷,大唐败势已成,多几个龙鹰仍乏回天之力。   默啜没立即说话,龙鹰猜默啜此刻正瞧着拓跋斛罗,待他开腔。   拓跋斛罗淡然道:“我想听大汗对这两个情报的看法和态度。”   拓跋斛罗不答反问,出人意表,至少令不熟悉他如龙鹰者,大感意外,隐隐里,他掌握到拓跋斛罗暗含深意,就是不论是莫哥,又或鸟妖,如深信所得的情报而不疑,仍坠进小觑龙鹰的陷失里去。   拓跋斛罗的释义,登时赋予了“终须一战”截然不同的意义。   默啜沉声道:“从我骑上马背的一刻开始,我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   接着傲然道:“环顾当今之世,惟他一人堪作本人对手,与他在战场上交锋,乃我默啜平生大愿。”   拓跋斛罗似尽了提点之责,没兴趣再就这方面多言,话锋一转,道:“另一个不测因素,就是虚云这孩子。”   默啜光火道:“大尊仍称这叛徒为孩子?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捏断他咽喉。”   看默啜的反应,可知台勒虚云如龙鹰之于唐皇朝,成为禁忌,无人敢在默啜前提及他的名字。拓跋斛罗当然是唯一例外,亦可知他和台勒虚云有一定尊长和后辈的友善关系,勿论这个是野孩子,还是坏孩子。   拓跋斛罗似听不到默啜怪责他,若无其事的道:“我第一眼见到他,虚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时,我看穿在他躯体内,住着两个不同的魂神,但又出奇地配合得那么好,那么懂得隐藏,虽仍不免因而形成他复杂矛盾至乎内里互相冲突的个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丰饶多姿,懂自省,情绪的波动尤为激烈。到我第二次见他,是他随父到中土前的晚夜,痕迹全消失了,再难从表象揣测他变得深广无匹的内在,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成就或许称得上旷古绝今。”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拓跋斛罗观人,看的不单是武功、智慧,而是整体,且是透视式的一览无遗。   他绝对同意拓跋斛罗的看法。台勒虚云乃龙鹰平生所遇的人里,唯一他自愧不如、难以匹敌的人,曾命丧他手上,之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斗得难分难解,皆因他龙鹰身具魔种,能人之所不能。   帐内鸦雀无声。   拓跋斛罗该为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详论台勒虚云的性格成就,龙鹰固摸不着头脑,恐怕默啜等亦不知道拓跋斛罗的说话,引他们朝哪个方向走。   拓跋斛罗陷进某种奇异的情绪里,是缅怀,也是感触,沉重,却并不沉溺,保持着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缓缓道:“忠于大汗,又或背叛大汗,对虚云来说,是个选择的问题,不存在个人的感情、好恶。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人生,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不论大汗如何不满他,勿犯对待龙鹰的同一错误,就是低估他。即使有一天我们狼军铁蹄踏遍中土每一寸土地,仍然没办法奈何虚云分毫,虚云也是龙鹰外,本人没十足击杀把握的人,这个理解至关重要,可使我们不去做力有不逮的事。”   正是这种有容乃大的胸襟气魄,令拓跋斛罗成为继“武尊”毕玄之后的突厥第一人,至乎塞外第一高手。但他的话也令龙鹰糊涂起来,明显在针对默啜捏死台勒虚云的想法,委婉道明压根儿不切合现实,徒劳无功,但这样说出不中听的逆耳之言,目的何在?龙鹰肯定默啜如自己般不明白。亦正因掌握不到拓跋斛罗的心意,有点像当日与这可怕高手交锋情况的重演,就是施尽浑身解数,仍没法占得先机。   于龙鹰来说,拓跋斛罗已成了他们一方的不测之数,便如自己是默啜今仗成败的不测之数。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事,例如杀鸟妖,再不是那么有把握。   拓跋斛罗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道:“虚云是孤独、寂寞的人,幸好苍天并不薄待他,不论他现在所走的道路,与龙鹰如何不同,隔开多远,终有一天,两条路将在某一点相遇,那是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大汗在中土撒下虚云这颗种子,正是唯一可对付龙鹰的手段。大汗所有进攻退守,绝不可忘记此点。夜哩!请大汗容许本人告退。”   龙鹰返回河边的现实环境里去,出现眼前是乌素惊异的面容,显然以为龙鹰听到什么关系到此战成败的事,骇至魂飞魄散。   确是惊心动魄,却与战争没有直接的关系。   天亮前,龙鹰远离后套平原,踏足与到过任何地方均有异的奇异地域。   遥阔的黄土高原,亦即是河曲之地,西起日月山,东到太行山,南至秦岭,北抵阴山,一旦置身其中,如进入了黄土形成的世界,无边无际,再也不能走出去。   长年的风侵雨蚀,过处尽为深沟大壑,大地被切割至体无完肤,支离破碎。虽然是干旱不毛之地,可是于秋夏之际,却时有雨暴,欠缺植被的疏松土壤,何堪冲刷?水土严重流失下,下回再到同一地方,已是面目全非。   龙鹰奔上一道陡坡,施展弹射,横越一道宽约十三丈的浅沟,一列坟起的土石丘横亘前方,拦着去路。   太阳在左方升上来,照耀高原,质地均细的黄土,在日照下闪烁生辉,令人眼眩目迷。   龙鹰取出水壶,喝了两口。   今趟探敌之旅,大有所获,关键处在得乌素帮忙。与乌素一起的两个同族高手,已返回天竺,只他一个人留下来。   原来于“房州事件”惨死的两个族人,一为乌素亲弟,另一是乌素自小相识的挚友,乌素一天未能为他们讨回公道,根本无颜返乡。更重要的,是他除复仇外,再找不到可令他能稍减心内伤痛的事来做。仇恨化为精进励行的动力,使他爱吃苦,至乎折磨自己,武技因而不住精进,为默啜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渐得信任和重用。   今次南来,能以外人入选默啜的亲兵团,是殊荣。   一路南来,乌素多次起念刺杀默啜,可是有拓跋斛罗时在默啜左右,令他全无机会。在见到龙鹰前,他也像其他突厥人般,以为龙鹰被中土的新皇驱逐,再难有作为,心内塞满绝望的情绪。到龙鹰忽然从河底冒出来,那种否极泰来、峰回路转的狂喜滋味,确非任何言词可形容其万一。   对默啜今次远征的军略,乌素近乎一无所知,知道的全凭留神观察得回来,但对龙鹰已非常有用。   其中最重要的情报,是拓跋斛罗责在保护默啜,不会投进战争去,除非战火烧到默啜身上。   今次行动总兵力逾十二万,但真正上战场的得九万之众,其他三万是突厥人称之为“兵奴”的人,负责运送辎重等等辅助和后勤的工事。   默啜麾下有一帅八将。   帅就是金狼军大统领莫哥,将包括默啜之弟咄悉匐,以及默矩、莫贺达干等能征惯战的猛将。匐俱和新冒起的凌宇当雄,留守本疆。   过去半年,狼军日夕操练攻城和与河湖有关的战术,准备十足。   从其部署推测,默啜是有长期作战的打算,对补给线非常着力。在后套平原两岸设置能互相呼应的木寨,利用后套平原这片富饶土地,源源不绝供应大军之所需。   龙鹰重温着乌素告知的敌况,脚步不停的登上土石丘之上,奇景展现眼前。   前方的地面,如被老天爷的巨斧狠劈下来,形成深陷下去、两边危崖对峙的情景。   龙鹰立处,正是这边虚悬探出的危崖边缘,他看不到立处下崖壁的情况,却从对面崖壁往内弯收,纵深达七十丈的形势,晓得所立处的险峻。   大断裂往两边曲折延伸,两崖相距逾二百多丈,除非胁生双翼,凭他的弹射绝对没法飞渡。断裂形成的长峡壑,崖壁凹凸不平,形成鳞次栉比的土崖、层层迭迭的条状纹,危崖虚悬,摇摇欲坠似的,险至极,亦叹为观止之至,气势磅礴,惟有老天爷的妙手,方能将之雕成如此千奇百怪之状。   离后套平原后,为与己方兄弟在位于河套高原东北方的骆驼堰会合,沿着大河南岸朝东走,狂驰两个时辰后,折南,依记忆中的地理图,大前方该为毛乌素大沙漠,只要在进入沙漠前,改往东行,可寻得骆驼堰。   一路走来,均为靠近大河的低丘沟壑地,虽有变化,并不剧烈,可是展现眼前的,尽为高原沟壑、土阶区,地貌遽变,比起来,被抛在后方的低丘区,是小巫见大巫,河川比之大海的分别。   右方西面是风沙滚滚的库结沙大沙漠,余势未尽的延往东面的无限远处,前方则是被分割开来,高低不等的黄褐色土丘,以及和土丘有共生关系、曲曲折折的沟谷,蔚为奇观。   日落时,龙鹰深入此地域五十多里,若为平地,他可走多数倍的路,可是攀高跃低的,明明近在眼前,一里路可变十里。路并没有白走,一天的光景,他熟习了高原的环境,毎能藉土壤的结构,使旅程较轻松顺畅。   虽然都是那么干旱不毛,但比起沙漠,黄土高原并不单调乏味,而是千姿百态,引人入胜。   入黑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热风,从库结沙西面刮过来,登时尘土卷旋飞扬,每个沟壑均成滚滚黄尘占据的领地,黄尘暴通过沟壑断裂,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厉呼啸,非常骇人。   以龙鹰的强悍,在大地逞威肆虐下,亦只有暂且俯首称臣,和这样的尘暴作对,等于与自己过不去。寻得一处较坚固的土穴,就蹲下来抱头静待,一如在沙漠遇沙暴的应付办法,可以着力的方向,就是不被风刮走,或被活埋。   地近沙漠,风沙是正常的事。   如毛乌素沙漠,周遭地域全属高原上的风沙带,位于沙漠南缘曾不可一世的统万城,就是这么给风沙日复一日的吃掉,被吞噬的包括草原和河湖。   能亲身体会一场黄尘暴,是好事而非坏事。   眼前的黄尘暴,令他记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过的日子,比起那个全无变化、不存半点生机的世界,这里至少有随处可拾的避难所。   位于南面不知有多远的毛乌素又如何?与塔克拉玛干相同处,是均为大型的流动性沙漠,具有高度的侵略性,像一头庞大无匹的沙妖,天天张牙舞爪,往四面八方扩展领域,遭其果腹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草野,一道又一道的河流,没任何克制,漫无止境。   现在他最想弄清楚的,是统万所在处的地理形势,与无定河的关系,对无定堡的影响,从而定出通盘考虑的战争方略。故此,他抛开一切,先与己方兄弟会合,然后全速赶往统万古城,绝不能被突厥狼军的先头部队,捷足先登。   忽然间,统万成为了敌我双方必争之地,乃无定河争夺战里谁胜谁败的决定性因素。   风沙告终。   感觉上,似只一阵子的工夫,又像是经年累月的漫长。   夜空回复清朗,繁星泛空,观月儿的位置,星空被黄尘封闭近两个时辰。   龙鹰亦养足精神,继续行程。   当东边地平现出曙光,龙鹰遇上进入高原后第一道河流,在百丈下的峡沟底默默淌流。   前方地貌又变,是断裂切割大减的高原台地,远方还有一线绿色,如没猜错,该为黄土高原上珍贵的高原草地区,是高原民族居住和放牧的乐土。   凝神远眺的当儿,心里一紧,察觉草原处冒起黑烟,心内涌起不祥的感觉。 第十章 扰敌乱敌   历史不住重复。   龙鹰赶至时,整个部落近百个营账,被烧为灰烬,人畜不留,妇女死前均有被强暴的情况,惨不忍睹。   当年在南诏洱海的大屠杀,堆积如山高、烧成焦炭的受害者,骇人至极,仍及不上眼前的触目惊心,因被屠戮者血尚未干,龙鹰可分辨出男女老幼,从他们扭曲的身体和面容,想象到每一个人死前所遭遇的事,甚至想到杀人者残忍的表情。   他心中涌起没法遏抑的愤怒,整个人给燃烧着,切齿痛恨。   一个在高地草原上,与世无争、安居乐业的游牧民族,忽然飞来横祸,给强徒以最令人痛恨的残暴手法灭族。   龙鹰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从箭矢的型制,他认出行凶者是大群路过的狼军,又从黄土上的印迹,估计对方人数有数千之众。   大批的突厥贼兵,要到哪里去?   若在偷听到敌人帐内对话前,此刻肯定茫无头绪,现在却清楚他们是默啜派出的先锋部队,目的地是统万城。   这完全是不必要的,他们大可绕过被杀部落的营地,高原民族绝不会干涉他们的行动,即使穿过营地,保持友善,肯定可得到热情的招待,可是突厥人却选择了冷酷不仁的手段,兽性大发,绝对地违背了人性和天理。   突厥狼军向来凶残成性,以杀人为乐,恶名远播塞内外,但听闻是一回事,现在亲眼目睹,岂可坐视?   还有另一个考虑。   就是绝不能让他们赶在前头,早一步抵达统万。   唯一须考虑的,是这样以一人之力去挑战天下最强悍、人数众多的狼军,等于明着告诉他们自己是龙鹰,除非能杀尽对方每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翌日午后,龙鹰在草原边缘位置,追上狼军。   比之龙鹰原定会合己方兄弟的路线,突厥人偏往西南,现在立营之地,乃乌那水东岸,这道位于库结沙之南的河流,全长五十多里,源头该来自沙漠边缘区的胡洛盐池,在地面下淌流二十多里后,冒出地面,然后钻回地面下,从有到无。短短一道河,却形成河谷盆地的地表,夹杂石质山岭、草原和湖泊,景色瑰丽多变。   龙鹰无心欣赏,一意向禽兽不如的贼兵讨公道,并要他们清楚明白,不分老幼滥杀无辜须付出的代价。如非在准备工夫上,花了他近两个时辰,在午前可追上对方。   突厥人选河谷旁的草原高地扎营,分五组,四组居外围,每组百帐,中央的一组比外围四组的帐篷加起来还要多,达五百帐,约略估计,人数在五千之间。以狼军的实力论,如此一个突击部队,可抵得住二万唐兵的冲击,且胜面还是以狼军为高。   即使行军于千里无人之境,在防御上仍是一丝不苟,于营地四周高处遣人放哨,只要有敌来犯,可悍然反击。   凭其位置估计,敌方该是避过毛乌素沙漠最宽厚的部分,取道狭窄的沙漠带,切过沙漠区抵另一边的统万古城,此为最短的路线,即使现在龙鹰等人立即从骆驼堰出发,绝快不过他们。   所以龙鹰是既为被屠的牧民,也为自己。   龙鹰先潜往乌那水东南方尽处的高崖,卸下装备,包括在屠杀现场寻获的大批箭矢,其中六十多枝包上就地取材绑上布帛的火箭,这才再潜往敌营东北方,装作从屠场直追上来的模样,奔上面向对方营地的一座山岭之颠,以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言语,槌胸顿足,狂咒乱骂,神态悲愤至极。   最接近他的岗哨,亦在四百多步外,且须上坡下坡。站岗的四个狼军,先是莫名其妙,接着露出恍然神色,却完全不当他是一回事,还放声嘲笑,着他过去受死。   营地内的人纷纷从帐内走出来,看发生何事,见状后无不发出耻笑之声,笑他不自量力,像在看猴戏。   龙鹰心忖你这群兽兵还不中计。   原来他现在穿上的是被屠牧民的装束,戴着有其民族特色的帽子,加上仍是“范轻舟”的外表,即使狼军里有人见过他,不单没法认出他是龙鹰,还以为是外出未返、避过死劫的漏网牧民,追上来报复。   龙鹰状似疯狂,却是暗里留神,看可否将对方的主将引出来,认清样貌,时机至时来个擒贼先擒王。   此一先锋部队,所负任务非同小可,关系到默啜的主力大军能否在无定河北取得强大的据点,与胜败息息相关。其徒步远奔千里,肯定兵精将良,领军者必为默啜认为可负此重责的猛将,如能斩下他的首级,对狼军打击之严重,无庸置疑。   不论龙鹰如何神勇盖世,若正面硬撼,数百狼军足可令他力尽而亡,遑论以千计的悍勇战士,因而只可智取。   岗哨分出三个人,朝他赶来。   就在此时,十多人从敌营处走出来,看其他狼军让路的姿态,知为将领级的人物,领头者身材不高,却很结实,肩宽脖粗,令人不敢小觑。   龙鹰特别留意他的面相,皆因有点眼熟,旋又醒觉,实从未见过此人,感到似曾相识,皆因其面相酷肖默啜之子匐俱。我的娘!竟这么幸运,遇上的该是默啜之弟咄悉匐。   龙鹰目的已达,消失在石岭另一边。   龙鹰从休息养神回醒过来,内心一片冰寒,不受任何情绪困扰,一心大开杀戒。不知是否因魔种的关系,在战场上,他化为另一个人,可不择手段,就为打击敌人,今趟更是义不容辞。   他从乌那水东南端的藏身处,灵巧如狸的走出来,带备足够的箭矢,以鬼魅般的速度,藉地形的掩护,此刻仍在壑底,下一刻攀上崖顶,撺高伏低,采迂回曲折的路线,摸往敌营。   明月高挂天上,夜空繁星点点,在这里,有着探手可摘星的接近。   敌方广布乌那水东岸的五组营地,没有燃着火炬,事实上无此需要,在这干旱无云的高土原,月亮就是最佳的照明灯。   惟营地外九个岗哨,火把高燃,或许在预防龙鹰这个假扮遇害者亲属的人来拼命。哨卫增加一倍至八人,个个打醒精神监视远近,显然上头有命令压下来,疏忽职守者会被重罚,故没人敢大意。由此可见,今趟由默啜之弟咄悉匐亲自率师的行动,不容有失。   宰杀高原牧民显然是鲁莽之举,如非他们杀人放火,龙鹰失诸交臂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要在这样的能见度下,瞒过经验老到的突厥人,是不可能的,战术惟有以快制慢,在敌人看不到,又在龙鹰箭程的位置,逐一射杀,夺得敌营旁的制高点,可在敌人反扑前,予敌方最大的损害。   如此战术,将持续至天明,令对方疲于奔命,大幅削减敌人应变的能力。   龙鹰在敌人知感之外,潜至敌岗下方一片红柳林内,毫不犹豫地望敌岗连续射出八枝劲箭,荒月弓钢弦震响,惨叫声在岗上接连传开,回响河原谷地。   营地一方吆喝声起时,龙鹰以能达到的最快速,赶至岗上。   营地没出现预想中的混乱,狼军们纷纷持弓带刀的揭帐跑出来,集往营地外,布阵备战,不愧能征惯战的塞外雄师。   然不论敌人如何训练有素,毫无戒备下,骤然在睡梦惊醒,一时间亦告手足无措。   龙鹰的火箭来了,接连升上高空,再往最接近的一组外围营地弯下去,跨越逾千步的远距离。   敌营一个接一个的着火焚烧,风高物燥下,火势迅速蔓延。   敌人这才如梦初醒,不知谁发出指令,战号声起,以百计突厥战士,如狼似虎的朝龙鹰的高岗杀过来。   龙鹰又以自创的言语,乱说几句,才匆匆遁逃。   天明前半个时辰,龙鹰终于支持不住,在一道河谷底筋疲力尽的坐下来,摸摸最后一个箭筒,剩下不到十枝箭矢。   在三个时辰内,他奇袭敌营七趟,烧掉逾三百个营账,毁掉对方大批物资,杀伤近百敌人,成绩骄人。换过在平原之地,是没可能办得到,可是在地理环境复杂无伦的高原河谷区域,他将魔门邪帝之所长,发挥尽致。   火烧营账产生的浓烟,遮天蔽月,在敌我难分的情况下,精良如狼军的部队,亦从小乱变成大乱,令咄悉匐乱了方寸,指使手下盲目的搜索神出鬼没的“复仇者”,反予龙鹰可乘之机。   若在正常行军的情况下,物资的损失,可从后方取得新的补给,受伤的人员亦可送往安全的处所治理,只恨今次孤军深入,失去的物资无从补充,伤兵成为负累,全为没法解决的问题。   更严重是士气上的打击。五千人被逼和龙鹰在最不该捉迷藏的地方玩捉迷藏,又摸不着龙鹰的影子,其沮丧气馁,可想而知。   龙鹰累成这样子,敌方的每一个人不会比他好多少。龙鹰的高明处,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战术,逼对方打一场消耗战,凭一人之力,扯着对方数千人的鼻子走。   从未试过一刻,龙鹰这般的痛快,对这批禽兽不如、枉称为人的暴徒,他不会有半丝怜悯之意。   破风声在上方崖顶传下来,还有人探头下望,当然看不到藏在崖壁底凹陷处的龙鹰。不过,如他们落崖搜索,龙鹰将原形毕露。   人声在上方响起道:“不见那死剩种!”说毕急促的喘了两口气。   龙鹰不知多么感谢他如此敷衍了事,因站起来也感有难度。   咒骂四起,用的是突厥语里最恶毒的骂人说话,显然给气疯了。堂堂突厥雄师,竟被一个无名之辈玩弄于股掌之上,窝囊至极。若晓得是龙鹰,想法当截然不同。   崖上忽又肃静下来。   龙鹰闭上眼睛,全神聆听百丈上高崖敌人的声息,因知有头子级的人物来了。   由开始袭敌到此刻,敌人以现在最接近,最能威胁龙鹰。   一个沉雄的声音,以突厥语道:“他该在崖下,我们分两边寻路下去,留十人在高处监视。”   接着连续喝出几个名字,分派任务,组织行动。   龙鹰心忖上得山多终遇虎,给敌人掌握行踪,大呼不妙,只有希望对方下来需时,自己有足够回气的间隙。   说话者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登时陷龙鹰于困境。   龙鹰的问题,不在能否脱身,而在不可暴露身份,凭他超凡的灵觉,目下上方追至离营地七、八里远这个高崖来者,达百数之众,全属先锋队里的顶级高手,临时组织起来,捜捕龙鹰,终被对方锲着尾追来,并肯定他匿迹藏踪的准确位置,首次掌握反击龙鹰的主动权。   此时若立即逃走,可在对方完成包围网前脱身,却暴露行藏,对方在盛怒下来个穷追不舍,自己走不了多远,便给追上,以他此际的虚弱状态,一人对百人,这场仗如何打?   深吸一口气后,龙鹰长身而起,转身往一直挨着的崖壁望去,在突出来的崖缘遮挡下,层层迭迭、从上往内弯曲入去的崖壁,黑压压的,处于月色星光照耀不及的暗影里。   逃不掉只好硬闯,闯不过惟有躲起来,下一刻龙鹰缘崖壁上攀,一边留意合适的位置,感觉着土质。   足音在峡谷两边同时传过来,往他所在的位置逼过来。   龙鹰此时离谷底超过三十丈,刚好遇上一个凹下去的泥坑,忙转身硬挤进去,碎裂的泥土大片的洒落,沾得浑身黄泥沙,成为最佳的掩护色。   火炬的光耀,出现在左右两方峡道弯角。这条峡道,该为一道河流干涸后的遗迹。   龙鹰将头后仰,闭上双目,免被看到反映火光的眼睛。打定主意,如被发现,往上攀怎都好过下去在逃走无路的峡道内,作困兽之斗。   下一刻,脚下的峡地,被火炬燃烧的“猎猎”声填满,还有足音和喘息,敌人像他般疲乏。   火把不住高举,照看两边崖壁的情况。   龙鹰暗忖幸而是在黄土高原,非泥即沙,若崖壁是坚岩,势无所遁形。   忽然十多枝火炬全高高举起,映照四方。龙鹰晓得是头子到,手下们齐举火把,让头子看个清楚。   那个沉雄的声音喝道:“他走不了多远,往两方搜过去。”   龙鹰心呼谢天谢地,小心谨慎的探首下望,谷底下立着四个人,观其气度,当为敌方武技最高强者,其中之一正是默啜之弟咄悉匐,他们留在原处,可随时支持任何一方。   咄悉匐一脸阴沉之色,沉吟不语。   年纪最轻将领道:“想不到土原上竟遇上如此人物。”   另一年纪较大的中年将领道:“天亮后,我们立即点算损失,并评估对我们今次行动的影响。”   咄悉匐说话了,向另一人道:“军谋有何提议?”   被称为“军谋”的人,三十岁许的年纪,高瘦颁长,一脸精明,属爱思考的人,沉声答道:“现时大狼军面对的,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后患无穷。此人乃只有死亡方能制止他的复仇者,武技强横,箭法惊人,所用大弓,射程差不了龙鹰的金弓多少,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若晚晚来犯,我们早晚撑不下去。”   咄悉匐狠狠道:“我要逐片肉从他身上割下来。”正是刚才听到,从崖上传下来雄壮浑厚的声音。   年轻将领道:“失掉大批帐幕,如何抵御沙漠夜里的严寒和风沙?”   龙鹰暗呼好险,自己没有猜错,对方为了尽快抵达统万,不惜冒险穿越毛乌素沙漠。取得据点后,死守一至两个月,待沿大河东岸来的主力大军抵达,切断无定堡和鸡鹿塞的联系,朔方危矣。 第十一章 将计就计   年长的将领道:“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事,伤兵的问题更严重,他们是没可能到沙漠去的,须送往西面大河的行军线,如此势分薄我们的军力。”   军谋淡淡道:“若由努哈负责送走伤兵,努哈如何向大汗解释?”   叫“努哈”的年长将领,立告语塞。   龙鹰暗忖若要刺杀敌军领袖,军谋已代咄悉匐成心中首选。此人思虑缜密,面面俱到,且似已胸内有计,故从容不迫。   以默啜一贯作风,晓得咄悉匐指挥的先锋军,节外生枝的奸淫杀戮,惹来可怕的独行复仇者,闹个灰头土脸,影响波及整个布局,肯定劏了努哈来泄愤。故唯一之法,是瞒着默啜,完成任务,那时默啜岂还有计较的闲情。   年轻将领忍不住道:“即使我们不入沙漠,改道走,伤员仍大幅影响我们行军的速度。”   龙鹰终听到一直期待着的语句,他整个策略,就是逼咄悉匐和他的人改道,绕过沙漠。   一是朝东,或往西。   往西是大河,为默啜主力大军的行军路线,路程较东绕远上一半路程,除非疯了,咄悉匐绝不走这条路线。   朝东便是龙鹰到骆驼堰与兄弟们会合的路线,如能引得敌人到骆驼堰去,咄悉匐将永远见不到统万。   咄悉匐断然道:“绝不改道。”   努哈道:“可将伤兵留在这里,复元后继续行程。”   咄悉匐道:“留下多少人?”   努哈道:“五百战士足矣,交由我负责,断去那孬种的前路,并将他挖出来。”   咄悉匐沉声喝道:“军谋!”   龙鹰此时可肯定军谋是默啜派给咄悉匐的参谋士,智勇兼备,以他辅助咄悉匐。   军谋道:“就看厢察的决心是否坚定?”   这句话,龙鹰听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意何所指,与有没有决心如何连上关系?   厢察该为突厥官名。   咄悉匐微一错愕,道:“说出来!”   军谋从容道:“在进入沙漠前,我们绝不可让复仇者再有可乘之机,又必须于入沙漠前,布局宰他。否则如让他尾随入漠,只是不住远射,已教我们吃不消。不怕死的人,最可怕。”   咄悉匐怀疑的道:“如何办得到?”   军谋将嘴巴凑到咄悉匐耳边,传音说话。   龙鹰及时嵌入两人间的波动去。   敌人离开后,龙鹰立即动程,绕过敌营,赶往毛素乌沙漠的边缘区去。   咄悉匐不肯改道,他唯一的方法,是要他晓得入沙漠将是一条死路,不到咄悉匐不改变。   军谋的计策,是令龙鹰的“复仇者”,没法再突袭他们;龙鹰的计策,就是再一次重创敌人。双方针锋相对。   假设不是偷听到军谋在咄悉匐耳边献计,龙鹰很大机会功亏一篑,现在当然另一回事。军谋的方法,简单有效,且是连消带打。   首先,是要令龙鹰耳目失灵,弄不清楚狼军一方的部署调动。由于对方人手充足,调数百人出来,足可形成广达数里的封锁线,令龙鹰难越雷池半步。可是军谋并没有低估他,调动一千人,还另组高手团,一旦龙鹰暴露行藏,即由此组人负起拦截追击之责。在光天化日下,龙鹰想找个有利位置远眺敌阵,是想也不用想。还会生出错觉,误以为敌人誓要将他揪出来千刀万剐。岂知其他四千敌人,已在他看不见的远处,逐批动身往毛乌素进发。   封锁后防的护卫狼兵,轮番休息,绝不懈怠的枕戈以待明天太阳出来之后,有秩序的撤走,造成全军离开的假象。龙鹰此时方跟蹑敌人,肯定中计,因先抵沙漠边缘区的敌人,早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上钩。   敌人的布置等若一个用人织成的大布袋,只要龙鹰追在最后离开的狼军队伍后方,意图来另一次夜袭,就步入袋口里去,此时敌人收紧布袋,可将他罩个正着。   面对的是高手如云、擅长打硬仗的狼军,勿说达五千之众,五百人足够劏开他有余。确是险至极点。   离开了岸高谷深、河道曲折的沟壑区,地势开始变化,虽有起伏,亦时见陷坑,总的来说是渐趋平坦,不由暗自庆幸,想在这样的环境追踪心怀戒惧、经验丰富的战士,属痴人说梦。突袭嘛!提也休提。   他的气力回复过来,愈跑愈快,每到高处,沙漠隐隐在望,然而过去在大漠的经历告诉他,在这种一望无际的地域,看得见并不代表接近,看来很近的景物,可以在百里开外,没六、七个时辰,休想抵达。   日落后,他在一处黄土丘上坐下来,非是长腿支持不住,而是魔种正蠢蠢欲动,欲支配他的道心,就像上趟般将他送进敌丛之内,接受默啜和旗下狼军的膜拜。   想到这里,心中好笑,假如魔种带他直赴骆驼堰,就乖乖不得了,故必须保持道心的清醒。   说到底,仍是个孰强孰弱的问题。   一路奔来,愈近沙漠,阵阵热风从沙漠吹来,刮起一蓬一蓬的黄尘,他能天然收敛毛孔,问题不大,换过普通人,汗流浃背,沾上尘土,湿湿黏黏的,当非常难受。未嫁自己时,整天嚷着要随龙鹰“闯荡江湖”的小魔女,肯定半天都受不了,娇柔的人雅更不用说,她与死寂的沙漠是如此地格格不入,幸好娇妻爱儿全在南诏享福。唯一最该陪自己到这里来的,是秘女万俟姬纯,真不明白秘人为何可视沙漠为乐土。   以前常怀念沙漠,到此刻面对沙漠,仍是犹有余悸,又想起当年雪儿护主,背自己逃离重围,差些儿送命,若没有救它命的盐,后果不堪想象,想想也教他不寒而栗。   日没后,热风变为寒风,令人难受。向南延展往沙漠的低丘陵地带,该属军谋口里的沙漠边缘区域,大片地域,寸草不生,无遮无掩,很难隐蔽行藏,必须动脑筋,想办法,如让敌人筑起防御线,欲潜入敌营行事,将大费周章。虽说对方没想过自己会早一步到达,可是已成惊弓之鸟的狼军,任何风吹草动,亦惹起他们的戒心和警觉,不像上次般被他轻易得手。   又一阵风吹过来,扬起漫天尘土,卷旋上高空,黄尘夹杂碎沙,打在脸上,隐隐生痛。他奶奶的!若来一场黄尘暴又如何?想到这里,心有定计。   龙鹰被人声足音吵醒过来,睁眼一看,天仍未亮,不由他不心中佩服,狼军是昼夜不停的,一口气赶到这里来,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不过,任他们如何强横,此刻肯定疲倦欲死,亟需休息回气,不可能立即布局设阱,也没此急不及待的必要。   片晌后,四周尽是狼军,龙鹰晓得选对地方。   他置身敌阵之计,看似简单,但智计、魔功,缺一不可。   先选出在边缘区域最平坦,也是最接近的位置,设身处地在咄悉匐的位置去选择立营的最佳地点。敌人营账众多,占地广阔,纵有偏差,当离营地不远,当然,若藏身处是于敌营中央,最为理想。   接着就是在所选之地,找得一处隆起的黄土,于面向沙漠较倾斜,也是敌人最小可能踏经的黄土坡,掘开个人形洞,藏到里面去,未到半夜,吹来的黄尘已将他大致覆盖,只把眼、鼻、口露在黄土外,以一层薄薄的黄尘掩护,非是近看,休想发现他的存在。   龙鹰的藏身之所,是有颇大机会窃听敌方领袖密话的位置,因隆起的土丘,乃周围数里之地的最高处,敌方领袖顺理成章到此俯察远近,商研各方面的部署,如何撒开请君入瓮的包围网。   熟睡一觉后,龙鹰回复过来,充盈斗志活力,只待何时大展拳脚。   目标有二,就是放火和杀人。   放火是要破坏敌人穿越沙漠的好梦,任咄悉匐如何不情愿,亦不到他不向现实低头。   想杀的是军谋。   此人智计过人,有他为咄悉匐筹谋献策,狼军将如虎添翼,更使龙鹰顾忌的,乃此人心毒如豺,竟提议咄悉匐着亲兵把因伤致没法走路的士兵秘密活生生的闷死,去除负累。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人,是泯灭人性。   军谋有句话,响起了龙鹰的警号,就是直至看到他用的是荒月弓而非折迭的少帅弓,方释去心中的疑惑。   默啜说过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只是放到口上说说,心内并不认为真的会遇上龙鹰,可是军谋真的确有此想法,故打开始便来个身份确认,那烧掉对方营账,咄悉匐被逼改道,亦未必能将敌人引往骆驼堰去,一旦军谋心中起疑,不肯随龙鹰起舞,抵毛乌素东缘后,立即南下,龙鹰便功亏一篑。   故此,若不能干掉军谋,无异于失败。   立营的吵响在四方八面传来,却不闻说话声,如此长途跋涉的徒步走,经过的是环境恶劣、早炎晚寒、风沙满途的地域,人人疲倦欲死,失去交谈的兴致。足音传来,自远而近。   龙鹰认出咄悉匐和军谋的足响,因曾特别留神。   两人登坡,来回走动,指点形势,最后在龙鹰头上丘顶位置立定。   咄悉匐叹了一口气。   军谋道:“厢察须提得起,放得下。我们已取得初步的成功,我派人沿途监察,可肯定那狂徒给堵截在乌那水之北,不但没有跟来,且肯定懵然不知我们的主力移师至此。”   龙鹰心忖军谋该为天生冷酷无情的人,故可不择手段,亦不因此歉疚,相比下,咄悉匐有人性多了。   咄悉匐冷哼道:“我要亲手捏着他喉咙,看着他断气。”   军谋道:“那边就是毛乌素沙漠,据探路的人回报,三天时间,可穿过这道最狭窄的沙漠带,胜利将落入我们手上。”   咄悉匐受到鼓舞,沉着的道:“这个不测之祸,是大神赐予我们胜利前的考验。不过,这处地势平坦,不易设局。”   军谋道:“可在疏松的沙土掘长坑,或隐藏在土丘后方,营账前的土坑离开至少二千步,任那狂徒如何天生神力,仍未能威胁营账,我们不予他任何可寻之隙,今趟他死定了。”   咄悉匐再一次陷入因残杀族人而起的低落情绪里去,给龙鹰掌握到他的波动。   道:“希望明天午时,努哈的护后部队,准时抵达。”   军谋道:“该没问题,厢察请入帅帐休息,我到附近视察形势,定下坑道的距离和位置。”   咄悉匐道:“何不先睡一觉?”   军谋苦笑道:“我就是这样子,不弄清楚所有事情,睡不安寝。”   两人下坡去了。   龙鹰大叫可惜,要杀军谋,此乃千载一时之机。   为了不妨碍其他人休息,军谋将独自行动,到远离营地的地方去审视掘坑的理想位置,营地纵有人放哨站岗,亦因过度疲累,加上平野一目了然,警觉性不高;“内贼难防”,龙鹰以巅峰之态,猛虎扑兔之势,行刺在各方面均处于低潮的军谋,又是猝不及防,有很大把握干掉军谋,敌方仍懵然不晓。   问题在现时光天化日,敌人正于四周设营立帐,自己这么走出去,等若献上小命,予敌人痛快一番,泄尽心头窝囊气。阵容鼎盛的突厥雄师,竟给无名无姓、区区一个高原牧民战士,闹个灰头土脸,延误军机,到现在仍要劳师动众,成败未卜,实为奇耻大辱。   龙鹰听着军谋远去,毫无办法。   接着,另一个危机来了,是之前没想过的。身子开始灼热。   他低估了艳阳在黄土原的威力。   阳光直射在他藏身处,不到一个时辰,包着他的黄土吸收阳光的威力后,温度不住升高,幸好在向南面对沙漠,如是向东,肯定把他煮熟,情况如在沙漠内,鸡蛋埋入阳光照射下的沙内,片刻变成熟蛋,故此坠下沙坡的骆驼,都活不了。   黄土比沙子好不了多少,任龙鹰魔功如何深厚,亦知接近崩溃的边缘。   头脑昏沉,快受不了之际,蓦地眼前一片迷糊,呼吸不畅,正要爆土而出,忽觉异样。   黄尘暴来了,还夹杂着沙漠吹来的沙粒,威势惊人至极,犹如坠入地府,四周尽为鬼哭神号、惊天撼地的咆哮呼啸。   龙鹰裂土,一个倒翻,来到丘顶。   周遭一片迷茫,黄蒙蒙的,分布四方的营账“霍霍”颤动,但突厥人的立营确有一手,尚未有帐幕被刮倒。   以龙鹰的眼力,视野仍没法及远,百多步外陷进迷茫深处。   整个空间变得昏黄污浊,早前明亮、灼热的阳光,受黄尘隔滤,显得阴暗无力。   风势短促有力,没头没脑的吹来,沉寂的黄土原再不平静,在尘土乱飞下,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脚下尘沙狂飞乱舞,令龙鹰如陷黄尘的汪洋。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寻找不知到哪里去了的军谋?   可堪告慰者,是所有人均躲进帐篷避难去了,如入无人之境。   究竟该到哪里碰运气?   幸好黄尘暴比之沙暴,威力逊上一丁三筹,与沙漠里的龙卷风,更不能相比,否则龙鹰将寸步难行。   就在此刻,龙鹰生出感应。   是没法诉之言词的直觉,只能归功于魔种的灵异。   军谋正飞奔回来,在离土丘二百多步外路过,赶返他的帐幕去。   龙鹰心呼天助我也,忙施弹射,越过二丈许的距离。   军谋的背影进入视野,虽只一个隐约可辨的背影,已经足够。   龙鹰展开身法,紧蹑在军谋后方。   军谋受尘暴所惑,茫不知死神衔尾而来,没入其中一座帐幕去。   龙鹰毫不犹豫的揭帐入内,心忖不论里面有多少人,均要成为军谋的陪葬。 第十二章 白色古城   龙鹰离开敌阵,后方是陷入一片火海的营账,尘暴加上浓烟,其混乱非是目睹,难以想象。狼军从沉睡里被惊醒过来,一时间哪弄得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龙鹰点燃的数个火头有过一番思量,可迅速随风势蔓延,遍及广布数里的所有营账。   一不做,二不休,他要彻底粉碎咄悉匐穿过沙漠狭带,以最快速度进占统万古城的原定计划。   无情火不但烧毁对方营账,还有藏在帐内御寒的羊皮、以羊皮制的水囊,至乎大批的弓矢和其他可烧毁的粮食和物资。不论狼军从被他们屠戮的高原部落,掠夺了多少东西,势付诸一炬。   对敌人的动向和被迫下作出的选择,他了如指掌。再不用引敌人到骆驼堰去,也不用中途截击,没四、五天时间,咄悉匐勿想重新出发,必须重整阵脚,设法张罗粮水,至于他们如何解决面对的诸般难题,龙鹰没理会的兴趣。   失去了军谋,等于失去了脑袋,咄悉匐的狼狈,可想而知。   龙鹰迅速奔驰,剎那后忘掉一切,道心退藏,一切交由魔种主事。   骆驼堰之为“堰”,与水有关,不过是以前的事,不但没半点水的遗痕,且与博真的描述大有出入。   博真当年的废墟,大部分被黄土掩盖,露出的部分,像散处方圆数里的奇岩怪石,远多于楼屋的某部分。   龙鹰的抵达,惹来轰天欢呼,若如当年从大荒山归来的景况。所有人从营地蜂拥而来。   博真笑道:“怎可能这么快,你是否到大河喝一口水后,立即赶回来?”   宇文朔道:“我们中对鹰爷最乐观的估计,是还有三天,所以你最少早了三天。”   龙鹰在簇拥下,与兄弟们朝营地走去,好奇问道:“谁对小弟这般有信心?”   桑槐欣然道:“是我,因我曾和鹰爷一起逃命,晓得鹰爷逃跑的身手。”   众人立即起哄,闹成一片。   符太哂道:“这是另外一种自夸自赞,比直接赞美自己更有力,表示自己的能力在我们所有人估计之上。你奶奶的!究竟干过什么事来?”   龙鹰偕众人进入营地,故作谦虚的道:“没干过什么,不过是受了默啜和拓跋斛罗诚心诚意的祭礼和朝拜,又偷入敌人营地,听默啜和鸟妖谈心。哈!回程时,顺道逼一支由默啜之弟咄悉匐率领,准备穿过毛乌素由五千人组成的狼军部队,不得不改道朝我们的方向来,遂跑快了点,好和各位兄弟早一步赶往统万,来个捷足先登。”   众人先静下来,再爆起震天喝采声。   虎义道:“没有夸大?”   龙鹰伸个懒腰,轻松的道:“我藏在狼山山壁处,上面是猛狼石,下面是狼神庙的祭坛,默啜不拜老子拜谁?”   符太道:“这个算你哩!偷取别人私隐,为你之所长,理该如是。可是面对五千人的狼军,你如何影响他们,不怕暴露身份?”   众人静下来,听他解释。   龙鹰长话短说,道出“复仇者”的来龙去脉,两次突袭的战略,还击杀了咄悉匐的首席谋士军谋,最后道:“看!其中掺杂很多幸运的因素,兄弟们,告诉小弟,这代表什么?”   众人轰然喊道:“老天爷站在我们的一方。”   龙鹰摊手道:“正是这样儿。今趟突厥人兵强马壮,策划周详,准备十足,分多路进军,以统万为基地,切断朔方和无定堡的连系,一旦攻陷无定堡,置无定河于绝对控制下,鸡鹿塞危矣。君子津之战如何?”   丁伏民答道:“如鹰爷所料,君子津果然有接应者,共三十七人,全属北帮的好手。我们在上游扎木筏,乘夜放流突袭,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擒获三个活口,其他全被击杀。我方伤了八人,幸好均无大碍。”   宇文朔道:“三个俘虏,送往银州交由郭大帅处置,大帅将肃清藏在朔方作敌人内应的余党。”   龙鹰心忖以己方的高手如云,人数占着绝对优势,施袭奇兵,仍有多人受伤,可见对方实力之强。   田上渊志在必得,故出动精锐,适足供他们祭旗。此仗不单影响田上渊的实力,也因有人被俘,可使郭元振藤牵瓜、瓜连藤的摘下去,将北帮潜藏在边防区域的势力,连根拔起,说不定还可奏田上渊一本。   符太得意道:“在三个倒霉家伙口中挖出接应的灯号后,精采的时候到哩!那群蠢蛋压根儿没想过可以有诈,以为我们拉好横河长索让他们泅水渡河。”   君怀朴补充道:“长索是北帮的人带来的,非常方便。”   博真口沬横飞的道:“老子是总指挥,怀朴做军师,伏民负责组织行动,派出太少和宇文老兄守下游,待对方一半人在水里,一半人在两岸之际,弩弓手分从两边杀出,近距离射杀岸上的人,然后招呼河里的蠢材,只十多人能逃返东岸去。”   龙鹰赞道:“有老博指挥,当然战绩骄人。时间无多,我们必须立即起程。”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攀上顶峰,往昔美好的日子,活现眼前。   龙鹰和一众兄弟,穿上预备好的沙漠装备,从头至脚包裹着,沿毛乌素大沙漠东面边缘的半沙漠地带,朝统万古城进发。风沙扑面,土丘起伏,沙粒在阳光下闪烁晶光,脚下松软,踏的是布满水样波纹的沙丘,一个个的坟起,除间有沙柳点缀环境,四周尽为无垠的沙海荒原。   龙鹰来到走在前面的宇文朔身旁,笑道:“宇文兄以前到过沙漠吗?”   宇文朔朝右边顾盼,欣然道:“确是初到贵境,但不用担心在下,我是个以受苦为修行的人。”   稍顿续道:“他们则是爱受苦,认为苦尽甘来,才是真正的快乐。这是在下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心境,竟有人可不视战争为畏途,还乐在其中。”   在宇文朔另一边走着的荒原舞道:“我们最深刻难忘的日子,是在征途上度过。离开战场,反令我们似有所失,平淡无奇。不是我们爱杀戮,而是没法坐视,特别是鹰爷以事实证明给我们看,纵横天下、从无敌手的突厥狼军,也可以被击倒。”   前面的符太笑道:“这就是意义了。”   向领头而走的博真道:“大个子到过统万吗?”   博真道:“剩说名字老子怎晓得,要形容环境才知到过没有。”   虽然急步疾走,众人仍然谈笑自若。   宇文朔欣然道:“这方面在下可以帮忙,因曾读过有关此城的记载。”   龙鹰喜道:“愿闻其详。”   宇文朔道:“此城位于朔方之北,黑水之南,乃数百年前西夏之主赫连勃勃驱役十万民众筑成。此人本来不是这个姓,好像是铁弗什么的,但生性自高自大,以为‘帝王者,系天为子,是为徽赫,实与天连’,因而改姓赫连,他该是与边荒集的燕飞同时代的人。”   追上来紧贴后面的君怀朴道:“谁是燕飞?”   龙鹰解释几句后,问宇文朔道:“如此好大喜功的人,此城当年肯定颇有规模。”   后面的桑槐、容杰等全赶至左右听故事,在现今的情势发展下,统万古城将是他们的基地和战场,人人关心。   宇文朔道:“不但规制宏大,且非常坚固,以灰白色土版层层铺筑,用夯夯实,又堆柴烧烤,务求坚硬,可砺刀斧。”   符太恍然道:“难怪默啜看中这鬼地方。”   博真嚷道:“这座古城是否白色的?”   权石左田哂道:“都说以灰白色的土版建造,不是白色是什么颜色,你到过吗?勿吹牛皮!”   博真反嘲道:“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老子还以为什么统千统万的,你们说的是当地人称之为‘白城子’的废墟,老子在里面睡过两晚。”   众人起哄,七嘴八舌的逼问,气氛热烈爱闹。   宇文朔向龙鹰道:“打仗打成这个样子,是乐趣而非苦差。”   管轶夫笑道:“我们的鹰旅,最厉害是无大无小的,人人不守军规,随心所欲。”   龙鹰向博真喝道:“说几句来听听,看你是否曾在统万客栈留宿过几天。”   博真乘机吹嘘,道:“寻宝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养成对环境处处留神的好习惯。”   符太道:“此乃心怀不轨企图。”   众又起哄,闹作一团。   博真大喝一声,盖过所有声音,待各人静下来,得意的道:“什么都好,白城子本分内城、外城,但外城只剩下几片石,怎坚固都对抗不了风雨侵蚀,难道统万硬得过石头?”   桑槐笑道:“大块头得意忘形时,特别风趣。”   荒原舞道:“内城又如何?”   博真道:“看残迹,该有三重城墙,由东、西两城组成,中间隔着城墙。无须老子教你们,也知城墙是最坚固的东西,不过靠北面沙漠那边的城墙大半截,给埋在沙子下面,剩下的两个‘凹’字形的城墙,露出沙面不到两丈高,以太少的身手,可跃过去。”   笑声爆响。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输了臂力尚未够吗?是否要比比脚力?”   博真道:“各位兄弟看吧!我们的太少变得多么讨人欢喜,老子这么糗他仍没有翻脸动手。”   君怀朴没好气道:“勿岔远了!”   虎义一肚怨气的道:“老博你勿老二说老大,你变得不厉害吗?自得宝暴发后,整天唠唠叨叨,十句话,十句废话。”   众人全笑弯了腰,差点没法保持行军速度。   博真反击道:“到中土来的暴发户,好像不止一个,是三个。”   宇文朔喘着气道:“真有趣!”   博真言归正传,道:“真正有防御力的,是南面城墙的两座角楼,东南、西南各一座,且建有地牢,老子便曾在其中之一睡了两夜。”   龙鹰问道:“有多高?两楼隔多远?”   博真道:“足有四丈的高度,相隔约千二步。”   君怀朴问道:“其他地方呢?”   博真今回老实答道:“事实上,统万较象样的,就是城墙和角楼。”   丁伏民道:“南墙应最坚固,因后倚毛乌素,防御的是中土方向来的敌人。”   博真赞道:“不愧当惯将军的,想法与别不同,南墙宽达丈半,还沿着城墙,筑有一排十多座墙堡,与城墙结合,里面可放置粮食和物料,设射箭孔,又可住宿,如被默啜占据,只这长达千多步,由墙垣、墙堡和角楼形成的墙关,我们若从无定河方向去攻打,难逾越半步。”   宇文朔问道:“统万离无定河有多远?”   博真答道:“约三、四里之遥,河水与古城间横亘着一列高大的土丘,给水流挡着风沙。”   符太怪声怪气道:“博老板,你的客栈够地方吗?”   博真微一错愕,方明白过来,大笑道:“你奶奶的!横着抬太少你进去,仍有足够的地方。”   众人齐声笑骂,谈谈说说,不单没旅途之苦,太阳的炎威亦大减。   日落后,众人在一处地势较低的丘谷扎营,预备晚膳。   荒原舞和龙鹰到一边说话,道:“依你估计,杀鸟妖的机会有多大?”   龙鹰道:“我如你般着紧,是誓不让他活着回大漠去,然公私须分明,不可让私人情绪左右大局。”   荒原舞道:“这个我是明白的。唉!近几晚不时梦见达达,看来鸟妖死期到矣。”   龙鹰记起当时令他们睚眢欲裂的情况,心内恻然,道:“我们须搁下杀鸟妖的事,直至机会来临。”   荒原舞道:“怎样的机会?”   龙鹰分析道:“表面看,我们人数占优,又有防御力强的长城,可是观之以前突厥人来犯,每次均能轻易突破长城的防线,虽说趟趟均攻我们于无备,仍可见对方对攻长城是驾轻就熟,故能得心应手。”   接着又道:“论实力,凭我们的经验,金狼军比得上我们的远征旅,一般狼军的实力,亦不在田归道的二千精锐之下,比之我们大唐边防军,一人可抵四至五个人,所以我们虽多上数万可投入战争的兵员,真正实力却及不上对方。”   荒原舞道:“我们大多数人有个错觉,就是以前我们既能以千多人,与数万狼军周旋,现在兵力相埒,兼具强大防线,因而不将狼军放在眼内。”   龙鹰道:“我本亦有此错觉,可是当在猛狼石上看足一天一夜狼军调动的情况,乐观轻敌的想法立告灰飞烟灭。以前我们可以避重就轻,永远不予对方正面硬撼的机会,可是,现在我们成为对方固定的攻击目标,就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粉碎了他们占据统万的行动,这场仗我们输定了。”   又道:“我所说的机会,将发生在突厥人被逼撤退的时候,我们就穿过他奶奶的毛乌素沙漠,穿过库结沙,于默啜退返大河北岸前,早十来二十天荡平对方夹河设立的后援营寨,然后等默啜送上门来,那亦是杀鸟妖的唯一机会。”   荒原舞大喜道:“明白了!”   桑槐拿着卷烟,来到两人身后,点燃,吸一口后递给龙鹰。   龙鹰毫不客气,接过后深吸两口,吞云吐雾叹道:“到骆驼堰前,我一直在怀念你老兄的卷烟,以卷烟论,你肯定是宗师级的。”   桑槐欣然道:“有鹰爷予以肯定,卷烟的身价立即不同。”   龙鹰将烟递给荒原舞。   荒原舞坚定地拒绝,沉声道:“待我亲手割下鸟妖的臭头,祭祀达达和其他族兄弟时,才吸这口烟。”   两人肃然起敬。 第十三章 统万长垒   十二天后,鹰旅浩浩荡荡的抵达统万古城,远看已比想象中壮观,愈接近,愈是叹为观止,如博真形容的,确只剩下一列墙垣,向毛乌素的一方给半埋在荒漠下,化为东一堆、西一块突出沙面的颓垣土堆,广布在方圆数里的沙漠边缘区。   可是,坟起横亘达千多步的南墙,仍是屹立不倒,没丝毫向风沙屈服的迹象,城高墙厚,西南和东南角的两座角楼,高起达四丈,比城墙高出近一倍,大致完整,以其所开的多排方形箭孔计算,角楼内部足有四至五层。   尤为特别者,是城墙朝南的一面,筑有十二座平城墙高度、俗称“马面”的墙堡,往外突出三丈,宽二丈,入口在城墙另一边。   龙鹰等再没法视之为古城的残余,而是长列成阵,由两座角楼、十二座墙堡,在城墙连接下浑为一体、别出心裁的沙漠战堡,如储存足够的粮水、战矢和物资,守之以死士,任敌人如何狂攻猛打,仍牢不能破,固若金汤。   堡楼阵四周处处沙柳,星罗棋布,带来荒原少许生气。   欢呼声中,众人入楼登墙,如抵新居,细察在未来一段日子须与它相依为命的长墙垒,可以怎样伺候迎合他们这批新主。   正要卸下装备,安顿下来,被龙鹰阻止,还着众人先离墙垒。   因还有一截长至十七、十八丈,将内城分隔为东、西两部分,方开始倾颓的隔墙,故众人集中在西墙垒下的废墟地。   龙鹰道:“大家明白了吗?”   符太哂道:“要摆空城计来设伏,有何难明的。”   博真恍然道:“难怪人人都说太少自幼生性聪明。”   符太没好气道:“大个子才真的风趣。”   丁伏民道:“鹰爷估计,咄悉匐的人何时抵达?”   龙鹰道:“明天之后,随时可至。”   又道:“我们骗过对方的先头部队便成。”   博真提议道:“墙垒外为旷野和荒漠,可藏身之处,惟有角楼和墙堡,我们可博对方长途跋涉后身疲力累,心内又无防备,故不会逐寸逐分地去看个究竟。”   桑槐附和道:“藏在两边的墙堡较稳妥,如我是探子,先登墙,然后到其中一座角楼瞧瞧,便当完成任务。”   龙鹰微笑道:“这就是碰运气了,最怕对方来的是整队先锋军。”   稍顿续道:“咄悉匐连受重挫,已成惊弓之鸟,兼失去大批箭矢、物资,今次不容有失。若我是他,会选在夜深时候,抵达统万,以避我方耳目,只要收到探城先头部队的灯火讯号,势不顾一切的全速赶来,绝不延误。”   宇文朔点头道:“理该如此。”   君怀朴道:“突厥人不惯徒步,肯定走得很辛苦,仍有力气早一步赶来的,当为对方里的高手,人数不会多到哪里去。”   龙鹰记起追捕“复仇者”的高手圑队,道:“人数在百人以下,如能尽歼之,可大幅削弱对方的实力。”   他们似闲聊远多于商讨军事大计,旅员们或站或坐,聆听头儿们的对话,神态轻松。符太坐在一个大包裹上,内里有六个盛水的大皮囊,全旅数他这个包裹最重,“血手”另辟蹊径的功底,使他成为最能负重的人,见龙鹰又耍卖关子的手段,斜眼兜着他道:“可以点睛了吗?”   龙鹰在莞尔声中,不敢怠慢,此时他成了唯一仍站着的人,道:“我的应付之法,是从做‘复仇者’领悟回来的,叫‘捉迷藏’。哈!”   众人齐声发笑,开怀不已。   博真站起来,移到龙鹰身旁,探手抓着他两边肩膊,忍着笑道:“各位兄弟,我们又重睹鹰爷将所有可闷出鸟儿来的事,说得绘影绘声、生动有趣的风范。没了他,日子将难过很多。谁猜得到他老人家的应付之法?”   说毕放开他,坐到桑槐之旁,道:“卷烟!”   又惹起另一阵笑声。   桑槐边掏烟,边道:“今趟并不难估,是化整为零,随机应变。”   龙鹰欣然道:“对!化整为零,是在两边挖坑,不用深,蹲下来从地面看不到便成。即使在白天,由于东、西两边的墙都塌了,须走上角楼之顶,尚要用神看,方能察觉,还以为是天然土坑。唔!我们就挖得像天然的土坑,乱敌之眼。”   众均称绝。   宇文朔道:“将己比人,刚才在下登上墙头,只朝无定河的方向看,也回头看后面的沙漠,对东、西两边瞥过几眼,因根本没想过在这么荒芜的地方,可见人踪。”   荒原舞道:“随机应变就是捉迷藏,人数不可以多,躲于一座角楼内,若有敌人登楼查看,便利用其多层的结构,顶上有台的特性,与对方捉迷藏。”   符太道:“谁懂得突厥人的手号?”   龙鹰举手道:“禀告太少,是小弟,看足一天一夜,什么都看懂了。”   符太颐指气使的道:“那就不用躲躲藏藏般麻烦,我们的人可附在登楼的四道石阶底下,如被发现,就动手宰人。角楼内那么黑,认路都有问题,除非举着火炬走进去,谅也映照不到阶底的位置,何况我认为他们不敢随便点火。”   博真赞道:“果然生性聪明,请鹰爷点将。”   龙鹰笑着道:“有请太少!”   众人喝采鼓掌,气氛炽热。   宇文朔叹道:“非亲历其境,怎晓得远征大漠之战,就是这么在笑谈里拼凑出来的。”   符太朝宇文朔微微欠身,然后好整以暇的道:“第一个不入选的,是鹰爷你。”   哗声四起,人人不以为然。   符太道:“你们没想过,这家伙一个箭步,再加远投,可比在角楼内的人更快抵达墙头,最快掌握全局。”   众人登时哑口无言。   宇文朔以“局外人”的身份赞道:“想得周详,鹰爷没用错人。”   符太向龙鹰笑语道:“我们的宇文老兄,快变成另一个高小子。”   不待他答话,喝道:“每座角楼有四个石阶底,可共藏八人。参加者须像我般体型修长,大块头不成。哈哈哈!”   博真恨得牙痒痒地骂道:“死小子!老子的体型不知多么完美。”   众人这才醒觉博真给符太算了一着,个个开怀失笑。   丁伏民道:“我们该派人知会无定堡,大总管自会通知大帅。”   符太乘胜追击,道:“就派大块头去,这里数他的脚力最强,告诉他无定堡内有个宝藏便成。”   人人笑弯了腰,博真本要反驳,旋即失守,和大家笑作一团。   龙鹰打圆场道:“伏民负责遣派。现我们先挖坑,然后造饭睡觉,一切留待明天去想。”   众人轰然答应。   当夜全体兄弟在长垒内的角楼和墙堡度宿,比起挤在营账内,宽敞舒适、暖和如春,个个睡至日上三竿,始被太阳的热气逼醒过来。   在丁伏民的组织下,一众兄弟开始做伏击战前的准备工夫,将装备送往两边的土坑,清除留宿的所有痕迹。   龙鹰和符太登上西南角楼的顶台,居高俯察远近。   他们挖出来的“天然陷坑”,有浅有深,且大部分处于低地,即使在灿烂阳光照耀下,不留心很易忽略,若在晚夜,等于隐形。   龙鹰随口问道:“你那晚去见闵天女,发生过什么事?”   符太并不卖帐,道:“自己去读。”   龙鹰道:“不是不想读,是想得要命,只是这里是战场,非是书斋,心情不同。”   符太道:“说得对,在战场上,该谈战场的事,有没有办法,令我和拓跋斛罗对撼?”   龙鹰道:“你有多少把握?”   符太苦笑道:“有一拼的信心,却没丁点儿把握。这家伙太厉害了。”   龙鹰道:“我有个心愿,就是大伙儿兴高采烈的来,我不想因有兄弟阵亡致败兴而回。”   符太皱眉道:“这个非常困难,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之际,还要控制伤亡,绝对不切实际,反令我们缚手缚脚。”   龙鹰道:“小弟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太少明白,勿做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事。那晚我在猛狼石看下去的情景,今天仍历历在目。看着他们调动、渡河、立寨,狼军不愧当代最强横的精锐之师,不过是平常的调动,处处可窥见阵式阵法,他们体内流的是战争的血液,与这样的雄师正面交锋实愚不可及。我们不是要击垮他们,而是逼得他们知难而退。突厥人善攻,却不善守,故此一退,我们的机会便来了。但仍不可让他们有可着力之处,否则我们赢回来的,可一场战争的全赔出去。”   符太道:“给你脱服哩!”   接着指着西北的方向道:“突厥的主力大军,将在数百里外,沿大河朝西套平原推进,这里的情况稳定后,我打算独自一人去碰碰,如拓跋斛罗出营散步,我会找他过几招玩儿。”   龙鹰道:“勿妄想,拓跋斛罗的任务是保护默啜,而默啜在哪里,金狼军就在哪里。你领教过金狼军的厉害哩!再多几个太少,仍没命回来。”   又劝道:“想想小敏儿吧!为了她,你不可做蠢事,否则你一个人死,后果却是两条人命。”   符太本想反驳,旋即颓然乏语,叹一口气。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人是要成长的,成长带来变化,更须负起责任。解决了咄悉匐后,你陪我一起到无定河实地视察,看可如何配合边防军打这场仗。”   符太道:“我要孤身一人,方可发挥我的能耐。”   龙鹰道:“没人阻止你,但先瞧清楚无定河这边的情况,可让你对敌况有更准确的判断。”   符太终于同意,点头答应。   龙鹰目光投往无边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心忖他们并非一般兵团,而是兄弟班的义勇团队,自愿参加,因而必须照拂每个人的意向和念头,此亦为乐趣所在。   心底里,他如符太般恨不得与拓跋斛罗生死决战,肯定非常痛快,如此罕有的高手,又不用像与台勒虚云般的感情纠葛,在没有任何心障下放手一战,是多么动人的事。   另一个他最想与之动手者,是田上渊,此人集“明玉”和“血手”之大成,强横处可和拓跋斛罗相比而不逊色,然而想归想,此一荣幸,必须留给符小子,否则将给他怨足下半辈子。   几可肯定田上渊会来,只是君子津遭擒的人已给送交郭元振处置,郭元振将大举搜捕北帮帮徒,乘机将北帮潜伏在边防区的势力彻底铲除,田上渊纵然有心有力,仍因失去与鸟妖的连系,不得不退,否则符小子将得到与深仇大敌一分胜败的机会。   另一个念头升起来,却不是具体的,模模糊糊,似实还虚。   符太讶道:“你想到什么?”   龙鹰奇道:“你看得到?”   符太道:“你的面容忽明忽暗的,似有难以解决的事,究竟在想什么劳什子?”   龙鹰头痛的道:“我的问题,是想到什么东西似的,偏说不出来。”   符太骇然道:“是否不祥的预感?”   龙鹰摇头道:“与魔种没关系。勉强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不久之前,曾经历过目下般的情况。”   符太不寒而栗的道:“或许你前生是统万人,现在重回故土。你奶奶的!勿骇老子,和你这家伙在一起,没一件事是正常的。”   龙鹰没好气道:“没听清楚吗?似曾经历过的,是情况而非情景。我的娘,终想到了。”   符太催促道:“快说!”   龙鹰道:“还记得那天校场之战后,法明问我有何感觉,我告诉他,有种非常无聊,不知干什么好的滋味,对于敌人来犯,或按兵不动,均像分别不大。”   符太抓头道:“这又如何?与眼前情况有何关系?”   龙鹰道:“先听老子说,法明当时指出我失去方向和重心,陷于被动,若不将形势扭转过来,就是给按着来打。”   符太不解道:“算我愚昧,我真的看不出现在是陷于被动。”   龙鹰道:“这样苦候敌人,不算被动,怎才算被动?对敌人我们更是想当然,岂晓得敌人一路南来,想法有否改变,会否生出怀疑。我的‘复仇者’忽然消失,理该惹起他们的警觉。例如怀疑‘复仇者’赶往附近的长城,通知我们的守军,以此法报复。”   符太道:“果然有点门路。”   又不解道:“我们可以干什么?”   龙鹰骂道:“你何时变蠢了,当然三军未动,敌情先行。就让我们两大老妖一起出动,探听敌况。”   符太神色变得凝重,道:“你好像想漏一点。”   龙鹰道:“想漏哪方面?”   符太道:“想漏了在毛乌素北边的火烧敌营,伤得对方太重,无以为继,不得不折西向默啜求援,那对方仍然会来,却是骑马来,可于任何一刻抵达。”   龙鹰一怔道:“对!若依其原定计划,直穿毛乌素,可比主力军早十多天抵达,但现在绕道走,至少多花十二天以上,说不定主力军已在他们之前到统万来,故咄悉匐纵不情愿,亦不得不去见默啜。我的娘!幸好想得到,否则被攻个猝不及防的将是我们。”   符太一个跟头翻下角楼,视四丈的高度如拾级登阶,头也不回的扬声道:“老子探敌去也。”   人人朝角楼上望来,不明所以。   龙鹰朝各方兄弟打恭作揖,道:“我们须立即改变计划,准备应付一场从四方八面攻来的硬仗。” 第十四章 小长城   瞧着符太迅速远去的背影,龙鹰似从最深沉的梦里苏醒过来的滋味。   现在所以立在统万古城的角楼上,实具有异常复杂的因果关系,自在后套偷听得默啜的作战计划,一条心的要赶在突厥人前面,先一步夺得统万,好像不如此做,这场仗是输定了。   可是,却没想过,为何以郭元振对无定河的熟悉,竟无一字提及统万?   原因非常简单,就是郭元振认为统万是无法守得住的,对边防军来说,是鞭长莫及,他们只可陈兵在无定河南岸,背倚长城,西凭无定堡,与突厥人展开对无定河控制权的争夺战。   对统万,非不欲也,是不能也。   假设赶往骆驼堰途上,没遇上咄悉匐的部队,他大概会先到无定堡,找张仁愿商量,看如何应付默啜以统万为基地的战略,然而,事情的发展充满宿命的意味,他和敌人互为因果的影响着情势的变化,到最后,守得住统万,等同赢得此仗的信念,深植内心之中。   纵然在梦醒的一刻,此念仍挥之不去,驱之不散。   事实亦确然如此,假设守得住统万,就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令默啜连无定河的北岸仍没法完全控制,遑论无定河。   龙鹰心内尚有个恐惧,形成于在猛狼石上亲睹突厥雄师的鼎盛阵容,判断出在河区交锋,默啜的赢面比他们大多了。   死守统万,或许是唯一生路,问题在于能否守得住?怎样去守?   龙鹰聚集全体兄弟,在西城范围共商大计,说出最新的评估,守统万的利弊。结论道:“要走,必须立即走,否则在打跑默啜前,再没第二个机会。”   人人神色如常,没一个人露出惧意。   丁伏民道:“我们的粮食足可撑二十五至三十天,必要时可吃对方被射杀的马,可是食水却是没法解决的难题,能捱多十五天已非常了不起。我是指装满所有水袋,还要省着来喝。”   博真拍头道:“我记起了,当年这里有个井,我还打水上来洗澡。他奶奶的!好像就在鹰爷现时立着的位置,不!该靠近南墙一点,唉!真后悔没记清楚。”   龙鹰闭上双目,往后移,又朝左动,最后立定,睁眼道:“该在我立处脚下,我感觉到水气。”   众人对龙鹰这类异乎常人的灵应,早不以为异。   荒原舞淡淡道:“我们何不以此作决定,如掘下去,确掘得地泉,留下来死守,否则立即离开。”   众人一致的附和。   龙鹰反犹豫起来,道:“且慢!我有掘到水的十足把握,那岂非等于大家都决定留下来,却没想过能否守得住。”   宇文朔道:“在下想先请教鹰爷,若你认定守不住,好该二话不说立即下撤离的命令,何用来找大家兄弟商量?”   龙鹰苦笑道:“是因舍不得也。守得住或守不住,忽然间成了胜败的关键,亦是唯一可令默啜知难而退的手段。”   荒原舞插言道:“近百年来,大漠最著名的一役,莫过于回纥之主菩萨领五千精骑,于马鬣山打败突厥的十万兵,威震塞北。今天我们的人数虽远及不上菩萨,可是鹰爷比之菩萨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有墙堡阵为阵地,隔岸郭大帅遥为呼应,西则无定堡牵制敌人,鹰爷何须犹豫?”   众人鼓掌喝采,士气昂扬。   荒原舞沉声道:“我还有个深一层的考虑。”目光投往南墙,眼睛流动着丰富的感情,续下去道:“我们大伙儿随鹰爷转战千里,生死与共。今回一是全体战死,一是个个活着,在正常情况下,这绝不可能,可是眼前的墙堡,却提供了这个可能性。”   博真喝道:“兄弟们上!动手掘井!”   欢呼声震天响起。   井口的边缘在不知被风沙掩埋多少年后,重见天日,众人更是小心翼翼,挖走塞填水井的泥沙,免令内壁受损。看井口的大小型制,是口大井。   丁伏民提议在南墙向沙漠的一边,依隔墙分东、西的形势,在千步的范围内,东、西各深掘两道半月形的陷坑,作为北面的屏障,同时保护成了命脉的大水井,一举两得。又于隔墙外的位置,多掘一道陷坑,成最外围的屏障。   他的提议获所有人赞许,由于土质疏松,是可以办到的,问题在时间长短。丁伏民是懂工事的能者,在远征大漠期间早显露这方面的才华,遂领导正闲着的兄弟,定下挖掘的位置,动工挖掘最外、最长,也是最花工夫的外围护坑。   由于下面埋着的是废墟,龙鹰提出当掘到建筑物的残余时,凿之为大小石块,运上墙堡储存,以作远距制敌的利器,剩下的部分,形成凹凸不平,至乎尖利的坑底,增加陷坑的杀伤力。   包括龙鹰在内,人人投进战争工事去,众志成城,不但不以为苦,还兴高采烈。到太阳移过中天,众人生火造饭,趁机好好歇息。瞧着已具雏型、长达千五步最外围壕坑,众人生出令他们满足的成就感。凿出来石块,放在靠墙堡的一边,好送往墙堡去,沙泥就在另一边堆高,加强护坑的防御力。   水井旁堆成几座小山般的沙泥堆,份外令他们宽慰,挖下去的深度逾两丈,依龙鹰的感应,再深挖半丈,可达地泉。   博真自告奋勇,负责水井的最后一程,虽说是大井,但井内的空间,只容一人在井下挖掘。   吃饱肚子,龙鹰吸着桑槐送过来的卷烟,叹道:“这东西能捱多久?”   桑槐道:“省着吸,可捱个一年半载。”   龙鹰喜出望外道:“竟可以捱这么久?”   桑槐苦笑道:“每赢一仗,限抽一根,当然可捱这么久。”   众人爆起哄笑。   容杰担心的道:“最怕未完成外围的长坑,敌人已至,也令我们没法完成四道内坑。”   君怀朴道:“太少回来时,该还有一天、半天的缓冲时间,所以太少愈迟回来,愈好!”   丁伏民道:“还有派往知会大总管的赖东,此时该抵达无定堡,不知大总管如何反应?”   宇文朔道:“只要张总管想想鹰爷在南诏守风城的往绩,便晓得我们在干什么。”   权石左田奇道:“是怎样的往绩?”   宇文朔向未听过此事的荒原舞等人讲解一遍,道:“在中土,鹰爷、万爷和风公子凭百人之力,据风城击溃敌人十多万的围城军,乃街知巷闻、人人津津乐道的事。”   龙鹰谦虚道:“纯为运数。”   宇文朔问道:“请你老人家多解释几句,凭的是何运数?”   众人起哄附和。   龙鹰再抽一口烟,递还桑槐,道:“所谓运数,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八字真言,在天衣无缝的配合下,我们尽得天时、地利、人和外,还要‘活守’。若只将目标局限守稳我们统万的小长城,不但失主动,还沦为捱揍之局,就看何时被攻陷,大帅和大总管亦被压至动弹不得,只能坐看。”   虎义拍腿道:“小长城,说得好。我们的宝贝墙堡,由此刻开始正名为小长城,壮我们的威势。”   众皆呼绝赞同。   管轶夫问道:“何谓活守?”   龙鹰道:“活守就是时而以守为攻,时而以攻代守。在不同的形势下,随机应变,诈敌、惑敌、诱敌、误敌、陷敌,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就是不住削弱对方实力,令对方的攻城军出现不稳的情况,扯着对方全军的后腿,营造出我方援军可不住冲击对方的形势,逼敌人在两条战线苦战,惨失主动。”   博真兴奋的道:“老子虽曾随鹰爷学习兵法多时,显然尚未满师,看不出区区百丈长、又局困一隅之地的小长城,怎可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龙鹰向君怀朴道:“怀朴可否为小弟解答老博的疑问?”   君怀朴英俊的脸庞现出笑意,眯眼盯着博真道:“先答我一个问题,敌人对我们的认识有多少?”   博真一怔道:“该什么娘都不晓得。”   君怀朴赞道:“果然没有浪费跟随鹰爷的日子,学晓了不用学也懂得的基本功。”   没人想过一向不爱开玩笑的君怀朴,竟戏弄博真,无不失笑。   虎义挨往博真,笑道:“还不明白吗?敌既不知我,还以为是上级派来一群温驯待宰的羔羊,我们便可大玩花样。至于是何花样,留心听鹰爷的指示。”   龙鹰打手势示意君怀朴说下去。   于鹿望野与突厥名帅丹罗度的决战,君怀朴受命于屏岭之颠,指挥全军进退,战绩辉煌,尽显其长于军事战略的才华。   在鹰旅内,丁伏民善工事和守城,君怀朴长于兵略,实为守小长城的绝配,可让龙鹰制定大方向后,放手击敌。   现时看似闲聊,骨子里却是战争前最重要的军事会议。   君怀朴道:“永远勿忘记,突厥狼军的战斗经验,不在我方任何人之下,能成领军大将者,都是从战争里打出来的,故深谙攻防之道,在摸清楚形势前,不会鲁莽大举攻城,而是采取包围、威慑、恐吓、试探、扰乱的诸般战术,所以,只要能使对方以为我们只是一支不知走了什么倒霉运的普通边防部队,便完成诈敌的壮举。”   龙鹰领头鼓掌,赞道:“怀朴说出了小弟的想法。我们分三班轮番休息,让敌人低估我们的兵力,荒月弓、弩弓在初战时备而不用,到敌人大举来犯,才以最佳武器迎头痛击,弩弓则只用于墙头上。”   问丁伏民道:“我们有多少弩箭?”   丁伏民道:“逾二万枝,是大帅近几年内赶制出来,每人都背着五十枝强弩箭,箭锋均涂砒霜,杀伤力极大。”   龙鹰道:“我方如前般组成特击队,入选的资格是必须在深入敌阵后,有全身而退的能耐者,在哪种情况下出击,须对方部署尘埃落定之后,但有个情况,绝不可错过。”   丁伏民讶道:“是哪种情况?”   龙鹰现出诡异表情,冷然道:“就是黄尘暴起之时。兄弟们!开工哩!”   太阳下山后一个时辰,大外壕坑终告完工,齐心合力下,又生死攸关,四百多人在短短六个时辰内,完成了一个千人工事兵至少三天时间方能完成的军事工程。   水井亦告功行圆满,涌出泉水,且长取长有,众人在未来若于井旁取水沐浴洗澡,肯定非常痛快。   晚膳后,众人开始掘内坑。   掘不到半个时辰,龙鹰生出警觉,喝道:“有人来!”   来的是往无定堡去的兄弟赖东,随行的是田归道指挥的运粮队,物资装备由百多头骡子负载,浩浩荡荡直抵小长城。   众人欢声雷动,予以热烈欢迎。   随来的全为田归道的子弟兵,乃自己人,立即卸货,在丁伏民的指示下送往小长城各处。   田归道欣然道:“主要是粮货、食水和箭矢,还有火油、烟花讯号箭、甲胄衣物、小量木材和各式杂货用品。我的娘!怎可能掘得这么快,还有水井。”   他和龙鹰步上墙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墙北的情况。   龙鹰笑答道:“这叫人人同心,利可断金。你们怎会来得这么快?”   田归道道:“全赖张总管当机立断,短短半个时辰张罗力能运送的物资,用木筏藉无定河的水力放流而下,黄昏前刚好抵达离这里最近的飞鸟渡,从那里走来不过七里远。总管着卑职问鹰爷,须否我们留下来助守?”   龙鹰断然道:“万万不可!无定堡没了你老兄怎成?”   田归道清楚龙鹰说的为事实,论战略性,无定堡比统万重要多了。道:“卸货后,我们立即回去。”   又道:“据探子回报,仍未见狼军踪影。不过,没人敢掉以轻心,因狼军从来都是忽然出现。”   龙鹰问道:“张总管支持我们守统万的计划吗?”   田归道沉吟片刻,道:“张总管说,若守统万的不是鹰爷,他立即下令撤走。可是既然是鹰爷,使他记起郭大帅叮嘱过他的一番话。”   龙鹰好奇起来,示意他说下去。   田归道道:“郭大帅曾向张总管指出,绝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去判断鹰爷出人意表,甚至看似疯狂的行为,因鹰爷非常人也。”   龙鹰苦笑道:“张总管于此时记起大帅说过的话,可知守统万之举,在他眼里是疯子方做的事。”   田归道道:“我却对鹰爷有十足信心。哈!好东西来哩!”   他两个手下大汉,一头一尾肩托着黑黝黝长棍似的兵器,从西阶登上墙头,朝他们如飞跑来。   龙鹰一怔道:“给我的?”   田归道道:“由于不能用接天轰,只好为鹰爷找相近的代替品。此棍名‘雷霆击’,是郭大帅请边疆最著名铁匠精心打制,以熟铜为主料,掺以精钢,火炼煅打九个月始成,较特别的是一边的九孔雷球,挥动时可发出尖啸,以寒敌之胆。另一端是尖锥,在鹰爷手上,肯定世上没有能挡得住的甲胄和盾牌。”   龙鹰从两人肩上取下雷霆击,咋舌道:“我的娘!足有一百二十斤重,比我还要重。”   田归道担心的道:“会否过重?我们试过把玩,撑不到半刻钟已手软。”   雷霆击一端是拳头般大的开孔圆锤,另一端锋尖呈青白色,在月照下闪烁生辉。   龙鹰揣揣重量,不经意的道:“该还可以。”   又赞道:“好家伙!”   说罢手往上挥,雷霆击如没重量的打着转直上夜空,发出尖啸。   小长城内外所有人,目光全被吸引,看着正旋动登空的可怕武器。   田归道和两个手下,不能相信、目瞪口呆的仰首观看。   到达五丈的极限后,雷霆击回落,直掉下来,下一刻握在龙鹰横探开去的手掌内。 第十五章 如芒在背   符太从楼顶下来,蹲下,瞧着在“龙床”坐起来的龙鹰。   所谓的“龙床”,是一张羊皮地席,属田归道送来的物资,对他们是豪华的享受,特别的待遇,否则就要睡石地。在张仁愿照顾十足下,墙堡有情,成为可安居之所,能抗御晚夜沙漠刮过来的寒风,将被子由头盖至脚,视无箭孔不入的毛乌素风沙如无物。   龙鹰的“帅室”,位于西南角楼最上的第五层,三丈见方,高一丈,非常宽敞,让龙鹰一人独占,非为优待,而是因此层最近上面的角楼高台,为储存如石块、箭矢诸般战略品的重地,压根儿容不下两个人。   东南角楼同一情况。   挖掘壕坑的声音传上来,就像在西京的七色馆,兄弟们彻夜赶工,只不过现在不是制合香,而是为战争做准备。   符太这么的来找他说话,非是首次,曾发生在大漠征战期间,探敌后立即来向他报告,此刻帐幕换了角楼顶层。   符太双目闪动兴奋的精芒,道:“想不到打了个转回来,我的娘!竟然多了个水井,水质清甜,比其他什么娘的水更好喝。”   龙鹰揉眼道:“有楼门不入,却爬墙进来,想当小贼吗?”   角楼的入口,开在墙头处,进入的是下一层,底下尚有三层,共五层,底层是地库。   符太哂道:“就算作贼,老子亦是大贼,偷的是敌方主将的命。你奶奶的!有否想过井下的地泉,流往何处去?要不要老子先去探路?唉!想起便有急不及待的兴奋,索命鬼般从另一端钻出来,择肥而噬。”   龙鹰伸个懒腰,活动筋骨,道:“肯定另一端在无定河底,快报告,小弟还要去挖坑。”   昨夜龙鹰工作至三更天,另一批休息够的兄弟接手后,痛快的在井旁洗澡,然后上来睡觉。   符太道:“我们算漏了鸟妖。”   龙鹰道:“不是算漏,而是无法兼顾,幸好现在采定点攻防之策,非是高原大会战,鸟妖的鹰探能发挥的作用有限,不用那么担心。怎样?敌人正大举来犯,对吧!”   符太道:“该说是大举准备。”   龙鹰抓头道:“有何好准备的?”   符太道:“一直以来,我对无定河存在错觉和误解,以为不过是一道较大的河,最后注进东面的大河去。可是,当我亲临其地,方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龙鹰讶道:“你似到无定河做过实地观察。”   符太索性坐下来,抱着两脚,得意的道:“终引得我们看似无所不晓的大混蛋,说出这句无知的说话来,可知你对无定河的认识,不比老子好多少,让老子给你来个当头棒喝,无定河非但不是一道河,且不止是个河区,而是一头能在荒漠区张牙无爪的庞然巨物,称王称霸,谁都须瞧它的脸色做人,因话事的是它。”   龙鹰听出趣味来,问道:“先答我先前的问题。”   符太悠然道:“只要你离开统万,这一片沙漠仍可逞威风的鬼地方,便立即投进无定河的怀抱里去,避都避不开。”   又问道:“你睡醒了吗?”   龙鹰没好气道:“比你更清醒,说下去。”   符太道“我发现了敌方的先锋部队,在乌水西北面的契吴山分三处地点扎营,大肆砍伐树木,每组营地约万人,只从军力分布,不用我多说,你老人家亦晓得敌人已掌握形势,且来势汹汹,准备一举拿下我们的墙堡。”   龙鹰叹道:“他奶奶的,河原又遭灾劫了。”   黄土高原的植被已越来越少,何堪再遭砍伐,大面积地毁坏森林和草原,徒令水土流失更趋严重,底沙泛起,此消彼长下,沙漠如脱缰的妖魔,吞没耕地,填塞河湖,统万便是这样地由水碧山青,变为被湮埋的废墟。   符太哂道:“亏你仍有伤春悲秋的闲情,敌人摆明三路进军,第一路直逼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的无定堡,压得无定堡的张仁愿没法向我们施援。”   龙鹰点头同意。   符太续道:“第二路军,将沿乌水东岸推进,抵无定河北岸后,沿河东行,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交汇位置,设立据点,截断我们南归之路,将我们完全绝对的孤立。”   龙鹰道:“剩下来的万人部队,就是用来收拾我们。”   符太道:“是谋定后动,准备十足,制成了有效的攻城工具后,来个忽然突袭,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拿下统万。”   龙鹰赞道:“太少的兵法愈来愈了得,只看对方立营的布局,可将敌人的战略,了然于胸。”   符太阴恻恻的笑道:“我的兵法毫无长进,长进的是老子的耳朵,直追大混蛋。在乌水苦候整个时辰,终遇上对方的将领到来视察形势,偷听个一清二楚。对方十多人里,有个叫狄高寒的年轻将领,颇有智谋,我差点想出手宰他。”   龙鹰道:“还听到什么?”   符太道:“说不到半刻钟,他们离乌水往附近高地继续视察,我只好随水潜往无定河的主干流,横竖有时间,顺道摸清楚无定河的形势。”   龙鹰道:“难怪太少忽变成无定河的知心友,原来曾经游河。敢问太少,有哪方面可启发小弟的?”   符太道:“要明白它,须登山涉水,再加想象力,方可得点真相。大致来说,无定河主干流,十足一张半月状的大弓,向着毛乌素流去,整个区域以百计的大小河流,全以它为归宿,随它注入东面的大河去,也令无定河的势力,影响着方圆数百里的地域,每个河塬区、梁涧区、风沙区、黄土丘陵沟壑区、南北草野带,均和无定河及其支流有纠缠交错、没人弄得清楚的关系。想打赢这场仗,首先须清楚无定河,其他全为废话。”   龙鹰道:“依太少之言,最接近统万的,该为海流兔河,对吗?”   符太说过,敌方其中一路军,会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主干流交汇处,截断往南的通路,孤立统万。   符太道:“就在南面长丘的另一边。海流兔河从北朝南流,宽窄无定,快马也要走个半时辰,方可抵达主干流。可是当两河合一,继续东行,不到三里,就是从东北方攀山越岭、蜿蜒南来的长城,也是鸡鹿塞所在处,塞东三十多里,更是大帅现时的行府银州。”   龙鹰精神大振,道:“我的娘!原来统万的位置如此具战略价值。”   符太道:“刚才我遇到老博等,着他们勿跟来,就是要和你详谈,让你明白,默啜看中统万,有他的理由。可是,当统万落入我们的手里,统万立成可拖着他整个进攻大计后腿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所以来的三万先锋军,有二万人摆明是来收复统万的。你奶奶的城墙,如老博所说的,绑着脚仍跳得上来,刚才老子几下手势,爬上角楼之顶,不计对方高手,三千金狼军,个个具此能耐,这场仗如何打?”   又道:“那些辛苦掘出来的陷坑,可轻易掩盖,大步走过来。”   龙鹰洒然道:“太少害怕了?”   符太微笑道:“去你的娘!老子何时怕过。他奶奶的,现在兴奋得热血沸腾,打这样的仗才够味儿,又叫学以致用,只要死不掉,我的‘横念’肯定臻达化境。但却想听你有何保命之策。”   龙鹰长身而起。   符太陪他站起来。   龙鹰从容道:“技术就在这里!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听过什么他奶奶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吗?任对方如何人多势众,我们这里地方浅窄,能光临者始终有限。我们先来个示敌以弱,任对方杀上来,请君入瓮。第一战最为关键,重挫对方锐气,接收所有攻城的战利品。想站稳阵脚吗?没那般容易,老子永不让他们有惊魂甫定的机会。来!给你提醒,我们到井底探路去。”   符太若无其事的道:“不!我很累,你刚休息过,由你去。”   龙鹰呆瞪他。   符太认输道:“我不想到下面去,因尚未满师,怕给闷死。”   龙鹰一怔再怔,大笑去了。   龙鹰翻下墙头,落在水井旁,博真、宇文朔、荒原舞和几个兄弟,正在打井水喝,人人眼现惊异之色的打量他。   博真瞪他两眼后,两手连环用力扯了个盛满清水的木桶上来,一手将桶子提高,送到龙鹰面前,道:“桶子原来这么重要,没有它,喝水不会痛快,洗澡更不用说,鹰爷请用!”   龙鹰不客气的双手捧着桶子,倒了两大注进口内,上半边身全给溅湿,赞道:“棒极了!水从未试过这么冰甜。”   见宇文朔仍在注视他,若有所思的,奇道:“我今天有何不妥?”   荒原舞道:“因我们从未见过鹰爷这个模样,披头散发,又像头发忽然长长了,两眼异芒闪闪,天神降世似的。”   另一兄弟道:“无声无息下,忽从上方落下来,一时没认清楚是鹰爷,定神瞧清楚,仍不能肯定,感觉很吓人。”   龙鹰将桶水交还博真,两手摸头,果然发长披肩,因忘了结髻,移到井口,探头照看,深达三丈的井底水反映出个模糊的倒影,虽不清晰,大致有个谱儿,一怔道:“对!连我都认不出是自己,满脸胡须的。”   刚才要下井一探的豪言壮语,立给井底的深度拂得云散烟消,想起拿达斯要塞,地底河暗无天日、窒息幽闭的可怕经历倒灌入脑际,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目下的形势,不宜节外生枝。   博真凑过来朝井底看,道:“怎可能瞧得见的?”   宇文朔不理会他,向龙鹰道:“在下有个提议,鹰爷就保持这个可令任何人见而丧胆的模样,穿上甲胄,再加丈二长的雷霆击,肯定连熟人都认不出是你。”   龙鹰点头道:“好主意!”   又道:“谁陪我到南面的高丘看看?”   宇文朔道:“在下如何?”   龙鹰问道:“还有谁?”   博真道:“我去掘坑!”   荒原舞道:“沙漠和荒地的河最壮观,岂可错过?”   三人同时跃登城墙,翻往另一边去,走不到三丈,符太从后方追上来。   龙鹰笑道:“太少不是累得去了睡觉吗?”   符太没好气道:“我也没想过你是从地面去探察下面的地底河,所以追上来看你出了什么娘的岔子。”   大笑声里,四人全速奔往横亘南面的长丘。   龙鹰对符太深刻的体会,终感同身受。   他们登上最高的土丘,荒漠上一个个波浪般起伏的深黄色沙土丘,四面八方的从脚下延伸到天边,一丛丛的沙柳,或疏或密,无处不在地点缀着眼前由无垠沙土混成的黄色荒原,为它披上薄薄一层,又是百孔千疮的绿色轻衣,黄绿斑驳,形成统万原荒芜、苍寒、贫瘠的独特地貌。   朝南俯视,一道河流穿破单调的半荒漠地带,冲刷成陷下去的河峡,两边坡道大致陡峭,但亦有可骑马走下去倾斜度缓和的坡段,就在眼前蜿蜒朝南淌流,正是符太所说的海流兔河。   海流兔河起始的一段河水清澈,之后逐渐变黄转浊,以最清晰的方式,说明大河中、下游水质混浊的原因,含沙的水,最终仍是注进大河去。   在数十里外远处,无定河现出真身,接收了海流兔河的流水,虽因着地势时而高起,时则低伏,难窥全貌,可是因无定河流经处而产生的地势变化,受河水滋润沿河成树成林的植被带,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无定的无定河,却是有迹可寻。   他们目睹的是黄土高原上荒漠的奇迹,无定河“柔弱胜刚强”,凭借地底下珍贵水源“万泉一心”的支持,于河道无定、浅深无定、季节无定、水量无定、清浊无定的奇特高原环境下,与毛乌素沙漠纠缠抗争,顽强地从源头先朝东北行,转东、再往东南走,流向三变,形成向着毛乌素“无弦大弓”般的河道形状。永不臣服的流动,在荒原刻出巨大而执拗的河曲,汇成蜿蜒前行的水道,最终投入大河的怀抱。   无定河能在荒漠区杀出一条活路实在不易,其地势的复杂多变,恰为它骄人的战绩。天长地久,长途跋涉,见魔杀魔、遇妖斩妖的,冲刷出一道道峡谷,两岸沙山连绵、崖陡壁立、千回百转,可以“百曲千弯”形容之。   莽原、沙漠、峡谷、平川、千沟万壑,正是无定河一手创造出来的天然奇景,因它而存。   符太遥指东南方的山峡,以识途老马的姿态,道:“看!那就是我们他奶奶的鸡鹿塞!”   符太指点处,是由红石构成,朝上高耸,环列如屏,又中有裂口的山障。   无定河就从十多丈宽的断涧流过去,东西悬崖对峙,险峻雄奇,非常壮观。   长城从东北无限远处攀山越岭而来,连接崖断处的东边,再从西崖继续行程,延至视野外看不见的远处,倍添鸡鹿塞的威势,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红峡映日,耀目生辉。   鸡鹿塞所在的红石峡,正是长城的交叉点。其军事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被攻陷,突厥狼军可长驱直进,兵逼西京。无定河正是此长城雄关的守护神。   龙鹰叹道:“什么示敌以弱,引君入瓮,全不管用,敌人不来则已,来定是卯足全力,狂攻猛打,不容我们有丝毫喘息空间,直至我们彻底崩溃,是个胜者全取、败者尽失的消耗战。他奶奶的!我们须改变以往的战法,就像高手过招,永远留有余力。个人争雄决胜,叫变招,我们则是变阵,想不说句刺激过瘾也不成。”   荒原舞问符太道:“敌方的首轮攻击,可出动多少人?”   符太轻松的道:“不过区区二万人。”   宇文朔失声道:“二万人竟属区区之数?”   符太从容答道:“勿看墙堡长相低矮丑陋,却极可能是大地上最坚固的阵垒,不当它是城,登时可令你对它有全新的感受和看法。敌人轮番来攻打我们,我们就轮番的去守。我方的厉害法宝就是两楼十二垒,守以最适合巷战的超级强弩,又不用太花气力,撑个十天半月毫不稀奇。对方得那区区二万人,怎供应得来?”   荒原舞笑道:“就要看我们鹰爷的英明领导了。”   宇文朔不好意思的道:“请恕新丁无知。”   龙鹰猓手搭着宇文朔的宽肩,道:“包保宇文兄在几天内脱胎换骨,不但由新丁变熟丁,且成无敌猛将。想想我们在君子津如何杀敌,即将来攻的二万狼军里,肯定选不足这么多高手来,就将我们的小长城当为加强百倍的君子津便成。他奶奶的!今仗胜败关键,系于默啜不晓得守统万的是我们,否则不会让先锋军来送死,这场硬仗不容易捱,但绝对捱得过。要到默啜察觉有异,指挥主力大军来攻,真正的考验才来临。”   符太接下去道:“若我们真的孤立无援,矢尽粮绝之时,就是我们命毕的一刻。但勿忘记呵!无定河的另一边,有郭大帅主持大局。”   又指着西南方,道:“那边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有张仁愿镇守;下面田归道的二千精锐,配合边防军,日夜出击,牵制着已被我们大幅削弱的狼军,形势只会对我们愈来愈有利。再加上我们的鹰爷可随时由地下河从敌人的大后方偷袭,又一路杀回来,内外交煎,捱不下去的将是敌人,非是我们。”   宇文朔和荒原舞第二次听到符太提及地下河,第一次以为符太开玩笑,此刻方醒觉事关重大。   符太补充道:“当年这小子,就是凭地下河道,偷进突厥人号称永不会被破的拿达斯要塞去。”   龙鹰苦笑道:“这小子又在作弄小弟,不过确值一试,大不了爬回来。”   荒原舞道:“指的是否井底接通的地下泉?”   宇文朔别头后望,咋舌道:“距离达三至四里,有可能吗?最怕遇上地底瘴气。”   荒原舞道:“还有若支流众多,极易迷途。”   符太笑道:“顶多白走一趟。哈哈!”   龙鹰狠狠道:“亏你笑得这么开心。依小弟一路走过来的感应,下面正是海流兔河的支流,只不过藏在地底下三丈的深处,不知多么顺畅无阻,顺流而下,花的只是两、三盏热茶的工夫。太少不随小弟下去,是错失克服心魔的良机。”   符太道:“不要哄我!”   龙鹰骂道:“不识好人心。”   宇文朔和荒原舞为之莞尔。   龙鹰道:“这样吧!第一趟小弟一个人去,抱着浮木随水漂流。如若成功,第二次整团人出动,活守活袭。咦!”   三人循他目光瞧去,起始时什么都见不到,半晌后无定河北岸百多里的远处,隐见扬起的黄尘。   宇文朔道:“敌军来哩!”   龙鹰道:“是敌方探路的先头部队,人数少于一百。攻城战将在三天内发生,我们回去。” 第十六章 阵而后战   午后忽然刮起风沙,任他们多么想继续下去,仍不得不放下手上工作,避进楼堡内去。然而,毛乌素吹来的风沙,仍不肯放过他们,从箭孔无隙不窥地钻进来。   对寻常风沙可起点遮挡作用的角楼和“马面”墙堡,被废去武功,黄尘无处不在的肆虐逞威。   有人提议在楼内堡里竖营账,但并不可行,最后由最具旅途经验的博真妙想天开,将一束束捆着的箭矢,塞进箭孔去,四百三十一人一起动手,没半个时辰解决了沙灾,一举两得,箭孔且成为储箭的最佳设施,既可挡箭,又方便取用,爱用那一格,将塞孔箭束移走便成。   众人喘一口气时,风沙倏止,像来时般的突然。   小长城外仍尘沙漫空,视野不清,要待沙尘一片一片的从高空洒下来,尘埃落定,方还他们碧空荒原。   众人从小长城内走出去,在楼顶墙头审察灾情。   龙鹰等一众领袖,立在西南角楼之顶,俯察陷坑的情况,东一个,西一个,广布数里之地的废墟遗迹,全蒙上深黄色的尘沙,壕坑变浅了。瞧着北面茫无边际的毛乌素沙漠,波纹荡漾,人人犹有余悸。   宇文溯道:“若再多来几场像刚才般的风沙,我们辛苦掘出来的地坑,将告完蛋。”   荒原舞的目光落在封盖妥当的井口处,道:“如能引水注进坑内,壕坑可升格为浮沙坑,威力更大。”   容杰怀疑道:“有可能吗?”   荒原舞道:“非不可能,是没时间,须将水一桶桶打上来,倒进坑内,剩是外坑可花我们多天工夫,何况两道第二重的外围陷坑,只完成了部分,内坑则尚未开掘。”   权石左田道:“只处理两道内坑又如何?可掘得阔一点,又近井口,倒水方便多了。”   博真道:“不用另外花工夫,不过先要解决渗漏的问题,可将帐幕割开,铺垫坑底、坑壁,然后大家站在坑内洗澡。哈!又是一举两得。”   众人齐声赞他富想象力,更联想到他若不是这么的一个人,绝不会凭一张鬼画符般的藏宝图,万里迢迢的到大漠去,又踏破无数铁鞋似的去寻宝。   丁伏民瞧着水井道:“此口水井已成了我们的命脉,我一直在担心给敌人发现,不知会采哪种手段破坏,现在解决哩!用沙土覆盖便成,又有隆起的坑墙遮挡敌人视线。”   符太道:“大局已定,尚欠阵法,到鹰爷说话了。”   龙鹰别头看着尚未见敌踪、横亘南面的长丘,道:“先做饭,我们边吃边说。”   黄昏。   众人聚在“西城”水井的空地,共进晚膳。   龙鹰发言道:“现在形势清楚分明,皆因敌我均没什么好选择。”   吸引了所有兄弟的注意力,全体静下来,龙鹰悠然道:“在现今的形势下,敌人仍是人强马壮,气势如虹,可是我们占据统万,却成为狼军附骨之蛆,一天未能拿下统万,狼军未敢大举进攻无定堡,怕的是我们和大帅两边夹击。故此!老天爷安排我们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令我们成为了能影响整个战局最决定性的因素。守得住!我们便赢了。”   众人齐声吆喝。   龙鹰欣然道:“情况一如我们远征大漠,凭千多人的军力,牵制着称霸草原的突厥雄师,改变叮整个大漠的军力平衡,令默啜到今天才能重整阵脚。所以,今战实为上一战的延续,不同处在于我们再非当年欠缺经验的一群家伙,而是身经百战,又曾发大财,吃过苦,享过荣华富贵,不论实力和作战默契,均堪称傲视当世的劲旅。”   博真以他嘹亮高亢的声音带头欢呼,状若疯狂。   龙鹰待各人安静下来,从容道:“当年大漠征战,在伤亡上,比起敌人是微不足道。今趟我们更要创出在战场上未出现过的奇迹,就是在小长城的攻防战里,我们须不失一人。虽然,非常困难,我却可保证非不能办到,关键处是如何摆这个城阵,定下基本的阵式,然后随机变化。”   博真摇旗吶喊的大喝道:“说得好!”   桑槐燃着卷烟,递给龙鹰道:“鹰爷请用烟。”   龙鹰接过,狠抽一口后,送往身旁的博真,接下去道:“大方向是逼敌人打巷战。”   虎义一怔道:“何处有巷?”   符太哂道:“老虎你好像第一天认识我们的鹰爷,怎可能清楚明白地直话直说,他所谓的‘巷’,指的是我们的千步墙头和隔墙,次级的巷就是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   管轶夫笑道:“博真没说错你,太少真的很聪明,至少比老虎聪明。”   符太想反击,自己先笑起来。   宇文朔道:“和大家在一起,战争可变得轻松有趣。”   君怀朴道:“幸好这区没出产高大的树木,檑木撞墙那一套没法使用。”   荒原舞笑道:“这叫得地利,统万更是享负盛名的坚城,绝无偷工减料,且是加料。”   桑槐道:“所以不要看我们的小长城残残破破的,却是经得起考验,只敌不过风沙吧!”   君怀朴道:“统万位处毛乌素的风沙区,气候直接受影响,温差极大,白天热得要命,晩间冰寒彻骨,利守城不利攻城。敌人攻我之法,必须凭优势兵力,轮番来攻,只要能抵着对方第一天的攻击,也是最猛烈的几波攻浪,其势必颓,寒夜至时,更不得不退,那时将轮到我们去找他们的晦气。”   龙鹰赞道:“怀朴说得中肯,分析入微,寒暖更可在白天发生,一旦长云掩日,气温骤降,加上风沙,狼军也消受不起。所以今仗的关键处,在‘以逸待劳’四字。”   荒原舞道:“第一天我们肯定守得绰有余裕,因对方摸不清我们的底子,茫然来攻;可是第二天的攻城,会采取更适合的策略,不再那么易挡。”   龙鹰同意道:“故此,第一夜的反击最为重要,他们以雷霆之势攻我,我则以雷霆之势反扑,礼尚往来。这方面容后再说,先要说的,是我们的小长城阵,务求守得固若金汤,使敌人难动摇小长城分毫。”   众人留心聆听。   龙鹰语调铿锵的道:“两边城楼各百人,其他全集中在十二座马面墙堡,并在内坑这边堆起泥丘为防线,同时保护水井,不可让敌人越雷池半步。”   丁伏民提议道:“可于十二座马面墙堡向着这边的入口堆三尺高的泥墙,必要时退入马面墙堡内,守以弩箭,包保敌人来得去不得。”   人人称善。   博真问道:“墙头如何?”   龙鹰道:“墙头是主战场,任敌人攻上来。所谓任敌人上来,就是他们必须捱得过从角楼和马面墙堡射出来的弩箭,又或从角楼顶掷下来的石头,方有到主战场与我们交锋的资格。而角楼接连墙头的入口,用伏民提议的方法处理,封以三尺高的土石,守以强弩。当然,角楼朝墙头的数层箭孔,亦为施射的好位置。”   巷战里,弩箭威力惊人,因可上架待发,八个弩弓,分四轮施射,连续不断,任你武技如何强横,身手怎么了得,在被限制的空间内,试问可躲得过多少轮从强弩于短距离内瞄准疾射的劲箭?   鹰旅最厉害的武器,正是二百多张强弩和以万计的弩箭。   不说博真等外援,鹰旅的成员,莫不是百中挑一的精锐,经郭元振悉心栽培,受丁伏民严格训练,加上曾远征大漠,打尽大小硬仗,又有明师如风过庭、觅难天等指点武功,任找其一仍足有闯荡江湖的资格,更难得的是大家建立起来的兄弟之情,人人自愿参与,以能追随龙鹰为荣为乐,兼配备精良,论实力远在守风城的“乌合之众”之上。   风城当然有统万远及不上的环境优势,但龙鹰正是天下间最善利用环境的统帅,定下之策,将小长城的特点发挥尽致。   众兄弟一听明白,晓得龙鹰的战术,既凌厉又能保命,人人清楚须谨守的军规。   龙鹰吩咐丁伏民,着他拟定一套以鼓音、钟声和号角配合出来的通讯方法,俾可在兵荒马乱、缠战墙头的当儿,仍可随势变化,攻守自如。   大家轰然呼诺。   权石左田道:“我想挑几个做过我助手的兄弟,组成救伤队。田将军带来了大量刀伤药,可令我们更有能力伺候各位兄弟。”   博真道:“最好是你们闲得发慌,找不到半丁点的事做。”   哄笑声起。   龙鹰心忖这就叫众志成城,个个尽心尽力提意见、出主意。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但有了粮草后,便须救伤防疫,所以“医”和“疾”两字都从“矢”,即是箭镞,可知“医疾”源于战争。医疗正是战争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权石左田本身精通医术,大漠征讨期间,在这方面临阵经验大增,是负责的理想人选。何况还有两代“丑神医”在场,只要没立毙当场,跨进鬼门关仍可硬扯回来。而在龙鹰的守城布局下,除非对方能杀入角楼或马面墙堡内,否则根本不可能发生。   君怀朴道:“权石大夫可征用中间的两座马面墙堡,因最可能有人受伤的地方,正是守内坑防线的兄弟。”   虎义指指上方,道:“小心有人从墙头掉下来,给压伤便非常无辜。”   众皆大笑,以这次笑得最厉害,又是乐里含苦,想到血洒墙头、尸伏城下的骇人场面。   符太双目邪芒闪烁的道:“精采处来哩!阵式已成,如何杀敌克敌?”   龙鹰道:“全局的指挥权,交予怀朴,由他再展高台指挥的威风,在西南角楼之颠,观顾全局,指挥进退。”   君怀朴没谦让,爽脆答道:“领命!”   大家鼓掌以示心悦诚服。   龙鹰道:“怀朴指挥,权石大夫救伤扶危,伏民负责领导守内坑的二百多个兄弟作战,并由伏民分派粮水、兵器、甲胄、盾牌和各类物资,须能自给自足,若有险情,可以讯号召援。”   丁伏民大声答应。   龙鹰道:“我们的血战队,分为两组,一组由太少领头。太少呵!记着,这不是逞个人威风的机会,必须考虑全局,共同进退。”   符太出奇正经的道:“鹰爷放心,老子岂是不顾自家兄弟生死的人。”   众人喝采叫好,认识他者,均晓得龙鹰用责任缚着他,而从符太的回答,看出他的改变有多大。   龙鹰道:“副以博真、虎义和管轶夫三大暴发户,变成拥最多财富的一组。”   符太和博真的时常斗嘴,适足显示两人兄弟情深,龙鹰的配搭,背后自有其思量。博真等三人携手到中土花天酒地,默契之佳,乃鹰旅之最,即使符太一时手痒,杀得忘掉他们三个,三人仍可配合得天衣无缝。   剩下来的是宇文朔、荒原舞、桑槐和容杰四人,以后两者较逊,但有龙鹰压阵,比之符太的一组只强不弱。   龙鹰道:“两组分驻东、西角楼之颠,远则以荒月弓、重弓、长弓杀敌,或投掷大石,近则埋身搏斗,轮番出击,又可二合为一,追敌杀敌。好哩!开始冷了,大家干活!”   众人大声应诺,士气直攀天穹。 第十七章 先礼后兵   龙鹰一方昼夜不息的轮番努力,翌日清晨,完成第二重的两道外坑,开始着手挖东、西两道内壕,宽达丈二、三,是外坑的双倍,深六尺,却只外坑深度的一半。   假设博真的方法奏效,内壕将被沙泥浆填满,若敌人踏足其上,又或从后面的墙头跳下来,陷足泥浆,势受影响,难逃弩箭穿心的绝运。   从第二重外壕掘出来的沙泥,全被运往内坑靠城墙的一边,掺入石块,于进入十二座马面墙堡前六尺许的距离、位置,筑起一道矮墙,省去门门筑墙的工夫,却又防御力大为增强,因可在土石墙后结阵迎敌,辅以盾牌,泼水难入。   水井就在西城浮壕内靠近隔墙的位置,以木盖封着,开战前铺上沙泥,变为内壕的部分,除非敌人能看穿地面,否则休想发现玄虚。置之于护墙外而非其内,正是“欲彰弥盖”的手段。   龙鹰天明前返西南角楼第五层的“帅房”倒头大睡,外面吵翻了天仍没丝毫影响,因实在他奶奶的太疲倦了。   小睡个半时辰醒过来,下去水井梳洗,内壕已具雏型,成功在望下,人人特别起劲。他们采的是三更制,每更四个时辰,好让各兄弟得到充分的休息。   龙鹰捧着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边吃着,边登上西南角楼的顶台,丁伏民、宇文朔和符太三人对着远方长丘,指点交谈。   丁伏民见龙鹰上来,喜道:“鹰爷来得好,我们没法想得通,敌人该已抵达丘后,可是昨夜我们放哨的兄弟,仍未见敌踪。”   符太咕哝道:“至少该趁黑派探子来观察情况。”   龙鹰吞下手上最后一个馒头,问道:“确是情况异常,伏民有何打算?”   丁伏民道:“我想请太少到那边看看。”   龙鹰道:“中计哩!”   宇文朔道:“中什么计?”   龙鹰道:“中了对方‘请君入瓮’之计,敌人之所以按捺得住,就是和我们斗耐性,诱使我们派探子去,事实则为在土丘上我们看不见的位置设伏,让我方探子自投罗网,抓着我们的人,比派多少个探子来隔远瞧瞧有用多了,立即可弄清楚我们是何方神圣,兵力、装备、部署,尽落入对方掌握之内。”   丁伏民道:“我亦心有怀疑,所以央太少出手。”   龙鹰道:“太少能脱身回来,等于泄出我们有特级高手的秘密,兼之这小子没戴面具,给人认出是他太少,可立即猜到有小弟在这里主持大局,得不偿失。”   符太摸摸长出来的须髯,道:“老子现在是半个‘范轻舟’,不是那么易认吧!”   龙鹰笑道:“太少勿认真,我是随口说。这是个比耐性的游戏,由此可看出对方的主事者乃有智计之士,说不定就是你老兄提过的狄高寒,他奶奶的,看他们能忍到何时。”   符太道:“有感觉吗?”   龙鹰道:“当然有,还非常强烈,对方士气高、斗志强。不过!哼!当我们连续粉碎他们多轮攻势后,他们将永远不能回复过来。”   黄昏,敌踪乍现。   来的绝非偷偷摸摸的探子,十多骑出现南丘之顶,没迟疑的驰下丘坡,大模大样、有恃无恐的朝小长城驰来,踢尘土,迎风沙,还在马背上谈笑自若,自有一股不惧尔方千军万马的豪雄姿态,令人不敢小觑。   其中一人,红色的披风在背后随风沙拂扬,特别瞩目。   龙鹰一眼扫去,虽仍距里许远,已辨清十八来骑,马背坐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神态各异,或豪勇威猛,或从容淡定,或冷漠悍狠,但没一个显露丝毫畏怯情状,视己方守城者如无物。   龙鹰等立在墙头,遥察来敌。   荒原舞道:“穿红披风的,该就是传闻中‘红翼鬼’参骨,此人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名震漠北,一向独来独往,干尽人神共愤的事,想不到竟成为默啜的走狗,此人绝不易应付,所用之刀名‘诛神’,使得出神入化,生平未尝败绩。”   符太冷冷道:“打完这场仗就不是了。”   虎义道:“领头戴着狼形头盔的,该为默啜的大将莫贺达干,此人以前与军上魁信、丹罗度并称突厥三大狼帅,现在三大狼帅只剩下莫贺达干一人。”   龙鹰问符太道:“谁是狄高寒?”   符太道:“是莫贺达干左边的高大小子,长得颇神气。”   虎义倏地雄躯一震,跪了下来,朝晴空喃喃念着没人听得懂咒语般的话。   众人呆瞪他。   虎义令人更想不到的,是双目涌出热泪,道:“感谢沙神,‘铁额’乌薄格是我的。”   君怀朴道:“乌薄格与‘三目狼人’纥钵吉胡齐名,并称狼军内两大猛将,二人秤不离砣,合作无间,为默啜倚重的将领。看!那个额箍狼纹环,袒胸露臂,外貌狰狞可怖的彪形恶汉,肯定是他。‘铁额’乌薄格既在,‘三目狼人’纥钵吉胡也该在队伍里。”   宇文朔道:“是否走在最后的一骑,到战场如若来赴宴,穿金戴银的,又于印堂处点着一点血红色的标志?”   虎义立起来,并不拭掉泪痕,声音如从牙缝间刮出来的寒风,沉声道:“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天生的红色胎痣。”   敌骑来至半里的距离,放缓马速,停止说话,改为朝墙头的他们望过来,如电的凌厉光芒,在众人身上来回梭巡,不时现出惊异之色。   虎义续道:“‘铁额’乌薄格是杀我族人的主凶之一,手上沾满我父母兄弟的鲜血。”   众人早猜到与虎义的血仇有关系,但听着他说出来,仍禁不住敌忾同仇。   博真探手搂他肩头,道:“我们定玉成你老兄的心头大愿。”   荒原舞道:“莫贺达干一边是狄高寒,另一边穿着牛皮革胄的人该为‘残狼’燕拔,此人眇去一目,非常易认,他挂在背上的,名为‘铁盾’,配合挂附马背掺金料打制的长戈,合为‘金戈铁盾’,在战场上纵横无敌,人人闻之胆丧。今趟敌阵高手尽出,可知对方猜到我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没有轻敌。”   符太道:“有可能对他们先来个下马威,杀几个狼军名人来祭旗?”   龙鹰道:“想也勿想,此正为对方求之不得的事,我们则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认得的六个人,全为突厥族出类拔萃之辈,擅长在马背上与敌周旋,认不出的尚有十二人,观其气度,全属武技强横之辈,我们这么一盘散沙的扑下去,对方以马阵与我们交锋,一旦给对方将某个兄弟隔离孤立,肯定在数招下横死当场。”   符太略一沉吟,颓然道:“确是如此!”   来骑在二十丈外勒马停定,看似随意,可是散布的位置自然有着能互相呼应的张力,隐含阵势。   莫贺达干以汉语发话,道:“尔等何人?既无旗帜,又不穿军服,着主事的来和本人说话。”   “霍霍”两声,“红翼鬼”参骨的红披风忽然朝后劲拂两记,发出慑人的破风声,显示出其气功已臻借物传力之境,只这个功夫,龙鹰一方的高手团里,便非人人办得到,登时大添莫贺达干诘问的威势。   墙头立着的,除丁伏民和权石左田外,其他高手尽出,以应付对方恃强扑上墙头的险着。   龙鹰从容道:“尔又何人?一副上战场的模样,这里可是与世无争的统万古城,不属任何族的领土。”   莫贺达干左后方,一个坐在马背上仍使人感到长得很高,高至有点屈肩驼背,一头蓬松的白头发,却没丝毫弱态,马脸上两只眼睛射出电芒般的冷酷目光,好整以暇的道:“在我大狼军的铁蹄下,天下之土,岂还有你我之分。闲话休提,今趟我们南方大部领莫贺达干,肯来和尔等对话,是尊敬你们的勇气,若仍冥顽不灵,下次再见,就是动刀子而非动口了。”   符太道:“你又是谁?”   马脸长人并不因符太的不礼貌动气,显示出涵养,不愠不火的道:“本人‘硬杆子’武迷涣,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龙鹰一方心叫厉害,对方随便一人,都是厉害人物,难怪狼军称雄大漠。武迷涣老实的答,立即反问,符太在情在理,好该回应。   表面看,对方先礼后兵,来打个招呼,实则凶险暗藏,首先逼得龙鹰一方高手齐出,严阵以待。其次,对方随时可变脸,莫贺达干打个手势,对方十八个人立即攻上墙头,杀几个人后扬长而去,小长城还如何守下去?   至不济,敌人对己方实力和部署,该有个初步印象。   可以这么说,敌人策略高明,不用劳师动众,足可达致慑敌之效。当然!如晓得眼前状若天魔般的可怕人物是龙鹰,给个天他们作胆仍不敢凭十八人之力攻城。   可是,假设龙鹰一方是寻常好手,只他们十八人,可血洗小长城。   龙鹰代符太答道:“大部领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没一个是好人来的,原本给关在朔方的大牢内,今次与狱长达成协议,只要守得住统万三个月,赦我们的死罪。哈!大部领只要当我们不存在,我们绝不敢坏大部领的好事。”   又指着符太道:“勿看这家伙年纪轻轻,实为东北最了得的采花淫贼,采尽家花、野花,名字绝见不得光。”   符太差些给气死,偏又拿龙鹰没法。   众人苦忍着笑,亏他想出完全不合常理,但又能自圆其说的歪理来。早于孙万荣之役,确曾由女帝亲颁皇令,赦去囚犯罪责,条件是参战赎罪。   敌方十八人,个个双目杀机大盛,给龙鹰的搪塞之言惹怒。   龙鹰正是要令对方忍不住攻城,那他们方可利用环境压制之,例如放几个上来受死,其他则拒于墙头外,由角楼和马面墙堡射出来的弩箭伺候。   现时对方最接近者,在二百步外,弩箭难及。   “铁额”乌薄格冷哼一声,以突厥语道:“该死!”   在十八人里,他这句话显出特殊的身份,欺对方听不懂突厥语,提醒话事的莫贺达干,立即动手。   最听不得他声音的虎义双目异芒遽盛,幸好博真抓着他臂膀,着他勿小不忍,乱大谋。   莫贺达干没理会乌薄格,朝身旁的狄高寒瞧去,以动作征询他意见,显示后者是他的军师和智囊。   这个探敌之计,大可能出自狄高寒。   狄高寒从容道:“你我相安无事的提议,非不可行,可是,贵方必须证明给我们看,有守得住统万的本领。何不两方各挑一人,在公平情况下来个生死决战,如我方的人落败身亡,立即掉头走,于三个月内绝不回来。当然!在这段时间内,你们的人不准离统万半步。”   稍顿后,接下去道:“可是,假若伤亡的是贵方,尔等须立即撤出统万,朝毛乌素的一方退走,不准回来。”   说到最后三句,话含气劲,声色俱厉,气势骇人。   龙鹰一方个个心呼厉害,勿说对方主观认定立在墙头者没一人在单打独斗下,可击败他们派出来的高手,因而立于不败之地。即使能赢对方,也等于露馅,给对方摸清楚己方最强之人的实力,定下攻城策略。   龙鹰一方输的话,须拱手让出统万城,那对方不费一兵一卒,达至目标。   如拒绝应战,气势、士气全给赔进去。   龙鹰哈哈笑道:“好提议!”   又哑然笑道:“不过!老子有个更好的提议,就是任对方挑人,这才可显示真正的实力。又为公平起见,负责挑人的不在被选之列,因自问可吃定对方,方会挑这个人。对吧!”   他的话,连自己一方的人亦大惑不解,如给对方看中己方较弱者,即使挑得对方最不济的“低手”,仍是鹿死谁手,尚未知也。   狄高寒漫不经意的道:“一言为定,既然由阁下提出,请阁下说出敝方的人选。”   此人智力之高,应变之速,使人心生寒意。   可是,众人开始有点明白,论智力,龙鹰高上至少半筹,因狄高寒的反应,该在龙鹰算中。   就在此时,龙鹰暗踢符太一脚。 第十八章 仇人见面   谁先挑选,另一方将享后发优势。   如莫贺达干般的高手,身经百战,不论龙鹰选他们一方任何人,仍有十足信心,可从对方挑出己方获选者最能克制的人做敌手,经验加上眼力,将大添胜算。故此龙鹰一口答应,立成敌人眼里的傻瓜,又见他找借口拒绝下场,无不对他生出轻视,认定龙鹰乃贪生怕死之徒。   原本不大相信龙鹰先前的胡言乱语者,此时变得至少半信半疑,虽然荒诞离奇,但世事无奇不有,这批守城的怪家伙说不定确是牢狱里的死囚被征召来守统万的,否则做头子的怎会是这个模样?   龙鹰看似乱点鸳鸯的指着“铁额”乌薄格道:“就选这位额箍铜环的老兄。”   符太等至此恍然大悟,明白龙鹰在营造虎义杀乌薄格千载一时的良机。   要知若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乌薄格攻上墙头,杀如他般一等一的高手,仍然难比登天,因他可进可退,一旦负伤,立即逃之夭夭,欲追无从。只有在他没法退出,须战至分出生死的情况下,始有杀他的机会。   莫贺达干一方怎晓得龙鹰有此想法,个个喜出望外,暗笑龙鹰“虚有其表”,样子吓人,却“误挑”己方可名列三甲的高手。   最开心的是乌薄格,既有机会开杀戒,又可建功,咧嘴一笑,却没说话。   宇文朔等虽晓得龙鹰背后的意图,仍未明白龙鹰如何令对方从他们剩下的九个人里,挑选虎义。   唯一明白者,是给龙鹰踢一脚的符太,眉头一皱,向朝他望过来的莫贺达干喝道:“勿挑老子,老子好采花,却不爱什么娘的决战,不干老子的事。”   龙鹰的一道指风,射往宇文朔,后者忙道:“也不要选我,在下今天没和人决斗的心情。”   莫贺达干一方十八个人,面对这群耍赖皮的高手,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龙鹰另一道指风,撞在虎义小腿处去。给龙鹰的指风像蚊子轻轻叮一口,虎义福至心灵,闷哼道:“全是没用的家伙!”   众人心里喝采,掌握到龙鹰不愁对方不上当的策略。   敌方此来,主帅领军,高手尽出,超越了一般侦察,而是要摸清楚鹰旅的来龙去脉、长短虚实、士气斗志,至乎一举破之,办不到亦务要挫其锐气,寒敌之胆,达致震慑之效,然后从容定策,拟出针对性的战术,以泰山压顶之势夺得统万的控制权,在默啜抵达时有个圆满的交代。   想想默啜对旗下败将的严酷,便知莫贺达干志在必得,绝不愿重蹈军上魁信和丹罗度的老路。   以计策论,敌方此行乃极高明的一着,问题只在对手是龙鹰及其兄弟兵。   在摸底一项,莫贺达干非是一无所得,知的是守统万者非是善男信女,立在墙头的十个人,形相各异,相同处是个个气势强横,虽然做的一套,说的又另一套,可是配合角楼和马面墙堡内暗藏的箭手,令他们清楚恃强攻城此路不通。   因此,莫贺达干座下的第一谋臣,提出各挑一人,生死决战以定去留之计,本意是要压下龙鹰一方的气焰,收不战而屈人之效。   现在,于莫贺达干来说,对话比没有对话好,动手比不动手好,见虎义在对方人人脸露难色的当儿,表现出不齿同伙们畏怯的姿态,哪愿错过,立即来个打蛇随棍上,以马鞭指着虎义道:“好汉子!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敌方十七人,个个心里好笑,莫贺达干硬把此汉捧了上天,教他无从脱身,却是不怀好意,找他来给“铁额”乌薄格银刀祭旗。   虎义与龙鹰交换个眼神,压下心内狂喜,喝回去道:“老子巴啦啦,勿忘记了!”   龙鹰一方人人苦忍着笑,同时想到一个难解决的问题,就是当虎义执起置于脚下两旁的重型巨斧,加上其特别形相,对方不思疑他是虎义才怪。   像虎义般的著名高手,名闻大漠,拥回纥第一高手的盛名,对方未见过,也该听过,这样提着双斧的去拼命,既露馅,亦令乌薄格心生警觉,未能出奇不意,攻其无备。   莫贺达干向龙鹰道:“本座就挑巴啦啦!”   虎义喝道:“且慢!”   莫贺达干眉头大皱,不悦道:“难道本座又找错人?”   虎义道:“如胜出的是老子,大部领是否三个月内不来犯?”   敌方十八个人,全露出看傻瓜的神色。认为虎义大言不惭、不自量力属部分原因,更关键是“兵不厌诈”,在战场上,怎可能有恪守承诺的将帅?何况莫贺达干之上尚有默啜,哪轮到他去决定。   莫贺达干为求目的,不择手段,面不改容的大声答应,接着反问道:“贵方若败又如何?肯否依诺撤走?谁可决定?”   虎义冷笑道:“废话!老子若不敌身死,他们还有何好打的,纵然没有承诺,你也休想他们有一个人留下来。”   龙鹰等暗赞妙着,放饵诱乌薄格这尾大鱼上钩,不死不休。   莫贺达干大喜道:“就此一言为定。”说毕又朝狄高寒使眼色。   狄高寒喝上来道:“我们退后千步,决战就在离我们五百步处进行,分胜负前你我两方不得干涉,干涉者作败论。有问题吗?”   龙鹰心骂此子奸狡,表面言之成理,非常公正,事实则为诱龙鹰等离开墙头。   敌方十八骑此时离小长城约二百多步远,退后千步,变为离小长城一千二百多步,龙鹰一方若要以同样距离接近决战场,须到敌方现时的位置。   那不理谁胜谁负,于分出生死的一刻,敌方全体催骑奔来,大有机会乘势抢登墙头,杀龙鹰等措手不及。   龙鹰大笑道:“就如老兄所言。”   莫贺达干二话不说,掉转马头便走,手下们随他远去。   虎义正要执起双斧,龙鹰道:“且慢!改用小弟的雷霆击如何?”   容杰一呆道:“用的不是拿手的兵器,一时未能得心应手,势吃大亏。”   博真道:“我提议用我的长铁棍,旅途闲来无事,我们互传心得绝艺,好保着三大暴发户可敌国的财富。我那手棍法,早尽传老虎。”   龙鹰用脚一挑,摆放地上的雷霆击弹跳半空,落入虎义手上。   就在虎义两手握击的一刻,人人生出异样感觉,不止于虎义如龙鹰般,重一百二十斤的奇兵变得似轻如无物,因而人与击顿成一体,更因虎义握击后气势陡增,有不可一世的派势。   变化神奇。   在场兄弟,最明白虎义的是管轶夫,因有近似的经历,见状放下心头大石,道:“用老博的长棍有迹可寻,雷霆击则为仿鹰爷接天轰首度面世的奇兵,可收出奇制胜之效。”   龙鹰叹道:“雷霆击根本是老天爷安排给老虎的雪恨神兵,天作之合,从这刻起,雷霆击就是你的,双斧给小弟用。”   各人齐声喝采。   敌方在远处停定,掉转马头,改为一字排开。   虎义没有答话,目光投往敌阵,瞧着乌薄格从马背翻落地上,立个四平八稳,自有其渊淳岳峙的高手风范。   宇文朔道:“看其他人没特别提点乌薄格,可知对方人人认定乌薄格可吃定虎义兄。”   荒原舞笑道:“很快他们将晓得错得多么厉害。我们下去!记紧带兵器。”   十个人一起跃离墙头,落往地面,朝前迈步。   虎义将雷霆击以肩头扛着,双斧则挂在龙鹰背上。   符太怪声怪气的道:“请问鹰爷,待会乌薄格被老虎砸扁,做了乌大头的十七个傻瓜悲愤交集的奔杀过来,我们该否杀得他们一个不剩?”   龙鹰道:“贪心不会有好结果,论整体实力,对方赢我们不止一筹,又精于平原马战之术,我们有损伤便得不偿失,最重要是接应老虎回来,藉弩箭阻挡敌人。不过!小小贪心在所难免,人之本性也。哈!”   符太喜道:“贪的是否莫贺达干的老命?”   擒贼先擒王,大家以为符太猜中时,龙鹰轻松的道:“何用我们对他出手,攻不下统万,自有默啜修理他。我们须办到的,是要杀一个可令莫贺达干因而攻不下统万的人物。”   宇文朔叹道:“那就是要宰狄高寒哩!”   博真笑道:“尚未开战,我们的御前首席剑士从新丁晋升为熟丁。”   君怀朴提醒道:“看!狄高寒见我们态度轻松,谈笑自如,生出警觉,正和乌薄格说话,提醒他小心。”   虎义道:“太迟了!从我学艺的一天起,一直以他为目标,收集所有关于他的资料,拜访曾和他交手的人,又或目击他动手的人,在突厥武林的排名,他亦屈居‘红翼鬼’参骨之下,与‘三目狼人’纥钵吉胡在伯仲之间。”   符太问龙鹰道:“何人出手?”   龙鹰道:“我们诈作抢上去接应老虎,然后兵分两路,由小弟、太少和御前剑士正面迎击敌人,制造混乱情况,愈乱愈好,小弟方可混水摸鱼,摸得狄高寒这尾鲜美的鱼儿。”   又道:“其他人径自返城,不用理会我们。”   桑槐道:“乌薄格送死来了!”   虎义长长吁出一口气,扛着雷霆击,迈开步伐,顿然凝起一往无前的气势。   (《天地明环》卷十终) 卷十一 第一章 决战荒漠   看着虎义远去的雄壮背影,龙鹰心生异样,有种虎义踏足的,再非毛乌素的边缘,而是一步步深进大沙海去。   对虎义与乌薄格的仇恨,由于虎义从未直接提及,他是一无所知,知的是虎义乃长于大沙海里绿洲的克仑雅巴族,十七岁时遭薛延陀马贼灭族,虎义避过大难,自此矢志报仇,到了回纥去,闯出名堂,却不知其屠族之仇,与乌薄格有关系,其中当有外人难以明白的转折。   风沙一阵一阵的从毛乌素刮过来,吹得不住接近的两人衣袂拂扬,乌薄格不时眯起眼睛,以避沙子钻入眼睛内去,是高手遇上风沙的自然反应,在沙入眼前运功挡住,抗衡沙漠的侵逼。   相反地,虎义却是与他土生土长的沙漠浑而为一,走得从容自在,宛如在沙海行舟,顺风顺水。   “锵!”   于离龙鹰等人约五百多步,距虎义不到五十步的当儿,乌薄格将人称之为“长柄”的怪兵器离背,在沉近西面地平的红光照射下,烁烁生辉。   他名震大漠的名器,类似中土关刀的型制,刀柄特长,可双手使用,刃长五尺,属挑刀和宽刃刀的混合体,锋锐弯长。   下一刻他已朝虎义疾冲过去,左手继右手之后,握往刀柄,高举往头顶。   其奔速迅似闪电,可是举刀过顶的动作却缓慢至与他的步法非但不配合,甚至矛盾相反。快慢的对比,令人感到他此刀有种无从捉摸的特性,逐寸逐分的往头顶举上去,在他周边处的风沙也似静止下来,登时生出一股日月无光、厮杀沙场的惊人气势,连立在离决战地五百步外的龙鹰一众,仍可感觉到他此刀的压力,首当其冲的虎义可想而知。   众人早想到乌薄格是强横之辈,否则怎能在高手辈出的突厥族里享负盛名。却没想过他如斯了得,可将胜负预告在一刀之内。   此刀已成一往无回之势,集积聚至巅峰的毕生功力,精、气、神贯于一击之内,将虎义完全绝对的锁紧死锁,笼天罩地,欲避无从,即使虎义功力稍胜过他,却失去先机,挡得住亦告阵脚大乱,乌薄格则在气势如虹下,刀势大盛,接踵而来的刀招将似水银泻地、无隙不窥,狂风暴雨的骤打,可在数刀之内令虎义落败身亡,胜负系乎起手的一刀。   三十步!   处义被对方的惊人刀气吹得衣发拂扬的当儿,在各兄弟的心儿跳上咽喉顶、惊心动魄之际,终于动了。   弓身,踏步。   虎义的反应,似不受乌薄格的任何影响,有种自我完美、不假外求的奇异感觉,就像在雨暴风狂里,自行其是,风雨并不能影响他。更精确点说,是风雨的威力完全绝对没有在他的动作反映出来,视乌薄格如无物,本身已带着从对方刀气解脱出来的意味,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虎义朝前冲刺,雷霆击离开肩头,往前方探出。   二十五步。   众人的紧张和担心没松弛分毫,虎义诡奇的应变,自具自足、妙至毫颠,但始终失去先机,是防守而非反击,陷于被动,没法与已成势成形的对手争占先手的优势。虽具一拼之力,却不可能扳回平局。   乌薄格容色冷酷,晋入先天气功高手止水不扬的至善之境,依气机的牵引行事,心知止、神欲行,任虎义挡得如何漂亮,仍难逃他长河激浪般发乎天然的后续攻势。   胜败已定。   没有人可干预决战的发展。   人人料想不到的事,就在眼睁睁下发生。   虎义口中发出轰雷般的吆喝,响彻荒漠,竟就那么将手上的雷霆击掷出去,九孔雷球的一端笔直朝乌薄格面门疾撞而去。   剎那间,长一丈二尺的雷霆击,带着刺耳的尖啸,离乌薄格面门已不到二丈,此时尖啸声方传入龙鹰等人的耳朵,可见雷霆击被掷过去的惊人高速。   冲去、投击,是由连串看来简单又复杂无伦的动作组成,出奇处在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清楚分明,如虎义以整个身体书写出来般明明白白,流畅自然,充盈力的美感,透露出全心全灵,不成功便成仁,漠视生死成败的坚决味道。   莫贺达干一方十七个人,人人脸现骇然之色;龙鹰等个个心里喝采,但都将喝采声从唇边吞回去,怕任何声息干扰到即将发生的事。   虎义在鹰旅里,是屈指可数的高手,天生神力,可连拉龙鹰的少帅弓十多下,仍面不改容,轻松自如。但他此刻使出的奇招,用尽雷霆击于此情况下能发挥的优点,反客为主,扭转劣局,实为他超水平的杰作。   乌薄格本来压倒性的优势,恰成他致命的弱点破绽,因已成有去无回之局,乌薄格自己亦无法改变,心志的凝定、气劲的运转,如从高崖冲奔而下的急瀑,谁能中断之?   虎义此招精妙之处,在乎改变了双方距离的关系,大家同是卯尽全力,但虎义是远距御敌,对方则被逼埋身搏斗,应付虎义激射的投掷,再加雷霆击一百二十斤的重量,将重兵器克制轻兵器的强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人不由记起虎义赴决战前说过的话,一直以来,他不住收集有关乌薄格武技方面的风格特色、强项弱点,从而想到他朝强仇大敌迈步迎上之时,心内早有定计,晓得对方刀法凶狠凌厉,胜败决于数刀之内,来个以静制动,待对方没法变招,方以奇招制敌。   另一使乌薄格头痛的地方,是雷霆击尚为首度用在战场上,仿接天轰而来的奇兵异器,令乌薄格没法一眼归类,只能在刀、击交接的剎那,始可弄个清楚明白。   乌薄格面容无改,但眼内难掩一闪倏消的骇异。   他心乱了!   亦如乌薄格刚才可令天地开判、惊天动地的一刀,在雷霆击脱手疾射的一刻,成败已告分明。   长柄从上电光一闪的劈下来。   眼力高明如龙鹰、符太、宇文朔者,立即心中大定,因看出长柄尚未举高至应有的高度,力度、气劲均未攀上巅峰,然不得不因应雷霆击来势提早劈下,由主动沦为被动,更是舍此之外,别无他招,一切尽落入虎义的算计内去。   “嗜!”   长柄准确无误命中雷霆击的九孔铜头,令雷霆击通体颤震,发出金属抖动的鸣音,震慑全场。   乌薄格好不了多少,如若触电,给贯满雷霆击的惊人猛力和气劲,撞得倒挫往后,眼、耳、口、鼻全渗出血丝。   龙鹰一方看得清清楚楚,知乌薄格为挡此击,受了不轻的内伤。   敌人的一方因瞧不见乌薄格的情状,还以为乌薄格成功击下对手兵器,只要重整阵脚,可杀得再没兵器在手的虎义一个措手不及,完成使命。   雷霆击重重坠在沙子上,扬起一蓬尘土时,乌薄格身不由己的连退三步,但步履仍然稳定有力,退而不乱,显示出深厚的功底,绝对有再战之力。   人人目光投往地上的雷霆击去。   西边的夕阳,大半沉进地平下,宛似远去的血红帆舟。   雷霆击离此时乌薄格止退的位置,丈许有多,他高明之处,是临危不乱,所用力道巧妙,没将雷霆击劈得倒飞回去,送返虎义手上,而是劈得雷霆击原处着地,陷于他刀势笼罩的范围内。虎义若要执起地上的兵器,定然空门大露,无异找死。   换过是龙鹰,肯定不看雷霆击半眼的,凭弹射直扑乌薄格,欺他未能回气,仍血气翻腾的当儿,以一双魔手对他的长柄,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可是,手的功夫非是虎义所长,对着一般高手,空手不成问题,但没了惯用的拿手重武器,应付的又是乌薄格神鬼难测的长柄,一去一回,遽添差距。   局势可随时扭转往利于乌薄格的发展。   虎义离雷霆击的距离比乌薄格远上一倍,逾二丈,虽保持着前冲的势子,但以乌薄格的迅快,绝对可在虎义抵达雷霆击前,将虎义卷入长柄的刀势内去。   就在此胜负生死悬于一发的关键时刻,虎义先斜冲而上,至离地面丈许处,改往下扑,扑的非是乌薄格,而是与世无争似的、静躺沙土上的雷霆击。   人人看得心神剧震。   哪有这样的执击方法?用脚挑起才是最适合的做法。   果然在气机牵引下,乌薄格猛提真气,硬将翻腾的血气压下去,表面看是略有犹豫,这才箭步飙前,长柄幻起反映夕照的万千光影,迎头照面往落往沙地的虎义罩下去,即使虎义能及时站起来,亦将只有招架的份儿,不可能有还手之力。   莫贺达干一方齐声喊好,为乌薄格打气,倍添其威势。   龙鹰方人人呆在当场,脑袋一片空白。   “蓬”的一声,虎义五体投地,双手非是拿着兵器,而是重拍沙土,大地似在晃动,如从地底传来闷雷的哮叫。   大蓬尘土沙粒于双掌拍处狂卷而起,蜂起近丈,然后激浪般往乌薄格潮冲,加上沙漠吹来的风和沙,风急沙激,猛打持刀杀来的乌薄格,盖头照面,不留余地,回勇的乌薄格被虎义的沙卷吞噬,任他刀法盖世,有力难施,硬被虎义破掉他的攻猝不及防下,被沙子钻进眼内,毫不稀奇。   龙鹰等喜出望外,对方则人人失色。   莫贺达干一方,谁想过不可一世的“铁额”乌薄格,竟着着受制。   亦只有长于沙漠的虎义,方晓得如此用尽沙漠的地利。   莫贺达干见势不妙,呼啸一声,拍骑冲出,望可救回乌薄格的老命,至不济也可杀对方几个人来泄愤。   其他人急追其后。   只要不是盲的,可看优势尽失的乌薄格捱不了多少招。   龙鹰一方欢欣如狂,全速赶往决战场。   龙鹰恨不得可连续弹射,但怕露出身份,惟有尽力奔跑。   一方策马,另一方凭腿子,竞赛谁先抵达中央沙尘弥漫的战场。   地火明夷,最后一线夕阳余晖,消失在地平下,随夜色降临荒漠,一阵强风从毛乌素刮来,尘土飞扬,风沙肆虐。   “当!当!当!”   在决战场蓬起尘沙深处,连续响起激烈的撞击声,接着一声惨嘶,并传来骨折肉裂的可怕声音。   决战终分出生死。   此时莫贺达干等十多骑,已奔至离沙土暴起处不到三十丈,倏地乌薄格从尘暴里给抛掷出来,直上半空,如没有重量的羽毛,轻飘飘的,头、手、脚随身体的转动,不自然地扭动。   同一时间,虎义手持雷霆击从沙尘里退出来,仰天悲啸,情怀壮烈。   莫贺达干发出极端愤怒的咆哮声,双目喷火,然而再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曾名震大漠的“铁额”乌薄格,其尸身正朝他弯跌过来,与他的马速配合无间,如现时奔驰的路线和速度不变,乌薄格将落入他的怀抱去,精准无伦。   龙鹰居中,符太在左,宇文朔在右,后发先至,与退后的虎义擦身而过,进入沙尘正一层层洒下来的区域。不但因他们脚法迅捷,更因是顺风沙而行,不像敌方人马须逆风沙奔驰。   龙鹰见机不可失,左右手齐挥,掷出两把巨斧,穿过沙尘,登上高空,欺的是对方注意力被乌薄格正在空中抛掷的尸身吸引遮挡,加上风沙模糊视野,来个混水摸鱼,巧施奇袭。   后方荒原舞等接应虎义,依原定计划,掉头返统万去。   龙鹰蓦然立定,两手横伸,着符太和宇文朔勿再前进。   前方异变已起,两道人影从马背射上莫贺达干前方上空处,交叉朝两边落下去,所达高度并不相同,却刚好配合至天衣无缝,一边的“三目狼人”纥钵吉胡,接着投往莫贺达干的乌薄格遗体,落在莫贺达干左前方丈半许处的地面,仰天悲鸣,一副伤心情状。他与“铁额”乌薄格合称“突厥双狼将”,并肩作战多年,显然私交甚笃。   另一人像一团红火,射上更高的空际,于风沙里掠过莫贺达干和狄高寒马头前方,使个手法,竟成功没收分往前两人投去的巨斧,然后轻轻松松的落地。   莫贺达干和其他人纷纷勒马停下来,两匹空骑于冲前十多步后,亦懂性的停下来,在践起的尘沙中立定。   双方距离约二十步,成对峙局面。   纥钵吉胡嘴唇颤震的念念有词,不过念的是什么,惟他自己明白。   莫贺达干和手下们狠狠盯着龙鹰三人,眼内杀机森寒。   只狄高寒和“红翼鬼”参骨神态与其他人有异,前者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龙鹰,后者容色冷静,双目不泄露丝毫内心的情绪。   龙鹰三人看着参骨两手各提一斧,对他的看法大异先前,其能先后接下龙鹰角度巧妙、贯满魔劲的两斧,功力、准绳缺一不可,化去了莫贺达干和狄高寒从天而降的横祸,这个身手,足令三人对他刮目相看。   “还你!”   两把大斧急转着朝龙鹰投过来,令人难以相信眼睛的是一把斧的斧锋朝前转动着,另一把竟然是横着旋过来,所采径路也有异,直旋一斧是笔直投往龙鹰,横旋的先往外弯开去,再弯回来,此还非最骇人之处,了得的是两斧将于同一时间命中龙鹰。   龙鹰哈哈一笑,两手闪电探出,捏着斧锋,再抛高,落下来时给他握着斧柄,送还背上挂好,好整以暇的道:“大部领言而无信,是否出来混的,三个月之诺,仍然生效吗?”   莫贺达干“呸”的一声,暴喝道:“废话!你们最好勿离开,明天我将血洗统万。”   说毕,掉转马头离开。 第二章 动地而来   博真唤道:“我的娘,那是什么东西?”   在南方土丘之顶,出现一排排如若超巨型方木盾的东西,事实上却是以树干扎结而成木筏般的怪东西。木筏浮在水面,它们却是以架子竖高,朝后倾斜少许,每个宽度达丈半,却有两种高度,一为二丈,另一竟达四丈,因距离尚远,看过去就像一张张仰面朝天的大方盾。   由于后仰的关系,风沙撞上木排,顺势上卷,当二十多张高矮不一的木排均出现同样情况,蔚成奇观。   负载木排的架子下装十轮,比一般攻城用的辕韫大上数倍,是轘韫的变种,敌人如躲在木排车后,肯定不受箭矢的威胁。当然!龙鹰射出的箭是例外。   数百轮子摩擦沙地的声音“吱吱”作响下,加上木排撞上木架的“轰隆轰隆”,木排车阵以排山倒海之势,滑下丘坡,从后推车登丘的敌人,改为以绳索拉扯,令木排车安抵平地。   两个骑队分从车阵左右登坡下坡,每队约千骑,一式藤盾马刀的装备,摆出近身搏斗的格局。   众人聚在西南角楼,在晨光下遥观来攻打统万的敌势。   风沙比昨夜相对温和,然际此入冬季节,风不息,沙不止,不时有风沙从沙漠一方吹来。   君怀朴一震道:“不好!敌人是用这个来封杀我们角楼和马面墙堡的箭孔。”   众人无不认为他言之成理,两个不同的高度,是分别针对高四丈的角楼、二丈高的马面墙堡,等于废去他们以弩箭攻击正面攻来敌人的能力。   只要成功将排车推贴角楼城堡,等同把它们从外密封。   荒原舞道:“我想到更可怕的事,只要洒火油烧着,热力和浓烟可将我们的兄弟从楼堡内逼出来。”   众人默然无语,在强大的支持下,敌人确有完成任务的可能。   符太见龙鹰不但轻松,且嘴角含笑,问道:“鹰爷有何应付之策?”   龙鹰欣然道:“难得太少虚心问计,小弟不敢卖关子。应对之策容易至极,将这些给我们练掷石用的东西,砸个稀巴烂不就成了吗?”   众人看看在楼顶堆成几座小山般的石块石片,又看看龙鹰,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即使重逾三十斤的大石,遇上木排仍予人螳臂挡车的无奈。   龙鹰续道:“这批木排车,是针对我们的小长城设计,于一夜间赶制出来,供一次攻城之用,粗疏在所难免,即使使用时发觉缺陷,亦没有改良的时间。小弟从对方推动时的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木排的震动,看破承载木排的架子非但不够坚固,且有可能不堪颠簸和负荷,随时崩断。最坚固的,是木排子的本身,要砸毁之是不可能的,但若力道足够,如大石从高空投下去,掷在仰起的木排上,却可利用大石的力道,加上木排本身的重量,硬将承载的架子震断,那时重达数千斤的木排往后仰跌,不跌散才怪,还可压伤大批推车的敌人。哈!技术就在这里。”   众人用神观察,果如龙鹰所言,在沙地上各拖出两道深痕的木排车,移动缓慢,摇摇晃晃的,确险象百出,敌人推得非常吃力。   符太道:“果然有点门道。”   两队骑兵,此时分从左右远处,越过小长城,看来是绕往他们后方去,截断他们往毛乌素的退路,而木排车阵仍在半里外,缓缓朝他们举步维艰的推进。   宇文朔沉吟道:“上趟我们到南面视察,敌人尚未到,不过几天时间,竟准备妥当,该是将在上游伐下的树木,藉水力送到南土丘后的营地去,否则不可能这么快,且须动员大批的工匠,因突厥人本身并不擅长这类巧艺作业,故工匠该为从我国境内掳走的匠人。依我瞧,在昨天莫贺达干来试探我们之前,早定下全力攻打统万的战略,故能把本来用作攻打无定堡的器材兵员,转移到这里来。他们为何这般看重我们?”   得报血仇后,一直沉默着的虎义终于开腔说话,平静的道:“宇文剑士分析得透彻入微,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咄悉匐向默啜报上遭遇,默啜身旁有人看穿是鹰爷在作怪,更晓得鹰爷意在统万,故使快马知会前线的莫贺达干,令他暂且不理无定堡,改为全力攻打我们。”   博真一手搂紧他肩膊,叹道:“老虎回复正常,使人欣悦。”   虎义沉重的道:“之所以不说话,是为再没心障的去思念遇害的族人,哀悼他们。”   众人闻之心酸。   龙鹰点头道:“猜是我者,非拓跋斛罗,就是鸟妖。”   君怀朴道:“最使人怀疑的,是鹰爷刺杀咄悉匐的谋臣军谋,实超出了一个‘复仇者’的应有行为。”   符太哂道:“猜到又如何?莫贺达干等还不是半信半疑,特来试探,却发觉我们的头子是个使双斧、长发披肩的须髯汉,容貌之狰狞可怖,足止小儿夜啼。哈!”   龙鹰牙痒痒的骂道:“好小子!”   宇文朔道:“不过!我看他们现在相信了,至少狄髙寒深信不疑。此事对我们有坏影响吗?”   龙鹰道:“只要没真凭实据,又有大帅一意隐瞒,我们该可过关。何况我非常怀疑,战场上孤处一隅的事,能否传返京师去?”   宇文朔同意道:“确然如此,我在京师便从未听人提过边疆发生的事。”   符太双目生辉的看着不住接近的排车阵,道:“老子只看到一个好处,就是拓跋斛罗亲临小长城,让老子可和他一决高下。”   龙鹰指着其中一辆载着高木排的轮车,嚷道:“有好戏看呵!”   众人循他目光瞧去,见到的是从后方发力推车者,四散避开,接着是木折的声音,高四丈的大木排徐徐往后倾颓,“蓬”的一声,仰后坠跌,着地后四分五裂,木干弹跳,扬起一蓬蓬的沙尘,肯定有人遭殃,情况混乱。   众人鼓掌喝采,士气提升,事实比任何说话更具说服力。   桑槐道:“莫贺达干犯了个在战场上最不该犯的错误,是意气用事,在准备未足下匆匆发动攻势,若我们挡得过他首轮的攻击,又能扩大战果,将使莫贺达干永无翻身的机会,同时重挫默啜入侵中土的行动,成败种因于我们的小长城上。”   管轶夫头痛的道:“问题在莫贺达干虽攻不下小长城,力却足将我们重重包围,将我们与大帅和张仁愿两方隔断,令我们成为孤军,乏计可施。”   他说话时,两支千人骑兵队,抵达后方东北和西北的位置,各离大外围的弓月形壕坑约二十丈,直接威胁他们的后背,封死了他们的后路。   远方蹄声闷雷般响着,南丘敌骑现形,潮水般奔下山坡,队形似乱实整,尽显突厥铁骑超凡的质素。   奔至荒原,始分成三队,每队千人,骑速不减的继续狂驰,左右两队朝小长城两侧扑来,中间的一队追在排车队后方,有压阵之意。   排车倒下处的扰攘告终,散掉的木材给集中一处,伤者送返后方,排车队重整后再推进。失去一个木排,无损对方大局,因余下的木排,在封杀小长城上足够有余。对方早预算有损失。   丁伏民担心的道:“最怕敌方从今天的错误学乖了,醒觉过来,拼着捱冷抵夜,顶着风沙,只围不攻,然后再造出坚固的封城排车,我们便大祸临头。”   龙鹰向符太笑吟吟的道:“太少为何不发表高论?”   众人莞尔,也放下心来,知龙鹰胸有成竹,故调侃知情的符太。大家心意相通,想到与连接水井和海流兔河的地底水道有关。   天下间,惟龙鹰一人有资格和胆识去闯此一无人到过、神秘危险的地底河。   以符太的骄傲好胜、自恃,仍要在地底河前俯首称臣。   确是想想亦可令人颤抖,谁晓得下面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正是这种“一无所知”,令最勇敢的人踌躇畏缩,愈聪明、愈有想象力者,愈感害怕。   符太苦笑道:“师父没事,弟子不用服其劳,对吧!你奶奶的!”   龙鹰获全胜,挥手道:“算你哩!”   容杰道:“入水井前,鹰爷须先好好休息。”   龙鹰道:“我会半醒半眠的穿过地底河,期间得到充份的休息。”   权石左田问道:“鹰爷到那边后,有何行动?我们如何配合?”   没人敢怀疑龙鹰单独一人,可对敌方造成严重的破坏,因早有前科,然而仍想不通他可以干什么。   龙鹰轻松的道:“我要向大帅和张总管发出一个清晰无误的讯息,就是击溃莫贺达干的先锋军,此其时也。”   宇文朔吁一口气道:“在下终看到唯一的活路。”   权石左田笑道:“我们却惯了绝处反为生处,此正为追随鹰爷的乐趣所在,心情起伏很大。”   虎义沉声道:“敌人送死来哩!”   号角声起,以千计的突厥狼军,策骑越丘而来,隔远都可看到“红翼鬼”参骨的血红色披风。   符太手痒道:“红衣鬼让给我。”   宇文朔冷哼道:“莫贺达干一错再错,视我大唐边防军为无物,将主力全移往统万来,一旦后援基地失陷,势腹背受敌。”   各人闻之均心生异样,连番经历、亲身体会、耳濡目染后,这位御前首席剑士,终成功把他的智慧识见移植战场,其变化如此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龙鹰道:“也可以是诱敌之计,看他在战场上的军力布局便明白,如在靠近南丘边缘处留下足够兵力的骑队,便是行此险着。”   荒原舞道:“鹰爷明白突厥人,他们向喜险中求胜的战术,有狄高寒为莫贺达干筹谋运计,此一可能性很大。”   宇文朔欣然道:“和各位大哥在一起,一天学的东西,比过去的一年更多。”   博真笑道:“宇文兄打过这场仗后,肯定成为大唐国另一名帅。”   容杰嚷道:“果如鹰爷所料。”   越过南丘的敌方主力军,下坡后重整阵形,五千主力军分前、中、后三队,在丘坡下止步。另两军各二千五百人,从两翼推进。   虎义道:“原本我一直在奇怪,要攻打我们的小长城,人多没有用,是‘杀鸡用劏牛刀’,得鹰爷提醒,始知对方计中有计。”   君怀朴道:“狄高寒此计行得通与否,全看守统万的是否鹰爷。现在狄高寒显然认定统万由鹰爷主事,故不愁大帅不来援,岂知反正中我们的‘水井计’。”   宇文朔叹道:“千军万马交锋的成败,竟系乎一口水井,说出去包保没人相信。”   龙鹰道:“时辰到!兄弟们!各就各位。”   统万城战云密布。   后方两侧,小长城东、西二方,各一支千人骑队,配合东北、西北的骑队,封锁鹰旅的所有退路。   排车分两行,一字排开,离小长城只十丈远,隔断视野,形成精神上沉重的威胁,事实上亦令箭矢对藏在排车后的敌人无用武之地。   高四丈的木排车,排在前列,有十辆之多,只要六辆,足以将两座角楼封死。   收拾角楼后,二丈高的排车直推往前,至靠贴十二座马面墙堡,鹰旅的末日将在那一刻开始。   沙漠风沙停止,死寂一片,没半丝生气。   太阳朝中天升上去,艳耀荒原,每粒沙子都在反映着它的芒光,令人目眩。   从南丘推车到达进击的位置,花了敌人两个多时辰,若是奔马,两刻钟便成,可知是多么吃力的苦差。   推车的人挥汗如雨、疲不能兴,又不得不撑下去。   龙鹰是故意任敌人接近,慌乱的情况于近城处发生,对他们最有利。敌人再不能整理场地,处处乱木,反变成护城的障碍物,在弩弓的悉心照料下,有多少人能登上城楼,殆为疑问。   留后的主力军推前了少许,与攻城军遥相呼应,因“红翼鬼”参骨在其中,可猜到这支部队由莫贺达干亲身指挥。   大战一触即发。   在西南角楼顶台的龙鹰向千步外东南角楼顶台的符太,打出询问的手号。   符太竖起大拇指响应,表示一切准备就绪,目前是敌不动,我不动的局面。   龙鹰以双手比对前方高达四丈的排车,又用手指点,嘱符太投石的位置,须取高而非取低,因可得到最佳成效。   符太表示明白。   龙鹰向旁边的君怀朴道:“符太这小子不会听,肯定扑下去找敌人厮杀,我们将被逼陪他下去玩儿,这里全交给你。”   君怀朴道:“鹰爷放心。”   荒原舞与他相交多年,没有顾忌,提醒道:“要防对方高手来袭,若有情况,立即敲急钟,又以鼓音显示来袭的方位。”   君怀朴道:“明白!”   龙鹰向另一边的宇文朔道:“紧张吗?”   宇文朔坦白的答道:“本以为会紧张,实情却相反,该是受你们感染,还兴奋和期待。”   稍顿又道:“想想也觉惭愧,太宗皇帝平定内外后,我们世家人,权重位尊,与战场隔绝,国家有事时,只能袖手旁观。到昨天,在下方明白校场之战,我们为何会输,输的非是实力,而是策略。我终于明白到,没上过战场的,永远没法明白战场的凶险,并非常感激老天爷,今天予我这个机会。”   桑槐道:“这叫临场的领悟,最为深刻。”   龙鹰微笑道:“小弟现在的领悟,是何时才可坐下来,接着老哥递过来烟香四溢的卷烟。”   号角声起。   排车开始移动。 第三章 初战得利   酝酿至沸腾的战争风暴,在正午爆发。   首先是部署在东、西、东北、西北四支千人骑队,对小长城做出试探和扰乱,测试统万的防守能力,进退有序的轮番攻至,在数百步外远距施射,目标是两边角楼的顶台,及其所有箭孔,城墙北面三重坑内的守军亦成攻击的目标。   突厥狼军骑射之技傲视当世,准、狠、劲,且压抑了整个上午,一旦发动,来势勇不可当,一时箭如雨洒,对鹰旅形成威胁。   龙鹰仍身处角楼顶台,亲自指挥,采取的是全不还手、诱敌接近的策略。   墙头上空无一人,角楼、马面墙堡内的兄弟避开箭孔,以厚墙护身,任由对方的箭矢自由进入,消耗对方,同时没收敌人大批送入来的箭。   城南防线此时成势成形。   敌人从外瞧过来,看到的是半月形的大外围壕坑,包裹南线,止于两边角楼。坑外是堆起达三尺高、延绵整个壕坑的人工土丘,用的是从壕内掘出来的沙、泥和石,本身防御力弱,但配合壕坑,却能大幅加强壕堑障碍的功能,令敌人不敢鲁莽越坑,只可于壕外远距施射。   外围壕堑内各两道眉弯般的沙坑,一边接外堑,另一边止于隔墙,规模是外堑的一半,深不过四尺,作用在加强外堑的阻截力。   接着就是表面瞧不出来的浮沙坑,也是最后防线,水加沙和泥,一旦陷足,一时间肯定拔不出脚来,人马如是。   浮沙坑靠近马面墙堡十二个门洞的一方,筑起四尺高的矮墙,鹰旅兄弟蹲于其后,可避开对方的箭矢。   狼军不愧能征惯战、无惧硬仗的部队,即使属骚扰性的攻击,仍一丝不苟。每次攻来,均结成阵式,以持长藤盾的骑兵打头阵,掩护后方的箭士,进退有序,似能如此无休止的继续下去。   表面看,守城的鹰旅被压得抬不起头,无力还击,实情却另一回事,就看龙鹰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否。   从正前方主攻的排车阵,同时发动,以千计的“兵奴”,吃力地推动排车,缓缓接近,车轮摩擦沙面产生尖厉的嘶叫,因颠簸木排与车架碰撞发出的轰隆声,盖过了人马的喝喊嘶鸣,尘土扬天下,逐分逐寸、铺天盖地的朝小长城进逼,声势骇人。排车后敌人有何部署,密藏在车阵后方,发生在守城者的视野之外,倍添莫测其玄虚的威势。   统万因风沙被湮埋,然亦因风沙成为攻城者的地狱,排车阵固然举步维艰,似是气势如虹、牵制守城军至动弹不得的四支助攻千人骑队,如此放尽强攻,不留后力,一旦情况非如他们所料般发展,在过度的体力消耗下,将无以为继。   人可以捱下去,但战马绝吃不消,箭矢亦有耗尽之时,在这个火炉般的地域,人、畜的耐力均难以持久。   龙鹰的消耗之计,正是以己之长,迎敌之短。   角楼上,兄弟们在一边结成盾牌阵,为龙鹰等挡去射上来的箭,十枝箭,只有二、三枝能投到台上来。   龙鹰隔着变成黄蒙蒙,由尘沙填满千步远的大空间,向符太一方打出准备动手的讯号,顺手接过宇文朔送来储备石里最沉重的巨石,拿到手上时,道:“你奶奶的!最少七十斤。”   双手捧着,移到胸前的位置。   排车阵的前列,离小长城不到十丈,不住接近,将小长城完全比下去,威势一时无两。   荒原舞等紧张起来,目光落在龙鹰捧着的废墟建筑残余,是龙是蛇,还看此石,关系到全体兄弟的未来命运。   龙鹰退后一步,手往下垂,大石落往腹下的位置,微笑道:“放心!我和太少将同时命中车阵位于中央的排车,‘血手’与‘魔功’携手合作,保证是一场好戏的开始。”   说罢,不犹豫的叱喝一声,知会东南角楼的符太。   符太尖啸回应。   龙鹰再一声狂喝,两手同时用力,巨石以比投石机弹出去更凌厉的速度,直上五丈的天空,加上角楼本身的四丈高度,在众人眼睁睁下,轻似无物攀至离地九至十丈的空际,方往下降。   那边亦见符太用“血手”掷出巨石,却不是先往上升,而是旋转着朝目标排车斜撞而去,抢在龙鹰抛出的石弹前头。   人人脑袋一片空白,车轮、木排、人、马的声音全退往遥远处,像个没有声音的世界,眼所见惟两石在沙尘滚滚的空间里划出的轨道,耳所闻惟巨石破空的声音。   “砰!”   符太的巨石疾逾流星的狂撞在中央排车竖起的大木排近排顶的位置,立即弹开,被撞处除现出凹下去的撞痕外,表面似是夷然无损,宛如蜻蜓撼石柱。   可是在巨石尚未反弹着地前,奇迹倏现,用来绑扎木排以百计的牛筋索,近半折断,“噼噼啪啪”,像燃放鞭炮。   “轰!”   龙鹰的巨石驾临,从高空落下,重重坠在仰起的木排上,情况迥然有异,击中处木折屑溅,最令人看呆了的是巨石同时爆成碎粉,使人直接感受到巨石内蕴的惊人能量。   木裂架折的声音响彻小长城的广阔空间。   被连续命中的木排车,在众人期待下解体。   折断的撑架哪还承受得住高达四丈的大木排倾颓的可怕力道,整架排车喝醉了酒般朝前翘起,然后连着大木排,“倾金山、倒玉柱”的往后方翻跌。   推车的哪来得及走避,恐怕大部分给压著者,死时仍弄不清楚是什么一回事。   组成大木排以百计的木干,变为现成的檑木阵,生蹦乱跳的滚往四方,涟漪般扩散,首先波及是两旁和跟在后方的三辆排车,推车的兵奴四散走避,情况的惊惶混乱,非是亲睹,怎都没法明白。   包龙鹰、符太在内,人人看呆了眼。   首当其冲的三辆排车,各自承受数十撞击后,没法撑下去,架断车裂,大木排朝后翻坠。   没人想过效果可以这么理想。   符太带头欢呼,龙鹰这边以喝采响应,然后是角楼堡内南线的兄弟震荡小长城的叫好声。   钟鼓齐鸣。   楼堡内的一众兄弟,苦候久矣,齐声发喊,弩箭从箭孔射出,激射往从两侧和后方攻来的敌骑,一时箭如雨下,且箭箭均具准绳,弩箭利于瞄准的特性,在各兄弟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穿过盾牌的间隙,无隙不窥,敌方战士的甲胄在强弩下起不到任何护主的功用,一时四队各百人的骑军,给守城军的弩箭雨摧枯拉朽的杀个人仰马翻,溃不成队。   消除威胁后,龙鹰一声呼啸,领着宇文朔、荒原舞、桑槐和容杰先跃往墙头,与从角楼落下来的符太、博真、虎义和管轶夫会合,没犹豫的翻下墙头,结成阵形,朝乱得似天地崩溃般的狼军主攻部队杀过去。   敌方尚未倒下来的,仅余一辆四丈高的排车和三辆二丈高的排车,因属备用,距离较远,未被波及。   排车相继倒下扬起的沙尘,形成人造的尘暴,高达十多丈,将方圆一里的荒漠,笼罩在滚滚黄尘里,加上给压在木下者的挣扎,人、马仓皇退避踢起的沙尘,乱势有增无减,没人晓得煞星已从城墙趁乱潜来。   符太喝道:“先收拾车子!”   人人心中叫妙,因可制造更大的混乱,事半功倍。   符太说话时,越过龙鹰,纵身而起,投往灾区,在遍布破车断木的地面上几个起落,扑往最接近的一辆完好的排车,沙尘漫空下,我进彼退,如入无人之境。   龙鹰等紧追其后。   符太选中的是高四丈的排车,也是最后一辆能威胁角楼的排车,正和另三辆矮排车给倒拉往后,撤离灾场。   最接近的符太,离“猎物”尚距百多步的当儿,沙面上零星散布着滚到这里来、横七竖八、长短不一的木干,蹄声响起,沙尘里隐见狼军分从排车左右转出来,驰到他们的一边,尘雾蔽目,一时间,仍未发现他们。   龙鹰暗叫不妙,知敌人从慌惶混乱里回复过来,重整阵脚,重新封锁他们南下之路,同时掩护敌方人车的撤走。   忽然间,前方尽是敌方骑军,还不住有敌骑赶至。   龙鹰喝道:“掷木!”   谁敢怠慢?   各人就地取材,量力提起接近的木干。   两根粗如大腿的木干,首先从龙鹰、符太两人手上射出,追击正撤走的排车,天生神力如博真、虎义,亦捧起木干,运劲朝排车的方向投掷,准绳当然及不上前两人。   前方敌人终给惹起警觉,齐声吆喝,持刀提矛的策骑杀将过来。   余下的宇文朔、荒原舞、管轶夫、容杰和桑槐,及时赶至,二、三人一组的,提起地上木干,就那么发劲将木干接连抛往敌骑,木干着地后化为急遽滚动的檑木,挟着扬起的沙尘,截敌去也。   冲至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敌人,发觉有异,已来不及应变,少数了得者就那么催骑跃跳,越木续奔,但绝大多数的敌骑,尤其位置较后者,压根儿不晓得发生何事。   整列整列的敌骑东倒西歪,马翻人坠,后骑不及煞止,硬撞往前方的己骑,剎那间来势汹汹的敌人,已是渍不成军。   原本数百之众的敌骑,与龙鹰一方短兵相接的一刻,未达百骑。   “轰!轰!”   两根木干先后撞上排车,车架折裂,四丈高的大木排应撞往后倒下去,重演先前情况,组成大木排数百根粗细不同的木干,在扎绑的牛筋索断折下,仿如脱缰野马,乱闯乱撞,任何挡路的人与物立告遭殃。   拉车的兵奴、从两边赶来的敌骑、附近撤退着的矮排车,莫不在劫难逃。   其乱况可想而知。   守城不劫寨,是为死守,结果必为以死殉城。故须活守,掌握机会,不断对围城军组织突然快速的反攻,包括冲出重围,往外求援,以战代守。不过!像龙鹰等于敌人气势如虹、大举进犯的当儿,竟能破敌追敌,实属攻城战古今未有的奇迹,且守的是统万的废墟。然而,若没有地下河道的活命招数,又有龙鹰的“魔门邪帝”,任他们人人三头六臂,一时一隅的胜利,在敌人庞大和精锐的兵力下,不过是昙花一现,无力逆转敌强我弱,被对方掌握主动的死局。   三辆矮排车逐一倾颓解体,产生更大的混乱,灾场往南扩展逾半里,战马惨嘶、敌人的嚎叫,在尘暴深处传来。   南面长丘处号角声传来,莫贺达干终晓得龙鹰一方衔着撤退的排车追杀过来,造成更大的破坏,发出迎战的急讯。   勇不可当的符太斜冲而去,剎那间迎上杀来的敌骑,双掌疾推,竟将对方推得连人带马,往后倾跌,硬撞在后两骑处,人骑滚倒地上,累得后面赶来的七、八骑慌忙避开,避不开的变作滚地葫芦,如排车影响排车般,惹起倒骨牌般的连锁效应。   惯战的符太深得厮杀沙场的个中三昧,清楚不论武功如何高强,人力始终有限,故必须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招数,又不用付出太大代价下,制造出对方最大的混乱。天下间,惟有他的“血手”,可用如此手段,抽刀断水的阻截名震天下的突厥狼军。   全力出手后,符太往后疾退。   龙鹰晓得他用力过度,无以为继,持双斧抢前护后,两斧左劈右砍,杀至的两骑虽挡个正着,哪吃得消重兵器加上魔功的惊人威力,兵折人抛的被斧头扫离马背,掉往两方,成为敌人前路的新障碍。   继龙鹰之后,宇文朔破入敌阵,手上厚背重刀电光打闪,所过处的敌人无一幸免被劈得抛离马背,刀法之凌厉,连龙鹰亦感心寒,认识到宇文朔的功架。   一边虎义领着博真、管轶夫、容杰和桑槐杀到,另一边荒原舞支援宇文朔去了。   此时对方能战者不到五十骑,锐气受挫下,甫一接战,立即溃乱,只余被众人宰割的份儿。   蹄踏声在前方铺天盖地的传来。   众人晓得对方出动主力军,且其中必有高手随行,绝非他们应付得来,一旦陷于苦战,欲突围将为时晚矣。在龙鹰一声令下,往后退却。   艳阳远离中天,朝西下降,离黑夜不到半个时辰。   龙鹰接过桑槐递来的卷烟,深吸一口,递予另一边的博真,道:“他奶奶的,莫贺达干在干什么?”   在刚过去的两个时辰,敌人没有歇下来,组成盾牌阵,接近小长城,将散开的木干、破车杂物、人尸马骸,迅快拖走。   龙鹰一方没有拦阻,任对方施为。   奇怪的是,人马的遗体被送返后方,可是以千计的木干,却被移送小长城两侧,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君怀朴道:“该是用来填我们的壕坑,就看稍后会否将木干运往毛乌素那边去。”   博真嚷道:“看!他们立营账哩!”   荒原舞同意道:“怀朴所料无误。”   宇文朔道:“我还有个看法,是‘烟攻’,将木干推进壕坑内去,淋以火油,点火燃烧,将产生大量浓烟,随沙漠的风沙送进我们的角楼和城堡内去,防无可防,我们可抵受多少天?”   桑槐倒抽一口凉气道:“恐怕半天都捱不过去。”   符太牙痒痒道:“肯定是狄高寒那小子想出来的毒计。”   接着道:“运木填壕非常花工夫,且须于白天行动,我们至少尚有一夜时间,是我们地下水魔出动的时候哩!”   龙鹰微笑道:“太少真知我心。” 第四章 唯一生路   兵家首要,惟在知敌。   而说到底,国家的气运,始终是最关键的因素,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即使有明帅郭元振主理边防,又预猜到敌人行军路线,今次默啜南来,筹谋已久,准备十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人强马壮的狼军,仍是赢面较大。   若能依原定计划,在北帮引狼入室下,狼军的七百好手潜伏长城内,可与攻城的狼军来个里应外合,情况确不堪设想,却与鹰旅在黄土高原相遇,成为大唐军祭旗的献礼。   其次是统万的争夺战,一天握在大唐军手上,与无定堡和鸡鹿塞守军成三角形铁阵,欲夺无定河控制权的狼军,将陷腹背受敌的困局。   龙鹰的地底河之行,正是觑准时机,发挥此铁三角的威力。   在猛狼石长时间观察下,龙鹰对默啜的实力了如指掌,认识到与之对战沙场,大唐边防军必败无疑,加上他们亦只是多赔数百人进去,多杀对方几千人,却无力逆转胜败。   故此“上兵伐谋”,须以智取,而非力拼。   狼军总兵力十二万,能投入战争去的在九万人间,其他是从各族掳来的少壮,充当兵奴,负责后勤、运送各类劳役。   因此,勿小看作先锋部队的三万人,若与咄悉匐的五千军会合,兵力将达三万五千之众,比之默啜的主力军,只少两万人。能否击垮默啜,又或使默啜知难而退,就看在默啜抵达前,龙鹰一方能对莫贺达干的部队造成多大的损害。   时机出现眼前。   莫贺达干是一错再错。   平心而论,实很难怪他,莫贺达干的问题出于对守统万鹰旅的不认识,龙鹰一方胜在对敌人的实力和处境,明察秋毫。   当然!   莫贺达干造梦未想过,龙鹰一方可通过地底河,脱围往外召援。   第一个错误,是莫贺达干立威不成,反痛失大将,老羞成怒,于准备不足下,悍然对统万发动全面猛攻,导致排车阵被破,惨尝初战失利的苦果。   莫贺达干若知机收手,返南丘后重整军容,好好休息,一边遥距监视统万,那时孙武复活、诸葛武侯重生,亦将一筹莫展。当准备十足,卷土重来之时,将是统万守军末日的来临。   偏是他不肯罢休,又有谋士如狄高寒者献上破城妙计,在报仇雪耻和好大喜功两种心境的催逼下,竟恋栈不去,令战线大幅延长,形成首尾难顾的局面。   坦白说,龙鹰比任何人更不想进入地下河道,只是别无选择,因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下面的天地如何幽闭恐怖。   与法明从地渠潜往东宫意图行刺李显后,龙鹰早拿定主意,以后不再爬渠,那趟从地底河到拿达斯要塞是被逼的。现在要钻的地下河洞,当然不可和奔泻的无回峡相比,幸好在落入井底水里的一刻,他感应到一线生机,心情立时大为改观。   龙鹰没入与井底相通的地下河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晓得送行的一众兄弟人人担心得要命,不得不装出信心十足的模样,而事实上他确有一套没办法里想出来的妙法,就是将自己的命运,也等于所有人的命运,付托于“魔种”。   下一刻,他已在地底注满水的岩洞辛苦地摸索、前进。   离地面不过三、四丈的距离,却已令人生出远离人世、孤独寂寞的沮丧情绪。换过是别的人,不论意志如何坚定,在狭窄、崎岖、岩巉,如无数地穴接连延展,高低起伏,宽窄不等,名副其实“暗无天日”的注水地道匍伏爬行,前路茫茫,崩溃只是个迟或早的问题。   龙鹰得魔种独厚,思感如蜘网般无隙不窥的伸展,先一步探索可供穿越的洞道。脑袋穿得过便成,身体则可运功改变,伸缩自如,配合环境。   他奶奶的!   这绝非如无回峡般的地下河,水只是从更深处渗出来,有穴可走纯属幸运。在洛阳东宫的地底渠里,不论如何窒闷幽闭,总晓得有一定的尺寸、宽窄,眼前只可感觉、不可见的“通道”,事实上是地底土石层被地下水侵蚀冲刷形成的罅隙破缝,没任何方向上的保证,亦不到你作主,只能依势大致上朝南推进,但十来丈后已完全失去方向的感觉。   龙鹰从外呼吸转为内呼吸,体内能量生生不息,道心退藏,希望魔种能出来主事,只恨偏在这个最需要他老人家的时刻,魔种只以平常的方式对他支持。   钻过一条长达二十丈、往下走、尚算通畅、半满水的狭道后,来到一个岩洞里。   在这以他一双魔目仍睁眼如盲、潮湿封闭的黑暗世界,绝不可“怀念”地面上的天和地,更勿去想上方的泥石会否大幅塌下来,那将令他失去深进的勇气。   此时唯一支持他的,是在前方远处某点生机,是魔种独有的感应。   龙鹰在这个没去路的洞穴里站起来,冰寒的水浸至膝盖的位置,首次考虑该否认输掉头走,这个渴望汇成势不可挡的冲动,绝不诉诸理性,要他费很大的劲方能硬压下去。   眼前看似没有生路的地域,恰为他和众兄弟的唯一生路。   恐怕没人想过,一场关系到两国兴亡的大战,竟是由地底下的洞穴决定。   他的内呼吸并不能永恒地持续下去,与他的魔功和体能挂钩,如不能在耗尽前从海流兔河的河床破上去,一切休矣。   压下掉头走的强烈欲望后,还要压下从深心涌出来对此封闭世界的厌恶和恐惧。   就在此心里两个互相冲突的想法激烈斗争的当儿,一股莫以名之的庞大能量,从无而至,贯满身体每一寸的地方,思感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的朝前肯定的延展,他生出颠倒的奇异感觉,仿如骑上了这匹思感的野马,只要能将其驯服,他再非以前的龙鹰。就像深海的鱼儿,首次离开海底的深水域,冒出水面看到一个超乎想象、广阔无垠的陆上天地,看到水面上的蓝天。   明悟在心里如晨阳之初升。   他面对的正是“道心”和“魔种”融合的关键时刻,在极端的压力下,“道心”清楚纯凭“魔种”已不足应付挑战,必须骑上“魔种”这匹野马,携手合力,闯出生路。   为何如此,他并不明白,知道的就是这个样儿,该是如此,一切如是。   龙鹰往下倾斜,能量聚往脚掌,下一刻他施展弹射,朝前两拳轰击。   土石溅飞。   龙鹰撞破一重厚达二尺,但已是洞壁最薄弱的土壁,于此没穴路的地方硬开出一个破洞,投进地底河冰冷的流水里。   “蓬”的一声,龙鹰裂土钻出河床。   两边火炬火光熊熊,直照进河水里来,龙鹰一个旋转,避往岸边水草的暗黑去,沉下岸底,找个凹进去的岸壁,藏好身形。   幸而随他破土而出,涌起大量的泥沙和气泡,为他提供掩护,没有暴露行藏。   惊呼和议论在水面上响起来,对海流兔河河底忽生异象,惊奇不已,却没人想过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已进入门内来。   虽已夜深,海流兔河仍繁忙如西京的永安渠,筏来筏往,忙于运送物资。   临水设营就有这个妙处,藉水运省却不少人力,方便快捷。   龙鹰往下潜行百多丈后,离开岸缘,从水底下升往一个回程的空筏子,附在筏底,撑筏的两个筏夫一无所觉,茫不知正将大敌送往无定河的主寨。   无定河与海流兔河交汇的广阔河域,落在狼军绝对的控制里。平野之地,想从外潜进来,龙鹰亦办不到,但从地底穿过来,等于入城的地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敌人势力范围的核心处。   偷偷从筏边探头出水面,深吸几口重返人世鲜美清新的空气后,又贪婪的朝星空看两眼,他回到筏底去,神回魂复。   如可选择,他绝不回到下面的穴道去。   没半丝疑惑,在道魔融合上,他做出了全面的突破,首次在以魔种主事的情况下,仍能保持不昧的一点“道心”,个中自有其层次变化。   起始的一程,他变得神通广大,整个人晶莹剔透,无忧无惧,忘我地探路;破路,深进地底达三十丈后,方寻到往上去的支河道,接着道心后劲不继的逐渐退藏,与前相异处,是一点道心,始终不灭,情况与蒙着眼骑不驯的野马相同,虽失去对坐骑的操控,然总晓得马儿情状,是否跳蹄摇摆,向前或往后。到接近海流兔河的当儿,更嗅到泥土含着地面空气的芳香味。   破出河底的一刻,“道心”如从梦域走出来,重新经验一切。   那一刻的感觉,无与伦比。   筏子缓慢下来,四周尽是人声和各种响音,提醒龙鹰抵达敌人设于无定河北岸的营地,他离开木筏,翻往岸边去。   没可能再从地底返统万,不但因心内千万个不情愿,更因一路钻洞穿壁的过来,不知弄塌了多少穴路,一塌再塌,“通路”完全走了样子,从下面回去,怕魔种仍力有不逮,变为找死,不论复生多少次,仍没法返统万。   唯一的路,就是从地面打回去。   伸手拍拍藏在水靠内,以十多层防水油布包裹着的烟花火箭,求神拜佛莫要受潮,然后继续靠岸潜游,寻找登岸的好地方。   龙鹰终于明白统万在今次攻防战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统万位于海流兔河之南,海流兔河南流汇入无定河,交汇的岸区,正是无定河较宽阔和平坦的平野区,走下平缓的小斜坡,可抵水流,也是最安全的渡河处,不像其他河峡般形势险要,对岸虽在十多丈内,越河却大费周章。   海流兔河北高起的丘陵,挡着毛乌素刮过来的风沙,令这一带相对风平水静,草木繁茂,资源丰富。   大致上,狼军分两处立寨扎营,以无定河区为主,海流兔河上游为副。   无定河主寨夹河而设,北岸营寨占地比南岸营寨大上十倍。   南岸营寨规模小多了,得百多个营账,以壕坑木栅为外重保护,设四座箭楼,可容千人,如只得此寨,大唐军一攻即破,可是有对岸大寨呼应,当然另一回事。北岸大寨,延绵两里,东压鸡鹿塞,西指无定堡,合乎安营立寨备火警、止扰害、惜水草、申夜号、设灯火等诸般规条,成为侵略大军的宿营地和指挥部,扼守的是无定河区中游的战略要地,强大的军事据点,确可令边防军望之生畏,犹豫从相对安全的城墙内,冒险出击是否值得。   箭楼仍在兴建中,完工的达十二座,有足够自固和扼敌的功能,让狼军列阵作战时有所倚托和保障,深合“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的兵家旨法。   长年与大唐军作战,突厥狼军一点一滴积累经验,加上战士在各方面均远胜唐兵,故此唐军与狼军交手,没一次不吃亏的,幸好大唐地大人多,令狼军不敢深进,抢掠一番了事。可是看敌营刻下的威势,便知默啜今次不单有备而来,且是长期作战。   大唐是愈战损失愈大,狼军则惯了以战养战,遂能愈战愈勇,故鸡鹿塞不容有失,失则大祸临头。   但不论无定河主寨如何强大,若失统万,等于失掉海流兔河,边防军可从鸡鹿塞四面八方来犯,又可藉海流兔河上游优势,至乎截流灌水、下毒等等手段,对付敌人。   故此海流兔河绝不可落入边防军之手,现在未能攻下统万,遂退而求其次,在河原区立寨设营。   龙鹰凭其魔种灵应、鬼魅般的身法,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行于十八组营地之间。   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怎都会遇上敌人。可是!现在并非正常状况。   昼夜不停的赶工,既要立寨,又要制造攻打统万的排车,到此刻仍要支持攻城部队,战士和兵奴均透支得厉害,人人疲不能兴,又将护营之责交托在守外围和箭楼的战士肩上,警觉性大减,即使有所觉,仍没多看半眼的精神。   此外,也是更重要的,是敌人没有足够的兵力将营寨置于严密的戒备里。   龙鹰初步猜估,夹河两寨合起来的兵力绝不过三千人,这还因从攻打无定堡的万人部队,抽掉了至少一半人到这里增防。   统万拖着莫贺达干逾万的兵力。   如要破寨,加上自己这个捣蛋王,此其时也。   龙鹰揭开一个大方帐,大模厮样的入内,差些儿引吭高歌,以示心内兴奋之情。   周遭的五十多个大方帐,守护较严密,但只相对而言,于龙鹰来说,松散至极,更有站岗的兵士抵不住睡魔,偷懒睡着。   此范围的方帐另立木栅围栏,处于两座土丘间的位置,在营寨里属“暗帐”,意指敌人在外窥望,难以直接看到营账。   暗帐通常放置的是重要的军备和物资,例如眼前的火油罐,又或箭矢等战争补给。他找对地方了!   不动声息里,龙鹰干掉守暗营的七个守卫,掏出烟花火箭点燃,然后卯足全力,将火箭斜斜送往朝统万那边三十多丈高的夜空。   这枝是报平安的烟花讯号箭,让小长城的兄弟晓得自己不负所望,成功潜至敌营,发动攻击。   此箭的功用并不止于传递消息,更是着兄弟们准备动手抢木的讯号。   看到烟花,守北线的丁伏民会领众兄弟从矮墙后走出来,移师往外围壕坑,以弩箭对付敌人。   符太的高手团则倾巢而出,反击敌人布在北面的围城部队。   莫贺达干等看到讯号烟花,会如何反应?   “砰!”   烟花火箭在高空爆开为一朵红色光花,光耀远近,然后化为点点光雨,下洒,消失。   另两枝火箭先后射出。   一枝是通知郭元振,另一枝知会张仁愿,两边来攻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五章 火破敌寨   烟花火箭在无定河主营上方爆开,且是接二连三,立即惹起恐慌,示警的号角声四起,在帐内休息者全被惊醒过来,却没丝毫混乱。   战士们持兵带箭的到各营地的空旷处集合,负责巡逻的狼兵早有组织地对营地进行逐分逐寸的搜索,箭楼、望台上的人打醒精神监察远近,一切井然有序,显示即使已成疲兵,突厥狼军应付突变的能力,仍令人赞叹。   火炬燃亮,光照营地。   只是猛虎已入门,应变得如何好,均属徒劳。   暗营首先起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迅速波及周遭的木栅围栏,火舌吞吐下,冒起大量浓烟,随夜风四处飘散,片刻光景,广阔的营地变得烟雾弥漫,视野不清。   敌人忙于救火时,对岸营地亦告不保,在数息之内,四组营账先后着火焚烧,风高物燥下,且每组营地各有多个火头,火势迅速往邻近的营账蔓延开去。   主营寨的兵将,直至此刻仍找不到敌人的影子,弄不清楚为何忽然火头处处,有多少敌人混进来纵火。   此正为龙鹰的高明处,惑敌的精采手段。   狼军绝非易吃的果子,体力、耐力惊人外,斗志、士气、团结,无不在大唐军之上,且差距颇大。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骑射似呼吸般自然容易,一旦让他们坐上马背,上山涉水,视崎岖路如平地,日夜分别不大,加上天生悍狠,在战争和暴力里成长,塞外同样环境下长大的其他民族,遇上他们仍难以力敌,何况“死于安乐”的中土人?   故此,回纥之主菩萨以五千骑破突厥的十万军,鹰旅以千多人纵横大漠,都是例外里的例外,欺的是事前对方压根儿没朝这个方向想过,到败势已成,噬脐莫及。   两次大败仗成为突厥人的族耻。最不服气,也是近在眼前鹰旅的远征,过关斩将,输得不明不白,无处着力,眼睁睁瞧着龙鹰和一众兄弟,深入己方腹地,又扬长而去,扭转了塞外的局面。   “君子复仇,三年未晚”。   默啜绝非君子,却为战略大家,默默准备,苦候时机,忽然一举歼灭突骑施,斩遮弩,立即声威大震,回复鹰旅远征前独霸大漠的地位。此时刚好回纥的独解支病殁,吐蕃又与大唐交情不再,蠢蠢欲动,屡犯大唐西疆。中土本身政局不稳,大周换大唐,英明的女帝改为昏庸的李显,龙鹰被逐。在所有条件均利于默暖的形势下,准备十足的狼军倾全力而来,目标是关内的唐京,这样的雄师,是大唐军难以力敌的。   对龙鹰的战术,默啜和将领们,肯定下过苦功,知之甚详,如龙鹰重施以往故技,将吃不完兜着走。尤可虑者,如默啜所言,这场南侵之战,从登马的一刻,他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   莫贺达干之所以犯错,是因其摸底行动赔上了猛将“铁额”乌薄格,但对莫贺达干而言,苦中有乐,断定统万所谓将功赎罪的“死囚”,正为鹰旅的原班人马,否则何处忽然钻出这么的一批高手来。这个想法,令莫贺达干以为鸿鹄至,用一夜工夫,赶制出简陋的攻城工具,翌日全面打开攻城战。   干掉龙鹰,突厥人将再无任何顾忌,胜过击溃边防军,天下将没有能对抗狼军之士。这个想法,令莫贺达干抛开其他顾虑,首次攻城失败后,仍不肯走,怕的当然是龙鹰一方趁机撤走,因而一错再错,将先锋部队的大部分兵员,全集中往统万的围城战。   严格的说,莫贺达干策略上并没出错,留下在无定堡外和无定河、海流兔河交汇处大寨的守军,足以应付边防军的反攻,稳似泰山。收拾统万的“死囚”后,不论有没有龙鹰在其中,莫贺达干仍策略正确,立下大功,可从容返回无定河,恭候默啜的主力军驾临,绝对地掌握主动。   莫贺达干之所以铸成大错,皆因不晓得有地下河道,纵知,亦不相信任何人,包括龙鹰在内,有穿过地底河直达大寨的可能性。   故此,对突厥一方十拿九稳的策略,落入龙鹰一方眼里,就是对方的千古之恨。   然而,即使能到敌方大寨搞破坏,仍须有谋有略、按部就班地尽量扩大破坏,制造混乱,直至对方疲不能兴时,无定堡、鸡鹿塞、统万三方先后发动,始有击溃突厥兵力雄厚、人强马壮的先锋军的可能。   龙鹰神不知、鬼不觉的夺取了暗营南面筑在河边岸缘的一座箭楼,射出第一枝火箭,点燃了淋满火油的数十大方帐,又在火势未成气候前,多喂数十箭,浓烟滚动翻腾,片刻后烟雾火屑漫空,随风将他所在的箭楼吞噬后,龙鹰藉烟雾的掩护,朝对岸射出火箭,先往上高升,越过无定河,抵离地五百多尺的最高点,方往下弯过去,箭无虚发,烧着一个又一个的敌营。   大蓬火屑不住送往高空的乱况下,谁可将箭锋那一点可燎营的星火分辨出来?   龙鹰此时换上突厥兵牛皮革制的战服,每有巡兵匆匆路过,在烟雾障目里,没人晓得箭楼上的非为自己人,若有人喝问,龙鹰以突厥语慌称见不到敌人。   藏身之处非常重要,如过早被敌人发现行迹,那时除逃命外,不可能做任何事,势功败垂成。   眼前乃唯一击溃莫贺达干的机会,错过了,纵然龙鹰能杀返统万,分别只在多个人陪死。   胜败一线之隔。   对现时敌寨情况至贴切的形容,是“热锅上的蚂蚁”,骑上马背的突厥人遍寨搜索,兵奴们忙于救火,个个心急如焚,却无处着力。明知敌人伏在寨内,但看不见、摸不着,连在对岸还是这边,一概不知。   “砰!砰!”   暗帐传来火油罐爆炸的声音,将以百千计的火球火屑,喷往七、八丈的高空,此起彼继的,然后朝四面八方洒下来,方圆数十丈的区域,无一幸免遭火神关顾,战马受惊弹跳,敌人四散走避。   龙鹰期待的混乱,终于出现。   附近的多组营地,开始起火。   龙鹰的箭楼难以幸免,数点火屑附在楼身处,且带着火油的气味,如蛆之附骨,燃烧起来。   此时烟雾已将敌寨大部分区域笼罩,龙鹰知道“时辰到”,掏出剩下的烟花火箭,朝三方发射。   要让己方的人清楚看见烟花讯号,须令烟花火箭在烟雾外爆开,在目前烟雾笼天罩地之际,并不可能,但是,只要在烟雾较淡薄处现踪,己方的人又正全神留意,该没有分辨上的难度。   另一个保证,是向任何一方发射的不止一枝,而是连珠地攀上空际。   依约定,烟花传讯有特别的手法。   第一轮只发一箭,呼唤己方注意,做好准备。   到这第一一轮的发放,才是大举进攻的讯号。   田归道为他们带来火箭,是晓得他们终守不住统万,唯一之计,是利用无定堡、鸡鹿塞和统万三方呼应的优势,于适当时机大举反击敌人。且宜早不宜迟,一俟默啜大军抵达,时机一去不返。   龙鹰与田归道谈论如何用烟花火箭,当时他已晓得唯一方法,是通过地底河潜入敌寨,因此传讯的方式,全针对此而拟定。   可想象郭元振和张仁愿两方,无不做好准备,枕戈待旦的苦候他的“好消息”。   三枝烟花火箭连续发出,给龙鹰运足魔劲全力掷上朝东高去的位置,发出“砰!砰!砰!”三声脆响,并未被营寨的各类吵音掩盖。   龙鹰放下心来,依样葫芦朝无定堡送出烟花。   接着将余下的七枝烟花火箭,点燃后朝统万一方高空连续掷出,他们听不到,也该看到黄光闪烁。   而即使看不见烟火,仍不可能瞧不到大寨烈烧下送往高空的浓烟火屑。   急骤的战鼓声分从无定堡和鸡鹿塞两个方向传来,蓄势以待的大唐军,全面发动。   趁箭楼尚未完全着火,龙鹰凭记忆射出最后六枝火箭,推波助澜,接着翻下箭楼,来个混水摸鱼。别人救火,他放火。   号角声里,突厥战士持兵携箭,一队队策马驰过连接东、西营地的三道浮桥,到东面大寨防线迎敌。   大寨设于无定河和海流兔河交汇处,夹河设寨,无定河和海流兔河分别将营寨分为南、东、西三个部分。   无定河置两道浮桥,海流兔河设三座,接通所有营寨。   南寨、东寨和西寨并不相等,以西寨占地最广,东寨次之,南寨最小。   放置火油物资的暗营位处西寨中央位置,起火后,突厥军立即封锁海流兔河,然后朝东、西两寨搜敌,故龙鹰一直未有机会渡过海流兔河,亦因射程的关系,火箭难及东岸,故东寨的两处营账,尚未起火,唯一的灾情是被浓烟波及,令人和马呼吸困难,受到影响。   东、西两寨大小不一,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   西面的无定堡兵力有限,只有被围困的份儿,没有反攻狼军的能耐,狼军对其没有顾忌,即使被调走一半狼军,余下的五千人仍能力守阵地。   狼军大寨以应付鸡鹿塞的唐军为主,东寨是西寨一半的大小,营账的数目却只有西寨的十分之一,即使失守,仍可凭海流兔河硬阻唐兵于西寨之外。   无定堡和鸡鹿塞战鼓声起,狼军慌而不乱,继续救火、搜人,同时将战士调往东寨,以应付从鸡鹿塞来犯的大唐军。无定堡的敌人,则有囤兵堡外的己军抵着。   狼军应变的能力,令龙鹰大开眼界,最难得是战马在主子控制下,虽不安定,但却没有失控发狂的情况,显示纵然在现时极端的情况里,狼军仍保持强大的战斗力。   只要大寨内的三千狼军,分出一半人死守东寨墙,待至莫贺达干回师来援,龙鹰今夜的所有努力将化为乌有,守统万的兄弟没一人能活命。   现时成败的关键,系于狼军能否保着东线。   东寨门的防守力如何?龙鹰近乎一无所知,只看到沿着寨墙设有八座箭楼,墙外看不见的位置,肯定掘壕堑,堆土墙。因时间尚短,莫贺达干又把大部分人力用在攻打统万城,壕堑该一道起、两道止,且绝非深壕,壕底亦来不及插上尖木刺一类的东西。   木驴、壕桥、辕辊等各式越壕攻寨的战车,以车轮磨地产生的尖锐声音预告寨内的狼军,大唐军正倾力来攻,益添寨内紧张的气氛。   郭元振的大军,不住从东面逼近。   龙鹰夺得一马,从弥漫烟雾的营地奔出来,追在一队过桥狼军的队尾,踏上浮桥。   记起当年扮丑神医随泰娅的奚族团队,到奚国为李智机之子治怪症,途上瞧着他们迅速架起浮桥,让人马安渡,其利落迅捷,使他叹为观止。突厥人在这方面的本领,实不遑多让,来此仅有多少天,但营寨已具规模,浮桥、箭楼等必备之物,大致完成,如有时间进一步加强,守之以突厥雄师,又处乏险可乘的河原地带,龙鹰等除望寨兴叹外,再难有别法。   能身处寨内,确为老天爷赏赐的福缘。   刚来到桥中央,后面叱喝传来。   有人大喝道:“你是谁?给我停下来!”   喝声惹得前方十多骑,纷纷回头来看他这个“队友”。   龙鹰心叫糟糕,暗骂自己百密一疏,忽略了自己现在长发披肩、满脸胡髯的形相多么碍眼,惹人注目,特别于此敌方全心在寨内“猎巫”的时刻。   龙鹰趁敌人尚未发动之际,当机立断,施展“人马如一”之术,下一刻战马疾冲往前,硬在前方“队友”间撞出去路。   龙鹰人马过处,“队友”们全给挤得掉进河里去,不是给马儿逼坠,就由龙鹰用脚成全。   离桥时,龙鹰顺手拔掉插在桥头作照明的火炬,就那么挥手掷出。   火炬变成急旋的火圈,直上六、七丈的上方,然后落往靠北寨墙的营账群去。后方认出龙鹰有异的狼军,边示警,边策马追来。   这边岸的狼军,纷纷掉转马头,三方杀至。   一向横行霸道,只有他们欺人,没人敢惹他们的突厥战士,今晚早憋了一肚气,终寻着潜进来纵火的凶徒,一时都给火遮了眼,当龙鹰为杀父仇人的策骑截击。   龙鹰知身陷险境,一被缠上,敌方后继无穷,以他之能仍难脱身,生死攸关,不用努力已晋入“道魔合一”之境,其灵觉天机对周遭的形势无有遗漏,夹骑迎上两枝疾刺而来的长矛,避其一,另一枝矛给他使个手法,硬夺过来,再以矛尾扫往另一骑,那人给他扫离马背,抛掷着撞正另一敌人,两人同时坠地,制造出小混乱。   给他夺矛者颇了得,被他震得血气翻腾,仍及时拔出马刀,照头劈来。   龙鹰长矛一缩一吐,就在对方马刀及头之前,疾射而去,命中对方心窝,还将他挑得离开马背,朝后倒抛,撞在跟在后面的敌骑处。   后方敌人吐气扬声。   龙鹰晓得不妙,六枝长矛,被后方追过桥来的敌人掷出,望他的背脊投来,力道十足,角度精准,如向他撒来长矛织成的网。   龙鹰没法兼顾座下马儿,狠起心肠,踏铠用力,弹离马背,往前连续两个急翻。   马儿惨嘶倾颓。   一枝长矛贯穿它的颈,立毙当场。   下一刻龙鹰脱出第一圈的重围,踏足地面。   四周敌骑重重,唯一有利于他的,是烟雾仍不断从西岸给风送过来,否则现时就是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他目前的位置,位于靠北寨墙和靠河一边两处营地之间的空旷区域,离两边营地远达千步,由这里到东寨门,约二千步之遥,中间全是敌骑,任他是“魔门邪帝”,要杀出血路抵达寨门,仍自问力有未逮。   然而,唯一机会,就在眼前。 第六章 无缝接合   烟雾障目下,当龙鹰翻离马背,投往敌围之外,后方的敌人一时间掌握不到他的位置,而前方的敌人,大部分均弄不楚这边发生何事,注意力集中往朝大寨不住推进的大唐军,故此出现首尾不相顾的形势,趁此狼军未能全面动员对付自己的一刻,稍瞬即逝的时机,乍现眼前。   有两条活路可走。   第一条活路是朝无定河闯,此路最易走,几是十拿九稳,却失去对敌寨的影响力,只能依赖郭元振能否在莫贺达干回师前,先一步攻下敌寨。   另一条路九死一生,就是杀往东寨门,打开,迎接郭元振的大军。   龙鹰倏忽间狠下决定,往前倾斜。   弹射!   剎那间他人矛合一的在敌骑间穿行达三丈,方遇上阻碍,该战士压根儿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已给龙鹰的矛挑离马背,往旁抛坠,落往对方人马密集之处,立即惹起人坠马跳的混乱。   任魔种如何厉害,然人力始终有限,在这个处处敌人,如汪洋大海的“人海”里,一旦成众兵之的,敌人又个个精通武技,无所不用其极的来围攻他一人,能捱十多个照面后才力尽,已非常了得。   遥想当年,在龟兹城北被突厥大军突袭,又非一个人孤军作战,冲杀一阵子立告后力不继,全赖“飞天神遁”救命,凭掩敌眼目的策略逸出重围。   可是这里虽同为平野之地,却是在敌寨内,东寨三面栅墙,箭楼环绕,乃困兽之地。有利于他的是烟雾漫寨,对方视野不清,兼郭元振的大唐边防军不住逼来,形成庞大的压力,使能征惯战的突厥狼军,失去平常的冷静和清醒,令这边的前线,成为混乱易于萌芽茁壮的区域。   成败将决定于未来的半刻钟内。   落在马背上,四周的“战友”眼前一花的,换为龙鹰,穿的是大家类近的战甲,虽感有异,一时仍未能掌握眼前变异,龙鹰已催骑朝东寨门方向冲刺,在呼息间藉“人马如一”的绝技,令战马提速至极限。   有空子便钻,没空子硬撞开挡路的人马,另一手拿起挂在马侧的长矛,两矛左右开弓,横扫直打,又以矛尖轻刺敌骑的马股,所到处,人翻马跳。吃痛的战马,不论载人或变为空骑,朝两边惊嘶奔窜,不到二十丈,乱势朝龙鹰经过的轨迹涟漪般扩散,波及方圆五十丈的地域。   突然而来的狂乱,使敌人陷进茫无头绪、无处可着力的恶劣形势里。   从海流兔河追来的知情者,被己方人马阻挡,拒之于后方。   忽然间,龙鹰离东寨门在六十丈内,已一阵力竭,两枝长矛,于前方左右疾刺而来,角度刁钻,劲道十足。   龙鹰自问仍有挡格之力,但第三矛肯定可送他再一次下地府,两手一挥,手上两矛给抛往高空。   同时侧身翻离马背,滚到地上去。   被马蹄践体前,龙鹰两手按地,弹上半空,时间掌握至毫厘不差,双脚点在战士后方马股的位置,心叫“对不起”,脚尖发劲弹射,斜冲上烟雾弥漫的深处,暂避遭分尸之祸。   敌方战号声起,有节奏、富变化,似可凭号角声,传递复杂的讯息。   龙鹰心呼不妙,晓得对方现时主持大寨的主将,弄清楚发生何事后,指挥进退,一边守稳东线,另一边变阵对付他这个混进来的内奸。   果然,敌人如潮水般退开,分往东寨墙和海流兔河方向撤去,空隙迅速扩大,若龙鹰返回地面,势无所遁形。   幸而龙鹰弹射的方向经过计算,是深谋远虑后采取的行动。   事实上,他一路势如破竹地硬闯到目前的位置,尽量往已起火焚烧靠北寨墙的营地接近,今次的弹射,落点离营地约三十多步的距离,也是浓烟滚滚的避难胜地。   在那里取得喘息的空间、珍贵回气的机会,他可重新出发,靠北寨墙杀往东寨门,虽仍要过敌方最强大马阵的一关,但比起在形势分明下,任敌围攻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升往最高点,回落之前,他掌握到大寨外的最新发展。   一半凭眼所见点点火炬光的位置,另一半凭直觉感应。   莫贺达干开始回师,论应变,属当机立断,不敢迟疑,只恨事前毫无准备,又在整整一天的攻城战后,伤员众多,能在大寨出事个多时辰后动员,成绩优越,但在与郭元振枕兵以待,见第一轮烟花讯号后立即行动,是难相比的两回事。   依龙鹰估计,一刻钟内,郭元振的挡箭车、桥车、撞车将可进入东寨东线八座箭楼射程的范围内。   若要与郭元振的攻寨军天衣无缝的接合,里应外攻,他尚余一刻钟,两盏热茶的光景。   龙鹰踏足地面。   吆喝声起,以百计的劲箭,密集似雨点般往他的位置洒过来。   龙鹰暗呼糟糕,知敌方有特级高手主持,不受烟雾火屑影响,他从空降下,立被对方察觉掌握。   龙鹰无奈再展弹射,投往火光熊熊的敌营内去。   尚未着地,龙鹰心叫不妙。   破风声由东寨门的方向传来,敌人正朝他的位置穷追不舍,人数在十个之上,剩瞧他们反应,知不但是高手,且是一等一的强手。   同一时间,号音变化,人马调动声响起来,退往海流兔河的狼军,移前对着火营地展开包围,截断他南面的去路。   他还有另一发现,是避难的一组百多个营账,全为空帐,不但没人,内里更空空如也,是装出来惑敌的幌子。   狼军反应的迅捷,对付他的手段,均在他意料之外,主持的大将更是指挥若定,每个决定,果断准确,将龙鹰逼入绝地。   这样的一个狼军部队,人数尽管只得二千至三千人,肯定可守稳东寨,直至莫贺达干的援军抵达。   忽然间,能否及时破寨,关键又回到龙鹰身上,而他却是自身难保。   营地浓烟滚滚,看似吓人,但火势波及的只二十多个空帐,烧掉帐篷便完蛋,现在更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   龙鹰对西寨的破坏,颇为彻底,可是因隔着海流兔河,东寨夷然无损,顶多给龙鹰烧掉二十多个空帐。刚才他竭尽全力突围逃到这里来,杀伤狼军近百人,只像对一个湖投下激起浪花的石块,湖面转瞬回复平静,且能井然有序展开追杀,务要拔起他这条祸根,本有利于他的形势给扭转过来,变为他在挣扎求存,再难对敌人生出影响力,遑论左右大局。   如不能逆转眼前局面,今夜的行动,极可能功亏一篑,劳而无功。   “砰!”   龙鹰掉在两个焚烧空帐之间的空地,没入烟火弥漫的灾场。   箭矢穿过火屑浓烟,由北寨墙高处疾射而来,虽非箭箭准确,可是当十多枝箭均朝某一位置发射,组成的箭网,使人生出变成活靶的可怕感觉。   龙鹰却不惊反喜,两手按地,贴着地面移前三丈,避过杀身之祸,展开灵应,掌握形势,好作出正确的判断。   没想过的,东寨的寨墙,不像西寨墙只是一排木栅,而是双重木栅结构,具备“城墙”的规模,大幅加强寨墙的防御力,战士可登上墙头,以矢石反击攻寨的敌人。   狼军如何在短短数天内,筑起这般规模的东寨,非是他深究的时候,晓得的是寨墙提供了他在此刻唯一通往东寨门的通路,墙头将限制敌人对他的围剿,再无深陷重围、力战而死之忧。   前方火屑飞溅,浓烟里隐见幢幢人影,来追杀他的敌方高手,最接近的离他不到五丈。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龙鹰从外呼吸转为内呼吸,恢复大半的魔气贯注全身,往靠北寨墙一方在猛烈燃烧的空帐横滚进去。   对方既是高手,不会蠢得一窝恶蜂般簇拥攻来,而会布成罗网,撒网捕鱼的往他逼近,封死他的前路,只要有一个人缠上他,等于触碰撒来捕捉他的网,网收紧时,就是他难逃劫数之时。   目下焚烧着的营账,相等于当年应付参师禅等大群高手追击他的密林,分别在今次他体能消耗极巨,远不像其时的养精蓄锐,且受时间约束,如不能和郭元振的攻城军“无缝接合”,攻寨军锐气受挫,更难一举克敌。到莫贺达干的援军抵达,即使是疲师,亦力足以退攻寨军。   对狼军的耐力和韧性,不可低估,周遭的情况,是最佳示范。   “蓬!”   着火的营账碎裂爆溅,火星、火屑朝四外弹开,一时间,方圆十多丈的地方,尽被波及,八丈外的北寨墙亦难置身劫外,惊呼、吆喝四起。   火花喷上三丈上的空际。   这样全身魔气爆发的招数,是龙鹰破天荒首度尝试,效果超乎预期,然大发魔威后,已无以为继,凭余力窜往北寨墙,在漫营火星的掩护下,避过东面围搜他的敌人,直至抵着北寨墙。   现时唯一希望,就是重演像在洛阳皇城校场之战般,魔气耗尽后,忽然“死而复生”,再次“入世为人”,充盈生机,贯满精气。否则他将死第三次,而这趟肯定被分尸,斩开来变作几截的尸身,能否自动重新组合,惟老天爷清楚。   弹上天上的火屑如雨般洒下来,好景不常,下完火雨后,他势告暴露行藏。   前方破风声此起彼落,敌人失去他的位置,来回搜索。   上方墙头吆喝频起,守这边墙头的十多个战士,正聚精会神,监察浓烟滚滚的营地,没想过龙鹰胆子这么大,竟躲到无处可藏身的寨墙脚。   北寨墙高只丈二,这是合理的,木虽是从无定河外的山区伐得,但这一带没有高大的树木,能筑起丈一一高的寨墙,非常难得。   龙鹰两腿发软,站立不稳,挨着寨墙滑坐地上。   心呼完蛋,变化来了。   首先脑袋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到这里来干什么,然后全身似化作无数往上腾升的小微粒、下一刻,一股莫以名之的力量,从无到有,在神魂至深处滋生、扩展,忽然间,体内魔气澎湃,令他感到宣泄的必要。   吆喝声在头顶上响起来,接着弓弦张动,两枝劲箭从上方疾射而下。   前方喊喝连声,捜索他的高手被墙头发现龙鹰的守卫惊动,全往这边赶来。   龙鹰看也不看,举手接着两箭,没停顿的反手回掷,目标不是射箭的两个箭手,而是两箭手旁正张弓射箭的同伙。   惨呼声起,箭尚未离弦,两人面门中箭,往后仰跌,命毙墙头。   另外从左右上方射来的箭,射在空处,龙鹰早贴着寨墙朝上升去,探手抓着两把疾劈而下的马刀,收为己有后,翻上墙头。   寨墙往东、西延展,二、三丈外已没入烟雾里,若如贯通人间和幽冥的秘径。   龙鹰敢肯定,这边发生的事,除附近守墙的战士和搜杀他的高手等当局者外,其他全为不知情的局外人。   形势变得有利。   当然!   至为关键的,是他恢复元气。   两刀闪电劈出,刀刀贯满魔气,以攻代守。   抢上来的十多个狼军,不是给削断枪、矛等长兵器,就是血肉横飞的东抛西掷,其中两人更坠往墙外去。   龙鹰一个旋转,来到宽只五尺的墙头中央,右手刀脱手掷出,从寨墙下赶上来的高手,刚现出半身,眼看登上墙头的剎那,马刀贯胸而入,撞力改变了他的势子,连刀带尸的往后抛坠。   龙鹰心忖遇上老子是你的不幸。   他曾藉一道石桥,大破法明座下四大弟子的围攻,还趁机占了三真妙子的便宜,使她对自己一直念念不忘。   要杀刚给他宰掉的高手,于正常情况下,不是两招三式可以解决,可是利用墙头特殊的环境,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可见这道“墙头活路”,对他可起的效用。   转瞬间,龙鹰沿墙头朝东推进三十多步,起步之初,确挡者披靡,刀法开展下,拦截者纷纷飮恨,十多息间撂倒对方二十多人。可是!当赶来的高手不住加入,墙卫又前仆后继、奋不顾身的从两边墙头赶来,龙鹰不但多处受创,体力更飞快消耗,如未能改变情况,该不可能多支持半刻钟,惨被打回原形。   东寨门外车轮磨地、马蹄、战鼓的声音,已像在耳边响着,攻寨战迫在眉睫之前,龙鹰“无缝接合”的壮举,急不容缓。   龙鹰旋飞一匝,马刀撗扫,逼开四周敌人,忽然后背朝东南方倾斜,又于兵刀再攻上来前,斜射而上,离开墙头,没入密布上空的烟雾去。   虽有人跳墙追去,但谁都晓得再一次失去敌人的方位。   龙鹰施尽解数,为的就是抢到墙头先前的位置,令他可以凭看家本领弹射,凌空抵达接近东寨门最有利的位置。   成败系于以快制慢,在守寨军猝不及防下,开寨门迎接郭元振的攻寨军,且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错过就是米已成炊。   龙鹰的目标,是位于东寨门左方四座箭楼里,从大门数过来的第二座,从那里到东寨门,只须另一次弹射。   龙鹰一个翻腾,从头下脚上变为脚着地,尚未触及台顶左右脚急撑,箭台上的四个箭手惊见有敌从迷漫的天空降临,已来不及反应。   两人给他撑得抛下箭楼,另两人在刀光打闪里,溅血倒地。   龙鹰取得立足点,再施弹射,越过二十五丈的距离,落往东寨门前。   一看下,大叫谢天谢地。   “无缝接合”,终抵是成是败的关头。 第七章 大破狼军   不容有失下,龙鹰今次的弹射,花过心思,先撞往东寨门旁的寨墙,双手探出,按在近墙头的位置,掌心生出吸附的劲力,然后贴上寨壁,再往下滑去,无声无息。   若平时这么做,肯定如石激水,惹起强烈反应,立陷重围,然而此刻却是非常时期。   西寨此时愈烧愈烈,火势蔓延,大量的浓烟,随风飘至,吞噬了整个东寨,处处烟雾。东寨着火的营地,本已是强弩之末,可是龙鹰以魔种的庞大能量,不惜耗尽的震破烈烧着的营账,火屑飞溅,波及十多座未起火的营账,此刻熊熊烧起来,产生浓厚的黑烟,被风送往这边来,令寨门一带尽陷迷雾之中,视野模糊。   在这样的情况下,龙鹰估计该在墙头上主持大局的主将,任他如何英明神武,仍难观顾大局,清楚最新的发展,做出有效的应对。   此时寨外喊杀连天,战鼓如雷,桥车给推进壕堑的声音此起彼继,听音察位,应是开始填离寨门十多丈远的外壕坑,照距离计算,仍有一道壕堑。   墙寨门上墙头的狼军,注意力全集中往寨外去,弓弦声密集响起,箭矢嗤嗤,飞蝗似的投往攻寨的大唐兵。   两边箭楼上的人,无暇顾及寨内的情况,全神御外敌。   寨内的狼军,撤离寨墙,于离寨门二百多步外,结成骑阵,显然指挥的狼将,并不认为可守得住门关,晓得被破门而入,已成定局,索性任敌人攻进来,再凭狼军天下无双的马战,杀对方一个落花流水,将攻进来的唐兵反逼出去,再出寨厮杀。   结阵的狼军,人数虽只得二千骑,可是即使在此恶劣的情况下,仍能凝起强大的气势,整而不乱,没一个人有丝毫畏怯情状。   狼军长年东征西讨,在中土境内的大小战役,从来都是以少胜众,压根儿不放唐军在眼内,当然绝不怕与唐军正面交锋,还恨不得有此机会。   龙鹰从寨墙滑下,双脚触地,没惹起半个敌人的注意。   不过,好时光绝不会持久,待北寨墙追杀龙鹰的高手知机赶来,又或对方主将发觉那座箭楼空无人影时,就是祸来的一刻。   东寨门宽二丈、高九尺,用的是最坚固的木料,以三根粗木柱横架大门为门闩。上、中、下,最上的木闩离地六尺,下门闩二尺,中门闩在上、下门闩正中处。   虽说现时烟雾漫空,可是千多二千人,人人全神贯注的瞧着这一边,龙鹰闪往门前,还要除去门闩,绝难瞒过敌人。   狼军马快,察觉有异,二百步的距离,眨眼可达。龙鹰自问不论动作如何迅捷,顶多可除去一道至两道门关,便要被分尸,仍是功亏一篑。   此时形势紧急至极,在在不容他多想,先朝后仰跌,背着地后往右滚去,来到东寨门前。   果然喊叫声从骑阵处传来,蹄声骤起,以百计的敌骑排阵而出,持矛提抢的朝他冲刺过来。   成功失败,还看此刻。   往他冲来的敌人,前排者开始取弓搭箭。   龙鹰反手按地,借力移前,至脚抵寨门底,两脚全力上挑,硬将重达二百斤、长两尺的“下门闩”,从托架勾脱,然后用力以脚托起,在滚落腿子去前,凭腰力弹起下半身,手肩为支架,勾着木闩全力往后方抛掷。   长木柱应脚后抛,越过仍仰躺着的龙鹰上方,“呼”的一声朝冲至离他不到十丈的敌骑飞去。   贯足魔劲的长木柱横着去,迅疾如风,先落往离龙鹰二十多步处,毫无休止之意,变成活的怪物般,弹跳不休迎往敌骑。   此时前排敌骑离长木闩投掷处只二十多步,哪留得住势头,尚未射出一箭,长门闩作连续弹跳的第三次弹掷,迎头照面的往他们横撞而来,势不可挡。   此时龙鹰从地上借腰力起立,托起“中门闩”,令其脱离门架,使个手法,长二丈的横闩奇迹似的旋转着朝右方飞去,对付的是从北寨墙追来的高手。   马嘶人叫。   骑阵的情况,让人不忍目睹。   木闩轰得战马倒翻,左倾右跌,骑士坠马,影响范围之大,是龙鹰没想过的。   际此战争如火如荼进行的一刻,仁慈再无容身之所,龙鹰没留手,不可能留手,务求杀伤最多的敌人、敌马。   七、八排逾二百骑直接、间接的遭波及,本气势强凝的骑队立即溃不成军,后方的人马撞上前方倾跌的敌骑,给卷进错乱中去,惹得在乱势外的战马惊惶失措,不受控制。   乱势涟漪般扩展,雄师变为乱师。   檑木的威力确不可低估,特别是贯满魔能的“活檑木”,杀伤力等于朝某一范围,连掷百多颗投石。   龙鹰此时双手抓着最上方的横闩,举离门架。   三枝横闩里,以此最细最轻,重不过一百三十斤。   东北方惨叫声传来,至少两人给旋动的门闩扫中,也难怪对方,表面看龙鹰是随手旋出,事实上暗含章法,觑准奔在前方数人的速度、方向和势子,有的放木,击不中才是奇怪。   横闩来到手中。   十多枝劲箭、六、七枝长矛,瞄准他射来投至。   从唯一空档逸出来的数十敌骑,由西方杀至,仇人见面,份外眼红,立即和龙鹰隔远“打招呼”。   头顶墙头上的敌人,正忙于应付攻寨的唐兵,又以为寨内的己方人马,力足以收拾龙鹰有余,到发觉情况出人意表,已失去地近的优势,未能及时阻止门闩被劫之祸。   龙鹰在威胁骤减里,灵觉天机全面回复。   敌我形势瞭于胸臆。   他一直盼而未得的慌乱,终于扩散,恐惧笼罩全寨。   大唐军大举来攻、龙鹰的纵火捣乱,狼军上下一直沉着气应付,然而值此生死一发的时刻,竟被龙鹰成功夺门,又凭一人之力,弄得狼军人仰马翻,有力难施,内忧外患交相煎熬下,强如狼军也要吃不消,狼狈不堪,一时难以重整阵脚,即使重整,再无复先前成阵成势、门破迎敌的气魄。   龙鹰在矢矛临身前,将横闩高举过头,朝后翻去,两脚直撑。   “砰”的一声,脚板同时命中左和右两扇门。   就借撑门之力,朝后平仰。   射至的矢和矛,不是从上下方掠过,就是给横闩挡个正着。   两扇各重三、四百斤的门扇,如没重量的纸张般朝外洞开。   声音在没有阻隔下,如潮暴般涌进来,大添龙鹰打开寨门、迎接己军的威势。   龙鹰落回地上,面对着的是漫野的火炬光,三个先锋部队打头阵,成功越过两道壕堑,以两排挡箭车在前,于二十多步外朝寨门推进,齐声欢喊。   寨门打开得正是时候,完成龙鹰“无缝接合”的壮举。   龙鹰将横闩抛高,转身,两手疾伸,拔出横闩转半匝后插于其上、面对他的两枝长矛,接着侧身撑脚,命中横闩。   横闩应脚而去,硬撞往从左面冲来的敌骑。   接着移前两步,一个倒翻,翻往后方墙头上去。   郭元振不愧当代中土的兵法大家、富经验的主帅。   自定下三面夹攻敌人立足未稳的大寨的计划后,他虽然不晓得龙鹰凭什么可营造出有利的形势,但依过往破契丹孙万荣的经历,深信龙鹰有鬼神莫测之机,鸡鹿塞和无定堡边防军又实力强大、准备充足,遂抛开一切疑虑,来个“死马当活马医”。   当见到大寨的主力部队被鹰旅牵制在统万,心领神会,将攻寨的战车器械,于入黑后移往寨外平野。   万事俱备,只欠龙鹰知会的烟花讯号。   当龙鹰发出第一个讯号烟花,郭元振大喜,立令全军推进,此时即使收不到第二个讯号,亦毫不犹豫的攻寨,因已成一往无回之势。大军气势如虹,不得不发。   唐师兵分三路。   一路沿无定河南岸,攻袭规模和实力远及不上北岸大寨的南寨;另一路朝海流兔河源头进军,为骑兵部队,行动敏捷快速,利于截击伏袭,对付的是匆匆回师援救、从统万赶回来敌人的疲军。   攻打大寨的部队由郭元振亲自指挥,且在前线压阵,好配合龙鹰,惟他清楚发生何事。   当龙鹰成功大开东寨门迎接,郭元振不慌不忙,首先知会箭手,开门者为自己人,然后将挡箭车在寨外分两重排阵,箭手隐于其后,朝敌寨的寨墙和箭楼施射,压制狼军。   本用来攻门的二十辆撞车直闯寨门,掩护随车攻寨、人数达五千之众的重甲军,人人戴头盔,着厚甲,持长兵,以应付狼军精骑旋风般的冲击,缓制快、静克动。   狼军从来非是善守之师,换过在正常情况,如唐军出塞反击,是正中其下怀,立即出寨迎战。   在平野战里,唐军没一次不吃亏。如今次般攻入对方营地,绝无仅有。   此时寨内狼军仍乱成一圑,在攻寨军冲击下更是溃不成军,毫无还击之力。   龙鹰再无顾忌,放手大干,在墙头连杀十多人后,其中包括三个追击他的高手,改而攻打箭楼。   己方的人已在墙头取得立足点,源源不绝的登上墙头廓清敌人。   兵力悬殊下,两刻钟的光景,大寨狼军全面溃败,幸存者打开西寨门,朝无定堡己寨逃去。   郭元振留下五千人处理敌寨,与龙鹰往海流兔河北上迎敌,一式骑兵,兵力达八千之众,沿海流兔河西岸行军。   夹河推进的狼军,此时越过海流兔河中游。莫贺达干见无定河大寨失守,东有逼至之军,前路被截,如一旦开战,狼军肯定被断为东、西两边,陷入苦战之局。   敌方挟大破己寨之威,气势如虹,狼军却是人疲马乏,岂敢迎战,忙教沿东岸的人马,渡河与西岸部队会合,往西撤退。   龙鹰早猜到莫贺达干既无心又无力,与郭元振的八千骑兵穷追不舍,于天明前半个时辰追上敌人的护后部队。   突厥人一向以箭射称着,可是“一山还有一山高”,龙鹰凭稳坐“天下第一神射手”的惊世箭技,于对方射程不及的距离,先射杀对方近三十名箭手,使其再无力护后,四散奔逃。   郭元振分出三千人追杀之,偕龙鹰继续追击莫贺达干累上添累的大军,天明时在乌水东滨追上渡河的敌人,对岸就是攻打无定堡的敌寨,斩敌三千多人。   混浊的乌水被鲜血染红,以百计的尸首随水漂往无定河去。   龙鹰和郭元振见好就收,班师东归。   两人从前锋变为护后,怕在乌水敌寨的狼军忽然追击。   红日初升,晚夜的严寒被蒸腾的热气取代。   这片位于海流兔河和乌水间的辽阔区域,黄土丘一个个坟起地面,仿似黄色的波浪,蔚为奇观。   在五百骑组成、郭元振精锐的亲卫守护四方下,龙鹰和郭元振在附近最高的一个大土丘上,高踞马背遥观十多里外的乌水和位于其西岸的敌寨。   无定堡耸立于寨南五里处,背倚无定河,气势磅礴沉稳。   比对起面对着的茫茫荒漠,无定堡像个坚毅不拔、永不懈怠的忠心护卫,屹立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绝不屈服在风沙的淫威下。   堡的两边绿油油一片,笔直的穿天杨,茂密的榆槐树,沿岸紧挨,青翠葱茏。   “耳闻不如目见”。   假设这般一个强大的据点,资源丰富的区域,落入能征惯战的突厥狼军手上,鸡鹿塞必然难保。   今战的关键,始终系乎无定河的控制权,而能否控制无定河,则看无定堡。   无定堡后靠无定河,前临荒漠,巍然关外雄镇,堡南北长二百丈,东西宽百五丈,呈狭长形。堡墙内土外砖,高起五丈,堡坚墙厚,守之以猛将精兵,该固若金汤。不过今趟面对的是塞外最强大的部队,且高手如云,准备充足,如若任敌人狂攻猛打,是否守得住,实为未知之数。   朝这个方向看,龙鹰和众兄弟鬼使神差的占据统万,打乱了默啜精心计算的部署,最终导致莫贺达干败走乌水,确对整场战事起了扭转大局的决定性作用。   郭元振以马鞭遥指乌水西岸的敌寨,欣然道:“在我与突厥人的多次交手里,尚是首次发觉狼军也有胆怯的时候,换过以前,怎可能不离寨追击我们,怎下得那口气?”   龙鹰苦笑不语。   郭元振瞥他一眼,道:“原因在他们晓得,鹰爷驾到,已是千真万确。”   龙鹰叹道:“早知瞒不过他们。”   两军交锋,如若高手过招,即使蒙头遮面,二度相逢,可从敌方的风格招式,辨认出对手。   龙鹰又道:“真头痛!”   战场上身不由己,不是这样便是找死,哪到你有保留。   郭元振从容道:“勿以为我们以前所有隐瞒你身份下的工夫,全是白做,须骗的是朝廷。在这里发生的事,于关内的人来说,既遥远又模糊,千真万确的事传到西京,会被当作谣言来看待。明乎此,我再来个推波助澜,保证可进一步令事情模糊。即使有心人,亦只好疑神疑鬼。”   龙鹰道:“田上渊可从突厥人处收得消息,将令我们的补救徒劳无功。”   郭元振不屑的道:“今仗默啜若败,鹰爷仍认为突厥内与田上渊勾通的人,仍可消息往来无禁?”   龙鹰听得精神大振。   实在太累了,忘记了逼退默啜后的追击大计。   现时与鸟妖的距离,又拉近一步。   鸟妖授首,田上渊将被切断与突厥人的连系。 第八章 止于一念   龙鹰虚心问计,道:“如何可令我曾在这场大战出现过的消息,化作疑幻似真的谣言?”   郭元振道:“此事由仁愿做工夫,只要说成‘鹰爷’所以出现,纯为惑敌的手段,就是使人乔扮鹰爷,用之来收慑敌之效便成,还要真的连己方的‘外人’都骗掉,方能收奇效,那即使有人生疑,亦会被这真正的谣言淹没,此为‘以假乱真’之计。”   又道:“早在鹰爷尚未抵达前,仁愿已令下面的人,晓得他有此一计。”   龙鹰心悦诚服道:“大帅想得周详。”   郭元振感慨的道:“我们的担心,或许是白担心,对边疆的情况,新朝上下从来不闻不问,我们则是自力更生。本来要防的,是北帮和大江联的探子,现在已给我藉有人内应突厥人,抓起了百多人,立即当众斩首,余党骇得四散逃亡,此时朔方除本土住民外,再无外来人。”   龙鹰心忖郭元振的狠辣,自己是学不来的。问道:“活口招供了?”   郭元振哂道:“哪到他们不招供,没人可以在刑室内充硬汉,只要有感觉便成。”   龙鹰听得不寒而栗。   当年若非不能伤残他的身体,恐怕早臣服于来俊臣的酷刑下,而来俊臣以他别出心裁的刑具来款待自己,反正中他下怀,因祸得福。   郭元振说得对,“感觉”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天赋,也是最大的弱点,形成“感觉”是眼、耳、鼻、舌、身等五感错综复杂的总成效,失去任何一感,均是生不如死的可怕后果,平时“身在福中不知福”,习以为常,岂知五感俱全,已是最大的福份。   道:“我们该如何处理夺得的敌寨?”   郭元振道:“今次敌人损失极巨,兵员和战马的伤亡不在话下,又失掉大量粮货物资,士气上的挫折尤为沉重,不过突厥确为经得起考验的雄师,若我们因胜生骄,将吃苦果。”   龙鹰是人生路不熟,剩是对统万在战略上的掌握,已属“盲人骑瞎马”,误打误撞。但话说回来,如事前和郭元振商量,郭元振肯定大力反对。   基本上,郭元振没打过统万的主意,在战略上是对的。而龙鹰和众兄弟之所以没有“殉城”,皆因有地底水道。由此可看到战争成败的不确定性,从来出人意表。   现在一切回归常理,反瞧出虽初战得利,却非压倒性的胜利,因默啜的大军仍源源不绝的开来。其他不计,剩是突厥最精锐由莫哥率领的金狼军,等若一个扩大十多倍的“鹰旅”,本身的实力足以攻陷无定堡,若没有田归道的二千精兵把守,就像以劏牛刀去宰鸡般轻易。   今次突厥人倾巢而来,与当年对仗的丹罗度大军不可同日而语,和莫贺达干高手团的交手,以及昨夜在敌寨内亲睹对方临危不乱的应变能力,印象深刻。   怎样方能以奇制胜?   问教道:“依大帅的看法,我们该如何利用眼前争得的上风和优势?”   郭元振道:“若依常理,我们好应寸土不让,将主力移往敌寨,据为己有,大幅加固寨防,使无定堡、无定河中游营寨、统万城三方互为呼应,守上三、四个月,至或一年半载,哪到默啜不退。唯一忧虑者,是鹰爷身负重任,难以旷日持久的在此勾留。”   龙鹰记起当日在猛狼石后目睹的狼军阵容,道:“凡是烧得着的东西,就难挡得住狼军的铁蹄。我们可以火破敌寨,默啜亦可以同样手段施诸于我们,徒令我们有大破绽暴露在默啜眼前。”   郭元振微笑道:“所以我在说出来前,早声明是常理,最后的决定,在乎鹰爷。”   龙鹰道:“成也统万,败也统万。于敌我两方均如是,确始料不及。”   郭元振一怔道:“鹰爷仍要以统万牵制默啜?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前车之鉴下,默啜再不会在无定河中游置寨,地底河起不到作用,统万将变为孤立无援的残城废堡。”   龙鹰默然不语。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因必须顾及众兄弟的性命,一旦城破,荒漠上逃生无路,故守统万是一条死路。   唯一有利者,就是“环境”。   在这方面,老天爷肯定站在守城的一方。   坦然道:“地下河道再非通路,因多处坍塌,小弟亦缺乏再闯一趟的勇气,故此突厥人即使原地立寨,我亦奈何不了他们。”   郭元振道:“默啜现时可肯定鹰爷在统万,对他来说,能干掉你,重要性不下于攻陷西京,能提着你的头颅返大漠,将尽雪自奔狼原为‘少帅’寇仲所败、后又有鹰爷你大破丹罗度于鹿望野的奇耻大辱。那时大漠诸国,谁敢不俯首称臣。”   吁出一口气后,续道:“若知鹰爷继续坚守统万,几可肯定默啜将置无定堡于不顾,分出部分兵力压制无定堡和鸡鹿塞,然后将往统万之路完全封锁,集全力攻打统万,那时我和仁愿鞭长莫及,鹰爷是名副其实的孤军作战。”   龙鹰道:“在这样一面倒的情况下,默啜仍攻不下统万又如何?”   郭元振沉声道:“那将种下突厥人亡族的因。”   龙鹰本仍犹豫不决,因为以这般冒险的方式,去赢取规模庞大的战争,流于将事情过度简单化。可是,死守统万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难舍难离。   难道是来自魔种的坚持?   自首步踏进古城废墟的范围,一股莫以名之的感觉从内心至深处涌出来,令他与统万生出一种血肉相连、荣辱与共的奇异情绪。   众兄弟入驻古城后,人人悠然自得,似若回到家里。   或许这就是人和地的缘份。   当发现水井的一刻,整座废城如从沉睡里活过来般,不单与无定河连结,也和数百年前盛极一时的统万,产生隔世回响,感觉奇异迷离。   他们都着了统万的魔!   龙鹰情绪上完全绝对倾向守统万,却不能不理性先行,寻得支持死守统万的诸般理由,不论如何薄弱,至乎站不住脚。   道:“若我们放弃统万,改为去助张总管守无定堡又如何?”   郭元振沉吟片刻,道:“我们或仍可以赢,可是主动权将落入默啜之手,由他去决定以何种形式结束此战。”   龙鹰精神大振,道:“对!高手过招,就看何方取得主动和先手,又如何保持下去,使对方永无扳平的机会。现在我们争得上风,若退而不进,便非寸土不让,千辛万苦、机缘巧合下得来的少许优势,拱手付给敌人。”   郭元振同意道:“确是如此。不过对方头几轮的攻势,非常难捱。”   龙鹰道:“默啜不这么做,我才担心。突厥人最爱面子,又晓得我在统万,加上必须显颜色,默啜将抛开一切的来攻统万。然而人算怎及天算,统万后倚毛乌素,位处的风沙区内乃天下最奇异的地域,易攻和易守同时存在,亦等于难攻难守,恰恰如此情况,却是小弟最能发挥所长的处所。”   深吸一口气后,接下去道:“区区一座废城,守军不足五百,默啜则军力仍在十万以上,如久攻不下,将成回纥菩萨以五千骑破其十万军的历史重演,那时默啜不心急如焚才怪。愈躁火愈易犯错,大帅又和张总管于那时离寨突袭,默啜还可坚持多久?”   郭元振担心的道:“菩萨的兵力,是你们现时的十倍。”   龙鹰道:“加上统万,我们的实力再不在当时的菩萨之下。”   郭元振双目明亮起来,道:“对!我是关心者乱,鹰爷更只在菩萨之上而非在其下,此计确切实可行。”   接着话音一转,铿锵的道:“我立即着人把敌寨夷为平地,并从鸡鹿塞运送粮货物资到统万去,派出匠人看有没有须修葺的地方,加强统万的抵御力。现成的有挡箭车,箭矢的补给亦非常关键。”   龙鹰道:“就这样决定。”   龙鹰仰首望天,从容淡定的道:“默啜来哩!”   郭元振循他目光往阳光灿烂的蓝天瞧上去。   两头猎鹰在高空上自由写意地盘旋。   接着的五天,消息雪片般送往统万,让他们晓得默啜大军的动向。   小长城上不时有鸟妖的猎鹰飞过,却在数百丈以上,众人虽瞧得牙痒手痒,却是莫奈其何。   这段时间,亦是难得喘息休养的宝贵空隙,郭元振在首天特别安排小敏儿到统万去见符太。   过去的个多月,小敏儿并没闲着,练习骑马,故今次来访小长城,她姑娘家亲自策马,越荒原而来。   小敏儿在小长城勾留两天,方依依不舍的离开。   小长城可供改善的地方并不多,纵有大计,亦不可能在几天内完成。最大的改善,是在墙头通往两边角楼的入口,与十二座地堡的门洞,装上蒙着生牛皮、能防烧的坚固木门,门上设有可供射箭的活窗,平时可以封闭。   从莫贺达干部队得来的大批木材,大部分给切割为一丈以内、大小不一的“檑木”,收置在角楼顶和楼内,余下的小部分,为长逾一丈、较重和粗的木干,就放在墙头上,又或以之加固土墙的防御力。   他们的浮沙内壕,只有半天一夜的寿命,早上太阳出来,艳照大地,不到一个时辰将壕内的水蒸干,毫不实际。   面对毛乌素,壕堑的作用不大。风沙猛的一天,沙尘滚滚而来,二、三天的时间,可将壕坑填满沙土。故此众人想出在坑内种柱成墙之计,沿坑边深种长木干,成排成列。木材始终有限,故此木土墙只设于两道内壕,横竖土墙之前,高出地面约五尺。   坑子、土泥,加上矮木排,形成强大的防护力,可让兄弟们躲于其后方射箭,御墙和马面墙堡之间有二丈多的空间,供众人安全活动。至重要的是可保护成为命脉的水井。   水井换上新的木盖,若铺上沙子,保证敌人除非踏足其上,休觉有异。此为小长城最关键的秘密,敌人如认定小长城没有水源,肯定千方百计截断小长城对外的交通,好令他们缺水时活活渴死。   人可以数天不进食,可是在干旱炎热的沙漠地带,无水半天都捱不住。血液变得稠浓后,“午间的恶魔”将到来作恶。   天气变化,大地步入冬天,日间仍热得要命,晚上却冷得要死。风势明显转强,尘暴转趋频密,有一个早上,达三场风沙之多,虽是躲在小长城内,众人仍须吃苦,然而甜在心内,因沙漠和风沙成了他们的护身符,敌人攻打小长城,吃的苦头远大多了。   补给方面,最重要的是弓矢,除一般的长箭外,还有大批短弩箭,足供他们使用,在未来两个月内,没缺箭之虞。   第五天,默啜的先头部队抵达无定堡外北面的敌寨。   在统万赶工的三百匠人,全体撤返鸡鹿塞,龙鹰等重过初抵统万时的日子,四周茫茫荒野、沙漠,不见人踪,陪伴他们的惟只横亘南面的长土丘。   边防军的探子依令离开已成险地的荒野,消息中断,并不好受,有点眼盲耳聋的不安之感。   莫贺达干等缩在寨内之际,龙鹰等多次出动,摸清楚远近形势,对无定河一带成识途老马,亦深深迷上了这道剩是名字,已蕴含苍悲凄美、神秘幻变的奇异河流。   龙鹰从未见过一道河流,可以如此顽强地和沙漠纠缠抗争,留下巨大而执拗的河曲。于其流经的地域,有壮丽的峡谷,与流水缠绵的岛,若如明镜的湖,葱绿的田野。带来的生机,与沙漠成分庭抗礼之势,用它柔能克刚的方式,拒沙漠于其外。   迎着黄土高原的寒风、毛乌素的风沙,越过沙漠和无数丘陵沟谷、山头梁峁,始于上游的红柳河,北上弯经无定堡后方,横过统万之南,过鸡鹿塞,最后南下投入大河的滚滚洪流。   离开西京,过潼关进入大河,龙鹰便与大河结缘,直至今天,仍没片时可离开大河的血脉和怀抱。   龙鹰、符太、宇文朔、君怀朴瞧着第一线曙光出现东边天地交界处,天色仍暗沉沉的。   君怀朴道:“今天有可能下雨吗?在沙漠地带,不下雨犹可,下起雨来,比任何地方要大。”   龙鹰记起穿过塔克拉玛干后,在其北面边缘区遇上的那场大雨,确如君怀朴所言,像天崩塌了的样子。   道:“或许会下大雨,却不是今天。”   宇文朔道:“如鹰爷能再次预测下大雨的准确时刻,我们可借势突袭,趁雨攻,借雨遁,若似天兵天将。”   龙鹰晓得他对自己在“神龙政变”前准确预测雪停印象深刻。事实上,预测何时下雪,会比料得哪刻停止,容易多了。待要答他,博真登楼来了。哈哈笑道:“宇文老兄愈杀愈狠,又手痒哩!”   符太接回先前话题,问龙鹰道:“有可能吗?”   博真两手探出,分别搂着符太和宇文朔肩头,道:“看!我们是如何臭味相投,人人好勇斗狠,其他人对突厥狼军闻风丧胆,避之则吉,我们则不放过任何寻他们晦气的机会。他奶奶的!我们何时可去寻乐子?”   龙鹰欣然道:“当然可能!不这么做正是蠢材。下大雨固然机会难逢,风沙亦然,不过却须在敌人重重包围小长城的情况下,方有可乘之机。如对方远在乌水或无定河,抵达前雨早停下来。”   宇文朔道:“但如果鹰爷预先掌握何时下雨,我们可在雨前半个或一个时辰出发,下雨方动手。在下是这个意思。”   龙鹰苦笑道:“像那次般的准确,只能在福至心灵下,偶一为之,否则我至少是半个神仙。”   君怀朴问道:“听鹰爷刚才言下之意,似认为默啜不会像莫贺达干般包围小长城。对吗?”   龙鹰反问道:“你自己怎么看?”   君怀朴双目闪闪生辉,俯瞰远近,徐徐道:“这么样一片荒漠,不可能长期包围,像莫贺达干般捱足一天半夜,已是极限。我可肯定现在莫贺达干悔恨得要命。”   符太道:“希望默啜没斩他的头,斩了没我的份儿。”   接而又道:“默啜压根儿不用围城。”   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听他解释。 第九章 鹰爷游戏   符太沉声道:“有两个原因,每一个都是可令我们致败的因素,且是明知如此,仍然没法改变。”   荒原舞、桑槐、虎义、管轶夫、容杰、权石左田等正和丁伏民在下面水井旁闲聊,给博真俯头打手势,召他们上来共商大计。   听到符太最后两句话,虎义讶道:“太少为何变得如此悲观?”   符太淡淡道:“因为我们已入了局,这局游戏的玩法,全围绕着我们的鹰爷来进行。”   宇文朔瞧瞧龙鹰,大讶道:“看鹰爷的神情,竟是连他也猜不到太少葫芦里的药。”   容杰轻松的笑道:“太少想的东西从来异乎常人,猜不到很正常。”   龙鹰欣然道:“有一点太少确与我们有别,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深陷在战争内,满脑子攻守打杀,唯独他一人,至少两晚光景,可从战争的泥沼抽身出去。”   众人齐声起哄,闹成一遍。   桑槐奇道:“太少的表情为何如此古怪,难道给鹰爷说中了?”   符太瞪着龙鹰,问道:“你究竟是猜出来的,还是来自感应?因为我确是被小敏儿启发。”   众人静下来,事情忽然变得离奇荒诞,引人入胜。   他们固然猜不到符太提出却未解释的两个致败因素,更不明白可与小敏儿有怎么样的关系。龙鹰看似说笑的话,却是一矢中的,在在惹起各人的兴致。   符太道:“你先答我!”   这句话是对龙鹰说的。   龙鹰摊手道:“确属感应,当你说那番话前,心里忽然浮起小敏儿的如花玉容,因而感觉到与小敏儿多少有点关系。”   荒原舞兴味盎盎的道:“这么说,太少亦是忽然想到,而非经深思熟虑而来。”   权石左田喝道:“谜底!”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就是‘鹰爷’两字。”   龙鹰吁一口气,悠然道:“小弟开始有点明白。”   众人目光集中往符太处。   符太道:“刚才我们谈论到,若要将统万重重围困,是自讨苦吃,人多只是多些人受苦,实愚不可及。当这个想法在心内形成时,忽然记起小敏儿说过的一句话。”   “太郎!”   众人先是一怔,接着完全失控地爆起震城笑声。   原来博真扮作小敏儿,娇声喔喔、扭扭捏捏的尖声弄出来,令人人听得寒毛倒竖,有那么难过就那么难过。   符太也忍俊不住,笑了好一阵子,没好气道:“老博你好像不晓得,最关键的军事会议正在进行中,还在装神扮鬼?”   宇文朔抹掉呛出的泪水,喘着气道:“轮到我开始明白,你们以前打仗的日子是如何过的,即使生死攸关,但没一个人真的放在心上。”   符太道:“说到底,仍是个知己知彼的问题。默啜现在已肯定龙鹰这混蛋霸着统万和他作对,如仍像莫贺达干般不知门路的来惹鹰爷,那他本身固然是蠢材,下面的将领则全是废物。到今天,连长在深宫的小敏儿都晓得鹰爷是何等样人,突厥人受过这么多教训仍不清楚吗?”   龙鹰带头鼓掌道:“说得精采。这是我们没法改变的弱点,是敌知我而我不知敌。”   宇文朔不解道:“问题在纵然知道,知的只是表面的东西,以我个人的感觉,鹰爷就像一口永摸不到井底的深并。”   龙鹰叹道:“摸不到底又如何?在现时的情况下,晓得水并大约的位置已成,也是我们现在处境最精确的写照。如真有上、中、下三计,下下之计,就是来包围统万,所以默啜不会这么做,也犯不着这般做。忽然间,我们变成在守株待兔,可以做的事,是在推测对方可以怎么做,而非逼得敌人如何做,不做不行,像我们对付莫贺达干般。”   管轶夫道:“确然如此,突厥人若不再在我们南面无定河或海流兔河设营立寨,而改在无定堡外,我们势没法如前般直接威胁敌人。”   容杰道:“可是,鹰爷在默啜心内的重要性,该远在无定堡之上,甚至在大唐国的京城之上。干掉鹰爷,中土再无可抵抗狼军的人。”   符太冷哼道:“默啜当然恨不得将混蛋煎皮拆骨,碎尸万段,问题在他晓得混蛋再飞不出他的指隙,只要全力攻打无定堡,混蛋和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瞧着,袖手不理吗?”   虎义道:“那时我们便可以奇兵袭之,配合大帅数路进犯,看默啜能支持多久。”   符太道:“这就来到我说第二个致败的因素。默啜最害怕的,是我们不出统万半步,因没法长期围着我们的小长城;最欢迎、求之不得的是我们离城去攻他。让我说清楚,在鸟妖三双高空上的眼睛监视下,没有奇兵这回事,那时默啜只要派出由莫哥率领的三千金狼军,再加上一批有拓跋斛罗在其中的高手,我们肯定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虎义反驳道:“我们和大帅一起进军又如何?”   符太冷冷道:“那我们就要面对狼军名慑天下的平原马战,若交锋失利,又侥幸能撤返鸡鹿塞,无定堡将守不住,无定河的控制权势入默啜之手。”   众人默然无语。   符太说的全为事实,即使有他们助阵,仍是以默啜的赢面大多了,边防军一旦元气大伤,将没法如目前般支持无定堡。   众人终于明白,为何符太有“明知如此,没法改变”的说法,关键处是对方晓得有龙鹰和他的兄弟在统万,明白龙鹰为人行事的作风,故可从容定计,不愁龙鹰不上当。   荒原舞狠狠道:“一天不杀鸟妖,我们难以安寝。”   权石左田道:“我是最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天上是否有鸟儿,却看不到半个影子。问过值夜的兄弟,亦没发现鹰踪。”   博真道:“这家伙的操鹰之技,天下无双。”   龙鹰不由想起无瑕的灵鹰,心忖无瑕的控鹰之技,当是从鸟妖学来的,说不定灵儿亦为鸟妖所赠。   无瑕和鸟妖在一起,是否因要从他处学晓这门独家绝技?   鸟妖为何肯传她此术?   虎义的声音在他耳鼓震荡着,道:“原舞说得对,一定要干掉鸟妖,愈早愈好。”   各人都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皆因一筹莫展。鸟妖当年孤身一人,仍然这么难杀,现在藏身于默啜的雄师内,更令人无从入手。可以这么说,即使击溃默啜,仍未等于能干掉鸟妖。   君怀朴问符太道:“是你想出来的,有何好主意?”   符太坦然道:“套句我们大混蛋的惯话,现在我们是入了彀,击败莫贺达干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身份曝光,使敌人掌握到我们的虚实,也令默啜晓得有郭大帅在背后主持其事。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则有备而战,双方均是全力争锋,没有退让的可能。鸡鹿塞被攻破,中土危矣;默啜兵败,动辄亡国灭族。在这样的情况里,如相持不下,究竟对敌人有利,还是我们有利?”   丁伏民道:“依兵法,当然不利劳师远征的一方。可是现在由于我们情况特殊,拖下去,不用太久,如一年半载,对我们已是有百害,无一利。”   宇文朔道:“尤可虑者,是突厥人战前对捜集鹰爷的情况,做足工夫,清楚鹰爷在中土的处境,若然未够清楚,田上渊亦会向鸟妖补充,因而清楚当中的微妙情况。我虽然未见过他,可是听你们的叙述,知此人非常奸狡,岂会放过整治陷害的机会,只要设法知会北帮的人,将会带来不测的后果。太少说得对,这是个环绕‘鹰爷’的游戏,我们如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仍没法拿鹰爷来造文章,我们便赢了。”   龙鹰鼓掌道:“精采!小弟终于想到办法。”   君怀朴赞叹道:“鹰爷毕竟是鹰爷,竟仍有解救之法。”   他本身亦为才智之士,可是捜索枯肠,仍一筹莫展,故此,对龙鹰能有破解之计,特别有感觉。   楼顶上每一个人,均有类似君怀朴的感受。要知现在对方已断定有龙鹰在主持大局,且是身在统万,就是发长披肩、满脸胡髯,自称将功赎罪的死囚。至乎猜到所谓的“复仇者”,仍是龙鹰,目标明显,任你如何否认,绝不可能说服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计将安出?   符太警告道:“勿卖关子!”   龙鹰道:“今次想卖关子也不成,因为不是小弟想出来的,小弟尚未想到。”   任在场者想破脑袋,仍摸不着头脑,这竟叫想出办法,已非关乎是否有足够智慧,压根儿自相矛盾。   博真道:“那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龙鹰欣然道:“宇文兄是也。”   众皆愕然,目光不由集中在宇文朔处。   宇文朔比他们任何一人更错愕,指着自己的鼻尖大讶道:“在下?我的脑袋现时空空如也!想不出半只鸟儿来。”   众人很想笑,宇文朔少有说粗话,且神情古怪,偏笑不出来,因为一向料事如神的龙鹰,今趟押中的是空宝。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各位大哥,请听小弟禀上详情,灵机一触也好,病急乱服药也好,刚才当宇文兄分析这个‘混蛋游戏’之际,小弟脑海继小敏儿之后,浮现当日出潼关前的一个情景。”   众人精神大振,晓得他非无的放矢。   龙鹰接着道:“其时小弟给无瑕迷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满脑子太少前两天所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符太喃喃骂道:“死混蛋!”   却不敢中断他。   “于是去找宇文兄求助,被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分析得清楚明白,还提出自毁竹青号之计,最终得破田上渊在三门峡摆的阵。”   宇文朔一头雾水道:“和现在的处境,有何关连?现在所处的是在下最不熟悉的战场,若非得太少指出来,还不晓得陷身险局,赔上的将不止一场战争,且会动摇我们的‘长远之计’,正担心得要命。”   龙鹰仰首观天,似在找寻猎鹰的踪影,吁一口气道:“表面似没关连,却是殊途同归。就像宇文兄在小弟和无瑕间是局外人,在眼前的战争里,宇文兄亦是默啜和手下众将唯一不熟悉的人。我们大伙,均是对方有迹可寻者,独宇文兄想出来的,不但敌人没想过,我们亦没一人想过,这就是不落旧套。哈!看!小弟多么有想象力。”   众人瞧瞧龙鹰,又瞧瞧一脸为难之色的宇文朔,说不出话来。   这样叫有办法,教人摸不着头脑。   宇文朔差些儿搔头,道:“在下虽读过兵法,却是纸上谈兵,今次新丁上战场,到这里后方晓得战场千变万化,须随机应变,而在这方面,在下只有依附各位大哥骥尾的份儿,学多点东西。”   又苦笑道:“现在肯定未满师,可想出来完全是兵书上的基本东西,拿出来贻笑大方。”   桑槐掏第二枝卷烟,道:“我开始感到鹰爷言之成理。宇文兄须明白,我们要的,正是初学新丁想出来的东西,再由我们这批老手执行。”   博真拍腿道:“对!此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道理。”   符太道:“勿小觑混蛋所谓灵机一触,不知救过我们多少次命。宇文老弟你仔细思量好,乱想一通也好,什么东西进驻脑袋,就拿那东西出来见人。”   众人又再起哄,你一言,我一语的,鼓励宇文朔新丁献计。   宇文朔倏地举起两手。   众人全体静下来,包括楼内、墙头和墙北的所有兄弟。   他们虽然在四丈上的高楼说话,但因没约束声音,不用避忌,各兄弟人人武功高强,功聚双耳,听个一清二楚。   故此楼顶有楼顶说的,位于他处的兄弟亦热议纷纷。   人人生出希望,听宇文朔有何新丁之见。   宇文朔一字一字缓缓的,似每字均重达千斤,沉声道:“我们走!”   众皆愕然。   荒原舞道:“这肯定是我们无一人曾想过的,新鲜热辣。”   宇文朔像听不到他的说话,望往龙鹰,道:“在下首次明白何谓灵机一触。山穷水尽,疑无路处,闯出康庄大道,脑内忽然思如泉涌,不吐不快。你奶奶的!”   楼上楼下,爆起喊好吆叫,为宇文朔打气喝采。   蓦又静下去。   人人想听下文。   宇文朔双目闪亮前所未见的异芒,熠熠生辉,若如心内某处被点燃引发,道:“我想先问一句,没有我们,大帅和总管能否守得住鸡鹿塞和无定堡?精确点说,是能否在半载之内,顶得住狼军的狂攻猛打?”   丁伏民道:“肯定没问题。”   他既能掌握狼军的实力,亦比在场任何人清楚边防军的情况,最有回答的资格。   宇文朔心满意足的道:“成哩!”   众人盯着他,再没法当他是个新丁。 第十章 疑无路处   宇文朔像变为另一个人般,字字掷地有声的道:“此为一石数鸟之计,关键处在鹰爷清楚敌人大后方支持基地的位置、情况,完全绝对地知敌。”   众人一点便明。   事实上宇文朔提出的,为兵家向用和必使的手段,就是对劳师远征的敌人,进行截断补给线的战术,千方百计打击对方的后续支持。然而,于惯了以战养战的狼军而言,这一套以前派不上用场,因只要破入长城,可势似破竹的攻城略地,掳人劫粮,不虞补给之忧。兼之狼军来去如风,只有他们来打击你的份儿,连对方的行军路线亦难掌握,遑论切断对方。   但今趟边防军在郭元振和张仁愿指挥下,准备充足,实力强横的紧守前线,采坚壁清野的策略,将长城外的住民撤返长城内,烧掉屯田,令狼军在物资匮乏的黄土高原和沙漠,难以就地取得补给。   狼军的整个行军路线,亦是针对他们在这方面的困难设计,进占富饶的河套平原,倚狼山立寨,作为大后方支持前线的基地,补给可源源不绝的沿大河送来南方。当突厥雄师将边防军压得难离堡、塞半步,高原和河套遂成狼军的天地,那时只有他们攻打大唐军的份儿,后者全无反击之力。   岂知统万竟先一步落入龙鹰和众兄弟手内,如在敌人的心窝处插了把刀子,顿令狼军本无瑕疵的战略,出现了不应有的漏洞,也因而导致狼军先锋部队的惨败。   统万在大战里情况特殊,看似孤立无援,却是完全不受约束,来去自如,除非默啜像莫贺达干般来围城,那既不可行,更不切实际。   话又说回来,守统万的如非龙鹰和他的鹰旅,早被人强马壮、高手如云的敌方先锋部队击破,无人能活命。   又如龙鹰非是有穿越地底河的能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众人之所以没想过离统万奔袭对方的大后方,一来路途遥远,更是当局者迷,对千辛万苦得回来的统万,难舍难离,且尚未与默啜的主力军正面交锋,就这么离开,将失掉迫使默啜知难而退的大好形势。   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没想过龙鹰的身份这么快曝光,默啜既晓得龙鹰在此,顿然使大战改换成另外一种形势,令龙鹰一众兄弟难发挥作用。由此可见,莫贺达干率高手来探访小长城的摸底行动,影响至巨。   忽然间,从我暗敌明,化为现在敌暗我明的局面,他们一方可做的事,对方清清楚楚;敌人的行动,他们则无从揣测,会否来攻打统万?用哪种手法?一概不知。   默啜有无数的选择,他们却只得一个,如出城攻敌,就正中默啜下怀。   因而符太方生出虽明知如此,仍没法改变的嗟叹。敌知我,我却不知敌之故也。   宇文朔续道:“若非鹰爷在,我们实难起波澜,区区数百人,长途跋涉的到后套去破坏敌后,既不划算,更是冒死。只要鸟妖来个飞鹰传书,肯定留守该处的敌军,张开罗网待我们掉进去。何况对方倚狼山立坚寨,监察后套两岸,平野地难隐行藏,利守不利攻,敌寨是稳若泰山。但是!敌我两方均清楚,当攻寨的是鹰爷,将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鼓掌为他打气。   宇文朔欣然道:“在下不单为战场新丁,且在登上竹青号前,一直是局外人,对鹰爷的看法,道听涂说外,加上本身的经历,形成了刚说出来的印象,也该是默啜对鹰爷的看法,虽不中亦类近。且肯定默啜没法忘记剖开天石时,读得内附‘龙鹰笑赠’四字小铁牌时的动魄惊心。正如太少所言,这是个环绕‘鹰爷’的战争游戏,也是张边边锋利、伤人伤己的两面刃。”   接着向龙鹰道:“鹰爷早前仰首观天,用神察看,是否早猜到我们将离开小长城,须放出信鸽,知会大帅,为此找寻敌鹰,看鸽儿的飞行路线是否安全?”   郭元振送来的物资里,有活的东西,就是三头信鸽,供远距通讯之用。放出它们,自会寻路返鸡鹿塞。   龙鹰佩服道:“宇文兄观察力之敏锐,教人惊异。当时我确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但又说不出来,只知与鸟妖的猎鹰有关系。如宇文兄说的,猎鹰既是对方最厉害的知敌利器,同样亦是我们诱敌的好帮手。”   君怀朴道:“想利用鸟妖的猎鹰,我们必须清晰无误地以行动说明我们的去向和目标,不可有丝毫含糊,让对方晓得我们非只是干扰他们的补给线,而是直捣对方的‘狼寨’。”   荒原舞指着毛乌素道:“非常简单,大伙儿直奔沙漠便成,那是最直接、最快的路程。”   看着茫茫沙漠,每粒沙子都在反映烈阳的热力和厉芒,人人倒抽一口凉气。   不论你如何熟悉沙漠,跑过多少遍,沙漠绝不会和你熟络起来,和颜悦色。而是每一次踏足,仍是陷身穷凶极恶的险域。   虎义是最熟悉沙漠的人,沉声道:“我想到一个新点子。”   众人大喜。   宇文朔“我们走”一句话,拔开了葫塞,释放众人的想象力。   虎义瞧着博真,道:“你四处寻宝,该不会错过毛乌素,对吧!”   博真道:“这个当然。”   虎义道:“里面有没有水源和绿洲?”   博真道:“不但有绿洲,且有两个之多。于毛乌素正中的位置,有座大山,名‘石子岭’,此岭造就了分处其南、北的两个湖泊,南面的是突纥利泊,北面的是大非苦盐池,也是毛乌素内的两大绿洲。”   容杰讶道:“老博德年前的事,仍记得这么清楚,若是我,早忘掉名字。”   博真用倚老卖老、教训后生小辈的语调道:“此正为寻宝与别不同之处,必须有系统、有计划的捜寻,画地理图,作纪录,怎像你们去寻欢作乐,连爹娘的名字都忘掉。”   容杰、权石左田和桑槐齐声大骂。   博真欣然受骂,还不知多么享受,向虎义道:“说你的新点子。”   虎义道:“假设我们全体离开小长城,直奔毛乌素,默啜如何反应?”   符太叹道:“肯定魂飞魄散,一边知会守大后方狼寨的将领,另一边派人全力追截,但因起步迟,只能在我们后方吃尘。”   丁伏民道:“这个追截部队必须在实力上,可压倒我们,即使我们甫抵后套,即攻陷狼寨,此一敌方部队,仍有足够能力将狼寨重夺,甚或杀得我们片甲不留。”   这么一说,答案呼之欲出。   默啜此刻势成骑虎,不能言退,可做者是继续猛攻无定堡,另外遣人追杀鹰旅。能当此任者,舍莫哥和他的金狼军莫属,三千金狼军,是突厥狼军里最擅沙漠战的部队,此外还须附赠鸟妖,才不会追失。   龙鹰吟道:“‘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上亡’。”   人人听得精神一振。   于沙漠的凶地,无处可躲、无路可逃,若两军开战,是全赢或全输之局。   击溃金狼军,与打败莫贺达干乃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将使突厥人的整体战力大幅削弱,精神的打击更是默啜一方难以负荷。更关键的,是龙鹰等如成功占据狼寨,除非默啜大军撤回来,根本再没有能动摇鹰旅所据狼寨的力量。   问题在他们办得到吗?   众人目光移到虎义处。   虎义双目异芒烁闪,沉着的道:“我们族里,流行一句说话,就是‘沙神只照顾有准备的人’,突厥人或许走过咄悉匐原采穿越毛乌素的路线,但对毛乌素深处的区域,大可能一无所知,因追我们而追至第一个绿洲,其时悔之已晚,将造就我们歼灭金狼军千载一时的良机。”   君怀朴道:“就看我们准备得有多好。平情而论,绿洲防御力薄弱,敌众我寡下,对方又是擅长沙漠战的金狼军,有莫哥这样的名帅指挥,加上鸟妖后更如虎添翼,我们的赢面很小。”   符太叹道:“技术就在这里!他奶奶的!默啜此趟是不容有失,因后果是他负担不起,不追一切休提,追来的起码是这个阵容,亦不可能超过这个阵容,那就是一切尽在我们算中。难易度比之现在与默啜正面硬撼,不言可知。”   接着向虎义道:“老虎的办法,正是可令我们能以少胜众、以弱克强的办法,对吧!”   所有人目光回到虎义身上。   虎义道:“少时族人经常往来绿洲之间,若运载重物,会借助一种我们称之为‘沙筏’的工具,形如木筏,以骆驼拖拉,等于驼车。沙筏之所以便于在沙子上拖拽,皆因包以生牛皮,令头尾微翘。我们现在虽没有骆驼,幸好人人长得像骆驼般强壮。制沙筏的材料就是从莫贺达干处抢回来的木干,该可制成至少六十至七十个沙筏,足够装载我们的物资、粮货、食水、武器、箭矢等有余。抵绿洲后,我们拆掉沙筏,立成防御所需之物,大添与敌周旋的能力。”   人人留心聆听,虎义说毕,仍保持肃静,只余风沙之音,好半晌后,不知谁先欢呼,接着楼上墙下,喝好之声响彻小长城。   龙鹰问道:“依老虎大哥估计,需多少时间?”   虎义道:“依我们掘壕的效率推算,后天日出前,肯定所有大小木干,全变沙筏。”   荒原舞大喝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喊叫声再度爆响,直传往毛乌素沙漠去。   找到目标,定下方向,且有具体的计划,众人均有焕然一新之感,坐言起行,先由虎义示范,制作第一个沙筏。   看似容易,事实上殊不简单,包含着在沙漠求存的民族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智慧。有点像造条小船,置龙骨,木干穿孔,系筋索,包扎生牛皮有特别手法,窍妙处在乎头尾翘起,方便拖拽。   第一个沙筏面世的一刻,欢声雷动。   各人不用吩咐,埋首造筏。   造而后知不足。早在议定后送出信鸽,以传书方式通知郭元振己方大计,并请他送来缺乏的物料,以供造筏。趁突厥人阵脚未稳,尚未有余力切断交通,郭元振在黄昏前送来七辆驴车的物资,也将是最后一批物资,因突厥人的势力藉无定河北岸设立木垒,逐渐东扩,目的当然在要压制鸡鹿塞和统万至往来断绝,动弹不得。   看情况,对统万骚扰性的攻击,将陆续而来。   小长城却是气氛热烈,斗志如虹,忘情工作,丝毫不以为苦。一如掘壕,采轮番制,天明时,五十九个沙筏已具雏型,接下来就是包生牛皮的工夫。   虎义道:“沙筏又名夜筏,只能在晚间行走,否则不到十里,将抵不住沙子灼热,摩擦下着火焚毁。”   大伙儿聚在水井四周吃早饭,仍有部分兄弟没停手,欲罢不能。   符太回来了,悻悻然道:“到南丘看过,这边尚未见敌踪,想宰几个来祭旗也没着落。”   符太的好战,天下皆知。   宇文朔道:“太少扮王庭经时,肯定憋得辛苦。”   符太在他旁席地坐下,接过桑槐递来的羊奶,一口喝光,道:“说来奇怪,老子扮混蛋时,真的变成了混蛋,只懂救人,十足面慈心善的大好人。哈哈!”   权石左田道:“昨夜鸟妖的畜牲先后五次来探城,何用派探子?”   符太见龙鹰沉吟不语,问道:“何事令师父费神?”   龙鹰伸个懒腰,笑吟吟的道:“见你符小子仍记得尊师重道,告诉你又何妨?小弟想的是如何可令各位兄弟,人人保着小命享受胜利的成果。”   众人默然。   龙鹰说的是不可能的目标。金狼军如何厉害,他们亲身领教过,即使在大荒山那样倚山有备而战,仍胜得极险。现时情况接近,毛乌素绿洲的防御力,比之大荒山优越的地形,又有险可守,肯定差上一截。他们的木阵,顶多提高守御力至稍近大荒山,在这样非生即死的绝局里,双方毫无保留,要己方仍不损一人,属神迹也。   管轶夫关心地问道:“鹰爷想通了吗?”   龙鹰道:“首先须想通的,是我们这般拖着沙筏,横跨数百里的赶往沙漠内的绿洲去,对方会否真的衔尾追来?”   众人齐齐一怔,思索起来。   金狼军的战马,类似柔然族的驼马,捱得起沙漠的炎灼和风沙,奔行极快,若落后非太久,在龙鹰等抵达绿洲前,截着他们,那时吃亏的肯定是他们。   龙鹰所忧虑的,却是另一问题,就是对方压根儿不用穷追,只须采他们知晓穿越毛乌素最短最快的捷径,赶在他们前方抵达河套,又或利用鸟妖的猎鹰,掌握他们离毛乌素的位置,于沙漠另一边恭候他们。   人人均感头痛。   我有张良计,敌有过墙梯,以莫哥的才智,绝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君怀朴道:“只有一个方法,方可令莫哥别无选择,在后方吃尘追来。”   他说的方法,人人清楚明白,就是走同样的毛乌素捷道,令后发追来的莫哥,没有另外的路线可走。   毛乌素北面,还有横亘在后套平原南面的库结沙,乃河套两大沙漠之一,两漠之间,就是地形复杂的黄土高原区,固然不利沙筏,更不利战马,否则咄悉匐和他的部队就不用徒步走。   如他们真的改走捷道,离毛乌素后须弃筏,敌人则须改为用人脚走路。   荒原舞道:“想到解决的方法了吗?”   龙鹰问博真道:“大非苦盐池离沙漠北面边缘有多远?”   博真苦恼的道:“沙漠的尽头难有明显界线,不过,在大非苦盐池正北另有一湖,叫库也干泊,若尚未被沙子吞掉便可当在沙漠区外,离苦盐池约四十里。”   龙鹰大喜道:“这就成了!” 第十一章 瞬息万变   蹄声自远而近,正在忙碌的龙鹰等人,停下手来,你眼瞧我眼的,没法明白。   来的是单骑,从西北方传来,该是来自敌营。   在楼顶放哨的符太传声下来道:“来的是狼军的传讯兵。”   时近黄昏,他们苦干了两日一夜,五十九个沙筏接近完成,只差个许时辰最后阶段的修整。食水、箭矢等须运送的物料,从楼里堡内搬至城北隔墙之东的空地去,这边的壕坑已被填平。   掘壕困难,填壕容易,只须将绕坑土墙推倒,重返原处,便完成大任。这番工夫是必要的,如此方可在对方视线不及处秘密造筏。   龙鹰等登上楼顶时,来骑抵达小长城南面千多步的位置,猛然勒马。   战马人立而起,仰首嘶鸣。   来人形相威猛,非是一般狼军,而是敌军里的高手,却不是随莫贺达干来访的队伍其中一员,以汉语喝上来道:“奉大汗之令,请龙鹰答话,有要事报上。”   人人感到头痛,敌人如此明刀明枪的来找龙鹰,认又不是,不认又不是,左右为难。答“龙鹰不在此”不过一句说话,却很难说得出口。   龙鹰大笑道:“这里每个人都叫龙鹰,老兄你想找哪个龙鹰?”   来骑一怔后,哈哈大笑,从容喝道:“有多少个龙鹰不成问题,本人今次专程来此,是为我国国师拓跋斛罗向龙鹰下战书,明天日出之时,在统万之南,无定河之北,乌水之西,决一死战。两方观战者,限于三十之数。”   说毕掉转马头,奔驰去了。   看着骑士迅速远去的骑影,符太嗟叹道:“太诱人哩!”   荒原舞道:“此招极绝,不论如何应对,都有后果。”   君怀朴道:“他们是看准鹰爷难公然以本身的身份应战,故虚耍一招,却能大振狼军士气,挽回初战失利的颜面。”   众人目光落在龙鹰处,瞧他如何决定。   龙鹰挂着微笑,往符太望去,轻松的道:“你想也勿想。”   符太苦笑道:“这家伙太明白我!”   龙鹰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小不忍,则乱大谋,龙鹰的身份固然不能公然暴露,你太少的身份亦如是,戴着假面具去应战更糟糕,王庭经的神医肯定泡汤,这就叫宁可给人知,不可被人见,而非对你有信心、没信心的问题。”   宇文朔问道:“我们是否该在天明前离开?”   龙鹰仰首观天,道:“战场瞬息万变,忽然间,我们又陷入险境。”   容杰不解道:“险在哪里?”   丁伏民代龙鹰解释道:“若要走,宜早不宜迟,可是我们有个大破绽,是不论我们如何自恃,沙子松软,无以着力,如何难走,大家清楚。筏子负重后,速度更慢,遇上沙丘区域,纵然凭沙筏窄长的设计,利于上落,仍须小心翼翼,欲速不达。现在即使我们立即起程,也只能走一夜和早上小段时间的路。金狼军不惧炎漠,马快,不用半天可追上我们,那时我们累上加累,还何来气力与敌拼命?而即使我们处在巅峰状态,仍难力敌是我们七倍人数的金狼军。”   丁伏民的“累上加累”,指的是不停地工作了两天一夜后,没休息的赶路,铁铸的亦要吃不消。   龙鹰赞许道:“伏民分析得比我想的更周详。”   荒原舞虽心切杀鸟妖,仍不得不同意,道:“情况的变化,确与我们原先的设想,大有出入。”   原先的设想,就是当敌人发现人去城空,到真正派兵追赶,至少落后一、二天的时间,使敌人没法在他们抵绿洲前加以拦截。   狼军的狠辣,天下皆知,绝不会坐着等龙鹰赴战。日出后,龙鹰去或不去,突厥人也乘势来攻,先以一般战士打头阵,于他们应接不暇之际,以最精锐的金狼军一举破城。想想对方如出动拓跋斛罗,加上其他高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泰山压顶般攻来,如何难挡?   所以,由现在到日出这个吃紧时候,猎鹰将频频出动,三头高空探子轮番监视,有何风吹草动,默啜会做出迅速的响应。   如斯情况,始料不及。   君怀朴道:“要走,须今夜走,愈早愈好,能骗过鸟妖便成。”   桑槐道:“何不用兵分两路之策?”   人人留心聆听后,续道:“由于这里是风沙区,令鸟妖的猎鹰观测能力不如平常,且不可在此区长期盘桓,我们觑准空档,沙筏大队先行,临天明前,留下的惑敌小队才出动,走的是毛乌素捷道的方向,敌人当以为我们采的是最快捷的路线,毫不犹豫挥军赶来,负责惑敌的乃我们里身法最佳者,可轻易摆脱敌人,逃往绿洲去。”   虎义沉吟道:“老桑此计虽妙,但如此不从另一边穿出,却转往沙漠深处赶去,疑点多多,非是鹰爷一贯作风,动辄还被察觉人数不多,莫哥不起疑才怪。”   宇文朔道:“老虎所提最后一点,该为过虑,我们的惑敌小队分散来走,猎鹰只能区分目标的范围大小,不懂点算人头,故无法向主子示意真正的情况。”   荒原舞叹道:“宇文兄有所不知,有人说鸟妖懂鸟言,所以才能训练出这么样的通灵猎鹰,传言真假难知,我们却不宜冒此险。”   龙鹰笑嘻嘻道:“扎可以乱真的假人又如何?惑敌小队夹在假人之中,觑另一猎鹰离开的空档,追上大队,那时敌人既不晓得我们何时动身,又不知我们行军缓慢,遂采绕道在前路截击之策。”   稍顿续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莫哥恃着马快,悍然赶来,惑敌小队可成护后部队,与敌周旋,杀一个得一个,两个作一双。”   虎义道:“最好选在沙丘区与对方交锋,任其人多势众,仍难发挥以众凌寡优势。”   符太加入道:“有一事我们不可不察,就是当敌人来到我们丢空的小长城,发觉他们被抢的木材不翼而飞,会怎么想?”   权石左田竖起拇指赞道:“当惯大夫的果然心思比其他人缜密。”   又道:“来一把无情火,加赠两、三个沙筏,顺手烧掉带不走的杂物,包保敌人没法从灰烬查出真相。他奶奶的!留下的东西这么多,烧个把时辰毫不稀奇,敌人怎有救火的闲情。”   管轶夫道:“记紧要塞掉水井,不留任何痕迹。”   虎义振臂道:“还等什么,立即动工。”   沙筏比预料所需的时间快了一半完成,刚巧刮起风沙,既看不见猎鹰,谅猎鹰也瞧不到下面的情况,遂冒着风沙动身。   鹰旅不愧征西伐北的劲旅,纵然在恶劣的环境里,仍能顶着风沙稳步进入毛乌素,沙筏的负重因应形势大幅削减,予以拖拉动力,果如虎义所言,如在沙浪上滑行,使众人更有信心。   惑敌小队由龙鹰、符太、虎义、宇文朔、荒原舞、管轶夫六人组成,坐在西南角楼顶,尽量争取休息。   对面角楼顶、墙头和墙头北的空地,放置了十多个假人,遇有猎鹰来巡,众人四处走动,夹杂在假人间,可肯定瞒过天上的眼睛。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黎明的来临。   他们会于日出前一刻烧城,也为对决战的回应,既不否定龙鹰的存在,亦不予以肯定。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回答默啜:“老子们着意的是战争最后的成败,非是二人争锋的决胜争雄。”   小长城的烈火,令敌人无从藉打击龙鹰的声誉,达致振奋士气的效应,且有龙鹰棋高一着的无奈感。   和龙鹰肩并肩倚墙坐着的宇文朔道:“在下非常享受先前的感觉。”   龙鹰正怀念雪儿,有它在跨下,沙漠似缩短了距离,闻言讶道:“什么感觉?”   宇文朔欣然道:“是当面对困境之际,大家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般聊出应敌之计,感觉非常棒。从没想过,仗是可以这么打的。”   龙鹰道:“这叫苦中作乐,战争泯灭人性,令人难耐。问题在自有史以来,便已存在,形形色色,伴人而生,数之不尽。不轻松点儿,可将人逼疯。”   宇文朔非是首次听龙鹰这么说,点头道:“这是鹰爷对战争一贯的态度。”   接着沉吟道:“我刚才忽然想到,鸟妖与田上渊,是否一如我们所猜想般的关系呢?”   鸟妖两字入耳,闭目养神的荒原舞立即睁大眼睛。   坐在对面、荒原舞右边的符太饶有兴致地问道:“猜中如何?猜错又如何?”   宇文朔双目闪闪生辉道:“假若猜中了,又能干掉鸟妖,将造成田上渊最沉重的打击,垮掉了半壁江山,断他后路。谁想得到,此行竟有此意外的大收获。而正因如此,对两人间的关系,患得患失,怕是猜错了。”   龙鹰心中一动,道:“给宇文兄这么说,令小弟记起一事,可左证两人的关系。”   倚墙休息的虎义、管轶夫,继荒原舞后睁开眼睛,听龙鹰说话。   因达达之事,鸟妖已成众人公敌,被他们切齿痛恨,人人关心。   战场上,如龙鹰之言,既无人性,不存天理,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只为打击对方,生死等闲事也。达达如是战死沙场,众人无话可说,可是在达达失去抵抗力下,鸟妖在他们眼前处决达达,立种深仇。   龙鹰道:“当日接得小敏儿和竹花帮的兄弟后,我们坐江龙号掉头东行,大家在舱厅热闹起哄之时,向公却在默默操舟,没松懈下来。感到异常下,我去找向公说话。”   符太抬头观天,道:“畜牲又来哩!”   荒原舞道:“离天明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今趟不用理会它。”   龙鹰接续先前的话,道:“向公对我说,有信鸽在船上飞过,当为敌人通讯的手段,并指出在河道上船与船间凭借信鸽传递消息,乃早已失传的奇术,大不简单,肯定是有精通此术的高手,在背后主持。”   荒原舞狠狠道:“鸟妖!”   龙鹰点头道:“对!鸟妖怎都脱不了关系,天下间唯他一人有此奇技。不过,当时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意念,没直接联想到是他,因事情太离奇了。天南地北,表面各不相干的两个人,怎可能拉上关系?”   仰首瞧着夜空,似有所觉,双目精芒一闪,续道:“到大帅告诉我,北帮在河套的两个分坛,开始撤走,似晓得突厥狼军杀至,勾起我差点忘掉的事,想到如田上渊与默啜下面的人有关系,此人就该是鸟妖。”   又道:“本模模糊糊的,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到找来太少说话,太少道出藏在心里的疑惑,怀疑鸟妖懂他本教的‘明玉功’,故能捱过他‘血手’的全力一击而不死,且尚余催发魔功、激起潜力的能耐,成功远遁。各方面合起来,令我猜想到老田和鸟妖的关系。太少的判断,虽不中,不远矣。宇文兄可以放心。”   荒原舞沉声道:“要杀鸟妖,机会就在眼前。”   虎义同意道:“对!不论默啜有否如鹰爷爽约,立即来攻之心,见到统万起火,必然追来,来的必是最精锐的金狼军,肯定有鸟妖随行,因须肯定我们撤走的方向,如退返鸡鹿塞,更是寸阴必争,希望能在入塞前截杀我们。”   由统万至鸡鹿塞,要走个半时辰,敌人马快,落后不大久,非是没追上他们的机会。   虎义接下去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忽然见到我们进入毛乌素,稍有脑筋者,亦知我们意在后套的狼寨,莫哥和鸟妖均没有选择,希望趁我们尚未走远,追入沙漠去,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管轶夫重重吁出一口气,道:“他奶奶的,这个想法太诱人哩!”   换过是像统万四周的荒原,这个愿望属想也勿想的疯狂念头。   莫哥和三千金狼军固不易与,鸟妖本身亦为高手,再加上为杀龙鹰,必高手尽出,凭他们六个人,去硬撼这般力能陷寨克城的强横力量,无异找死。   可是,沙漠却是个变幻莫测的异域,不管多少人进去,实力如何庞大,主宰话事的仍是沙神。   荒原舞提醒道:“深进多少,须拿捏得宜,金狼军在没准备下,只能追一段路,便会因缺水而折返。”   虎义道:“这个只能随机应变,老博已尽告我有关毛乌素的情况,就是除不变的石子岭和其南、北绿洲外,其他一切无可奉告,如毛乌素般的流动沙漠,乃沙漠的凶地,不守任何法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里,看从它处刮过来的风沙便清楚。”   符太道:“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当然是对人少的一方有利,我们大伙儿什么都不理会,紧跟在鹰爷身后到里面去混便成。哈!想不到本平平无奇的护后任务,忽然变得有趣起来。”   龙鹰道:“原舞大可能猜错,莫哥绝不止追一段路便掉头回去,这也是我们须护后的原因。”   荒原舞承认道:“我因害怕他们不追来,所以悲观了点。”   宇文朔哑然笑道:“悲观?这个用语含意深远,别人是怕他们追来,我们则是惟恐他们不追。”   符太道:“他们一定追来的,不杀我们不罢休。以突厥人丰富的战争经验,怎都要防我们一手,怕我们守不住统万时逃入毛乌素去,那亦是最方便的避难所。故此莫哥和他的金狼军,对深进沙漠准备十足,我们不用有这方面的顾虑。”   荒原舞精神大振,道:“太少分析得透彻。”   龙鹰道:“太少刚才亦说出了我们的战术,就是入漠后永不分离。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必须以整体应付敌人,以集中对分散,失散代表的就是完蛋。”   倏地起立,向符太微笑道:“时辰到!” 第十二章 重返沙怀   小长城于黎明前的暗黑里,突然起火,火势迅速蔓延至两座角楼,大量浓烟火屑,在毛乌素吹来的风沙里,卷旋上天,烟雾往南扩散。   明眼人均可看出是人为的火灾,不但决战报销,也代表着弃城撤走的行动。   众人再没闲情理会天上猎鹰,此时最受影响的也是它们,看不真切,且畜牲终是畜牲,会受烟火惊吓。城内可以燃烧的东西,无一幸免。   不到两刻钟,蹄声在西南方首先响起,迅速接近,在晨光和烟雾混和南面的土丘处,敌踪乍现。   众人心呼好险。敌人确包藏祸心,决战是幌子,明知龙鹰不赴会,是要削龙鹰的威风,然后大举来攻。   龙鹰心忖郭元振和张仁愿认为守不住统万,乃是正确的。己方少一个人,就被削弱一分力量,对方却是无有穷尽,若如两个赌徒对赌,一方钱囊羞涩,另一方家财万贯,即使互有胜负,仍是穷的一方输不起,难以为继。   自己怎会抱着死守的念头?难道是魔种作怪?但也是魔种令他放弃,演变出眼前杀鸟妖的良机。   因着魔种和道心复杂化合的悠长过程,龙鹰虽是当事人,仍难明白自己,何况外人?此事利弊难言,肯定的,是敌人永远没法真的了解他。   一声令下,众人从灾场散开冲出,投奔毛乌素沙漠。   自踏足河曲,毛乌素像一个没人愿去了解的谜,横亘河曲中部的位置,与成“凹状”的长城遥相对望,如呈不规则形状的庞然巨妖。大致上,东、西宽约三百里,南、北一百三十里,若为实地,顶多三至四天的马程,可却是沙漠,没人说得准须用多少天从南边走到沙漠外的北面去。   在河曲这个奇异地域,山势、土原的变化千奇百怪,纵然看到对面有人,可是走大半天仍未与对方握手言欢。   流动沙漠更是难以预料,数里的沙丘区,可要你走几天的路,步步艰苦,处处临险,任你身手如何敏捷高明,仍只能望漠兴叹,欲速不达。   越过了仍属边缘的区域后,沙子愈来愈松软,在没法清楚识别下,忽然间他们来到了似乎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世界内,亦不理他们是否甘愿,不论身心,全置于沙神的庞大影响下。   太阳升离右方天际,在这干旱不毛、无边际的沙域,他老人家的炎威势不可挡,无从躲避。呈鳞纹状的沙地四方八面扩展,在烈阳照射下粉末般的沙粒闪闪发亮,如被褪掉了本身的色素,与炫人眼目的阳光合而为一。   烈日有多无情,沙子便那么无情。   时间尚早,沙子温度不高,可是跑惯沙漠的人,均知正午或过后,踏处的沙子将变得灼热难挡。   龙鹰等虽准备十足,然一旦置身沙漠,什么雄心壮志、人生经验全给撇在身后,萎缩至己之所存的那一小点,而异日能活着离开,将是个人的胜利。   不过,一切才刚开始,令人疲乏烦厌、千篇一律的景象正在前路等待他们,只看你如何去适应,不会有半分优待、迁就。   他们以白布从头包裹至脚,抗衡太阳的烈照,查实作用不大,是聊胜于无,间中刮起来的阵阵风沙,只要有少许隙缝,便懂得朝内钻。   疾奔三、四里后,实在吃不消,不得不放缓脚步。   荒原舞来到龙鹰身边,问道:“有跟来吗?”   龙鹰朝他竖起拇指,道:“不但追进来,且是全速飞驰。”   符太来到他另一边,道:“猎鹰跟到这里来,便掉头飞,该是捱不住沙漠的灼热。”   后边的虎义道:“毛乌素绝不是另一个塔克拉玛干,猎鹰飞返无定河喝几口水,啄两尾鲜鱼后,回头仍可追上我们。依我看,该是向主子打小报告去。”   荒原舞道:“莫哥须多久追上我们?”   龙鹰欣然道:“若一直是眼前的地形,正午稍后可赶上我们,将轮到我们时辰到。幸好,沙神庇佑,看那边!”   众人循他目光瞧去,不觉任何异样,只有一截地平,颜色深上少许。   虎义喜道:“沙丘!”   后面的宇文朔问道:“为何不朝那方向跑?”   龙鹰别头瞥他一眼,虽然魁伟面容给烈日灼得通红,仍不见汗水,可见其先天气功之精湛。解释道:“此为诱敌之计,装出不晓得敌人追来的模样,到敌踪现,我们慌忙找地方躲,如此敌人始放心穷追。”   宇文朔摇头自嘲道:“只有新丁才问这类蠢问题。”   虎义向他道:“宇文兄是否第一次踏足沙漠?”   宇文朔点头应是,叹道:“在下向修苦行,可是到进入沙漠,始知以前的所谓苦行,乃小巫见大巫。沙漠之行是煎熬的不断累积,吸入是火,喷出的也是火,说话时沙粒往口内洒,疲劳开始了便无休止,不住削弱你的意志,幸好有各位大哥作榜样,精神上好过了点。”   符太道:“勿妄自菲薄,你的表现已非常出众。咦!我都感觉到敌人哩!怎可能这么快?”   龙鹰道:“恭喜!恭喜!太少终生出沙漠的灵觉。敌人仍在二十多里外,但确不住和我们拉近距离。”   管轶夫别头一瞥,道:“未见尘头。”   虎义道:“见到尘头,敌人将在十五至二十里内。”   众人纷纷回头张望。   沙漠仍是那么平静,干燥而没有生气,朝任何一方看,都那么单调乏味。   杳无尽头、芒光闪烁的沙地,上方无边无际的蓝天,没任何可令人分心的东西,在这可怕的地域里,最自高自大的人,仍不得不在眼前浩瀚无际的空域里,俯首称臣,没法不承认本身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龙鹰心里涌起强烈的感觉。   沙漠!   小子回来了。   看来不远的沙丘区,众人从太阳斜挂东方,到移过中天,朝西降下,方开始在前方视野尽处逐渐扩大,隐见耸竖起伏的沙丘。随他们的接近,丘阵往两边扩阔,如张开双手,将他们拥入怀里去。   深入毛乌素腹地的感觉,倏然而生。   沙漠确是任何高手的天然克星,起始时一段路,个个均能保持高手风范,然而疾奔多个时辰后,什么提气轻身,提也休提,只能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沙海内勉力疾奔,纵然身上衣着装备针对沙漠整装,仍不免满身尘沙、口干舌燥、咽喉喷火,箭筒、鞋里、袜里灌满沙子。   随真气的消耗,炎阳的灼热不住递增,到太阳接近西边地平,大地刮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方炎威稍减。然而,这边送狼,另一边进虎,不时遭夹杂在热风里的沙粒,迎头照面毫不留情地鞭挞,无处可逃。   他们是见到尘头,方朝沙丘区避过去,炮制见敌追来,仓皇遁逃的假象,还故意踢动沙尘,令敌人在远处瞧来,以为是数百人在奔跑。   石子岭位于正北的位置,现时他们已离开沙筏大队的路线,往西北偏移十多里。   猎鹰在众人头顶上的高空飞过,远去多里后,掉头回来,在他们上方盘旋。   龙鹰等放下心事,一如所料,他们见到对方扬起的沙尘,敌人见的亦是同样景象。因而鸟妖方放出猎鹰,掌握他们正确的方位,这么看,鸟妖的猎鹰虽为异种,仍不宜在沙漠的高温里长途飞行。   各人携带的武器,除必备的弓矢外,以轻巧为主,非刀即剑,像雷霆击便放在沙筏上运走。不过,宇文朔的家传重弓,又或荒月弓,均沉重异常,平时并不在意,可是,走在难着力的沙浪上,多一分重,少一分重,清楚分明。   身体受煎熬折磨不在话下,际此体力飞快损耗的劣况下,连与他们有深仇大恨的鸟妖,也变成个模糊的印象,若现若隐,没法集中精神去思索。进入沙漠前,不杀鸟妖不罢休的雄心壮志,似与眼前实况,难以直接关连。   唯一堪告慰者,就是对方的人和马,绝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但却有着一个明显优劣之别。   敌人此时离他们不到十里,这在沙漠外迅捷可达的距离,在风沙漫空的沙漠内,变得遥阔难测,须看沙子的状况、风势、风速。故而,谁先抵达“战场”,可争取得回气的空间。   比较而言,龙鹰是最不受影响的人。   在火炎的沙漠狂奔,等若触犯沙神的天条,但恰好是“魔奔”出现的最佳条件,令龙鹰道心退藏,魔种出而主事,纵然肉身处于沙漠的庞大影响和压力下,精神晶莹通透,神通广大,却是魔种式的状态,并非平时的常况。心止神行,超乎物外。   体内魔气,天然运行,虽同样损耗得厉害,却飞快补充,如天道的循环往复,生死轮转。他思感延伸,既掌握敌况,也清楚己情。   五个伙伴里,曾经历剎那死亡的符太状态最佳,其特异的“血手”功法,令他可逆势而行,将血气调节至缓迟轻柔的情状,因而大幅减低外在环境加诸于他身上的可怕影响,保持战力。   次佳的非是惯了沙漠的虎义或管轶夫,而是宇文朔。其苦行式的修炼在这极端的情况里,显露光芒。沉住气,从不习惯到习惯,沙漠于他变成全新的苦行体验,故苦反化为乐,对他的裨益难以估量。这并非说他变得比平时的状态更好,而是体能虽然转弱、真气接近油尽灯枯,可是一点不昧的灵神,只要得到回气的机会,过往苦行的成果,将显现无遗,使他以惊人的高速回复过来,且比受苦前厉害。   虎义和管轶夫虽是跑惯沙漠的人,却从未敢犯沙漠大忌的在沙子上如此狂奔几个时辰,今次犯禁,虽令他们吃足苦头,仍能勉力保持清醒,坚持下去。   情况最差的是荒原舞,非因他武功逊于其他人,只因不像其他人般各有在沙漠里狂奔的条件。   当龙鹰察觉他濒于崩颓的状态,落在最后,龙鹰立施援手,先着众人继续奔跑,然后退到他身旁,抓着他手臂,魔气源源送去,下一刻已带着他抢往最前头,领路奔行。   沙漠里的追逐,看似简单,事实上内有乾坤,能直接决定生死荣辱。   敌人虽有异种战马代步,情况比他们是更差劣而非优胜。在沙漠里生存的窍诀是尽量平缓,持盈保泰,策骑冲刺只可以用在数里短程上,如此穷追几个时辰,人、马均吃不消。也可见莫哥、鸟妖等杀龙鹰的心意多么坚决,误以为眼前乃千载一时之机,甘冒大险。   在龙鹰的感应网上,过去一段个许时辰的追逐,敌方已有逾三十匹马倒毙,于多达三千之众的金狼军而言,是个微不足道的比例,但每一次骑丛里有敌马倒毙,均累及后方赶至的敌骑,于此人昏马困之时,个个反应迟缓,平时可避免的,此刻却是头昏脑胀的明送上去,结果人跌马翻,一骑出事,波及数骑,令人、马伤死的数目大幅攀升。   可是敌人现时势成骑虎,欲罢不能,早过了可以折返,另图后计的阶段。   龙鹰方诱敌深进、布局歼敌的大计,成形成势。仿如棋局,局势已成,只看如何收官子,以定胜负。   失去战马的敌方战士逾二百人,远远落在后方,艰苦的追来。   沙丘内的生死决战,不论结果,亦将为这场追逐战的终结,金狼军势没法继续深入毛乌素,还不知有多少战马在事后逐一倒毙。   眼前的景象,神迹般展现眼前。   夕阳斜照里,大小沙丘层迭起伏,数之不尽,占据着不知有多遥阔地域的新月形沙丘,链状复合组而成无限远的沙山群,在夕照下每座沙丘,其凹部都有着明暗分明的阴影,令每座山丘立体感强烈、轮廓清晰,带着超乎言词能形容的动人美态。   起伏的沙丘高矮不一,平均高六至八丈,但最高的,可达二十丈的高度。以千百计这样的沙丘,迭分聚散,形成沙漠里的奇景,构成连片起伏的沙山,令人叹为观止。   黄澄澄的沙丘以链状在前方延伸,排列迭置,不但沙子以这种形式凝固,时间也像变得静止不移。   十多下呼吸,众人已深进沙丘区,感觉如进入沙漠里的异域。   表面平静,风也似止息,可是谁都晓得,暗里凶险处处,踏错一步,会否惹来丘坡崩塌,是沙神方清楚的事。如遇上风暴,陷身丘丛里,似如瀚海金浪的沙丘群,将变成淹没所有人畜的滔天沙浪。   给海水淹事小,被沙浪淹势为活埋。   龙鹰的魔觉全面展开,探索前路,领着众人左弯右拐,步伐不停的前进。在这个迷宫的地域里,乃最能发挥魔种之长的处所,人数的多寡再非胜败关键,决定的是两方所采的战术。   龙鹰看中了一座耸峙在众丘之上的特大沙山,此丘的形态亦与其他新月形沙丘有异,呈尖塔形,三面有棱,棱角分明,其反映斜阳的明暗对比特别强烈,令它更为出众。   绕往尖塔丘的另一边,龙鹰止步,放开荒原舞的臂,问道:“如何?”   荒原舞点头道:“好多了!”   众人不住喘息,龙鹰亦不例外,喘着气道:“这座就是我们的幸运丘,我们的阵地。趁至少尚有半个时辰,我们好好运功回气。由极热至极冷,最易受寒邪侵体,故宜静不宜动,小弟自会唤醒各位手足,故不用分神。”   荒原舞首先趺坐,行气运功。   尖塔丘这一边朝西,阳光的热力明显减弱,日没后的一段时间,沙子里积蓄的热力迅速释放出来,成为日夜热寒交替间的缓冲,也是沙漠较为有情的珍贵时刻。   众人纷纷坐下,均有死里余生之感。   虎义将背后的荒月弓、箭筒和刀子解下,放在身旁,叹道:“还是第一趟哓得,这些东西多么令人累赘。”   他乃天生神力的人,也有此一叹,可知刚才一天的沙漠行程,如何使人难受。   符太现出个因积满尘垢,变得哭笑难分的笑容,道:“箭到用时方恨少,待会包保你悔恨只得三筒箭,没带第四筒。”   龙鹰听着听着,眼皮沉重起来,下一刻晋入无魔无道的至境。 第十三章 沙丘之战   龙鹰逐分逐寸的慢慢回醒过来,心灵朝四面八方扩展。   于东面沙丘区的边缘,敌人凝止不动,似有所计算。自己的天然醒觉,该与敌人抵达丘区有直接关系。   此时敌人部队离他们藏身的大尖塔沙丘,尚有二里的距离,没法构成任何威胁,当然,亦远在他射程之外,一时谁都奈何不了谁。可是他却感到一股莫以名之的力量,重压心头,令他很不舒服。   莫哥的金狼军在他射程外不远处停下来,可以是碰巧的,也可以是因清楚他们的位置。   想到这里,心抽搐了一记。   此为前所未有的魔种示警,虽仍未清楚是什么一回事,已令他大感不对劲,猛然睁目。   四周悄然无声,沙漠出奇地静寂,空气也似停止流动,没半丝的风,异常至极。   远近沙丘如幢幢鬼影,伴着他们。   符太、宇文朔早张开眼睛,目光灼灼的打量着他。   两人的眼睛,纵然在深黑的沙漠夜色里,仍闪闪生辉,显示功力尽复。   龙鹰绝不奇怪符太这么快复元过来,因他的“血手”确为独步天下的奇功异术,能人之所不能,且曾经历瞬间死亡,真气入死出生,与别不同。想不到的是初次踏足沙漠的宇文朔,也有此能耐。   荒原舞、虎义和管轶夫仍在行功的关键时刻,不宜唤醒他们,致功亏一篑。   睁眼后首件事,是抬头观空。   毛乌素沙漠的天空星罗棋布,壮丽感人,一弯新月在大尖塔沙丘后看不到的东方地平升上来,尚未能与繁星争辉。   符太约束声音道:“早看过百遍,鸟妖的畜牲两次飞过我们头顶,都没停留,该瞧不见我们。”   他的话,理该去却最令龙鹰担忧的心事,但他却没法释然,沉重地吁出口气,藉此纡缓心里的压力。   宇文朔问道:“有何所感?”   龙鹰道:“很不对劲,问题在我不晓得岔子出在什么地方?若他们认为我们一意逃跑,为躲避他们逃进沙丘区,没理由不穷追进来。唯一的解释,是敌人晓得我们埋伏在此,候他们踏入陷阱。这是可以理解的,因鸟妖的猎鹰可先一步掌握我们的位置。可是,如太少所言,鸟妖的畜牲找不到我们,那现在他们在两里外止步,又恰巧在我的射程之外,便大有问题。以莫哥和金狼军这般擅长沙漠战,绝不害怕闯进来。”   说话时,危机的感觉愈趋强烈。   宇文朔沉声道:“我们低估了对方。”   符太讶道:“在哪方面低估他们?”   宇文朔一字一字缓缓道:“就是在对鹰爷的认识和了解上。”   龙鹰怵然醒悟。   对!   宇文朔说得对,自觉或不自觉地,当年远征西域,先破丹罗度,后挫莫哥,虽说其中有幸运成份,但怎都算自己和众兄弟本事,说得好听些是培养出强大的信心,难听点便是过份的自信,人人如此,视名慑天下的狼军如无物。   今回“无定河之战”,他们旗开得胜,初战得利,更是情绪高涨,想的均为己方优点,似只要依足定计,可克敌制胜,于对方的策略不是没猜度过,而是不够深入透彻。   宇文朔并没有他们的情况、临身战场,如履薄冰,变成局里的局外人,故能旁观者清,瞧到他们不足之处,没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语重心长一句话,恰点出敌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在深刻痛苦的教训后,对龙鹰没齿难忘,认识到龙鹰鬼神莫测的战术,也因而“知敌”。   忽然间,龙鹰豁然大悟,明白心底里所惧之事。   不过,可能太迟了。   龙鹰手执重弓箭筒,跳将起来,道:“立即走!”   虎义睁开大眼,骇然道:“什么事?”   敌人开始移动,发出马蹄踏在松软沙地上独有“喀喀”的响音,却是分从大尖塔沙丘另一边东北和东南的方向遥传过来,显示对方正兵分两路,分别绕往他们两侧的位置,而且朝大尖塔沙丘直扑而来。行动的本身,正正告知他们敌人掌握到他们的位置,利用人多的优势,对他们如恶蟹张钳般的包围过来。   荒原舞和管轶夫也在功行未圆满前惊醒过来,慌忙执拾兵器箭矢,情况狼狈。   龙鹰耳听八方,道:“敌人有二十多人,正全速朝我们的位置赶来。我们走!”   今次杀鸟妖、歼金狼的大计,是彻底的失败,且陷身险境。   不用龙鹰解释,亦知此二十多人全为突厥一等一的高手,故到他们接近,龙鹰方生出感应。   龙鹰最后一句尚未说毕,异变忽起。   下一刻他们人人朝上望去,一道修长的人影现身大尖塔沙丘之顶,衣袂拂扬,最可怕是到他现身丘尖,众人方有所觉,包括龙鹰在内,可见此人实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可躲过龙鹰的灵应。   拓跋斛罗。   刚才得宇文朔提醒,龙鹰已猜到来追者,极大可能拓跋斛罗乃其中之一。   一理通,百理明。   当日在后套窃听默啜和拓跋斛罗、鸟妖交谈时,拓跋斛罗提醒默啜这个突厥之主,须提防龙鹰。默啜答说从动身骑上马背的一刻开始,龙鹰一直盘桓心内。那时龙鹰没什么特别感觉,还认为是默啜敷衍拓跋斛罗的话,以示英雄所见略同。   至此刻,方晓得不将默啜这句肺腑之言,放在心上,是多么无知和错误,然而悔之已晚。   当默啜猜到龙鹰在统万主事,立即抛开一切,设定屠鹰之计,先以拓跋斛罗的约战为试金石,看龙鹰如何反应。而不论龙鹰如何反应,他均将竭尽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尽歼龙鹰和他的兄弟。   以军事实力称霸天下的狼军之主,一旦发威,绝不是开玩笑的,见龙鹰放火烧统万,又撤往毛乌素,因对龙鹰着着奇兵的认识,晓得乃龙鹰诱敌之计,而由于狼军早设想出种种可能性,兼且准备十足,遂将计就计,穷追入沙漠。   如宇文朔所指,他们是算己多,算人少,更没人想过不离默啜左右的拓跋斛罗竟随队追来,也成了龙鹰一方无可弥补的大失误。   掌握到他们位置的,非是鸟妖的猎鹰,而是直至现身丘顶方察觉其存在的拓跋斛罗,直至来到大尖塔沙丘的另一边,拓跋斛罗始送出讯号,着他一方的人配合行龙鹰心头挥之不去的可怕压力,来自拓跋斛罗。   约有七、八息的时间,双方形成上下对峙的僵局。   状如天神的拓跋斛罗看似卓立丘颠,没动半个指头,可是众人总感到他已化为一股蓄势待发的惊人力量,若天地之威般的不可抗御,能于任何一刻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击丘下任何一个有异动的人。   龙鹰一方六个人,是顶尖儿的高手,然而,拓跋斛罗忽然现身大尖塔沙丘之颠,随此而来的震撼,威势凌人,立即占夺先机,压制得他们难以动弹。   拓跋斛罗的庞大气场,从丘颠直贯下来,牵制着每一个人,如他们撤走,在气机感应下,又兼他居高临下,无微不至掌握他们每个人的动向,肯定可截着至少一人,若如虎入羊群,择肥而噬。   感觉窝囊至极,偏无可奈何。   就这样,他们于此寸阴必争的时候,失去了关系到生死至珍贵的片刻时光。   龙鹰这刻反抛开心里所有疑虑和顾忌,晋入魔种的战斗境界,同时掌握到敌方二十多人组成的高手团,已于大尖塔沙丘东面百多步处如飞杀至,且分作两组,绕丘左右攻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虽然给拓跋斛罗以高明手段,耽搁好一阵子,确迟了一步,但怎都好过留下来等死待宰。   金狼军再不用掩饰,策骑疾驰,对他们撒来天罗地网。   龙鹰两手往上疾举,掌心向上,朝符太喝道:“太少!”   什么隐藏身份,在此刻是多此一举,何况符太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随他双手逐渐举高,拓跋斛罗的气场全给他收集往两掌去,变成他一人和拓跋斛罗的气劲来个单打独斗。   自山南驿一战,符太与龙鹰间的伙伴关系便建立起来,闻弦歌知雅意,更知机不可失,闯不过拓跋斛罗此关,一切休提。毫不犹豫冲丘尖而去,以手下败将的身份,再度挑战上方可怕的武道巨匠。   龙鹰没闲着,闪往符太下方,两掌同时托在符太脚板处。   魔气贯脚而上,希望凭两人连手之威,压下拓跋斛罗的滔天凶焰。   不是没领教过拓跋斛罗的厉害,如给他在这边丘下取得立足之地,他们肯定有人遭殃。大家兄弟生死与共,最后将是一起葬身毛乌素的结局。   奇招接奇招,大出拓跋斛罗料外。   龙鹰以气劲反击,毫不稀奇,可是像这般完全接收他锁紧各人的气场,转移改由他一人硬架着,是想都未想过。不知龙鹰的魔气天下独一无二,更压根儿不是任何先天类奇功,而是莫以名之的能量。   真气对能量,较劲交锋,一时间,谁都奈何不了谁。   符太的猛然出手,等于破局,吃亏的当然是拓跋斛罗,不得不收回气场,等于硬捱一记龙鹰的全力一击,虽未至喷血,是因他深阔如渊海的先天真气,可将潜能发挥至极限的超凡本领,但丘尖的沙子却显露他的窘境,大幅拖下,滑往丘底。   由于拓跋斛罗的气场被龙鹰没收,拓跋斛罗失掉对符太的交感,再没法凭气机牵引无微不至的招呼符太,变成似普通人打架般,拳来脚往,见招拆招。   个中微妙处,非是当事人,怎看仍没法明白。   拓跋斛罗现时最渴望的,是凌空下扑,将符太震返地面,那他可借势追杀龙鹰,撑至己方人马赶至,对方休想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只恨他眼力高明,虽然不明白龙鹰和符太如何办得到,却知龙鹰掌托符太鞋底内里大有文章,奇怪是符太没有增速,真劲亦没加强,似是虚晃一招。   正是这种虚实莫测,难以掌握,令强如拓跋斛罗亦被逼落下风,不敢撄符太锋锐。   下一刻,丘顶上的拓跋斛罗消失不见。   今次轮到符太糟糕,转化魔气而来、庞大至难以负荷的气血,如不宣泄,将反伤己身。   龙鹰喝道:“丘顶伤敌!偏左!”   符太如奉圣旨,狂喝一声,两手疾推,重击于离丘顶约七、八尺的位置。   丘顶崩塌下去,尘沙飞扬。   龙鹰清楚感应到,由于沙子粒粒含着“血手”气劲,又是照头照脸直打在拓跋斛罗身上,任他武功如何超凡入圣,也吃不消,保着不伤已属万幸,且沙丘没法留足,就那么随着重逾千斤的沙粒,滚返另一边去。   符太从二十多丈的高空回落,尚未着地,敌方高手从两边杀至。   龙鹰眼观两方,立即心中唤娘。   从北面领着十一个高手杀来的,赫然是突厥之主默啜,他脱掉不伦不类的“龙袍”,改穿熊皮造的背心,袒胸露臂,下穿革裤,仿似从地府钻出来作恶的大邪魔,目光却冷静如亘,尽显高手的风范。手执长枪,如怒龙般朝落地的符太直搠过去,拿捏时间的精准,力道势子的充足,形成一去无回之势,使人生出无从抵挡的畏怯,先声夺人。   跟在他后方的十一个人,龙鹰认得的除鸟妖和乌素外,尚有“红翼鬼”参骨、“三目狼人”纥钵吉胡,其他全不认识,不过能出现在默啜这一队里,不会差到哪里去。   此时符太离默啜足有十多丈,但以默啜一伙的威势速度,实没予仍未从刚才一击回气过来的符太缓冲的时间,强弱悬殊下,势被对方分尸。   他们所处位置偏南,这边默啜绕丘杀至,那边已短兵相接。   从丘南绕来的敌方高手,莫哥领军,紧随在他身后的高手达十三人,认得的是“残狼”燕拔和今早来下战书的大汉。宇文朔、荒原舞、虎义和管轶夫别无选择下,拔刀迎敌。刀光剑影,堪堪挡着,但个个心知肚明,一俟默啜杀至,他们没一人可保得住命。   龙鹰感应到沙丘后的拓跋斛罗再次登往被削去尖峰的大尖塔沙丘。   帮任何一边,结果仍没有分别。   管轶夫惨哼一声,踉跄跌退。全赖宇文朔刀法开展,狠绝凌厉,接着莫哥和另两高手的狂攻,防线才不致被破。   不过后方的高手从西侧攀沙丘绕过来,一旦成合围之势,将难脱身。   符太终着地,默啜的枪锋离他不到十五步。   符太朝龙鹰瞧来。   他从符太眼里看到诀别的意味。   龙鹰大喝道:“乘筏去!”   忽然转身,两手朝大尖塔沙丘隔空遥插。   至阳至刚,达至阳无极之境的魔气,从指尖斜斜刺入大尖塔沙丘的核心处。   另一股虽未成气候,却已具至阴无极雏型,精纯无匹的道劲,与魔气的锋锐在丘里相遇,毫厘不差。   至阳无极立被点燃。   高达二十多丈、占地二亩多的大尖塔沙丘,其深处发出闷雷般的异响。   接着没人肯相信,龙鹰也未想过的事发生了。   数万斤的沙,如没重量的羽毛朝四面八方激射,敌我双方,只要是在大尖塔沙丘附近,都无一幸免被沙流喷得东飞西抛。最首当其冲的是差点到顶的拓跋斛罗,连人带沙给送上半天高,抛往远方。   方圆十多里的地方全被波及,尘沙漫空。   大尖塔沙丘,消失至不留痕迹。   附近十多座沙丘亦没法身免,被刮掉大半沙粒,无复原状。   有准备的,除符太外,尚有宇文朔,听得龙鹰大叫“乘筏去”,又对沙丘出手,还不心领神会。   龙鹰被沙浪冲得往西抛掷时,顺手一把抓着受创的管轶夫,一起翻滚。   此时连自己置身何处,都无从考究,更遑论敌人了。 第十四章 破围之战   沙漠被惹怒了。   以万斤计的沙朝地面上的每一个方向激溅,喷射上百多丈的高空,等于在平静的湖水投进巨岩,搅动的是整个湖。   爆发以电光石火的高速进行,一下子把空气逼开十多里,然后空气又以眨眼的高速,重新填满空出来的广阔区域,于空间的某一点猛撞在一块儿,互相挤压,登时产生由此点开始的急旋,形成往四面八方流窜的大小风旋。   沉静的沙漠听醒过来,且是勃然大怒,旋风刮得沙丘群的沙粒卷旋而起,化为一股股的尘暴,本该从高空洒下来的沙子,一时间再没法重归地面,随风狂舞。   风势以眨几眼的速度往四周蔓延,力道有增无减,将所有人畜吞噬,没人能幸免。   人喊马嘶之声在同一时间响彻尘暴核心位置数里的范围,情况混乱至极,至于如何混乱,则谁都没法真正掌握,亦不可能看得见,沙丘区已被转化为狂野疯乱的可怕异域,将任何置身其内的人畜吞噬。   龙鹰也没想过其不成气候的“破碎虚空”,威力如此惊天泣地,不单将整座庞大的大尖塔沙丘于瞬间化为乌有、夷为平地,更没想过等于点燃一场无中生有的大尘暴。   “破碎虚空”的力量虽由他一手启动,但其爆炸的后果却对所有人,包括他这个主子,一视同仁,不理亲疏。   龙鹰是最接近爆炸点的人,虽心有准备,可是从大尖塔沙丘爆开去的沙子,粒粒含劲,绝对无情,他虽实时转背,但首当其冲下,立把他重创,成为在场者为此喷血受伤的人,当他借势凭余力扑跌管轶夫,两人一起随沙流在沙地上翻滚不休,已陷半昏迷状态,不知人事。   幸好他尚有绝着。   今次他施展未成气候、阳强阴弱的“破碎虚空”,均与以前不同,是蓄意在一击之内,耗尽所有魔气、道劲,没有半分保留,这是从校场之战领悟回来的,又在不久前无定河之战建立奇功,魔气、道劲出生入死,阳尽阴生,阴尽阳生,无中生有的离奇特性。   翻滚不到一半,或许是十到十五丈,他已复元过来,回复清明。   感觉奇异之至。   本理该撞上位于原大尖塔沙丘西面的另一座沙丘,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他和管轶夫一路畅通无阻,而纵醒过来,一时仍没法改变滚动之势,完全身不由己,没法自主。唯一可做之事,是将由死到生的魔气,源源不绝送入不堪一伤再伤、昏了过去的管轶夫体内,为他疗治。   狂沙盖天,眼所见处,尽为迷沙,往外不住扩展,他和管轶夫若如没重量的飘羽,随沙抛滚,眨眼以十丈计的远距离,其势方稍减。   管轶夫身上有两处伤势,一在左肩,另一在右腿近股处。   左肩是刀伤,入肉不深,但刀气却侵入肺腑,差些儿震断其心脉,可见用刀者的功力何等深湛凌厉。腿上的伤是给人用脚扫中,震破他护体真气,却只是外伤,肿起大块,积满瘀血。幸好龙鹰刚才将他扑倒地上,使他避过沙冲之劫,否则会要了他的命。   初生的魔气尤具疗效,到龙鹰回复自主能力的一刻,管轶夫体内真气重新积聚运行,同时回醒。   也不知滚离原大尖塔沙丘有多远,符太从变成狂沙世界的右后方直滚过来。   此时眼所见仍是沙尘封锁笼罩的污浊天地,睁眼也是问题,遑论用眼睛去看东西;耳所听尽为大小旋风可怕的呼啸声,在耳鼓内咆哮。   风势愈来愈猛,沙子从原先的一个方向,改为从不同方向,没头没脑的刮过来,转变的过程没界线可言,忽然间就是这个样子,若似给龙鹰引发了毛乌素一直蓄聚着的所有狂暴,将每一个人卷进沙的汪洋里。   龙鹰一手探出,一把握着符太递过来的手,两人互相用力,终在丘爆后首次停止下来。   沙子仍不住打在他们身上,钻进衣服任何的隙缝,堵鼻灌喉,全赖运功阻截,更是没法说话,一说话沙子会寻路而入,确不是说笑的。   三个人倒在一堆,蜷曲身体趴在地上,然沙粒立即在身旁积聚起来,时间够久,肯定可把他们活埋。   龙鹰已完全回复灵锐,察觉到沙暴虽凶,还似方兴未艾,事实上原先的狂暴已成过去,现时只是余波,从前所未有的沙爆,逐渐换回寻常的沙暴。不过,那也不是活人吃得消的。幸而此余暴亦已是强弩之末。   事情发生时,除龙鹰外,尚有符太和闻龙鹰大喊“乘筏去”而别头来瞧他的宇文朔,三个人都晓得即将发生的事,也是在场者有预备的人。   宇文朔填补了管轶夫的空缺,接着莫哥的攻势,蓦地疾劈五刀,刀刀竭尽全力,全属以命搏命的凶厉刀法,刀刀去尽。   莫哥一方刚集中攻击,重创本勇不可挡的管轶夫一,取得骄人成绩,岂肯在占尽上风优势,与宇文朔来个几败俱伤。忙改攻为守,往后稍退。可想象心里还暗讥宇文朔的愚蠢,如此不留余力,无以为继时,势成他们突破的缺口,还累及荒原舞和虎义。何况他们一方后面的人,正从西面较远处绕攻对方,一待合围,三人插翼难飞。   此时宇文朔等三人,荒原舞和虎义分居左右,互相隔开寻丈之远,形成战线,敌方除非能像重创管轶夫般成功突破,否则休想越雷池半步,将大尖塔沙丘和西面低矮近半的新月形沙丘间的通路,完全封锁着,不过敌方正采取此退彼进的战术,攻击力不住增强,令三人负伤系系,只是在拼死坚持,被攻陷属早和晚的分别。   敌方前线后难插手其中的五个人,奔往西面矮丘,登丘而上,从丘坡虎义力所难及处先登高再绕往虎义后背。   宇文朔使尽浑身解数的五刀连环劈出后,逼退的虽只眼前莫哥为首的三人,影响却波及全线,荒原舞和虎义压力骤减下,刀势遽盛,使另外四人亦不得不暂退,改攻为守,伺机再上。   机会终现。   宇文朔知机不可失,狂喝道:“仰跌!”   虎义和荒原舞压根儿不晓得会发生何事,但先闻得龙鹰“乘筏去”之语,宇文朔立即劈出毫无保留的五刀,虽不明白,仍晓得两者有关连,现在宇文朔又大喊仰跌,若一切不变,等于找死。   兄弟间的情谊和信任,于此等极端的时刻,表露无遗,信任龙鹰,也信任宇文朔,同时往后仰跌。   莫哥等不明所以,可是在气机牵引下,自然而然由守转攻,蜂拥杀来。   就在宇文朔三人背脊尚未触地之时,大尖塔沙丘爆发开来。   一切人的想法、行为、活动全体报销。激沙不分敌我的将原大尖塔沙丘西面的所有人,全送往远方去。   宇文朔三人因及时仰跌,变成在沙面上滚转,莫哥等则如落叶般被刮起,抛掷更远的位置。   当龙鹰感应到三人,他们在其西南方只二十多步的距离。   莫哥由十四人组成的敌方高手组,默啜亲自领军的十二人团,尽被送往至少三倍远的位置,七零八落的散布在龙鹰此时位置的西北和西南方,溃不成军,一时再难威胁他们。   在更远的位置,本在北面和南面两边设立封锁线的金狼军,情况更为不堪。   即使受过严格训练,不惧沙漠,不怕上战场的战马,仍抵不住超乎大自然,事先毫无征兆,迅若死亡,力能将整个丘区夷为平地的“沙爆”。   近三千匹战马,全陷进疯狂的混乱去,东歪西倒,或发蹄狂奔,跳脚如疯,两边封线不攻自溃,乱成一团,最惨是人马脆弱处遭激射的沙子溅进眼、耳、口、鼻来,比捱刀剑更难受。   龙鹰虽未能依原意歼鸟妖,却着着实实重创了只输过大荒山一役的金狼军,发生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   符太此时在他的手掌上,写下“鸟妖”两字。   龙鹰得他提醒,心儿立即活跃起来,旋又想到身旁的管轶夫,暗叹一口气,在符太的手掌答以“夫、等”两字。感觉如在绝对的暗黑里,藉在手掌书写来传话。   接着就地翻滚,下一刻已抵达挤在一起的宇文朔、荒原舞和虎义处。   此时沙子仍困着每个人,急速飞旋,茫茫沙海风高沙急,淹没远近,短促有力的狂风不知从何处无法无天的袭来,沙粒飞扬,地面的轮廓模糊不清,沙面的沙子像在跳着最狂野的舞蹈,可是,比之初爆时的威不可挡,龙鹰至少可作主移过二十多步的距离,未若先前般一切由沙漠主宰。   龙鹰微启嘴唇,喷出“走”。   由状态最佳的符太、龙鹰,左右搀扶着仍难快速行动的管轶夫,荒原舞、虎义紧随后面,宇文朔则负责断后。   六人大有劫后余生的感受,只恨尚未逃离灾场。   不过走了百多步,步伐愈见轻松,虽然仍被浓重的沙尘包围,风沙活跃,但比之初起步时步步维艰,站稳身体成困难的举动的情况,明显大有改善。   涡漩式的风沙再不复遇,给卷往半天高的沙粒一片片的洒下来,风势不住减弱。沙暴该已过去。   人为的沙暴,兼之龙鹰的“破碎虚空”又未成气候,远未至开启仙门的境界,故未能持久,也限在丘域之内。   众人见势不妙,立即提速。   专程来围剿他们,分由默啜和莫哥领军的两组高手,开始从沙面爬起来。   龙鹰转头一瞥,凭他的眼力,只勉强瞧见于西南方,离他们近二百步的远处,出现几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刚站直身体,脚步不稳,想必是仍然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当他们回复正常,他们早走远了。   念头尚未完,异变忽至。   他绝非看到有人拦路,又或劲气袭体,而是从本身的变化,感应到不知给抛到哪里去的拓跋斛罗,在前方拦着他们的去路。   变化非常可怕,没感到任何气场、压力,却忽然间所处空间像塌陷下去,本没那么昏暗的尘暴天地,变得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   他并非首次有这个感觉,早在不管城为救符太与拓跋斛罗之战里,便曾为对方特异的气场所制,先是没法掌握对方的位置,接而被对方的气场像个覆钟般罩于其内,感官全被克制影响。   与刚才立于大尖塔沙丘顶端的分别,是这位宗师级的武道巨匠,在脆弱的沙尖上没法用足全力,只能以如丝如线的真气缚着下面的每一个人,被龙鹰掌握,以能量破其气,照单全收。   此刻拓跋斛罗却是脚踏实地,功法全面全力的展开,如横亘前方以其独特真气凝结而成的高壁,截断他们的去路。   他如何能这么快回复过来,又懂得拦住六人去路,恐怕除他自己外,就只老天爷清楚。   若剩得拓跋斛罗一头拦路虎,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任他三头六臂,绝不可能顶得住他们的以众凌寡,只恨仍身处虎狼之域,拓跋斛罗需要的是拦他们一时片刻,待默啜、莫哥等赶上来,他们将大限至。   龙鹰传音道:“太少、朔兄闯关,勿理我!”   说话时,放开管轶夫,荒原舞知机的代替他的位置,龙鹰已施展弹射,斜冲往前。符太追在其后,搀扶的任务交与虎义,宇文朔则赶往前方,落在符太右后侧。   劲气交锋,发出闷雷般的嘶哑响声,也惊动了如饿狼般寻找失踪猎物的敌人。   龙鹰正是以己之异,制敌之长。   不论拓跋斛罗的气功如何精微独特、与别不同,仍是凡气,当然乃凡气里的极品,更是真气里的先天真气,但还是真气。   龙鹰的魔气,却非凡尘的武功,而是超乎生死的能量,可渗透任何先天真气的“势垒”。因着有符太、宇文朔两大顶尖高手作后续,龙鹰不须任何保留,化为能量投弹,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却是完全不同的手段,去破对方覆钟式的气场。   剎那间,拓跋斛罗的气场如被狂风吹散迷雾,像刚才在丘顶般,再难锁着奔杀而来的符太和宇文朔,变成与龙鹰直面对决的特殊形势。   两人继不管城后,二度正面交锋。   龙鹰此招弹射,乃当年“人即气场,气场即人”的变体,厉害处在一往无前的主攻之势,逼对手全力硬拼,中间没任何转圜余地,不成功便成仁。   如在公平的情况里,吃亏的肯定是龙鹰,因拓跋斛罗早证明了他可化解龙鹰狂攻猛击的能力,且潜力无穷,一旦龙鹰被破招,实无以为继,势被逼落下风,直至败亡。   但是,在现今的情况下,龙鹰压根儿不用有后着,因将由符太和宇文朔代劳,任何一人均力能挑战拓跋斛罗。   唯一的问题,是刚才破其密封气罩发出的异响,惊动了远近敌人,凡走得动者,均朝这位置赶来。   拓跋斛罗只要能阻他们片刻的光景,可完成大任。   拓跋斛罗尚有个优势,是来个避重就轻,避开宇文朔和符太,死缠扶着管轶夫的荒原舞和虎义,同样奏效。   龙鹰的战术,就是如何不让拓跋斛罗偿其所愿。   拓跋斛罗现身尘沙深处,如给一双无形之手托着脚底般,从沙面升起来,一拳朝龙鹰击出,似轻柔无力,又像重逾万斤,那种轻重倒置模糊、虚实不测的感觉,看看也可令人难过得吐血。   气场重新贯注在龙鹰身上,形成连系,与一般的气机牵引,异曲同工。   如此攻击性的气场,天下独得拓跋斛罗一家,绝无分号。可与真气与真气间的感应毫无关系,只要他向你展开攻击,目标任何微细的动作、力道、劲气,均落入他气场无微不至的监察下。   龙鹰除非静止不动,否则亦难从有形化作无形。 第十五章 智脱重围   仍在凌空的当儿,龙鹰的脑筋飞快运转,在收摄心神前的剎那间,掌握到己方六人的精确处境。   眼前有两大危机。   第一个危机是能否不停留的闯过拓跋斛罗一关,答案立即揭晓。闯不过就是时辰到。   过此一关后,有更令他头痛的另一关,就是如何躲过对方的群起追杀。平时当然不成问题,双方比脚力便成。可是多了个走不动的管轶夫,能越过金狼军的封锁线已是了不起,被敌追上是迟早的事,结果全无分别。   拓跋斛罗的拳头在前方扩大,变得充天塞地,完全绝对封锁了龙鹰攻击的前路,已超出了凡尘武功的范畴,是结合精神修养的奇技,以攻击性气场遥制龙鹰的心灵。   不过,龙鹰非是初度与他交手,心内早有准备。   现时最佳的手段,莫如来另一次的“破碎虚空”,虽仍未能在空间的虚无处破开缺口,但点燃引爆的无情威力,保证拓跋斛罗吃不消,连他也要退避三舍。   想是这么想,却无法办到。   龙鹰回复至巅峰状态的,是“至阳无极”的魔气,稍具雏型的“至阴无极”,非但未能同步,且大幅落后。本已非常薄弱,可是现在连那一点点的火候,也若有如无,差上平时一大截,从而得知,只有臻达无极之境,方能享有生之极为死,死之极为生的待遇,现时则处于初起步的阶段。   龙鹰一拳击出,以拳对拳,以凌空对从地面升高的拓跋斛罗,毫无花假的硬拼一招。   积蓄至顶峰的魔气脱拳而去,破入敌手犹似无底深潭的先天气海里去,两拳相触,纯为表象,真正发生的,是两股无坚不摧的可怕力量,正面硬撼交锋,也是龙鹰要求的结果。   若换过在不管城的自己,此刻就是蜻蜓撼石柱,但龙鹰深信在过去的几年,即使拓跋斛罗亦有精进,但肯定及不上魔种的潜力无穷,令龙鹰屡屡突破,又曾经历第二次的死而复生,魔气进一步转化,蜕变而为至阳无极。   想当年卢循的师父“天师”孙恩,所修的“黄天大法”,正是“至阳无极”的功法,强如燕飞,仍难将他击败,只不过没法使出“破碎虚空”而已。   龙鹰的“至阳无极”,又与孙恩的“黄天大法”有异,皆因魔种即无极,随死亡而生,超乎任何尘世的功法。   刚才龙鹰能凭弹射破掉拓跋斛罗覆钟式的密封气场,恰恰证明了魔种不受对方的禁制。   忽尔间,天地似静止下来。   没有劲气溅泄,没发出任何激响,两拳黏贴,似永不分离。   一声霹雳,像是从沙漠地底深处传上来,又若在尘土上的高空爆炸,包括两个当事人,没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拳分。   如洪水决堤的庞大力量,从拓跋斛罗的拳头爆发,冲得龙鹰倒飞而去,头下脚上的射上半空,猛喷一口鲜血,方减脏腑所受压力,受了内伤。   可是龙鹰却心中大定,晓得将自己送走的,毕竟只是拓跋斛罗的余气,其能致命的杀伤力道,已用于化解他龙鹰的魔气上,龙鹰等于破掉对方全力的出手。   能化掉多少,须看拓跋斛罗的造化,可肯定的,是拓跋斛罗现时的状态,绝不可能挡得住符太和宇文朔的连手强攻。论受“沙爆”所创,全场该以拓跋斛罗最重,缘于他首当其冲,当时在丘坡处。   龙鹰完成了任务的上半。   他感应到拓跋斛罗在抖颤着,倏地朝后连退三步,气场云散烟消。   龙鹰在离地五丈的高空翻第一个跟头,已大致复元,透过变得没先前般浓浊的沙尘,加上灵觉,剎那间掌握了方圆百多丈的形势。   符太和宇文朔正朝拓跋斛罗杀去。前者手撮成刀,疾斩敌人面门;宇文朔则像一头猎豹扑往拓跋斛罗,手中马刀带起大卷沙尘,整个人的精、气、神全由刀子带动,虽只一刀,却是全身功力所聚,一往无回,气势壮烈。   拓跋斛罗往左右各晃一下,下一刻横移开去,一如龙鹰所料,拓跋斛罗再无力拦着去路。   龙鹰心中大定,心神移转,翻第二个跟头时,终找到目标。   鸟妖。   惊魂甫定下,敌方高手闻声追来,仍是分作两组,默啜的一组最接近,在西南方二百步外赶来。   莫哥的一组处同一方位,但落后达五百多步,从那个位置瞧过来,沙尘障目下,势难对这边的状况来个一览无遗,此估计对龙鹰一方非常有利,亦令龙鹰可进行诱敌和误敌的大计。   下一刻,龙鹰一个千斤坠,落往沙地,单膝跪下。   默啜一组的十二人,队形不整地在百五步的远处奔来,风沙减弱下,互相隐约看见,虽然仍是模糊的影子,但比之先前的地暗天昏,伸手不见指,还要防沙子入眼,已大有改善。   龙鹰一手抽出背后的荒月弓,另一手拔箭,以他可达到的最高速度,连射四箭。   每一箭均瞄准鸟妖施射。   鸟妖是他今夜最想杀死的人,即使撇开达达的深仇,仍有远和近的两个原因。近因就是今夜逃亡的得与失,如鸟妖放出猎鹰,在空中不住对他们的逃走路线作出报告,敌人虽因人、马的伤亡,难以原班人马追来,却仍可派遣高手,徒步追赶。敌快我慢下,在他们抵达绿洲前,追上他们毫不稀奇,假设拓跋斛罗为追兵之一,再加几个如莫哥、“红翼鬼”参骨、“三目狼人”纥钵吉胡、“残狼”燕拔等特级高手,情况与今夜被截差别不大,还欠缺了仍障迷眼目、余威犹在的沙尘暴。   远的原因是战争结束后,不论胜负,一旦鸟妖与田上渊重建现今被割断的连系,龙鹰现身此战之事将彻底曝光,别人包括田上渊在内,一时或仍未弄得清楚“龙鹰”和“范轻舟”间的暧昧关系,只认为龙鹰一直藏身幽州,藉此攻击郭元振,指他犯下欺君至乎更重的叛国之罪;但台勒虚云肯定幡然醒悟,两者实为同一个人。后果不堪设想。   故而射出四箭,全为呕心沥血的佳作,不容有失,错过了机会永不回来。箭数亦为极限,对方十二人正全速奔来,射第四箭时,领头的默啜将离他不到一百步。   第一箭离弦的剎那,鸟妖追在默啜后方偏西的位置,落后约二十步,在以默啜为中心,其后方三十步内连鸟妖在内,共五个人,包括武功高强的“红翼鬼”参骨,其他六人零星分散的追在后方。   比之“沙爆”前的气势如虹,完全两回事,或多或少,眼前敌人,均为“沙爆”所创。   龙鹰从天而降的位置,经过计算,恰为鸟妖视野的盲点,其视线被默啜阻挡,加上漫空沙尘,模糊不清,鸟妖的警觉性大打折扣,更难先一步醒悟惨成龙鹰的活靶。   弓弦震响。   风沙的呼啸,将弦响和箭矢的破风声掩没,等于无声无息。   龙鹰若只是以箭伤敌,没有特定目标,任他箭技如神,仍难杀伤这群突厥族的顶尖高手其中任何一人,纵然在视野不清的环境里。   真正的高手,触觉感官比常人灵异百倍,几是给敌箭瞄准,尚未离弦,可生出感应,不用拿眼去看。且天然反应,或挡或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这般的直觉反应,更是生死攸关,否则怎够得上一等一高手的资格?   不过,龙鹰第一箭瞄准的,却非是鸟妖,而是默啜。   后方六十步处,劲气交击声接连响起,显示符太和宇文朔没因拓跋斛罗避往一旁放过他,穷追猛打,趁他未能复元前棒打落水狗,以防他过来对付龙鹰。荒原舞和虎义,搀扶着管轶夫,扬长而去,愈跑愈快。   奔过来的默啜,看到前方有个半蹲着的人影,在风沙里若现若隐,虽感不妥,一时仍敌友难分。   到龙鹰的箭离弦而去,以惊人的高速于离沙面四尺许的高度,倏忽间跨越十五丈的距离,望他小腹射至。   弦响箭及,中间似不用花半分光阴。   尤为令人心寒胆丧者,是此箭蕴含着诡异的魔力,似能锁着目标的魂魄,使其失去躲闪的能力。   默啜当然未至如此不济,晓得面对的是龙鹰天下无双的箭技,竟可将“真气”贯注箭身,从而令箭矢生出箭气,随接近目标,箭气愈能锁紧对方。   默啜猛然醒觉,知拦路的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的大敌龙鹰,虽未弄清楚为何被追杀的反成狙击者,岂敢怠慢,闪往一旁。   追得默啜最贴近的“红翼鬼”参骨与默啜同时惊变,箭矢般抢前,红披风拂扬下,在默啜前方为主子挡箭,却不敢凌空扑过来,怕成活靶。   其他人到默啜移开,方感应到贴地破尘、迅如电闪的箭袭。   但最后一个惊醒过来,却是仍全力在松软沙子上奔驰的鸟妖。由于视线一直被主子默啜挡着,他变成了此范围内唯一看不到远方出现影子的疏忽者,反应因而慢上一线。   龙鹰的箭术,神乎其神,名震天下,特别是其射上高空视力难及处,再笔直投往地面,速度不变,贯脑顶而入,防无可防、出神入化的奇技,敌人闻之丧胆。   今趟敌人来围,所采策略,全为针对他可怕的箭法设计,由此可知敌人对他的远射顾忌之深。   外人确难明白,如此箭技是如何磨练出来的。   只有龙鹰自己清楚,这样的箭术,伴随魔种而来。   “万物波动”,任何物事,不论生物、死物,其本源仍是一种波动,魔种亦是波动,与其他波动不同处,是能以波动的形式,无影无形嵌入感应范围内其他波动去,能穿墙过壁,以更精微的方式,穿越波动,故能无所不察,将环境收为己用,亦因而料敌如神,不用眼睛去看,可射杀目标于视野之外。   可是,人是活动的物体,能随心意改变位置,于争斗时,更处于瞬息多变的情况下,一般的瞄准派不上用场。   于此情况下,龙鹰更要进一步掌握波动上的变化和倾向,此谓之“入微”,无微不至的把握目标在箭矢到位时,一丝不误的精确位置,方有命中的可能。   龙鹰用的是魔种的眼,非是箭手锐利的眼睛,任其箭技如何了得,仍属凡尘技艺,龙鹰显然处于另一境界。龙鹰的“环境”,囊括在场的所有敌人在内。   射向鸟妖的一箭,要算计的,不单鸟妖,而是所有能威胁他成败的敌手。   鸟妖此时踏足的是难着力的沙子,因风沙直接的影响,感官的敏锐度被大幅削弱,兼之他的耐力和武功均逊默啜一至二筹,要保持不落后太远,不得不卯足全力,凡此种种,均令他感应的波动收窄,远及不上平常的灵锐,兼之被刚才“沙爆”所创,负上内伤,体内多处有瘀血,无不令他进一步沦为龙鹰的猎物。   龙鹰至乎可掌握他避箭的方式方位,如可预见未来。   首箭离弦,第二箭和第三箭,连珠发射,一枝追一枝的去了。   尚未射出最后一枝箭,已感不妥。   他感应到参骨的波动。   默啜和参骨互错变化的剎那,鸟妖始觉箭矢临身,离他腹下气海的练武罩门,不到五尺,名副其实飞来横祸,且迫于眉睫之前,此时他冲势正盛,几是将自己送上去捱箭,而此箭定可勾走他的小命。   鸟妖魂飞魄散下,前冲之势化为前仆,稍偏往默啜的一边。   尘沙扬起的混乱里,魔箭在他小腿上两尺的位置破尘而过,险至极点。   龙鹰射出补漏的第四箭,望空劲射。   本来可十拿九稳,一了百了,射杀鸟妖的计划,已因敌阵的变化,参骨的了得,极可能功亏一篑。   也是龙鹰本身的疏忽,事实上早有前车之鉴。   当日参骨随莫贺达干到统万来试探,曾凭借灵闪如神的身法,凌空没收龙鹰全力投往敌阵,分以莫贺达干和狄高寒为目标的两把大斧,今趟重施故技,拦截两箭,乃理所当然,不这么做就是要害死鸟妖。   随参骨拔刀横移,诛神刀在沙尘里闪烁两次,龙鹰精心设计的两箭逐一被震落沙地去,枉费龙鹰的心机。   第四枝箭在参骨头上掠过,对此任参骨如何了得,仍无能为力,皆因针对他的拦截而发。   鸟妖从地上窜起。   如他仍俯伏地上,龙鹰的最后一箭,将贯脑而入。   于第四箭在头顶掠过前,参骨发动了,倏忽间朝前冲刺,抛离最接近他的默啜,与龙鹰拉至八十步的距离,也看清楚龙鹰未有机会上第二轮箭的空档。   参骨双目精芒烁烁。   惨叫从参骨和默啜后方传来。   鸟妖这边厢从地上窜起来,龙鹰最后一箭那边厢到,鸟妖骇然惊觉时,来不及避开,只能及时扭侧身体,避过心窝要害。   魔箭贯臂肩而入,带着鸟妖洒血抛跌,或许仍未足震断其心脉,但肯定在未来一段不短日子,有得他好受,稍泄龙鹰对他的恨意。   红披风拂动的声音在前方沙尘弥漫的上空“霍霍”震响。   龙鹰长身而起,傲然卓立,瞧着索命厉鬼似的参骨在风沙里逐渐变得清晰的形相,心忖小子你今回还不中计。   鸟妖后,另一目标是默啜。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要擒默啜,又或杀他,在现今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属不可能的任务,但却是高明的策略。   默啜即使清楚龙鹰一方的弱点,但在遇到攻击,对付他的且是龙鹰,绝不会着手下去追荒原舞等人,不用理会自己。   其他人纵有此意,首要之务仍是先保着默啜。何况如能趁机干掉龙鹰,等于完成最高的军事目标,尚有何求。   故而龙鹰制默啜一人牵动整个敌队之计,乃在现今的情况下,既妙不可言,也是唯一之计。   荒月弓重归后背。   龙鹰朝前倾斜。 第十六章 环境之战   另一个可以坏龙鹰大计者,莫哥是也。   他带领的是另一组高手,与默啜的一组实力相若,又清楚管轶夫失去行动的能力,只要能路过而不理,循远处传来的打斗声追去,将令符太和宇文朔陷入险境。   符太和宇文朔绝不放过一伤再伤的拓跋斛罗。此突厥宗师级的人物,潜力之庞大,天下间除身具“种魔大法”的龙鹰外,怕无人可与之比拟。不管城之战里,龙鹰和符太早领教过他在这方面如何厉害,全赖柔然族第一高手皇甫常遇杀至,将他逼退。   当时还以为没有几年光景,拓跋斛罗休想复元,甚或永不能痊愈,岂知今次重遇,拓跋斛罗不单没事人似的,还像更有精进。如非被“沙爆”狠创,龙鹰能否在与他硬撼后,迅快回复,尚为未知之数。   符太和宇文朔就趁拓跋斛罗被龙鹰魔气侵体的良机,务要将拓跋斛罗赶尽杀绝,能否成功是一回事,至少缠得他难以分身,没法追赶远去的荒原舞等三人,又或掉过头来收拾龙鹰。   拓跋斛罗太厉害了,他对付哪一方,那一方的人肯定遭殃。   外围的封锁线名存实亡。   以万斤计的沙粒,从天而降,人也挺不住,何况马儿,不被活埋,亦被逼疯,沙子刺眼,更是战马也受不起的损伤苦楚,兼之马儿早筋疲力累,何堪如此可怕狂暴的打击?   虽未能目睹,却可以想象,当时马儿发狂跳蹄,东倒西歪,将背上主子抛下马来的情况。于沙尘蔽天的慌乱里,还不知多少人被倒毙前乱跳乱奔的战马践踏受伤。   现时余波未了,仍然风沙障眼,遍地伤残,在这样的情况下,敌我难分,金狼军自顾不暇,休说尚要去拦阻敌人。   故现时唯一能左右大局的力量,就是莫哥一组十四人,胜败系于他一念之间。关键在龙鹰是否能营造出一种形势,使莫哥没法路过不理。   此时龙鹰倾斜至所需的角度,魔气的积聚同时攀上峰顶。   弹射!   龙鹰喷空而去,迎上凌空扑至的“红翼鬼”参骨,却非正面硬拼,而是依现时两方的空中路线,他们将在离开一丈的位置,错身而过。   参骨将扑一个空,龙鹰则投往默啜下一刻移至的位置。   龙鹰在逼参骨改变。   剎那后,龙鹰后发先至,于离地二丈处,与参骨隔丈相遇。   参骨咽喉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竟凌空翻动,滚往龙鹰的一方,刀光打闪,诛神刀划过来,疾斩龙鹰肩颈的位置,凛冽的刀气,罩龙鹰一个结实。   此人武技之高,实不在默啜或莫哥之下,如此凌空有去无回的当儿,仍能临危变招,且劲道十足,天下间没多少人办得到,但肯定参骨没想过,龙鹰在“择肥而噬”。   此仗之艰难,尤过校场之战,近乎不可能。徒逞勇力,任龙鹰如何强悍,可捱多少个照面?然而不利的条件虽远过校场之战,有利他的条件亦俯拾即是,最清楚分明的就是敌人的战力、士气,均受沉重打击。可肯定的,默啜一方处于战场中央位置的所有人等,到此刻仍不明白这场听所未听的“沙爆”是如何来的,于实质的创伤外,还加上精神上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于深信鬼神而不疑的突厥族,影响力不可忽视。   另一有利的条件,且是关键性的,就是将沙丘化为碎沙送上天上后,落下来形成凹凸不平的沙面,比之校场的积雪,更具扰敌、乱敌、伤敌的威力,绝对地对寡的一方有利,特别是龙鹰这个最擅运用地利的魔门邪帝。   所以这是一场环境之战,目标在牵制敌人,让荒原舞等三人逃至敌人难在短程内赶上的位置,成功逃脱。   尚未离地,他的思感早以波动的方式,锁紧参骨的波动,当快在空中错身而过,参骨欲凌空滚转的一刻,体内真气转换,立即触动龙鹰撒往他的感应网,使龙鹰能分毫不差的拿捏时间。   参骨一刀斩至,龙鹰反手祭出挂背的荒月弓,挥打对手,后发先至,从上而下,不是格刀,而是恃着荒月弓比诛神刀长上半尺的优势,砍往参骨握刀的手腕。   参骨战斗经验丰富,遇惯大风大浪,却从未想过有人蠢得将远程射器的长弓,用来作埋身搏击的武器,偏在这刻遇上,心里毫无准备。若在平地,进退自如,应付之法任他选择,但双方均在无处着力的虚空,应付手法有限,就是挡格或不挡格。如刀势不变,势于刀及对方之前,被龙鹰重击手腕,那时连能否仍握得住诛神刀,尚是疑问。   龙鹰正是要营造出参骨没得选择的形势,这么一招收拾他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令他没法成为阻止他对默啜施计的拦路虎,又一时间难以插手破坏,已达目的。   参骨冷喝一声,从横斩改直挑,迎向从上方闪电落下荒月弓的弯背。   参骨在此等情况下,尽演横行塞外大邪人的功架,刀势非但没减弱,还借势增强,从稍有保留,变得毫不保留,不求后续变化,但望一刀挑断龙鹰的荒月弓,至不济亦将龙鹰震离直通默啜的空中捷径。   默啜一方的人,受沙尘障目,距离又在六十多步外,见到的是两道人影以高速在半空相遇,刀光打闪,接着就是参骨闷哼一声,惨被龙鹰来个凌空击落,重重坠下。   参骨这个大亏吃得冤枉,非战之罪,是中了龙鹰的计。   原来眼看诛神刀挑中荒月弓的当儿,龙鹰反着的手,改为平手,本以弓背先行,变成击中诛神刀时是弓弦的一边,不但令参骨再没法变招的一刀用错力度,且时间上差上一点点。高手相争,岂容半分误差。   参骨尚未掌握,而掌握了仍难明白的,是龙鹰以弓弦制敌,暗藏玄虚。   以荒月弓论,本身已是刚中带柔之物,充盈弹性。弓弦更是柔中之柔,恰可补龙鹰此刻的不足。   不论龙鹰应付拓跋斛罗,或箭伤鸟妖,用的始终是魔种之气,“至阳无极”;构成其整体的另一部分“至阴无极”,仍处蛰伏阶段,没法伴之作战。可是!当正大刚猛的魔气,用于刚中带柔、柔里含刚的荒月弓上,魔气随物转化,以致刚入驻弓弦的阴柔,成为参骨造梦未想过的奇器。   诛神刀于刀势未去尽的要命时刻,给弓弦挥打个正着,其力道似鞭非鞭,已难受得要命,岂料刀、弦相触的剎那,弓弦竟急弹两下,下下椎心,弹得参骨血气翻腾、眼冒金星,重重朝下方直坠。   参骨撞往沙面后,再滑前三、四尺,方止得住跌势,扬起一蓬尘土时,龙鹰势子不变的,飞临默啜前方两丈许处。   默噪怎想得到自己最有资格的护驾者,一个照面竟被凌空击落,此时不由后悔有点走得太前,也显示其为龙鹰的威势所慑。   平时,默啜肯定不会因单独面对龙鹰生出丝毫畏怯,不过正值“沙爆”的突变之后,眼前一切尚未恢复正常,犹有余悸之时,忽然变得与龙鹰面对面,大有为其所乘的恐惧,心胆壮如默啜,亦不由收止脚步,以静制动。   假若默啜奋不顾身的冲空而起,迎头痛击大敌,将变成由他独力缠死龙鹰,龙鹰将弄巧反拙,陷入苦战之局。   一去一回,相差的就是生死成败之别。   由此亦可见,“沙爆”对敌人心志和战意上的庞大影响力。   龙鹰心叫侥幸,笔直钉往沙面,落在默啜前方丈半的位置。   默啜一组十二人,鸟妖受伤、参骨坠地,余下追在默啜后方的九个人,个个大吃一惊,用足全力从远远近近赶来护驾,因而落入龙鹰计算内。   不可力敌,惟有智取。   他的智取是魔种的智取,只他办得到。   两脚着地的一刻,脚前凸起的一堆沙子,如遇暴风的大蓬地给刮起来,迎头照脸的朝默啜洒过去,赶至默啜后方两丈内的三个突厥高手,亦给笼罩在内,且是送上来的让沙子覆盖。   此为乱敌的必要手段。   默啜亦是了得,不愧突厥族的王者,并没如常人的反应盲目往后退,而是闪电横移,好逸出沙子覆盖的范围。   龙鹰朝默啜闪移的方向前窜一步,鞋尖破入另一堆凸上来的沙堆去,脚背魔气溅发,刮起的非是另一蓬沙粒,而是一条沙柱,自下而上,朝默啜即将移至的位置,直捣过去。   此时大蓬沙子将赶上来的三人盖个正着,包括武功高强的“三目狼人”纥钵吉胡在其中。任他们武功如何高强,一时间亦失去方向,被切断与沙尘外天地的连接。   乌素落在最后方,离默啜逾十丈之远。   莫哥的十四人开始重整队形,从三百步外全速来援。   默啜怎猜得到龙鹰奇招迭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兼被对方精确掌握移动的速度、移往的位置,若给沙柱捣中心窝,那时肯定一命呜呼。临急右手离开枪杆,改为以左手持枪,空出来的手运掌封格。   “砰!”   龙鹰和默啜老老实实的隔丈过了一招。   默啜给沙柱蕴含的魔气撞得踉跄后退,龙鹰见机不可失,闪电飙前,过处带起大蓬沙尘,卷往上空,如制造沙暴的异物,随沙漠吹来的风,加进本已不住缓和的风沙里去。   沙尘漫空,大地的轮廓再次变得模糊。   乱敌后,更要进一步惑敌,使人多势众的敌人,没法发挥以众欺寡的优势。   默啜首当其冲,第一个给卷进新一轮的尘暴里。   眼所见尽为黄尘,眼、耳、身全受影响,一切只能凭感觉行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不吃亏的正是龙鹰。   如默啜般级数的高手,即使以布帛蒙着双眼,仍能凭气机感应,掌握敌人的出招收招,进退移动,有如目睹。偏是龙鹰的魔气,非是寻常真气,不能以气机交感锁紧死锁,只能从荒月弓挥舞的破风声,来个见招拆招。其苦况尚不止此,荒月弓变化万千,时背时弦,打得默啜叫苦连天、左支右绌,没丝毫还手之力。   龙鹰绕着默啜狂攻猛击,乘机踢动沙土,弄得方圆二丈之内,沙尘滚滚的直卷上天,随风扩散,笼罩的范围愈来愈大,想对主子施援的,纵然千百个不情愿,然唯一选择,就是投进人为尘暴的深处,寻找闻声不见人的龙鹰和默啜。   局已布成,主宰的将是龙鹰。   痛哼、闷哼,在尘暴中央的战区此起彼落,如鱼得水的龙鹰纵横尘域,以游斗的方式避强击弱,又锁定默啜,不容他脱身,且继续踢起尘土,又不时以沙柱攻敌,到参骨赶回来加入尘战,仍难将局势扭转过来。   至少创伤对方六个人后,莫哥一组十四人终于杀至。   此时尘暴笼罩的范围,达方圆半里之地。   默啜最惨,至少给龙鹰分以弓背、弓弦和弓端扫打、刺中三次,虽无一可造成对他的严重伤害,但已令他气得暴跳如雷,失去高手的冷静。   龙鹰这时亦抵耗尽体能之况,后劲不继,心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对方弄清楚他已离场之时,龙鹰早去远了。   龙鹰所有事都猜对,唯独错估了自己。   如他所料,封锁线再不存在,战马伏尸处处,大多被半活埋,只部分马体露在沙外,有些仍垂死挣扎,情况令人不忍目睹。他们的主子当以为遇上突如其来的可怕大沙暴,逃往沙丘区外避祸去了。   沙暴发生时,稍有沙漠经验者,亦知须离开沙丘林立的险地。   龙鹰不晓得沙丘区有多大的面积受影响,清楚的是朝北奔跑,所遇最高的沙丘残骸,没一个高于一丈,且丘不成丘,只是一堆残沙。   疾奔近十里后,忽感背后的荒月弓和箭筒沉重若千斤重担,心叫不妙,两腿一软,朝前仆跌。   一时心里仍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平时神通广大的灵觉,似收缩到脑袋之内,给打回原形,返祖为以前的那个小子,比之在荒谷小屋的他,仍有不如。   此刻才懂内察己身情况,立即心叫糟糕。   体内魔气一滴不存,本已弱无可弱、至阴的道劲更是无影无踪。   依以往的经验,既然阳尽阴干,好应入死出生,回复过来,今次却不灵光。   他奶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间,龙鹰明白过来。关键在于今次耗尽的非是魔气,而是“弱不禁风”的道劲,至阳无极里那点真阴。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以前的所谓耗尽,并非真的耗尽,只是退藏往魔气的最深处,打个转回来,带动魔气的重生。今次却真的耗尽,因为已经历过阳极阴生,未成气候的至阴无极,尚未回复的当儿,他却竭尽全力的去耗用魔气,令所余无几的至阴逐丝逐分的消耗。狂奔这段路后,终支持不住,颓然倒下。   事实上,整个“道心种魔大法”的精义,正是以道心驾驭魔种,道心正是至阳里那点至阴,当至阴炼至与至阳并驾齐驱,就是“道即魔、魔即道”的大成之境。   只恨到这刻才真正明白,悔之已晚。   接着可怎么办?如何可恢复过来?怕老天爷方清楚。   平时虽晓得沙面很热,但因有魔气护体,不以为意。现今趴在沙面上小片刻,已感灼热难耐。   幸好已入夜,不过首要之务仍是先爬起身,否则即使不被热死,也被冻死。   要站起来,须先卸下背负的荒月弓、箭筒和水袋,它们像一座山般压着他,使他没法动弹。   龙鹰心忖自己也有今天。   人有三衰六旺,现在走的肯定是最差的运,还不知能否恢复过来,若永远是这个魔功尽废的情况,那就宁愿死在沙漠里。魔种的路,是没有回头路的。   此时他给沙子热气灼得全身冒汗,沾上沙尘,黏着眼、耳、口、鼻,那种难受,怎都说明不了。   足音传来。   龙鹰正热得头昏脑胀,失去分辨方向的能力,心中唤娘,若来的是敌人,怎办好? 第十七章 时移世易   宇文朔和符太一左一右,将龙鹰挟得站起来,齐往他由头瞧至脚的仔细端详。   符太吁出一口气道:“给你这家伙差些儿骇坏,还以为你给人照胸打了记重的,又或肚子给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原来只是几道皮肉之伤。”   宇文朔道:“看来是脱力了,鹰爷能活勾勾的走出来,本身已是神迹。”   说话间,像荒原舞、虎义扶着管轶夫般,步伐不停的朝北走。   龙鹰如腾云驾雾,在沙地上不费任何气力的疾驰,举手抹掉黏在脸上的沙子,苦笑道:“不是脱力,是脱种,脱的是魔种,他奶奶的!你们两个怎会在这里,这般巧。”   符太眉飞色舞的道:“真痛快!自练成‘横念’后,还是首次能放手而为,打得拓跋斛罗那家伙左支右绌,叫苦连天。”   宇文朔道:“不过那家伙确厉害,捱了你全力一击后,仍有余力挡了我们好一阵子,到实在支持不住,才脱身远遁。我们怕他改去追荒兄他们,立即往北走,本想追赶他们,但不放心你,又想到在半途截敌,怎都好过与荒兄他们一起被赶上,遂守在这里。”   符太哂道:“先是见大混蛋你气势如虹的从沙尘里奔出来,岂知走不到十里,竟整个人仆在沙上,还以为你伤势发作,哪知只是你什么娘的脱种。”   劫后余生,两人均情绪高涨。   任何人能在刚才的情况下,仍然好好活着,均可额手称庆。   宇文朔关心的道:“好了点吗?”   龙鹰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道:“感觉古怪,虚虚荡荡的,却出奇地平静,只想睡觉。”   宇文朔大吃一惊,道:“千万勿睡着,怎都要撑下去,挺得住可雨过天青,否则功力将大幅倒退,此为教在下修苦行的天竺老前辈,千叮万嘱的忠告。”   龙魔叹道:“小弟现在何来功力?想倒退也不成。”   符太道:“你这叫当局者迷,让老子这个过来人点醒你,岂会有脱种这回事,你想撇掉魔种,另一辈子方有可能。依我的观察,你特异的体质丝毫不变,否则像刚才般整张脸埋在沙子里,不是闷死就是给沙子烧至重伤,可是,抹掉沙子后,并没被毁容,连胡须仍根根完整,证明魔种与你不但尚结合为一,说不定比以前更水乳交融。”   宇文朔同意道:“太少说的是没人可反驳的事实,非常人有非常事,风暴来前,连天上的云也不移动。”   龙鹰撑起沉重的眼皮,道:“真的不能睡觉?”   宇文朔斩钉截铁的道:“绝不可以!”   龙鹰满怀希望的道:“给你们两个这般鼓励,黑暗立转光明。”   说话中,随着夜色渐浓,高挂苍穹的无数繁星,在黑暗中益发显得烁闪灿亮,似与他的“黑暗立转光明”作出呼应。   符太朝后瞥上几眼,吁一口气道:“幸好没人追上来。混蛋你是怎样办到的?”   龙鹰道:“我射伤鸟妖。”   宇文朔大喜道:“我们一直在担心鸟妖的鹰,这下可好了。”   又道:“今天之战,将种下未来狼军撤退之因。”   符太哑然笑道:“默啜如稍有点良心,当知自己怪错了军上魁信和丹罗度。”   接着沉吟道:“我比老弟更乐观,今仗默啜虽没损兵折将,却痛失珍贵的异种马,士气的挫折难以估量,默啜本人也志气被夺。现时敌方人人晓得我们是去攻打他们的大后方,然而……鸟妖伤得有多严重?”   龙鹰道:“我的箭穿透他肩胛骨,箭头的毒肯定难伤害他,但蕴藏的魔气,将对他全身的经脉造成严重创伤,想如前般行动自如,怕非十天半月办得到,还须他有独家奇效的疗治能耐。”   符太道:“这就对哩!他奶奶的,没了天上的眼睛,他们毫无办法掌握我们的行藏,要到我们抵达后套,方晓得我军杀至。任默啜信心如何强大,可是在前车之鉴下,不得不考虑后寨将落入我们手上。”   宇文朔道:“默啜可派出紧急后援部队,通过毛乌素捷道,先我们一步赶返后套。”   符太哂道:“连莫贺达干那么人强马壮的无定河大寨,亦告失守,默啜对后套的山寨,可抱多大期望?一旦失守,将被我们截断补给线,成为孤军,那时再想走,太迟哩!”   宇文朔思索不语。   沙漠黑沉沉一片,地形变化,沙丘连绵,前方一座不大陡的土山被无情的沙子覆盖,朝东北延伸。   头顶上,灿烂的星夜从地平线伸展,笼罩大地,四周寂静无声,是真正的死寂,唯一的风声,也平息下来。   彻骨的寒气,将沙漠重重包裹,凡进入沙漠者,均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这个时候,人们特别怀念阳光从地平处射过来的壮观景象,热力驱走沙漠令人难受的酷寒。然而,不旋踵,又会咒骂那令人热得头昏脑胀的煎熬,走在沙漠里,这种矛盾的情绪,不住重复。   像他们三人,来沙漠不过一天光景,头发都变得又干又乱,黏缠纠结,嘴唇、皮肤干裂,衣服污秽不堪,不管你的武功有多高。   符太怕龙鹰入睡,问道:“大混蛋在想什么?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吗?”   龙鹰道:“边听边计算你们的步伐,只有这么分心二用,我方能保持清醒。”   符太讶道:“步伐有何好计算的?”   龙鹰道:“这是我小时爱的玩儿,就是一个时辰可走多少步。你有想过吗?”   宇文朔道:“约一万二千步,这是一种苦行的修法,从一个地方到另一处去,全神算着走了多少步,当然!指的是平常的步法。”   续道:“很想听鹰爷对默啜的看法。”   龙鹰道:“符太言之成理。你们尚未晓得逃出来前,小弟如何招呼默啜,对方虽高手如云,却给我利用沙子的威力,舞得团团转。今次对默啜的挫折,心理上远大于实质,却比实质更具威胁力。忽然间,什么雄心壮志,均被这场他们输得不明不白的仗摧毁,万念俱灰,攻打无定堡顿然失去应有的意义。能攻入塞内又如何?长驱直进或许等于泥足深陷。”   宇文朔点头道:“对!面对我方的阵容,又得鹰爷暗里主持,默啜怎么刚愎自用,亦清楚我们对其行军的路线、部署、计划、时间等,无微不至地掌握在手,故先有统万之失,后有河寨之败,成败关键系乎鹰爷,而非能否攻入塞内。现在我也愈想愈觉真实,不信默啜飮恨南返的途上,没动撤走的念头。”   符太断然道:“默啜的败走已成定局,不走便是坐以待毙,守长城的是郭元振,默啜有何必破的胜算?”   又道:“我们如何调整策略?”   龙鹰沉着的道:“最佳策略,何用调整?我们依计攻打对方后寨,烧河寨,占山寨,拦着狼军返大漠之路。今仗的决战,将由无定河移往大河,默啜若败,将从此一蹶不振。”   又嚷道:“有感觉哩!勿以为我是入睡,千万不要唤醒我,让小弟天然觉醒。”   符太叹道:“我们这张懂走路的人肉榻子,鹰爷满意吗?”   龙鹰记起仆倒在灼热沙子上,那一刻的无助、担忧和焦虑。   平常之时,他罕有想到死亡,至乎避免去想,但在那一刻,死亡却成为他心神聚焦之处,并首次想到死亡后诸般可能性。若给热死或冻死,失去魔气的他,仍能否死而复生?   他绝不愿死,等着他去做的事太多了,还有娇妻爱儿。   但当时确非常难熬。   身体的疲劳粉碎了他求生的斗志,精神上得而复失的沮丧更难以忍受,一死了之是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事后回想,当时他正处于濒死的状态,模模糊糊的,没有时空分野,诸念丛生,似是开端,又像走至末路。   就在他快失守的剎那,符太和宇文朔将他扶起来,也将他的神魂从虚无处硬扯回来,方晓得整张脸埋在沙内,死不去代表魔种仍没舍弃他。   忽然间,连沙漠的荒凉也变得不一样。   听着两人讨论未来形势,开始时听得津津入味,可是不到片刻,须花很大的努力,才能没魂游往别处,声音变得遥远和不切合心内的现实。   来自深心里的某股力量,正召唤他,着他去相会。   那绝对与魔种无关,那股力量召唤的正是他的魔种,来自无限远处的无限远处,不受现实的时空阻隔。   刚向两人“道别”,下一刻他见到了仙子。   龙鹰天然醒觉。   首先活跃的是鼻子,填满鼻端的气息、气味说话了,描绘了他记忆深处的草原、河流和树木,也勾起对荒山小谷的思念。   不论他到哪里去,荒山小谷内那间他曾度过生命里最平静时光的小石屋,总是伴随着他。   我的娘!竟到了绿洲来,此半醒之梦,究竟花了多少时光?为何在他却是光阴苦短,比闪电更迅速?   再感觉着躺卧其上的羊皮,所盖被铺,营账的气味,那种与沙漠令人烦厌、沉重,甚至绝望截然相反的感觉,仿如由十八层地狱升上仙境,强烈处,非亲身体会,怎都形容不了。   龙鹰猛地坐起来。   睁眼。   宽敞的帐内,独他一人。   外面传来兄弟们的笑语声,还有饭香。   足音传来,龙鹰不用猜也晓得是符太,这才记起,失掉的灵觉,已归原主。心里流过激动的情绪,并警惕自己,阴极阳生,又或阳极阴生的特异本领,绝不可随便用。尽管不得不用,亦不可连续两次。   符太揭帐而入,与他打个照面,现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和喜色,道:“终醒来哩!还说不是睡觉。”   说时移到他身前,坐下,细审他容色,问道:“如何?”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执回魔种哩!”   符太道:“早告诉你了,怎可能这么容易被废,否则就不配被称为魔种。”   又道:“你就逍遥快活,坐轿子过沙漠,我和宇文朔就那么架着你,走足两天一夜,来到突纥利泊。你又多睡一夜半天,现在太阳快下山了。一天你未醒来,我们除了到湖里戏水,根本无事可为。”   龙鹰听得自己睡了这么久,自然而然伸腰、举手,活动筋骨。问道:“老管怎样了?”   符太欣然道:“昨天黄昏已可自行下湖洗澡。这里食好住好,人也快点复元。大伙儿在等你的指示呢。”   龙鹰道:“还有什么好想的,明天立即动身,杀往后套去。”   符太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不过延误了这么多天,对我们有害无利。”   龙鹰道:“掉转头往援的必是莫哥、所有可动用的高手及金狼军,这么多好对手聚在一块儿,我们攻起来才有劲。默啜肯定始料不及,竟变成他们守,我们攻。”   符太道:“出来吃饭吧!”   接着转身带头离帐,同时大喝道:“鹰爷不但醒了,且功力尤胜以前。”   帐外响起众兄弟的欢呼和喝采。 第十八章 策略制敌   七天后,他们离开毛乌素,抵达沙漠北面的库也干泊,由此继续北行,将经乌那水、胡洛盐池,进入库结沙沙漠。   库结沙沿折东的大河北岸,延绵整个河曲地带的北端,是由沙漠、半荒漠和黄土高原结合而成的不毛之地,后套就在库结沙的西北端上,因大河分流界划出来、支河众多的广阔沃原。   阴山横亘大河北面,狼山于阴山西麓处延伸,从东北走往西南,雄视后套平原。   当日龙鹰离开后套,狼军刚兴建倚狼山而筑的木寨,然而不用拿眼去看,也晓得为控制后套平原,须于大河对岸,兴建另一木寨,河寨与山寨互相呼应。   一如所料,没有敌人在沙漠外恭候,也不见敌方探子的踪影,于此奇异地域,除了鸟妖的高空探子不受影响,任何侦察的工作,均为事倍功半,或徒劳无功。   此亦间接证实鸟妖尚未复元,否则于此最需要他的猎鹰之际,怎可缺席?   众人不敢疏忽,由龙鹰、符太等出马审视远近情况,方在库也干泊扎营休息,生火造饭。   面临是个取舍的问题,大批的沙筏及其装载的武器物资,该如何处理?   此时步入初冬时分,气候仍处于毛乌素的气温带影响下,太阳下山后寒风阵阵,众人围着烧得“噼噼啪啪”的篝火取暖说话。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有一点不知该说什么的古怪感觉。   眼前的情况,不是异乎寻常,而是过于寻常,绚烂后回归平淡。到后套就是去劫寨,问题在敌人对他们的行动清清楚楚,难有奇兵之计可施。   龙鹰哑然笑道:“这就叫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让小弟来个提议,大家先想象一下,最坏的情况,可以有多坏?”   荒原舞苦笑道:“确可以很坏。”   所有兄弟晓得重要的决定,就在眼前此刻,均聚在他们四周,听他们说话。   博真道:“最坏的情况,是敌方援军已抵后套,正严阵以待,等我们去送死。兵力的差别太悬殊了。”   容色仍有点苍白的管轶夫,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的道:“论实力,对方远在我们之上,如被逼正面交锋,我们定吃大亏。去强攻他们的寨堡,在那种攻者无险可恃的地方,我们除非真的个个是鹰爷,否则确如老博所言,是去送死。”   虎义亦是毛乌素沙丘区历劫者之一,深悉对方实力,同意道:“若我是守寨的头子,又假设此人是莫哥,可组成几支各二千人的突击部队,只要看到我们的踪影,立即纵兵攻击,令我们没法在后套取得据点,遑论攻寨。”   桑槐吁一口凉气道:“此招很绝,对方只要在后套北边的阴山、西面的狼山,于高地放哨,我们将无所遁形。”   符太好整以暇的微笑道:“鹰爷确能洞悉人心,晓得自离开绿洲后,人人愈想愈担心,却不敢说出来,以免扫兴。”   虎义道:“太少又怎么看?”   符太道:“我却想听宇文兄的高见。”   宇文朔道:“现时的形势,与我最初提出此略时有很大的分别。当时尚以为可引得莫哥和他的金狼军追入毛乌素,我们则在石子岭南面的突纥利泊抗御之。”   稍顿续道:“接着又猜测莫哥会走毛乌素的捷道,凭鸟妖的高空探子,掌握我们离沙漠的位置,在毛乌素北缘对我们迎头痛击,我们则诈作败走,诱他们追进来,便于部署好石子岭北的大非苦盐池,破敌歼敌。扫掉金狼军后,后套两寨还不任我们予取予携。可是,敌人看破我们诱敌深入之计,凭快马追上我们的护后部队,若非鹰爷大展神威,肯定没一个人能活命。现时形势清楚分明,我们的奇兵变回寻常精锐,如老老实实的去和莫哥交锋打硬仗,等于将沙丘之战重演一次。”   转向君怀朴问道:“怀朴有何想法?”   君怀朴是众人的智囊,看法比其他人更被重视。   君怀朴道:“我的看法比你们悲观,是因想到默啜返无定河后,当机立断,先派出由最强阵容的高手团,随莫哥和他的金狼军凭快马赶返后套。默啜亦立即动程,追在莫哥后方赶赴后套,留下的护后部队,于默啜去远后,方放火烧寨,做最后的大撤退。”   接着沉重的道:“胜败再非由我们决定,而是落在郭大帅和张总管手中。”   权石左田吃一惊的道:“这是默啜的诱兵之计,撤退时忍气吞声,到抵达后套,方一次过将所有债讨回来。”   君怀朴点头道:“这正是我最不看好的地方,等于双方形势逆转过来,敌人尚可倚河凭寨而战。在那种河原平坦区域,天下仍未有能撄狼军之锋的部队。”   荒原舞认同道:“别人撤退,士气将大受影响,但狼军却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宇文朔插言道:“我们的大唐军,除田将军经特别训练的二千精锐外,大多善守不善攻,长途跋涉的追击至后套,如默啜立即纵军猛攻,一旦守不住,将出现兵败如山倒的情况。那就情愿他们不追击。”   丁伏民道:“郭大帅定会追击,这是与我们约好了的。”   接着道:“我还另有一个忧虑,就是眼前丰盛的物资,我们要带走十分之一,已非常吃力,但恐怕到后套时,用不上三天,箭矢肯定用罄,那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空有雄心壮志又如何?”   龙鹰朝符太道:“大家都表示过意见,太少有何独见?”   符太没好气道:“你这个混蛋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卖关子。你奶奶的!有何破敌之计,快说出来。”   龙鹰不理他,径自道:“我们依最坏的那个情况,就是默啜惊魂甫定下,下令立即撤退,将战场移往最利于他的后套河原,那时只要郭大帅锲尾追击,未来决战河原以分胜负的情况,已成定局。我们如何应对?”   宇文朔道:“于我们来说是死局,他们却是活局。”   君怀朴道:“除非我们能在默啜与莫哥在后套会兵前,破其夹河寨垒,否则此战我们必败无疑。”   龙鹰问道:“默啜快?还是我们快?”   丁伏民分析道:“我们在绿洲耽搁了两天,接着是夜夜行军,或许莫哥可以凭马脚后发先至,赶在我们前头,但不可能快很多,一天至天半是极限。”   他的推测合乎情理。   莫哥返回无定河,得花两天时间,因不是说走便走,还要挖出埋在沙子下的水囊诸物。返无定河后,怎都须休息一天,方有气力动身北上,沿大河东岸曲曲折折,走的是远路,可赶在他们前面,成绩很不错了。   丁伏民续道:“至于默啜,任狼军如何来去如风,怎都该落后我们三至四天,甚或更长的时间。”   龙鹰轻松的道:“就当作两天吧!我们今次的军事目标,便是在两天之期内,毁掉敌人木寨,再建立起自己的坚寨,作为拦路之虎。他奶奶的!谁都可让他活着离开,包括默啜在内,独鸟妖不行,原舞放心。”   人人瞪大眼瞧他。   任他们对龙鹰如何信心十足,现在他说出来的豪言壮语,与自吹自擂没有分别。   符太叹道:“都说大混蛋有他的一套。”   宇文朔百思不得其解的道:“怎办得到?”   龙鹰道:“‘穷则变,变则通’,要攻陷对方木寨,在现时的情况下,几不可能。幸好破坏容易,问题只在我们能否想出破坏之计。”   接着向符太竖掌道:“稍安毋躁,我不是在卖关子,而是说话有先有后,须循序渐进,层次分明,大家听起来方趣味盎然,容易接受。”   符太哂道:“勿说废话!”   桑槐掏出卷烟,递过来给龙鹰,让他叼在嘴角,为他打火燃着,道:“请你老人家用烟。”   他的话惹起今天首次的哄笑。   龙鹰深吸一口,装出个享受的模样,递返桑槐,道:“‘破坏容易’的下一句是‘建设难’,但我们偏要建设都是同样容易。在正常的状况下,当然难违常理,但在河道交错的后套平原,这个可能性就出现了。我们边筑寨边打硬仗,两件事一起抓。只要顶得对方数波攻势,我们随着木寨的成形,逐趋强大,那时轮到敌人有难了。”   人人听得摸不着头脑。   虎义早前说过,一旦他们现身河原,狼军立即纵兵来迎,连稍喘一口气的时间亦欠奉,如何还可以立寨,该做哪一件事才对?   符太代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对吗?”   龙鹰赞道:“太少真知我心,技术就在我们的行军路线,如何行军,以何种方式抵达设寨的最佳点,如何建寨?哈哈!”   众人精神大振,晓得龙鹰非是在安慰他们,已是有完整的破敌之计。   龙鹰道:“先说行军路线。”   虽仍猜不到可以在这方玩什么花样,但没人敢怀疑他已胸有成竹。   龙鹰朝北瞧去,道:“这条路小弟走过,就算没走过也看过。从这里到乌那水,地势平坦,到乌那水后更可藉水力北上,直至胡洛盐池,然后入库结沙,再次沙上行筏,抵西面大河分道处,沙筏变水筏,且是顺流,可令我们乘夜快速北上至后套,进入后套的支流网,那时爱到哪里去便哪里去。嘿!不!因我早选好寨址,就是默啜王营所在、四面临河的那片土地,是默啜为我们拣的,不用立寨,亦可凭河守上他娘的一天半夜。”   君怀朴大喜道:“换言之,我们可将所有沙筏带往后套去,不但筏得其用,还可拆开来起寨?”   龙鹰欣然捋须道:“孺子可教也!”   符太道:“你这个样子令人看得不顺眼,快给我剃掉。”   龙鹰道:“明早起程时,还你老子英俊的小白脸。”   宇文朔沉吟道:“此着当大出敌人料外,只要将沙筏竖在岸旁,已构筑成强大的抵御力。利用水道迅捷进军,敌人纵然发觉,碍于黑夜,一时仍难察我们去向,若来个静观我们之变,恰中我们下怀。鹰爷了得!”   虎义道:“我们的强弩,在隔河坚守的情况下,威力无穷,最能发挥作用。”   想通了最重要的关键,立时士气大振,人人思如泉涌,想及不同的可能性。   龙鹰道:“取得立足据点,那时将非由敌人话事,而是要听我们说。表面看,我们将处守势,事实却是另一回事。我们现时虽不晓得河寨的位置,但该离默啜原汗帐所在处不远。然若过远,就临时另择立寨福地,离对方河寨不出百五丈便成。”   百五丈约一千二百步,如龙鹰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少帅弓”,射程可远至二千步,现在的荒月弓纵然不及,远达一千五百步的目标,该在其射程内。   即是说,龙鹰可凭远射,于敌人狂攻之际,以火箭远袭敌寨。   符太道:“明白哩!”   龙鹰摇头道:“你并不明白。技术就在这里,河寨四周是水,救火灭火容易,人人手提一桶水便成。如将整座木寨泼湿,更不易起火燃烧,至不幸是下着大雨或细雨,我们将无所施其技,故必须在火箭下手脚。”   丁伏民恍然道:“火油箭!”   龙鹰道:“你懂得制作吗?”   丁伏民道:“我制过守城用的‘万火飞砂神炮’,以火油混杂石灰末、砒霜、薄铁片,盛于瓷罐内,配合火药,点燃后投于城下,火发罐破,杀伤力很大。”   人人听得喜出望外。   荒原舞问道:“我们有足够的材料吗?”   丁伏民兴奋的道:“当然没问题,只是连给我们准备的大帅,也没想过我们这般用。”   符太道:“敌人如乘筏来攻,肯定成为老子‘万火飞砂神箭’的活靶。”   众人齐声吆喝。   龙鹰微笑道:“就这么决定,干活的时候又到哩!”   喝采声震天爆响。   (《天地明环》卷十一终) 卷十二 第一章 激战之前   沙筏全放进河道候命,以牛筋索系于河旁树上。   鹰旅经过二十多天的艰苦旅程,北行抵胡洛盐池,再从东而西,沿库结沙南缘,横跨二百多里,来到后套区西北角大河分流处。   目下的位置,是一道流注大河的小支流。众人清晨抵达,准备好后,就在宽不过二丈的小河两岸休息,养精蓄锐,并等待探子符太的回报。   太阳越过中天,往西走了大半路程,呼吸着林内清新带着湿润的空气、泥土、树木的气息,如重返人世。   这里的水流不含沙子,大异无定河及其一众支流的黄浊,洗澡时份外清爽。   龙鹰很想掏出与他共生死、饱尝战火的《丑医实录》来作小睡前的美点,可是此一念头刚起,即沉沉倚树睡个不省人事,天然醒觉时,大部分兄弟已醒过来,离日没不到个半时辰。   龙鹰精满神足,魔气澎湃的睁开眼睛,沉声道:“太少回来哩!”   闻龙鹰之言,仍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者全睁开眼来,整个河林区也似因他们从沉睡里苏醒过来,自然而然杀气腾腾。   身旁的宇文朔问道:“还有多久?”   龙鹰答道:“刚才的感觉约小半个时辰。”   另一边的博真失声道:“岂非仍在百里之外?”   以符太的脚程,且必是全速奔驰,小半个时辰跑数十里等闲事也,博真是故意夸大。不过如符太般的高手,精通敛藏之术,来到你身后一般好手怕仍未觉察,像龙鹰般可于数十里外感应到他,已不属武功的范畴。   与龙鹰倚同一棵大树,却在另一边的虎义道:“现在呢?”   龙鹰苦笑道:“现时一无所感,那时刚醒过来剎那的触感,小弟通常是这样子,魔种有时忽然灵灵性性。”   接着向到河边掬水洗脸的荒原舞道:“告诉原舞一个讯息,小弟刚才同时收到一个天大喜讯。”   荒原舞将整个头浸进冰凉的河水去,再拔出头来,任由水珠徐徐淌下,道:“希望是我最想听的喜讯。”   龙鹰笑道:“保证动听!”   他这般说,人人晓得与鸟妖有关,对龙鹰的神通广大,众兄弟早不以为异。   广阔的林区内个个屏息静气,等待龙鹰的公告,除河水流动、风吹叶动的声音外,伴随的尚有鸟唱虫鸣。   比对今夜势不可免的激战,此刻格外宁谧祥和。   龙鹰道:“我感到在南方遥处,鸟妖若现若隐,该是跟随默啜的主军移动。”   荒原舞沉声道:“有多远?”   龙鹰道:“数百里外。”   哗声四起。   博真咋舌道:“有可能吗?是否幻觉?”   龙鹰徐徐道:“请听小弟详细道来,当日我射向鸟妖的最后一箭,自知难置他于死,故用了点机心,于箭内贯了一注魔气,除伤他外,此注魔气会进驻他经脉内,潜藏隐伏。在正常情况下,他会生出警觉,将此注魔气排出体外,可是现时他身负严重内伤,自顾不暇,任他疗伤之技如何了得,一段时间内休想复元过来,此注魔气将在他返西域前如影随形,也使他的小命落入我们的掌握内。”   稍顿续道:“早前我并非感应到鸟妖,而是与他体内那注魔气生出遥距感应,这不可能时时发生,只发生在我处于巅峰状态之时,如刚才般的醒过来。幸好当鸟妖进入某一距离内,会像黑夜里的明灯般,任他躲到哪里去,仍翻不离小弟的手掌。”   荒原舞叹息一声,吁出心内激烈的情绪。   君怀朴移到荒原舞伏身处旁的河畔大石坐下,道:“希望太少也带来喜讯。唉!这是奢望。”   容杰道:“何有此言?”   君怀朴仰首观看蔚蓝的天空,道:“至少天气利火攻。”   接着向容杰道:“就在默啜追入毛乌素之前,他们早猜到我们意在后套,当然便该遣兵往援,增强防守力,不如此做,是不知兵法的蠢材。”   人人点头同意。   君怀朴继续分析,道:“遣兵之前,鸟妖应已来个飞鹰传信,知会后套的指挥将领,着他加强防御力。故此,太少带回来的消息,若不算太坏,已属喜讯。”   龙鹰问道:“制成了多少枝雷火箭?”   他们的特制火箭,既不像“火石榴箭”,又与“万火飞砂神炮”分别很大,较接近“霹雳火球”,遂名之为“雷火箭”。   制作的过程非是顺风顺水,而是屡败屡试,幸而龙鹰既有一双巧手,又对各类材料有奇异的敏锐触觉,配合丁伏民在这方面的认识,众兄弟就此集腋成裘的识见,第一枝雷火箭功行圆满地面世,并显示出强大的杀伤力。   之后加以改良,减重以增加射程,最后的定案,人人满意。   基本上,是在箭锋后数寸位置,装上小木架,可携两个径长三寸的雷火球,以生牛皮缝制,内藏炒炼的石灰末、砒霜、薄铁片等十多种材料,最后注入猛火油,向箭簇的一方插药引,射前点燃引信,射中目标时,生牛皮爆裂,火油、铁片激溅,既放火又伤敌,并产生大量浓烟。   一枝、两枝箭当然起不到作用,可是若以百计这样的雷火箭投往敌人的木寨,兼之秋冬时节,风高物燥,破坏力不可小觑。   惟此箭重量足三斤,且极难平衡,不易掌握准绳,一番练习后,只有宇文朔、虎义两人,凭荒月弓能将箭射往五百步,仍可保持大致的准确度,逾此距离,射绩参差,也没法超过六百步的远距。   独龙鹰不受影响,虽然最远只能射至一千六百步许的距离,可是由他射出来的雷火箭,因贯满能量,威力惊人,笼罩的范围比其他人增强多倍,一枝雷火箭,等于三、四枝合起来的爆炸力。   丁伏民答道:“加上前夜的三十枝,到现在共制成二百二十二枝雷火箭,真怕不够用。”   荒原舞从河边回来,道:“雷火箭制作过程繁复,成少败多。何不改为制较大型的雷火球,配以较短的引信,于敌人临近时用手投掷,如能在敌人头顶烟花般爆开,杀伤力同样惊人。”   丁伏民道:“好主意,取得据点后立即炮制。”   破风声起。   符太从天而降。   人人打足精神瞧他,期望从他容色表情,掌握他尚未说出来的敌情。   符太摊手,转身一匝,当向所有人打招呼,到面向仍倚树懒洋洋坐着的龙鹰,方道:“精采!精采!”   博真喝令道:“勿要好的不学,专学坏的,快说。”   众皆莞尔。   其言下之意,显然是指龙鹰的惯卖关子是坏东西。   符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径自道:“先说精采的消息,敌方他奶奶的竟沿大河南岸筑起三座规模相等的木寨,每座相隔约半里,可互为呼应,于山寨斜坡下的河岸,则架起七座箭楼。可以这么说,整个渡河的区域,牢牢掌握于手。”   桑槐失声道:“这叫精采,我们的雷火箭根本不够用。”   符太道:“若对手太弱,何有精采可言。三寨的位置,均背倚大河,前方为广阔的平原,最接近的支河在七、八里外。”   众人大感头痛。   河寨真正的位置,与想象大有出入,显然是针对龙鹰的箭术设定。   宇文朔道:“大可能是拆掉原先的木寨,再新建此一二寨。”   亦可见后套的狼军兵力大幅增强,战事的重心,从无定河转移到后套。   符太续道:“三个河寨均呈不规则之状,各有六座望台兼箭楼,较特别处是分外寨、内寨,双重寨墙,墙高逾二十尺,以难燃的粗木干种地面而成,各有三道护寨壕堑,营账置内寨,外寨墙和内寨墙隔开十五丈。想将箭从壕堑外射入内寨,箭程须三千至四千步。他奶奶的!还不精采?”   “依老子估计,每座河寨约可容战士二千人。”   龙鹰讶道:“岂非三座河寨,设于大河折东处的南岸,而非山寨前方的对岸?”   山寨位处大河西面的狼山山脚的高地,俯瞰大河从南而来,流经狼山之东,过狼山后至阴山改道往东走。   符太道:“正是如此,整个河湾,被置于狼军的控制下,如我方大军杀至,欲取山寨,首先要攻下三座河寨,等于须与狼军在河寨前的广阔平原交锋。由此观之,默啜的退兵是诱敌之计,希望凭其擅长的平原马战,大破我方。”   君怀朴色变道:“此策非常高明,对方可任我们攻寨,然后于适当时机全面出击,趁我方人困马乏时,逼我们打一场硬仗。对方是有寨可倚,我们则河道阻路,一旦兵败,势如山倒。此着厉害处,是由对方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只要郭大帅的军队追到这里来,便是入彀,要撤退已太迟了。”   狼军来去如风,又擅夜袭,如锲尾穷追,唐军肯定撑不住。   符太轻松的道:“很简单,在默啜大军抵达前,烧掉对方的河寨便成。”   宇文朔道:“你倒说得容易。”   符太道:“穷则变,变则通,不是我说的,是鹰爷说的。”   龙鹰笑道:“太少只说了精采的事,尚未说最精采的。对吗?”   符太叹道:“鹰爷真知我心。更精采的是,莫哥和他的三千金狼军,加上参骨等大批高手,比我早上少许抵达后套,竟全体渡河,到山寨去。这是否更精采?”   博真拍腿道:“他猜我们将攻打山寨。”   接着骂道:“你这小子愈来愈不长进,何不早点说?”   符太道:“各位想象一下,若我们一行四百多人,抵达后套,眼所见在河曲的西北角处,左方是倚狼山的高寨,其前方河岸处,于寨下斜坡四百多丈的位置,一排筑起七座高达三丈的箭楼,俯瞰河道。”   他的描述,令众人脑海内现出鲜明的景象,若亲历其境。   符太接着道:“就在第七座箭楼的位置,大河在横亘岸北的阴山山脚折往东走,于这段大河河道的南岸,面对我们的是三座背倚大河的河寨,互相呼应。我们唯一之计,就是在河寨之东,偷过大河,绕过箭楼,侧袭山寨。只要攻下山寨,七座箭楼不攻自破,我们也成功断去狼军后路,令狼军难以渡河,在军事战略上,此乃唯一可行之策,所以莫哥算死我们别无他法。攻打山寨,尚有一线生机,攻河寨则为自寻末路。”   符太的假设无可辩驳。   假设他们没有可转为河筏的沙筏,物资不足,又没制作出雷火箭,只能从陆上强攻敌寨,唯一选择,是在东面远处敌人视野外,泅水渡河,再藉阴山林木的掩护,偷往山寨,以奇兵施袭。   故此,莫哥将援军的力量集于山寨,合乎军略,因没想过龙鹰一方竟有此装备。   宇文朔问道:“河寨离大河有多远?”   符太道:“不到三十丈,树木被砍伐一空,放置着渡河用的大木筏,只要放进水里,立可载人、马渡河。”   荒原舞道:“山寨渡河用的木筏,当然放在箭楼所在的大河西岸,对吧!”   符太欣然道:“正是如此。你奶奶的,谁还敢说不是一件比一件精采,知敌者是我们,绝非对方。”   宇文朔道:“我们设寨处,稍作变更便成,就是朝西移,于遥对山寨箭楼的大河东岸立寨,切断敌方主力的渡河之路。”   君怀朴道:“今夜我们是不容有失,天时、地利与我们配合无间,一旦被敌人摸清楚我们的实力,将轮到我们捱揍。”   现时形势清楚分明,胜败关键,在乎能否攻敌人一个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如让敌人晓得他们可从大河处施袭,戏法将不灵光。   制造沙筏之时,没人想过沙筏竟可成为最后大会战成败的因素。   龙鹰仰观天色,道:“我们还欠一条能盛载所有雷火箭、足够箭矢,有防箭、防湿能力的超级战筏。”   丁伏民道:“可将四条沙筏并合起来,再于两侧置挡箭墙,既可挡箭,又可防河水打上来弄湿雷火箭,且容量大增。”   龙鹰喝道:“立即动手。”   众人一呼百诺,将四条筏子移到岸上来,立即动工。   虽然时间紧迫,制作仍一丝不苟。   入黑后小半个时辰,他们的超级战筏终告面世。   建成后的超级战筏,长三丈、宽丈半,两舷设女墙,均朝中间倾斜,增大挡箭的范围,最高处离筏面五尺,如若蹲下,从左右两方的箭射来,将难及身。至妙是女墙各有五个“掣棹孔”,把桨伸出,划桨的兄弟全部掩藏于墙后。   超级战筏,与小型战船无异。   雷火箭、一般箭矢、盾牌,纷纷送到战筏去。   登筏前,龙鹰问符太道:“敌人是否有投石机?”   符太道:“可能性极大,因河寨内不时传出各式杂响,似在赶制什么。此时还有何好干的,当然是用作防御的器械。”   又道:“河寨虽有墙头,但宽不过四、五尺,仅可容战士藏身,若要用投石机,须推出寨门外才成。”   龙鹰放下最后心事,喝道:“登筏!”   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   首先开出的是超级战筏。   筏载的全为最强的高手,除龙鹰做主射手外,还有符太、宇文朔和虎义,尽用三把荒月弓和宇文朔的家传重弓。   由于没人可如龙鹰般将雷火箭射得又远又准,此重任落在他肩上,其他三个箭手,专责射敌。   划筏者为博真、管轶夫、桑槐、容杰四人,如此阵容,是因雷火箭有限,用罄后可登岸趁乱杀敌。   筏队沿流而下,片刻光景,进入大河,在夜色掩护下,贴靠东岸无声无息地顺流朝敌寨驶去。 第二章 声东击西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大串的筏子,在龙鹰的战筏引领下,默默加进了大河穿行于河套平原的旅程。   这段大河相对平静的旅程,起自高峡深谷的青铜峡,折北直抵阴山后,改为东行,至吕梁山急转往南,进入凶险的晋陕峡谷,至潼关再折东,流程达二千里,形成黄河最大的湾流,状如倒转的套子,因以为名。   壮丽的星空下,一弯明月斜挂东边地平上,大地夜色浓重。   筏队贴靠右岸顺流划筏,人人屏息静气,时机就在眼前,敌人既没想过他们舍近就远,绕西而来,更没想过他们有现成的筏子,可藉大河的掩护,顺流深入敌人腹地。   兼且莫哥的主力援军今天方抵达,长途跋涉、昼夜不停的赶路,至少须休息一晚,方能稍复元气,提防和反应,均大逊平时,各方面的条件,无不利于他们的奇袭。   一望无际的河原区,就在他们的右岸无限延伸,为河套平原的大后方,当地人称之为敕勒川,东西延绵千里,南北最宽处约一百五十里,这片地势平坦,支流众多,面积七百多万亩的沃土,正为未来大小诸战进行的广阔战场,以定天下谁属。   大唐军若败,边防军将无力拒狼军于长城外,被其长驱直进,攻入关内;狼军有失,势损兵折将,被逐出阴山之南的河套之地,从此在以后一段长时间内,乏力南侵。   龙鹰蹲在筏首,灵觉全面开展,察视远近。身后是符太、宇文朔、虎义,学他般蹲低。博真、管轶夫、桑槐、容杰坐在划筏的位置,尚未发力,只是调校筏子顺流而去的方向,以免偏离右岸林木的阴影区。   这截河道宽逾三百丈,际此暗夜,凭一般高手的眼力,从西岸望过来,即使在河央经过的舟船,仍看不真切,遑论远上一倍,在暗影里无声无息,随水淌流的筏符太移到龙鹰旁,指着前方,道:“他奶奶的,第一座压河箭楼即将现形。”   龙鹰三人用足目力瞧去,果然分辨出在林木掩映里,变得突出的箭楼阴影,不见半点灯火。   事实上箭楼四周的林树早伐空,之所以产生筑于林树间的错觉,是因距离尚有数里之遥,角度上出的问题。   第二座箭楼继之出现在视野内。   符太道:“支流入口在前方二里。”   后面的宇文朔赞道:“太少的观察力和记性,堪称双绝。”   虎义不待吩咐,到筏尾向紧随的丁伏民打手势,传音知会他支流入口的位置。   讯息迅速传递,一筏接一筏的传过去。   虎义经过四大划手时,提醒道:“准备泊岸。”   回来蹲在龙鹰背后,问道:“有感应吗?”   龙鹰轻松的道:“敌人布局高明,却因兵力有限,重心落在山寨和三座河寨处,令后套西缘、大河东岸成为无防地带,当晓得我们霸地立寨,已经迟了。”   转头低声喝道:“小心水流,泊岸!”   四大划手同时出桨,免被从支流冲来的水移离岸边的阴暗,致功亏一篑。   前方左岸里许外,一排耸立着七座箭楼,确有一番气象,大添今夜战事的肃杀之气。   战筏越过支流出口,靠泊岸旁。   后方的筏子,一个接一个的转入支流去,逆水而上。   他们最害怕的情况,是甫入河原区,即被对方哨探发现,致失去先机。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   宇文朔道:“看到山寨哩!”   七座箭楼后方,狼山高地处,隐见黑沉沉的影子,乌灯黑火,如非晓得其存在和位置,肯定视亦不见。   桑槐和容杰从筏尾跃往岸上,将战筏系于大树,免花无谓的气力以固定筏子。   虎义搬来一个箱子,放在龙鹰脚旁。此箱专为雷火箭而设,尽量不使之受潮,致失去效用。   今夜成败,决定于二百二十二枝雷火箭上,不得不对之呵护有加,视其如珠如宝。   气氛忽然沉重起来。   龙鹰见宇文朔若有所思的神态,讶道:“宇文兄想到什么?”   宇文朔道:“虽说对方认为我们唯一选择,是渡河偷袭山寨,可是狼军吃过鹰爷这么多亏,怎都会防我们一手,例如可将部分高手置于位处正中的河寨,并设快速应变部队,一旦遇事,可展开强大的反击。”   虎义同意道:“合情合理!我们要第一座河寨全面起火焚烧,至少须射出五十至七十枝雷火箭,即使以鹰爷迅捷如神的手法,用上一盏热茶的工夫,毫不稀奇,甚或更久。如敌人将岸旁的木筏放进河里,沿河来截,我们逃生还来不及,何来时间去烧另两座河寨?”   符太认同道:“确令人头痛。”   龙鹰目光投往箭楼,点头道:“宇文兄思虑周详,我们来一招声东击西的惑敌之计又如何?”   博真爬过来,道:“焚箭楼?”   宇文朔动容道:“好计!最妙是我们于箭楼对岸亦有行动,表面似意在山寨,故先烧箭楼,对方的应变部队怎想到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立即来攻,便中了我们调虎离山之计。”   虎义道:“驶多近才成?”   龙鹰遥估距离,道:“离岸二一十丈乃最佳距离。是时候哩!”   战筏斜斜横过河面,朝对岸驶去。   气氛趋紧。   看着龙鹰提起荒月弓,连原本不担心的符太,也担心起来,问道:“有多少成把握?”   若射的不是雷火箭,他绝不问这句话,但雷火箭乃临急赶制之物,枝枝重量有异,至乎左右火炮亦大小轻重不同,虽说曾练习过,但只数枝之数,且是在实地上,现在却是筏随水动,河水有多快,筏有多快,倍添难度。特别是符太,由于去了探听敌情,根本未见过龙鹰试射雷火箭,凭眼力看出极难拿捏准绳。   众人目光投往仍是个黑影的箭楼。   箭楼高达三丈,顶端的望台上有蓬盖,台边有齐腰的挡箭女墙,可供射进台上的空间并不大,还要弯入望台内,方能产生最大的杀伤力。如这边入,那边出,等于射空。   龙鹰微笑道:“我不是用眼去瞄,是用心去瞄。准备!”   符太引火燃着纸媒。   龙鹰接着宇文朔递过来的雷火箭,道:“若递过来是桑槐老兄的卷烟,多么的好。”   说话间,雷火箭架在弓架上。   看着两个比拳头略大的雷火箭,平时没动过的念头,在脑袋内前仆后继蜂拥而来,最害怕的,当然是雷火球失灵。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点引!”   符太以闪电般敏捷的手法,燃着雷火球的药引。   火花溅射。   龙鹰待了剎那,忽然弓成满月,雷火箭望空射去,投往左前方离他们达千步之遥,被夜幕重重包围的首座箭楼。   人人聚精会神的追踪着离弦的雷火箭,只龙鹰不看半眼的,径自从宇文朔处取得另一枝雷火箭。   战筏此时离岸约三十丈,改向顺流而下,保持着与岸平行的位置。   雷火箭继续行程,抵达天空的最高点,往箭楼顶弯下去。   倏忽间消失在望台内。   “轰!轰!”   连续两声爆响,黑沉沉的箭楼忽然亮着了,若如烟花盛放,光花四溅,火屑喷发,惨叫声起。   众人默默瞧着,先是大量浓烟冒出,接着箭楼蓬盖着火焚烧,火苗四窜,当筏子驶经箭楼之时,着火的狼兵从楼上跳下来,大添雷火箭肆虐逞威之势。   洒往楼体的每点火屑,代表的都是烈烧着的猛火油,附着处均燃起新火头,不片刻波及全楼。   除符太外,人人看呆了眼,以往试射,雷火箭及不上眼前实况的一半威力。   弓弦颤震,第二枝雷火箭离弦而去,直取另一座箭楼。   号角声从山寨、河寨处传来。敌人反应之快,出乎各人料外。   “评!砰!”   如电光双响炮,第二座箭楼惨被命中,起火烈烧。   火光照亮了大河,幸而同时送出大量浓烟,随风四散,笼罩岸河,令他们得到掩护。   龙鹰箭无虚发,当随大河折往东行之时,七座箭在后方着火焚烧。   不过,敌人已被惊动,正全面动员。   后方狼山的山寨,墙头插满燃着的火炬,中门大开,骑士一队接一队的驰下斜坡,赶往被焚的箭楼。   前方右岸远处河寨所在,亦灯火烛天,鼓号齐鸣,人声鼎沸。   龙鹰头痛的道:“敌人的反应既快且猛,似是早猜到我们于今夜动手,只是尚未摸清楚我们的虚实。”   虎义道:“我们的对手,是莫哥,并非等闲之辈。”   符太道:“快到哩!这时候多想无益,惟有兵来将挡,他奶奶的!”   四大划手全力划船,贴着右岸朝第一座河寨驶去,顺流加上划船的动力,快似奔马。焚烧的箭楼方兴未艾,浓烟不住朝四方扩散。   龙鹰忽喝道:“靠岸!”   桑槐、容杰、博真、管轶夫虽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仍立即依言照办。   龙鹰第一个跳上岸边的林木去,喝道:“将筏子拉上岸来。”   众人哪还不知有敌正逆流而至,慌忙齐心合力,又拉又抬,硬将筏子从河水移往岸旁林木里。   藏好战筏,水响传来。   龙鹰等纷纷伏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火炬的光芒,映照着徘徊于河面上的烟雾,一片光云般自东而来,火光逐渐增强,映照的范围更广。   不旋踵,敌踪乍现。   比他们战筏大上四、五倍的大排筏,载满狼军,声势汹汹的逆流而至,上面除两边的划手,还有藤盾手、长兵手、箭手和刀手,每个排筏上都是一个可独立作战的单位,显然准备十足,绝非仓卒迎敌。   其中一个大排筏,几是贴着他们一边的河岸在眼前驶过,若不将战筏拖上岸,肯定双方撞个正着,那今夜的大计,将告泡汤,还要杀出重围。   众人心呼好险。   伏在龙鹰旁的符太道:“他们该是到箭楼的对岸去,我们可予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奇。”   箭楼在处的大河西岸,有山寨冲下来的敌军处理,这批赶赴现场的敌人,当然负起清剿东岸的重任。   敌人来犯,乃意料中事,不如此才奇怪,亦显示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奏效。   丁伏民和四百二十个兄弟,人人武功高强,身经百战,多了二百多把弩弓,更是如虎添翼,加上可竖筏为墙,兼有君怀朴、荒原舞和权石左田三大高手压阵,凭河而战,力足粉碎从水路或陆路来的攻势。   宇文朔道:“共二十五个排筏,每筏百人计,这个应变部队兵力达二千五百人,从而推之,河寨现时的总兵力,该在五千人以上,强攻绝对不行。”   狼军非是乌合之众,战志高昂,能征惯战,当日龙鹰潜入无定河敌人大寨,狼军便尽显其临危不乱、进退有序的应对。只要每座河寨有千人留守,便非是龙鹰等应付得来。其时龙鹰若非有“阳尽阴生、阴尽阳生”的奇异本领,怕早伏尸无定河旁。经过毛乌素沙丘区阴气耗尽、爬也爬不起来的恐怖经历,龙鹰本身亦不敢逞强造次,何况还须顾及一众兄弟。人力有时而尽,陷身如狼似虎、奋不顾身的狼军重围内,对方又好手如云,实撑不了多久。致胜之法,惟有雷火箭,那亦不是人力能抗拒的东西,当贯满魔气,杀伤破坏力之强,后方燃烧着的七座箭楼,正为明证。   龙鹰沉声道:“还有三个排筏。”   话犹未已,下游处又现火光,接力似的照亮眼前河段。   三个大排筏,连成一串的逆流而过。   领头的筏子上,卓立着十多个打扮穿着与一般狼军有异者,其中认得的有两人,为“残狼”燕拔和“硬杆子”武迷涣。不用费神去想,知这批人是狼军里高手级的人马。   人人精神抖擞,毫无倦容。   桑槐道:“他们定是白昼整天睡觉,晚上方戒备。”   符太叹道:“我中了莫哥的奸计。”   符太少有这么肯认瘪,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敌人早猜到他们今夜行动。   高明如莫哥,又或任何人,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莫哥之所以准备十足,皆因以为龙鹰一方中了其惑敌之计。   依时间推算,对方猜得龙鹰等人已潜至附近,准备行动,而早已抵达的莫哥及其金狼军,加上一众突厥高手,于休息充足下,装出风尘仆仆,初来甫到的模样,全体渡河进驻山寨,炮制出如今夜不来攻,将错失对方人困马乏的天大时机。只没想过,龙鹰一方确今天才到,且是以他们没想过的方式从水路进犯,还有威力惊人的雷火箭,一举破掉其监察河道的七座箭楼,藉此制造出障目的浓烟火屑。   直至此刻,仍是敌明我暗,令鹰旅占在上风优势。   然不论龙鹰等如何自负,由于敌强我弱,战场上瞬息万变,形势随时逆转。例如刚才如迎头碰上敌人的应变筏队,今夜势输个一塌糊涂,能否保着临河阵地,尚须看明早是否抵得住敌人的水陆夹攻。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老大难责老二。   龙鹰拍拍符太肩头,道:“幸好我们比他们更懂使诈。来!我们游河去!”   一番努力后,战筏回归大河,继续贴岸顺流而下。   蹄声在左岸远处响起,闻声不见人。   众皆愕然,难道对方猜到他们意在三座河寨?   不过,除非对方在马背上泅水过河,一时未能威胁他们。   雷火箭又搭在荒月弓上。   龙鹰道:“大家一起射雷火箭,老博和老管来点火。”   第一座河寨,出现前方右岸。 第三章 功败垂成   第一枝投往河寨的雷火箭升上近五丈的高空,越过对方的外寨墙,然后往河寨中央的位置弯下去,离开众人的视野。   在众人期待下,河寨内看不见的某处传来连续两声爆响,接着一卷浓烟冒起,直上河寨上空。   此箭的成功,打响了今夜火焚河寨的头炮,拉开激战的序幕,令其行动暴露在敌人眼下,晓得烧毁七座箭楼乃声东击西之计,使龙鹰等藉之以奇袭敌寨的战筏,深陷险境。   若真的可攻其无备,令敌人乱成一圑,他们或有可乘之机,完成今夜的军事目标,但眼前形势与预料中有大落差,敌人不但有准备,且准确掌握到他们将于今夜发动,故成败变成五五之数。   唯一可恃者,是他们在敌人料想之外的战术和焚寨利器雷火箭,比的是速度,以快制快,在敌人截上他们前尽情破坏。   号角声从左方阴山高处传来,清晰嘹亮,音色变化,在传递他们不明白的讯息。   宇文朔、符太、虎义的雷火箭紧接射出。符太还是首次射雷火箭,略有失准,幸好虽射不进河寨去,仍射中对方的外寨墙,爆作两团烈火,点点火油附上寨墙燃烧起来,生出大团浓烟,展示雷火箭的威力。   宇文朔和虎义射出的雷火箭均成功投进寨内去,人叫马嘶之声,在寨墙后传来,因爆炸激溅的薄铁片,广及方圆三、四丈的范围,杀伤力强大。   划筏的剩下桑槐和容杰,两人的任务再非加速,而是令战筏走得慢一点,让四人有足够的时间,将焚寨的火势达至难以收拾的情况。   龙鹰不住射出雷火箭,箭箭命中内寨营账在处,心内却暗叫糟糕。   刚才从阴山传来的号角声,是战场上敌人唯一的传讯号角,显示敌人采取的是高地指挥的战术,由敌方的最高统帅,设指挥部于能总览整个河原战场的高处,指挥全军进退。假设那人是莫哥,凭他的经验、才智,没可能作不出正确的判断,辨别龙鹰一方从水路偷袭,非是陆路。一旦被敌人掌握他们的战术,余下的就看他们能否顶得住敌人的应变。例如着上游的大排筏掉头回来,截断他们的退路。   此时战筏来至西面首座河寨的背部,右岸豁然开阔;树木被砍伐一空,且火炬光熊熊,在插于岸边一排火炬映照下,战筏登时无所遁形。那种由暗转明,令人生出身陷险境的感觉。   河寨虽多处起火,却未陷乱局,后寨门大开下,以百计的狼军从寨内奔出,骤见龙鹰等人的战筏,所有箭手全体弯弓搭箭,朝他们射过来。较近者就将手上的长矛投至。   龙鹰等慌忙躲往筏央的档箭墙内。   “笃、笃”声响个不停,战筏向岸的一边,插满长箭、长矛。   不用吩咐,桑槐和容杰连忙加速划筏,呼息间将愈烧愈烈的河寨抛在右后方。   喊杀声随距离拉远转细,战筏重返两寨间的暗黑里去,众人却没分毫离开险境的感觉。   急射了这么一轮的雷火箭,毎人射出十箭以上,用足精神气劲,均感乏力,须回气。雷火箭可非一般箭矢。   此刻最精确的描述,是到了风眼去,这里表面似风平浪静,却是在大风暴核心宇文朔骇然道:“什么声音?”   车轮磨地的“吱吱”作响,于前方仍在半里外的第二座河寨传来。   符太色变道:“他奶奶的,是投石机,至少十多台。”   龙鹰当机立断,道:“我们仍贴岸而下,在抵达河寨后方前,能射多少箭就多少箭,过寨时改靠北岸,以避矢石。”   虎义苦笑道:“那只能靠鹰爷你了。”   其他人均不可能将沉重的雷火箭射那么远,亦欠龙鹰神乎其神的准绳。   龙鹰二话不说返回筏首,上游烟雾弥漫,还往这边扩散过来,令他稍感安慰。   雷火箭上弦。   符太为他点燃药引。   “飕”的一声,雷火箭满弦劲射,直攀天穹,然后往离战筏约百五丈下游的第二座河寨投去。   此箭实龙鹰能及的极限,贯足魔气,保证此箭非凡箭,爆开的是没人能明白的魔火。   马蹄声同时在右后方传来,显示大批狼军,正从第一座河寨处,策骑沿岸追来。一时间,众人没法明白这么做有何作用,时间亦不容他们思索或讨论。   龙鹰射出第二枝雷火箭时,“砰!砰!”之声在第二座河寨与大河间不绝如缕,眨眼间,十多个石弹越过河岸,朝他们投来,这是盲目投射,只一颗石弹击中战筏边缘,石弹撞凹筏木后,弹上挡箭墙,方反撞滚到水里去,整个战筏往右倾侧了少许,使他们尝到石弹惊人的撞击力,战筏绝捱不了数十个这样的石弹,先遭殃的肯定是不堪摧残的挡箭墙。   其他石弹散落战筏四周的河水去,激起浪花,更添兵凶战危、风雨飘摇的不安。   来前,既没人想过对方制成了投石机,更没想过投石机对河上行走的战筏,威胁力大至如斯。   龙鹰知道不妙,喝道:“对岸!”   博真、虎义、管轶夫和宇文朔,自觉地加入做划手,催筏急行,偏往对岸去。   龙鹰连续射出两箭,第二轮石弹驾到,落在右后方的水面,溅起的水花,看得他们惊心动魄。   火光映照。   忽尔间,战筏与第二座河寨间再无障碍,彼此看个一清二楚。   两排箭手立在岸边,拉弓射箭,一时箭如雨发,往战筏洒过来。他们后方的河寨冒起多股浓烟,看来破坏力有限,难对河寨形成毁灭性的打击。   岸旁箭手后,一排摆着十五台投石机,正调校角度,朝战筏瞄准。   龙鹰射出最后一枝雷火箭,只能投往对方的外寨墙,与符太退返挡箭墙内。   龙鹰蹲低避箭,再一阵力竭。   以往他从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因晓得可飞快回复过来,但经毛乌素沙丘区一役后,明白用罄至阴之气的后果,那时即使本身拥无穷尽的魔气,亦无所依附,跌倒后竟爬不起来,便不到他不量力而为。虽然,他有阴尽阳生的异能,但怎晓得能否再次灵光,第二次生效后,耗尽之时,将为当日可怕情况的重演,此想法令他不敢逞强。   符太蹲在他旁,道:“怎办?”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取河道中央,对岸有伏兵。”   划手急忙改向,无不生出深陷重围、如坠噩梦的惊怵感觉。   现时可恃者,是遥阔的河道,走在河中,两边的矢石均奈何不了他们。   然而,他们今夜的行动,战争目标尚未达半,打下的形势实难乐观。也明白过来,追来的蹄声,代表对方在岸边布防,阻止他们弃筏从陆路逃生。   他虽仍向着第三座河寨驶去,却知失去时机。   龙鹰问道:“还剩下多少雷火箭?”   虎义答道:“还有两箱半,约一百三十枝。”   龙鹰沉声道:“行动中止,只要能将剩下的雷火箭,带返营地,我们仍然未输。”   众人明白,今夜毁不掉所有河寨,敌人在大河南岸实力雄厚,又拥有投石机,控制河原者乃敌方而非他们,他们粗陋简略的河寨,能否抵御得住水陆各方面来的猛攻,就看他们防守的能耐。在这样的情况下,雷火箭起着关键作用。   符太道:“北岸或南岸?”   宇文朔提议道:“过第三座河寨十里后,登南岸绕个大弯回去。咦!何事?”   他见龙鹰脸色微变,知有事发生,忙问其故。   龙鹰弹起来道:“大批排筏正从下游逆水而来,准备以雷火箭迎敌。”   又道:“我们须共进退,容杰兄和桑槐兄负责扛箱子,筏子尽量靠往南岸。”   大河战云密布。   第三座河寨出现前方右岸处,灯火通明。却没传来人声马嘶,当是沉住气待他们上钩。   右边黑压压一大片,隐隐传来马蹄踏地的吵响,敌方正全力撒开包围网。如果他们闯不过第三座河寨那截河段,休说带走两箱雷火箭,连能否活着离开亦是问题。   决定生死的关键,就在可否闯过前方排筏的拦截。   敌人的部署思虑周详,置有两队筏队,分守东、西两端的河寨。   西寨的筏队,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赶往上游,与他们失诸交臂。   可是部署在东端第三座河寨的排筏队,一直按兵不动,到发觉龙鹰的战筏,出现在西端第一座河寨后,敌人针对性的反击发动了,中寨出动投石机,东寨则以排筏封锁河道,又收紧两岸的包围,以战筏为中心布下罗网。   如在东寨对面的河段被截,众人将失陷于重围里。在敌人早有防备下,能否借水遁,尚属未知之数。   龙鹰、符太、宇文朔、虎义四人卓立筏首,雷火箭上弦,博真和管轶夫,负责点火。   划筏的容杰、桑槐,则尽力使战筏慢下来,让龙鹰等可多射上两箭。   战筏朝敌人笔直流去,一看下,人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火炬光里,四百多丈外,三十个大排筏,分作前、中、后三重,每重十个,拦在河寨对正的河面,划手将桨不住探进水里去,力道掌握精确,恰好令排筏既不前进,又不随水漂退,凝定在河面上,组成筏阵。遥阔的大河,水道交通硬被分布有致的筏阵截断封锁,前无去路。   无数的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龙鹰脑际。   不知谁曾向他提起过,突厥狼军在今次南侵前,曾日夕训练水上功夫,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到现在得睹其合作无间的操筏之技,方醒觉过来,只恨悔之已晚。   毎筏约百人,个个身穿水靠,配备水刺等水内的攻击利器,显然无惧水底的硬仗。于最前排中间的排筏上,最瞩目者是“红翼鬼”参骨,水靠外仍披着红色披风,隔远可把他认出来。敌筏上战士的体型、气度,可知全属狼军里最精锐的金狼军。   两岸布满箭盾手,靠往任何一边,绝非明智之举,是自寻死路。排筏上各有箭手二十人,在盾阵后,人人弯弓搭箭,瞄准他们的战筏。   敌方总兵力达万人之众,这样的仗如何打?   投石机的影像浮现心湖。   原来符太听到河寨内传来制作投石机的声音,纯为敌人使诈,增添他们攻寨的急切性,事实上投石机早准备妥当。   当日他在狼山看了整天,未见过半台投石机,现时第二座河寨至少有十多台,性能良好,转动灵活,不可能是十天半月制造出来的东西,其来源大有机会与田上渊有关。   敌方的指挥者算无遗策,不论水战、陆战,均准备十足,令其应变灵活,当发觉他们从水路来袭,烧掉一座河寨,立即变阵,形成眼前遇上的死局。   唯一生路,是借水遁,可是若闯不过眼前一关,与陷身重围无异,己方不知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去。   宇文朔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喝道:“三门峡!”   龙鹰心念电转,向符太道:“设法弄断左边最外和后截木干的系索,那是我们活命的战木。”   他们的战筏,是由四个沙筏结合而成,让一根木干脱离,对整体影响不大。   除宇文朔和符太听得心领神会外,其他人一头雾水。   说话间,与敌方筏阵的距离拉近至三百五十丈。   形势愈趋危急。   龙鹰喝道:“全体到筏尾,宇文兄告诉兄弟们该怎么办。”   边说话,边往后退,来到两面挡箭墙中间处。   符太早一个侧翻,到了筏子左侧去,凭其“血手”,硬把系索抓为碎粉。   宇文朔与博真、管轶夫、虎义、桑槐、容杰,退往筏尾,由宇文朔授予机宜。   龙鹰则将两箱半装载雷火箭的箱子打开,以能达到最迅速的手法,将百多枝雷火箭于筏首处堆成个小山,又将用作点火的两坛猛火油,淋在雷火箭堆上。   由于距离尚远,他们的战筏还未进入敌方火炬映照的范围,故敌人虽看到他们动作频频,但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或许还以为他们给骇得魂飞魄散,阵脚大乱。   二百丈。   众人蹲在筏尾,符太抓着最后一条系着“活命木”的系索,只要稍用力道,“活命木”将与战筏分离。   此时人人晓得是要重施三门峡“水底战筏”之策,心有着落,只待龙鹰发令。   博真、虎义、桑槐、容杰、管轶夫取来在筏上备用的盾牌,以抵御敌箭。   龙鹰向宇文朔道:“我们给宝贝筏子加速,如何?”   宇文朔欣然道:“正有此意!”   两人坐言起行,同时发劲,齐往筏尾的水面双掌疾推。   “蓬!”   筏尾的河水爆起两股浪花,立令筏子动力遽增,他们用的力道异常巧妙,是平推而非打往水底去,产生如水面滑翔的巨力,否则所有人聚在筏尾,头轻尾重下,筏首高翘,使雷火箭倾倒过来,就大大不妙。   倏忽间,眨眼的工夫,战筏划破水面,于两边溅起高过人身的浪花,滑过百多丈的水面,与敌人拉近至六十多丈的距离。   漫空箭矢,从敌方的拦河敌阵洒过来,可是因算错筏子的速度,大部分射空,能及筏尾者,尽被盾牌挡着。   龙鹰和宇文朔再一次借掌力催筏后,龙鹰喝道:“去!”   符太运劲裂索,粗木干立即脱离战筏,随水漂流,此时符太早附在干头。   其他人哪敢迟疑,同时翻进河水里,抓着他们的活命木。   龙鹰最后一个离筏,下水前将燃着的火熠子,抛往雷火箭堆。 第四章 将错就错   逾一百三十枝雷火箭,二百多个火球,联合起来的威力有多大,龙鹰一方没人想过,也想象不到,遑论敌人。   龙鹰的火熠子准确无误地落在堆积似小山,隆起在筏首的雷火箭堆上,由于火球是易燃物,立即熊熊起火,烈焰冲上离筏面丈许的高度,一时尚未有动静,一如燃着篝火,箭枝的干身成了柴枝。   龙鹰在筏尾靠北的一角投河,双脚卯足魔劲猛撑一下,来个临别秋波,令本已有一泻千里之势的被弃战筏,产生往右旋的力度,当龙鹰入水的一刻,战筏再非往前直放,而是首尾不分的打着转,朝敌阵旋过去。其时双方距离不到三十丈,几是龙鹰入水,战筏已撞上对方前排首当其冲、有参骨坐镇的大排筏。   顺流水猛,加上宇文朔和龙鹰连手的二度发功催速,战筏一旦打着转,如陀螺般势难休止,更非人力能逆转,除非动力经连番剧烈碰撞,否则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消退。   筏旋再加火焰,浓烟如脱缰野马般往四面八方喷射,倍添威势。   在敌方筏阵上的火炬光照射下,战筏如从黑夜里扑出来、择人而噬的猛兽,血盆大口猛喷烟雾,声势汹汹的放流旋来,对方晓得不妙,却是无从闪躲。尚未想清楚,火筏的一角重重撞击参骨所在的大排筏。   包括参骨在内,全体狼军立足不稳,往北岸一方倾跌,撞击力令整个大排筏宛如没重量的浮萍般,打着转旋开去,猛撞在北面最接近的另一艘友筏去。   下一刻,战筏来到第二线的排筏阵前方,势如破竹。   十多枝长钩竿从敌筏探出,希望将战筏煞止。   这一刻的战筏,已烧着了筏央两边的挡箭墙,烈焰冲天,浓烟以旋转如龙卷风的方式急促扩散,大河中央方圆五十丈,尽被波及。   爆炸就在这一刻发生。   “轰!轰!轰!轰!轰!”   一时间其他所有声音全被没收了,只剩下如雷贯耳、连续不绝的“轰隆”。   战筏的左右挡箭墙化为火星、火屑,弹上高空。   整个战筏实时解体,组成的木干化为水面檑木,朝所有方向急滚,一些且给震得弹离河面。   爆炸核心处如盛放的烟花,烧着大串爆竹,不过规模大上百千倍,产生的震波,激得四周河水喷发上三、四丈的高空,随爆炸波而去的是大量毒烟、薄铁片,且是像龙卷风般往敌阵所在的大片河区扩散。   前后最接近的七、八个大排筏,本是气势如虹,阵容鼎盛,有拦河之威,此刻却如玩偶般硬给掀离河面,筏仰人翻,有若狂风扫落叶,剎那间七零八落,溃不成阵,筏上战士无一幸免坠进冰寒的河水里去。   较远的排筏全受波及和影响,不是被激浪抛掷于河面上,就是给在水面滚过来的“水檑”撞击,同时被毒烟吞噬。   以金狼军的本领,如此毒性薄弱的烟雾实难奈何他们,但确可障眼,且可令眼睛生痛,大大影响他们的应变能力。   敌人自顾不暇下,一时哪来能力去管水底内的事,更无从组织构想拦截龙鹰等于水中的艰巨任务。   龙鹰入水后,准确无误的追上活命木的干尾,两手前探,十指陷进干身逾寸,抓个结实,免去干体不住转动之忧。   事实上活命木早稳定下来,除符太以双脚夹着木朝前的一端,其他人都以手抓指陷的方法,挂附长达二丈的木体上。   活命木等于他们在三门峡闯关的“水底战筏”,成为将他们团结起来的宝贝,生死与共。   符太驾轻就熟的两手运劲,加上各人背弓带兵合起来的重量,带得活命木深潜往离水面达二十丈的河床,水的压力令人人耳鼓疼痛,幸而各人功力深厚,运转内劲,瞬即复常。   不过!众人武功参差,如龙鹰、符太和宇文朔,精擅内呼吸,可长时间潜行水底,区区一里、半里,不成问题。博真、虎义和管轶夫,亦具长时间闭气之能,可是功力逊上一、二筹的容杰和桑槐,在深水之下,顶多能捱上一盏热茶的工夫,便不得不到水面换气。幸好通过活命木总揽众兄弟情况的龙鹰,已从各人真气的波动,掌握情况。   龙鹰藉木传讯,知会打头阵的符太。   有了三门峡的水底经验,符太立即醒悟,就在筏头触底的剎那,符太两手按往河床,活命木立即往上翘起。   此时轮到龙鹰双足踩上河床实地,双脚魔气爆发,来个水内弹射,活命木仿如会飞的大鱼,从深水处斜斜冲上水面,蓦地里,符太已离开水面,活命木才再往水面拍下去。   就在此刻,活命木搭载的八个人,一起目击战筏在敌阵中央处激爆的盛况。   敌阵已破,再没有能力阻止他们闯过死关,即使对方高手力能拦截,却须先应付符太最能在水里发挥威力的“血手”。   下游离第三座河寨两里处的大河南岸,伏着他们八个人,都是筋疲力尽,急待回气。   突围到这里来,非是顺风顺水,而是不断受对方水内能手的攻击,全赖打前阵的符太“血手”逞威,令挡者披靡,龙鹰又寻空觑隙的屡施弹射,才成功逸离水下的重围。   以当时河面的情况,筏上的敌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有效的水下拦截,唯一能解释当时情况的,是这批敌人早潜伏筏阵的另一边,防止他们借顺水之势遁逃。   想及此点,人人心呼庆幸,若没有雷火箭,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未能将雷火箭带回去作守阵之用,可是在刚才生死悬于一发的关口,其他计算只好全撇往一旁。   号角声从北岸阴山高处鸣响,又在调兵遣将。   连最不在意的符太,也现出犹有余悸、不敢小觑的神色。   龙鹰在浅滩坐起来,竖耳聆听。   凭魔种异于凡常的特性,他最早回复过来。   博真双手双脚摊在湿泥上,成“大”字形,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寻宝舒服多了。”   他肩头给敌人水刺挑中,衣服破裂,深可见骨,此时虽已止血,伤口仍令人触目惊心,博真却不以为意,像给蚊子叮了一口般不碍事。   活命木载来的八个人,人人多少受了点内伤、外创,如非集中胜分散,肯定他们里有人没命到这里来呼吸河风。   宇文朔两手撑后,勉力坐起,朝河寨方向遥望,道:“烟散哩!河寨的大火被救熄了。”   符太冷哼道:“西寨肯定完蛋,中寨则只烧掉半边墙、几个营账。我们今晚不住将目标调低,先是三座河寨,接着是抬两箱雷火箭走,现在则连家都可能回不去了。”   虎义是第二个坐起来的人,道:“竟没人追来。”   桑槐道:“追来不但徒劳无功,还多此一举,敌人只须将我们的河阵重重包围,不到我们不去硬闯,那时收拾我们方是上策。”   符太从浅滩弹起来,舒展筋骨,向龙鹰问道:“有感应吗?”   龙鹰朝仍躺在身边的桑槐道:“希望老兄没将卷烟随身带着。”   桑槐微笑道:“明知很大机会落水,怎会这么蠢?”   龙鹰这才答符太,悠然道:“是否达致目标,现时言之尚早。”   接着仰观夜空,淡然自若道:“离天亮有个半时辰,足够我们干很多事。”   符太坚持道:“有感应吗?”   龙鹰答道:“一众兄弟的精神波动,非常强大,显然成功粉碎敌人从大河来的强攻。现在敌人并没有停下来,正调军遣将,策动对河阵的攻打。不过他们亦非铁铸的,怎都要稍作休息,故此天明前理该不会发动。”   又道:“我没立即答你,因需一点时间,将灵觉提升。”   宇文朔道:“‘道心种魔大法’果然不同凡响。”   管轶夫坐将起来,见人人脸露关注之色的瞧他,笑道:“放心,我的内伤早好了,赖的正是鹰爷的‘种魔大法’。如只凭己力去疗伤,可能到现在仍爬不起来,又或旧伤复发,此刻却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强大。当日鹰爷不住将魔气送入我经脉内,惟恐不够,那种感觉怎都形容不了,除兄弟之情外,还充盈勃勃生机,使我晓得绝不会一命呜呼。”   龙鹰奇道:“老哥当时不是昏迷了?”   管轶夫道:“是半昏迷,部分脑袋仍然清醒,只是失去手脚的感觉。”   桑槐和容杰先后坐起来,后者道:“还有多少休息的时间?我看老博最不济,没一个半个时辰,肯定爬不起来。”   博真叹道:“小容你真不是明白人,我现在不是休息,而是在享受劫后余生无与伦比的感觉。老子回到战场来,追求的正是这么的剎那光景,清楚享受到活着的滋味,明白生命的难能可贵。”   虎义喝道:“说得好!想起我们三大暴发户花天酒地时,浑浑噩噩的,似造梦多过活着,现在方是有血有肉,且心里充满恐惧,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纯为害怕不知天亮后,敌人有何手段。”   桑槐讶道:“老虎竟然害怕?”   虎义苦笑道:“我担心自己的兄弟。”   众人沉默下去。   符太在滩岸边的一块大石坐下,道:“今晚我们方见识到莫哥的真功夫,确名不虚传。”   龙鹰深有同感,正因敌人今夜高明的应变,令人人生出惧意。符太惨中莫哥惑敌之计,感受当然更刻骨铭心。   淡淡道:“但他犯了个错误。”   宇文朔愕然道:“在何处犯错?”   龙鹰哑然失笑,道:“这个错误,他尚未犯,只是即将犯。”   博真终肯坐起来,抓头道:“未犯的错,怎算犯错?”   符太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对吗?”   河水不住冲上岸滩,拍打他们的身体,温柔可亲,河风徐徐吹来,于此激战后的时刻,周遭似特别宁静。   宇文朔点头道:“太少这句话,令我在暗黑里见到一线曙光,正因我不明所以,恰证明了鹰爷的想法与众有别,非我等凡人能想象。”   龙鹰道:“宇文兄绝非凡人,若没有你一句‘三门峡’,我们可能已命丧大河。”   符太不耐烦的道:“还不说!”   他们现在是边说话,边休息,一举两得。   龙鹰道:“换过你们任何人代替莫哥的位置,亦要犯同一错误,分别在你们是明知故犯,莫哥却自以为机会难逢。”   桑槐笑道:“仍不脱卖关子的本色,不过确充满吊胃口的趣味。”   龙鹰向符太道:“想到了吗?”   符太骂道:“你奶奶的!想到就不用问你。技术究在何处?”   龙鹰道:“莫哥虽然没有告诉我们他会怎么办,但眼前马不停蹄的兵力调动,不啻亲口知会我等,他将于天亮前全力攻打我们的河阵,好将我们逼出来。”   稍顿,接下去道:“我所谓的机会难逢,于莫哥来说,就是清楚我们不在河阵内,等于我军被断成首尾难顾的两截,让他可分头应付,击溃我们任何一方,他便稳操胜券,还赢得无比的声誉。”   宇文朔同意道:“鹰爷没说错,换过我是莫哥,定采此手段,却怎么想,也想不到有什么明知故犯的地方。”   虎义拍腿道:“我明白哩!”   符太讶道:“老虎明白了什么?”   桑槐道:“老虎明白的,是莫哥将犯之错,就是低估了我们河阵的防御力。”   博真精神大振,道:“对!”   龙鹰插言道:“宇文兄想不到,是因对我们认识始终限于过去的几个月。太少想不到,因即使大家转战千里,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人独闯,且对一众兄弟漠不关心,到现在才改变过来。”   符太牙痒痒的道:“你这小子乘机糗我。”   龙鹰道:“是说事实。”   接着向宇文朔道:“为了在绝境里打出血路,自远征开始的一刻,各兄弟人人处于精进励行的状态,战场成为他们的练武场,行军等于你老哥的苦行,最难得是团结和彼此间的默契,故虽只区区数百人,却如无坚不摧的利器。”   “怀朴和伏民,乃战场上的绝配。若是冲锋陷阵,多我们八个人,或少我们八个人,分别确非常大。但若只死守一隅之地,又能结木为阵,凭河而战,肯定可守得稳如铁桶。唯一可虑者,是对方的投石机,可造成对河阵最大的威胁。”   众人回复神采,眼睛芒光烁闪,静心聆听,因熟知龙鹰性情,晓得他胸有成竹。   容杰沉吟道:“由敌人河寨到我们的河阵去,有二十至三十里远,且河道纵横,路并不容易走。”   博真道:“用排筏从水道送去,顶多一天工夫。”   虎义道:“仍需时间安置到攻击点,依我看,最快也要第11个早上,投石机方能运作,投进攻打河阵的行动去。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够我们做很多事。”   符太道:“看来大家都没有归家之意,甚合老子心意。”   博真兜他一眼,哂道:“还用说吗?赶回家等于给老莫牵着鼻子走,正中他下怀。”   管轶夫叹道:“他们不但低估河阵的兄弟,更低估了我们。”   桑槐提醒道:“万勿轻敌!”   符太道:“休息够了吗?足半个时辰哩!天亮前,怎都要杀几个人来泄口气。”   众人齐朝龙鹰瞧去。   龙鹰道:“想先请教各位大哥一件事,如你是莫哥,会否在河寨上防我们一手?”   宇文朔道:“凭早前与莫哥交手的痛苦经验,他绝不会有此疏忽。”   龙鹰道:“既然如此,那他若要封锁河阵水陆两面的交通,就必须调动山寨的狼军,渡河作战。对吗?”   以符太的胆大包天,亦为之色变,失声道:“我的娘!你竟要攻打狼寨?” 第五章 山中秘径   龙鹰提出令一向好勇斗狠的符太闻之色变的攻狼寨之计,是基于一个除他本人外,没人晓得的经验和想法。   表面看,设在狼山他们戏称为狼寨的山寨,难攻度在任何一座河寨千百倍之上,差些儿可直追拿达斯要塞,而正如拿达斯要塞有地下河此一破绽,龙鹰亦晓得看似陡峭笔削的猛狼石,全无通路的山上,实有通幽之径,否则魔种不可能指导他的凡躯,藏身于猛狼石下的岩隙老树之间。   当日他曾告知众兄弟其时居高临下,俯瞰默啜登上祭坛的情况,但肯定没人深思个中涵义,就是他怎可能置身于能刺杀默啜的位置,那是绝不容许的。   魔种或许无所不能,至少神通广大,但始终受限于龙鹰的常人之躯,不可能沿岸奔驰的进入突厥狼军势力笼罩的范围,大模厮样而不被发现。   故此,必有一条可避过狼军哨岗眼线的秘道。   狼寨在处,就是祭坛的位置,处狼山东缘,背倚猛狼石,从西边俯瞰后套河原的西北角。论险要,三座互相呼应的河寨,方能勉强抵得上一座狼寨,这还是指有狼寨于西崖隔河呼应的形势言之。而狼寨即使没有三座河寨,本身仍能凭地势上居高的优越,前有大河之险,固似金汤。   隔远望去,此时的狼寨仍然灯火通明,任何人若接近狼寨,定成其箭靶。于寨上滚下檑木,任你千军万马,只余捱撞的份儿。更不要说狼寨可能拥有投石机。石弹尽管击不中敌人,然而从斜坡滚下来,直滚进大河去,其杀伤力可想而知。   河套平原的河段,自南而北,在狼山前分流,一北一南的折向东行,至抵达吕梁山,是大河相对平缓的水程,处处均可以木筏安渡遥阔的河流,但都及不上狼寨面对的河段,河面虽更开阔,水流却缓和多了,兼且狼山和阴山间,有往来南北的捷道,狼寨正是扼守此咽喉地带的要塞。   狼寨内有祭坛,成了狼军的圣地,如被攻陷,祭坛等于落入龙鹰手上,精神和士气上的打击,不容小觑。   以这些条件作比较,奇袭河寨似乎轻易多了,绝对可以一试,但在领教过莫哥昨晚的老谋深算、无有遗漏的应对之术,攻打河寨只会再一次踩进敌人的陷讲布局去。   余下的两座河寨,四通八达,他们根本没可能有可乘之隙。唯一能隐藏的,是逆河潜近,然而那亦正是敌人全神监察的高危区。河套区大河的水并不黄浊,那是折往南流经黄土高原的事,在敌人全神贯注下,水内任何异动,均难瞒过对方。   只要河寨留下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兵力,便有足够反击的实力。   在所有想法外,龙鹰还有个关键性的考虑。   经昨夜之役,他是有点给莫哥打怕了,其他兄弟亦必有同感。若默啜来时,河阵仍被莫哥压至动弹不得,他们则无家可归,东窜西逃,莫哥等于立下大功,必得默啜赞赏。如默啜将指挥交托莫哥,以他灵活的调度,加上金狼军在他的领导下如臂使指,他们极可能输掉这场大唐和突厥的总决战,也将大唐的天下赔进去。   可是,如能攻下狼寨,夺得祭坛,默啜不将莫哥处决,已是莫哥天大的幸运,遑论让他指挥作战。   所以,决定成败的关键,就在眼前。   八人泅水渡河,登陆北岸。   他们迅速离开河岸,朝阴山走,来到一处山内高地,可窥见三座河寨在处的大截河道。   最远的一座,几被烈火夷为平地,仍在冒烟。中寨大致完整,火早救熄,面河的寨墙塌了十多廿丈一截,成绩超乎众人期待,可见龙鹰“魔焰”的厉害,能以倍数增添雷火箭的威力。最接近的东寨夷然无损,与中寨同样的活动频繁,这个可从火炬光移动,掌握端倪。   不住有排筏离开两寨的后方,逆流缓上,逸离他们的视野。   离天明仅余半个时辰,现时即使他们回到河原,再全力奔驰,又假设顺风顺水,仍不可能在日出前返回河阵。   号角从狼寨的方向,间歇地传来,令后套西北角的河原区,战云笼罩。   众人仍弄不清楚龙鹰攻狼寨的大计,事实上龙鹰心里也没谱儿。   龙鹰道:“前方半里这边岸一个高岗上,设有敌人哨兵,我们只能绕过靠岸的一列山脉,从其另一边觅路往西。”   符太道:“何不奇袭对方的哨站?”   龙鹰道:“现在我们有弓无箭,武器只得轻便的马刀,而即使成功在不惊动其他敌人下,拔掉敌哨,由此到狼山,处处岗哨,一旦露出行藏,只有掉头走一途,所花的气力,立即报销,并不明智。”   博真道:“可是阴山是深山巨岭,黑夜入山,最易迷路,尚要攀高落低,恐怕走两天两夜仍未能抵阴山的西端。阴山外还有狼山,都不好走路。”   他说出众人心里的疑惑。   不论他们对龙鹰如何信心十足,此刻亦为不能改移的现实动摇。犹如在一个无窗无门密封的石室内,你告诉他们有个出口,他们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你的虚言?   龙鹰深心处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奇异感觉,隐隐里,他晓得若元神般虚无缥缈的魔种,向他传来讯息,使他晓得走对了路。   龙鹰道:“小弟此招是‘仙人指路’的变招,叫‘魔种带路’。”   博真一呆道:“你不就是魔种吗?”   龙鹰道:“精确点说,小弟只是魔种于魔界和人界间的连接者,隔界如隔山,我必须让魔种出来主事,方能解决眼前路不通行的大难题。虽然没时间详细解释,但肯定有这么的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径,可使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往狼寨后的崖壁,当日魔种就是这般的弄小弟到那里去。”   众人愈听愈糊涂,解答旧疑问后,又生新的疑问。   符太斩钉截铁道:“少有见你说得如此不清不楚的。好哩!我们现在该如何入手?”   龙鹰暗忖但愿自己真的清楚,当然不可以说出来。道:“首先,将所有有点斤两的东西,全放到小弟身上来,我就是负重的骆驼,令我走得愈慢愈好,你们则尽量轻便敏捷。”   博真兴致大增的道:“那即是说,你要背四张弓和八把马刀。”   容杰道:“要将这些东西扎成一团后,再绑在你背上才成。不过,加起来只得二百来斤,怕难对可将接天轰舞得像风车般转的你,构成任何影响。”   符太哑然笑道:“总好过只背二十多斤的荒月弓。时间无多,再研究下去,天亮我们仍在这里继续研究。兄弟们,动手办事。”   各人纷纷解弓除刀,由最擅卷烟的桑槐取来缠腰的牛筋索,负责缚扎。   宇文朔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说清楚点,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   符太插言道:“简言之,就是魔种上身,令他可寻回通往猛狼石的秘径捷道,上身后他连天王老子都忘掉,六亲不认,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可追失他。”   宇文朔道:“既然如此,可找些更有效的方法,例如采摘野花,放在身上,凭气味我们便不致追失。”   博真大力一拍宇文朔,道:“还是朔爷最清醒,这么直截了当的方法,我们偏他娘的想不到,就这么办。待我们这里最擅采花的淫贼,立即出动。太少!”   符太给他算了一着,摇头苦笑,却真的采花去了。   桑槐将扎成一大捆的弓和刀,安放到龙鹰背上,又以索子绑在他身上,确相当累赘不便。   众人看得笑弯了腰。   符太回来了,将一袋花挂到龙鹰腰带去。道:“算我们走运,刚才我嗅到姜花的气味,寻过去,果然在一个山涧处寻到大片的姜花田,保证其香可远传数里。”   龙鹰一呆道:“姜花?”   符太道:“有何好奇怪的?”   龙鹰道:“他奶奶的!这个香味似唤回我当日某部分的回忆,就让我寻狼之旅,由这道姜花涧开始。”   龙鹰背着重甸甸的大包裹,沿河涧朝山内深进,脚踏的就是涧内冒起的奇岩怪石,起步时还只是条小溪流,走了一阵子,发觉溪涧变成从山上流下来的涧瀑,疑无路处,别有洞天。愈深入,愈往上攀,景色愈奇。   此时天已发亮,周遭景物渐转清晰。   涧瀑水流量不大,只在山势陡然升高处,方形成挂帘般的水瀑,仿似从阴山某高处由老天爷铺砌出来参差不等的长阶,层层下跌,本身已是攀山越岭的秘密捷径。   龙鹰隐隐感到走对了路,以现时的情况言之,他领众人逃至这位置,于此河段渡河,均该是魔种暗里主事,只是他不自觉。   符太等七人紧追在他后方,不敢怠慢,怕他忽然魔种上身,晋入异乎寻常的状态,攀爬如飞,那就糟糕至极。   随着不住的深进,与瀑涧伴生的各种奇特景观,层出不穷,四周林木愈见茂盛葱苍,时有峭壁对峙,壁上纠扎古树,蔚为奇观,奇木异花从石隙里长出来,盘根错节,无奇不有。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天地,龙鹰的心神逐渐退藏收敛,却又不像以前般失去意识,而是处于介乎醒与不醒间的状态,感觉迷人。   他完全不用脑袋去思索,每个动作发乎天然,一攀一跳,无不恰到好处,是在那个环境下的最佳选择。   后方诸人有样学样,也无庸思考,看他怎么办便成。   数次眼看无路,岂知龙鹰一个转身,柳暗花明,走出前路。   忽然瀑涧已尽,龙鹰仍没停留的往上攀。   此截登峰之路,亦是自入山后对各人最大的挑战。   激战竟夜后,仅休息半个时辰,远未及平常状态,走到这里,太阳已过中天,朝西走了小段路,众人于此猿猱难攀的深山秘涧,花逾三个时辰,依猜估,在这隔离人世的雄山绝岭所走的路程,及不上在河原上的一半,即是仍未越过首座被焚河寨的位置,说没失掉点对龙鹰的信心,是不合常情。现在龙鹰更朝高处闯,往上瞧去,群峰耸峙,绝不像可直通狼山的秘径,只恨此刻骑上虎背,龙鹰不罢休,他们亦无别的选项,惟有舍命陪君子,与“魔种上身”的龙鹰一起发疯。其他一切,抛开不理。   众人的心情,和龙鹰截然迥异。   他此时仍处于知与不知之间的异态,既神通广大,又似思感收窄至脑壳内,只能晓得及身之事,忘掉了在干什么,又若朝某一清楚分明的目标不住挺进。   一路上来,均沿着延绵数里的瀑涧走,没有障碍,到此瀑涧已尽,不得不往山走,于没有人到过的峰峦绝处,林树阻路,本该障碍重重,可是自然而然便走出一条路来,显然在不久前有人曾走过,硬以身体碰撞出一条山路来,脚踏处还有折断的树木干枝。以铁铮铮的事实,证明龙鹰走在自己的旧路上。   紧追其后的符太亦发现异样处,喜出望外,向后方一串追来的兄弟喝道:“真的走对了。”   其他人仍不明所以,不过符太既有此评,自有理据。   符太说毕紧贴龙鹰身后,忽发觉山势转平,下一刻已冲出林树外,来到一个悬岸尽端处。   对面崖壁高起,群峰断路,不要说秘径,连去路也付诸阙如。   符太心中唤娘时,龙鹰跃离崖端,消没在崖下视野不及处。   符太直扑崖缘,朝下瞧去,见龙鹰正连着大包裹往下掉。   崖缘下二十丈许处,神迹般摆着个宽窄若十五、十六丈不等、清碧深邃的大潭。   大潭四周山高谷深,瀑泉争鸣,树木蔽日,怪石嶙胸,又是秘不可测。   “蓬!”   龙鹰破开潭面,粉碎了倒映潭内的山色,溅起激上半空的浪花水珠,没入湖内深处。   符太想到一事,心呼不妙,狂喝道:“勿犹豫,跳下去!”   说话前,双脚猛撑崖边,加强投潭的力道,笔直插下。   符太破水入湖。   其他人得符太提醒,岂敢迟疑,一个接一个,全离崖投潭。   符太入水后,刚好捕捉到龙鹰的背影,没入湖内一处暗影里,心呼侥幸。   湖底秘径,是唯一的答案。   深山穷谷绝处,恰为出口所在。   符太不由佩服龙鹰的先见之明,更可能是“魔种”之明,此时任何花香均不起作用,人入水后,嗅觉立被废掉武功,可是龙鹰背着的沉重包裹,却大幅拖慢他在水内移动的能力。否则符太刚才的迟疑,瞧清楚、想清楚才跳下去,那么的一步之差,以龙鹰在水内灵活如鱼的迅捷,肯定符太入水前,已从湖底秘径消失个无影无踪。   要遍搜这么大面积的湖底,找得到怕亦缺乏进入的勇气。   此刻却不到符太选择犹豫。   符太向搞得湖面水花四溅、先后落水的一众兄弟,打手势着他们跟从。   众人见不到龙鹰的踪影,对情况生出模糊的轮廓,慌忙随之。   符太游鱼般往目标位置潜去,离开尚有五、六丈,已感湖底存在着一股缓慢,但坚定地移动的暗流。   符太清楚此时的大忌,是想清想楚,猛一咬牙,示范似的投进暗流去。   一股表面难以觉察,实则几近无可抗拒的力道,扯着他朝目标暗影投去。   念头刚起,符太已置身于湖底不知通往何处去的深洞内,身不由己的随水疾去,除了运功保护身体外,再没法为自己作主。   片刻后,七个人全体进入湖洞,水流得多快,他们便有多快,追着龙鹰去了。 第六章 攻寨大计   众人尚未有想清楚自身处境的时间,在完全迷失了方向下,被一泻千里的急流,带得往暗无天日的山底岩洞,在不到大半盏热茶的短时间,越过以里计的距离。   众人除运功护体外,还可以做的,是保持身体与水流平行,以免因翻滚不休致碰撞受伤,同时手往前伸,作前线探子。   水洞出奇地畅顺,该是日子有功,在泻下湖水的长期冲刷下,磨掉了洞壁岩巉不平的棱角利边。身体失去了重量,仿如在绝对的暗黑里自由滑翔飞行,只要压得住对幽闭的恐惧,感觉实在非常棒。   前方现出一点光蒙,旋即芒光渐盛。   下一刻,符太第一个完成壮举,给水举上水面,还要随流而去时,龙鹰的手探过来,将他拉离水流。   源于山上深潭的湖水,朝西奔泻四、五里后,于此离狼山不到半里的山中高地冒出地面,形成另一个只有母潭五分之一大小的山中潭,至湖的西南边潭水往下泻溢逾丈成激水,自此水流层层跌落,相激溅起水花雪涛,形成连串水瀑,轰声如雷。   溅起的水花,在往下落去的太阳映照下,如碎玉摧冰,晶莹透澈。   众人在最高一层的水潭,于潭的西缘各自觅得舒适的奇岩怪石坐下,欣赏着水流朝下流泻险峻雄奇的旅程。   心里那种九死一生,最后逃出生天的写意和满足,于山穷水尽疑无路处,打出活路的动人感觉,绝非任何言词可形容其万一。   除迭迭低去的水流外,周遭尽为高插上天的悬崖峭壁、原始植被,尤显得后方的一泓清潭,惹人喜爱,周遭的环境倒映潭中,湖光山色,令人迷醉。   符太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叹道:“现在离日落尚有个许时辰,我们还要走多远的路,才抵达狼寨?”   龙鹰用手比比前方,道:“在我们看不到的下方,水瀑一分为三。左边的瀑流,折东而落,最后从猛狼石南面泻下,形成飞瀑,也是狼寨立寨其地的主因。立寨岂可无水?”   桑槐大喜道:“如此只要我们沿水瀑往下走,将似下梯阶般直接走进狼寨去?”   龙鹰欣然道:“禀上桑槐大哥,正是如此。当日小弟就是这般的潜往猛狼石的崖壁去。”   又道:“依我猜估,小半个时辰,我们可抵达狼寨。”   宇文朔道:“我们尚有半个时辰,回气休息。”   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鹰爷是如何醒过来的?”   龙鹰叹道:“是错有错着,背上的包裹不知碰上什么,将我震醒过来,否则背着大包东西从水瀑落往狼寨,天才晓得有何后果。”   管轶夫道:“怎么会呢?当日你能从水瀑缘壁藏在猛狼石下,笑纳默啜的奉献和拜祭,今次当然可以如法施为。”   龙鹰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今次的情况是不上不下,说是由魔种主事吗?并非这样子,因我仍然晓得与身体有关的事,例如踏的是石头还是涧水,但又模模糊糊,如在醒不过来的梦里,会否糊涂至随水掉往狼寨,老天爷方清楚。”   符太道:“至少比起一无所知,是个进步。对吗?”   龙鹰颔首认同,伸展手足。   符太讶道:“老博!平时这么爱说话,为何这刻不发一言?”   博真仍凝望水瀑层层下跌所形成的水阶,道:“老子正享受眼前的感觉。”   虎义笑道:“自寻得宝藏后,大个子整天嚷着感觉。”   博真欣然道:“在寻得宝墓的剎那,我豁然而悟,人生追求的,正是不同的感觉,而在诸般感觉里,最动人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将你完全攫抓,忘掉一切。”   桑槐问道:“现在又是怎么样的一番感受?”   博真答道:“现在的感觉,是刚才感觉的延续,当从高崖跳潭的一刻,有种从所有经历、负担和忧虑解放出来的痛快,无人无我,下一刻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你已豁出去,不能回头。”   龙鹰深有同感,博真的话,勾起他对无回峡的记忆,当与万俟姬纯连着筏子,冲出百丈高崖往下掉,正是博真刚描述的情况。   众人沉默下来,心里咀嚼博真的说话。   符太沉吟道:“我们现在是否该转而追求攻下狼寨那一刻的感觉?”   宇文朔道:“这么难得才寻到此处来,攻寨有望,我们必须谨慎行事,机会只有一次。”   容杰道:“我们何不想想,在怎样的情况下,我们将功亏一篑?”   人人动容。   桑槐赞道:“小容这个思考的方式,别开生面,非常实用,是实事求是。”   管轶夫道:“我会说,假设莫哥在寨内,我们将以失败告终。”   虎义道:“即使没有莫哥,假设狼寨的兵力在一千人以上,我们势难得逞。即使对方非是金狼军,而是老弱残兵,怎都可捱至己军来救。”   容杰苦笑道:“如果是金狼军,一百人足可顶我们好一阵子。”   龙鹰微笑道:“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敌人尚未攻打我们的河阵。”   宇文朔一怔道:“这表示昨夜为应付我们,敌人已倾巢而出,故无力于接着的早晨,再发动另一场战争。依此推算,敌方现时在后套的总兵力,该在一万五千人到二万人之间。”   容杰同意道:“合理!”   宇文朔续道:“可是为阻截我们返河阵去,对方却不能歇下来,一边在河阵四方布围,另一边则封锁河寨和山寨以东的交通,同时将投石机运往至可攻击河阵的位置,忙足一天。”   虎义道:“大河这么宽,敌人如何防我们偷潜回去?”   桑槐道:“他们只须由河寨至河阵这段河道,沿途于两岸设置岗哨,再加巡筏,如负责的是人人武功高强的金狼军,我们八个人于水底潜游,在阳光充沛的大白天,定难瞒过他们耳目。晚上则以火炬照明,除非我们不用冒出水面换气,否则必败露行藏。”   由东端的敌方河寨,至西面东岸的河阵,等于整个河湾,以水程计超过三十里,除龙鹰一人外,没人可以在水底耽这么久。   容杰道:“让我们成功返河阵又如何,结果仍没有分别。”   符太嘿嘿笑道:“当然有分别,只因我们岔远了。换言之,就是莫哥要保持优势,此刻该仍是倾巢出动,狼寨空虚。今夜还要争取时间休息,以在明早全面进攻河阵,免得夜长梦多。他奶奶的!请鹰爷择时!”   龙鹰欣然道:“攻寨的成败,系乎三大因素。首先,是能否以快制慢,攻敌一个猝不及防,措手不及。由于敌我两方实力悬殊,故我们须挑选敌方最脆弱的时刻发动,避其强,取其弱,凡此种种,均非如现在般的纸上谈兵办得来。”   宇文朔问道:“敢问第二个因素?”   龙鹰悠然道:“第11个因素,就是夺寨的同时,须处理敌方回头施援的部队,只要其中有几个与参骨同级数的高手,我们的夺寨势变为自投罗网。”   他的话无可反驳,除非守狼寨的,全是斗志不强、战斗力弱、被强逼做兵奴的外族人,否则怎都有一番激战。狼寨下的西岸,对面就是河阵,故成敌人重要据点,必有高手重兵,随时渡河攻阵。如发觉后方狼寨出现异常情况,掉头赶上山坡,不用半刻时间可抵寨,那时将轮到龙鹰等有难。   龙鹰续道:“第三个因素,是如何保持战果,至乎进一步扩大。”   符太道:“当然是河阵的兄弟,全转移至狼寨来,那这场仗胜负已定,惟看我们可收割多少敌人的首级。”   容杰道:“要完成三大目标,立在猛狼石上审度形势变化,掌握最佳时机便成。”   众人齐声喝好。   桑槐像首次认识他般,讶道:“原来小容这么聪明。”   容杰洒然道:“各位大哥有所不知,刚才我在水洞内,差些儿气绝,忽然间,脑袋内充塞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包括很多早已遗忘的记忆,例如第一次和女人相好,那是在草原的一个营账内,就于此时,忽然冒上后面的小潭,呼吸救命的一口气,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感觉一新。对!是感觉!”   最后两句,是向博真说的。   容杰续道:“那种感觉像挣脱了以前的束缚,脑筋不受控制的驰想,想到很多平时没想过的东西。”   虎义道:“这该叫开窍。”   容杰不迭点头道:“正是这样子。”   桑槐喃喃道:“缺气原来有此奇效。”   符太笑道:“大个子也给开窍了,故少了很多话,因晓得是废话。哈!趁天尚未全黑,是否应赶点路?”   星夜下,众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瀑头,从侧攀上猛狼石,伏身于猛狼石的岩石堆里,俯瞰猛狼石脚下的狼寨,寨外斜坡、大河和隔岸的河阵,一览无遗。   眼睛遥扫,个个心呼好险。   河阵对岸固是灯火通明,火炬处处,南岸河原,亦火光点点,将河阵重重围困,显示敌人完成了对河阵的封锁,是压着来狂攻猛打。   投石机均已到位,部置在河阵的东面,分成三组,每组约十部投石机,一旦发动,河阵任何一个时间,均遭投石机不间断的远轰,形势之劣,可想而知。   河阵也没令他们失望。   时间不容河阵的兄弟建立木寨,他们就把筏子迭高,五个一迭的,置于四周,形成阻挡敌骑冲击和避箭的坚固障碍物,高逾腰腹。   最妙是于六丈见方的河阵中央处,搭建起沙筏加大排筏的避难所,三排迭高的沙筏,其上盖着四个大排筏,只要躲进筏营里,可避矢石。由于筏营比外围的矮筏墙加多了两个沙筏,也高出三尺多,本身遂可作为御敌的高台,大幅增强外围的防御力。   四个大排筏,当然来自敌方。   可想象前夜敌方的大排筏驶至河阵,遇上己方兄弟的伏袭,二百多张弩机骤然发动,射得对方筏仰人翻。敌人慌忙跳水逃生时,被他们将弃下的排筏据为己有。   这边岸的情况更动魄惊心。   敌人正驱使兵奴重建箭楼,七座已完成其三,另四座在赶建里,看来今晚可全部完成,等于他们没烧过箭楼。   箭楼属狼寨的寨外防御,守狼寨的第一道防线,紧扼渡河区域,在河原大战里,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二十座投石机,从狼寨移往箭楼间和两边去,排成阵的对着另一边河岸。   河面宽达四百丈至五百丈,投石机弹出的石弹,能否远及河阵,是个疑问。可是,若河阵的兄弟被逼跳水逃生,又或闯往这边岸来,将成活的石靶。   须知如自家兄弟被逼投水,那河阵肯定已被敌人占领,为躲避追杀者劲箭,不得不离岸游往河道中央的位置,那时投石机将有可用武之地。   二十多个大排筏,系于岸边,只要一声令下,狼军可登筏渡河,攻打河阵。今次有备而去,绝不重演前夜的情况。   莫哥今早不匆匆发动,乃明智之举,欲速反不达,怎似如现在般,万事就绪,只欠一个命令。   沿岸处竖立三组营账,每组约三十座,提供战士休息睡觉的方便。   敌人的战马集中往对岸的河原区,此理所当然,因这边岸为山区,多林树,少牧草。且不论攻打河阵、追杀龙鹰等被隔离者,又或接应默啜撤退的大军,在在需马。故此原本在狼寨内的战马,全被送往对岸。   狼寨中门大开,敌人进进出出,多为将物资送往下方营地。   寨内的兵奴,大多到了对岸负责搬运、后勤的工作,留守寨内的狼军,眼所见只六十至七十人,在墙头和沿墙头的四座箭楼瞭望守卫。寨内后方的营地,不见人踪。   狼寨只有一重寨墙,皆因已足够有余。墙头上堆满檑木,抛几根滚下斜坡,千军万马也要溃不成军。   符太道:“下面的肯定不是金狼军,有人见到莫哥吗?”   龙鹰答道:“在最右边箭楼靠河一方的位置,和他在一起的,还有‘红翼鬼’参骨,他的红披风特别碍眼,现时正和莫哥说话的,是‘残狼’燕拔。”   众人听得倒抽凉气,莫哥既在,其他高手亦应在附近。而剩是龙鹰提起的参骨和燕拔,加上莫哥,已有足够实力粉碎他们劫寨的行动。   宇文朔叹道:“我们想得过于乐观。如论指挥全局进退,莫如在狼寨的墙头上,大白天还可以打旗号,其他地方都不行。”   桑槐失声道:“那我们岂非没有机会?”   符太苦笑道:“如果莫哥掉头走上来,就是回狼寨休息睡觉哩!”   虎义道:“他奶奶的!我看到‘三目狼人’纥钵吉胡哩!他与三个人从营账走出来,该是养足精神,由他代莫哥等人守夜。”   容杰沉声道:“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夺得墙头和寨门,我们便有机会。”   博真紧张的道:“老虎猜得不错,纥钵吉胡正朝莫哥、参骨等人的方向走过去。”   符太喝道:“鹰爷!”   龙鹰道:“太少和宇文兄负责对付寨内箭楼上的敌人。老虎、老博和老管三大暴发户,夺门关门,然后死守大门。桑槐和容杰搜寨,见一个劏一个。”   符太一呆道:“墙头呢?”   龙鹰道:“交由小弟处理。”   宇文朔道:“是一起发动,还是先后有序?”   龙鹰道:“问得好,先夺门,吸引注意后,攻箭楼。到我攻打墙头之际,引得所有人从各处赶出来,桑槐兄和小容方发难,之后全集在墙头上。兄弟们,是胜是败,还看今夜。来吧!” 第七章 夺寨关键   说是一回事,实行又另一回事。   狼寨是头重尾轻,所有防御设施,全集中往东寨墙、寨门和箭楼去。后方中央是狼神的祭坛,上仰背倚的猛狼石。原本的树林被砍伐一空,化为建寨的材料,又或守寨的至尊武器檑木,部分送往墙头去,部分堆在东寨墙下。   在东寨门和祭坛间,筑起四大座正方形的仓库,放置粮货物资,以免日晒雨淋,亦将狼寨大致分成前寨、后寨两个区域。   此外有六组营账,每组约百个,前寨的两组位于靠近四座仓库的位置,腾出东寨墙与营账间长三十丈、宽百丈的大片空地。另四组营账,前二后二的布置在祭坛与仓库间偏南寨墙的位置。   水瀑泻落的位置是狼寨的西南角,形成水池,出水口在池底,该有下水道通往大河。   靠南寨墙的位置,设置了五排马厩,毎排三十个,越过仓库,至离东寨墙二十丈止,可容逾千战马。   此时马厩是空的,亦可知昨夜烧掉对方一座河寨,不少马儿惨被烧死烧伤,急需补充。   八人攀石入寨,藉空马厩的掩护,直抵最接近东寨墙的位置,审度形势。   四座高起达五丈的箭楼,属聊备一格。以防御论,二丈半高的东南寨墙,足负重任。可是,对龙鹰等来说,却是突厥人硬塞入他们袋子里的大礼,无从拒绝,也令他们改动战略。   最接近他们的一座,就在前方,位处狼寨东南角。   楼顶有四人值岗,正在闲聊,目光全投往寨外去。   另三座箭楼,一座在东北角,另两座位于中线左右,互相间约距十五丈。更令他们心动的,是中间两座箭楼并没战士站岗,为了应付龙鹰一方,莫哥抽空了狼寨的军力。   东寨墙头毎隔十步便插着火炬,照得墙外火光熊熊,但寨内离墙二十来步,便逐渐没入暗黑里去。   狼寨后方乌灯黑火,唯一亮着的地方,是祭坛上的四枝火炬。   如此形势,大利龙鹰等八个劫寨者。   原先的设计,是以快制慢,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夺取狼寨的控制权。然而狼寨规模极大,只要六、七十人里,有一人能向寨下岸旁的莫哥示警,他们的夺寨不但大有可能泡汤,也是自寻死路。   故此,现场实地感受后,掌握到或可在敌人察觉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先干掉部分敌人,遂实时改变策略。   狼寨位处狼山凹入去的位置,左右均为高山绝壁,因而防御全集中往面河的东寨墙。于莫哥来说,现时的情况,只是将狼寨的范围,从高地扩展至河岸,并不存在守御漏洞的问题。他亦不会疏忽水瀑的来源,肯定曾派人攀山越岭的看过,当然看不出问题来。龙鹰凭魔种的能耐,于没可能奇袭里创造出奇袭,愈能保持其奇诡突发的特性,愈可发挥奇兵之效。   符太传音道:“由老子出手,我制人,你杀人,如何?”   田上渊早证明了“血手”是刺杀的神器,武功高强如陶过,又有高手在左右,骤然遇上,亦告横死当场。以之突袭箭楼上四个敌兵,即使对方是金狼军的级数,在他们连手下,是“宰鸡用上劏牛刀”。   龙鹰约束声音,道:“就这么办!”   接着道:“夺楼后,我们的行动全面展开。桑槐兄、小容登占箭楼,代敌站岗,监察前寨。到我们攻上东南边的墙头,才从这边杀过去。太少!动手!”   龙鹰和符太从马厩后暗处闪出,迅似闪电,如魅影般不带衣袂破风声,剎那后扑附箭楼后方的攀架,几个动作升上楼顶。   符太发难时,四个敌兵方有所觉,但绝不清晰,楼台上的空气给凝固了,如坠冰窖,陷入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里去。   龙鹰背上马刀出鞘,对方尚未有机会转身,龙鹰以任何刀手能达至的最高速度,刀光打闪,透敌背而入,刀未及体,刀气先一步将敌人锁紧,于及体之时,强猛的刀气先侵入对方经脉,震碎其五脏六腑,更令其在死前没法呼喊。   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龙鹰和符太均是全力以赴,务求有一个好的开始。   敌人遗体从楼上抛下去,虎义等在下方接着,送入附近的马厩里去。   桑槐、容杰立即登楼。   龙鹰和符太,正居高临下的观察敌寨内外的变化。   桑槐、容杰检视楼上的小箭库,将一筒筒的箭,抛给下面己方兄弟。看到箭楼上设置的战鼓和号角,心里不由佩服龙鹰和符太,亦只有两人连手,方可能在不让对方有任何动作下,不动声息的解决掉四个突厥战士,否则来一声鼓鸣,他们便要吃不完兜着走。   由明的强攻,转化为暗的奇袭。   符太吁出一口气道:“看来莫哥、参骨等人,今夜会在岸边的营账睡觉。”   这边河岸,被火炬照得明如白昼,对岸河阵在处,没入周遭炬光不及的大片暗黑里,对比强烈。   龙鹰道:“狼寨等于有半个落入我们手上,唯一担心的,是怀朴等能否配合,完成我们的行动,否则狼寨将得而后失,徒劳无功,不但白忙一场,还赔上小命。”   龙鹰言之成理。   凭他们八人,对方则人丁薄弱,又可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狼寨落入他们之手,乃势之所趋,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可坚持多久。   假若河阵与狼寨,仍被对方截断,各自为战,龙鹰一方顿成孤军,以对方的兵力,可压着两边狂攻。   河阵或仍可苦守十天八日,但狼寨肯定捱不了一天,一旦用尽檑木,将是他们八人末日的来临。即使肯原路离开,须逆流穿过河洞,强如龙鹰亦力有不逮。   压根儿没回头路可走。   唯一生路,就是己方兄弟从河阵渡河到这边,移师狼寨,他们将从没本钱变为身家丰厚,可陪对方玩下去。   符太道:“这个你放心,剩看他们摆放四个从敌人手上夺来大排筏的方式,便知怀朴等早有鉴于此,晓得唯一生路,在乎能否攻下狼寨,这正是我们在狼寨对岸摆阵的原意。”   龙鹰点头同意,道:“理该如此!”   四个大排筏,成为中央避难所的上盖,搬下来,移送水里,可成送他们往彼岸的浮具,护以盾牌弩箭,杀伤力极大。他们的克星,就是现时敌方在河岸设置的投石机。从此点可看出莫哥不愧金狼军的大统领,突厥最显赫的名帅,绝不犯错。   昔日大荒山之败,错不在莫哥,而是没想过龙鹰有“大汗宝墓”做后盾;今仗如败,亦非战之罪,怎可能预估龙鹰可神鬼不觉,穿湖越洞的潜入寨内来。   龙鹰又道:“不过!我仍然担心,时机稍瞬即逝,要把这么沉重的大排筏从筏屋上搬落地,再运往逾百丈的河边,没半个时辰休想办得到,不但手脚须快,且用尽所有人手,还要同时运送重要物资。”   吁一口气,接着道:“莫哥则只须见势不妙,吹响号角,立可调动二万狼兵,有十来个筏子逆流而来,立可截断河道交通,令我们功亏一篑。”   抓头道:“看来须劳烦你老哥扮丑神医走一趟。”   对方即使不认识符太,亦会因他奇特的面相起疑,至少多看几眼,反是王庭经的丑脸,令人不愿看第二眼。   此时由五十个兵奴组成的搬运队,从河边朝上走来,该是将堆放在寨门后空地的一堆物料取走,送往河岸。   符太一声领命,离楼翻落地面。   龙鹰、宇文朔、容杰、桑槐四人,全神贯注,居高临下瞧着寨门的情况。   博真、虎义和管轶夫,留在马厩旁的暗处,趁机调气运息,提升状态。   容杰道:“加入哩!”   符太的丑神医,趁兵奴入寨门的混乱,若无其事的加入运送队内去,随手抓起大包若非绳索,就是取暖的羊皮般的东西,扛在肩上,且是第一个走出寨门。   他换上狼军的战服,只是没带武器。   狼军和兵奴战服上分别不大,后者少了头盔和护甲,工作时不佩带兵器。   把门的十多个狼军,瞥符太一眼便没再注意,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见符太过了第一关,四人松一口气。   容杰道:“太少艺高人胆大,竟敢领前走。”   桑槐道:“他是逼不得已,兵奴间互相熟悉,一个照面,可认出他是混进来的奸细,故宁愿遮头遮面的,走在前头。”   此时符太放慢脚步,让后方运货的兵奴赶上他。   容杰道:“所以我说太少艺高人胆大,不过狼军编伍严谨,看这组兵奴刚好五十人便明白。多一人,少一人,绝瞒不过当这组人头子的兵奴,疏忽渎职,是诛家的大祸。”   众人放低的忧虑,加倍回来。   宇文朔道:“惟望奴头身疲力累,忘了点算人数。糟了!”   其他三人同时察见糟在何处。   最后一个兵奴,走出寨门,还和把门的战士打招呼说话,或许是告诉他们要搬的,全运走了,着他们关闭大门。   此兵奴两手空空,乃队里唯一不用搬东西者,不是负责指挥的奴头,尚为何人?   他走在队尾,无所事事下,不点算人数,可以干什么?   龙鹰等最害怕的事,终告发生。   起始时,奴头没有丝毫异样。   此时,带头的符太越过一半斜坡,没惹来怀疑或注意。   奴头有举动了,左移右晃的,该在点清楚队伍的人数。   龙鹰看得头皮发麻,心叫糟糕,不是为符太担心,目前河岸的形势,不可能阻止符太投河。担心的,是他们的大计势将功败垂成,惹起莫哥的警觉,又晓得人是从狼寨走下去,不立即赶回来才怪。   奴头忽然加速脚步,绕过前方数人,赶往前头的符太。   他没大声示警,亦为合理,因没想过有敌人混进来,且若因示警惊动莫哥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然后发觉自己弄错了,只是个好心的狼军仗义帮忙,吃个耳光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符太离河岸箭楼和投石机所在处,不到三十丈。   对有人从后方赶上来,似一无所觉。   如此不合理的情况,反令龙鹰等生出微弱的希望。以符太之能,后方稍有异状,岂瞒得过他。   奴头离符太已不到三丈。   符太忽然放慢脚步。   左右的兵奴,同时赶过他。   际此成败系乎一线的时刻,惊呼声起。   符太脚步不稳的滚倒地上,大包裹脱手甩出,触地后滚落山坡去,左右前后的人全给他绊倒,扛着抬着的大小包裹,脱手落地,追在符太的大包裹后,滚落斜坡。   如此意外,肯定经常出现,特别在劳碌多天后。   众人暗赞符太机灵多智,竟想出此混淆拖延之法。   符太也是第一个弹起来,追着大包裹奔下斜坡,其他跌倒的兵奴,有样学样,朝下追去,希望截回货物。   奴头给抛在后方,肯定永远弄不清楚符太是何方神圣。   广布河岸的狼军,闻声回头来看,见只是个小意外,没人有特别的动作,七、八个狼兵迎往滚下来的包裹,好截个正着。   龙鹰、宇文朔、容杰、桑槐的目光,移往右下方莫哥、参骨在处的一群人,而四人里,惟龙鹰的魔目,可瞧清楚莫哥的反应、表情,见他瞥两眼后,目光又回到对岸去。   道:“我的娘!没事哩!太少这家伙愈来愈精灵了。”   四人目光回到包裹给截着处,符太消失无踪。   众人放下心头大石,目光追踪那个奴头,看他会否报给上头。   奴头呆立一旁,似犹豫难决。   桑槐道:“若他是突厥人,肯定将心里的怀疑报上去。不过,是兵奴的话,受赏和受罚的机会同样高,他为何要为突厥人卖命?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果然!奴头旋即加入己队的那组人内,重整队形,运货往左下方的营地去。   众人额首称庆,心呼侥幸。   宇文朔道:“剩下就是等对岸的灯号了!”   龙鹰道:“我们在这里小半个时辰了,墙头的敌人,没一个曾别头来瞥箭楼半眼。如果我们忽然发动,大有机会在数息之间,干掉在寨门到这边墙头上的七个守兵。”   宇文朔同意道:“若两人同时发射,确可办到。”   “隆隆”声起,大寨门缓缓关闭。   龙鹰道:“我和宇文兄去取东北角的箭楼,此处小容和桑槐兄外,再加上三大暴发户,五人一起射箭,该可在对方向下面发出警报前,不留这边墙头上半个活口。”   容杰问道:“何时发动?”   龙鹰道:“当对岸灯号现的一刻。”   容杰笑道:“那就是由我们向对方示警,是否有人及时发出警报,已无关痛痒。”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喜道:“小容果然变聪明了。你奶奶的!世间竟有这般的奇事?”   桑槐道:“是百世难逢的奇遇。小容答应归队前,犹豫过一阵子,幸好最后他还是作出明智的选择。”   又问道:“清除这边墙头的敌人后,立即占据墙头,对吗?”   龙鹰道:“留老管在这里,监视远近,如有敌现踪,喂之以劲箭。”   说毕,偕宇文朔去了。 第八章 渡河登寨   号角声起,短促有劲,连续三次。   正在两边箭楼苦待对岸河阵音讯的龙鹰等人,莫不给骇得从静息里清醒过来,连忙张望。   对岸河阵和这边敌人的防线,均没异样,这才放心了点。   宇文朔、龙鹰已占据箭楼,还多了博真和容杰,后两者是记起须为龙鹰等两人处理敌人遗体,随后潜来。   宇文朔道:“为何忽然吹响号角?又不见有任何特别的动静。”   博真道:“太少去了足有一个时辰,对岸兄弟仍不见有任何灯讯,久了点吧!”   容杰问龙鹰道:“鹰爷有感应吗?”   龙鹰道:“河阵的兄弟全体处于默默耕耘的潜藏状态,间中又传来兴奋的波动,该在全速准备里。不过,确比我们预计中的时间,长了很多。”   顺口问道:“听桑槐兄所言,小容归队前,犹豫过好一阵子,后来如何又决定归队?”   容杰目光投往黑压压的河阵位置,道:“我自小沉迷武道,二十岁时已遍访大食名师,学得诸般武技,因仰慕中土文化,故一路东来。之所以不惜远赴他方,皆因在大食时得高人提点,指出习武者最佳修行之法,莫如到陌生的国度去,面对种种挑战,扩阔视野。咦!有动静哩!”   容杰的“动静”,指的非是对岸的讯号,而是这边河岸左下方营地的变化。   数百个狼军从营账全副武装的钻出来,在营账与大河间的旷地集结成队。   博真倒抽一口凉气道:“他奶奶的!该是换防,狼寨也要换岗。”   龙鹰等明白过来。   莫哥为因应形势变化,将狼寨的防线扩展往大河北岸,成倚寨而战之局。兵力的重心因而转移,是在下方的箭楼、营地和沿岸的投石机。施号发令,再不是从狼寨发出,而是营地处的指挥部。   战略上,绝对高明。   莫哥只要登上其中一座箭楼,可居高临下,指挥进退。   敌人如此隔河设阵,摆出随时渡河攻打河阵的姿态,既可加重对君怀朴等兄弟的压力,更可防河阵的兄弟渡河强闯,又或从河道逸逃,一举数得。   只是任莫哥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山中秘穴之着。而龙鹰如非给逼入穷巷,亦不会从没办法里想出这个办法来。   半个时辰前,莫哥、参骨等领袖,返回营地休息,好养精蓄锐,明天日出后发动攻打河阵之战,眼看可安心静待河阵的灯号,岂知枝节横生,忽略了对方换防的惯常行动。   集结营地前的狼军约三百之众,操离营地后分作两队,二百人的一队沿河步往箭楼、投石机阵在处。另一百人队,右转踏上登寨的道路,朝狼寨走上来。   危机临头。   一旦发现东南、东北两角的箭楼被他们占据,东窗事发,狼寨的龙鹰等人,与河阵的兄弟,将没法进行无缝的衔接,出现破绽漏洞,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的莫哥,绝不会让制敌致胜的机会,在指隙间溜掉。   墙头的守卫发出吆喝,着把门的卫士打开寨门,迎接换防的狼兵。   龙鹰下垂执着荒月弓的手,箭架弦上,指缝夹着另三枝箭。宇文朔、容杰和博真亦执弓在手,另一手拿箭。前者用的是其家传重弓,后二者则用从敌人处取得的长弓。   别无选择下,惟有提早发动,无法理会时机的问题。   封门的三道横木门闩,最高的门闩被门卫举离寨门,移放一边。   龙鹰正要动手,对岸变化陡生。   河阵四周,亮着点点焰光。   勿说敌人,龙鹰等也摸不着头脑,眼所见的,绝非约好的讯号灯。   敌人没立即发出警报,该是先瞧清楚情况,不会因对方燃亮几盏灯,便惊醒全体正安眠的战士。   登寨的百人队,停了下来,回头观看。   颤震着的火点动了,喷洒上天,朝河原的方向射去,竟是以百计的火箭,火网般朝东、南、北三面投去。   龙鹰等还不心领神会,大赞好计。   此招是连消带打,既向他们发出渡河的讯号,同时放火烧河原,以阻截追兵。   火箭落处,熊熊火起,不用说,也知早淋上火油,增其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之势。   龙鹰手上四枝箭连续射出,墙头四个战士先后中箭倒地,死时仍不明白为何有冷箭从后而来。   河岸敌阵处鼓声轰鸣,号角吹响。   敌营处人头攒动,狼军从帐内扑出,集往岸边,行动迅捷,但肯定丧失先机。   宇文朔亦不赖,在龙鹰射出第四箭之际,三枝箭在他重弓上离弦而去,命中三个敌人。   虎义、管轶夫和桑槐比他们更早发动,点点星火乍现,便当为讯号,箭矢齐发,务令那边墙头的狼军,没法发出警报。   博真和容杰,则跃下箭楼,往对付正打开寨门的狼军。由于被靠近寨门的箭楼阻挡,没法直接射杀寨门的敌卫。   只这一阵子的光景,河阵大河另一边三方已成燎原之势,火光烈焰冲天而上,浓烟黑雾滚滚翻腾,朝四方八面扩散,席卷包括大河在内的广阔区域。   号角声起。   西北岸敌阵处战士奔驰,各归本位,准备应付从河阵来的攻击。   混乱里,龙鹰仍将莫哥辨认出来,靠的是参骨的红披风,他们正朝中间的箭楼走去,仍未觉察狼寨有变。   下一刻,龙鹰施展弹射,投往东寨墙头。   往狼寨来换岗的百人队,一时不知该继续登寨,还是掉头回去,闻得号角声,得到指示,继续走上来,步伐加速。   龙鹰再干掉两敌后,与从另一边杀过来的虎义、管轶夫和桑槐会合,成功控制墙头。   宇文朔则到了下方,助博真和容杰清剿把门的战士。   登寨的百人队,终发觉不对劲,尖啸示警,拔弓拉箭,朝狼寨冲上来。   龙鹰目光落往遥隔近二百丈河岸处的莫哥,他正立在中间箭楼之旁,闻尖啸朝狼寨望上来,与立在墙头的龙鹰打了个照面。   在箭楼火炬光的映照下,这位名震塞外的金狼军大统领,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名帅,容色转白,接着双目射出如被烈火燃着的凌厉眼神,唇开唇阖,发出连串指令。   龙鹰晓得莫哥已掌握今夜之战的胜败关键,只要能阻止己军渡河而来,敌人便赢了。   但龙鹰亦晓得莫哥实已痛失时机,因河阵的四个大排筏,外加十多个沙筏,离开彼岸,藉烟雾的掩护,稳定迅捷的朝北划来。   在知敌察敌上,魔门邪帝毕竟比金狼军的大统领,胜上不止一筹。此优势在正面交锋里,尤为显著。   虎义喝道:“檑木!”   宇文朔亦跃登墙头,寨内余下的敌人,交给博真和容杰去收拾。   狼寨落入他们七人手中。   龙鹰收起马刀,闪身左移,来到檑木堆另一边,与虎义合力抬起檑木。   箭矢往墙头射上来,两人晃动上身,二避过,同时吐气扬声,发力,将檑木硬抛上墙头外离斜坡逾三丈的空中。   冲上来的百人队见状骇然散开,再不成其攻寨战阵。   宇文朔、管轶夫和桑槐箭发连珠,临高劲射,以配合第一根檑木的威势。   今夜是龙是蛇,就看檑木的威力。   西岸敌军在号角指示下,一组一组的狼兵,跃入缚在河边的十多个大排筏去,解缆,准备开往河央,阻截敌人于河面处。   大河筏战,一触即发。   看看敌军急而不慌,盾手、箭手、长钩手和划手等下排筏后各就其位,知对方确是能征惯战、经得起考验的部队。然而,失去先机就是失去先机,由组织、登筏到驶离西岸,须花上半刻钟的时间,就是这个时间上的先后之别,决定了形势的发展。   这边岸虽闹翻了天,敌方部署在对岸河原的大批部队,却是远水难救近火,用武无地,只能凭下游的河筏,逆水来援,但那时己方兄弟的渡河行动,不论成败,早结束了。   长丈半,粗尺半,重约三百斤的檑木,从高空回落,触地后再弹高逾半丈,这才蹦蹦跳跳,摩擦着高低不平的斜坡面,疾滚下去,七、八个避不开的狼军,给击个正着,随檑木往下翻滚。   檑木迅速离开东歪西倒、头破血流的狼兵,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忽然弹高,直朝一个置在岸边的投石机撞过去,吓得负责投石机的狼军往左右狼狈躲避。   檑木再非离开虎义和龙鹰之手的普通重木干,而是加上龙鹰的魔种异能,更因下滚不住增添动力,到岸旁时力道已逾千斤,势不可挡。   “喀喇”一声,被命中的投石机四分五裂。   檑木冲势不止,带着部分投石机的残骸,投往河里去,击中一个排筏的右边。   排筏往右侧倾,筏上大半人倒往河里去,被击个正著者,肯定难活命。   墙头上众人齐声欢呼,没想过一根檑木可造成这般可怕的破坏力。   龙鹰和虎义捧起第二根檑木,宇文朔、管轶夫抬起他们的檑木时,号角声起,排筏仓皇离岸,投石机则在掉头,望能在其他檑木杀至前,避往安全地点。   本无懈可击的西岸防线,乱成一团。   剩下六十多人的百人队,见势不妙,掉头退下,走慢一点的,给桑槐和赶返的博真、容杰,拉弓射箭,贯背穿心。   一时间,登寨斜坡再无敌人。   渡河的兄弟来了,四个大排筏,横列而至,如若从作祟的烟雾里冒出来的怪物,向敌的一方是一面高可及胸的挡箭墙,开“弩窗”,又举盾护上方,见筏不见人的迅速驶至。生死攸关下,每筏两边桨起桨落,随战鼓声如在水面飞行般,以龙鹰亦没想过的高速滑来。   一边是气势如虹、防御十足的排筏阵,另一边是仓卒成军,动力未足,有先有后,如一盘散沙的排筏,优劣胜负,清楚分明。   檑木从斜坡杀至。   博真、桑槐和容杰加入檑木队,不住将在墙头分成十多堆的檑木抛下墙头,攻击的范围扩展至七座箭楼所在的整段河岸防线,连莫哥等也不得不避开,遑论其他狼兵。   机栝声响。   以百计的弩箭,透弩窗射出,覆盖达百多丈宽的河面,敌筏固然全在射程内,岸边的箭楼亦成箭靶。   轰隆一声,居中的箭楼在龙鹰和虎义连续施为下,连中四根檑木,终吃不住猛力的撞击,朝河面倾颓倒去,令敌阵乱上添乱。   此时第一轮弩箭到。   于正常情况下,精锐的狼军纵然在慌乱下,仍可以盾挡箭,大幅减低敌人弩箭可怕的杀伤力。   却恨一根接一根的檑木弹跳着从岸边投进水里,激起巨浪水花,弄得排筏不由自主的随浪左抛右摇,动荡不休,没法稳定下来,本举着盾牌向敌,忽然间变为以空门大露的后背朝着弩箭锋,骇然下乱成一团,再不成阵。   弩箭如破入以血肉组成的人阵,过处敌人左倾右跌,乱势扩展,鲜血激溅,十多个排筏的狼军,不堪摧残下纷纷跳河逃生。   第二轮、第三轮弩箭杀至,敌方的水面拦截力,全面崩溃。   龙鹰停止掷檑木,喝道:“兄弟们!我们去。”   一个弹射,投往斜坡,着地后奔出十来步,再展弹射,投往莫哥等领袖退往的一边去。   今夜行动成败的时刻,就在眼前,如被莫哥率高手和金狼军趁己方兄弟登岸,脚步未稳之际,从侧攻至,一旦埋身血战,吃亏的肯定是他们一方。   隔远龙鹰已大声喝道:“北面!”   四个大排筏尚未抵岸边,符太第一个跃上岸来。   此时七座箭楼,四座完全坍塌,余下的三座摇摇欲坠,楼台的敌人早溜之夭夭,整个河段在他们控制下。   敌筏的敌人不是浮尸河面,就是顺水洇往下游,再无反击之力。   荒原舞、君怀朴和兄弟们跃离排筏,三百多人在河段北组成盾牌、弩箭和长枪阵,往北挺进,阻挡营地的敌人来攻。   部分兄弟负责将沙筏上装载的物资,送往寨门大开的狼寨去。   双方虽没事前约好,但就像早操练了千百次般,人人各就其位,克尽己责。   四个大排筏南端的兄弟由权石左田率领,最迟下船,弩箭如雨的朝南面的敌人劲射,令对方一时难越前半步。   登岸后又组成盾箭阵,抵御侧翼攻来的敌军。   整个渡河登岸的行动组织得天衣无缝,尽显鹰旅的惊人实力。   龙鹰赶至。   符太也从北面如飞而来,大喝道:“大混蛋接着!”   雷霆击掷至,迎上仍在空中滑行的龙鹰。   龙鹰一手接着,落往由己方兄弟五十人组成的盾箭阵后。   狼军重整阵脚,三重盾牌打头阵,正从岸南朝他们挺进,虽一时看不到莫哥等人,亦知必在盾牌阵后。   敌方所处位置,一边大河,另一边是狼山,属岸旁的狭长地带,最宽处不过十多丈,限制了敌人的攻击面,否则早漫山遍野的杀过来。   只计眼前狼军,人数虽在千人以下,却是他们的近十倍,然而地势利寡不利众,百多人足可完全堵截敌人通往狼寨之路。   符太落到龙鹰身边,兴奋的道:“我的娘,还呆在这里干嘛?”   宇文朔等纷纷赶至,人人取回拿手武器,以应付眼前硬仗。 第九章 西岸血战   龙鹰喝道:“前进!”   众兄弟齐声吆喝,如平地起轰雷,全体迈开步伐,朝离他们百步许的敌方挺进,气势如虹。   箭矢雨点般投过来,被前两排的兄弟举盾挡着。   双方几下吐息间,距离拉近至四十多步。   龙鹰一方反停止发射弩箭,但持弩的后两排兄弟,每排二十人,弩弓已上箭,正蓄势待发。现时大家平地互射,均被对方的盾阵挡着,射也是白射。最妙是龙鹰一方所用之盾,正是在统万和后套先后从敌人手上夺来的大藤盾,高与身齐,能将整个人完全保护。   另一边也喊杀震天,荒原舞、君怀朴和丁伏民,领着二百五十个兄弟,结成强大战阵,杀往营地的一方。   余下来的数十人,赶快将物资粮货送上狼寨去。   号角声起。   前方狼兵齐声吶喊,举步奔杀而来。   龙鹰狂喝道:“时辰到!”   尚未说毕,斜弹而起,越过前方两排兄弟,投往冲过来的敌人去。尚在凌空的当儿,雷霆击旋转一匝,首当其冲的五个狼兵,打着转的往四周抛跌。   下一刻龙鹰足踏实地,一百二十斤重的雷霆击似变得轻如无物,化为绕身而走的漫天击影,忽前忽后,倏左倏右,敌人的刀枪给碰着的,无不虎口受创,给硬荡开去,露出空门,被龙鹰以脚踢、膝撞、肩碰等等手段,乘虚而入,骨折肉裂的朝后抛飞,撞在别的狼兵身上,几无一合之将。   他的落点深入敌阵二十丈之远,闪动如神,以快制慢,将魔种爆炸性的庞大能量在剎那间催上巅峰之状。一时间虽势不可挡,但绝不能持久。如果没其他兄弟配合,便是找死,但于此际的情况,就是最狠最辣的手段。   眨几眼间,龙鹰杀敌二十多人,令所在处方圆六、七丈之地,全笼罩在他雷霆击的威慑下,敌人则乱成一圑。   敌方的高手纷纷抢来,却给他们一方的人挡在外围。   乱势如波浪般随龙鹰到处扩展,波及前线,龙鹰亦多处受伤,但此正为他的策略,凭的是魔种比敌人强大百倍的复元能力。   蓦地龙鹰往后疾退,雷霆击如活过来的神物,后背虽没长眼睛,却如目睹般,砸翻了攻来的几个敌人后,忽然旋动起来,破入前线的百多个狼兵去。   此时除龙鹰投进敌阵外,双方前线尚差十多步方短兵相接。可是被龙鹰这般的左冲右突,前一截三百多人的狼军,溃不成军,无法保持阵式,凭箭、盾护阵。   权石左田见机不可失,一声令下,弩箭手抢前,越过刀盾手,射出第一排二十枝弩箭。如此近距离发射,又是强弩射出的箭,登时血肉横飞。接着,第11轮弩箭又来了。   等得不耐烦的符太大喝道:“兄弟让路!”   刀盾手和弩箭手潮水般退往两旁,符太一夫当先,领头杀出。   后面跟着虎义、博真和管轶夫,三大暴发户,然后是容杰、桑槐,宇文朔压阵尾,如虎入羊群扑入敌人里。   他们势如破竹的杀入敌群里时,龙鹰与他们错肩而过,回到己方兄弟的兵阵里,两方配合无间,如若天成。   此时位于最后方二十个持长枪的兄弟抢前,越过弩箭手,与刀盾手结合,全速前冲,以呼应符太等人的强攻。   这个刀盾、长枪、弩箭合组而成的战阵,实乃鹰旅千锤百炼下而来的骄人成果,由众人将过往的战斗经验,去芜存菁的共同创造出来,本意是用来打宫城里的巷战,想不到今次因缘巧合下,用于山野的战场。   眼前山河相夹营造出来的地理环境,等于宫城内的御道,能将同具“短、长、远”特性的战阵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剎那间,前线的兄弟,与敌短兵相接。   此时符太等七人组成的三角阵,深进敌境。   若如一个尖锥,刺往敌人的心房。   符太就是尖锥的锋锐。   他的“血手”,是天下间最擅攻坚的奇功异艺之一,赤手空拳,仍无惧利器,透过血气生出的可怕气劲,如有实质,千变万化,加上他的“横念诀”,等于创造出形形色色、以气劲形成的武器,随心之所欲,针对敌人来势,着着硬拼,且令目标防不胜防,也无从防御,骤然遇上,便像陶过和他的亲卫般,被杀个措手不及。   三角阵因符太锋锐凌厉,人人得以尽展所长,闯关斩将。   每当符太力竭,便退返阵央,改由虎义、博真、管轶夫三人打头阵。   三大暴发户各有所长,武技平均,尤难得者,是他们长期相处,经常切磋技艺,交换心得,连手作战的经验,远过于一起花天酒地的时光,就算在众兄弟里,亦稳居首位,这一展开浑身解数,全力出手,杀得敌人未战先惧,如轮辗螳螂,挡者披靡。   虎义用回他拿手的双巨斧,居中;博真使的是坚似金石的重木棍,位右;另一边的管轶夫,耍得如凤舞龙翔般的是从“大汗宝墓”得来的双尖矛,对此矛他爱不释手,因可随时分拆,为此曾下过一番苦功心思,将过往武技的精华,融浑其内。假若那天在毛乌素沙丘区,用的是现在的双尖矛而非马刀,肯定可多挺一阵子,方会受创。   虎义双斧如轮,交替劈出,不论对方用什么来挡格,在大斧善于砍劈和重兵器的优势下,莫不连人带兵器,给他硬生生劈退,或是成其斧下亡魂。   各重逾百斤的巨斧,他却使得轻巧精微,细致处若如绣花的针,砍、削、劈、撞,斧锋可从任何角度,觑隙觅漏的攻向敌人。   博真的长棍,管轶夫的双尖矛,发挥长兵器的效用,护着虎义左右两方,使虎义在全无顾忌下,尽显其代符太而成战阵锋尖的作用。   功力较次的容杰和桑槐,紧随博真、管轶夫背后。   事实上大部分敌方的反击,已被前方博、管两子接去,他们的重任,在于抵挡敌人的侧击,护着在阵央调息回气的符太。   压阵尾的宇文朔,不愧关中世族的第一高手、大唐帝君的首席御前剑士,右手提大关刀,左手执长枪,一人接下两边敌人衔尾而来的绕击,似仍犹有余力。   七大高手组成的三角形战阵,踏着敌人尸体,于敌丛里杀开一条血路,不住挺进。   若只得他们孤阵深入,那力尽之时,是“时辰到”的一刻,不论他们现今如何气势如虹,人力始终有限,功底较深厚,只是能多支撑一些时间。然而此刻后有强大支持,互为呼应下趁势杀上来,持枪的兄弟展开枪法,冲锋陷阵,奋不顾身,一番强攻后,立即退往第二线,改由举盾运刀的兄弟来个埋身厮杀,四十个弩箭手则分为四组,轮番推前射出装上的弩箭,杀得敌人节节败退。   龙鹰此时落在最后方,却没闲着,灵觉全面开展,监顾全局。   今晚他们是狠算了敌人一着。   若摆明车马,他们远非实力达二万人,兵精将良的狼军对手,结果势为全军尽墨的凄惨下场。   但“上兵伐谋”,战场的胜负,非是由人数多寡决定,而一场战争的成败,自有其前因后果,不能孤立来看。   今次默啜亲自督师全力南侵,关键处在乎龙鹰。突厥狼军之敢犯境,皆因假设龙鹰被新朝排斥,已远赴南诏。到龙鹰蓦然出现,还领兄弟如能料敌机先的占据统万,大破莫贺达干,战争的成败,已不在能否攻破鸡鹿塞,而在于能否杀死龙鹰。此一战略目标的改变,使龙鹰可牵着狼军的鼻子走,发展至眼前的局面。   狼军目前在后套的总兵力,不把操后勤杂役的兵奴计算在内,在昨夜之前,可战者有二万之数。   在渡河战之前,狼军在大河两岸的兵力分布并不平均,集中往河寨的南岸河原,准备明早大举攻打河阵。于此可见莫哥和旗下众将,认定龙鹰除从河原潜返河阵一法外,别无选择。这个看法,合情合理,如非龙鹰妙想天开,想出魔种带路,那他们可走之路,确尽在敌人的计算内,翻不出莫哥的手心。   莫哥非常高明,掌握河阵鹰旅唯一生路,是渡河狂攻狼寨,因而将狼寨的防御推至岸边,隔河布下投石机阵,重建箭楼,守以能水战的大排筏。   此一防线兵力不逾四千,却包括最精锐的金狼军在其中,人人可以一挡十,平均战力绝不逊鹰旅的兄弟多少,且集中军内所有顶尖儿的高手,显出莫哥对此据点的重视。岂知变生肘腋,从狼寨滚下来以百计的檑木,彻底粉碎破坏了本牢不可破的西岸防线,鹰旅成功渡河。   可是,即使在龙鹰一方表面似占尽上风的时刻,龙鹰有过火烧无定河敌寨的经验,清楚狼军惊人的斗志和韧力,晓得眼前优势只是个幻象,随时变为昙花一现,将落到手上的筹码全赔进去。   遂趁金狼兵先受挫于毛乌素沙丘区,近则为西岸防线被打个七零八落,士气斗志大大比不上平常的当儿,以身犯险,凭魔种惊人的爆炸能量,深进敌阵,一人一击,再次把金狼军打个七零八落,为己方炮制出最佳的进攻形势。   突厥最精锐的金狼部队,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连受重挫下,战力实及不上常态的一半,大幅拉远双方的实力对比。   金狼军另一形势所逼下的大失误,乃于猝不及防下,被鹰旅断为两截。划筏迎战的金狼兵,在二百多部弩箭机下,死伤惨重,跳水逃生者,全顺流逸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屠场,逃往岸北的营地去。因而岸北人数虽众,却多伤兵,又缺指挥和高手,斗志涣散,给君怀朴一方的兄弟以强大的战阵压着来揍,再无反击之力。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这边岸乱成一团,对岸河原、河寨的狼兵,一时间哪晓得发生何事,且鞭长莫及,今夜此仗的胜负,遂交由西岸的战争决定。更精确点说,还看龙鹰这个百多人的部队,能否逼退有莫哥压阵的金狼军。   于此一刻,做先锋的高手战阵,于深入敌境近半后,终遇上敌人强大的反扑。   本威不可挡的虎义,硬被拦在前方的敌人,以一把刃长三尺,柄却比刃身长上一尺的长柄陌刀连续六次劈中双斧,不论斧势如何变化,总能未卜先知似的,且避重就轻,刀刀封死虎义斧势的后着。   刀、斧交击,劲气震响,火爆激烈,盖过附近所有声音。   莫哥来了。   所有他们一方认识或不认识的高手,如被捣破蜂巢的恶蜂,忽然倾巢而来,一下子接着他们破墙裂壁式的攻势。   最瞩目当然是参骨的红披风,他和“三目狼人”纥钵吉胡及三个高手,挑博真和桑槐的一边攻来。   武功最高的“红翼鬼”参骨,诛神刀雷打电劈的攻来,刀刀功力十足,看似是以命搏命,但因刀怎都比长棍灵活,一旦让他抢近身,博真将只余落败的份儿。   参骨双目如电,倏进倏退,着着抢攻,诛神刀化为暴雨狂风,几个照面博真已难展开棍势,何况更要应付纥钵吉胡和其他高手的进击,给杀得应接不暇、左支右绌,多处受创流血。   他们不但未能再作寸进,且收缩后退。   管轶夫那边情况好不了多少,截击者有“残狼”燕拔和两个武功较次的高手,但已使他和容杰吃尽苦头。   燕拔和管轶夫或许武功所差无几,可是前者是养精蓄锐,后者是强弩之末,一去一回,差距极大。   由此可窥莫哥高明处,故意纵敌深入,以削弱其霸道的气势和战力、至陷于我阵之时,方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敌。   果然仍未投入战场的金狼军见主帅将们身先士卒,士气大振,齐声发喊,朝敌冲杀。   龙鹰一声长啸,倏生变化。   首先符太移往管轶夫和容杰中间,两掌疾推,冰寒之气如刃如柱,直捣“残狼”燕拔和另一高手的胸口,硬把两人逼退,接着一个闪动,已赶上后退的燕拔,两手使出精微的招数,杀得他不住远离,解去管轶夫和容杰最可怕的威胁。   另一边宇文朔右关刀、左长枪,一下子接过参骨和纥钵吉胡的攻击,一时反变成博真和半个宇文朔合力攻打一个参骨,堪堪抵着对方的狂攻猛击。   龙鹰此时越过虎义头顶,人击合一的从上冲下,猛撞莫哥。   兵荒马乱下,龙鹰来得无声无息,又没触动莫哥的气场感应,明袭变突击。   莫哥临危不乱,先往后退两步,离开虎义双斧的威胁,因他掌握主动,说退便退,虎义压根儿没能威胁他的后着。   “当!”   莫哥剑非剑、刀非刀的长柄陌刀,全力下劈,硬撼硬的命中雷霆击圆球的一端。   劲气激响,震慑全场。   龙鹰落在虎义前方,丝毫不予莫哥回复的空隙,雷霆击左伸右探,撞飞两个狼军后,箭步飙前,雷霆击举高又落下,照头照脸疾劈莫哥。   莫哥挡他聚集全身魔气的一击后,硬被震得倒退四、五步,却仍能气定神闲,不到龙鹰不佩服。   莫哥双目射出凌厉神色,锁定龙鹰,长柄陌刀随其步法移往龙鹰右前侧,竟就那么反手以刀柄疾撞龙鹰往下落的雷霆击。   此时他们间再无其他人,两人的决战,忽然发生在战场中央处。   如雷霆击被撞开,莫哥挟势欺身而上,以龙鹰之能,仍要飮恨。   天地静止下来,周遭的敌我兵员、激烈血战,变为浮光掠影,再不能影响两方领袖的决胜争雄。   龙鹰叹道:“这叫一错再错!”   说话时,本已成一去无回之势的雷霆击,改下落之势为横扫,变化自然而然,没丝毫勉强。   莫哥怎想到龙鹰在如此情况下,仍可随心所欲的变招,今回轮到他没法改变,只能原式不变的仍以刀柄撞往龙鹰扫过来的雷霆击,但比之刚才,是天壤云泥之别。   “当!”   刀柄头给龙鹰的雷霆击扫个正着。 第十章 坐困愁城   阵势变化。   由百个兄弟组成的大阵,移前嵌入龙鹰八人的尖角阵去,二合为一。   首先是二十个枪手兄弟,前移往虎义、管轶夫和博真后的位置,大幅增强尖角阵的攻守能力,与他们并肩作战,却是主副有序,仍以龙鹰等八大高手为主,枪手兄弟是助攻协守,因而令他们的枪法可觑隙袭敌,灵活多变,虎义等人因而不用分神照顾他们,又可让他们接去部分敌人的攻势,更能放手而为。   一时枪光闪闪,尖角阵重现扩张之势,不但将敌人的狂攻猛击顶着,还将他们逼开去。   四十个刀盾手兄弟,分作两组,奔往尖角阵两边,如翼之开展,左盾右刀,朝拥来的金狼兵杀去。   每组后各有二十个弩箭手兄弟,十人一排的,轮番施射,装上弩箭后,就从前方刀盾手的肩头上瞄准敌人按机栝发射,又准又劲,如此近距离下,高手也难闪躲挡格,何况较次的金狼兵。   以平均实力论,鹰旅的兄弟实胜金狼军半筹或一筹以上,又结成凌厉的战阵,加上如日中天的士气、斗志,对方压根儿抵挡不住。霎时间,鲜血激溅、血肉横飞下,在前线作战的金狼军,不是倒毙当场,便是给逼得狼狈后撤。   参骨、纥钵吉胡、燕拔等十多个高手亦被波及,加上虎义、博真、宇文朔、符太、管轶夫、容杰、桑槐和生力军权石左田,在枪手兄弟助攻下,全力反击,两名高手没法兼顾下,惨被弩箭贯体,魂断战场,其他人则纷往后撤。   于战场的正常环境里,弩弓绝不可能拥有如此惊人的杀伤和威胁力,这样的情况,只可能在巷战里发生。偏偏眼前的局面,造就出巷战的形势,对方没法阻挡他们的尖角阵,遂陷败局。   龙鹰此刻变成尖角阵的锋锐,雷霆击扫中莫哥反手硬挫而来的刀柄头,将莫哥扫得连人带兵器,朝后跌退三步,封死他所有后着变化,反击无力。   刚才莫哥力能硬架龙鹰全力一击,乃因他用的是卸御的手法,藉退后削弱龙鹰的冲击力。此刻却是招式用老,且因留有后着没运足全力,龙鹰却是雷霆击从直砍改横扫,变招里新力自生,完全不合常理,但于龙鹰则如呼吸般自然,为魔种能量的特性,超乎凡尘所有先天功法,令莫哥惨吃大亏。   龙鹰如影随形,两手改握雷霆击中央的位置,将雷霆击像接天轰那样使用,在手上吞吐不定,或长或短,变化无方,如两道闪电般朝莫哥当头照面的疾打,劲气透过圆球的孔口,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更添其慑人之势,庞大的魔气,笼罩方圆十步之地,确是生人难近,就那么锁定莫哥,一副未分生死,绝不放手的强横姿态。   莫哥乃战场老手,深悉利害,晓得此时自己这个做头子的,不可退让半寸,否则他们一方的反攻,将被瓦解,兵败如山倒,再难挽回败局。   想是这么想,能否办得到是另一回事。   莫哥使出压箱底的本领,脚踏奇步,手中长柄陌刀化作卷卷光影,迎上龙鹰的雷霆击,不时以刀柄硬将龙鹰的雷霆击挫开,免去杀身之祸,不离原地的硬架龙鹰狂风暴雨的二十多招。可是,终为失去先手,被龙鹰占夺上风先机,压着来打。   “叮”的一声,莫哥的长柄陌刀被龙鹰从右下方往上挑来的一击荡开去,差些儿拿不住脱手,立即空门大露,心叫糟糕时,龙鹰起脚照胸口踹过来。   莫哥临危不乱,一掌拍下,正中龙鹰的鞋头。   劲气激塑曰。   莫哥虽保住小命,却化不掉从龙鹰处庞巨的能量劲气,应脚抛飞。还算他知机,若勉强以真气化解,肯定立受重创,当场喷血。借力飞退,乃明智之举。   参骨等见势不妙,加速撤后,立即带动全军败势。   龙鹰张开双手,阻止己方兄弟追击。   符太来到他身旁,道:“为何不追?”   龙鹰道:“河寨一方十多个大排筏正逆流而来,若不趁机登寨,悔之晚矣!”   大喝道:“回寨!”   诸事就绪后,离天亮尚有个把时辰。   今仗伤了六十七个兄弟,龙鹰的八人高手团全包括在内,其中又以符太、虎义、博真和管轶夫外创兼负内伤,较为严重,然而四人功力深厚,只要能行气运功,可迅快疗愈。龙鹰所负伤势不在四人之下,但安全返寨的当儿,早已复元。   在之前混乱的情况下,杀敌多少,难以估计,当在三百人以上,四千兵力计,不算惨重,可是对方是名震塞外的金狼军,如此折损,就是沉重至难负荷的打击,乃金狼军自大荒山后,第二次吃败仗。   抵狼寨后,龙鹰首个指令是着筋疲力尽的兄弟们好好休息,并生火造饭,吃饱肚子,尽量休息,方有精神气力应付明天必然发生的敌方全面反攻。   此仗虽胜得干净利落,削弱敌方最精锐的金狼军,龙鹰一方却没欢喜之情。表面上,安度了首个难关,取得可守的强大据点,却是自困绝地,对方若将狼寨对下宽若半里的河岸线封锁,可堵他们于狼寨内,动弹不得。如果情况这般继续下去,直至默啜大军撤抵后套,他们只能坐看默啜凭河寨的优势,收拾郭元振和张仁愿的追兵。   阴山和狼山交接处的往北通路,位于狼寨之北,亦将落入敌人手上,不到他们控制,亦等于没法断默啜的后路。   尤可虑者,是“知己知彼”的优势,尽握敌人手上。   莫哥从痛苦里认识到鹰旅可怕的实力和战术,同时对他们所据的狼寨里外状况了如指掌,因狼寨本属莫哥一方,至乎对他们还剩下多少根檑木,可算个正着。   反是龙鹰对落在手上的狼寨,剩知皮毛,故此他第二个指令,是着丁伏民带同十多个有管物资经验的兄弟,打开四个货仓,在“知己”上临急抱佛脚,做出努力。   至于“知彼”,则只能靠过去两天对敌的印象,肯定与敌人真正的情况有落差。何况敌方大军正不住撤往后套来,兵力有增无减,亦添不测的因素。   龙鹰、宇文朔和符太登上东寨墙头,遥观下方河岸平原一带的情况。   除遍撒岸旁箭楼和投石机的残骸破木外,大河两岸在星夜下安详宁静,河阵四周的林火因河道的拦截,形成天然的隔火线,早熄灭了。   就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   符太是唯一拒绝包扎伤口的人,不过他确有自恃的资格,虽然及不上龙鹰,可是其曾“入死出生”的“血劲”,在复元能力上远胜其他人。   宇文朔叹道:“到此刻,在下方明白,莫哥为何要将战线扩展至河岸区,局处这山峡内,颇有坐困愁城的感受。”   符太比对着距离,问龙鹰道:“从你荒月弓射的箭可达多远?依我看!能越过斜坡中段已是你的水平之作。”   换言之,就是以龙鹰超凡的远射,仍然没法威胁河岸区处的敌人。   龙鹰知他尚有下文,道:“说下去!”   君怀朴、荒原舞,伴着包扎妥当的博真,来到他们左右。博真容色苍白,伤者里以他失血最严重,全拜参骨的诛神刀所赐,对此博真没齿不忘。   宇文朔关心的道:“好了点吗?”   博真咧嘴笑道:“受伤有受伤的感觉,特别在打赢仗后。哈哈!”   符太续道:“敌人投石机的射程有多远?”   君怀朴提醒道:“我们尚余两堆共四十三根檑木。”   又沉重的道:“用罄后将没法补充,那我们将只剩下一面东寨墙和长斜坡。”   木寨的结构,其防御力集中于东寨墙,箭楼作用不大。两边的南、北寨墙,只是单层的木墙,虽因排粗木干种地而成,颇为坚固,却剩得阻隔的效用,不像东寨墙般有墙头可守,凭其居高临下之势,朝敌施袭。   宇文朔代龙鹰答符太。道:“投石机的射程参差不齐,最远的,可把一般的石弹投往千五至二千步的距离。以下方的长斜坡计算,须至少推上一半坡段,方能将石投进寨内来。”   符太道:“投进寨里干啥?只须猛轰东寨墙便成。还可用染浸火油的棉布包扎石弹,引火化作火弹,我们可以捱多久?”   博真道:“在我们的檑木用尽前,对方休想把投石机布在山坡处。”   符太哂道:“你不是未尝过莫哥的手段,明知我们保命招只得檑木一着,黔驴技穷,不懂预防吗?昨夜受影响的敌人,限于这边岸的金狼军,其他万多人肯定正摩拳擦掌,等待天明的来临。”   宇文朔道:“如我是莫哥,干脆封锁岸线,截断我们的出路,其他置诸不理。”   荒原舞摇头道:“任何人都可采此明智之策,独突厥人不可以,于莫哥尤甚。”   此时虎义、管轶夫联袂而来,前者闻言道:“说得对!若默啜驾到,莫哥仍未能取回狼寨,可以告诉默啜,狼寨和祭坛都在他手里失掉,且没做过任何努力吗?”   管轶夫道:“默啜肯定立即亲手斩下莫哥的脑袋。”   宇文朔恍然道:“还是你们熟悉默啜。”   接而沉吟道:“这么看,天亮后,莫哥再无顾忌下,必全力来攻,昼夜不息,务求在默啜驾临前,攻克狼寨,那时莫哥不但无过,且为突厥族立下天大功劳。”   寨在人在,寨破人亡,是众人未来最精确的描述。   宇文朔又问道:“小容呢?”   虎义答道:“小容助大医师处理受箭伤的兄弟,他在这方面有独到的心得,老桑则上山去采他制烟草的材料,补充续命神烟。”   宇文朔之所以问起容杰,是此小子开窍后多奇想,又非常有建设性,同时代表他计穷力竭,想不出应付投石机之法。   管轶夫提议道:“火攻成吗?”   君怀朴叹道:“那须看对方防御的手段,实在太远了。”   虎义道:“那岂非我们给按着来打?墙破之时,大家便要拼真功夫。”   符太喝道:“鹰爷!”   又道:“有话快说,若连你都想不出办法,我们唯一生路,是趁尚有大半个时辰方天亮的一刻,杀奔下去,然后跳河逃亡。”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太少稍安毋躁,我还须看手上有何筹码,方可决定守寨之法。你提出的逃亡之议,乃下下之策,我们能有一半人活着离开,已非常理想。”   接着沉声道:“我们必须死守此寨,守稳后,学莫哥般将战线扩往河岸,便大功告成,有与默啜主力军周旋的能力,其他都是不切实际、自取灭亡。”   博真道:“明天敌人大举来犯时,我们就将所有檑木一股脑儿滚将下去,然后开门迎敌,兵分两路,堵得住两边河岸通道,可重占岸线,那时再想办法巩固阵地。”   君怀朴叹道:“老博想到的,莫哥想不到吗?至目前为止,莫哥唯一想不到的,是我们有秘径可直接进入狼寨,也因此吃了场大败仗。”   虎义提议道:“何不拆掉突厥人的祭坛,取其石作投掷之用?”   宇文朔道:“那须东寨墙尚在才成,如给对方投石击毁,将变成互相掷石的玩意,不过,我们靠的是人力,他们则是由投石机掷过来的石弹。”   符太不耐烦的道:“鹰爷老兄!”   龙鹰喝道:“伏民!”   丁伏民从货仓的位置奔来,跃上墙头,道:“货仓内除粮货、箭矢和一般物料外,有用的是三百多罐,毎罐重三十斤的猛火油;而在南寨墙的位置,堆着近千个用来整固墙身的沙包。不过,看来只是权宜之计,最后该是用来加强岸线的防守力,使我们没法直接渡河来攻,幸好时间不够他们做出这样的部署,算我们有运道。”   众人听得额手称庆。   他们猜得准,狼寨设在这里,既为保护祭坛,也是作大后方储物之用。   北寨墙一边,传来尖哨讯号。   丁伏民道:“北寨墙也有沙石包堆。”   博真道:“如此我们设立河阵之举,切实可行了。”   君怀朴颓然道:“但我们须先打赢一场敌人全力出手的硬仗,胜了,是否设立河阵,无关痛痒。”   龙鹰如释重负的问丁伏民,道:“有可能多制一批泥石包吗?”   丁伏民一头雾水的答道:“若仍不够用,该无问题,仓库内仍有大批空袋子。”   龙鹰道:“有救哩!老天爷注定了默啜难保着他的祭坛,因拜错了神,受狼神严惩。趁尚有点时间,我们兵分四路,办妥四件事。”   符太喜道:“时间紧迫!快说出来!”   龙鹰道:“前三路兵,负责的是拆坛,将拆下来的泥石入包,同时将所有沙包搬来,砌成寨内的蓄洪池。”   众皆愣住。   虎义道:“蓄洪池?”   龙鹰欣然道:“小弟太兴奋了,故而语无伦次。所谓拆坛,非是真的拆坛,而是挖坛,保留四边,挖坛成大石池,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叹道:“最爱听鹰爷这说话,技术就在这里,可令人从绝望里看到希望。”   龙鹰道:“池成渠通,则可截流,使山上的水源三流合一,理论上水势水量立增三倍,且源源不绝,大池注满,可以沙包堆起的高渠引水到寨门。只要加点功夫,寨门变水闸,他奶奶的,再将檑木放置水里,随水冲下斜坡,还不撞他娘的一个天昏地暗,什么投石机亦要给冲进大河里去,尸沉河底。有多少人,就冲走他奶奶的多少个人。”   众人全体静下来,默默消化龙鹰的话,当然须加上想象力。   接着爆出震天喝采声。 第十一章 各有计算   天亮后半个时辰,敌人以排筏运来大批木材,分数堆放在斜坡下,七百多个兵奴,忙个不休。   接着,兵奴将一根根长度丈半至二丈不等的粗木干,扎结成竖立的大架,令龙鹰等联想到他们当日在大荒山为抵御金狼军,所扎的“拒马”,其时用的是长矛、长枪,此刻敌人用的是粗木干,比他们的拒马大上二、三倍。五根粗木干为一个拒马单位,如横排斜坡处,毫无疑问可抵挡檑木的滚击。   木架形成的撑脚,依坡段的斜度调整长短,放在斜坡上稳立如山,不但力能拒马,更可拒檑木,确是想得周到。   当敌方兵奴将三个大拒马送往斜坡中段的位置,又以横木搭连绑扎,立即成势成形,成为横亘斜坡中央长达二丈多、高丈许的障碍物。   依猜估,一字排开百多个这样的巨型拒马,可将整个斜坡封起来,也封死他们的下坡之路,非常狠辣。   不过,看兵奴们忙碌的情况,进行的工作,敌人绝不止制作一重拒马,而是二重或三重。   众人瞧得脊骨生寒,也额手称庆,因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老大不好说老二。   但假若没有龙鹰的妙想天开,一旦拒马阵拦着坡道,他们势陷死局绝地。只要敌人将所有投石机送来,排在拒马阵后,不住轰击东寨墙,东寨墙能捱上一个时辰已相当不赖。   那时移开几个木拒马,以万计的狼军潮水般杀入寨来,他们除力战而亡外,不可能有另一个结局。   敌我两方各有各忙,忙得昏天昏地,与时间竞赛。   百多包泥石已送往水源分流处,随时可将其截之为一流,令注入寨内的水量剧增。泥石都是挖祭坛而来,非常沉重,每包达三百多斤,以龙鹰的魔种,符太的“血手功”,虎义的天生神力,负着这么的一包泥石,攀山越涧的到源头分流的位置,仍感异常吃力。   至于蓄洪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最后的规模,远大于龙鹰原先的构想。   寨后的营账、马厩,通通被拆走,清空了整个后寨。   祭坛则被凿空,只余“东墙”和“北墙”,挖出来泥石,变为七百多个泥石包,筑而成墙,将祭坛的“北墙”连接,延伸往猛狼石的山壁。又以营账覆盖,避免渗漏。   如此形成了蓄洪池的北墙,高达三丈,非常坚固。加上崖壁的西北墙,寨壁的南墙,蓄洪池已见其形。   剩下来的二百多个泥石包,赋以营账杂物,便用来加固寨墙,防渗防漏。马厩拆下来的木料,亦用于其上。   接着就是以狼军奉赠的沙包,为蓄洪池完成连接祭坛“东墙”和南寨壁的沙包墙。在众人齐心合力下,个把时辰,蓄洪池大功告成,面积占全寨约六分之一。注满水便成南北二十丈、东西五十丈、深三丈的人工湖潭。   这时众人又担心水势不够大,不够猛,敌人来攻时,若水只浸到足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为此,当兄弟们为洪流铺去水道到寨门,又凿开原祭坛“东墙”,以连接洪流泄洪道的当儿,龙鹰、符太和虎义堵流去也。   龙鹰投下最后一个泥石包。   岔流归一,登时从温驯变为狂野,下方被岩缝石隙分割为无数股水流的大小山涧,倏地涨满,本各不相干的涧流,你推我拥地向下奔腾,先形成一道急瀑,再朝下层层跌落,撞上两边涧壁,激起水龙狂舞、飞花碎玉的水花溅珠,发出闷雷般的轰鸣,仿如千军万马,直赴沙场,气势惊人之极。   龙鹰、符太、虎义三人疲不能兴的坐在一块可俯瞰激流美景的巨岩上,调息回气,看着滔滔流水,耳闻轰轰水流之声,心中满足的动人感觉,油然而生。   百多个泥石包不敷应用,包到用时方恨少,幸好三人竭尽九牛二虎之力,征用附近采来的岩石,堪堪完成大业。   虎义叹息道:“我们现时瞧着的,就是将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急流,分而复合,谁有想过,这股激流竟成整场战争的关键。”   符太肯定的道:“本流往我们狼寨的水流,该是三流里最细弱的水流。看!现时激流比原本的大了至少五倍。”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如非亲历其境,要为这么一道水流寻溯其源,根本不可能,因涧水一会儿露出地面,一会儿又跌入大潭的溶洞去,化为暗流,然后再冒出来。以莫哥的谨慎,该曾派人上来看过水流的来源,却止于我们现时置身的石池,还以为是水底的水流涌上地面,怎猜得到是可贯往东面的秘径。”   虎义活动筋骨,道:“我们一心截流,却没想过如何回去。”   龙鹰和符太目注被激流填满的“来路”,再没有露出水面供踏足借力的奇岩怪石,后者笑道:“这道涧瀑,该易名为‘无回涧’。”   龙鹰笑吟吟的站起来,道:“敢问太少、老虎,有否尝新的兴致?如能因此学得新本领,立可学以致用,在今天一展我们的学有所成。”   说话时,观察涧边的老树,最后凝定在一株特大的老槐处,是长在涧旁石滩的巨树,剩根部已非常有看头,形成各种优美的姿态,有时从石缝挤出来,爬一段又转而伸入别的缝隙中去,树冠成荫下,造就出让他们惬意、清凉幽深的环境。   符太明白过来,兴味盎盎的道:“有可能吗?”   虎义慢上一线方豁然醒悟,吃一惊道:“抱着一根树干,这么的随水冲下去,不撞得头破血流才怪。”   龙鹰道:“不是抱着,是站着,我们运功以脚底吸啜浮干。水流这么猛,只要将浮木保持在流水正中的位置,绝不会撞石,还一泻十里,眨几眼已返回狼寨。”   符太也犹豫起来,道:“正因水猛流急,迅似掣电,如何眼捷手快,也及不上奔流的腾奔飞跃,稍出岔子,不是撞石,就是碰壁。”   龙鹰轻松的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小弟绝不是用眼去看,而是用心直接去感觉,当然是魔种他老人家的心。勿浪费时间,从这株老树截取一根粗横干,足够有余。学晓此技,待会我们可随水乘木,破对方的拒马阵。”   两人大为意动。   洪流可将任何可浮动的东西冲入大河去,但未必可奈何结而为阵的拒马,是因其结构本身已具疏水的功效,是泻泄而非堵塞。即使洪流带着撞木,大有穿拒马而过的可能,纵然撞上,仍未足破阵。   可是若他们顺水攻去,可在水下割断拒马的系索,任它有多少重,破坏中间的几个,阵不成阵下,拒马自破。   符太皱眉道:“真的行得通?”   龙鹰道:“起码在想象里绝对可行,以你太少的能耐,在撞上拒马阵前,一头栽进洪流,碰在拒马时一手钩个正着,另一手施‘血手功’,捏碎所有摸上去是筋索的东西,不就成了吗?”   符太欣然道:“听听也感痛快。老虎!如何?”   虎义耸肩道:“我这条命是执回来的,有何敢与不敢!你奶奶的!我就舍命陪君子。”   “蓬!”   在正修筑蓄洪池东壁和北壁的百多个兄弟目瞪口呆的看着下,载着龙鹰、符太和虎义的浮木,翻崖直下、暴似狂龙的水瀑之顶,破空而来,在水瀑外的空间滑翔好一阵子,重重掉往蓄洪池去,涌起水柱数丈,激起水花万朵,四处抛洒。   浮木再没法保持平衡,沉下去后不住翻滚,将三人掀离干体,掉进水里。   三人在池底坐起来,看着流量激增的大水瀑,以惊人的流量,不住地注进池内来,如梦初醒,没法接受现实。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的。   池水来到坐着三人胸口的位置。   符太呆瞪着水瀑,喃喃道:“如何回去?”   三人再交换个眼神,同时放声大笑,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宇文朔从池壁跃下,涉水来到他们身前,道:“有什么好笑的?”   龙鹰道:“确没什么特别惹人发噱之处,但就是那么好笑。哈哈!”   虎义道:“该说是在刚才那般惊险万分的情况里,仍没死去,本身已值得开怀大笑。”   三人辛苦从水里站起来,腰酸骨痛的模样,神态滑稽。   宇文朔道:“水瀑流量之大,令我们人人喜出望外,不过看来在水蓄满前,敌人的石弹可将东寨墙击至体无完肤。”   符太哂道:“有何关系,最多万多二万人一起冲上来,让洪流将他们连人带投石机全冲入大河去,干手净脚。”   宇文朔领三人涉着过膝逾三寸的池水,朝东走,参观他们仍在火速进行下的伟大工程。   那种从无到有,自然和人工完美结合的成就感觉,贴体窝心。   在正对东大寨门,原祭坛登台石阶的位置,是蓄洪池的第一个水闸口。   如大寨门般宽达二丈的大缺口,以三重沙包堵塞,有绳索系扎,只要在外面以人力拖拉,加上水的庞大压力,水闸倒塌,洪流将冲闸而出,形成暴流。   此时轮到引水道发挥作用。   以两重沙包筑成引水道南、北二壁,从蓄洪池的唯一缺口去道,穿过两座仓库之间,直通大寨门。于离寨门五丈远的距离,是第二个水闸,只是薄薄的一重沙包墙,肯定捱不了多久,却可加强洪流奔往寨门的威力,增加水流量。   虎义赞叹道:“我们确效率惊人。”   四人跃上第一个水闸的沙包顶,翻上闸口,来到仍然干爽的引水道内。   龙鹰问宇文朔道:“敌人那边如何哩?”   宇文朔道:“两重的拒马大致完成,完全堵着我们的下坡路,投石机陆续运来,还有石弹,是较巨型的石弹,看来有百二斤重,加上凌空落下来的冲撞力,可击折我们寨墙的木干。”   符太问道:“他们试掷过了吗?”   宇文朔道:“快哩!敌人在使用投石机前,须在安放投石机的坡段位置设立坚固的平台,以免投石机往下溜去,相当花工夫,依估计,敌方仍须一个时辰,方能发动攻势。”   又苦笑道:“我们的蓄洪池太大哩!那时水位或可过半,我们至少须再多一个时辰,午后方能注满蓄洪池。”   四人边说话,边朝大寨前的第二道水闸举步。   龙鹰问道:“何时是最佳洪流灌敌的时刻?”   符太道:“当然是寨墙、寨门被破,敌人在拒马阵后集结兵力,开出通道杀上来的一刻。”   此正为他们需第二道水闸的原因,若如原先所想,寨门变水闸,即使没被击出个破洞,渗出的水亦令敌人生出警觉。   龙鹰道:“让我们到墙头实地观察。”   东寨墙头剩下君怀朴孤家寡人的留意敌况,其他人全投进建池筑道的工程去。   一如宇文朔描述的,拒马阵就绪,横腰拦着斜坡,人想过去,也要先攀越两重拒马,怕未到一半,已给敌人隔远射杀。   君怀朴见他们到,沉声道:“依我看!莫哥压根儿没想过来攻寨。至少在默啜抵达前,不会发动攻击。”   龙鹰兴致盎盎的问故。   君怀朴解释道:“能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对默啜算有交代。默啜晓得鹰爷插翼难飞,心花怒放下,再不计较什么狼寨、祭坛,又或金狼军折损了多少人。”   宇文朔点头道:“有道理!”   拒马阵后,兵奴在搭建供投石机安放的斜坡平台,离拒马阵约二丈远,以龙鹰的箭程,亦射不到这么远。   石弹已送往建好的平台上去,河岸左右两边各摆着二十多台投石机,仍未推上来。   刀盾手、矛手和箭手,分数组部署在拒马阵后,以应付狼寨突然而来的反击。   河岸处泊满排筏,送来物资,因而触发了君怀朴对敌方不急于攻寨的想法,因其显现出来的,是长期封锁的格局。   虎义道:“先来个火烧又如何?”   君怀朴叹道:“敌人比我们更清楚仓库内有多少罐火油,故此将拒马阵置于我们火箭不及的远处,且拒马木很难烧得着,到时只要向拒马不住洒水,射火箭是白射,还消耗箭矢和火油。”   龙鹰道:“烧的是扎拒马的绳索又如何?烧不断没关系,令绑索枯朽易折便成,其他由洪流一手包办。”   宇文朔不解道:“那可比烧拒马更困难。”   龙鹰道:“只是个构想,未必须实行。”   又道:“不论莫哥的脑袋在转什么念头,对方投石机到位的一刻,就是投石机发动之时,来个昼夜轰击,令我们没觉好睡的。他奶奶的!我们届时将还他一个大礼。”   说毕又蹙眉沉吟。   符太问道:“鹰爷又想到什么奇谋妙计?”   龙鹰道:“若水流可分两次放出,首流只有一截引水道的流量,连木冲出寨门之前,将火油倾注此截的水流里,油比水轻,可浮在水面,有足够的火油,水流化为火流,如此是否行得通呢?若燃着火流里的檑木,或许仍破不掉对方的拒马阵,肯定可烧断系索,到真正的大洪流到,什么都可冲得一干二净。”   君怀朴喜道:“想晓得是否可行,做个小实验便成,如此先火后水,保证敌人吃不消。”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干活去了。 第十二章 等待洪流   太阳刚过中天,敌人的投石机掷出第一枚石弹,当是试验性质,好调校投石机的投石角度。   石弹未及东寨墙,坠往斜坡。   到第三枚石弹,成功击中东寨墙,发出“砰”的一声,却是“蜻蜓撼石柱”,只是受撞处凹了少许。当然!众人不会因而高兴,因试的是小石弹。   接着沉寂了片晌,然后是其他二十五台投石机的调校和测试,“砰砰嘭嘭”的,如非有应对之策,肯定大感窝囊,有“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之叹。   他们的工程已告完成,成绩相当理想,沙包墙虽有渗漏,但不算严重。   不过,他们燃烧洪流之计,却失败了,当洪水奔流之际,自然而然将火冲熄,捱不了片刻光景。幸好众人又想出火烧浮筏之计,就是将部分檑木扎为六个木筏,摆在第一重水闸和离寨门五丈的第二重水闸间,引水进入这段去水道,直至齐两边沙包墙之顶,将六个檑木筏浮在水面,一大串的,然后将猛火油分多次倾倒筏面,让猛火油渗进木料内去。   檑木筏呈窄长形,每筏由四根檑木绑扎而成,用掉他们二十四根檑木,剩下十九根。   他们同时将第二重沙包水闸加固,以免给水冲崩。   六个渗火油的檑木筏,是引水道洪流的先锋,紧挨着第二重水闸,闸开水泻,奔流该把筏子直送下斜坡,当着火的筏子被对方的拒马阵卡着,便大功告成。   龙鹰和一众兄弟,四百多人坐在蓄洪池的东墙或去水道两边的沙包墙上,边看热闹,边休息回气。只得君怀朴一人,立在寨门左边的箭楼上,监视寨外敌况。   “呼”的一声,一枚石弹越过南寨墙,落往寨内地面,还滚动三丈,方停下来。   坐在第二重水闸顶上的龙鹰、符太、宇文朔、博真、虎义五人,齐声起哄。   博真大乐道:“这枚掷远哩!”   宇文朔目注石弹,思索道:“此弹石质坚硬,又经过打磨,呈圆球状,狼军确是准备充足,令人刮目相看。”   虎义道:“突厥人何不将投石机送往无定河去?”   符太哂道:“突厥人怎惯和投石机一起上路,还可来去如风吗?这批投石机和石弹,该在阴山以北某个狼军据点,由掳来的匠人、兵奴所制,到狼军朝朔方推进,方送抵此处,然未及运往前线,已收到撤退的讯息。”   龙鹰道:“这批东西多多少少和鸟妖及田上渊有关系,如能将莫哥抓起来,严刑逼供,当知内情。”   众人点头同意。   制投石机,须专精此艺的匠人方办得到,一般技匠,根本无从入手。然投石机乃战船必备的战具,故只有从现时雄霸北方的田上渊处,方可得到这方面的协助。   像台勒虚云的大江联,更能制作精巧的弩箭机,令龙鹰当年守风城,凭之阻挡了敌人好一阵子。   虎义满足的道:“干掉这批投石机后,即使对方尚余数台,已不足为患。”   此时丁伏民领着几个兄弟,跳上浮在引水道水面的六个窄长浮筏,将一个个包扎棉布团的大包裹,系扎在筏面。   棉布并非一般棉布,而是浸透猛火油的易燃物。   众人鼓掌喝采。   筏是火油浸过的,大包裹更是惹火,保证可烧个轰轰烈烈。   丁伏民笑道:“记着瞄准火靶!”   众人又再齐声叫好。   因有刚才实验时火给冲熄的前车之鉴,故特别设计,于筏子给冲下斜坡时,待其浮上水面,方以火箭燃点。   寨外敌人,再度沉寂下来。   博真嘲讽道:“暂停给我们搔痒哩!”   话尚未说毕,箭楼上君怀朴向他们打手号,着他们留神。   众人摸不清楚君怀朴的意思时,寨外投石机发动的声音连环爆响,接着是石弹破空的呼啸声。   “轰!轰!轰!”   二十多个石弹,先后命中寨墙,且是以寨门为靶,大半轰在寨门处,肯定是最大最重的石弹,一时木屑四溅,整个东寨墙似给猛烈摇晃着,大寨门更现出几道裂痕。有些石弹撞个粉碎,石粒散射。   怎想到投石机的准绳度这般高,撞击力猛烈至此。   众人你眼看我眼。   龙鹰向后方坐在池边的兄弟喝道:“还须多久?”   坐在那里的荒原舞应道:“尚差至少半个时辰,一一尺高的水。”   宇文朔道:“绝捱不过一刻钟!”   话犹未已,第二轮石弹杀至,几全命中寨门。   “啪”的一声,最上方的第三道木闩,竟给硬生生震断,其中两个石弹穿门而入,落到地面,滚往他们所坐水闸墙的墙脚下。   符太道:“提早发动如何?”   龙鹰摇头道:“蓄洪池即使注满池水,我们仍未有十足把握,可造成一举破敌的奇效,何况尚打个大折扣,犯不着。”   博真道:“让我来告诉太少,即使将大寨门打个稀巴烂,在拒马下的斜坡位置,仍瞧不见我们在这里排排坐的情景。”   此时桑槐踌躇满志的来到,坐在水闸尽端处,掏出卷烟,递过来给龙鹰,道:“挫明鹰爷一尝新烟叶的味道!”   龙鹰接过卷烟,欣然道:“桑槐兄整天不见人,原来是制烟去了。哈!你自己试过没有?”   符太为龙鹰点火。   “砰!砰!砰!”   敌方再不是众弹齐发,而是各投石机自行投掷,令大寨门和掷歪时遭波及的两边墙头,撞击声此起彼落,木屑四溅,石粒碎飞,惊心动魄。   “砰!”   再一颗石弹破门而入。   大寨门早不堪摧残,百孔千疮,中间的门闩亦一分为二,坠落地面。寨门上的墙头,夹墙向外的一面,崩塌下去。   龙鹰深吸一口后,递给符太,竖起拇指,赞道:“好东西!恭喜桑槐兄绝处逢生,失而复得。”   桑槐叹道:“打胜仗时,享受这个东西方最够味道。”   龙鹰忽然随手一拳轰去,众人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前,一颗射高了的重石弹,越过寨门上的墙头弯飞而至,给龙鹰的拳头迎个正着。   重石弹化为碎粉。   人人瞧得目瞪口呆。   龙鹰能预知未来似的固是神乎奇技,但仍非令众人难以置信之处,没法相信亲眼目睹的,是这么一颗重达百多斤的巨石弹,加上从投石机弹出来的冲力,又是从天而降,力道何止千斤,怎可能是血肉造的拳头能硬撼,击之为碎粉,自己却又似,做了微不足道的事。   连最熟知他的符太,也瞪大眼睛看他收回来的拳头。   虎义本身是天生神力者,亦为之咋舌道:“怎可能的!”   龙鹰解释道:“小弟并非以拳头去对石弹,用的是从拳头吐出,比石弹更庞大的能量,故能一拳碎之。这亦使小弟灵机一触,想到延敌兼误敌之法。”   “砰!”   寨门近顶处整排木断折裂飞,最后的门闩亦告失守,四分五裂。   大寨门名存实亡,再难起阻挡作用。   龙鹰道:“准备火攻!”   又向丁伏民道:“洪流按兵不动,待装满才说。”   众皆错愕。   原本定计,是先火攻,后水破。   两者连环施展,待火烧断拒马的扎索后,再用水破之,中间的时间,绝不容对方可把火扑灭,重新扎绑。   龙鹰又道:“敌人成功轰掉我们的大门,士气猛振,莫哥必乘势挥军攻上来,唯一顾忌是晓得我们尚有数十条檑木,现在我们将檑木化为火筏,如再无后着,莫哥势认为我方技尽于此,放心攻上来,那时我们的蓄洪池,差不多哩!”   众人轰然应诺。   拒马外河岸处,狼军分成六队,坐在地上候命。每队达二千之众,合起来就是万二人,力足粉碎任何防御。观其装备,刀盾随身,以应付他们的弩箭。   气势慑人、打横排开的二十五台投石机,不住投掷,每投出一颗石弹,均发出机栝弹簧的可怕响声,机体往后颤震移动,仿似跳着索命神的舞步。   攻击不只集中往寨门,而是整面东寨墙,部分更越墙而入。   投石机旁部署大批箭手,人数在一千至二千人间,以应付他们以为已遭“赶狗入穷巷”的敌人,从穷巷扑出来垂死挣扎。   龙鹰、符太、宇文朔、虎义、荒原舞、博真六人,人人弯弓搭箭,准备就绪。   容杰、桑槐分立两边,手中纸媒燃烧着,好为六人引燃火箭。   龙鹰笑道:“瞧!莫哥从龟壳里钻出来哩!正朝我们瞧上来,一脸疑惑神色。”   符太哂道:“不是吹牛皮,就是夸大,我连莫哥的影子都看不见。”   龙鹰笑道:“确是胡诌,好让大家轻松点。”   一颗石弹在众人头上呼啸而过。   龙鹰喝道:“开水闸!”   十多条粗索,在百多人同时发力,又加上水的庞大压力,整面水闸稍往前倾,立告崩溃,在去水道前方拉索的兄弟,骇得一哄而散,翻往两边的沙包墙顶。   六个筏子首先脱困,随水从向前倾颓的沙包墙窜下来,先触水道底,旋又被狂涌来的水撞得打着转往破毁不堪的大寨门撞过去。   接着洪流后发先至,快至没人看得清楚下,不知是筏子撞破门,还是洪水冲掉寨门,剎那间大寨门已不翼而飞,被摧枯拉朽的化为残木碎片,和众筏随水滑下坡面。   虽说是由他们设计,但洪流的真正威力,要出寨门方清楚。此刻泄出的洪水,注满两个水闸之间,水量约相等于蓄洪池的十多分之一,因小窥大,可预见整个蓄洪池注满后的威力。   今次有限的洪流,刚出寨门的一刻,还似模似样,浪翻水滚,有洪流的架势,不旋踵,已被广阔的坡道分散,变成一幅水幕般朝下滑去,然失反为得,六个筏子全在水面上,脱缰野马的朝下泻去。   六枝火箭齐发,比箭术似的追上各筏,命中目标明显的筏央火包。   烈火从筏面冲天而上,威势慑人。   眨眼间,六个筏子全撞在第一重拒马处,流水则如一幅布般以齐膝的高度,冲过对方的箭手、投石机,往下方河岸仓皇站起来的狼军冲去。   火筏撞上拒马,震起漫空火屑、火点,声势一时无两,却已是回光反照。   敌人见水攻小儿科之极,属水过脚背,全体发出欢呼,在拒马后候命的,拿起早预备在一旁,盛满水或沙的桶子,抢前来扑灭火头。   符太叹道:“真希望快些儿时辰到!”   第二重水闸重新设立,又引蓄洪池的水进水道内,增加水量,以保不失。因确是不容有失,如像刚才般,好景昙花一现,便是他们时辰到。   敌人筑成拒马的木干该曾涂上防燃物,没一个起火焚烧,只是给熏黑了,绳索当然被毁,须重新系扎,但只能拖延少许时间。   他们想到的,敌人亦想得到,剩没想过火筏是随水冲下去,现在当认为他们技止于此。   狼寨的大寨门已化为乌有,剩下个破洞,敌人在拒马阵开出通道,随时可长驱直进的攻入寨内。   他们将余下的十九根檑木,搬上残破的墙头,这已是他们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   敌方人马调动。   枕兵河岸的六队狼军,两队各二千人,操上斜坡,来到拒马阵后的两边候命。   龙鹰看得眉头大皱。   君怀朴道:“如敌人挨着两边山壁攻来,我们的檑木该奈何不了他们。”   荒原舞正全神留意敌人动静,道:“看!他们在调校投石机投弹的角度,今趟目标势为我们现在站立的墙头,又或寨内的区域。”   桑槐叹道:“还差二至三刻钟。”   符太狠狠的道:“他奶奶的!开始拆两端的拒马哩!”   众人瞧下去,果然看到有人拆走二重拒马阵两端的四个拒马,现出两个各可容二人并肩走过的通道,又加装新系木,横过通道上方,尾端插入山壁的石隙去,借力稳固拒马阵,一丝不苟。   虎义道:“鹰爷确有先见之明,任洪水冲力如何大,能否破拒马阵,虽属未知之数,但冲不破的可能性,远比冲破的机会大。”   符太道:“有把握吗?一根似乎不够。”   龙鹰道:“一根不够,三根又如何?太少和老虎该已掌握御木翔水的诀窍,有把握吗?”   虎义道:“有没有把握,亦必须一试。”   符太道:“撞不破,便落手抓断系索,这是战场,不用守规则。”   敌人开始穿过通道,移往拒马阵前这边的斜坡,靠壁集结。   观其气魄,人人战意高昂,跃跃欲试。   只是这四千人,足够干掉他们有余。   宇文朔道:“我也试试看!”   君怀朴道:“如鹰爷常挂口边的,穷则变、变则通,我也有个万无一失的方法。”   众人大喜,齐声问计。   此时莫哥出现了,伴着他是二十六个突厥高手级的猛将,他们认识的“红翼鬼”参骨、“三目狼人”纥钵吉胡、“残狼”燕拔、“硬杆子”武迷涣全在其中,其中部分人并没参与昨夜的河岸之战,显然今次是菁英尽出。   莫哥领先而行,不露丝毫喜怒哀乐,但其中一些人已沉不住气,一副趾高气扬、稳操胜券的模样。 第十三章 洪流之威   君怀朴道:“我的方法是笨方法,就是趁蓄洪池池水放尽前,部分兄弟乘水流的便车,随水冲下去,如那时拒马仍在,就动手拆除。同一时间,我们重筑第一道水闸,以备不时之需,剩下来的沙包,送往河岸去,以之设立阵地,够我们蹲下来发箭便成。”   博真拍额道:“这么直接简单的办法,偏是没想过,不但非是笨方法,而是万无一失的妙法。”   君怀朴道:“须假设洪流有力将所有投石机、敌人和任何障碍物,除最能抗洪流的拒马阵外,一股脑儿全冲进大河里才成,能否这般理想,成败各占一半。我们还要应付敌人从两边来的攻击,趁水尾破拒马阵,势令我们失去将敌人堵在两边的千载一时之机。”   众人明白君怀朴的忧虑。   眼前看得到的敌人,不计兵奴,兵力在八千人间,如敌人将三分之二的兵力,集中到西岸来,那至少有五千至六千狼军,部署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以莫哥的英明神武,肯定立即令这批狼军重新封锁斜坡,至或冲杀上来,破去拒马阵,反令对方畅通无阻,若如倾入大河的洪水倒卷而回,情况比现时两队狼军攻进来更糟糕。   刚才水流的牛刀小试,敌人虽夷然无损,对他们却是个珍贵的试验,晓得洪水从狼寨冲出去,到抵达河岸,约五个呼息的时间,以先前河岸狼军的反应,大部分人可避往两边,躲过给洪流冲入大河之劫。   狼军戴盔披甲,身体沉重,骤然落水,会吃足苦头。   符太问龙鹰道:“我们该怎么办?”   龙鹰道:“这是个拿捏时间和分工的问题。时间选的是洪流的洪锋和当蓄洪池的水位减至四分之一时,分工就是先后出击。”   又道:“在各位兄弟集思广益下,我调整了想法,如投石机校好角度,有了明确的制敌策略。”   莫哥此时和随行高手,来到拒马阵后中间的位置,正和身旁左边的参骨、右边的燕拔交头接耳的说话,似有所图。   挨在两边山壁集结成队的四千狼军,蓄势待令。   攻寨战一触即发。   龙鹰续道:“原舞、老博、老虎、老管、怀朴、桑槐兄、小容、宇文兄、太少,九个人分作三组,每组三人,抱着浮木,在水闸前等待洪流,随洪峰直奔拒马阵,记得稳定浮木在水下,勿超过拒马阵的高度,于离拒马阵丈许的距离,全力催木朝拒马阵疾撞,借反弹力稳住去势,好扑附拒马阵去,然后凭手劲也好,匕首也好,务要令拒马阵分崩离析,被接着来的洪流送入大河去。”   符太讶道:“你负责干什么?”   龙鹰道:“我负责追杀莫哥,缠着他使他没法游返岸边,令敌人失去脑袋,变为一盘散沙。”   接着向丁伏民和权石左田道:“伏民和权石兄殿后,于蓄洪池将尽之时,各领一百五十个兄弟,随水迅速下坡,堵截两边来的敌人,百五人为一阵,可令敌人难越雷池半步,到余下兄弟将沙包运至,大功告成。”   “请鹰爷说话!”   莫哥的声音从下方拒马阵后遥遥传来,语调铿锵,表现出强大的自信。   龙鹰喜道:“莫哥真帮忙,快去!”   他指的帮忙,是莫哥主动为他们拖延一刻半刻,让蓄洪池满溢。   众人岂敢怠慢,在敌人目所不及的位置,默默行动,无声无息。   龙鹰移至墙头坍塌处,现出身形,登时吸引了敌人千百道目光,毕恭毕敬的答道:“大帅有何指教?”   莫哥先喝了一声“好”后,方徐徐道:“鹰爷不愧自‘少帅’寇仲后,中土第一名好汉,莫哥敬重你,故此有一提议,望鹰爷考虑。鹰爷只须答一句话。”   龙鹰轻松的道:“大帅这么说,是否认定小弟今次必无幸免,但又怕小弟仍能逃之夭夭,故而要小弟献上项上头颅?如果小弟目下真正的情况,确如大帅所想象般,大帅确对小弟格外开恩,请列交换的条件。”   二人表面虽没唇枪舌剑,还客气有礼,互相尊重,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事实上各怀鬼胎,斗智斗力。   莫哥于攻寨前找龙鹰说话,不是希冀龙鹰肯以己之命,换取他提出的特别优待,而是要确定龙鹰确在寨内,锁定头号目标。   可以想象,莫哥和旗下高手,将集中全力对付龙鹰,否则即使尽歼其他人,龙鹰抱着“留得青山在”的心态,翻山越岭的逃走,莫哥仍要功亏一篑,难向默啜将功赎罪。   龙鹰晓得莫哥心内打的鬼主意,清楚莫哥所需的确只他一句话,而不会夜长梦多的延误时间,因而锲着莫哥的说话,来个长篇大论,好达到蓄洪池满溢的目标。   双方尔虞我诈,无所不用。   莫哥道:“只要鹰爷肯在我们眼前拔刀自断头颅,我们立即撤往对岸,任由鹰爷的兄弟离开,莫哥以狼神支利安略之名立誓,绝不食言。”   龙鹰哈哈笑道:“大帅这般看得起小弟,乃小弟的荣耀。大帅敬小弟一尺,小弟敬大帅一丈。为此小弟对大帅亦有个忠告,就是有那么远,逃那么远,迟恐不及。”   守在引水道内的众人,听得发噱,忠言逆耳,但莫哥怎晓得是来自龙鹰肺腑的忠言,肯定听不进去。   莫哥出奇地没勃然大怒,叹息道:“原来鹰爷竟是满嘴胡言的人。进攻!”   最后一句,是用突厥语扬声喝出。   号角奏响!   军令如山,莫哥进攻令下,敌人全体动员。   两边的敌队各二千人,开始朝上操来,步伐整齐,还不住发出呜鸣狼嗥之声,又不时震动手上藤盾,颇有先声夺人的强横气势。   负责二十五个投石机的数百兵奴,忙着装上石弹,准备发射。   最令龙鹰“老怀安慰”的,是在岸边休息的另四队狼兵,不但全站立起来,且分四路朝斜坡走过来,看来是要走上斜坡,移至随时可出击增援攻寨前线部队的位打开始,这四批兵力达八千人的狼军部队,一直是他忧虑之源。   他们的位置最远,发觉不妥当,极大机会可及时避往两边,那当他们回来时,即使得一半人,仍非龙鹰一方吃得住,遂成混战之局,与被敌人攻入寨内,分别只在较易跳河逃生,那时鹰旅有部分人能活着离开,已是非常得老天爷眷顾。   且对方在岸边休息了大半天,怎都比忙个不休的他们养精蓄锐,鹰旅一众兄弟事实已成疲兵,对上他们更是吃亏。   对敌人总兵力的估计,撇开兵奴,约在二万人间。经昨夜渡河之战,杀伤对方数千人,故而现在来攻寨的一万二千人,是莫哥能拿出来见人的极限,是倾巢而来。如若这一万二千人全给冲进大河去,他们在河岸建立河阵的行动,遇上的将是散兵游勇式的反击,不足为患。   一来一回,相差极远。   倏地两边敌队止步,离斜坡顶仍有百多丈的距离。   二十五台投石机发动了,“砰嘭”声起,石弹呼啸着划空而来,看似缓慢,但下一刻已猛轰在寨墙上,几个直接掷进寨门去,有两枚石弹就在龙鹰头上飞过,落入寨内。   石弹能伤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寨墙的外层虽满目疮痍,却仍可挺一段时间,故此轮投掷,只是敌人助攻的下马威,逼得守寨者远离险境,便算成功。   投石机停的一刻,就是逼至寨前敌队全面进攻的时刻。   另四批二千人部队,步上斜坡。   龙鹰朝拒马阵后的莫哥等人瞧去,人人脸现疑惑神色,正全神打量仍高踞墙头的自己。龙鹰以微笑响应,晓得是自己心有所恃,故能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不但没半点大祸临头的模样,还轻松写意的,令对方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龙鹰确能视死如归,但起码样子该悲壮一点。   龙鹰差些儿伸个懒腰。唉!他娘的!真的很累。   抵后套后,几乎没一刻停过,连续三天不眠不休。敌人只比他们好上些许,一有机会,立即尽量休息。像下面的莫哥等人,该已休息了几个时辰,故人人精满神足,有绝对杀得他们一个不留的信心,岂知竟遇上人力不能抗拒的人造水灾。   待会建起新的河阵,定要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投石机止。   号角声起。   左右两队狼军,全体发喊,朝上冲来。   龙鹰高举两手,狂喝道:“水!”   大时刻终于来临。   情况再不容人思量,惟有依既定方针行事,然后委诸天命。感觉就像追在龙鹰身后,从高崖跃往下方的深潭。   负责拉动第一重水闸的,是丁伏民和一众兄弟,他们立在两边仓库顶,以长索拉动位于堆成沙包墙中间做过手脚的部分,只要能移动少许,位于其上的沙包会向外倾,然后水的压力将自行破闸。   三百八十人,除受伤较重的兄弟须留在西仓养伤外,全体出动,平均分作两组,同时发力。   所做手脚,就是将水闸中央一截的十二个沙包,以帐布包裹,扎成粽子般,且往外突出,只要将其拉出来,上面的沙包立即下陷前倾,造成水闸上半截塌下,等于决堤,下半截肯定顶不住。   不过!   想是这么想,行得通否,惟老天清楚,故此龙鹰的“水”字入耳,三百八十人,八道长索,众兄弟卯足全力,猛力拉扯。   第二重水闸,位处仓库和寨门之间,单薄多了,由符太等九大高手负责,他们身在引水道内,方便用劲运力,效果理该与三百八十人去“开启”第一重水闸等同。   两组人马,分别扬声运劲。   第一重水闸,一如所料的,“粽子”应力从沙包墙脱飞开来,上半截的沙包墙立即朝外倾侧。   但预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蓄洪池似给惹怒,先在闸顶喷出多条水柱,下一刻竟变得汹涌翻腾,如被约束已久的水妖,得脱囚困,再不肯屈从于任何禁制,上半截丈半十五尺高、宽达二丈的闸身,组成的三百多个沙包像变得没重量似的,山裂雪崩的随喷溅的水颓然坍倒往前,溅起的浪花水珠激上引水道的上半空,声势骇人之极。   接着洪水如漫天倾泻的瀑流,以无敌之势,似雷轰鸣,摇晃着整个狼寨。   巨量的水体,朝引水道倾覆直下,不但一下子冲塌水闸的下半截,还将引水道两边的沙包墙不费吹灰之力的推倒,洪水宛若以百计的脱缰野马,漫无节制的四处流窜。   此时符太等九人仍在发劲,忽闻后方水声隆隆,立在仓库顶的一众兄弟不住打手号警告他们,还不知机,连忙松手,三人一组的抬着“战木”,往寨口奔去。   走不到五步,后方的第11重水闸全面崩颓,给撞得往他们抛掷过来,比投石机的石弹更凌厉难当,稍迟半步,肯定遭殃。   筑蓄洪池时,众人惟恐不够大、不够深,到此刻方晓得大错特错,洪流早远超池墙的负荷能力,更非单薄的引水道墙吃得住,到此刻才裂闸而出,是他们的幸运。   洪水再不安于池,大水破闸冲出,带得池内洪水汹涌澎湃,不断猛冲猛狼石的崖壁,又撞往东边和西南的沙包墙,水流回旋翻滚,飞瀑腾空,下一刻东边连接崖壁的沙包墙,与南面将墙延伸到东寨壁最坚固厚重的两堵墙,同时失守,如沙石般倾倒坍塌。   亦幸而如此,稍微宣泄掉从闸口冲出来的惊人力量,否则众兄弟立处的两座仓库,肯定难保。   从闸裂,到洪水自各个水池缺口处泄出,是眨几眼的光景,但狼寨再非属龙鹰他们,而是洪水这个鹊巢鸠占的新主。   蓄洪池的洪水不是流出来,而是以万斛计的水,从坍决处爆出来,若似天塌。   倏忽里,浪花溅上仓库顶的天空去,水位抵仓库大半高度的滚滚洪流,从猛狼石的一边,横扫往东寨墙和寨门的一边去,寨内后半部立成汪洋。   南、北两边寨墙对峙,夹束洪流,于龙鹰等人来说,是宽敞宏大的寨内空间,但对庞大的洪水却是偏狭逼促的囚笼,令它犹如困兽斗般咆哮窜撞,左冲右突,汹涌腾跃,转抹冲击,翻滚不休,过四仓库后,流速骤增,如能裂堤的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符太等九人已冲至寨门,三人一组的抱着是“战木”也是“活命木”的宝贝,听着引水道两边的沙包墙被洪水以破竹之势冲得七零八落,亦惟有听天由命。   第一重水闸完蛋的那刻,全场唯一能同时掌握寨内、寨外情况的人,是龙鹰。   水崩的咆哮盖过了正冲杀上来战士的喊杀声,惊动了拒马阵每一个敌人,人人现出骇然神色。   龙鹰晓得担心是白担心,于事无补,最坏的情况,是所有兄弟,连人带寨的给洪流冲进大河去,然后比赛谁先爬返岸上来。   在这样的洪水急流里,原先的构思再不可行,一切由洪流话事。   拒马后的莫哥、参骨、燕拔、纥钵吉胡、武迷涣一众人等,全朝他望来,希望能从龙鹰的表情神态,窥见端倪。   当然!   没有人敢对他喝出来“水”这个字,再掉以轻心。   莫哥容色转白,闻水鸣如囚犯闻判,或许此时他记起龙鹰刚才说的“有那么远,逃那么远,迟恐不及”,绝非胡言一,而是老老实实的忠告。   龙鹰和莫哥目光隔空交锁。   冲杀上来的狼军愈奔愈慢,最后停下来,离寨门尚有三十多丈。   此时最古怪的场面出现。   符太等九人,各揽檑木干,现形寨口,乖乖的站着。   莫哥终晓得大祸临头!狂喝道:“立即撤退。”   号角急吹。 第十四章 反间之计   符太、宇文朔等抱着檑木,瞧着本气势如虹朝狼寨冲上来的狼军,弃甲曳兵的掉头狂奔下坡,拒马阵后的所有敌人,不论莫哥和一众高手、守阵的箭手、操作投石机的兵奴、操上来的四队狼军,在眨眼的工夫间,全化为向河岸拼命跑的背影,感觉的古怪,实非任何言词能形容。   更诡异的,是隆隆水声盖过了所有声音,即使有人在耳边狂喊,恐怕仍听不到在喊叫什么,眼前就像上演着一场没有声音的活剧,时间似忽然放缓,心里清楚在斜坡上狂奔着的每一个人,管他轻功盖世,仍没法快得过洪流倾下斜坡的速度。   洪流到!   忽然间,他们全到了水底内,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得他们投往门洞外去。   洪流撞上东寨墙,摧枯拉朽,又如破开一张薄纸般,没丝毫犹豫的,直奔斜坡,东寨墙彻底消失,化为碎木断干,随水冲往拒马阵。   就在东寨墙化为乌有前的剎那,龙鹰施展弹射,腾空而起,往斜坡投下去。   龙鹰本以为凭弹射的速度,怎都可赶在洪峰前方,快上些许,然后再施另一次弹射,越过拒马阵,追至莫哥的后方,拉近些距离。岂知刚往下弯去,洪峰已赶过了他,还将前方斜坡下百多丈外的两重拒马阵完全淹没,疾似电闪。   龙鹰下一刻投进水里去。   洪流破寨后朝两边扩展,转瞬之间,左右山壁巨浪滔天,狂流撞着山壁,激起腾空而起的白浪水花,又倒卷而回,激起更狂暴水浪水柱,斜坡消失不见,代之是汹涌澎湃、起伏不休的洪流,浪迭浪的朝河岸拥去。   事前想得多好仍不起作用,置身洪流之内,压根儿不可能有自主的行为,连想把檑木稳定在水底下也办不到。符太等随木在水里翻滚不休,还以为会撞上拒马阵,岂知一路畅通无阻,脑袋一片空白下,忽然浮上水面,原来已抵大河。   大河再非他们所熟悉的模样,一改平时的亲切温文,浪高水急,瞬息万变。   东边不见陆岸,原河阵的位置,若如汪洋大海;西边勿说狼寨,坡道亦无影无踪,惟见排空飞来的洪流,冲起数丈高的条条水柱。随着浮沉,眼前景况不住变换,不但忽高忽低,还随水回旋翻滚。   南来的河水,与拦腰从山上杀下来的洪流,两头恶虎相遇,惹起猛烈的剧斗,一时惊涛裂岸,浊浪腾空,波荡泛滥,水轰如雷,激起漫空水烟云雾,遮天蔽地,岸颤山摇。巨量的水体倾覆入河,展示出无敌的力量和气势。与之相比,千军万马的决胜争雄,实微不足道。   一晃眼,九个人三根檑木,以一泻千里之势,给河水冲往下游去。   在如斯极端的水势里,唯一仍有点办法的是符太,趁沉往水底的剎那,朝左连拍三掌,水底内的“血手”果然不同凡响,檑木的走向首次为人力所左右,前端往右倾斜,不旋踵已撞上搭乘着宇文朔、容杰和桑槐三人的檑木。   宇文朔本身既精通水性,又具与三门峡激流暗涌的斗争经验,知机的乘势藉身体的力量,硬将檑木压得朝下方倾侧,两木六人,沉往右下侧的水底,刚好迎上从后方冲过来的三大暴发户,算是在水下重整阵脚成功。   尚未有高兴的时间,手牵着手的九人三木,又给送上水面。   水浪水势减弱了少许,河水和洪流合璧形成的洪峰,正走过由南折东的大河湾,令他们晓得河水将他们送离落河处超过十里,在东面不远处,便是敌人仅余的两座河寨。那种给洪流如玩偶般操纵舞弄的滋味,既令他们晕头转向,也夹杂着说不出来的痛快和狂野。   倏地龙鹰现身左方,从水底射上来,撞得他们由人和三根檑木组成的筏子,筏头朝向左岸。   自被大水冲走,洪峰因河湾首次生出变化,龙鹰的借力打力,方能奏效,下一刻,连人带木的,给后来的洪水,送往左岸去。若在刚才的直道,一往无前的洪峰,不容他们改向。   龙鹰大喝道:“弃木!”   众人知机放开檑木,潜往水底,拼命朝大河北岸阴山的方向游过去。   龙鹰最后一个登岸,因要肯定每一个人均能返回陆岸,刚才更不时施以援手。   众人爬上阴山山脚高处,瞧着眼下的滚滚洪流,犹有余悸,无不筋疲力尽,疲乏至不愿动半个指头。   大河虽仍然白浪滔滔,已是明显减弱,泛滥两岸的规模大幅缩减,看来回复正常,指刻可待。   龙鹰在符太身旁坐下,大口的喘息着。   符太喘着气问道:“你的莫哥呢?”   龙鹰答道:“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众人齐声大笑,不过却笑得非常辛苦,明知不该笑,却失去控制的力量。   桑槐叹道:“我现在最想的,是能连抽三根卷烟,天塌下来都不理会,只恨烟草留在仓库里,希望没被浸湿。”   荒原舞看着落在狼山后面的夕阳,深有所感的道:“人说‘欺山莫欺水’,诚哉斯言。”   宇文朔叹息道:“水势怎可能这么可怕的?波及的不止一处一地,而是整截河段两岸方圆数十里的地域,无人能幸免。”   博真道:“且是不分敌我,六亲不认,你奶奶的。”   容杰道:“我们的蓄洪池,的确大了一点。”   他的话又惹来另一阵苦乐难分的大笑。   君怀朴哑然笑道:“唉!大了点?真的太大了,我们的池壁没提早坍塌,是鸿福齐天,现在还不知如何截流。”   三流归一后,水流变成激流狂瀑,不可能循原路走回去。以龙鹰之能,可如壁虎的攀壁而行,不过既耗力又费时,绝不划算。但任由水瀑从狼寨处淌流下来,亦不是办法。水流量非常庞巨,否则不能在短短大半天的时间,注满蓄洪池。   龙鹰道:“唯一办法,是由小弟再走一趟旧路,将截流的泥石包搬走。”   符太道:“我陪你去!”   龙鹰道:“这边须有你,此行对我是驾轻就熟,全无风险。趁天尚未黑,我走先一步,希望三更前能回来吃些热呼呼的东西下肚。哈!小弟去了!”   龙鹰刚越过河寨三里,便感不支,那是从心里涌出来的劳累,然后蔓延往身体,特别教人吃不消。   一路走来,畅通无阻。   此役也不知淹死对方多少狼军、兵奴,教人心中恻然,又无可奈何。战争的本质就是如此,愈能伤害对方愈好,绝不留手。   想到这里,心里累上加累,遂找到北岸阴山脚下一处林木区,坐下调气运息。人力有时而穷,龙鹰更害怕的是透支得太厉害时,他的“至阴无极”耗尽下,再难水火相济,重演在毛乌素沙丘区虚脱的情况,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杯弓蛇影”下,这个无形的威胁总挥之不去,故不得不好好休息。   从他的位置,可看到两寨的灯火,还想运功感应时,脑袋一片模糊,晋入冥藏归元的状态,远离外事。   龙鹰忽然醒觉,张开眼睛。   振翼的声音在回复原状的大河传来,星夜下一点黑影在前方飞过,迅速去远。   龙鹰眼锐,恰好捕捉大河上望东飞去的,是头鸽子。   好一阵子,脑袋仍是一片空白,下一刻整个人惊醒过来,他奶奶的!怎么一回事?他的思感自然而然追踪着它,直至鸽子离开他能感应的范围。   此鸽非常鸽,是受过训练的信鸽,沿大河直线飞行,乃一般鸽子不会做的事,且鸽子好群居,怎来孤零零一只的,朝某目的地全速飞翔?   龙鹰的脑筋活跃起来。   犹记得当日坐向任天的江龙号,接得小敏儿和竹花帮的兄弟,掉头顺流东行,过三门峡后向任天因听到信鸽飞过船上的异响,因而全神戒备,并向龙鹰表示,将信鸽训练至可在大河船与船间传递讯息,乃失传已久的绝技,当时心有所感,只是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到幽州后,灵机一触下猜出鸟妖和田上渊的关系,方想到练鸽之技来自鸟妖。   刚飞过的信鸽,令凭空的推想变成凭据。   想到这里,心中抹了把冷汗。   这头鸽子,放鸽者极大可能是莫哥,从河寨放出来,将讯息传递往河套东面大河上某艘在等待消息的船。   不论河寨、狼寨,是位于后套平原西北角的一隅之地,东面尚有以百里计的广阔平原,兼且后套本为北帮的地盘,设有分坛,北帮仍有人留守在附近,毫不稀奇。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从林内悄悄走出来,投进冰寒的河水里去。   龙鹰睁开眼睛,是给惊醒过来,两骑离开河寨,朝他的位置驰来,骑速不急不缓,因两人在马背上说话。   横渡大河后,龙鹰以“守株待兔”的情怀,隐藏在一丛杂树间,苦候个半时辰,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又立即闭上眼睛。   皆因马上的骑士,一为金狼军大统领莫哥,另一为“红翼鬼”参骨,任何一人,均有和龙鹰决生死的资格,大意下惹起他们的警觉,一番苦心,便要尽付东流。   下一刻,龙鹰嵌进他们约束着的声音波动去。   他们的对话声,渐转清晰。   河寨内显然不方便说密话,故此莫哥送参骨一程,顺便解释情况。   龙鹰早猜到莫哥不会在飞鸽传书里透露机密,因不知传书落入何人之手,而只会约见面的地点,由他派出的人亲口说出,而这个人,当然是参骨。   莫哥的声音道:“默啜的万人队将在天明前抵达,我们尚余四至五天的时间,攻打敌人。”   参骨沉默片晌,道:“会否太冒险呢?”   他们以突厥语交谈,龙鹰全神窃听,不放过任何突厥语的措辞用语,表达的方式,皆因心内生出大胆的,可姑且一试,不成便拉倒的念头。   参骨的回应,绝非对攻打龙鹰一方的回应,那并没涉及冒险或不冒险的问题,指的该是另一件事,肯定关系重大,故此以参骨般的超卓人物,也犹豫难决。   果然莫哥勒停马儿,解释道:“此事尚须田上渊点头才成,万勿小觑此人,以寄尘的目中无人,对他仍推崇备至,称他的‘血手’已臻‘明暗浑一’之境,即使对上拓跋斛罗,鹿死谁手,尚未可料。骤然发动下,武功可看齐他者,亦会为其特异的功法所乘,看看符太便明白,而田上渊绝无疑问是在符太之上。”   龙鹰为之咋舌。   莫哥虽没明言令参骨也犹豫的行动,但已有足够暗示,行动该与刺杀默啜有关系,否则不会特别提及拓跋斛罗和“血手”在骤然发难下的惊人威力。如要刺杀默啜,拓跋斛罗势为最大的障碍。   龙鹰不知多么感激参骨,没他反问莫哥的一句话,莫哥可能就在这里送别,现在则须耐着性子说服他这个心腹高手。   莫哥说的“寄尘”,毫无疑问是鸟妖,惟他清楚田上渊的深浅。也可知鸟妖在受创前,一直保持着与田上渊的联系,清楚田上渊最新的情况。君子津的接应、投石机和石弹的供给,均由鸟妖一手安排,从而晓得默啜对鸟妖的信任和重用。   莫哥、鸟妖和田上渊的结盟,实力庞大,非是没成功夺默啜突厥之主宝座的机参骨道:“今趟我真的可见到田上渊吗?”   龙鹰暗自谢天谢地。   参骨这句早该问了的话,显示莫哥与他驰出寨门前,参骨仍是一头雾水,不知莫哥要他去干什么。在短短二、三里的马程,莫哥语焉不详,令参骨满腹疑团。像参骨般的人物,绝不是任莫哥差遣的人,莫哥须说服他,使他同意自己的想法。   在这样的情况下,莫哥势泄露更多的秘密。   莫哥叹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起程前,我藉探伤去见寄尘,他将密函交给我,嘱我抵达后套时,只要放出他的‘千里灵’,定下见面的时间、地点,可在两个时辰内见到田上渊,又千叮万嘱密函只可送入田上渊之手,否则宁愿毁掉。我刚才已告诉你田上渊的长相,凭你的眼力,不可能认错人。”   龙鹰暗松一口气,田上渊见过莫哥,与参骨则素未谋面。   参骨问道:“大统领读过该函吗?”   莫哥苦笑道:“读是读过,但寄尘写的是一种现今已没人用的古回纥文,他解释了一遍,我只好信他一半,希望能找到读得通的人,因而到此之后,一直没联络田上渊,至今天再没法拖延,才有今夜要你走一趟。”   又道:“信写得很长,令人奇怪。龙鹰射中他的一箭,外伤不足为患,但龙鹰的奇异真气,却入侵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受创极重。依我看,他是用了点奇功异术,方有写此信的精神气力。”   稍顿,续道:“依他之言,此信是最厉害的反间计,可置郭元振于死地,同时令龙鹰难在中土立足,信内罗列了郭元振和龙鹰勾结的证据,不到郭元振否认。交入田上渊之手,等于送到宗楚客手中,郭元振将在劫难逃。”   龙鹰心忖这就是“气数”,注定李隆基是未来真命大子,郭元振因而命不该绝,自己则鸿运当头,竟然鬼使神差的,遇上此事,还得莫哥亲口解释。   鸟妖现时切齿痛恨的,莫过于龙鹰,只要尚余一口气,怎都要报此一箭之仇。   田上渊肯否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忙,冒天大的风险行刺默啜?答案清楚分明,绝对不会。莫哥非是不晓得,但唯一机会就在眼前,没试过心有不甘。   莫哥吁一口气道:“寄尘又说信末着田上渊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们的忙。我不知他是否真有这么写,只好姑且信之。”   参骨叹了一口气。 第十五章 河岸血战   听参骨的叹息,莫哥显然未能说服他。   参骨沉声道:“大统领真的没别的选择?”   莫哥沉吟不语。   参骨一字一字的缓缓道:“阵前易将,已属不智;阵前斩将,无异于找死。若要斩,第一个斩的是咄悉匐,第二个是莫贺达干,第三个是大汗自己,然后才轮到大统领。”   参骨指的,分别是咄悉匐赶赴统万因他龙鹰半途而废,莫贺达干无定河大寨被破和默啜亲自督师,截击龙鹰于毛乌素沙丘区内,仍给龙鹰夷然无损突围逃去,赔上大批珍贵的异种战马。相比起来,莫哥今天的大败仗,实非战之罪,默啜不怪自己却去怪他,难令人心服。   参骨对莫哥是好言相劝,显然他既不信任鸟妖,更不信任田上渊。以前大家利益一致,现在莫哥干掉默啜,对田上渊有何利益可言?一个不好,命也要赔上去。   莫哥点头道:“我明白!见过田上渊再说,我待你回来方下决定,此事现在只你知我知,没告诉任何人。”   狼军南犯,事关田上渊未来荣枯,乃他期待已久的大事,遂透过鸟妖参与,以成帝皇霸业。   可是,由于其暗中勾结、见不得光的本质,田上渊不但须瞒宗楚客,更要瞒默啜。君子津一役,接应的北帮高手全军尽墨,还有活口落入郭元振手上,一向对北帮默默留神的郭元振,立即动用边防军的庞大力量,毫不留情围剿北帮帮众。说到底,北帮在长城以南的经营,时日尚浅,远及不上黄河帮般的百年老店,关系盘根错节,郭元振从三个落网的活口取得珍贵情报,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将在他范围内的北帮势力连根拔起,对北帮造成自创帮以来,最沉重的打击。   此事当然不会就此了结。田上渊“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以前遇上情况,他可向宗楚客求救,藉官府的力量打击对手,但今次对付他的是宗楚客所管的军方,他却求助无门,还要应付郭元振直接禀上李显,奏他一本的可怕后果。从而可见君之津事件,对田上渊影响之巨。   此事不但直接影响默啜南侵的成败,且为北帮发展形势的转折点,即使宗楚客仍信任田上渊,武三思肯定拿着田上渊的把柄大造文章,藉之以打击宗楚客,令京师本已混乱的政治现况,乱状加剧。   忽然间,田上渊和鸟妖的密切联系,被龙鹰和郭元振斩断了。   默啜和莫哥或许不大清楚龙鹰在西京的情况,却绝非鸟妖,他正是深悉个中微妙的人,晓得唯一为田上渊化解危机之法,是以攻对攻,揭露龙鹰正和郭元振在朔方并肩作战,可将整个不利于田上渊的情况,逆转过来,混淆视听,黑说成白,指白为黑。   关键就在“红翼鬼”参骨身上鸟妖写的那封信。   此时参骨开始勒马减速。   龙鹰等待的就是此刻,知参骨接近与田上渊会面的位置,由于他像龙鹰般,是首次踏足这个地域,须依莫哥的指示,找寻某一特殊的地标,例如河旁一块奇形怪石,故必须放缓速度,用神留意,错过了便失诸交臂。   龙鹰速度倏增,掠过岸旁里许长的一处浅滩,快似疾风,迅如魅影。   要接近参骨这个级数的高手,又不被他先一步察觉,是不可能的。   芸芸突厥高手里,首推拓跋斛罗,高高在上。余子之中,名气最大的是莫哥,龙鹰与之两度交锋,清楚他确名不虚传。突厥之主默啜,因其特殊尊贵的身份,并不列高手之林,可是凭龙鹰的眼力,断定他不在莫哥之下。当日在沙丘区与之交手,在龙鹰一手炮制出来不利于默啜的情况下,默啜仍能力抵龙鹰的放手强攻,可见一参骨虽为突厥人,但直至近年方被默啜招揽,故当年军上魁信所提及的突厥高手里,没谈及他。但以龙鹰亲眼所见,参骨武技之强横,至少可与默啜和莫哥看齐,毫不逊色。   己方高手里,惟符太和宇文朔可稳胜他一筹半筹,其他强如荒原舞、虎义、博真,虽有与他争雄斗胜的资格,然鹿死谁手,未可逆料。   幸好今次龙鹰明显占上优势,欺的是对方劳累未过,尚不能从损耗里回复过来,志气亦为洪流所夺,低落消沉,从他与莫哥的对话里,再没以前不可一世的气焰;龙鹰则是睡了小半觉,渡河后全神静养,晋入“道心种魔”之境。   一路追来,谋定后动,拟出了杀参骨之计,觑准时机付诸实行,有心算无心。   龙鹰有十足信心可击败参骨,但杀他是完全绝对另一回事。如参骨般超凡的高手,肯定有出乎龙鹰料外死里逃生的奇功绝艺,若让他脱身而去,只要朝河寨的方向狂奔,龙鹰大可能功亏一篑。   因此欲杀参骨,须先诱他陷进死局。   技术就在这里。   龙鹰朝右前方倾斜,双脚一屈一伸,脚底魔气爆发,如从投石机弹出的石弹,横越二十五丈的距离,从参骨的左后侧凌空扑击策马缓行的“红翼鬼”参骨。   参骨雄踞马上的背影在眼前迅速扩大之时,对方似仍一无所觉,但龙鹰早感应到参骨立即变得脊直肩张,且在剎那之间将体内真气提升至现时能达到的极限,反应之迅捷,武技之强,均在龙鹰意料之外。   下一刻参骨弹离马背,越过马头,朝三、四丈外河旁一列矮树林投去。最厉害的,是参骨似能将他心里的决定,以他身法某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变化,清楚道出,就是他绝不会停留,又当隐入树丛后,可从任何一处逸走。   若然如此,龙鹰今夜的一番心血将如左方的滔滔河水,尽付东流。主动权再不在他手上,而是握在敌人手里。   据知参骨加入狼军之前,一向独来独往,由于他武功高强,诛神刀法独步塞外武林,故此欲杀他者如能掌握他行踪,予以伏击突袭,必然用尽手上的力量,召来援手,望能以众胜寡,令他没法脱身。   参骨习惯成自然,现时所采战术,并不是特别针对龙鹰,他直至腾上二丈多高的空中,仍未有机会看偷袭者究是何方神圣。参骨的反应,就是他惯用孤军作战的战法,先离险境,再判断该战还是该溜。   有大名让你呼唤,参骨外号“红翼鬼”,“红”指的是他的招牌标志红披风,“翼鬼”则该是形容他迅似鬼魅、如能飞翔的身法。   这方面正是龙鹰追来途中,用心计算重要的一环。   参骨提纵轻身术之高明,早在统万城外凌空破龙鹰掷往莫贺达干和狄高寒两柄大斧时显露无遗。这样的一个人,一旦给他展开脚法,落荒而逃,就像当年拓跋斛罗追杀符太,穷追百里仍未能赶上。何况现时离最接近的河寨不到三十里。   参骨是逃是战,答案清楚明白。   只要他看到偷袭者是龙鹰,立告陷进众多的不测里,既想破脑袋仍没法明白龙鹰为何可在此截击他,又测不准是否尚有其他敌人随来,没一个答案是肯定时,不逃之夭夭就是嫌命长的蠢蛋。   自学懂“破碎虚空”些许皮毛后,龙鹰每次对上能相埒他的强手,均有冲动用上此破无可破、无从化解的终极招数,问题在其伤身损气的后遗症,一旦未能予敌致命创伤,便轮到自己受难。   故非到必要时,龙鹰绝不施其镇山之技。   可是,今次他确别无选择。   参骨披在背上能无风自拂的红披风,令龙鹰印象深刻,掌握到此为参骨的独门奇技,不单可卸敌劲,甚或以之攻敌,自己用的即使是以魔气击出的隔空拳或掌,能否破他披风护体术,实为疑问。而参骨不回头瞥半眼,全程背向他,正因参骨具此奇术。   若拳劲及背时,不但被他以红披风化解,还借势加速,将注定龙鹰眼睁睁瞧着他逃之夭夭。   世上唯一可留下“红翼鬼”参骨的武功,就是不属任何武功范畴的“破碎虚空”。   比的是谁伤得更重,谁更快复元。   今趟亦是龙鹰首次经调校才施展的“破碎虚空”,至阴太弱,故无可调校,调校的是他的“至阳无极”,半力出手。   龙鹰越过战马,凌空远击,左拳右掌。   拳劲至阴,掌气至阳,剎那间追上落往矮林参骨的后背,于其后背三尺许,两气劲相遇。   在气劲合一的剎那,参骨背上披风鼓胀,且停止下降,似欲反升。   龙鹰猛仰上身,一个跟头,落往地面,身体一阵虚弱。   老兄你还不中计?   蓦然一声“霹雳”,满目电光,以龙鹰之能,一时亦睁目如盲、耳鸣欲聋,丧失了感官正常的感觉。   庞大的力量当胸撞至,将龙鹰推得倒坐往后,喉头一甜,喷洒鲜血。   龙鹰眼前一黑,差点昏迷,原因在施展“小三合”,损耗过巨,大减魔气护主之能,反被其伤。   晕眩过后,龙鹰猛睁双目,映入眼帘的景况,使他差些儿不相信自己一双眼睛。   矮丛消失了,两边铺满碎枝破叶,目光畅通无阻下,瞧见“红翼鬼”参骨俯伏四、五丈远处的草地上,红披风无影无踪。   他的确藉披风护体奇技,借力飞行,但绝不是他预期中的劲气。他之所以能避过死劫,一来因龙鹰的“小三合”尚未成气候,产生的仍属尘世的力量,是似雷电般的威力,而非碎空而生。   若真的是“破碎虚空”,于这么近的距离,参骨将化作飞灰。   参骨抖动了一下。   龙鹰现时唯一优势,是没真的昏厥过去,且比参骨快些儿回醒,但在损耗上,肯定比参骨严重,且负上不轻的内伤。   后方传来战马呼出生命里最后一口气的嘶哑悲鸣。   龙鹰大感歉疚,然而此实非自责之时,战争从来如此,默运大幅减弱的魔气,运转十二周天后,弹将起来,朝参骨冲去。   看似失去抗力的参骨,忽然两手按地,两脚运劲,竟以倒栽葱的方式伸直身体,然后往下稍缩,接着弹上丈许的半空,一个大空翻,诛神刀离背来到手上,隔远朝龙鹰一刀劈来。   此劈尽显“红翼鬼”参骨的功架。   诛神刀从头顶落下,至刀锋遥指龙鹰,凝定不动,同时借直砍之势,积聚刀气,再朝龙鹰送去,所以表面看是砍劈,实为前刺,不是以刀的实体伤人,而是以刀气御敌。   尖锐的嘶叫声,破空而来。   能如此将刀气练至可隔空伤人,龙鹰还是首度遇上。当然极为损耗真元,问题是龙鹰能否硬格此招。   避开是轻易之举,却惨失先机,也没法藉气机牵引,紧缠对方不放。参骨若于此时逃跑,势快龙鹰一线。   现在什么招式都不管用,唯有符太的“横念”,能派上用场。   “横念诀”为大明尊教先辈里有大智的能者所创,专为以气血为主的“血手”服务,其他以奇正经脉为主的气功,得之无用。但龙鹰的魔功,既不属奇正经脉,也不限于气血,反能左右逢源,将魔种的能量视乎需要或循经脉,或随气血。正因如此,“横念诀”对他同样有效。   所谓“横念”,其诀就是可将任何“横空而来”的意念,以“血手”付诸实行,能随心所欲,乃任何武人梦寐以求的至善之境。   否则以符太的为人,怎肯为此与人结盟,尽管那人是龙鹰。   龙鹰加速飙刺,一拳击出,吐出一球高度集中的至阳魔气,不多不少,够封着对方凌厉的刀气便成,凌空命中参骨刀气的锋锐。   两气交击。   参骨此时双足着地,双目神光电射,却是外露而不藏,显示他此刻受创颇重,虽勉力凝聚所余无几的真气,已是能发不能收,无以为继。   但他肯定仍有遁逃之力。   “砰!”   参骨浑体一震,朝后飞退,同时脱手射出诛神刀。   此刀乃参骨成名宝刀,永不离身,此刻却以之阻敌,可知情况有多凶险。   龙鹰于劲气交击前的剎那,再展弹射,腾空扑敌。   龙鹰一指点出,正中朝胸口笔直插来的诛神刀刀锋,诛神刀应指倒飞而回,刀柄疾撞参骨面门,以扰他的视线。   龙鹰乘势翻个跟头,落往参骨身前,两脚朝其面门落井下石,连环疾踢。   参骨亦是了得,一手抓着刀柄,横旋开去,既化去诛神刀的魔气,又避过龙鹰的连环腿。   龙鹰差寸许方着地的当儿,参骨反旋回去,诛神刀化作漫天刀影,将阵脚未稳的龙鹰卷进其内。   可是龙鹰早瞧穿他非但是强弩之末,且为回光反照,因其刀法以气势见长、凶厉为主,讲的是在数刀之内,致敌于死,但现时用的刀法,细臌处若绣花织布,可见他是力有不逮,使不出平常的五成功力。   他故意让参骨找到他的破绽,非是疏忽,或参骨比他高明,而是诱他入彀的陷龙鹰一招不让的硬挡他十多刀后,一拳击出。   参骨惨哼一声,踉跄跌退,忽然诛神刀脱手坠地,他则撞在后方的树上,连吐两口血,任谁都晓得他败下阵来。   如是一般比武,即使大家处于敌对立场,龙鹰肯定放他一马,此刻却是参骨的时辰到。   龙鹰直逼而去。   参骨抹去唇角血丝,喘着气道:“有得商量吗?”   龙鹰苦笑道:“我怎可能留下你这个活口?”   参骨道:“该说鹰爷你并不认为我可以拿出值得的东西来和你交易。对吧!”   龙鹰讶道:“对!参骨兄可以提供什么呢?”   参骨沉着的道:“鸟妖寄尘的小命又如何?” 第十六章 鸟妖迷踪   参骨闲话家常的道:“你听过后,若仍认为物非所值,杀我,我绝没半句怨言。”   龙鹰苦笑道:“你倒清楚我。”   参骨淡淡道:“塞内塞外,谁不清楚鹰爷?”   龙鹰不得不承认参骨的话有强大的说服力,至少令他有姑且一听之心。道:“问题并不在你的情报对我是否有用,而是凭什么令我信任你,不将我和你间的事泄露,甚或警告鸟妖?”   参骨若无其事的道:“在鹰爷眼里,我成了个出卖伙伴的人,故此难信我的许诺。可是,鹰爷须明白,我之所以成为默啜旗下的将领,为的只是利益,不存在情义,当我失去利用价值时,他们将弃我参骨如敝屣。我所受内伤极为严重,于莫哥来说等同废人,没一年半载,休想复元,对他们再无价值可言。鹰爷若肯放我一条生路,我立即远离此地,隐姓埋名,匿藏一段时间,所以令鹰爷担心的问题,压根儿不存在。”   龙鹰坦白的道:“我给你说服了!说吧!”   参骨道:“敢问一句,鹰爷是否看着莫哥送我出寨,然后跟到这里来才动手?”   龙鹰点头应是。   参骨略一沉吟,问道:“鹰爷是否能听到我们间的对话?”   龙鹰真的不想答他这个问题,因牵涉到自己能耐的秘密。然而,他有个奇怪的直觉,此刻的参骨,字字来自肺腑,若自己“尊敬”他这个手下败将,可赢得他同样的回报,不会出卖自己。至于为何有此想法,他没法解释,属人与人相处时的微妙感觉。   点头应是。   参骨现出骇异神色,感慨的道:“我刚才本以为可轻易遁走,岂知仍是失败了,到此刻仍不明白是如何输的。难怪《道心种魔大法》,被誉为‘千古之秘’。”   龙鹰忽岔开问道:“老兄纵横得意,为何甘愿屈身当默啜的马前卒?”   参骨神色一黯,轻描淡写的道:“因我想瞧着默啜横死中土,此事牵涉到族系的仇恨,我亦不愿提起往事,鹰爷也没听的时间。依约定,田上渊在半个时辰内必然现身,只要我告诉鹰爷联络他的手法,此实鹰爷杀田上渊千载一时之机。”   龙鹰心忖自己本有此意,可惜尚未能从“小三合”复元过来,如逞强动手,给田上渊宰的机会远比宰他的机会大,但当然不说出来。从参骨的提议,瞧出他确有离开莫哥之意,若龙鹰动手,等于泄露了他出卖莫哥的行为,没参骨的衷诚合作,怎知如何引田上渊来见面?   他相信参骨与默啜有深仇,也因此冒上生命之险,加入莫哥夺权的阴谋。   龙鹰点头示意他续说下去,自有种不置可否的味儿,逼对方尽献心内之秘,以保命活离。   参骨纵然在这样一边倒的劣况下,仍不亢不卑,你买我卖,不过多了坦诚直率,令人可生出好感,淡淡道:“寄尘是故意向莫哥隐瞒伤势,事实上他再不看好突厥人,有离开之意,他的伤势和复元的进度,远比任何人想象的好。”   龙鹰道:“你怎晓得?”   参骨轻描淡写的道:“因为我一向视他为可信任的朋友,直至晓得他瞒着我写这封信函。”说时从怀里掏出密函,递予龙鹰,待龙鹰接过后,续道:“我认识鸟妖十多年,曾和他干过几起事。我之所以和他拉上关系,缘于受人所托,欲从鸟妖处学晓操鹰的奇技,不过当清楚练鹰之法,也清楚自己欠缺这方面的天份和耐性,未开始已放弃。这个托我的人,就是钦没晨日,鹰爷该尚未忘掉此人。”   龙鹰心唤我的娘!   对!自己差些儿忘掉他。高原的斗争,正是环绕着他和横空牧野的斗争,以钦没晨日的失败告终。后来钦没晨日逃往南诏,被宗密智出卖,得他一人脱身。女帝尚在时,从莽布支处听过有关他的消息,欲劝服莽布支与他合作,图谋在高原东山再起,被莽布支断然拒绝,之后再没他的消息。   真的没有吗?   竹花帮操舟第一高手向任天说过,北帮造船的原材料,来自高原区,当时他心里便有个模糊的念头,似想到某一个人,却没法叫出名字。   他奶奶的!   这个人就是钦没晨日。   以往很多模模糊糊的事,忽然清晰起来,本来空白处,因钦没晨日,变得充实。   剩是参骨此一重要情报,龙鹰和他的买卖,已赚回足够的。   钦没晨日在吐蕃掌权之际,其势力并不局限在吐蕃高原和青海高原,而是深入西域,既与大江联合作贩卖人口,又贩运私盐,西域诸国的权贵豪强,谁敢不给他面子?   钦没晨日可差遣参骨,去向鸟妖学习操鹰秘技,一方面显示出他和参骨关系密切,更显示出钦没晨日和鸟妖有深厚的交情,否则这类独家秘技,不要说要人无私的传授,是问亦不可问的禁忌。虽然,鸟妖仍是拒绝了,却是客气婉转的拒绝,夸大其难处,让识相的参骨知难而退。   由是观之,虽仍未明白钦没晨日、鸟妖和田上渊三人间的关系,可知至少是可紧密合作的关系。   钦没晨日一向擅长玩政治手段,工于心计,若没龙鹰横加干涉,此刻大可能成为了吐蕃之主,故而眼前田上渊在中土,鸟妖成为突厥能影响默啜的心腹,大有可能由钦没晨日一手策划。亦只有像钦没晨日这样拥有丰富政治斗争经验者,方懂得玩这个游戏。   参骨的泄秘,触动了龙鹰的想象力。   龙鹰问道:“钦没晨日还有何本钱?”   参骨道:“他最大的本钱,在其对吐蕃仍有很大的影响力,与贵国的宗楚客,更是互相勾结,亦因着鸟妖的关系,得到默啜的支持。当然!他本身在西域根基深厚,现已成了当地最大的盐枭,藉此势力不住膨胀扩展,将原本在西域和从高原逃下来的手下,组成庞大的贩卖私盐集团,活跃于中土西陲和边塞之地,在宗楚客的包庇下,已成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参骨瞥一眼月亮的位置,道:“时间无多,除非鹰爷放弃杀田上渊的机会,否则我实难尽述。我现时说出来的,是个人的猜测,但该离事实不远。”   稍顿续道:“鹰爷晓得鸟妖有个女人吗?此女生得颇为妖艳。”   龙鹰听得精神一振,点头表示知道。   参骨道:“我们称她为侯夫人,于鸟妖随大汗起程前的三个月离开,我们猜她该是到凉州去。”   略一沉吟,似在重整记忆,道:“凉州位于贺兰山之西、祁连山之北,是钦没晨日一个重要据点。勿小觑此女,她乃唯一得鸟妖驯鹰之技真传者,曾奉鸟妖之命为钦没晨日训练传信的灵鸽,与钦没晨日关系密切。”   龙鹰讶道:“你们指的是谁?凭什么猜到她是到凉州去?”   参骨道:“‘我们’指的是莫哥和本人,侯夫人有灵鹰随身,跟纵她而能不被发觉,在莫哥手下中唯我有可能办得到,莫哥只得派我去。莫哥并不信任鸟妖,一直对他暗里留神。”   龙鹰不得不感激参骨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解开了他多方面的疑团。   无瑕的操鹰之技,是从侯夫人处得来的。两女自小认识,即使侯夫人没传她驯鹰秘法,大可为无瑕训练一头灵鹰,供无瑕使用,并不存在泄鸟妖之秘的问题。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非从参骨处得悉情况,呆在这里等鸟妖来,势失诸交臂。   鸟妖厉害之极,深悉己身情况,处处留后着。毛乌素沙丘之战无功而回,他本人为龙鹰重创,令他再不看好默啜,一方面萌生退意,将错就错,扮出比真正伤势严重多了的内伤,难随默啜的主力大军全速赶路,伺机脱身。另一方面写下揭露龙鹰秘密的密函,透过心拥妄念的莫哥,交入田上渊之手。以田上渊的精明,得知龙鹰远征大漠的原班人马,再加上个宇文朔,若仍猜不到范轻舟就是龙鹰,那个人就不是田上渊。   鸟妖熟悉龙鹰、博真和符太,大家是山南驿的旧识,乃突厥诸将里认识鹰旅最深的人,忽然对方多出个能与龙鹰、符太并驾齐驱的汉族高手,肯定于密函内特别着墨,田上渊猜到是宇文朔,等于猜到范轻舟为龙鹰,那时龙鹰的“长久之计”,不泡汤才怪。   忽然间,战争的重心,从后套的战场,转移往鸟妖的身上,如不能在鸟妖抵达凉州前,截杀鸟妖,斩下默啜的首级仍于事无补。   参骨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道:“有三个原因,令我肯定侯夫人刻下身在凉州。首先,我跟踪了她三天,她采的是到凉州去的路线,当然可以是惑敌的手段,可是,那时她并没有防范的必要。”   “其次,是鸟妖受伤后,三头猎鹰,只有两头随他返回无定河。在我留心下,目击猎鹰中途飞离,朝贺兰山的方向去。”   龙鹰讶道:“老兄似一直在怀疑鸟妖,对吗?”   参骨沉声道:“因钦没而认识鸟妖,正也是钦没提醒我对此人须永远保持戒心,不过鸟妖是个很有手腕的人,懂笼络,令我对他的防范随时间松懈下来。”   又道:“当日他被鹰爷射伤后,我检视过他的伤势,还助他行气。别人不晓得,但我这个作为他亲密的合作伙伴,却晓得他有一套疗伤奇技,不论多么严重的内伤,只要不是致命的,均可迅快复元。故此,过了一天后,他的内伤竟全无起色,我对他的戒心又回来了。”   龙鹰问道:“老兄和钦没又是怎样的关系?”   参骨道:“我是他重金礼聘的刺客,专为他行刺政敌,酬劳当然不缺美女。钦没是个天性凉薄的人,为了自己,什么人都可牺牲。”   龙鹰心忖钦没晨日之所以能在南诏脱身,多少与他这种自私自利的性格有关。换过是自己,绝不独善其身。   参骨道:“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猎鹰不懂飞往没去过的地方,所以侯夫人若要与鸟妖保持联系,必须在一个猎鹰经常往还之地,这个地方就是凉州,也是侯夫人可找到最接近战场的位置。”   贺兰山位于朔方之西,以猎鹰的高空飞行,到凉州不过几天的光景,可是若以两条腿走路,却是山高路远,还有沙漠阻隔,没十七、十八天,休想抵达。   钦没选在中土境内的凉州为大本营,东可与北帮互相呼应,西南则接青海高原,在战略布局上乃明智之举。   龙鹰同意道:“老兄的消息,对小弟非常管用,废话不说了,祝你一路顺风。”   参骨现出感激神色,显然因龙鹰没半句侮辱、威胁或表示不信任的恶言,有深刻的感觉。道:“顺口提醒鹰爷一句,鸟妖势在抵达后套前离开。不可不防的,他该着侯夫人在中途接应他,鸟妖更是天下最难被跟踪的人,武功高他多少仍不起作用。”   龙鹰多谢他的提醒,道:“参骨兄告诉小弟联络的手法后,可动身上路。”   参骨现出奇怪神色,告诉了龙鹰须知的事后,道:“鹰爷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龙鹰爽脆应道:“办得到的,定为老兄办妥。”   参骨道:“请鹰爷将本人的诛神刀,投掷于河寨的大门处。”   龙鹰道:“老兄想得周详,如此人人以为老兄命丧于小弟之手。”   参骨感触的道:“不论公私,形势均急转直下。早前的洪水、刚才破去我武功神乎其技的可怕招数,均令我再难振起与鹰爷为敌的意志。当年的军上魁信、丹罗度,想必有同样的感受。我并不怕死,可是要我为默啜死,化为鬼也不甘心。”   龙鹰道:“老兄放心,我绝不会视你为贪生怕死的人。”   参骨坦白道:“鹰爷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如我们掉转位置,我会在你尽吐秘密后,仍杀之无赦,且嘲笑你的愚蠢。”   龙鹰讶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想?又为何那么愚蠢?”   参骨道:“我从来恩怨分明,本人视鸟妖为友,他却瞒着我离开,由于我是他大力向莫哥推荐的人,势陷我于不义,遂于临死之前,反算他一着,真没想过鹰爷甘冒放我离开之险。”   龙鹰叹道:“参骨兄厉害!”   参骨以带点伤感的语调道:“我和莫哥确有交情在,很佩服他处事的方式和手段,论领导能力,实在默啜之上。可惜他遇上的对手是鹰爷,他一直以为摸通摸透了你,到今天才知错得多么厉害,没人可杀死练成《道心种魔大法》的魔门邪帝的传言,竟然千真万确。然而,莫哥到了这等田地,仍心存妄念,使我看到他的弱点,将希望寄托在与鸟妖狼狈为奸的田上渊身上,是与虎谋皮,也令我对他彻底地失望。鹰爷放心,你这样善待我,未来若有机缘,必有回报。”   龙鹰探出两手,和他相握。   同时输进两注魔气,一方面可纡缓他严重的内伤,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如参骨绕个圈返河寨去,他能知所提防。   深入了解参骨后,他对此人大为改观。如参骨般纵横多年、所向无敌者,自有其一套生存之道。剩看他在这等情况下,仍能提出龙鹰没法拒绝的提议,反算鸟妖一着,便知他的厉害。   参骨亦是个示范,令他晓得在接二连三的重挫下,狼军士气低落,于默啜抵达前,难有大作为。   此认知非常具决定性,引导着鹰旅的未来动向。   龙鹰问道:“老兄如何称呼默啜、莫哥和鸟妖?”   参骨现出讶色,却没犹豫,爽脆答道:“我和鸟妖交谈,直呼默啜和莫哥之名,对鸟妖则叫他为自己起的名字‘寄尘’,他很喜欢寄尘子的名字,认为自己暂时寄身红尘,将来必有称霸封王的好日子。”   又忍不住道:“鹰爷是否……”   龙鹰晃晃脑袋,道:“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一试无妨,给识穿便动手。”   问道:“好多了吗?”   参骨喜道:“至少可以走一段路。鹰爷小心,寄尘一向对田上渊推崇备至。”   龙鹰答他明白了,瞧着他去远,这才离开。 第十七章 真作假时   龙鹰点燃两盏风灯,置于岸边一块巨石上,然后就在风灯间坐下来。   风灯是临别时参骨给他的,以此为约定的讯号。他解开了扎头的布巾,让头发披肩,此时的他,剃掉了胡须,外形上确与“范轻舟”有很大的分别,肤色因长时间的曝晒,比之在西京黑了很多,唯一须担心的,是眼的形状。然而对他这位“魔门邪帝”来说,因能改变眼神,其他的等闲事也。   这是有心算无心,田上渊怎可能想到,来见的非是参骨而是龙鹰。   思潮起伏。   现时的情况,危如累卵,随时有覆亡之祸,指的当然不是这场战争,而是他的“长远之计”。应付好田上渊,还要看能否及时截杀鸟妖。   一路走来,他曾试图去感应鸟妖,但不知是否脑袋疲劳,还是鸟妖成功驱除了他大部分魔气,竟然没什么感觉。   不是不晓得鸟妖成了他致命的漏洞,否则他不会在毛乌素竭尽己能去杀他,只是失败了。之后恶战连场,生死攸关,何来空隙去思考鸟妖的事。幸好得老天爷看顾,截着参骨,否则明早醒来时,仍懵然不知虽赢了战争,却输掉李隆基的江山。   一艘风帆,从下游驶来,此刻离他约五里远。   龙鹰知是时候,闭上眼睛,运动魔气,自然而然脑海内浮现参骨的一双眼睛,以“横念”凝聚眼神的芒采。有诸内,形于外,凭体内魔气改走不同的经脉径路,从而令眼神天然转化,是绝不出漏子的手段,他还运功改变眉和眼间的距离,眼睛也因而变得狭长了些许,就是这些微的变化,使他化为另一个人,包保田上渊认不出他的“范轻舟”。   如此以魔气“易容”,不可能持久,幸好他需要的,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   风帆出现在视野里,是艘单桅船,逆流全速驶来。   龙鹰左右手各提一灯,从石上站立起来,背挂的是参骨的成名兵器“诛神刀”,还故意将灯举至脸旁,映照着他拿出来见田上渊的容颜。这招叫“欲彰弥盖”,反令人不怀疑他这张脸是假的。遮遮掩掩,适得其反。   风帆在离他三百丈处靠岸,接着一道人影从船首投往河岸,破风声起,下一刻田上渊奔至近前,于离他站立的巨石不到二十步。   龙鹰弄熄风灯,放在脚旁,跃下石去,来到田上渊身前,以突厥语沉声道:“石上双灯。”   田上渊应道:“一明一暗。”   此为在信内约定的口令。   龙鹰欣然道:“果然是田当家。”   田上渊冷冷道:“也可以是我的手下,参骨兄怎能断定是田某人?”   龙鹰模仿参骨的声音语调,续以突厥语道:“田当家的两手空空,等若本人背上的诛神刀,同样易认。”   田上渊表面上,与龙鹰在西京交手的他,没多大的分别,论神采,且逊于当时,有点憔悴,清减少许。可是,这只是表象,龙鹰的魔种,隐隐掌握到内里的他,变得更强大。这是任何在武功上做出突破者,于蜕变刚开始一段时间内应有的情况,然后才逐渐稳定下来,等待另一次的突破,或徘徊不前。   从龙鹰在石上跃下来,田上渊锐利的眼神一直默默审视他,没离开过片刻;龙鹰回报以“参骨式”的眼神,丝毫不让。不知情者,还以为两人是敌非友,约在这处河岸见面,是为进行生死决战。   田上渊淡淡道:“你晓得我的武功源流吗?”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略知一二,说到底,本人和寄尘相交十多年了。”   这番话模棱两可,凭的是莫哥说过鸟妖对田上渊推崇备至,既要推崇他,怎都该透露点他两师兄弟的秘密。以莫哥的为人,绝不会与来历不明的人合作。   田上渊似没听到他说话般,沉声道:“为何非是寄尘来见我?”   龙鹰终于明白为何田上渊态度不善,原因在不是寄尘亲来与他相会。“多只香炉多只鬼”,田上渊对被逼与一个像参骨般的陌生人接触,心里不高兴。   龙鹰道:“他受伤了!”   田上渊闪亮龙鹰从未从他眼内见过的神色,代表着心内的关切,显示他们所料无误,鸟妖确为田上渊关心的人。   龙鹰心忖技术就在这里,压低声音道:“田当家不用担心,寄尘的伤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原因在他再不看好默啜,并已知会现时在凉州的侯夫人接应他,他将在中途开溜。”   又道:“完成寄尘所托,我立即赶赴凉州,与他会合。”   龙鹰是行险一博,顺道测试参骨的看法,如果田上渊嗤之以鼻,那参骨就是猜错了,如何掌握和截击鸟妖,须另想办法。   田上渊因他唯一信任的鸟妖没亲来见他,生出戒心。还有个原因,是龙鹰的“参骨”不但没穿上他的红披风,更打扮得像个汉人,田上渊不起疑才怪。可是,若“参骨”是一意开溜,如此打扮方合乎情理。   龙鹰连消带打,争取田上渊的信任。   言下之意,就是有什么东西须告知鸟妖,可放心由他这个“自己人”转告。   由于对田上渊的熟悉,屡次交锋,他比任何人更有骗田上渊入彀的手段。   田上渊表面毫无变化,龙鹰却掌握到他敌意大减,暗松一口气,这一着走对了。   田上渊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该在朔方攻打鸡鹿塞吗?为何忽然变为在这里火并连场?早前又河水暴涨,掀翻了我们几艘小船,还有随水漂浮下来的尸骸?”   龙鹰听得心中大定,田上渊对战况的无知,正正显示郭元振将北帮铲离边防区的行动多么成功,令田上渊再没法得到无定河区任何的消息。不过,直至此刻见着田上渊,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等鸟妖的消息?   是应变的手段吗?还是另有目的?   龙鹰道:“我们中了敌人的奸计。”   又再次压低声音,以示事情的严重性,一字一字肯定的道:“寄尘是不得不走。今次大军南来,首要之务是保密,故此遣军佯攻山海关,做足工夫。岂知敌人竟似对我们行军的时间、路线、战略了如指掌。君子津一役,我们派去的军团,几全军尽墨,剩得几个人逃回来,令默啜大发雷霆,为此召了寄尘去说话,痛斥一顿,因此事由他一手安排。”   田上渊听得双目厉芒大盛。   君子津一役,论损失,北帮比突厥人惨重多了,多年在边防植根的努力,一朝丧尽,在以后的一段长时间,再难对河套这块肥肉做出支援,若如被断去探往北疆的手,势力被局限在关内、关外、西京和洛阳之间,南下则有范轻舟和竹花帮拦着去路,声势比之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田上渊尚有个隐忧,就是死而不僵的黄河帮,将立时受益,渐成卷土重来的势头,他从独霸北方,变为两面受敌,一来一回,天渊之别也。   田上渊的后台靠山是宗楚客,现在龙鹰更清楚钦没晨日、田上渊和宗楚客三大巨头互相勾结,各有盘算。   君子津一役,田上渊不单受重挫,且后患无穷,在郭元振必入禀告状下,田上渊首先要说服的,是宗楚客,而唯一的解释,是郭元振的状告乃诬毁和陷害,实无其事,只是抓起几个北帮党徒来个屈打成招。   说服宗楚客事情尚未了结,还须说服韦后,如此情况下,武三思必会从中作梗,一边影响韦后,一边在李显耳边说宗楚客的闲言。   又想深一层,此战若默啜大败,被逐返阴山之北,大唐等于尽复河套的辽阔地域,郭元振和张仁愿立下天大的赫赫战功,大幅加强了他入禀告状的威力,宗楚客受牵累下,与田上渊肯定吃不完兜着走,那时武三思不来个落井下石才怪。   在这样的情况下,田上渊最需要的,是龙鹰身上鸟妖写给田上渊的密函。   除此之外,就是发动政变。   现在龙鹰明示默啜怀疑鸟妖泄露军机,田上渊烦上添烦,其懊恼可想而知。   此乃乱敌的手段,务要打开一个缺口,使田上渊失去平常的睿智。   田上渊的表现比他预估的好,尚沉得住气,问道:“你们中了敌人怎么样的计?”   关键的时刻来了,刚才龙鹰所有说话,均针对这个准备好的答案而发,先增加对方的信任,令田上渊将自己视为自己人,使他即将说出来的,更具说服力。   龙鹰叹道:“还不是龙鹰这个默啜的死穴要害。”   田上渊动容道:“龙鹰!”   龙鹰苦涩的道:“不是真的龙鹰,而是假的龙鹰。”   田上渊道:“何解?”   龙鹰道:“简略言之,就是郭元振一手炮制出龙鹰复出,且领导他征西的五百人部队,先狼军一步进占故城统万,引得率领先锋军的莫贺达干舍无定河的主寨不顾,全力攻打统万。”   龙鹰提及统万,田上渊双目现出思索回忆的神情,显然非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心中一动,想到原因。   故作神秘的道:“寄尘告诉本人,他曾在统万附近与田当家秘密碰头,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的推测合乎情理,两师兄弟不可能不设法碰头说话,唯一的机会,就是鸟妖奉默啜命令前往探路的时候。随鸟妖去的人不会多,但肯定个个高手。此次会面,鸟妖须瞒着随行的人,故此必在统万城外,最有可能是无定河某个河段,以田上渊之能,可瞒过关防,潜至长城外与鸟妖说话。   现在和田上渊联络的手法、见面的方式,是在那一趟见面时定下来的。   他们的统万之会,该发生在君子津之役之前。   果然田上渊闻言后,容色转缓,点头道:“寄尘确视参骨兄为友,没有隐瞒。”   接着道:“不论默啜、莫哥,均是老奸巨猾,怎可能被掩眼法所骗。寄尘肯定不会轻易中计。”   龙鹰沉声道:“据寄尘的分析,扮龙鹰者,该为宇文朔,王庭经亦为其中一员,大部分人确为随龙鹰征西的班底,尚有数个助拳的外族高手,将加强防御力的统万守足一天一夜,莫贺达干和他的三万狼军,人困马乏之时,被准备十足的郭元振分从鸡鹿塞和无定堡出兵,如摧枯拉朽的破掉只剩下三千人防守的无定河大寨,莫贺达干损兵折将的撤往与无定堡遥对、乌水之西的另一木寨,非常狼狈,在这样的情况下,假亦成真。”   田上渊和鸟妖既曾碰头说话,言无不尽下,田上渊会告知鸟妖,有关宇文朔和“丑神医”王庭经,取消了回纥之行,改而助郭元振对抗狼军的事。   田上渊脸现凝重神色,道:“有范轻舟在其中吗?”   龙鹰知道押对了。   田上渊不但着鸟妖留神宇文朔和王庭经,还着他留意范轻舟这个人。他肯问龙鹰这句话,表示他对龙鹰的“参骨”疑心尽消,视之为己方人马。   龙鹰答道:“没有如田当家形容的这样一个人。”   田上渊再没闲情留意龙鹰的神态表情,眉头深锁的径自沉吟,道:“说下去!”   龙鹰遂将情况,移花接木的一一道来,特别强调默啜大军抵达时,所有人均深信不疑在统万主事者为龙鹰。战争的重心因而转移往统万。   就在默啜准备全力攻打统万的当儿,统万的唐军忽然撤走,穿过北面的毛乌素而去,摆明是要突袭后套的狼寨。累得默啜亲率高手和金狼军追入沙漠,踏入陷阱。   龙鹰道:“岂知敌人早在毛乌素石子岭南面的绿洲突纥利泊,筑起有强大防御力的阵垒,对追来的金狼军迎头痛击,寄尘就是在该战被贯满真气的箭所伤。”   临时炮制的故事说出来后,龙鹰大感满意,虽为虚构,但均依真实的形势构筑,没半句离开事实。   田上渊道:“那你们后来又凭什么,认为主事的是宇文朔而非龙鹰?”   龙鹰给他问得一时乏言以对。 第十八章 功成身退   要答田上渊的反问,看似不难,答一句由始到终,见不到龙鹰便成,却会坠入可说是由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陷阱。   这是一场战争,任何军事行动,均经仔细思量和深思熟虑,力图看破对方表象下的真相。判断有龙鹰在背后主持大局,绝非因对方有鹰旅的成员在其中,便认定是这样子,而是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作出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以田上渊的智慧,当然晓得如真有龙鹰在暗里领导守统万的奇兵,必然千方百计掩饰,不会现形,故此若说因没发现龙鹰,而断定是对方巧布的假局,那刚才龙鹰苦心经营,有强大说服力的一番话,立即变得苍白无力,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若球赛,已盘球抵达可打球入洞的位置,就看能否击球入洞。   龙鹰道:“这是拓跋斛罗的看法,他也是唯一能攻入绿洲去的人,那是他事后的判断。”   田上渊沉吟不语,似在咀嚼他这几句话背后的含意。   要骗田上渊绝不容易,龙鹰藉拓跋斛罗解决问题,可是亦因而惹起新的问题。   龙鹰在或不在,拓跋斛罗是最有资格作出判断的人,曾与龙鹰生死搏斗的拓跋斛罗,不论龙鹰变成什么东西,在他的绝世武功下,肯定无所遁形。于拓跋斛罗攻入己阵之际,急不容缓下,如有龙鹰坐镇,必然立即出手。问题来了,任这队唐军如何强大,一方面须应付金狼军有默啜领导的强攻,凭什么可将强如拓跋斛罗者逐出阵外去?   田上渊本身正是与拓跋斛罗同级数的高手。   龙鹰心呼糟糕。   田上渊问道:“拓跋斛罗事后有否描述遇上的是何等样人?”   龙鹰暗叫侥幸,猜到田上渊此时心里想的,是怎么的一回事。答道:“这方面,拓跋斛罗剩向默啜透露。莫哥后来告诉本人,拓跋斛罗甫入敌阵,被对方四个高手截着围攻,其中一人使双斧,该是有‘回纥第一高手’之称的虎义,另三人则是初次碰头,武功均走中土的路子。”   田上渊沉声道:“莫哥怎么看?”   龙鹰道:“他认为另三个人,其中二人该为宇文朔和王庭经,另一人则无从揣测。”   田上渊双目杀机遽盛,狠狠道:“此人定是范轻舟,你们瞧漏眼了!”   龙鹰诈作思索他的说话,没有答他。   龙鹰故意制造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让田上渊猜想,与其让他怀疑是龙鹰,不如让他猜是范轻舟,此为两害取其轻。   自他们离开西京,与田上渊展开恶斗,范轻舟、宇文朔和王庭经一直并肩作战,没理由抵幽州后,宇文朔和王庭经留下来,进行郭元振“鹰爷驾到”的布局,范轻舟竟不顾而去,所以田上渊的联想合情合理。   田上渊对龙鹰的认识,流于道听涂说,可是,范轻舟却是他长期的对手,明里暗地不住交锋,知范轻舟不论智慧、手段,不在自己之下,这般的一个人,方能令郭元振的妙计得逞,令狼军接连受挫,使鸟妖萌生离意。   从田上渊的位置看,两人等于在河套再一次交锋,给范轻舟坏了他的好事。   说到底,龙鹰若现身战场,不但在田上渊料外,且荒诞离奇;反是范轻舟的参与,合乎情理,所以毋须龙鹰多言,田上渊的想法已告成形。   此时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龙鹰虽急着赶返河阵,好和兄弟们商量去留的问题,但田上渊与鸟妖久未通讯,现在可从他视为自己人的“红翼鬼”参骨处得到详尽情报,他又肯定闲着无事,“久旱逢甘露”下舍不得就这么放龙鹰走。   龙鹰尚有个难题,就是凭魔气“易容”,不能持久,如果与田上渊说话时,忽然变回原形,天才晓得对方有何反应。那绝非可解释得通的事。   遂趁田上渊未有新问题前,来个长话短说,略经删改,以莫哥的位置,述说后套之战,最后道:“田当家还有什么想晓得的事?本人须趁黑离开。”   田上渊苦恼的道:“你们怎会犯此弥天大错,让敌人可通过山中的水道,攻占山寨,又引水破你们的重围?”   龙鹰耐着性子道:“此事非常离奇,我们曾派人攀上水源来处,水从石隙处冲出来,形成小湖泊,四周乃穷山绝谷,没有来路。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是敌人怎晓得寨内有这么的一道瀑涧?”   田上渊道:“我们都低估了郭元振,他不但先一步警告唐廷,还要求调心腹大将张仁愿往守朔方,可见他不但掌握你们南侵的时日,且猜到你们行军的路线、攻打的目标,致你们到无定河后,处处碰壁。对外无懈可击,对内也滴水不漏。”   龙鹰心忖你肯这么想就最好,省去老子的唇舌,田上渊因而认为在君子津栽个关系重大的大跟头,与事机不密有关。   道:“田当家须本人为你带话吗?”   田上渊思索片刻,目光回到他脸上去,似在思量可让“参骨”晓得多少,道:“告诉他,耐心等候我的消息好了,万勿轻举妄动。”   他说这番话时,透出强大的自信,胸有成竹。   龙鹰自问若和他易位而处,在刺杀丑神医失败,君子津之役损兵折将,后果严重,借突厥人之力占夺关中之计又告泡汤,绝不可能如眼前的田上渊般仍不屈不挠,斗志强凝。   凭直觉感应,符太尚逊他半筹,自己则没稳胜的把握。   龙鹰一句“明白了”,掉头便去。   “笃”的一声,诛神刀越过三十多丈的距离,插入河寨大门上的横梁。   龙鹰返身投往河水里去,游了一段河道后,上北岸,展开身法,于离天亮尚有个半时辰,安回新河阵。   众人见他久久未返,又是从大河北岸回来,水瀑仍奔腾不休,显示他没完成任务,大感讶异。   新河阵部署妥当,每边是三重沙包堆栈的挡箭墙,不过中间是从破寨冲奔而下的流水,一幅水布般泻入大河,好处是大添敌人以木筏从河面攻来的难度,坏处是阵内无立足之地。   所有人等,包括未痊愈的兄弟,全体在沙包墙上或坐或卧,充满荒诞的意味。也清楚掌握到,三瀑合一后,水势有多大,难怪可在一天光景,蓄积庞大的水量,造就成势不可挡的大流。   斜坡变得凹凸不平,冲走泥层后,山岩裸露。   本风光一时的狼寨,分崩离析,东寨墙和四座箭楼再不复存,惟只四座大仓库,在充撑场面。   龙鹰向丁伏民道:“我们天亮前全体离开,轻装上路,带不走的淋火油和四个仓库一起烧掉。”   丁伏民没犹豫,领令后偕一众兄弟涉水登坡。   剩下荒原舞、博真、虎义、管轶夫、君怀朴、桑槐、容杰、权石左田、宇文朔和符太十个人,十双眼睛瞪着他。   在有人发言前,龙鹰将贴身收藏于怀里,以防水油布重重包裹的密函,掏出来递给符太,道:“这封鬼画符的东西,是鸟妖透过莫哥,醒他交与田上渊的密函,由‘红翼鬼’参骨做信使。”   人人听得精神大振。   符太接信后,拆开一看,立即眼睛发亮,道:“这是用古回纥高车六部其中袁纥部的文字,再加我们本教密语写成的信函,天下间,惟他们两人和本太医读得懂,也直接证明了鸟妖和田上渊的师兄弟关系。”   说毕埋头细读。   龙鹰趁空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并阐明轻重缓急的取舍,总结道:“明早突厥人将大举来犯,尽最后的努力于默啜大军抵达前,夺回狼寨,我们这个时候走,将令莫哥无处着力。取回狼寨又如何?得物无所用,还要先治水,没七、八天工夫,休想重现之前的风光。”   虎义道:“何来风光可言?储存的大量粮货物资,给我们烧个一干二净。”   荒原舞道:“我们须否使人知会大帅?”   君怀朴道:“不必了,眼前景况说明一切,大帅一目了然,晓得我们破掉狼寨,烧掉了敌人大量后援物资,余下来的,将不足支持逾十万人在后套作长期斗争。”   荒原舞欣然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提出来,看有没有别的意见。”   又道:“要走!此乃最佳时机,能截杀鸟妖,可同时完成我们的两大目标,就是不损一个兄弟和保着鹰爷的身份。”   符太嚷道:“我的娘!真险!”   众人朝他瞧去。   符太沉声道:“鸟妖猜到范轻舟是我们的鹰爷,鹰爷正是范轻舟。”   他两句话,点中了全信的重心。   田上渊与鸟妖的统万密会,显然曾详细讨论范轻舟、宇文朔和“丑神医”王庭经,故此鸟妖被龙鹰射伤后,仔细思量,得出此正确推断。   个个暗抹一把冷汗。   否则失之东隅下,得此失彼,将前功尽废。   龙鹰问道:“尚有其他事吗?”   荒原舞关切的道:“鸟妖有没有提及去向?”   符太点头道:“参骨猜得很准,鸟妖将溜往凉州去,却没说出路线。但有一点很重要,鸟妖指出所受内伤极重,故必须多争取复元的时间。”   荒原舞思量道:“这么看!鸟妖将在抵达后套前,方会离开。”   博真喜道:“这个当然,他总不能一拐一跛,又或爬着走。”   容杰冷哼道:“他想在短期内彻底痊愈,还须他的女人侯夫人帮忙。”   符太问龙鹰道:“有感应吗?”   龙鹰闭上眼睛,片晌后睁开,苦笑道:“完全没有。”   符太分析道:“两个可能性,一为你刚向参骨施展邪帝异技,又反受其所伤,致力有不逮;另一个可能性更可怕,是鸟妖已成功驱除你侵入他经脉的全部魔气。”   众人无不色变。   鸟妖乃潜踪匿迹的高手,有猎鹰做他耳目,更具催发潜能的魔功。上一次在符太重创他的劣况里,仍可一路领先,避往不管城去,今趟说不定他已动身,那他们这群追兵势落后一天半天的时间,想追上他,谈何容易,即使追近,如被他的灵鹰察觉,鸟妖立即催发魔功,亡命奔逃,将是上一趟情况的重演。   容杰道:“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只要能截着他的女人,等于截着鸟妖。”   权石左田道:“那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从这一带往凉州去的路线。”   大家自然而然,朝博真瞧去。   博真举手投降道:“你们太看得起我,我只是个寻宝人,不会顺道游遍天下名山大川。”   丁伏民和兄弟们回来了。   丁伏民道:“鹰爷一声令下,我们立即放火烧仓。”   又讶道:“各位大哥因何一脸苦恼?”   龙鹰简略述说后,丁伏民旁观者清的献计道:“我虽然不清楚由此到凉州的地理环境,却知直线永远是最快的,于常人有山河阻隔的问题,可是对如鹰爷般的非常人,是小问题。还有是鸟妖孑然一身,我方人多势众,可发挥人多的威力,关键在兵分多路。”   荒原舞拍腿道:“对!要掌握鸟妖行踪,其实不难,朝天寻找鹰踪便成。难就难在如何截他个正着。现在我们分多路不用掩藏的追他,封死他所有后路,将他赶往凉州的‘穷巷’。另一边以最强大阵容,赶在他前头,于鸟妖与接应者相会前,教他飮恨,达达等天山族兄弟的大仇,得报矣!”   龙鹰喝道:“烧寨!”   丁伏民传令过去,不旋踵四座仓库同时起火。   放火的兄弟踢着水花奔下来。   龙鹰喝道:“起行!”   众人齐声答应。   (《天地明环》卷十二终) 卷十三 第一章 骑上魔背   鸟妖就像当年验证范轻舟身份前的台勒虚云,发觉对眼前情况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龙鹰与范轻舟,一而二,二而一。   由于田上渊一直在怀疑,范轻舟、宇文朔和“丑神医”抵幽州后,如若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可能秘密地参与郭元振的军事行动,故此必着鸟妖留神。鸟妖见到的是龙鹰,却不见范轻舟,不怀疑才怪。   以龙鹰的一贯作风,绝不会待在幽州,日夕盼望的苦待狼军的来临,那他究竟从何处钻出来?当然不是从南诏千里迢迢的赶来,亦不可能在某地闻风赶至。   旁观者清下,鸟妖不用费神可将龙鹰套入范轻舟,如台勒虚云般,断定范轻舟不论才智武功、应变的手段,并不在龙鹰之下。田上渊向鸟妖述说有关范轻舟的一切时,鸟妖该尚未有特别感觉,到在毛乌素亲眼见到龙鹰,且被他射伤,立即豁然而悟。   默啜因毛乌素之失,不得不撤返后套,使鸟妖再不看好突厥人,而最重要的,是与龙鹰斗争成败的关键,再非在河曲的战场上,而是在西京。   只要揭破范轻舟的真正身份,龙鹰已犯了欺君之罪,还会被加上图谋不轨的滔天重罪,所有与他关系密切者,多少将被牵连,罪名可大可小,连武三思亦给卷入其中。因此于鸟妖来说,随默啜退返大漠,再没有丁点儿意义。   人心是非常离奇的东西。   直至偷听到莫哥嘱参骨送信给田上渊前的一刻,龙鹰仍一心死守河阵,等待正被郭元振率军追击的默啜回来,好与郭元振配合,己方的人,没半个对此有异议。可是当发觉当务之急,是鸟妖而非默啜,方猛然醒觉,原先的决定多么愚蠢。   河阵的防御力与敌人的河寨相去甚远,勿说默啜有拓跋斛罗在的主力军,剩是默啜昨夜抵达的部队,他们即使顶得往,折损必然严重,且是不必要的。奇怪的是想法似偏到一端去,没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以郭元振的英明和丰富的战争经验,到后套后看一眼,瞧见狼寨被烧为焦土,洪水长流,立可掌握到默啜难以久留,因欠缺粮资。那时只要选地筑阵,不予对方有施展平野马战的机会,默啜别无选择下,唯有渡河北返,此时郭元振的机会来了,趁其渡河之际,纵兵全力强攻。   在如此形势下,鹰旅的河阵实多此一举,徒令默啜有着力的好处所。   龙鹰等人的撤离,无招胜有招。   符太吁一口气道:“我的娘!说就容易,勿说走直线,连如何选取路线也教人头痛。”   龙鹰、宇文朔、符太和荒原舞组成的快速高手团,翻上狼山一座山峰,寻路觅径。   前方奇峰簇拥,群山耸峙,重峦叠巇,蜿蜒千里,粗犷雄奇,壮观是够壮观了,却宜观不宜游。   旭日在大后方,升离后套河原的地平。   荒原舞思索道:“你们猜,鸟妖能否估到我们舍默啜而追杀他?”   他所想的,与符太同样属担忧,似是不同的两回事,实异途同归。   两人均是望山兴叹。   眼前广袤的土地,有高耸入云的山系,身披银甲的雪峰,广阔的盆地,深切的河谷,茂林草野,要在这么复杂的广大区域内,寻找不知所终的鸟妖,无异大海捞针。   龙鹰兴致盎然的道:“太少的问题,暂且搁置一旁,先来答原舞的疑问,愚见以为,以鸟妖为人,又与他的小命有关系,不论机会如何微乎其微,亦必做足预防工夫,以防给我们追上。”   宇文朔道:“如果在下是鸟妖,当晓得自己成为了鹰爷的头号目标,否则不应在毛乌素欲杀他而非默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猜测鹰爷在何处下手伏击他,以定应付之策,大致言之,就是在抵后套之前或后。”   符太冷哼道:“我们杀鸟妖之心,天下皆知,所以参骨才拿鸟妖的行踪做交易。鸟妖之中途开溜,此为主因,怕默啜若再次在战场上失利,殃及池鱼。而这个可能性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更大,因大帅的大军正锲着尾巴追杀狼军。”   又向龙鹰道:“有感应吗?”   龙鹰断然道:“他已康复。”   荒原舞道:“若然如此,他会用尽办法,逃避我们的追杀,包括所有诈敌、惑敌的手段,因此,即使我们紧追在他后方,用的是一般追踪的手段,仍大有上当的可能,遑论现在连他何时开溜、目前的位置,一概不知。”   稍歇后沉声道:“其中一法,是采迂回曲折的路线,绕个大弯才往凉州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若在凉州东面的路上苦候他,将是白等一场。”   符太同意道:“他是个不可低估的人。”   宇文朔道:“尽管他本来没想过,可是一旦凭猎鹰发现有人在后方追来,且像晓得他朝凉州的方向走,将猜到密函落入我们手里,而太少则是两人外能读懂密函者,如鸟妖仍要往凉州去,就是正蠢材。”   荒原舞骇然道:“对!”   别人改变目的地,因约好了接应,会陷于进退失据,但于鸟妖绝构不成难题,以鹰儿送出鹰书便成。   鸟妖和侯夫人数十年形影不离,后者更得传他的操鹰奇技,他们间远距连结的方法肯定花样百出,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侯夫人因应形势重新部署布局,务令鸟妖逃离险境,避开龙鹰等人的追杀。   更可虑者,是田上渊亦赶往凉州,又或从北帮的手下处收到新讯息,将令追捕出现不测之变。   截杀鸟妖,还须与他斗智。复元后的鸟妖,堪称天下间最难追杀的人,当年在那么恶劣的情况下,仍能成功溜往不管城,是有力的证明。   现时关系到的,再非战争的成败,而是龙鹰“长久之计”的成败。如被鸟妖成功遁逃,虽赢得战争,却将天下赔了进去。   荒原舞倒抽一口凉气道:“若他舍凉州往别处躲,我们对他的去向更是无从揣测。”   符太笑吟吟的道:“技术就在这里!”   接着向龙鹰道:“本太医有说错吗?鹰爷。”   龙鹰欣然道:“太少真知我心,他奶奶的,只要小弟请出他老人家,任鸟妖胁生双翼,仍逃不出我的指隙。”   荒原舞如在黑夜怒海浮沉的挣扎者,看到远方的光明,大喜道:“对!忘了鹰爷的魔种上身。”   龙鹰道:“所谓请出魔种,并非厉鬼上身,而是小弟登上精神上有异平常的更高层次。似若造梦,又或佛家的禅境、道家的坐忘,均为较日常起居饮食提升的境界,因而灵觉天机,一一而来。”   宇文朔道:“鹰爷这番话,与天竺古老的精神法无上意识不谋而合。可知自远古而来,智人早对此有认识。”   龙鹰道:“我的‘魔奔’和‘弹射’,是魔种有成后,与生俱来般的本领,不用去学,天然发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直到我们须寻路去奇袭狼寨,方是第一次有意的作为,发挥魔奔的威力。”   第一次的魔奔、第一次的弹射,在仙子的追杀下,接连发生。当年他策骑雪儿横跨千里的去刺杀契丹之主尽忠,事后回想,也是魔奔的一种形式,发生时往上嵌入魔种神通广大的奇异天地,能人之所不能。   符太道:“如今次再凭魔奔截得鸟妖,你的魔奔将变成你另一门看家本领。唉!问题在若如上趟般,变成魔种后六亲不认的,肯定将我们全撇在后方。”   龙鹰不慌不忙,从囊内取出一捆牛筋索,道:“幸好小弟早有准备。哈!”   三人目光落在牛筋索上。   符太失声道:“你要将我们捆绑到一块儿?”   龙鹰赞道:“太少确善解人意,当惯皇上太医的果然善揣上情。技术就在这里,魔种神通广大,可感应到千百里外的事,知我们所不知。当我提升往其层次,我即魔种,魔种即我,自然而然可作出最明智的决定,每走一步,均是魔种的脚步,也会因应形势,迁就三位大哥,不用怕给小弟扯得跌跌撞撞,又或行差踏错。最重要干粮和食水放在最易取得的位置,那即使要穿过沙漠,仍不虞渴死或饿死。哈!”   荒原舞点头道:“此为名副其实地骑上魔种的虎背,除非割断牛筋索,没得退出。”   符太苦笑道:“你可否保留少许清醒?”   龙鹰道:“那将变成以道心对抗魔种,怕影响了魔种的超凡能力,弄巧反拙。”   宇文朔赞成道:“这不单是没办法里的办法,且为破鸟妖潜踪术的唯一手段,我们不得不试。”   符太目光梭巡反映着晨光、起伏绵延、无有穷尽的崇山峻岭,深吸一口气,道:“刺激!”   龙鹰道:“就这样决定如何?”   荒原舞看看符太,又瞧瞧宇文朔,道:“大家准备好哩!”   龙鹰悠然醒来,一时间忘掉了为何在这里?在干什么?到记起时,猛地睁眼。入目的是美丽动人的星夜,耳闻水响,野外草林湿润的气味,充盈鼻腔,刹那的光景,他融入了天地去,然后重新走出来,记起正进行重大任务。   龙鹰坐起身,发觉躺在一个小水池旁,溪流自东北流过来,注入池里,再由西南角蜿蜒流去,疏密有致的白杨树,散布池水四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盘膝默坐的宇文朔,于离他二丈许的疏林内默坐。   符太和荒原舞两人脱掉衣服,泡在水里,非常享受的模样。   符太向据小池另一边的荒原舞道:“那家伙醒来哩!”   龙鹰难抗诱惑,学他们般脱个精光,跳进池内。   池水没想象中的冰寒,温暖如春,对其筋骨起着舒缓的作用,感觉棒极了。他整个人浸进水里去,好一会儿再从高与腰齐的水冒出来,问道:“我们在哪里?”   挨着岸旁大石而坐,只将头露出水面的符太叹道:“不要问我,老子刚刚睡醒,并铁了心,永远都不和你这个着了魔的家伙捆在一起走路。”   左边的荒原舞叹道:“若你再走下去,我肯定要割断牛筋索,我的老天爷,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艰难辛苦,你却像可这样子永远持续下去,幸好时缓时快,尚有喘息回气的机会。”   又道:“经此磨练,我的意志大有裨益,不过!确像太少般,不想尝第二趟。”   龙鹰哑然笑道:“千万个对不起,小子不是蓄意的。哈!我们走了多久?”   符太闭上眼睛,呻吟着道:“上山下山,穿林过野,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被你这家伙扯野猴似的,至少扯着昼夜不停地跑了七天七夜。这是第七夜。”   龙鹰失声道:“七天七夜?”   荒原舞道:“开始时还可以计算方向路程,到第二天已晕头转向,只知筋索扯往哪一方,就随着筋索攀高跃低,不但脑子没法思索,腿子也没了感觉。真奇怪竟可陪你走这么远。”   符太咕哝道:“大混蛋不是人来的。”   荒原舞续道:“幸好昨天黄昏,你抵达此处后,忽然将牛筋索震得碎裂,就那么倒在池旁,沉沉睡去。我知太少和宇文兄的情况,剩晓得倒往地上,接着不省人事,睡醒时的感觉棒极了。”   龙鹰喃喃道:“七天七夜,岂非奔了过千里?”   符太哂道:“勿高估自己。起始的三天,仍是在山区内奔奔跑跑,又有大段时间是穿过沙漠。你还似乎感应到远方某处的动静,不时调整方向。”   荒原舞道:“我首次认识到,不论心内多么想,原来仍敌不过身体的疲倦,非是不想到山谷外看环境,而是连指头都动不了。”   符太问龙鹰道:“感应到鸟妖吗?”   龙鹰默然片晌,道:“没丝毫的感觉。”   又道:“却感应到很多人,附近该有座城或镇,魔种领我们到这里来,应有关键性的作用。”   符太叹道:“真有趣!我们盲人骑瞎马的来到这里,却完全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朔的声音传过来道:“如此方合理!”   他站起来,一边舒展筋骨,做着超乎人体极限的诸般奇异动作,来到池旁,半蹲下来,道:“想想吧!假设鸟妖猜到密函落入我们手中,那不止须警告侯夫人,还须警告钦没晨日,着他撤离凉州避祸,任魔种如何神通广大,总不可能无事不晓,于掌握精擅‘明玉功’,又曾藉‘五采石’练功的鸟妖,在其全力潜藏下,未必可掌握得那么好。于是魔种改为感应其深悉的侯夫人一方,那将是大批人马的移动,一旦给魔种锁定,一举一动,全瞒不过它。”   见三人呆瞪着自己,欣然道:“经过战火的洗礼和磨练,又随鹰爷魔奔七天七夜,刚才更能坚持不倒下去,在下终做出了过去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突破,于醒过来的前一刻,达至圆满贯通,开启无上意识之境,悟通了现时所处的位置。”   龙鹰三人齐声喝采。   符太道:“还不下来洗操?”   到宇文朔也泡在池水里,四人各据水池的一方,接受池水无微不至的抚愈,荒原舞叹道:“魔奔魔奔,虽令人试过一趟后,永不想尝第二次,却可使人回味无穷。”   符太仰望夜空,道:“快天亮哩!我们又要忙碌了。”   荒原舞的脑筋开始活跃,思索道:“假设侯夫人和钦没晨日等确在附近等待鸟妖,那鸟妖一到,他们将立即离开,由于我们不知鸟妖何时抵达,情况对我们非常不利,一旦不能趁鸟妖落单时截着他,将大添杀他的难度。”   龙鹰估算道:“鸟妖该比我们落后至少半天至一天。”   宇文朔道:“多想无益,泡够了吗?何不到山谷外看看?”   众人同意,依依不舍地离开水池,运功蒸发水气后,穿衣离开。 第二章 天网不漏   从山上高处望过去,五十里外横亘着一座颇具规模的县镇,数百多间房舍,全体坐北朝南,没有镇墙,于南面和西面设象征入口的牌坊,后方一列山峦,林木茂盛,成为县镇的天然屏障。小河从林木间蜿蜒流入县镇,将其分为东、西两岸,出镇后折向西南,在他们所处的小山左方流过。镇子的东面有大片良田,池塘罗列,当得上“山环水绕,田畴膏腴”的赞语。   符太咋舌道:“我的娘!这般兴旺?”   一条车马道绕镇后靠山的西北而来,接通西门;另一条车马道,由南门开始,沿河延展,往东南去,与河流分道扬镳。   此时从西北来的车马道人马络绎不绝,但只有人来,没人离开。   在他们右方朝南门去的道路,相比下途人少多了,看了这么久,只有两辆驴车驶过,该是住在附近赶早集的农民,车上载的是蔬果粮货一类东西。   荒原舞道:“这不是你们汉人的村镇,房舍多为灰白色的土砖泥石屋,坚固实用。”   宇文朔仰望晴空,道:“不是入冬了,为何愈来愈热?”   龙鹰叹道:“你奶奶的!这是高原的气候,有点儿像沙漠,太阳普照时,热得像夏天。与沙漠非热即寒相比,多出其他春、秋两季,且可在一天内发生,随时下大雨。”   符太道:“不是吧!魔种竟领我们到高原来,是否跑错了地方?”   龙鹰苦笑道:“现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认定可在这里截得鸟妖,办起事来才有劲。唉!谁带着钱囊呢?小弟的肚子正咕咕的叫着。”   四人你眼望我眼,接着一起失声大笑。   符太喘气道:“我的千万家财,全交予小敏儿保管。”   宇文朔忍住笑道:“我带的金子,给锁在幽州大帅府的府库内。”   荒原舞苦恼的道:“我一直带在身上,到动身追鸟妖前,方交给怀朴。”   为方便追击鸟妖,四人尽量轻装上路,不带弓矢,除荒原舞还有把剑外,其他三人连马刀都没半把。   龙鹰捧头道:“人无财不行,四个穷光蛋可以干什么?今晚肯定露宿街头。”   荒原舞轻松的道:“没钱,可以赚回来;鸟妖逃了,却铸千古恨事。我们倒不如先想通,为何魔种领我们到这里来,直接入镇不是更清楚分明?”   宇文朔道:“他老人家的心意非常清楚,就是前面的高原大镇是寻得鸟妖的关键,大可能是鸟妖约定与侯夫人会合的地点,然后远走高飞,避往吐蕃或西域去。侯夫人非是孤身一人,而是有钦没晨日和他大批手下作伴,故不宜直接入镇,致打草惊蛇。勿忘记侯夫人有飞鹰传书的绝活,若被她通知鸟妖,我们怕要来另一次魔奔。”   龙鹰摇头道:“魔奔都没用,我感应不到鸟妖,等于他老人家亦无计可施。”符太问道:“那你感应到侯夫人吗?”   龙鹰闭上双目,半晌后睁开,喜道:“似乎有点儿感觉,但距离很远,模模糊糊,她的‘明玉功’该与鸟妖的有段距离。”   符太道:“你的魔功大有精进,对从未沾过你魔气的侯夫人,亦能生出感应。”   龙鹰一呆道:“得太少提醒,我方感到自己的改变,刚才不得已下,我竭尽所能的去搜索,竟勉强有点感应,确是我以前办不到的。”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因对截杀鸟妖,跨前一步,从茫无头绪,至或有着落。荒原舞欣然道:“这就对了!凭魔奔,我们赶在鸟妖和侯夫人两方之前,早一步来到这里。现在就是敌我较量的一刻哩!看我们如何利用取得先手的优势。”   宇文朔道:“情况没这么简单,钦没晨日既挑选这里,该有他的理由。如我们找不到个中原因,有机会功亏一篑。这也是魔种领我们到此而止的背后含意。”   龙鹰想得头大似斗,宇文朔言之成理,鸟妖猜到密函落入他们手上,知龙鹰绝不放过他,魔门邪帝的厉害,他非没领教过,任他飞到天涯海角,仍有办法紧追在后,若不是得拓跋斛罗打救,匐俱又大军赶至,那趟他便没命。   故而今次鸟妖将施尽浑身解数,远遁塞外,以避追杀,不但要藏踪,还须藏形,易容化装,直至抵达安全地点,且时刻保持警觉,有何风吹草动,立即催发潜力,来个远飏千里。这样一个已成惊弓之鸟的顶级高手,要截着他谈何容易。   符太沉吟道:“这个镇究竟是什么娘的一个地方?”   龙鹰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这是个大了十多倍的山南驿。”   这句话扣动了荒原舞、符太和宇文朔的心弦。   符太点头道:“对!”   四人同时升起奇异的感觉。   龙鹰和符太在山南驿首次遇上鸟妖,若鸟妖在这里被杀,就是在另一个驿站终结生命。两驿之间,带着浓烈宿命的意味。   宇文朔道:“如何行动,方不致打草惊蛇?”   龙鹰听而不闻地自言自语道:“那次我到山南驿,也是不名一文,差些给逐出门外去。”   符太嗫嚅道:“听得老子心寒。”   荒原舞道:“我们肯定来对地方。”   宇文朔讶道:“荒兄似比我们三人看得都要乐观。”   他此句话并非无的放矢。一向以来,由于荒原舞心切杀鸟妖,因而患得患失,比任何人多上几重忧虑,可是际此龙鹰、符太和宇文朔面对眼前此镇,就像看着个魔种炮制出来的哑谜般,不知如何入手的一刻,荒原舞却比他们表现得更轻松、更乐观。   荒原舞略一沉吟,道:“很奇怪,不知如何,我忽然间对杀鸟妖,信心十足,大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奇异感觉。”   龙鹰记起荒原舞曾向他说过,这阵子经常梦到达达,像催促荒原舞为他报仇雪恨般,大喜道:“我明白哩!理该为‘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这个‘冥冥’,正是达达的在天之灵,透过荒兄发功。嘿!定然如此!”   符太道:“你这小子总爱说这类东西,令人毛骨悚然。”   龙鹰一怔道:“太少害怕吗?并非第一次哩!”   当日在西京,龙鹰戏说汤公公上了他的身,曾骇得符太魂飞魄散。   符太老实答道:“我小时有段时间,非常怕黑。”   宇文朔、荒原舞和龙鹰听得你看我、我看你,接着齐声大笑。   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太,竟然惧鬼,教人意想不到。   符太尴尬的道:“我的问题是想象力太丰富,容易从黑暗里看到幢幢鬼影,有什么好笑的。”   荒原舞不解道:“偏正是你,爱独自一人在暗夜里活动,本身便比其他人似幽灵。”   符太道:“没人提起便成,特别是这小子,怎晓得他是否感应到我看不见的东西。”   龙鹰道:“小弟终想到万全之策。”   宇文朔叹道:“怎可能呢?依眼前情况,唯一办法,是摸着石头过河,见步行步。”   符太不解道:“既不知敌,如何定计?”   龙鹰欣然道:“所以说是策略,非是计谋。”   荒原舞投降道:“我也不明白!”   龙鹰道:“我的策略,就是由荒兄打头阵,堂堂正正的入镇,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顺心行事。”   符太一头雾水的道:“这叫什么策略?”   龙鹰信心十足的道:“此招大有名堂,叫‘天网不漏’,俗语有云,‘阎王要你三更死,不留人至五更天’。一直以来,我总有个测试命运的念头,只是每当面对如潮浪般迎头打过来的现实,什么娘的命运全被抛诸脑后,难得才有眼前这般的天大机缘,怎可不付诸实行?”   符太问道:“那我们三个干什么?”   龙鹰摸摸脸上的须髯,道:“小弟变回范轻舟,你则太少退,神医进,宇文兄仍是御前首席剑士。我们没有任务,袖手旁观,静观其变;不介入,不干预。”符太道:“有点道理了!”   荒原舞道:“对方除侯夫人外,其他人不认识我。”   又解下佩剑,递给宇文朔道:“御前剑士,岂可无剑。”   宇文朔欣然接剑,道:“荒兄有何感觉?”   荒原舞没犹豫的道:“鹰爷的安排,乃最佳的安排。不知你们有否同样的感觉,当晓得鹰爷截着鸟妖写给田上渊的信时,我便有鸟妖气数已尽之感。”   宇文朔坦白地道:“我当时想的,是另一个方向,就是李隆基确为承天之意的真命天子,否则岂能如此处处逢春、因缘巧合?”   没有遇上敌方欲从君子津潜往长城内的高手团,龙鹰不会独自上路,以魔奔通过山中水穴,藏身猛狼石下,日后更不懂循旧路攻占狼寨,又三流合一,洪水破敌。而惟有在那样的情况下,莫哥方肯遣参骨送出他读不懂的密函,希望得田上渊之助剌杀默啜,也因而被赶往截流的龙鹰拦个正着,化解危机,引发出撤离、追杀等连串事件。在所有事情背后,似有一双无形的手,主宰一切。   龙鹰搓手道:“他奶奶的,就这么处理,拿命运博他娘的一铺。”   忽然间,事情再不依常理而行。若依常理,能截得鸟妖的可能性,确微乎其微,除非他让猎鹰在头顶上满天飞。鸟妖亦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与侯夫人会合后,立即高飞远遁,有那么远,躲那么远。更怕他写了第二封密函,交给钦没晨日,坏龙鹰的事。   杀鸟妖的机会稍现即逝,错过了没得回头。   荒原舞道:“真的是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龙鹰道:“什么娘都不用顾忌,这是‘欲彰弥盖’的道理。”   荒原舞洒然道:“我去哩!”   龙鹰、符太、宇文朔来到路上,朝镇子举步。   荒原舞领前三、四里,走得轻松写意。   一队人马,从后方迅速赶上他们,二十多骑扬起尘土,三人不愿多事,避往道旁。对方毫不领情,经过时个个别头来看他们,眼神凶厉,绝不友善,然亦没其他举动,迅速去远。   宇文朔道:“这批骑手底子不错,看来属某一帮派的人物,没一个是汉人。”龙鹰道:“应为某族的人,这么联群结队的从东面赶回来,不会是好事。”符太道:“算他们识相,再望多一眼,我就每人赏个令他们永远爬不起来的耳光。”   龙鹰向宇文朔笑道:“看!这家伙若非遇上老子,肯定天下多了个横行霸道的大邪人,不知有多少人遭殃,现在则变成济世的神医。”   宇文朔欣然道:“这批恶爷令我联想到魏晋时的边荒集,位处两国交界处的暧昧地带,无法无天,讲的是江湖规矩,且是各族认同的江湖,真有趣!咦!天气变哩!”   天上乌云流窜,掩去阳光。   符太道:“真的很冷!我们三天前吃尽干粮,算算整整两天没东西下肚,气虚体弱,不宜淋雨。”   龙鹰摸摸背囊,讶道:“我是否边魔奔边吃东西?”   宇文朔笑道:“每逢你进食,速度减慢,我们当然趁机吃喝。”   再仰首观天,叹道:“不提犹可,提起便饥肠辘辘,愈感寒冷。他奶奶的!竟是下雪。”   漫空飘雪,从天降下。   龙鹰笑道:“看!老天爷多么体恤我们,淋雪怎都比淋雨好。”   宇文朔道:“很古怪!忽然间在下对杀鸟妖的事,如荒兄般充满信心,似预见鸟妖末日的来临。”   符太好奇问道:“是否与开启了无上意识有关系?”   宇文朔道:“或许如此。所谓‘无上意识’,又有人称之为‘彼一’,是个笼统的说法,指的是贯通了往上的精神通道,接触到高层次的自己。佛家所说的‘凡人皆有佛性’,只看你能否得悟,是出自同样的道理。当那境界出现时,你清楚知道,却没法描述。”   整片山原给雨雪统一同化,白茫茫的,纯净洁美。在天地动人的美态下,很难想象人世间的藏污纳垢。   车轮声自后方传来。   三人均抱着闲事莫理之心,避往一旁,没回头张望。   雪愈下愈密,前面的荒原舞,消失在迷茫深处。   他们似走在通往幽冥的路上,人世和阴间,再无分隔。   宇文朔思索道:“难怪只见有人从西北来,却没人朝西北去,风雪阻路也。怕要到明年春天,才有人往那边走。”   符太道:“这场雪,将令很多人滞留,这两天该非常热闹。”   又向龙鹰道:“凭你的眼力,不论鸟妖易容改装成何模样,仍可给你一眼认出来。对吧!”   龙鹰苦笑道:“理该如此,但对鸟妖却没十足把握,因‘明玉功’另辟蹊径,何况此人诡变百出,能瞒过我的眼睛,毫不稀奇,在人多气杂的地方,容易看漏眼。”马车驶至,没停留的越过他们。   驾车的是个骠悍大汉,经过时还向他们打招呼,友善之态,与前一批骑士成强烈对比。   待马车去远后,龙鹰道:“车内载的是两个女子。”   宇文朔和符太大感意外。   龙鹰道:“肯定没侯夫人在其中。”   两人这才释然。   龙鹰道:“荒兄入镇哩!我们赶快点。”   三人加速步伐,朝镇口奔驰。 第三章 街头卖唱   龙鹰嚷道:“我的娘!”   符太和宇文朔见他眼瞪瞪瞧着离他们逾百丈山镇南门的牌坊,知他读到上面的刻文。他们循他目光望去,雨雪纷飞里,刻文是模模糊糊的三个字体。   符太喝道:“有何好大惊小怪的?难道竟叫‘落鸟坡’,又或‘除妖镇’?”宇文朔笑道:“鸟妖绝不找地名犯忌的地方与侯夫人会合。”   龙鹰吁一口气道:“他奶奶的!此镇名‘边城驿’,鸟妖由彼驿开始,亦将于此驿终结,应了我早前说的话。”   符太点头道:“的确很玄。咦!好像有人在里面引吭高歌。”   三人脚步加速,瞬眼间已抵驿镇的南门入口,“边城驿”三字清楚映入眼帘。感觉古怪,如斯遗世独立的处所,若非魔种领路,他们极可能永远不晓得人间有这么一个地方,边城驿于他们来说,等于不存在。   就在他们穿过牌坊的一刻,他们与边城驿结缘了。   远看房舍像挤在一块儿,近看原来疏疏落落,且不工整,东一间、西一间的,连接南门的当是驿内的沙泥路主大街,弯弯曲曲,却颇宽敞,最阔处足有十丈,窄处则不够五丈,可知驿里房舍的分布如何不规整。土石屋,一堆堆的往两边扩展。若视之为临时营帐,理所当然;视之为县镇,则是全无法度,杂乱无章。   宇文朔欣然道:“荒兄在为我们的肚子募款。”   雪粉飘飞下,房舍街巷,全换上白色的素净新装,将杂乱统一。就在大街深处,荒原舞立在街的一边,以他们听不懂的龟兹语,深情地以他独特的腔调嗓音,纵情歌唱。   三人不谙音律,亦不晓得荒原舞在唱什么,却毫无困难明白了他通过歌声,表达出旅人的感触。感情直接丰沛,虽对家乡深切思念,但似乎永远到不了家,是流浪者无根浮萍的情怀,既伤情,又对未来的去向充满憧憬和渴望。轩昂处,使人想到塞外的草原和沙漠、青葱的绿野和蓝天;低回处,淌流着梦魇般的无奈和伤情。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个轻雪飘飞的天地里,荒原舞深情动人的流浪者之歌,正为边城驿的单调作出最佳的补白。仿如伴随仪式、充盈魅惑意味的颂赞。   下雪的关系,街上行人不多,然而,确有人被荒原舞的歌声打动,驻足静听。   先前赶过三人的马车,刚经过荒原舞的位置,忽地车速减慢,并在街的斜对面停下来。   符太回应宇文朔的话道:“听歌的大不乏人,解囊的没半个。唉!看来有钱财也没用,这里不见客栈,亦没食肆,天寒地冻,打猎肯定空手而回。”   宇文朔道:“勿悲观,忘了先前所见,有人赶着载满蔬果的驴车入城吗?不过太少说得对,没人拿半个子儿出来。”   龙鹰分心二用,边听他们对话,边细意聆听。荒原舞的歌声虽荒寒悲慨,然处处点缀着掩不住的欢愉,显是因为达达复仇有望,这种揉集着悲和喜的曲意,哀而不伤,格外迷人,使人想一听再听。   说话间,三人继续举步走。   宇文朔询问的目光来到龙鹰身上。   龙鹰苦笑回应,道:“我也不知下一步怎么走,只好继续走过去。”   符太道:“我的两条腿仍不大听话,何不找个地方坐下来,名副其实的静观其变。”   此时荒原舞吸引了更多人在街的对面听歌,刚驰过的七、八个骑士,勒缰下马,可见他的歌声有多动人。   荒原舞不理会别人的目光,似驿内不但剩下他一个人,天地间也再没有其他人。龙鹰于离荒原舞约五十丈处停步,见旁边的土石屋外有堵齐膝高的矮石墙,道:“这是我们现时最好的归宿,边听歌,边淋雪,等运到。”   宇文朔哑然笑道:“等运到!形容贴切。”   三人移到矮墙坐下,均心舒神畅,因再非无家可归,至少有道矮墙为伴。坐下去后,均有不愿站起来的慵懒滋味。   龙鹰坐中间,左边的符太凑近他,道:“看!没人敢站近那辆马车,似马车载着的是瘟神煞星。”   龙鹰点头同意。   在荒原舞对街处,聚集逾百人,因荒原舞开始施展解数,不再卓立不动,而是以暗含舞蹈的精妙动作、表情,大幅加强他歌唱的感染力,为此在他对面街的位置,看得最清楚,观者遂全体移师到街的另一边去。   虽为清唱,但因其超凡的歌艺,令人于无乐处听到音乐,其声线本身已是动人的乐器。   可是,马车在处左右无人,最接近者,仍有丈许的距离,若似生人勿近。   宇文朔充满希望的道:“看吧!曲罢解囊,定是这样子。”   龙鹰笑道:“你比小弟更饿!”   宇文朔没愧色的道:“我的情况较特殊,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不愿续困榻上,在克制多年后可稍微放纵,于现时来说,莫如大吃大喝一顿。”   符太道:“人就是这样子,愈缺的,愈需要,平时偏不懂珍惜,我不知多么怀念最后入口的那块干肉。”   蹄声大起,十多骑从大街远处弯角现踪,没停留的奔来,踢起泥尘,比对起荒原舞的歌声,等若煮鹤焚琴,大煞风景。   符太道:“找碴子的来哩!”   宇文朔道:“我确打开了灵窍,换过以前,我只就表象观察,认为这批人态度嚣狂、目中无人,不会断定他们是来找碴子,现在却清楚掌握到他们杀气腾腾,不怀好意。”   符太道:“我们索性放手大干,还乘机勒索一笔钱财,如何?”   龙鹰沉声道:“太不合常理哩!我们须静观其变。”   的确不合常理,街头卖唱卖艺,等闲事也,怎须劳师动众的干预?除非符太和宇文朔都瞧错了,这批十多个声势汹汹的骑士,只是恰巧路过。   领先的一骑,来至离荒原舞不到五丈,忽然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其位置刚好隔断了神秘马车欣赏荒原舞献歌的视线。   龙鹰三人生出异样的感应。   后至的骑士纷纷勒马,有三骑留不住步,越过领头的骑士,方停下来。   情况忽然清楚分明,来者共十七骑,摆明是冲着荒原舞而来。这就令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荒原舞初来甫到,根本没时间结怨。   在对街听歌的,大部分人退往更远的地方,显然对这批骑士有顾忌,不愿被殃领头者大喝道:“兀那汉子!见我们到,仍敢吵吵嚷嚷,是否活得不耐烦了?”他说的是不纯正的汉语,带着吐蕃语的口音。   三人听得心中一动。   此地该位处青海高原,地近吐蕃,吐蕃语当如汉语般流通,对方是吐蕃人,竟不说吐蕃语,就是“欲盖弥彰”。   龙鹰更是心叫糟糕,皆因想深一层,与鸟妖掉换处境,绝不会找这么一个龙蛇混杂、无法无天的是非之地来与侯夫人会合。想想山南驿便明白,到那里会合而又不惹人注目,难乎哉!   以鸟妖行事的作风,不论与钦没晨日交往了多久,交情有多深,当生死攸关之际,绝不让钦没有出卖他的机会。像田上渊般只信任鸟妖,鸟妖亦只信任侯夫人。除侯夫人外,没人晓得鸟妖逃出北疆的路线和方法。   边城驿究竟与鸟妖或侯夫人有何关系?   荒原舞歌声渐敛,终于收止,然仍余音萦耳,非是草草收场。他似并不觉察有人出言恐吓,不受影响的完成歌曲的尾段。   领头的恶汉右手按到挂腰马刀的刀把去。   四周听歌的百多人,远远近近爆起叫好喝采的响声,还有人鼓掌,通过对荒原舞的赞赏,和十七个充满敌意的骑士对着干的模样。   在群众的庞大压力下,本气焰滔天的骑马恶汉们相对下变得势孤力薄,威势被削。如此情况下,若悍然出手惩戒荒原舞,不但不近人情,且会激起公愤,令他们登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尤可虑者,是唱罢一曲的荒原舞脸露真切的笑容,向各方向的支持者打恭作揖,表示感谢,气定神闲的,视这批干涉者如无物。   龙鹰等三人交换个眼神,知大家心里想的乃同一件事,赞赏有啥用,打赏方实际。这个想法仍盘据心里的当儿,一声“给我打赏”,自神秘马车内传出。   整道大街,立即静至落针可闻。   女声温柔婉约、悦耳动听,以汉语说出的四个字,简单的一句话,于这雪粉飘飘的边界驿镇,令人人生出“惊艳”的感觉。   接着有另一女声回应,虽听不懂她说什么,总猜到是领命一类的话。   宇文朔愕然道:“天竺语!”   龙鹰和符太你眼望我眼,大感离奇。   坐在马车御者位置的大汉如正下着的飘雪般,似没重量的羽毛给风刮起,落往车门,拉开门。   这一手漂亮至极,进一步镇着不知该否出手教训荒原舞的众恶汉。   即使以龙鹰等三人的标准,此汉的身手仍可跻身一流高手之林,以他的武功,竟屈居御者,车内女子的身份,耐人寻味。   三人怎想过,从遥望边城驿开始,到此一刻,处处迷雾,如置梦域。   万众期待下,却没有出现众人期待的情景,就是美婢奉她小姐之命,袅袅婷婷下车的动人场面。   于大汉拉开车门的刹那,白影一闪,接着越过车顶和拦在马车和荒原舞间的骑士,在填满雨雪的空间灵巧如狸的连续三个小空翻,斜斜横过逾四丈的车马道,精准地降落在离荒原舞不到半丈的前方。   迅如轻烟的影子,终化为人形,然众人仍是缘悭一面。   女子素白裳衣,款式不类中土女子的衣裙,最引人触目是露出两边刀削般的香肩,又披上鹅黄色的轻纱,古铜色闪闪发亮的肌肤如给薄雾掩遮。   她背着所有人,包括最接近她的恶骑士,不过,剩她苗条修长的背影,足令天下男人动容。   此女绝非伺候主子的婢女之流,而是贴身保护车内女子的高手。   以龙鹰的魔目,仍未能得窥全豹,然对其侧脸轮廓的惊鸿一瞥,看到她轮廓极美,眉目如画,绝对配得起她优美的身形体态。   宇文朔说得对,此姝高鼻深目,肤色棕黑,为天竺不可多得的美女。   荒原舞用神看着她,双目闪闪生辉,不知如何,三人总感到荒原舞在这一刻,与他们深悉的那个人有点儿不一样。   天竺女说话哩!只得荒原舞听得到。   龙鹰非是不想知她说话的内容,却因肚子咕咕在叫,又未从魔奔回复过来,可以懒便懒。   街上、街边百多人,个个屏息静气地瞧着天竺女郎说罢,将以香帕包裹着重甸甸的物件,奉予荒原舞。   龙鹰等三人最关心的,是手帕包裹的是金银珠宝,还是一块供荒原舞果腹的糕饼?其他人关心的,就是天竺女顺众之所愿,转过身来,让大家得睹她的玉容。   众骑士聚到一块儿,噤若寒蝉,被驾车大汉和天竺女先后露的两手完全震慑。   跑惯江湖的,均知想活得长久些儿,又或可寿终正寝,首讲眼力,知哪些人是惹不起的。特别是天竺女快如电闪,凌空从他们上方掠过的惊人身法,着地时的轻松写意,乃江湖上罕得一见的高手级数,且对方摆明在示威,若还不识相,势为火并之局。   天竺女的显露锋芒,有其必要,为的是荒原舞,如众恶汉事后找荒原舞出气泄愤,等于与天竺女一方结下梁子,那众恶汉便须秤坪是否有这个斤两。   荒原舞低声道谢,将小香帕包纳入怀内去。   天竺女又多说几句话,荒原舞不住点头。   吆喝传来,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原来驾车的大汉催马开车,朝雪粉茫茫大街另一端驰去。   下一刻,天竺女消失不见。   龙鹰等瞧着她趁众人分神的一刻,展开脚法,一溜烟的朝马车追去。   荒原舞斜斜横过大街,朝龙鹰等三人坐处走过来。   十七骑的头子双目神色转厉,盯着他后背喝道:“朋友高姓大名?”   比之刚才的凶神恶煞,他这句算是客气,属找下台阶的说话。   荒原舞脚步不停,唱道:“终日与君花下醉,更嫌何处不风流。”   他这两句以汉语唱出,不愠不火流泄出心内此刻的情绪,带点玩世不恭,又透出若有若无的怅惘和伤感,以他街头卖唱浪人的身份唱出来,而大家曾在不同的位置,与他共历刚逝去的动人情景,虽只两句,感觉却似比他早前唱出完整的一曲,感受更深刻,更惹共鸣。   那头子亦听得呆了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一时说不出话。   荒原舞唱罢,边走边拱手为礼,多谢各人捧场,令那头子难以发作。众人纷纷附和,喝采赞好。   三人看着荒原舞走过来,那个头儿不是味儿的掉头驰走,众骑连忙追着他去了。当荒原舞来到三人身前,后面的人纷纷离开,曲终人散。   宇文朔笑道:“感觉如何?”   符太叹道:“财色兼收,当然棒极了,我这生人,还是首次想到该学唱曲,以作傍身之用。哈!”   荒原舞哑然笑道:“太少语虽鄙俗,却形容得贴切。看!”   说时从怀里掏出香帕小包,珍而重之的解开,包裹着的赫然是半个金锭子。龙鹰咋舌道:“出手真重,够我们到福聚楼大吃大喝十日十夜。”   宇文朔担心的道:“钱有了!就怕没吃的地方。”   荒原舞微笑道:“老兄放心,我问过她哩!来!我们边走边说。”   三人喜出望外,急忙起立。   雪愈下愈大了。 第四章 行动纲领   边城驿位于青海湖西三百里,离东面的凉州四百里,玉门关在其正北,地处高原山区内。   驿站建于大唐开国之时,初时只得一座堡垒,设于当时尚未被吐蕃吞并的吐谷浑与大唐边境交界的位置,作为前线的监察和补给站,长期驻军。   高宗之时,高原战乱频繁,吐蕃奉行扩张的国策,矛头直指吐谷浑。吐谷浑因是大唐和吐蕃两大国间的缓冲地,对唐至关重要,遂扩充驿堡,正式命名为边城驿,又于北面和南面的山区,筑起贯通南北的官道,遂成交通要津,北接高原下的玉门关和阳关,南通吐蕃和青海湖,连系往中土的道路。   后吐谷浑被吐蕃所灭,大唐失去防范吐蕃的屏障,双方直接冲突,至大非川之战,唐军惨败,自此吐谷浑之地皆没于吐蕃。   边城驿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唐军放弃,此时吐谷浑王慕容诺易钵率残部投唐、被唐安置往灵州,可是吐谷浑王旗下最出色的大将白也居尔,誓死不退,占边城驿顽抗吐蕃军,钦陵多次派人进攻,均攻不下边城驿,只好暂时住手。接着吐蕃与大唐在多处交锋,令钦陵无暇理会边城驿,白也居尔亦无力反扑,就那么长期占着边城驿,并在驿堡的东、南面开垦农田,筑起房舍,以农猎为生计。   到吐蕃为黑齿常之所败,吐蕃更无力收复边城驿,唐军也乏力兼顾,此时白也居尔及其将领,纷纷因年老过世,余下来的后人,无复先父辈的复国之志,大部分离开找寻新生活,留下来的变成土生土长的边城驿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边城驿成为吐蕃和大唐均管不着的奇异处所,就像当年的边荒集。   边城驿无为而治,没有清楚的话事人,不过,驿内唯一也是规模最大的食肆,开设于驿堡内,由“本土人”控制经营,掌握着边城驿的命脉。   食肆没有名字,人们戏称之为“大饭堂”,位于边城驿中央,西门大街和南门大街交会的位置,四周有护河,开西、南两门,降下吊门,立成桥路。如拉起吊桥,便是门关,有坚强的防御力。   大饭堂是无可替代的,因住在驿外山区的猎民和农民,与办大饭堂的人属同一族,他们只信任族人,只将东西卖给他们。   故此,路过的旅人,虽付上比外面贵上三、四倍的价钱,换取食物和补给,不但没有怨言,还对他们维护有加,兼且本土住民习武成风,不乏武功高强之辈,又是地头虫,可一呼百应,成为了稳定边城驿的地方势力。入乡随俗,抵此者均懂守规矩。表面看似没有王法的地方,却是人人自律,秩序井然。   没人晓得本土住民的人数有多少,大部分散居于附近山区内,留在驿内的约百多人,成为大饭堂的营运者,上下一心,非常团结。   荒原舞比龙鹰等三人早上一刻入驿,问清楚情况,方开始他卖唱的生涯,为大家肚子的幸福尽力。   听毕,宇文朔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竟出现这批横行霸道的骑士,似他们才是这里的话事人?”   荒原舞耸肩道:“这个我就不清楚,怕要再找人来问。”   龙鹰仰首张嘴,吞了一口雪,道:“荒兄对鸟妖的行踪,有何灵应?”   符太没好气的道:“这句话该我们问你,你竟敢问人?”   荒原舞欣然道:“没关系!刚才我和天竺女郎打个照面的一刻,心中有很奇异的感觉,似从她身上感应到与鸟妖败连系,她肯定是我们能否寻得鸟妖的关键。”   宇文朔道:“这般离奇?”   从天上降下的,再非米粒般大的飘雪,而是一团团、一球球的雪花。大街上不见行人,周遭一片迷蒙。   龙鹰道:“晓得边城驿是怎么样的地方后,更想不通鸟妖因何选这个地方。”符太止步道:“刚才那班小卒喽啰,摆明是钦没的人,令我生出希望。对魔种他老人家,要多些尊敬。”   荒原舞道:“我是塞外的人,对塞外远较你们熟悉,也比你们掌握到塞外未来的变化,所以想法应比你们更接近鸟妖。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大雪将他们谈话的天地封闭起来,虽在大街之上,却有密室谈心的感觉。   五丈外的东西已变得模糊不清。   从干旱的黄土高原,到大河两岸丰沃的土野,然后置身于大雪纷飞的世界里,变化强烈。   宇文朔动容道:“我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精神一振,道:“说下去!”   荒原舞道:“我的假设是,除非鸟妖肯完全放弃豢养灵鹰,那边城驿这个地方,不失为暂时藏身的最佳处所。”   符太断然道:“他绝不放弃。”   荒原舞道:“我的推测,亦据此而定。鸟妖不但与田上渊有过命的交情,且为携手闯天下的伙伴,关系类似我们,虽然今次大计功败垂成,但却非一败涂地,田上渊在中土仍有强大的实力,宗楚客又在得势的当儿,如鸟妖就这般的远走高飞,既不合情,亦不合理。”   龙鹰赞道:“对!或许我高估了他对我的恐惧。”   宇文朔同意道:“要鸟妖这样黯然退出,他不会甘心,何况他非是没有反击的力量,将鹰爷‘范轻舟’的身份泄露,可立即逆转形势,变得对他们大大有利。所以鸟妖绝不会走远,目前所需,是暂避风头火势,我们总不能无休止地搜索他。”   稍顿,续道:“鹰是活的东西,有习性,不可能长时间关在笼子里,如我们以前说过,看到有灵鹰在天上飞过,鸟妖便该在附近。所以鸟妖若想躲起来,就必须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远离鹰爷的势力范围,也要避开吐蕃和突厥人的地方。最佳藏处,当然也不是草原或沙漠般无遮无掩之处,而是像这里般的高原山区,且位于两国边区之间。”   荒原舞道:“这正是我第一眼看着边城驿时心内的想法。”   龙鹰的眼睛亮着了。   荒原舞接着道:“默啜今次损兵折将而回,声威将受重挫,势力萎缩。站在鸟妖的位置,晓得给田上渊的密函落入我们之手,我们必上天下地的搜杀他,更清楚我们若不能在北疆找到他,会认为他逃往西域,那时我们通知天山族的人,塞外立成他的险地。千思万虑下,他在藏身之所玩花样,就是挑这个奇异的地方,只要躲在附近的山区,可一举两得,既可通过钦没的人,掌握最新的情况,又可隐藏得妥妥当当,随便找个深山穷谷,放心牧鹰,不虞被发觉。”   符太道:“若他派人送另一封密函给田上渊,那时我们杀了他仍没用。”   宇文朔道:“若非魔种,我们不会追到这里来,因根本不晓得世上有个边城驿。”   龙鹰的脑筋活跃了。   荒原舞想得比他们任何入更切合现实、深入周详,启发了他们就此作出全新的思考。他最有力、最具关键性的看法,就是鸟妖定然发动另一波的密函反击。此封密函,须落在田上渊手里方能起作用,同样以天下间得他们师兄弟和符太方看得懂的古回纥文加密语写成,即使落入别人手中,仍不虞泄出他们师兄弟间的秘密。   一旦揭开范轻舟乃龙鹰的秘密,田上渊将重占上风,利用韦后和宗楚客对龙鹰图谋不轨的恐惧,范轻舟固在中土再无立足之地,所有被牵连者,如李隆基、郭元振、宇文朔、王庭经、陆石夫、桂有为等等,势被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千载一时之机,就在眼前,鸟妖岂肯放过?   此事宜早不宜迟,一俟郭元振先发制人,奏田上渊一本,指他私通外敌,便轮到武三思对宗楚客和田上渊兴问罪之师,成败实一线之隔,半步之差。   千思万虑下,鸟妖舍凉州而取边城驿,属无懈可击的选择和决定,即使龙鹰等人神奇至可追到这里来,他仍可和侯夫人藏在广阔的山区里,另一边着钦没派出可靠的高手,将密函送往关中的田上渊。   一理通,百理明。   边城驿乃钦没一个重要据点,与数百里外的凉州遥相呼应,可将在青海域采来的盐,偷运往西域的中转站,更是钦没反攻横空牧野的基地。   这解释了为何钦没在这里的手下,竟对荒原舞的街头卖唱横加干涉,是因他在边城驿的人,收到钦没加强监视到边城驿来的旅人的指令。   可想象钦没的手下在南北两面接通边城驿的道路上,设置关防,盘问所有进入边城驿的商旅途人。   偏是他们四人翻山越岭而来,没经过官道的关卡,而关卡和边城驿间该有一套保持密切联系的传讯方法,知会边城驿一方的同伙放行的人数诸如此类,故当骤然发觉人数不对,荒原舞又像对边城驿一无所知,甫入城找人问东问西的,立即惹起对方的警觉。   现在他们已打草惊蛇,幸好鸟妖仍懵然不知。   鸟妖凭其飞鹰传讯的奇技,可用任何迂回曲折的方式与钦没接触,即使龙鹰一方看到他的鹰,亦难在地上追赶在高空飞翔的猎鹰,动辄还被鸟妖察觉危险,来个远飏千里,令他们功亏一篑。   双方斗法的关键,已从鸟妖转移到这么的一封密函处。   想通这点,龙鹰登时满脑子主意,因有行动的明确方向、目标。   龙鹰道:“时机最重要,我们只得一个机会,就是鸟妖将密函交到钦没手内的一刻,如鸟妖成功瞒过我们,又避开我们的耳目,密函给送往西京,即使将鸟妖碎尸万段,仍是我们输,输至一败涂地。”   符太道:“幸好边城驿就得那么百多间土石屋,逐间搜查花不了我们多少时间。嘿!我是夸大了,凭我们鹰爷之能,逐间窃听顶多一晚的工夫。”   荒原舞沉声道:“事情怎会这般简单。首先我们须弄清楚,在如此一个由原吐谷浑人主事的地方,岂肯让钦没这批人在这里横行霸道、扬威耀武?”   宇文朔道:“他们互相勾结。吐谷浑人意图复国,钦没则是夺取吐蕃的江山。”   荒原舞道:“若然如此,那他们在边城驿附近某山区内,该设有具规模的基地,好与边城驿互相支援。”   他说的是军事上的甲、乙、丙,孤城难守,若大敌入侵,可轻易将边城驿重重围困,待其箭尽粮绝。可是若外有援军,形势迥异。   钦没的吐蕃叛军,与吐谷浑的复国者,既有此大志,自然考虑到给围剿的可能性,在军事上做出这个布局,乃必然的事。   于钦没等而言,默啜大举侵唐,吐蕃军又在青海接壤大唐处动作频繁,良机可在任何一刻出现,此际正是紧张的时候。   宇文朔道:“如发生正面冲突,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龙鹰道:“是零胜算。”   接着吁出一口气,道:“不计钦没的人,只是这批图谋复国的吐谷浑死士,如人数在五百之上,已非我们应付得来,兼之对方熟悉地势,我们则人生路不熟,火并冲突,我们能溜掉已不错。而当情况变得那么恶劣,鸟妖可轻易脱身。”   龙鹰是实话实说,鸟妖、钦没和侯夫人均为一流高手,不易应付。   宇文朔点头道:“所以我们必须谋定后动,斗智不斗力。”   符太道:“我们究竟早上鸟妖多少天,又比钦没和侯夫人快多久?”   荒原舞叹道:“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龙鹰沉吟片晌,道:“我可提供一个答案,未必一定对,却可作参详之用。”宇文朔大讶道:“连这个也可以有办法?”   龙鹰道:“鸟妖唯一可开溜的时间,是完全复元的一刻,否则一跛一跛的,如何可避开突厥人的耳目?”   符太道:“合理!哈!我明白哩!他是否康复过来,关键在能否将你的魔气排出体外,所以当你再感应不到他,就是他复元开溜之时。原来感应不到,正是感应。精采!”   龙鹰续道:“于我和参骨说话时,我再感应不到鸟妖。”   三人精神大振。   荒原舞道:“那鸟妖比我们顶多快上半晚,加上动身的位置比我们离边城驿近上百里,便当他比我们快上一个晚上。最悲观的估计,我们应比他领先一至二天的时间。”   符太问道:“对侯夫人仍有感应吗?”   龙鹰苦笑道:“失去了!愈接近边城驿,她愈发小心,长时间处于‘明玉功’敛藏的状态里。”   荒原舞道:“若我们不能在两天之内,找出钦没和吐谷浑人在附近的秘密基地,将和鸟妖失诸交臂。”   宇文朔道:“盲目的去搜索,既费时失事,又有可能徒劳无功,最佳办法,仍是从这里的吐谷浑人入手。”   符太道:“挑个人出来,严刑逼供如何?由我负责。”   龙鹰道:“此为下下之计,欲逼死士开口招供,并不容易,最弊是他们对此早有预防,供出来的不是基地而是陷阱,那正面冲突势不可免,搞砸了我们杀妖夺函的大计。”   荒原舞笑道:“大家似乎忘掉了一件事。”   三人讶然瞪着他。   荒原舞轻描淡写的道:“就是鹰爷首先提出的‘天网不漏’,此计最巧妙处,就是深信达达暗中庇佑我们,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一方。故此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大吃一顿方为正理。”   三人哑然失笑。   命运乃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此刻深信不疑,下一刻已抛诸脑后。   龙鹰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笑道:“对!我的肚子肯定同意。”谈笑声里,四人朝前继续举步。 第五章 直指本心   边城驿的“大饭堂”,简而言之,就是在一个四面高墙,西、南开门的小城堡内,放置着有山南驿一半大小的房舍组群,前堂后居。   城堡四周有护河环绕,两门降下吊桥,跨过丈半宽的护河,成桥成路。城堡呈长方形,接通两门的就是建筑群的主堂,也是饭堂所在,由四座厅堂连体而成,开扬宽敞,内无阻隔,六十多张大圆桌放置其中。   主堂与后方的居室间,有个宽达十五丈的广场,散布着十多个砖砌的火炉,上有帐篷,烧烤羊肉和各式野味,烟火从四边泄出,不惧雨雪,烧成的肉食,送进堂内,供客人享用。   龙鹰四人隔远便看到堡内广场的火光,嗅到传来的肉香。主堂内闹哄哄的,喧哗震天,气氛热烈。从冷酷的战场,来到这么一个人气炽热的处所,特别有感觉。   两门有大汉把关,收取“入堂费”,以人头计,一人收五个通宝,非常昂贵,等于变相入驿的买路钱、城门税。对方认钱不认人,没多问半句,荒原舞掏出唯一的半个金锭子,兑换时再被狠榨一笔,付费入堂。   大堂靠广场的一边,放置烤好的肉食、米饭、蔬果,任客人自取享用。此刻已近巳时,大饭堂最挤迫的时候刚过去了,一半桌子有客,仍是非常热闹,人来人往。外面风雪连天,堂内在四周壁炉烘烤下,暖暖洋洋。   荒原舞割得一盘香喷喷的烤肉,宇文朔和符太取碗盛米饭,龙鹰拿蔬果,各司其职,挑靠角的桌子,坐下来大快朵颐。   人人记起博真的名言,就是饥寒交煎时,方晓得热腾腾的食物多么可口美味。四人再不试图掩饰,因破锭处处,瞒无可瞒。   相比同堂吃饭的其他路经商旅,哪有人像他们般不名一文,两手空空的入驿,四个人加起来得一把剑,须靠卖唱赚生计。   但亦有利于他们的因素,不过,纯为猜估。   他们推测钦没和侯夫人一方,没想过他们能寻到边城驿来,对方的心态是离开凉州便万事大吉。鸟妖的飞鹰传书,写于发觉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不可能详尽,充其量知会他们追杀自己的是龙鹰的鹰旅,对方并晓得凉州此据点,着他们立即撤离,避往边城驿,在那里待他去会合诸如此类。   在这样的情况下,钦没对边城驿的手下大概嘱他们提高警觉,留意往来的旅人,而没有详述敌人的情况。   刚才过桥,把门者对他们全无戒心,便是支持他们想法的证据。钦没的人根本没通知吐谷浑人一方有关的事,否则,现在就不可能如此太平无事。   当然,钦没和侯夫人到,将为另一回事。   符太边吃边道:“看来没时间睡觉哩!”   龙鹰道:“没关系,醒来前大家已狠睡一觉,惟宇文兄例外,不过他看来比我们更精神。”   宇文朔放下碗筷,伸个懒腰,叹道:“从来未试过这般满足。对!在下精力充沛,不怕工作,还求之不得。”   又叹道:“但却不知从何入手。”   符太和荒原舞对他的话大有同感,现时的情况,一天钦没和侯夫人未抵达,驿内并没与鸟妖相关的人,想抓起个知情者来逼问亦办不到。可是,待他们来到,又可能太迟了。最坏的情况,是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到达。   龙鹰拍拍肚子,扫视远近,堂内五十多人,各据桌子,或高谈阔论,或独自埋头吃喝,大多数以汉语交谈,又或突厥语等流通语言,却没人说吐蕃语,不知是否属边城驿的禁忌。   欣然道:“吃饱肚,格外不同,脑袋思如泉涌,特别灵光。小弟现在出的招数,乃‘天网不漏’的延续,看似容易,实行起来则不无难度,因面对的是人性,也是自己。哈!”   符太一呆道:“你是否因吃得过饱,过犹不及,说话语无伦次,不知所云。”龙鹰道:“听故事,须听整个。小弟的办法简单易行,是由我们每一个人,说出心里最想做的事。是否与鸟妖有关不重要,因惟老天爷方清楚是否有关系,重要的乃须为心内真正的想法,心之所指,更大可能是达达在天之灵的提点,一生尘念,立被蒙蔽。”   宇文朔道:“这也算办法?”   荒原舞笑道:“是没办法里的办法,有点像你老兄修的法,须尽去妄心,方能直指真如,与彼一结合。”   龙鹰道:“就由宇文兄先说。”   宇文朔苦笑道:“现在除杀鸟妖外,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是在下很想做的。”   龙魔道:“得!即是你未有任务。”   转向符太道:“轮到你哩!”   符太忍俊不住笑起来,叹道:“亏你这混蛋想得到,是否儿戏了点儿?唉!好吧!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到驿外的山区,看看是不是确另有巢穴。这个巢穴最有可能的位置,亦可说最佳地点,是驿西北方的山区。因若吐蕃军来犯,是从南面杀至,唐军则从东而来,故此东、南两方均不是好的位置。”   龙鹰道:“有道理!”   符太道:“我有八、九成把握可寻到这个巢穴,由于秘巢和边城驿间往来频繁,怎都有蛛丝马迹可寻。”   宇文朔提醒道:“这场大雪可将所有痕迹掩盖,也令行人却步,音讯中断。”符太道:“这样有这样的好处,干干净净,现踪者非钦没、侯夫人一方的人,就是鸟妖。”   又向龙鹰道:“唯一问题,是当我发现这么一个吐谷浑人的秘巢后,绝不可离开。否则这边回来向你们报告好消息,那边鸟妖到,我们便呜呼哀哉!”   宇文朔道:“在下和太少一起去便成。”   符太摇头道:“不!我须独自行动,方可发挥我天赋的特殊能耐。”龙鹰和荒原舞点头认同,符太当探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宇文朔苦恼道:“那就没法了哩!”   符太向龙鹰道:“还记得吗?”   龙鹰讶道:“记得什么?”   符太道:“当日在西京,你布局诋田上渊上当,将魔气藏在陆大哥身上,以之作护身符。后来田上渊果然出手,那时我和你同在城外,你生出感应,如在现场目睹。”   龙鹰头痛的道:“我花了个多时辰,方完成此创举,其中不无风险。”   忽又灵机一触道:“这样如何,我将一注魔气传入你的血气,当你发现钦没、侯夫人或鸟妖任何一人,就将小弟的魔气排出一半,那我既可从太少魔气的忽然减弱,晓得情况,余下的一半魔气,已足够我把你寻到。”   又笑道:“天下间,惟你太少能和小弟玩这个游戏。”   三人莫不称善。   龙鹰的目光落在荒原舞处。   宇文朔和符太也用神看他。若真有鬼神,又人鬼相通,那荒原舞就是最有可能接通与达达在天之灵的人,在达达玄之又玄的影响下,依龙鹰的推论,此刻荒原舞心内最想干的,应为能否杀鸟妖的决定性关键。   荒原舞出奇地老脸微红,欲言又止。   龙鹰举手加强语气道:“嘿!要老实,立即将心事坦白道来,千万勿隐瞒。”   荒原舞苦笑道:“原来要坦白说出心里所想,竟然如此困难,而即使肯吐露,也设法修饰淡化,让听的人没那般碍耳。我本是最着紧鸟妖者,可是我现在的确想暂且撤下正事,去见那位天竺女郎。”   龙鹰拍台道:“这就是哩!我刚才特别强调与鸟妖表面没关系并不重要时,心中正想到马车内的小姐,如今和荒兄心中所思不谋而合,可知小弟早有灵应。亦如我指出的,惟老天爷方晓得有没有关系。”   荒原舞叹道:“希望你不是故意为我开脱。我想过同样的问题,可是任我如何找借口,马车内的小姐或与驿内任何人有关系,特别是吐谷浑的本土人,但绝不会与鸟妖扯得上关系。”   龙鹰微笑道:“若你猜得到,你至少等于半个老天爷。我们的‘天网不漏’,精采处就在这里,超乎任何猜想,回归本心,与彼一结合,直指真如。”   最后两句,是荒原舞自己曾说过的。   宇文朔问道:“荒兄晓得天竺女在哪里吗?”   荒原舞道:“她告诉了我他们落脚的地方,并邀请我去和她的小姐见面,大家谈论歌唱和舞蹈。”   宇文朔大感趣味地问道:“我非是要窥探荒兄心内的想法,而是好奇荒兄心内怎会忽然有这个冲动?依荒兄情性,该设法压下去见佳人的念头。”   符太道:“你想见的,是天竺女,还是尚未谋面的车内女子?”   荒原舞思索片刻,道:“宇文兄的问题,令我感到自己不同平时的异常处。事实是一如往常般,天竺女郎离开的一刻,我已将她排拒于心外,并决定不再见她。萍水相逢,最是动人,再见势变质为另一回事。”   龙鹰道:“荒兄一向潇洒。我也给惹起好奇心哩!以荒兄的人才武功,美女俯拾即是,为何天竺女却似令你须花心力去排拒,且决定不接受邀约?”   荒原舞现出回忆的神情,道:“或许是因她一双明眸,透出渴望再见到我的神情,如火般灼热,令我害怕起来。”   接着哑然笑道:“愈说愈离题哩!”   符太道:“绝对没离题,乃命运的安排,否则怎可能这般巧?你在街头卖唱,他们的马车刚好入驿。”   龙鹰奇道:“太少相信命运吗?”   符太道:“唉!以前一点不信,现在半信半疑,是你害我。此刻则为以事论事。”   又向荒原舞道:“故此,如真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那你和天竺女的相遇,便是追杀鸟妖的环节里,其中的一环。告诉我,既然你已将她排斥于心外,为何忽然又想去见她?”   荒原舞道:“就在鹰爷提出去做心里最想做的事时,她的一双眼睛在心内浮现,驱之不去。那确是能夺魄勾魂的眼神,我以前从未遇上过。”   龙鹰兴奋道:“愈来愈对味哩!该去还是不去,再无悬念,现在轮到会佳人的策略、应持的态度。”   三人听得摸不着头脑。   符太道:“你是否‘越俎代庖’呢?”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非也!非也!”   接着向荒原舞道:“敢问公子,为何到边城驿来?奴家很想知道。”   最后一句,他扮女声说出来。   宇文朔、符太哄然大笑,惹得附近几桌的客人侧目。   荒原舞道:“对!我该如何答她?”   龙鹰道:“就告诉她你是忘掉带钱囊的巨富,尚未出手的绝顶高手,仍未追到妖人的猎妖者。”   宇文朔、符太收止笑声,愕然瞧他。   荒原舞不解道:“岂非泄露军机?”   龙鹰道:“我们再没时间玩猜谜游戏,索性来个坦诚以待,须瞒住的是我和太少的真正身份,其他一律奉告,希望可换回同等的回报,看可在我们‘天网不漏’的计划上起何作用?”   见三人露出思索的神色,续下去道:“想深一层,告诉他们又何妨,即使他们宣扬开去,或通知有关人等,顶多是大打一场,仍没法知会钦没或鸟妖任何一方,形势没变。如此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与他们不卖帐给钦没手下,又义赠半锭黄金的行事作风不符,但却可和我们达致谅解,那时看他们的反应,便晓得我们荒公子的心血来潮,欲见天竺美人儿一面,是否由达达在后面力撑而来?”   符太点头道:“不无道理。”   龙鹰道:“是有大条道理。在我们四个明眼人的眼里,钦没摆明在利用这里的吐谷浑人复国之心,欺骗之以为己用,例如我钦没返国复位后,让你们重新立国诸如此类。这方面的情况,不可隐瞒,说不定可大有所获。”   荒原舞道:“真的很有道理。”   宇文朔赞道:“鹰爷了得,从没办法里得出这么多办法来。”   符太向龙鹰道:“四个人,两个有任务,一个投闲置散,你又可干什么?”   龙鹰道:“老子就在这里坐镇,等待消息,不用担心我,老子自有消闲之法。哈!这就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真义,即是什么都不用干,说几句便成。”   符太探手过来,龙鹰一把握住,输送魔气,这方面两兄弟多次合作,驾轻就熟,全无难度。   两人最巧妙的相同处,是都曾经历死亡的洗礼,故可兼容。   龙鹰游刃有余的向荒原舞道:“这或许是一段天赐良缘的开始,你老兄有何打算,感到抗拒吗?”   荒原舞略一沉吟,答道:“很想告诉你绝不会有结果,就像以前的老样子。少年时的惨痛经历,使我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不仁、生命的无常,因而失去对寻常生活的信心,追求飘泊无定的浪人生涯。安居乐业,别人求之不得,我则如避蛇蝎,害怕情况重演。一次够哩!”   符太问道:“这一刻呢?”   荒原舞道:“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改变过来,但再不敢那么口硬。他奶奶的!心内某种久已遗忘的深刻情绪,确被她触动了。”   符太大笑而起,满意的道:“终于有人陪老子哩!”   说毕穿堂过桌的朝西门昂然去了。   龙鹰和宇文朔目光落往荒原舞处,后者苦笑道:“真不争气,我的心竟变热了。”   接着长身而起,往南门举步。   剩下龙鹰和宇文朔对坐大圆桌两边,你眼望我眼,气氛古怪。   宇文朔道:“投闲置散的,该干什么好?”   龙鹰微笑道:“当然是没事找事做。这句话,任何人问我,小弟都不以为异,但你老兄问我,却恁是奇怪。你是苦行者,应比任何人更有忍受寂寞无聊的能耐。”   宇文朔道:“偏偏在这刻,我欠缺耐性,可知老天爷在背后催促我去干某件事,只恨我的识神接收不到讯息。”   龙鹰点头道:“你已收到讯息哩!就是不可陪我呆在这里!”   宇文朔起立,道:“对!我到外面随意走走,如果听到我呼救,立即赶出来救我。哈哈哈!”   笑着去了。   龙鹰伸个懒腰,伸手入怀。 第六章 天女多情   龙鹰移开杯、盘、碗、筷,将掏出来的《实录》置于桌面上。   三门峡之役后,龙鹰把《实录》拆散,烧掉看过的部分,余下的三十五页,以蜡纸重新封装,再以防水油布包裹,藏在衣袋内,贴身收藏,自此没解开来看过,《实录》现时的状况,是否已遭水劫,为未知的事。   看着《实录》,心神却飞到别处去,思潮起伏。   今次如截杀鸟妖失败,他只好立即赶返西京,与李隆基、陆石夫等逃往幽州,再藉郭元振逼退默啜的威势,打着讨韦后的旗号,直捣西京。   这非但是不得已下的唯一办法,且为下下之策。   剩是李隆基,父兄均在西京,岂能免祸?宇文朔更惨,其族或相连的家族如独孤家,又或乾舜的家族,肯定被株连,受到整肃。受苦的还有关内的平民百姓,若杨清仁乘势而起,加上台勒虚云的全力支援,恶斗难免,中土的百姓将陷进大灾劫,战乱不知何时方休?   有台勒虚云在背后主事,龙鹰亦不敢言胜,最后鹿死谁手,未知之数也,可肯定的是中土必元气大伤,得不偿失。   自古而来,均有“真命天子”之说,就是君皇乃应天命而来,非人力能左右。所谓“国之兴也,必出明君;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便是天命论的反映。   汉高祖刘邦正是生具皇帝命的表表者,故能以区区亭长、最低微的官员,又有楚霸王项羽这般顽强对手,仍能夺得天下,成为开国之君。   今次的截杀鸟妖,去除能动摇龙鹰整个“长久之计”的祸根,如宇文朔所指,乃李隆基是否“真命天子”的试金石。   他们四人现时是和命运对赌,赌注就是“真命天子”。若如失败,对整个支持李隆基一方的信心,势造成致命的打击,那种过去所有努力尽化乌有的挫败感,龙鹰自问承受不起。   由此可见,“天网不漏”的成败,对未来大局至为关键。   龙鹰大有坐在这里属等运到,必须找些事分神,以免胡思乱想,愈想愈沮丧和疲倦。最佳方法,莫如一头栽进丑神医的天地里去,忘掉录外的一切。   马车停下。   符太向驾车的高力士道:“在这里等我,我半个时辰内回来。”   高力士微一错愕,点头应是。   车门拉开,现出一个年轻道姑清秀的面容,恭敬的道:“太医大人请下车。”   符太没想过迎接他的不是道长,而是道姑,连忙下车,年轻道姑后退三步,俏立前方,笑脸如花的欣然道:“天女在后院恭候太医大驾,太医请!”   说毕别转娇躯,在前领路。   符太跟在她动人的背影后,朝内深进。   不知如何,符太感到眼睛舍不得离开她的背影,那种纤腰款摆的风姿,确引人入胜之极。小道姑穿的是修真者的道服,包裹着的却是惹人遐思的动人女体,充盈灼人的青春,更令人从她的迷人处,联想到她的主子闵天女。   想到这里,符太怵然吃惊,心忖自己是他奶奶的怎么一回事。自己已非吴下阿蒙,见尽美女,论姿容之美,年轻道姑虽属中上之姿,但与艳冠皇宫的小敏儿,如萤火比之皓月,各方面均有大段距离,对小敏儿可坐怀不乱,偏是对这该属碰不得的小道姑动心,难道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运功内视,始安下心来,知练功上没出岔子,忙思其故,接着灵机一触,恍然彻悟,也心中唤娘。   问题出在闵天女身上,是双方面的。   对风流天女,他一向有憧憬,曾向大混蛋戏言,与天女逢场作兴。自己知自己事,以他的为人,如非心内确有此意,绝不宣之于口。   天女最诱人处,除她的娇美风流、兰心蕙质外,最令符太着迷的,是事后不须负任何责任,因想负责任亦办不到。与她的一夕之情,更有打破禁忌的感觉,故而符太的动心,是正常的,不过以前在脑袋里想过便算,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今趟来赴得天女殊宠的“二人雅集”,空想立变为眼前现实,道门著名美女,摆明只要双方两情相悦,立可成其好事。真希望可找来大混蛋,揪着他襟口,逼他说出扮丑神医与天女相处时,对她做过什么挑情手段。   在来此途上,他的心神全被妲玛占据,伊人大呷干醋偏又装作毫不在意的迷人姿态,令他大晕其浪。只要想到妲玛愈来愈对他情难自禁,刀架脖子仍忍不住暗里销魂。然而,当在前面领路的年轻道姑在车门外现出玉容,骤见下,立将他的魂魄勾回来,从小道姑和她的道袍,联想到闵天女,因而感到小道姑格外迷人。   能忘掉一切,纵情一夜,对象是闵玄清,哪个男人能拒绝?   他奶奶的!他符太却必须拒绝。   勿看妲玛漫不经意似的,事后她必动用其影响力,做出调查,若发觉符太彻夜不归,后果不堪想象。   前面的小道姑倏地止步。   符太心神不属,差点撞着她的香背,幸而终为高手,于撞上她前二、三寸的位置,煞止脚步。   少女的幽香,充盈鼻腔,还有她的发香。   年轻道姑察觉符太差些儿贴体,竟没移前避开,呼吸变急了,轻喘着道:“天女在前方月洞门外院子里,太医大人请!”   符太惊醒过来。   难道婢如其主,同样风流?   细想又该非事实,天女虽风流,却绝不滥情,更从未听人提过有淫乱道门的情况,故此天女极受时人看重,兼之她道法高深,男女情事来到她身上,被转化为传奇逸事,这般的看,眼前气息可闻的清秀小道姑,该是个别行为,是她本身对自己的丑神医动情。假设他探手往前搂她的腰,保证她挨入他怀里,任他作恶。这个想法诱人至极,慌忙压下。道:“谢谢!鄙人懂哩!”   他既不知她道号,更不知如何称呼小道姑,只好避过。   往右闪开,从她右边擦肩而过,朝前迈步。走为上着也。   到进入院门,鼻端仍似嗅着小道姑的芳香。他奶奶的!穿上道袍的美女,别具诱惑力,刚才已差些儿失陷在小道姑手上,面对闵天女,有可能幸免吗?   亦心中奇怪!小道姑看上自己什么?是自己也没法恭维的丑脸吗?还是世上根本没丑妍之分,魅力来自人的内涵和本质,于男性尤是如此。   胡思乱想时,一弯明月映照下,闵天女优雅苗条的倩影,在春意盎然的园林里,随他的接近时现时隐。   以闵天女的名气、地位,肯独自一人在幽静的后院专程恭候,对任何男性均是一种殊荣,充满香艳旖旎的意味,有高度的诱惑性,收到她“二人雅集”的邀请,谁不全力以赴,以博得她的青睐恩宠。偏是符太同人不同命,须愈早脱身愈好,想想已感到自己的命生得多么苦。   闵玄清还有对符太与别不同的诱惑力,就是他们的关系。   符太和道门著名美女的接触,就是那次在飘香楼,闵玄清寻上门来,意图拆穿大混蛋的谎话连篇,刚好符太陪在“师父”身旁,与闵玄清说过几句话,相识尚浅,近乎陌生人。长得如斯风格独特的陌生美女,忽然可亲密接触,登堂入室,那种摄魄勾魂的吸引力,实非任何人力能抗拒。   可恨是他必须抗拒。   一切均拜大混蛋的丑神医所赐,明知自己的位置身份,不可去惹闵玄清,仍抵不住凭别的身份情挑道门美女的刺激性,惹闵玄清,遗祸于他。   在对美女的克制上,符太自问远胜大混蛋,然而,当“身份”之外,尚加上“陌生”此一因素,完全抵销了符太在自制能力上的优胜。   所以闵玄清映入眼帘的一刻,符太忘掉了院外的人世。   西京在这一刻消失了。   闵玄清独坐后院的六角亭内,瞧着符太的丑神医不住接近。   今晚的月夜特别宁静安详,符太敏锐的触觉,令他晓得是受到道门美女的影响,此时的她正处于道功某一奇异的境界,澄心去虑,守中于一,处于“守静笃”的精神层次,感染了他。   她双目闪闪生辉,深邃若两泓不见底的清潭,时尚的合身道服,使她如披上青白色的流光,美至令人屏息。   符太调校着咽喉的肌肉。   为模仿丑神医,在大混蛋的指导下,符太下过大苦功。   当时龙鹰特别指出,最有可能从声音揭破他是冒充者,正是闵玄清。大混蛋不单曾在翠翘湖的小舟上,与闵玄清缠绵亲热,后来又与她共乘一车,走了一大段路,其中曾发生过的,大混蛋语焉不详,但肯定干过不可告人之事,免不了交头接耳,故对“丑神医”声音的特质,印象深刻。如果自己一开腔,立被天女听破,便糟糕透顶。   但现在的符太绝不怪龙鹰,就在闵玄清进入视野内的刹那,他切身体会着大混蛋为何明知不该不智,仍去挑逗闵玄清。   眼前或许是扮丑神医以来,最难打的硬仗,对符太扮演丑神医能耐最大的挑战,“近似”并不足够,必须维肖维妙。   符太坐到石桌的另一边,与美女四目交投的一刻,符太完全投进大混蛋的“丑神医”里去。哈哈笑道:“天女请恕鄙人迟来请安之罪,皆因……哈!天女明白哩!”   这几句开场白极其重要,乃成败关键,须尽显丑神医的一贯作风,也是大混蛋扮丑神医的作风,语调、声音、神态各方面没丝毫破锭,滴水不漏。   符太自己知自己事,准备充足,又集中精神下,他可模仿个十足。可是一旦继续说下去,会分神到其他事上,各方面均出现失漏,幸好是渐进式的失漏,当对方认定他是大混蛋的丑神医,不自觉地接受微不可察的逐渐变化,符太便可过关。闵玄清开始时听不破,习非成是后,便不觉察。   符太又故意留下小碴子,好让美女抓个正着,兴问罪之师,心有所依下,疏忽其余。   际此春暖花开之时,后院小园香气飘送,头扎道髻、玉容不施脂粉的闵天女,身穿青白色缀暗黄纹的道装,风姿绰约的安坐石桌另一边。她刚从至静至极的坐忘回醒过来,秀眸闪着奇异的芒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要从表象里瞧出隐藏密封的某一东西似的,唇角生春的含笑不语。   符太无以为继,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闵天女对付他这个冒牌货的最辣招数,正是像现时般的无招胜有招,令他坐立不安,下一刻,他已晓得她在看什么。   符太凝起大混蛋注入体内的魔气,贯于双目,叹道:“天女愈来愈标致哩!”接着俯前色迷迷的道:“未知今晚可否一亲玄清香泽?”   高手过招,绝不可留有余力,又或诸多顾忌。符太对上深悉男性的闵天女,情况如是,须抛开所有顾虑,全力出手,不可以因妲玛自扯后腿。然目标仍没有改变,就是可以走,立即抱头鼠窜。   符太以进为退,攻的是人性的弱点,女性的矜持之心。任闵玄清千肯万肯,可是当丑神医说得这么直率坦白,视对方如被捕获的猎物,没多少女性受得了,何况是地位崇高的天女。如可因而令她心中不悦,今晚的“二人雅集”,势草草收场,正中符太的下怀。唉!是真的正中下怀吗?真正的情况无比复杂,此刻的闵玄清,如月夜方降临人间的美丽女神,明艳照人,其独特的风韵神采,令符太晓得错过今夜,日后必感遗憾。这句冒犯之言,是压着痛楚惋惜吐出来的。   岂知闵玄清“噗哧”娇笑,白他一眼,以她较低沉、秋阳般略带抢桑的音色,没好气的道:“太医又在耍把戏哩!今次扮的是色中饿鬼。来!向玄清显露你是怎么样的一个色鬼,看玄清会否拒绝。”   符太暗松一口气。   闵玄清巧笑倩兮地说出这一番话,立即将“过去”的丑神医和“现在”的丑神医,缝合起来,令两代丑神医无缝合一,过了最难闯过的第一关。看似容易,却不知花了符太多么大的努力和精神。   她的不以为忤同时透露玄机,显示龙鹰这大混蛋和天女胡混时,总徘徊于节制和没节制之间,游走在守正不阿和贪花恋色的危险边缘。   不过,另一危机出现眼前。   闵玄清根本乐于被“丑神医”调戏,言语不禁,所以符太踏错一步,将错脚难返。这个方向绝不可继续下去。   符太装出被拆穿的模样,叹一口气,无话可说。   闵玄清轻轻道:“太医南诏之行,有见到鹰爷吗?”   符太心中一动,掌握到闵玄清芳心内转动的念头,她终于猜到自己丑神医和大混蛋同属一党。关键在她晓得“范轻舟”是大混蛋扮的。今次自己“从南诏回来”,不时放出大混蛋身在南诏的消息,闵玄清不晓得他与大混蛋“同流合污”才怪。   她会否怀疑“丑神医”是那混蛋?她自己才清楚,也须看大混蛋与她的亲热,进展至哪个程度。女性的触觉非常敏锐。   闵玄清在试探他。   符太苦笑道:“我不知道。”   闵玄清失声道:“你不知道?”   符太终扳回少许上风,笑嘻嘻道:“鄙人不知的,是如何可圆满回答天女的问题。哈!答‘见过’不行,答‘未见过’更不行,横又死,竖又死,只好不答。请天女原谅则个。”   闵玄清横他风情万种的一眼,不但不动气,反似比先前和颜悦色,含笑道:“事实上太医已答了,为何对玄清特别优待?.”   符太笑道:“因为鄙人爱上玄清哩!”   闵玄清忍俊不住的娇笑连连,狠狠白他一眼,道:“那玄清就真的受宠若惊。”从这句话,可知发生在宫廷内的事,至少在有关丑神医的事上,瞒不过她。符太头痛了。   闵玄清轻描淡写的道:“太医理该是敢作敢为的人,为何玄清每次接触太医,总感太医言行不符?”   符太心叫救命。 第七章 天女情挑   闵玄清情动哩!   如果符太没猜错,上一代那个大混蛋,已和闵玄清发展至可登榻子的阶段,差在未真个销魂,故今趟是他奶奶的再续前缘。   是福是祸,可发生在一念之间,也可以是一线之隔。从任何位置看,眼前均该为羡煞旁人的飞来艳福,由于符太无福消受,遂成横祸,无辜至极。推必须推,问题在如何恰到好处,不虞被揭穿前后不符,同时亦为言行不符。而不论成功失败,都是那么痛苦,失此或失彼。符太毕生,从未试过如此矛盾。   符太打出杨清仁牌,道:“唉!因鄙人心结难解呵!”   闵玄清手肘枕着桌缘,托起香腮,含情脉哌的瞧着他,俏样儿妩媚可爱,饶有兴味、淡然自若的道:“太医大人又有何胡言乱语,尽管说来听听。”   符太心底里一边大骂龙鹰,也因闵玄清的提示晓得大混蛋和她胡言乱语惯了,登时胆气大壮,不虞说错话,即使说错,道门大美人亦习以为常,惨然道:“事情是这样的,嘿!天女……嘿!听说仍和河间王有交往。”   以他估计,他现在是犯禁,犯的是闵玄清的大禁忌,就是斗胆去管她的事。普天晓得的是闵玄清一向特立独行,也就是我行我素,欢喜爱谁便爱谁,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她。她既不会因杨清仁而不与丑神医交往,亦不会因丑神医与杨清仁断绝来。   符太心忖犯禁之言出口,势严重冒犯她,爱将转为恨,那他可拍拍屁股的被逐出天一园,坐高力士的车返兴庆宫睡觉。哈!为弥补今夜的惨痛损失,何不到妲玛处借宿一宵?自己这般见色不乱,妲玛怎狠心也理该不会将他扫地出门。   这个想法,大减他心内的痛苦。   岂知闵玄清毫无被冒犯的情状,秀眉轻蹙,“呵哟”一声嗔道:“你总是说一半,不说一半,言而不尽,令人无所适从。”   龙鹰的眼睛暂离《实录》,大叫糟糕,悔恨没向符太说清楚点。事实上很难怪自己,有些事,他是故意淡忘,与闵玄清的关系乃其中之一,因而语焉不详,也不可能丝毫不漏。如果晓得闵天女有“二人雅集”此招,他起码向符太说清楚闵玄清和丑神医暧昧的关系是如何开始的,对此符太一知半解,更可能从未放在心上。   之所以对丑神医生出兴趣,源于闵玄清怀疑丑神医是龙鹰。   闵玄清到飘香楼找上他们两师徒的旧事,符太虽有记忆,却忘掉了背后的原因,那是因闵玄清乃晓得仙子端木菱在洛阳的知情者,且由天女代仙子知会万仞雨她来了,故当仙子所住庵堂被袭,是夜丑神医又行踪不明,天女因而对丑神医动疑,与佛门带发修行的另一绝色宁采霜携手查究丑神医,遂发生闵天女闯门来质询的事件。   闵玄清和宁采霜,均怀疑丑神医是龙鹰。   可是,看符太在《实录》所言,却似将此事背后的原因忘掉了,不晓得丑神医和闵玄清的关系,是由怀疑丑神医为龙鹰开始。   闵玄清对“丑神医”的心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异常微妙,特别是宁采霜对丑神医动了凡心,令天女百思不得其解,亦因而对丑神医另眼相看,生出强烈的好奇心。诸般表面的原因外,还有内里深层次的原因,就是魔种对她道胎的吸引力。精确点说,打开始,闵玄清对丑神医压根儿没有抗拒之力,不愿拒绝。   翠翘楼开张之夜,龙鹰的丑神医与天女泛舟湖上,任龙鹰如何调戏侵犯,闵玄清没丝毫拒绝的意态,肇因于此。丑神医在天女的道心内,已成可与龙鹰、杨清仁分庭抗礼的第三个男子,成功闯进她芳心里。   如此境地,其时的龙鹰没想过,到今天坐镇于边城驿的大饭堂,心无旁骛下静心读录,被勾起早埋藏触不着的深处回忆,方醒悟过来,遑论符太这个“局外人”。   闵玄清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龙鹰和她之间出现了难以缝补的裂痕,覆水难收,永远不能回复到以前水乳交融、两情相悦的情况。   杨清仁则因龙鹰和符太两师徒的指控,令天女对他生出戒惕之心,难复旧况。   剩下来的,我的娘!就是丑神医,且误中副车,是符太的丑神医,复杂处,绝说不清,符太怎可能掌握得到?龙鹰如不是此刻“旁观者清”,亦不可能弄得清楚。   所以天女对符太管她姑娘家的事,没半分反感,且希望符太老老实实说出来,令她可作明智的抉择。   符太并不晓得其最大的危机,是闵玄清真的钟情于“他”。   符太愕住了。   一向我行我素,于此男性为尊的社会别树一帜的天女,竟然表示肯听他的说话,绝不止信任那么简单,而是不符其一贯作风的耐人玩味,是符太没法具体描述的,颇有倚赖的味儿。   他奶奶的!   什么事在发生着?   符太冲口而出道:“鄙人说过什么?”   闵玄清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徐徐道:“你忘掉说过什么吗?那你做过的事,是否一并忘掉?难怪一直不来见玄清。”   符太差些儿想自掌嘴巴!将错就错,叹道:“思念令人老,鄙人医人自医,晓得解救之法,就是尽量忘记,晚上方可入睡,天女明白哩!”   心中暗骂龙鹰,大混蛋的丑神医该与闵玄清未及于乱,但肯定离乱不远,否则闵玄清不会这般责怪。亦知自己愈陷愈深,问题在闵玄清的风姿太引人了,使他很多时忘掉妲玛,欲舍难离,自制力溃不成军,明知不该说的,仍不顾后果的说出来。   闵玄清喜孜孜的道:“冤孽!明明清楚太医大人满口谎言,偏是甘之如饴,还感到熟悉亲切。玄清要你赔偿。”   任符太对女性如何经验浅薄,一个像闵玄清般有地位身份的美女,说出这样打情骂俏的话来,一点不介意符太骗她,怎还看不出今夜的“二人雅集”,早闯过了蔬爸的一关,因而闻玄清毫不隐满对他有意思。   符太再心叫救命,手上的筹码所余无几,非是没有,而是效用成疑,但又不能不祭出来,希冀老天爷开眼,使他于绝处逢生。   他自身的防御力早全面崩塌,仅余妲玛此一外援,也惟有妲玛能助他抗拒天女惊人的诱惑力。闵玄清摆明不怕他的情挑,还尽量予他情挑的机会,他可捱这么久,足以自豪。   唯一值得安慰者,是在冒充大混蛋的丑神医一事上,出奇地成功,两代丑神医不谋而合,都是满口胡言乱语,谎话连篇,口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   符太颓然道:“天女明鉴,鄙人是有苦衷的。”   闵玄清发出银铃般的娇声,开心迷人的道:“若太医大人说的是‘时辰到’,可以省回去。”   符太今次是要敲自己的蠢脑壳,洛阳款待田上渊的翠翘伧浪夜宴,杨清仁是参与者之一,闵玄清因丑神医而特别留神,不到杨清仁不细禀奉告。   符太尚未说出,已给天女猜个正着,本已被杀得左支右绌的符太,给按着来揍。   符太嗫嚅道:“可是……可是……”   闵玄清下颔离开撑掌,坐直娇躯,立即精采纷呈,该高的高,该低的低,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向符太示威似的,显尽曼妙的曲线。   嗔道:“可是?可是什么?是否不可与女子交欢、毒发身亡那一套?”   符太为之目瞪口呆。   闵玄清所说的,直接大胆,超出了正常的关系,只可以存在有亲密关系的男女之间。小敏儿说是理所当然,因她视自己为符太的私产;安乐会说,因她是放浪形骸的荡女。但出自闵天女之口,说得这么坦白,就是符太造梦未想过,而在她说出来后,他们的关系再没法回到先前僵持不下的状态,剩下的是何时携手共赴巫山。   发展至这个田地,谁都不能怪谁,要怪,就该怪大混蛋此一罪魁祸首。   龙鹰明白过来。   难怪着符太以口述代替他笔录,给这小子一口拒绝,因为这种事情,确难宣之于口。   他奶奶的!   这小子如何脱身?   他掩上《实录》,重新包好,不是不想继续读下去,还想得要命,只是感应到有人站在远处瞧他,此刻举步朝他走过来。   大饭堂的众多桌子,仅余四桌仍坐有客人,闲着的商旅聚众聊天,打发时间。风雪封路,大批商旅被逼滞留此地。   那人约莫三十二、三岁,没有一点儿引人注意的地方,衣着普普通通,是一般商旅的打扮,此时因天气寒冷,厚重的绵衣外戴着顶帽子,中等身材,消瘦得来精神矍铄,步伐肯定有力。   他离龙鹰尚有二丈的距离,已被龙鹰掌握到他心绪的波动,振幅微仅可察,显示他在克制着,尽量不让人看穿他心内的想法和意图,而他亦擅长和惯于控制情绪。   这些资料非常有用,时间无多,任何须经时间酝酿发展的事,龙鹰均要将其加速,以免错失机缘。   事实上他一直期待这么样的人出现,管他是来自钦没又或吐谷浑方面的人,更理想的,就是这般一个不属两边阵营,第三方的人马。   对方掩饰得很好,乃真人不露相的高手。   那人见龙鹰瞪着他,没半点不安神态,轻松的来到桌子的另一边,尚未开腔,龙鹰打出请他坐下的手势。   那人微一错愕,接着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龙鹰先发制人的道:“钦没将在二、三天内抵此,所以我直话直说,假如兄台不明白本人说什么,请立即离开。”   他以吐蕃语说出这番话,感觉到对方内心的震骇。   踏入大饭堂后,龙鹰看似漫不经心,大饮大食,实则没放过堂内任何情况,眼前此君坐在附近的桌子,竖起耳朵来听他们说话,当然什么都听不到。符太离开时,他跟出饭堂去,现在回来,显然给符太撇掉了。   对其身份的揣测,合乎情理,就是吐蕃派来有本领的探子,针对的不是钦没的人,便是吐谷浑图谋复国之士。   博错了,龙鹰仍没损失,因根本没有可失去的东西。   那人一双眼睛亮着了,宛如变成另一个人,沉声道:“阁下何人?”   他以汉语说出,表示他看破龙鹰是汉人。   龙鹰不答反问,道:“有方法联络林壮吗?”   这是他另一个推测,只要吐蕃现今主事的,仍是横空牧野,便虽不中,不远矣。在某一方面,林壮比之横空牧野,与龙鹰的情谊更深,关系更密切,因大家曾并肩远征西域,共患难、历生死。   于现今当时得令的吐蕃大将里,在经验和对中土的认识上,莫过于林壮。吐蕃若因新主欲有作为,重奉扩张的国策,那青海吐谷浑原地与大唐接壤的前线,势成吐蕃最重要的战线,当然须最合适的人选,便像郭元振之于大唐的北疆。   若横空牧野仍然手握大权,必派出林壮此心腹大将,故而龙鹰猜中的机率极高,若错,将代表横空牧野失势了。   对方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龙鹰道:“千万勿犹豫,我只须你为本人转送一句话,其他全交给林壮大将决定,你不用冒风险,不依本人之言,却是失职。快!没时间哩!”   那人点头。   龙鹰道:“告诉林壮,四个兄弟寻宝来了。立即由西门离开,南门有人来寻老子的晦气。”   那人先朝南门瞧一眼,立即离桌,朝西门举步,似动作不快,但三、四下呼息后,消没西门之外。   七、八个大汉从南门步入大饭堂,人人腰佩马刀,杀气腾腾,登时惹起仍留堂内其他客人的注意。   今早领队来干涉荒原舞街头卖唱的头子,为其中一员,不再是头子,而是跟班随众。来者中,他的武功最低,能随行,或因他是首先接触龙鹰一方的人。   另外的七个人,莫不目如电射、气度沉凝,其中二、三人更属一流高手的级数,可知是钦没在边城驿拿得出来见人的最强阵容。   隔了逾两个时辰,这批人才来探龙鹰的底子,可知对方的巢穴,非是在边城驿内,若是凭信鸽互通消息,距离该在五十里之上。他们会否和吐谷浑人共用同一秘密基地?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两方虽有合作的基础,却只是伙伴关系,有互信,亦互相提防。   其中一人很眼熟,旋即记起是在于阗遇上的吐蕃高手花鲁,他当时和池上楼在一起,处理人口买卖,后来池上楼遭擒,花鲁凭武功突围远遁,从此再没他的消息,想不到他仍追随钦没,可知是钦没忠心的得力手下,看他模样,该为边城驿钦没手下的大头子。   钦没凭什么,可令花鲁般的高手不舍弃他?   八人聚在入门处,目光灼灼的朝龙鹰打量,却没走过来,若有所待。   龙鹰挨往椅背,闭目养神。   心内暗叹。   符太即使寻着吐谷浑人在山内的秘巢,仍然劳而无功,皆因如钦没到,只会到己方的巢穴去。鸟妖也如是。   所以目前当务之急,是从花鲁这批人身上,找到对方的巢穴,愈快知道愈好,不容延误。   堂内的客人纷纷离开,见势头不对也。   足音从连接东面内堡的门道传来,听足音,只三个人,虽轻重不一,但步伐均匀有劲,带着节奏的动感,乃高手的步法,时时刻刻保持警觉,能应付突变。   想不到小小一个边城驿,竟然卧虎藏龙,天下之大,确无奇不有。   来者肯定是吐谷浑一方的领袖和护驾高手,配合花鲁等人,向龙鹰这个来历可疑、意图不明的人展开联合行动。只要有丁点儿怀疑,对方将格杀勿论。   花鲁的声音传入耳鼓内,道:“花鲁向大酋请安!”   说的是吐蕃语。   那大酋“嗯”的应了一声,接着领头朝龙鹰走过来。 第八章 合理胡言   刹那之间,龙鹰想到多方面的事情。   进入符太《实录》的世界后,再走出来,效用如神,使他跳出了先前思想的框子,用全新的角度审视形势。   钦没晨日和吐谷浑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钦没权倾吐蕃之时,暗里通过像花鲁般的心腹高手,从事私盐和人口贩卖,赚取巨利,亦以此与各国豪强、地方势力,建立起交情和利益关系。   在人口贩卖上,钦没与大江联合作,等于大江联西线的负责人,双方关系密切。后来钦没意图夺取王位,趁吐蕃王墀都松远征南诏,勾结宗密智,成功剌杀墀都松,排斥横空牧野,令其权力攀上巅峰。最终在龙鹰的助力下,横空牧野逐走钦没。   钦没逃往南诏,投靠宗密智,遇埋伏突袭,随众全军覆没,仅钦没得以身免,对此龙鹰没作深思,还以为是宗密智觊觎他携往南诏的财富,谋财害命。   现在方想到,事情并不像表面般简单。   即使钦没知晓大江联人口贩卖的秘密,甚或与宗密智的勾结,是由大江联在中间穿针引线,仍未至须杀钦没灭口,要有个更好的理由,这个理由,极可能与私盐有关系。   以钦没当年的权势,青海的产盐田又在他绝对的控制下,遂建立起贯通高原和西域的私盐霸业,大江联看中的,正是他这方面。龙鹰并非凭空猜想,香霸在大江联总坛时,曾向他透露过这方面的野心。钦没死里逃生,在短时间内重振旗鼓,密谋返高原夺回失去的东西,仰赖的正是私盐。   龙鹰的驰想力如脱缰野马,想到钦没、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秘密关系。要将私盐做至这样的规模,须各方的当权者支持。在中土,这个人就是宗楚客,他之所以能以财力支援落难的李显,皆因能源源不绝的从私盐得到惊人的暴利。在缺盐的地域,盐就是黄金。   田上渊则大有可能是钦没整个私盐霸业的最高负责人,此位子少点斤两也坐不稳,田上渊却胜任有余。“人无财不行”,田上渊必须积聚足够的财富,始可能使梦想成真。   龙鹰的想法合乎情理,也解释了宗楚客为何肯“引狼入室”。在宗楚客眼里,田上渊成立北帮,取黄河帮而代之,就是将私盐的贩运扩往中土,没想过田上渊志不在此。   钦没晨日、田上渊和宗楚客的关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在长期的合作下,互惠互利,只要保持此状,实牢不可破。   钦没该清楚险些儿丧命,与大江联有关系,亦因此与大江联反目成仇,故此台勒虚云比任何人明白,田上渊的北帮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弄清楚此点非常重要,解释了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   钦没和吐谷浑人早有交情,在私盐上的合作,使两方建立起互惠的深切关系,这样的关系,绝非外人能动摇。再加上钦没对吐谷浑人复国的虚假承诺,吐谷浑人会为钦没卖命。   龙鹰再睁眼时,已陷身对方包围网内,除非破开身后坚固钓墙壁,要离开大饭堂,须杀出重围。   花鲁与一个四十来岁的秃顶大汉并肩立在桌子另一边,此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透亮的宽脸神色和善,但绝非因对龙鹰有任何好感,而是其武功心法使然,有诸内形于外,显示在其独特的武功上,修为极深,故能持亘地保持在轻松的状态。从此点看,秃顶大汉即使非吐谷浑人的领袖,亦是在族内有身份地位的人。   花鲁和以前分别不大,只是眼眶比以前深陷,令他多添风霜感,但眼神比之在于阗见他时更锐利,显示给龙鹰重挫后,精进励行,于武技上有所突破。   他以没异常的神色盯着龙鹰,显然没从眼前的人联想到龙鹰,非是他善忘,且该是对龙鹰没齿难忘,而是龙鹰的伪装了得。从千黛处龙鹰学晓藉修整胡髯改变脸形之法,在龙鹰天生的巧手下,更是优而为之,令整体予人的观感,凭须髯的形状产生颠覆性的变化,无复当年的形相。   其次,就是龙鹰本身的变化。随着道魔混流,他的眼神和肤质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蜕化的情况,虽保持形状,予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这也解释了龙鹰扮范轻舟能如此成功的原因。   两个吐谷浑高手,立于两人左右后侧的位置,均为身材魁梧、肩宽背厚、体型慑人之辈,精足神全,充盈力量。   钦没一方花鲁外的七个人,在稍远处散布前面和两旁,堵着龙鹰所有去路。   剩是秃顶大汉和花鲁已不易应付,对秃顶大汉龙鹰尤为顾忌。   动手不但不能解决事情,更是下下之策,使他们在边城驿难有立锥之地。   秃顶大汉在花鲁朝他瞥去时,略一颔首,示意由花鲁说话。   花鲁冷冷以汉语道:“这位朋友,为免不必要的误会,立即说出身份来历,到边城驿来的目的,否则后果自负。”   花鲁话说得很绝,不予龙鹰周旋的余地,摆明一言不合,立即动手。而此正是他们集合两方高手,携手而来的目的,可是无端端杀人,双方以前又无仇无怨,始终说不过去,故随便找个借口,好杀得安心。   对方不肯坐下来说话,早说明他们没闲情听废话。   江湖禁忌之一,是不可查问对方底细,能盘查对方,恃的是压倒性的优势,不虞被盘问者不屈服。现今花鲁连盘问的客套话都不屑说,要对方和盘托出,谁都受不了,是审讯而非盘问。   而不论龙鹰说什么,花鲁一句不老实,大条道理把龙鹰当场格杀。   大饭堂其他食客走个一干二净,只得龙鹰形单影只面对人数大幅占优的敌人。   龙鹰轻松的挨着椅背,微笑道:“本人大江范轻舟,今次到边城驿来,是要谈一宗大买卖,咦!没人听过小弟的名字吗?”   人人现出看着傻瓜的神色,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报上名字乃江湖礼节,没人因而奇怪,可是怪别人没听过他的大号大名,却是闻所未闻。   通常敢奉上大号,起码是薄有微名之辈,认为对方应有所闻。而回应照例是不理听过与否,都装作听过,这样对话可以继续下去。“面子是人家给的”,像龙鹰般竟然直问是否未听过他,自招其辱也。然而无论如何,花鲁很难就此向他动武。   由此亦可看出龙鹰本身真正的身份和“范轻舟”间的分别,前一身份名震塞内外,无人不识,如未听过,势被归类为无知之徒。后一身份,声名虽大,却局限中土之内,因其影响力,难超逾边疆,不像“龙鹰”般踏踏脚,可令天下震动。   秃顶大汉沉住气,语调温和的道:“恕我们孤陋寡闻,阁下在中土该是大有名望的人,今次到边城驿来既是谈一宗买卖,不知谈的是什么买卖,买卖的另一方又是何人?”   龙鹰对他的顾忌,正因他能完全控制心内的情绪波动,不像花鲁般表面冷静,心绪却似一条绷紧的弓弦,凭此修养上的差异,看出秃顶大汉比花鲁高上二、三筹,他曾和花鲁交过手,知他任何一方面,堪列高手之林,凭此比较观之,秃顶大汉的武功该接近自己的级数。   龙鹰微耸肩胛,表示对没人听过他的名号并不介意,实则欲盖弥彰,耿耿于怀。这种微细的反应,恰是纡缓剑拔弩张的良方,建立互动。欣然道:“与小弟约定在此见面者,诸位当曾耳闻,他就是曾当过吐蕃大论的钦没晨日钦没当家。”   花鲁和秃顶大汉听得你眼望我眼,其他人莫不现出惊异之色。   龙鹰搬出钦没晨日作试金石,投石问路的从各人的反应,测试自己的凭空想像有多准。就是钦没虽知会花鲁到边城驿来,着他留意往来商旅,却没告诉花鲁为何而来。另一方面,花鲁并没将钦没的即将来驿透露予吐谷浑人的一方。   现在看两方的反应,龙鹰晓得自己猜对了,且颇有可能,是钦没在飞鸽传书内,指明勿要通知吐谷浑人,至乎花鲁自己的手下。钦没是避难,行动愈少人知道愈好。   秃顶大汉双目现出询问的神色。   花鲁等于被龙鹰揭疮疤,杀个手足无措,认不是,否认更不是,最弊是连他也弄不清楚龙鹰的话是真是假。如果这个自称“范轻舟”者确是应钦没的邀约来驿,便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毕竟是老江湖,花鲁向秃顶大汉打个稍后说的眼色,转向龙鹰道:“大论之名,当然听过,然而大论和范兄各据一方,怎可能拉上关系?”   他的话变得客气了,皆因怕龙鹰的胡诌为事实,遂在说话上留有余地。但言下之意,就是范轻舟凭什么资格来和钦没谈买卖。   龙鹰微笑道:“小弟与大论素未谋面,幸好小弟的一个重要伙伴,与大论关系密切,正是由他提出小弟和大论该在这里见个面,由他穿针引线促成此会。”   花鲁愕然道:“范兄的伙伴是谁?”   龙鹰心中好笑,现出的表情则是肃然起敬之色,一字一字、有条不紊的徐徐道:“我这个伙伴在中土乃名震一方的北帮之主,与小弟齐名。我是大江范轻舟,他是黄河田上渊,我和他共营私盐买卖,去年合作做了宗史无前例的大买卖,将大批私盐从岭南偷出来,在短短数月以我旗下的货船,迅速运往中土北疆,由老田负责散货,听他说很大部分走的正是边城驿这条路线。”   龙鹰说的,是合理的胡诌,因确有此事,不到花鲁不信,巧妙处,乃秃顶大汉亦为参与者,更没有不相信大江范轻舟的理由,没有怀疑的基础。   不用说明,范轻舟到边城驿见钦没,谈的自然是私盐,否则有啥好谈的,例如在中土的东南方,多开辟一条走私盐的路线,让岭南的私盐,可经大江的水运送往青海去,省时省力。   当他指名道姓祭出田上渊的大名,人人动容,使龙鹰晓得田上渊该如先前所料的,参与高原和西域的私盐买卖。   田上渊怎都要透露部分情况予钦没,而钦没多少也须让花鲁明白田上渊在中土的发展,俾能互相配合。正是这种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情况,大利龙鹰混水摸鱼。   秃顶大汉不愠不火的道:“本人竹见住,乃大饭堂的总管,有一事不明,请范兄指点。”   龙鹰心忖来了,道:“总管赐教。”   竹见住轻描淡写的道:“从范兄所描述的,范兄理该为富可敌国之人,为何据人所说,范兄和从人须凭街头卖唱,赚得半锭金子,后来又以兑换此金,方能支付入门费。”   龙鹰在西京打滚多时,何种诘难未遇上过,且世事无奇不有,可任他天马行空的去砌词应付,在众人灼灼目光注视下,干咳一声,道:“别人囊空如洗,或许是遇上贼劫;小弟遇上的,却是兵劫。到大河与田当家商量后,于来此途上,遇上突厥大军入侵朔方,连忙杀出重围,匆忙下所有行囊全丢失了。他奶奶的,从未试过这么狼狈。”   竹见住愕然道:“狼军入侵大唐?”   往花鲁瞧去。   花鲁神情尴尬的道:“尚未收到这方面的消息。”   花鲁杀龙鹰的行动,给龙鹰彻底破坏,还被他反客为主,牵着鼻子走。   竹见住又朝龙鹰瞧来,他对这方面的关心,远在龙鹰的不速客之上。吐谷浑人处于吐蕃和大唐的夹缝里,任何一方的变化,均直接影响他们的复国大业。   如大唐被狼军长驱直进,中土大乱,吐蕃不趁机犯边、掠夺土地才怪。在这样的情况下,边城驿肯定不保,竹见住和族人辛苦建立起来的一点基业,将化为乌有。与吐谷浑人建立交情,此其时也。   龙鹰道:“我们之所以遇上狼军,是先前预料不到的事,因他们理该在南面的无定河与唐军剧战,但的确遇上了,是个超过二千人的先锋部队,忽然而来,袭击我们的营地,十七个人,得我们四人侥幸杀出重围。”   见人人射出不能置信的眼神,续道:“唯一的解释,是突厥人正撤返北方后套之地,若我所料无误,突厥人应吃了大亏。”   竹见住明显松了一口气,以他的修为,可见狼军犯唐的消息,对他的震撼有多大。   花鲁仍未释疑,问道:“范当家的三个手下到哪里去了?”   龙鹰心中大定,花鲁在这里的势力,并非想象般的大,只能监察西驿门和南驿门旅客出入的情况,其他一无所知。依道理该没事瞒得过身为地头虫的吐谷浑人,可是看竹见住的模样,是要到花鲁来提醒他,方惊觉有龙鹰等四个不似路经旅人的来客。   龙鹰道:“我着他们去找钦没的人,据老田说,钦没在边城驿附近有个据点,只要找到一个叫花鲁的人,可晓得钦没何时抵达。”   众人朝花鲁瞧去,看他如何应对。   龙鹰不但来个连消带打,且为狠博一铺,赌田上渊在创立北帮前,为钦没旗下最大的盐枭,故此对钦没贩运私盐了若指掌。此亦是“天网不漏”的精神,尽人事,听天命,看鸟妖是否时辰到,李隆基是否真命天子。   花鲁有点不知所措,又不能不答,道:“本人正是花鲁。”   龙鹰微笑道:“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花鲁兄你好!”   花鲁双目神色转厉,盯着龙鹰道:“范当家既与田当家齐名,在中土享负盛誉,又能于突厥人千军万马下,杀出重围,武技肯定臻达出神入化之境,可否显露一手,让本人得睹范当家的风采。”   众人无不点头,同意花鲁的终极试探。在说话上,龙鹰虽滴水不漏,没有破绽,始终是自说自话,难有实证,但这么一来,“范轻舟”是龙还是蛇,立即无所遁形。   尚有个惟龙鹰明白的原因,是对方没法从气机上掌握到他的深浅。一般练气之士,互相间在近距离下,多少有点气场相触上的感应,从而探测对方大致上的深浅。可是对着他这个魔门邪帝,却完全没应有的感觉,花鲁江湖经验老到,虽不因而认为龙鹰不懂武功,但出手试探乃必然之事,亦是唯一可验证龙鹰说话真实性的办法。   龙鹰欣然道:“这个范某人是明白的,花鲁兄何不挡小弟一拳看看,如果小弟不能将花鲁兄逼退三步,以后就只有‘北田’,没有‘南范’。”   在场诸人,包括花鲁,无不现出没法相信的神色,以为耳朵听错了。 第九章 一拳三步   即使坐在龙鹰现时位置的是田上渊,恐怕也不敢如此口出狂言。非是田上渊没此本领,而是不会事先张扬。   花鲁自己知自己事,如果眼前此君的武功能与田上渊并驾齐驱,他花鲁确差上一大截,动手比拼,必然落败。可是,若对方明言凭一拳之力,将自己逼退三步,打死他不肯相信。   高手相争,讲的是料敌机先,出奇制胜,如两军对垒,敌既不知其所攻,故不知所该守。哪有这般先作声明?等于泄露军情。花鲁怎样不济,既捉到龙鹰的路子,自然知所进退,至乎反算龙鹰一着,因而可大幅拉近与龙鹰的差距。   龙鹰亦不是欲炫耀武技,又或为难自己,而是清楚在这种“半信半疑”的特殊形势下,只要加把力,就可将形势推往有利于自己的一方,所以来个顺水行舟,成功的话,若如向对方说,像老子般的高手,岂须偷呃拐骗的。偏就是他要将两方人马,骗个帖帖服服。龙鹰等四人所处的情况,其复杂微妙超乎常人想象。关键就在这里,当竹见住、花鲁等以常人之心,去推断龙鹰等人的动机意图,便落入龙鹰精确的计算中。   与他们的关系打得怎么好,仍难左右对付钦没和鸟妖的结果,但打得不好的话,立即有祸。   目前龙鹰一切作为,是依“天网不漏”拟下的原则进行,见招拆招,希望守得云开见月明。   花鲁道:“此话当真?”   龙鹰从容道:“我大江范轻舟,几时有说过的话不算数的。花鲁兄请准备好,小弟冒犯哩!”   龙鹰一拳击出。   他仍安坐椅内,与花鲁隔开一张大圆桌、椅子和两步的距离。   花鲁则站在竹见住的左边,背后和左方是空档,没有阻碍。见龙鹰出拳,双目现出嘲弄的神色。   也难怪花鲁,如他般之所以能挣到今天的位置,智勇缺一不可,经得起时日的考验,而“范轻舟”却当他为一地的帮会头目,是大错特错。这不但是花鲁的想法,也是其他人的想法,若不是龙鹰错估他,怎敢夸下海口?   岂知龙鹰不但对花鲁的底细知得一清二楚,且和他交过手,知己知彼。反是花鲁对他的“范轻舟”一无所知,若晓得眼前的范轻舟乃龙鹰,他应付的方法肯定大异。   正是这个误差,花鲁注定“阴沟里翻船”,栽个大跟头。   众目睽睽下,花鲁乃有头有脸的人物,势不能躲避开去,又或虚应故事,必须结结实实挡架龙鹰此拳。接下来悉随尊便,花鲁可选择朝后飞退,又或往左晃开,而不论哪一种化解拳劲的手段,都是龙鹰输了。   人同此心,在场者个个睁大眼睛,看龙鹰出丑。   众人没想过的情况发生了,龙鹰拳出,丝毫没有运气提劲的情状,也没有拳风虎虎的现象,似是轻柔无力。更可异者,是拳速慢至不合常理。   拳快拳慢,初习武者亦可调校,但拳速和拳劲,乃孪生兄弟,则谁都不能改变。   劲道十足时,自然攀上拳速的极限,只有当劲道含而不发,或在劲发前,方可按捺着缓缓出拳。   对练就先天真气的高手,真气到了收发由心的至境,不论拳快拳慢,至乎似缓实快,似快实缓,令对手产生错觉,仍是有迹可寻,让人感到拳气的波动。   可是龙鹰此拳,力道似重逾千斤,能开山裂石般,却又不带起任何劲气,将至刚和至柔糅集在一块儿,看看已令人难受得要命。   花鲁明知面对的是一拳,偏是无从揣摩掌握,亦不能凭敌我两方的气机交感天然反应,那就宁愿不晓得对方会隔桌出拳,不用先在心里拟好应付之策,想好后竟不但派不上用场,还令自己被困囿于定计,给杀个措手不及,失去随机应变的灵活性,进退两难。   花鲁闷哼一声,沉腰坐马,双掌护胸,掌劲含而不发,来个以不变应万变,是他目前能办得到最佳的应付方法。   站在花鲁右边的竹见住,自然而然运动护体真气,以免劲气激溅时,遭池鱼之殃,就冤枉至极。另两个立在两人左右后侧的吐谷浑年轻高手,抱持同样心态,运功行气,严阵以待。   从此可看出龙鹰无气胜有气的一拳,多么霸道凌厉。   对龙鹰来说,在他敏锐的感应里,桌子的另一边,再非一个对手,而是四个人合起来的气场,及其分布的微妙情况,要达到自己许下的豪言,必须一丝不漏将整体的形势计算在内,不容有差。   拳势变化。   龙鹰忽然加速,朝花鲁隔桌击去。   若龙鹰的对手是台勒虚云、田上渊之辈,能凭超凡的感应,掌握拳劲,可是低上大截的花鲁,只能凭惯性去应付,未能看破龙鹰表面的拳势,与内含劲道的表里不一。   花鲁举掌疾封,集全身劲气于双掌,依龙鹰拳速的变化,做出本能式的反应。他的噩梦来了,虚虚荡荡的,全无理该冲胸而至的半丝拳风拳劲,登时难过得想吐血,积聚至顶峰的真气,又不能不吐,百般无奈、千般不愿下,改守为攻,双掌劲气朝龙鹰喷射过去。   掌气在两方中间桌子上方的位置相遇,没发出劲气交击的应有爆响,也没出现气流激溅的正常状况,桌上的杯盘碗碟安然无恙。   花鲁预估的两种情况,一是掌劲被反震回来,他可借势退解,另一是掌气如石沉大海,消失个无影无踪,那他可往左晃开,应了一拳之数。只恨所想的没一种情况实现,掌劲碰上拳劲的一刻,花鲁就像给自己掌劲形成的索子缚个结实,动弹不得。晓得自己招式用老,一时无以为继,遂给对方的气场锁个结实。   事实上,锁紧花鲁的非气场也,而是龙鹰魔种的奇异能量,生出庞大的吸摄力,令一心往后退或左移的对手,不知如何反应。   花鲁人急智生,举脚往圆桌踢去,再不顾风度颜面。   龙鹰心忖太迟了,就那么将花鲁的掌劲收进体内,在经脉内以魔气化解,同时能量变化,吸摄力消去,另生新力,如摆布玩偶般,将花鲁带得往右边竹见住的肩头撞过去。   花鲁踢不成踢,还令他失去平衡,身不由主的倾往竹见住。   竹见住露出不悦之色。   花鲁终是高手,临危不乱,运转真气,借与竹见住护身真气反震之力,反方向倾回来。虽未出丑,但任谁都看出他身不由主,给龙鹰舞弄于股掌之上。   对甘于为虎作伥,没有人性的人口贩子,龙鹰一向深恶痛绝,遂乘机落花鲁的颜面。花鲁要怪,该怪自己,是自找的。   就在花鲁未立稳,前劲刚消、后劲未生的一刻,龙鹰的主菜到了,沛然莫可抗御的道劲,如潮如浪汹涌而来。   虽只一拳,却大不简单。   今趟更是龙鹰深入研玩道劲和魔气配合上别出心裁之作,拿花鲁作试招对象。也是他首次在一击之内,同时运动道、魔两种既相反又相合的力量。   由于魔强道弱,他遂以魔气为主轴,令花鲁进退失据,身不由主,情况等若使花鲁如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唯一可做的事是保持浮在水面上。这股积蓄至顶峰的道劲,一如突来的急浪,浮在水面无处着力的花鲁,哪抵得住,登时浪至人漂。   花鲁还要顶着,老脸涨个通红,可是不到两下呼息,已受不了,千万个不情愿下,“噗!噗!噗!”的连退三步。要退第四步时,道劲消失得没踪没影。   花鲁从退第一步开始,一直全力挣前,希冀剩退一步半步,挽回少许颜面。就像一个人逆风而进,忽然间风消失了,立即失去平衡,变为往前倾跌。   就在此时,龙鹰的魔气驾到,止着花鲁前倾之势。   花鲁心知肚明龙鹰放他一马,趁机朝后多退一步。   人人看呆了眼,虽眼睁睁瞧着,仍不明白龙鹰怎可能办得到。杀花鲁肯定容易多了,但要他这么听话,退的虽是四步而非三步,已是神乎其技。   龙鹰竖起拇指大赞道:“花鲁兄了得,算小弟输了。”   花鲁仍血气翻腾,一时说不出话。   此为龙鹰高明处,既满足花鲁请他露一手的要求,立威以证明自己乃能与田上渊并驾齐驱的人物,又不让花鲁颜面无存,下不了台,变成弄巧反拙。   明眼人均可看出,龙鹰留有余地。   竹见住欣然道:“范当家怎算输,让本人说句公道话,这次比试该作和论。”他的两个吐谷浑子弟高手首先叫好,花鲁的手下齐声附和,僵硬的气氛纡缓了,还有点经了解后的融洽。   花鲁回过气来,道:“领教哩!范当家确表现出‘南范’的身价,手底之硬,大出本人料外。”   接着话锋一转,道:“不知范当家现时在驿内,可有落脚的地方?”   龙鹰心内奇怪,难道花鲁再不怀疑自己的说话,诚意邀他们返贼巢住宿,等候钦没?   细想又感没道理。   换过一般老江湖,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仍不相信任何未经证实的事。在这方面,当过人口贩子的花鲁,因从事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提防之心更大,若这般就信龙鹰而不疑,实在不合情理。   然则他说这句话,用心何在?   竹见住往花鲁瞧去,现出不解之色。   龙鹰心中一动,晓得该是因花鲁等人的秘巢,从不招呼外人,故此竹见住有此神态。时间不容他多想,拒绝道:“虽仍未找到宿处,但花鲁兄不用为我们操心。第一眼瞧到边城驿,小弟一见倾情,爱上它无拘无束的气氛,在这里盘桓几天,非是苦差而是乐事。”   他的话,封死了花鲁的邀请。   花鲁未说出口来的邀请,也可以是个试探,如对钦没另有图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然乐于摸清楚其据点的规模和实力。   龙鹰一口拒绝,谅可释疑。   花鲁双目闪过失望的神色,道:“我们当然尊重范当家的意愿,不知尚有何事,是我们可以效劳的?”   龙鹰瞧得心中一动,花鲁为何感到失望,理由何在?隐隐里,他感到花鲁是“天网不漏”的行动里一条重要的线索,只不知如何可发掘下去。   龙鹰问道:“有方法知会大论吗?”   花鲁脸现难色,道:“须看天气变化。”   龙鹰放下心事,道:“明白!不用勉强,大论该晓得小弟来了。”   花鲁朝他深望一眼,道:“如此,请容在下告退。范当家有事找我,向廷方传句话便成。”   又叫道:“廷方!”   今早领人来骚扰荒原舞街头卖唱的头目,踏前一步,向龙鹰道:“小人居处,是西驿门入门后左方的第一间土屋,非常易认。”   花鲁欲言又止,最后抱拳作礼,领着众手下离堂去了。   龙鹰起立相送。   竹见住瞧着花鲁等人消失在南门后,向左右两个吐谷浑子弟道:“你们回去!”两人没半句话的,施礼后朝内堡的方向走去。   龙鹰知竹见住有话和自己说,邀他入座。   竹见住在与他隔一张椅子的位子坐下,似有密话和他说。   事情的发展,大出龙鹰料外,不但花鲁言有未尽,竹见住也似有事求教,可知边城驿的情况,非若表面般的安逸平静,而是暗涌处处。   竹见住闲聊般的道:“边城驿就像一个大客栈,房子全是丢空的,任君入住,到这里来,方须付入门费。”   龙鹰笑道:“是谁想出来的?真棒,且是盘必赚的大生意,又不用伺候入宿的旅客,顶多执拾打扫。”   竹见住欣然道:“边城驿规矩之一,是旅客离开时,自行打扫干净。”又道:“所有土屋门上,挂着个一面一色的牌子,以红色的一面示人,代表有住客,绿色的一面代表空置,先到先得。平常之时,少有客满之患,不过现在风雪封路,到这里的旅人,会待春暖之时方再上路,故此现在全驿爆满。范当家当然不用担心,本人可妥善安排。”龙鹰连忙道谢。   竹见住道:“边城驿的构想,出自家父,他也是边城驿的创始人。”   龙鹰道:“令尊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竹见住现出缅怀的神色,道:“他两年前过世,如他仍在,便可以为我们作主。”龙鹰大感错愕,交浅言深,异乎寻常。   竹见住叹道:“边城驿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往来商旅,对在哪里买货卖货了如指掌,其他就一概不知。我们对外面的事,依赖钦没一方的人。但是,范当家也看到了,钦没说来便来,事先没半声知会,如非被范当家揭破,恐怕来了我们仍不晓得。”   龙鹰明白过来,花鲁刚才破格邀他们到其秘巢去,正是不愿龙鹰和竹见住有私下说话的机会。   对吐谷浑的复国之士,钦没采取愚民之策。   竹见住也看穿花鲁的心意,故花鲁甫去,立即把握机会。   龙鹰讶道:“总管不怕我站在钦没的一方,为他们说好话?”   竹见住平静的道:“来前,我收到德善大妃的指示,说阁下是中土大有来头的人,值得信任,着我们好好招呼。”   龙鹰一呆道:“德善大妃?”   竹见住道:“正是打赏范当家手下半锭金子的轿内人,乃我们吐谷浑族当年嫁往天竺的成安公主,闻得我们土地被夺,流离失所,专程回来探看我们。”   “天网不漏”发挥作用了。 第十章 风雪封驿   “天网不漏”,是由荒原舞引发。   荒原舞曾向龙鹰说过,达达频频向他报梦,对此龙鹰印象深刻。由于曾经有风过庭得眉月报梦,后来梦境成真的异事,故龙鹰深信不疑,当茫无头绪,不知如何入手的一刻,脑际灵光乍闪,想出这非计之计。   自荒原舞进入边城驿,忽然下雪,德善大妃的马车从后方驶来,越过他们,继荒原舞进入边城驿,龙鹰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是难以言表的奇怪触感。到荒原舞的歌声传入耳鼓,他便像步进了一个梦域,是清醒的梦,但现实的一切变得疑幻疑真,再没有平常的实在。   荒原舞自发的卖唱行为,引发了连串事件,一环衔一环,直至此刻和吐谷浑亡国之族的最高领袖,对坐深谈,那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非常震撼。   竹见住问道:“突厥人入侵中土,是否确有其事?”   龙鹰心情舒畅,因在“天网不漏”的大原则下,他不用说谎,就如他对荒原舞说的,爱说什么说什么,正因如此,荒原舞对德善大妃毫不隐瞒,故此才有德善大妃向竹见住的传话,着他信任龙鹰,怕在误会下双方起冲突。   竹见住对德善大妃的善意提点,半信半疑,故任由花鲁试探龙鹰,到发觉花鲁在钦没来此一事上刻意隐瞒,不但对龙鹰敌意全消,且对花鲁生出戒心。   龙鹰道:“突厥之主默啜亲率十二万大军,越过阴山和狼山间的山道,过大河,沿大河东岸进军朔方,于无定河与唐师激战,接连受重挫,被逼退兵。狼军败势已成,不可能挽回颓势,只看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阴山的北面去。”   竹见住双目精芒闪烁,忿然道:“这么大的事,花鲁竟然骗我。”   龙鹰道:“总管何有此言?”   竹见住沉声道:“运盐到边城驿的路线,主要的有两条,一是青海湖线,另一为中土线,而不论青海湖线或中土线,均有利用信鸽的完善通讯系统,这也是钦没的贩盐生意胜人一筹,愈做愈大的原因。故此花鲁与田上渊有着紧密的联系,中土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花鲁怎可能不知道?”   竹见住的话,进一步证实龙鹰的想法。就是钦没、鸟妖和田上渊三人关系匪浅。鸟妖须伺候默啜,难以抽身,这方面就交给侯夫人去办。   田上渊扑朔迷离的崛起来历,终于水落石出,也解释了他们三人和宗楚客的关系,实乃以前利益关系的延续和扩展。   同时暗抹一把冷汗,如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花鲁说不定有方法先一步知会钦没,说范轻舟应约来了,那就糟糕透顶。大雪断绝了所有交通和讯息。   龙鹰好奇问道:“狼军败退,对你们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竹见住答道:“要分开几方面来说,关键处是大唐和吐蕃是否争持不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稍顿后,续道:“边城驿虽扼守上落青海高原的古驿道,但偏处北面边缘的山区内,附近没有城镇,任何一方出兵边城驿,都要走二百里以上的路,劳师远征,难瞒对方耳目。”   龙鹰皱眉道:“但终非长远之计,完全陷于被动,就看给哪一方收拾。”   竹见住叹道:“我们现在势成骑虎,逼不得已下才将希望寄托在盐枭身上。先父临终前,执着我双手说,三千多族人的命运在我们手上,复国之望一天比一天渺茫,而族人所求者,不外安居乐业,子孙繁衍,现今与虎谋皮,恐招凶祸,望我能找得出路。”   龙鹰点头道:“令尊是有远见的人。”   竹见住道:“花鲁平常掩饰得很好,依约定驻于驿内的手下从没有超过三十人,不干涉驿内的事,到今天才露出底子,视我们为可欺骗的蠢材,供其利用的工具。”龙鹰道:“他们不但是私枭,也曾经是人口贩子。”   竹见住骇然道:“此语当真?”   龙鹰约略解释后,道:“钦没、花鲁之辈,乃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之徒。令尊说得对,为他们卖命,没有好结果,且当他们认为你们再没利用价值时,会翻脸不认人。”   竹见住呆瞪他片晌,道:“这样看来,范当家今次到边城驿来,并非要谈生意。”龙鹰耸肩道:“钦没根本不晓得我来。”   竹见住愕住了。   龙鹰道:“钦没对失去的权位,死心不息,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总管,钦没不但永无翻身之望,且是大祸临头。”   竹见住道:“范当家似非常清楚大唐和吐蕃内部的情况,对钦没、田上渊、花鲁等了如指掌,令人难解。”   龙鹰压低声音道:“我表面的身份,乃行走大江的大商家,内里却是军方支持的人,专门对付田上渊、钦没之流,因而深悉情况。总管或许仍看不破未来局势的发展,小弟却可提出忠告,突厥既败,吐蕃王赤德祖赞将在大论韦乞力徐尚辗大力怂恿下,改入侵为与大唐修好,并请求通婚。在那样的情况下,韦乞力徐尚辗必然全力对付钦没,去此祸根,而贵族将被视为同党,给殃及池鱼。且即便没有钦没的牵连,吐蕃王绝不容卧榻之侧,尚有他人酣睡。”   韦乞力徐尚辗就是横空牧野,“横空牧野”是他为方便与唐人论交取的汉人名字。   竹见住乏语可言。   偌大的饭堂,人去堂空的虚虚荡荡,弥漫紧压人心的绝望气息。   竹见住颓然道:“德善大妃有个建议,是举族随她迁徙到天竺去,她有办法安置我们。”   龙鹰摇头道:“绝非可行之计,你们要到天竺去,只能取道南诏,山长水远不在话下,且地多瘴毒,你们能有一半人抵天竺,已是老天爷肯照顾,年老的,则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竹见住苦笑道:“大妃非是不清楚道路难行,但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生于斯,长于斯,乡土是最珍贵的,谁愿离开?”   龙鹰道:“你们有想过归顺吐蕃王吗?只要你们做到两件事,该可保着山区内的福地,安居乐业,与世无争,一如天山的天山族。”   接着说出天山族的情况。   竹见住精神大振,道:“究竟是哪两件事?”   龙鹰道:“就是同时向吐蕃王献上边城驿和钦没的人头。”   以竹见住的修为,仍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道:“即使我们有心这么做,仍没有这样的门路,最怕给吐蕃边防将领硬将功劳抢走,另一方面对我们赶尽杀绝,将得不偿失。”   龙鹰道:“小弟和总管一起去见韦乞力徐尚辗又如何?大家当面谈妥一切。”竹见住失声道:“什么?”   龙鹰知整个发展,已到了成败的分水岭,如是球赛,就是控球攻门,差的是鞠杖一挥,击球入洞。   道:“小弟即将告诉总管一个秘密,却只限总管晓得,连大妃也须瞒着,并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竹见住见龙鹰说得这般严重,他是明白人,举掌立誓。   龙鹰从大饭堂的西门离开,冒着风雪,朝边城驿的西大门举步,左弯右曲的西门大街不见行人,形成街巷的土屋间间门窗紧闭,内里透出闪耀的火光,走在风雪里,令龙鹰感到给排斥于温暖之外、无家可归的感觉,颇有一番感触。   四周视野迷离,雨雪茫茫,足踏雪地,陷足盈尺,举步维艰。世上或许确有“踏雪无痕”的功夫,但肯定限于一里半里的短途里,久了就像在干旱的沙漠狂奔,任谁都吃不消。龙鹰自忖办不到。   这场大风雪对“天网不漏”的行动有何影响?   别的不说,首先令他记起山南驿的大风雪,将所有人困在驿内,就在那里遇上鸟妖、无瑕和侯夫人。风雪稍敛,鸟妖偕两女立即离开,然后丹罗度的大军来了。   这场风雪绝不是偶然的,是冥冥中的巧安排,每一个人都受影响,中断了所有活动,该发生的事延后。   花鲁和他的人,是否滞留驿内?   据竹见住之言,花鲁的秘巢位于驿东约五十里山区内一个叫羊角坳的地方,筑有堡垒、仓房,有可走驴马车的山路连接。从东面青海湖和中土偷运来的盐货,先送到那里储存,收到道路畅通的消息,才大批的送往西域。   没有吐谷浑人点头,钦没休想在边城驿附近设立这个关系重大的中转站,亦须赖吐谷浑人供应日常所需,更重要的,是他们可隐藏在二线的位置,不论吐蕃或大唐,若要对边城驿动武,吐谷浑人均首当其冲。   双方的关系并不对等的,钦没贩运私盐的集团,不可没有吐谷浑人;但吐谷浑人没有了他们,顶多减少收入,其他一切依然。   因此,当竹见住发觉花鲁在关系到边城驿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瞒着他和族人,双方间立现难以缝补的裂痕,徘徊于破裂的边缘。   在这样的情况下,花鲁怎么办?   无论如何,一切均有待风雪停下来的时候,如重演山南驿当年的情况。   西驿门在望。   记起花鲁说过,若要找他,可到首间土屋找人传话,就在此时,心生异感。龙鹰别头后望,风雪下不规整的长街模模糊糊,两边的房舍似失去了实质,却没发觉有异常的情况,可是自己魔种式的感应,从未出过误报,怎会一无所察?   雨雪深处,两道人影现形,渐转清晰。   前方十多步外的雪地上,有东西动了,就如一团雪活了过来,往来人窜去,快如飞箭,刹那工夫就迎上走来的两人,更扑入其中一人怀抱里去。   龙鹰转过身来,啧啧称奇,心中涌起难以描拟的触感。   来的是荒原舞和天竺女郎,肩并肩的,态度亲昵,绝不像今早方初次邂逅的男女。前者于原本的装束外,加披厚长棉外袍,又戴上帽子,该是盛情难却下,接的御寒装备。   天竺女紧裹在连斗篷的纯白羊毛皮袍内,由于她身形高跳优雅,穿得非常好看,与风雪合而为一。   虽漫步走来,龙鹰总有两人在雪地上共舞的奇异感觉。   龙鹰张开两手欢迎他们。   荒原舞与今早离大饭堂去见德善大妃时的神态,分别明显,多了某种他一向没有的东西,而正是这东西,使他看来神采飞扬,浑身魅力。   他奶奶的!   这小子认为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终于发生。   荒原舞趋前两步,与他紧拥一下,在风横雪狂之时,抱礼令人别有深刻滋味。荒原舞离开他,回到天竺女旁,介绍正含笑向龙鹰施礼的天竺女道:“她叫云蒂,是天竺和吐蕃间尼婆罗国的人,习艺于该国地位最尊崇的武学大师卓多那佛,因德善大妃有恩于尼婆罗,云蒂奉王命到天竺伺候大妃,以三年为期,亦令大妃动了返故地探望族人之心,因成此行。云蒂说她有办法为我们寻得鸟妖。唉!想不信你的‘天网不漏’也不成。”   “天竺女”原来并不是来自天竺,而是北面的小国尼婆罗,不过,她与龙鹰认识或见过来自天竺的美女,同样轮廓特别清晰分明,如若刻削,形相极美,双眸深邃诱人,所以绝不怪荒原舞这么快坠入无法抗拒的情网,他也有一见钟情的倾向,如此异国女郎,谁能不为之颠倒迷醉。   龙鹰自然而然在她娇躯搜索起来,非是登徒浪子的无礼目光,只在看那白东西躲在她外袍内何处。   云蒂当然知他在找什么,浅笑道:“瞒不过范当家呢!雪子快出来打招呼。”又以龙鹰听不懂的语言又轻又快的说了两句。   雪子从斗篷内美女的玉项位置探头出来,小如点漆的黑色眼睛好奇地打量龙鹰两眼,又畏缩的退返斗篷内主人提供的密藏处所。   龙鹰赞道:“厉害!我要到它移动,才发觉它不是一团雪块。”   荒原舞笑道:“你也快变雪人了!”   龙鹰道:“淋雪和淋雨的感觉同样地棒。”   荒原舞道:“刚才我们做了个小试验,云蒂着雪子到你坐的位子嗅过后,将我们带到这里来。”   云蒂小鸟依人的傍着荒原舞,含情哌脉的看着他说话,那个款款深情的样儿,龙鹰自问抗拒不了。   荒原舞续道:“雪子是在尼婆罗山区雪原上的生物,非常罕有,适应力强,是雪狸的异种,嗅觉敏锐,须秘传的手段方可驯服它,关键处在乎能互相敬重。”   龙鹰抓头道:“问题是我们怎找得鸟妖坐过的地方给它嗅嗅?”   云蒂“噗哧”娇笑,向荒原舞撒娇的道:“范爷很有趣!”   荒原舞对云蒂的痴缠表现得落落大方,保持一贯的潇洒自然,在这方面他和风过庭类近,都有这种似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荒原舞更多出浪人的不羁,也正是他最吸引女性,令她们一见倾心的魅力。   荒原舞道:“方法是云蒂想出来的,她是旁观者清,知鸟妖是养鹰的人,与猎鹰长期接触下,会染上鹰的气味,非是用水可以冲刷掉。”   龙鹰叫绝道:“对!这么简单的道理,偏我们想不到。”   云蒂道:“你们想不到,因你们没雪子嘛!”   荒原舞道:“堡内养有多头狩猎用的鹰,在出发寻妖前让雪子嗅个清楚后,我们立即冒雪动身。”   龙鹰头痛的道:“我要先找到太少和御前剑士,着他们出手助总管,对付钦没。”   荒原舞道:“太少方面我负责,我会请总管帮忙。我们的御前剑士到哪里去了?”   龙鹰道:“反不用担心他,时候到自然返大饭堂去。你先回去设法,我还有一件紧要事须处理。”   荒原舞讶道:“什么事?须否我帮忙?”   龙鹰轻松的道:“如与我构想吻合,人多了反不灵光。”   荒原舞皱眉道:“究为何事?”   龙鹰沉声道:“我要杀一个人!” 第十一章 兵分两路   龙鹰步出西驿门,车马道绕过北面的山峦,从西北而来,前方半里许处,有一列疏树林,林木的另一边,山区起伏,此时全积上厚雪,再没有明显的分野。   龙鹰脚步不停的朝雪林走去。   边城驿坐北向南,将其与外界连接的是北道和南道,前者通往西域,是下青海高原的通道捷径,直抵阳关西面的半荒漠地带。   据竹见住所言,钦没若从凉州起步,最快的路途是先西行出阳关,再从北道登边城驿。   南道通往原吐谷浑国土,现已成吐蕃领土的地域,也是偷运私盐的主干道。盐货小批小批的运来,储存在羊角坳的盐仓里,集积至某一数量,再大批的由北道送往高原下。一天边城驿仍在吐谷浑人手中,可保北道的安全。故此边城驿对钦没的贩运私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昔日钦没掌权之时,盐货爱走哪条路线,有他包庇,故私盐愈做愈大。然今时不同往日,边城驿线已成青海区偷运私盐的命脉。   谁都晓得剩靠单一路线,风险极大,一旦给截断,将断去盐货的重要来源。因此另辟路线,乃钦没当务之急,田上渊进军中土,建立北帮,乃理所当然。北帮实可视为塞外最强大的私盐集团的入侵,故财雄势大,加上勾结宗楚客,大家共享庞大的利益,谨守皇法的黄河帮,压根儿不是对手。故而“范轻舟”今次到边城驿来,是开辟新路线的延续,合情合理。   边城驿与东面的中土,为广阔的山区阻隔,要从那边来,惟有像龙鹰等四人般攀山越岭,少点功夫都不成。但却肯定是鸟妖到边城驿来的路线,因便于隐蔽行藏,不像北道般无可躲隐。如他们早先研究过,鸟妖本身武技强横,又有高空探子随行,周身法宝,堪称天下最难追截的人,当年如是,今天仍没失去优势,如非魔种加魔奔,他们已追失了他。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明明清楚鸟妖的目的地是边城驿,要伏击钦没容易,截着鸟妖的可能性仍微乎其微。   以鸟妖的奸狡,绝不会大模厮样的入驿,而会留在山区内,看清楚形势,待与侯夫人会合后,方决定下一步怎么走,那时即使被龙鹰等神迹般寻至,逃起来仍非常方便。   在如此情势下,这场大雪和雪子,成了他们的及时雨,荒原舞遂有不得不信“天网不漏”的感叹。   鸟妖须躲避风雪,他的猎鹰更不可受寒,暂难做他的耳目,刻下或许藏于边城驿东面山区某一秘处,等待他们去撒网捕他这尾大鱼。   在出发前,他要先处理花鲁和他滞留驿内的人。   钦没的生死,牵涉到吐谷浑人未来的命运,亦是龙鹰与吐蕃谈判两国关系的筹码,变得与杀鸟妖同样重要。能割下钦没的首级,等于斩断了田上渊在中土西面和西域的连系与支援,乃从根本上打击田上渊的厉害手段。帮会的运作,无财不行,骤然断去一条大财路,对田上渊的打击,可想而知。   不论哪个身份,盐枭或吐蕃头号通缉犯,钦没都是见不得光的,从这么一条唯一通道登高原而来,必步步小心,处处留神,且有花鲁在另一端接应,保证道路安全。在这样的情况下,稍有异样,定招钦没和侯夫人的怀疑,例如见不到花鲁来接应。   大雪改变了一切。   任何异常,皆可归因于风雪阻路。   侯夫人手上至少有一头至两头猎鹰,可在敌人接近时先一步示警,却非在狂风暴雪的时候。所以任何行动,必须趁雨雪连天的大好时光进行。   有花鲁和他的人在驿内,特别是范轻舟来了,又揭露他们对吐谷浑人有所隐瞒,花鲁必使人密切监察,吐谷浑人倘有异动,他们将有警觉。为免节外生枝,首先要办的,是把花鲁和他所有在驿内的手下,彻底铲除。龙鹰负责花鲁和他武功高强的几个随从,其他由竹见住包办。   花鲁邀龙鹰等到他在羊角坳的贼巢,想深一层,当非止防他向吐谷浑人泄秘般简单,因可以揭露的已说了,极可能是花鲁有其他密话须和龙鹰说。龙鹰这般路过他们在驿内的据点,必落入监视之下,花鲁若真有事和他说,现在便该尾随而至。   尚差十多步进入雪林,花鲁单独一人从西驿门追出来。   龙鹰走到林边,转过身来。   花鲁迅速来到他前面,于离他五尺处止步,轻松的道:“想不到下着这么大的雪,范当家仍有闲情,到驿外散步。”   龙鹰哂道:“小弟何来闲情逸致,不过惯了小心,怕唐军或吐蕃人忽然杀至时,懂得择路而逃。”   又别头一望,道:“像这片广被数十里的疏林,可成小弟的救命草。”   花鲁似漫不经意的道:“唐军若来,范当家怎会不晓得?”   龙鹰心中一震,明白过来。   他没猜错,钦没在南诏差点掉命,是大江联在背后指使,目的是将他的私盐业据为己有,用的就是台勒虚云惯用的渗透、颠覆、夺权等手段。   花鲁乃被大江联收买了的人,他仍追随钦没,非是看好钦没,而是借大江联之力,在适当的时候取而代之。花鲁亦因此晓得大江联与范轻舟的关系,清楚范轻舟是何方神圣,刚才他是装蒜,试是真试,皆因他清楚范轻舟如何厉害。   大江联内有不同派系,与花鲁接触的该为负责人口贩卖,和准备染指私盐、在这方面大展拳脚的香霸。以信任的程度论,香霸对范轻舟的信任远高于台勒虚云或无瑕,与杨清仁看齐,有所求之故也。而为坚定花鲁对香家的信心,香霸必抬出范轻舟此一能与田上渊分庭抗礼的伙伴,好令花鲁对香家不生异心,来个“隐恶扬善”,大大便宜了龙鹰的“范轻舟”。   龙鹰当然须扮傻,双目射出凌厉神色,盯着花鲁,沉声道:“花鲁兄是什么意思?”   花鲁得意的道:“我还晓得,范当家今趟到边城驿来,不为谈生意,而是杀钦没,对吗?”   龙鹰二话不说,闪电移前,撮指成刀,朝花鲁胸口插去,以行动告诉花鲁,他说得非常对。   花鲁不愧高手,虽大惊失色,仍能往右避开。   龙鹰掌尖插空,就趁错身而过,右肩轻碰花鲁左肩,撞得花鲁全身颤抖,却没侧跌开去。龙鹰看也不看的,插空的掌反手拍往花鲁后背。   花鲁来不及喝止,猛一旋身,双拳迎上龙鹰的反手掌。   “砰”的一声,劲气交击,花鲁应掌飞跌,直至背脊撞上林边一株大树,跌势方止,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   树上的积雪挂冰,大幅洒下。   花鲁终得到说话的空隙,边挨着树干滑坐雪地,狂喝道:“住手!大家是自己人。”   龙鹰来到他前方,俯头看他,冷冷道:“谁和你是自己人?”   黄昏前,雪停,却刮起狂风,风从西北吹来,刮起积雪,一阵阵的,比风雪交加更令人难受。   荒原舞以张告示的方式找到符太,请竹见住派人在吐谷浑族人避世聚居的山区,展示由他亲书“范爷找你”的布幅,看到的符太一头雾水的返大饭堂。   宇文朔则到了东面的山区探索,入黑前回来,虽然一无所得,然仍大致估计出鸟妖从贺兰山来的可能路线。依道理,抵达青海边缘区域,鸟妖的戒心该大幅减低,不再像之前般小心翼翼,采迂回曲折的逃亡路线。   钦没的登高原队伍被吐谷浑的探子发现行踪,于离高原六十多里的登山路旁,扎营等待,却见不到有像侯夫人的女子在其中。此探子乃竹见住派去族内数一数二的高手,精于隐蔽行藏,隐在风雪里窥伺小半个时辰,方返回边城驿报讯。   钦没一行二十多人,个个高手,足可应付任何突变。如单凭吐谷浑人施袭,且只能从上方攻往下方,部分人突围而逃的机会极大。现今加上符太和宇文朔,当然是另一回事。   宇文朔献计道:“不论钦没要待风势稍减,又或高原的手下去接应,今夜绝不动身登上高原,至快也在明天日出后。”   竹见住同意道:“山路积雪,白天走亦不容易,晚上更犯不着冒这个险。”   龙鹰等四人,竹见住和三十多个族内领袖、高手,聚在内堡的大堂商议。云蒂亦参与,登时令气氛活泼起来,美女的威力确无与伦比,老老少少,均因她的活色生香,精神勃勃。但在云蒂眼中,堡堂内只有荒原舞一个人,含情脉哌的目光专注在他身上,每当荒原舞瞧她,即报以清甜的笑容,弄得荒原舞不敢将目光移往她处。   雪子俯伏她香肩上,睡个不省人事。   宇文朔接下去道:“今夜我和太医先出动,抵达北路可监视钦没一行人的适当位置,陪钦没一起守待黎明。天明后一个时辰,扮作须匆忙赶路下高原的商旅,大模大样的经过他们,然后埋伏在他们下方的山路上,此时总管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钦没发动攻击,肯定没一人能漏网。”   龙鹰向竹见住提议道:“最好一边居高临下以强弓劲箭远袭,一边以最精锐的族内战士打头阵攻下去,钦没在猝不及防下,将伤亡惨重,立即崩溃。”   竹见住双目杀机闪闪,沉声道:“这个人口贩子死定了。”   塞外高原上下的战士,最重声誉,沾手私盐并没违反他们的原则,因不是伤天害理的勾当,还可无远不至的供盐予缺盐区,补官家之不足。可是涉及泯灭人性的人口贩卖,则人人深恶痛绝。钦没令吐谷浑战士与买卖人口沾上关系,竹见住和他逝去的父亲又须为此负上最大责任,对钦没当然切齿痛恨。   符太看看荒原舞,看看云蒂,唇角飘出笑意,顿然令他的丑脸像会发光似的。道:“钦没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今次是老天爷收他,我们负责执行。”   目光回到云蒂香肩上睡得酣熟的雪子,怀疑的道:“雪积得这么厚,又随时再下雪,雪子仍可嗅到残留雪层下的气味吗?”   云蒂的目光移离荒原舞,向符太嫣然一笑,道:“雪子很有本领呵!可嗅到厚雪埋着的嫩草,远至数里外的气味,仍瞒不过它。”   众人哗然,难以置信。   龙鹰乃过来人,道:“天下间无奇不有,我们办不到的事,雪子却习以为常,不如此便没法在高地雪原世世代代的繁衍。”   稍顿续道:“今午原舞做了个小试验,使雪子在小弟坐过处嗅得气味,它轻而易举的在大风雪下找得我到哪里去了。”   宇文朔担心的道:“山区幅员广阔,纵横数百里,若选错方向,恐怕失之交臂。”龙鹰的话显然未能说服他。   即使雪子有比犬儿更灵锐的嗅觉,要在地形复杂的山区,搜索精擅隐藏的鸟妖,无异大海捞针。   侯夫人的不见影踪,敲响警号,有可能选远路好和鸟妖在山区会合,那时他们是否到边城驿来,又或在山区隐伏一段时日,尚为未知之数。   所以一旦错失,可能永远失去杀鸟妖的机会。   宇文朔并非白担心。   荒原舞道:“大家须对老天爷有信心。”   符太忽然打量龙鹰,若有所思。   龙鹰看看自己,蔚道:“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忽然发觉小弟魁梧英伟,心生羡慕?”   云蒂“噗哧”娇笑,如鲜花盛放,荒原舞也忍不住对她行注目礼。   其他人发觉符太的异样。   符太骂道:“去你的魁梧英伟,耗子掉落天秤。他奶奶的!我是忽然灵机一触,感到你欠缺了某一重要装备,极可能令你即使寻上鸟妖,仍功亏一篑。你这混蛋,不识好人心。”   宇文朔拍腿道:“对!”   龙鹰抓头道:“究竟是什么娘的装备,为何我偏想不到?”   荒原舞猜道:“是强弓劲箭,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围坐大堂中央的大圆桌,地位身份较次者,就站在坐者身后,气氛高涨热烈。   吐谷浑的探子遍布边城驿的外缘区及附近山头,任何疑人接近,没可能避过他们的耳目。   宇文朔含笑道:“猜错!”   云蒂撒娇的向符太的“丑神医”道:“揭谜底呵!”   此时人人察觉云蒂既是英姿讽爽的坚强女战士,也可以是迷死人不赔命、千桥百媚的女郎,一人两面的强烈对比下,令她更具引人入胜的魅力。   符太道:“范当家欠的是一件受得起风的宽大外袍。”   龙鹰两目上翻,挨往椅背,拍额道:“对!对!我为何没想到。”   最有资格提醒龙鹰的,正是符太,他曾跳崖凌空追击穿上鸟衣的鸟妖,功败垂成,印象深刻。“神龙政变”时,又目击龙鹰学鸟妖般飞渡广场。   宇文朔只看过龙鹰在头顶上空飞越,没目睹鸟妖飞出崖缘,因而比符太迟一步想起。   龙鹰心里涌起莫名的异感。   如鸟妖重施故技,他将有本钱如影随形,继续追杀。   现时山区内处处积厚雪,借得一点力,尽管从千仞高山之巅跳下来,只要不是撞在尖石上,龙鹰敢肯定不用再死一次。那时狂风就是龙鹰的环境,他自问在这方面绝不逊于鸟妖。   更关键的是,鸟妖若已到达附近山区,其藏身等待侯夫人与之会合的地点,已呼之欲出,必为山岭之上,对着广阔的空间,下方为起伏较缓的低地,亦是鸟妖最佳的逃亡位置,几为万无一失。   他奶奶的!   追杀鸟妖的行动,终现一线曙光。 第十二章 搜索行动   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到真正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三人一狸,离开南驿门,面对着从那个方向瞧去,仍是物与物间没有明显分界的冰雪世界,际此风高月黑、寒风阵阵的时候,稍有偏差,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虽说有“天网不漏”为后盾,仍怕造化弄人,根本是一场误会。   伏在云蒂肩上的雪子毫无动静,似好梦方酣,又或懒得不愿张开一双小眼睛。云蒂则是有郎万事足,能依傍着荒原舞,到哪里都是胜地乐土。   龙鹰朝荒原舞瞧去,问道:“我们该以何处作搜索的起点?”   荒原舞朝东面的山区望过去,黑压压一片的,还有不住被大风刮起的雪粉,确令人茫无头绪。   荒原舞苦笑道:“这句话,该由我问你才对。”   龙鹰道:“很奇怪!刚才走出大饭堂,我仍心中踏实,若有绝对的把握,可是现今立在这里,竟变得一片空白,无主孤魂似的,因此想到,或许老天爷在这个紧张关头,是要由你来拿主意。”   夜风从右后方刮来,吹得三人袍服飘扬,“猎猎”作响。   荒原舞闻言,露出深思之色,沉吟好一阵子后,忽有所得,道:“鸟妖曾来过吗?”   龙鹰断然道:“肯定来过,侯夫人也随他到过边城驿。逃亡的大忌是找人生路不熟的地方,太多不测的因素哩!今趟鸟妖被逼舍凉州,取边城驿,正因边城驿是鸟妖和侯夫人均熟悉的旧地,一句话大家可晓得会合的地点。”   荒原舞道:“由于练鹰的关系,鸟妖极可能是天下最熟悉山川地理的人,到过的地方,一切了如指掌,鹰爷对此有何联想?”   云蒂依偎着他,秀眸闪闪生辉,显然爱听荒原舞说话的声调节奏、表情神态。她令龙鹰想起初遇美修娜芙的情景,他无从抗拒,一向拒绝与女性有长久关系的荒原舞,似乎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龙鹰因乃妹花秀美的关系,比其他人了解荒原舞,晓得少时令他们兄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战争,影响着他们日后的成长,使他们感到人生的无常,充满悲情,过去是沉痛的回忆,对未来不抱希望。花秀美寄情歌舞,荒原舞则到处流浪。后来默啜挟恩逼他们为其效力,更添他们灰黯的想法。   荒原舞在边城驿遇上尼婆罗美女高手云蒂,是天作之合,一见钟情,谁都拒绝不了,妙若天成,非人力能抗衡。   龙鹰欣然道:“我可以有何联想?全靠老兄你哩!”   云蒂“噗哧”娇笑,道:“范当家很聪明。”   荒原舞失声道:“什么都没想到,还说他聪明?”   云蒂笑脸如花的道:“范当家聪明在晓得你胸有成竹,故懒得动脑筋。聪明的人,是懂躲懒的人呵!”   龙鹰笑道:“有道理。小弟该有何联想?”   荒原舞道:“你的联想,该是鸟妖在这方面的本领,可与领我们来的魔种并驾齐驱。”   给荒原舞一言惊醒梦中人,龙鹰大喜道:“对!”   计算时间,鸟妖起步的地方,比他们近,又早了一天半天,魔奔怎样快,鸟妖顶多落后一至天半,大有可能是更短的时间。   他们上一个晚上入黑后抵达边城驿外缘山区,休息了大半晚,清晨入驿,现在是另一晚的三更时分,鸟妖几肯定已抵此处。以鸟妖的谨慎狡猾,会来至最接近边城驿的安全地点,眺望观察,当发觉暗哨处处,心生疑惑下,躲入山区,再以他们不晓得的方式,通知侯夫人来会合,然后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荒原舞的意思是,鸟妖会如魔种般,选取同一的眺望点,就是边城驿东南方山区内那隐蔽的溪流。   此事可即时证实,只要到那里去,让雪子嗅嗅,立告清楚分明。   早上风雪起时,他们有个想法,是可延误鸟妖到边城驿的行程,不是说鸟妖怕风雪,而是他的灵鹰受不住,不过,如当时鸟妖已抵附近不大远的山区,自可将鹰儿留下在能避开风雪如岩洞的处所,独自一人来探看情况。   龙鹰道:“我们去!”   雪子动了。   白光一闪,从云蒂香肩窜下来,鱼儿回到水里般在积雪上走动,下一刻无影无踪,该是钻入雪里去。   龙鹰和荒原舞欣喜欲狂,知寻对了搜寻鸟妖的起点,忙奔上雪坡,来到早上远眺边城驿的位置。   雪子踪影杳然,找它肯定比找鸟妖困难。   荒原舞和龙鹰你眼望我眼时,云蒂低吆道:“随人家来。”   美女展开脚法,一溜轻烟的深入山区,过溪流,朝东疾走。   如龙鹰所想,若鸟妖从河套朝边城驿逃来,在附近留下鹰儿,便该是离这里不大远的山区。   遇林过林,逢山过山,抵着西北吹来时强时弱、有时风势全消的阵阵寒风,急赶小半个时辰后,两人随云蒂攀上一座较周遭低缓的山高上近倍的山岭。   难道鸟妖藏身山上?   近山巅处当有适合鸟妖跳崖逃生的哨壁悬崖。   前方的云蒂倏地止步,两人落到她身旁,原来到了一处可俯瞰边城驿的高崖之上。   在这个距离,边城驿像一堆挤到一块儿的小盒子,散发迷蒙的红光。   雪子重新现形,围着云蒂的脚团团转。   到此刻两人尚未明白云蒂和雪子如何联系,对她们刮目相看。   龙鹰和荒原舞脚不由主的移到崖边,俯察广阔的空间。   荒原舞道:“鸟妖竟这般知机,早跳崖溜掉?”   龙鹰肯定的道:“绝不可能,一路寻来,我均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若有鸟衣振动的异响,瞒不过我。”   别头一瞥,续道:“这山头也没有可躲避风雪的地方,不适合留下鹰儿。”   荒原舞问云蒂道:“雪子有何表示?”   雪子回到美人儿香肩去,云蒂苦恼的道:“雪子嗅到这里有最强烈的妖味,那家伙该停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然后跳崖去了,令雪子无法继续。”   荒原舞苦思道:“鸟妖到这高崖来有何目的?”   两人大惑不解时,云蒂嚷道:“我想到哩!”   两人喜出望外的瞧着她,心内同时升起异样的感觉。“天网不漏”的成败,大可能系于她身上。   云蒂又急又快、珠落玉盘的道:“这座山是鸟妖和侯夫人约好的地方。”   两人明白了。   这是最可能出现在情侣间的情况,如曾把臂共游某一令他们深刻难忘的胜景,例如他们现时所处高出周遭群山之上,景观最佳的高崖,不论过了多少年月,提起时肯定仍然印象深刻,不用多说废话,大家晓得指哪一处。   龙鹰心中一动,朝积雪的山壁举步,以掌击碎封着崖壁的冰雪,现出崖壁的真面目。   荒原舞看得精神大振,喜道:“寻妖图现形哩!”   雪落图现,壁上被人以利器刻出简陋的图形,标示某一位置,还列有“干、坎、艮、震”等方位,配上数字。   荒原舞道:“这鬼画符般的东西,你读得懂吗?”   龙鹰道:“千万勿白费精神,依鸟妖的奸狡成性,照表面的符号去读,肯定中计。不论鸟妖现时躲于何处,肯定离此不远,这幅位置方位图,说的只可能是以这座山为主座标附近某处,可大大缩窄我们须搜索的范围。”   荒原舞精神一振,道:“我们只寻东北方有广阔空间的高崖,可进一步收窄搜索网。”   云蒂指着崖外风声呼呼的空旷处道:“不用那么麻烦呵!我们带雪子到下面去,它自会领我们寻得鸟妖。”   两人听得哑然失笑。对!雪子既直接嗅过鸟妖的气味,鸟妖还可逃到哪里去呢?云蒂道:“人家还有个提议呵!”   龙鹰讶道:“什么提议?”   荒原舞笑道:“她想范当家飞一次给她看。”   龙鹰探头下望,倒抽一口凉气道:“这样无端端的跳下去,有找死的感觉。”云蒂道:“我不是要你表演飞翔的本领呵!而是要范当家化身为当时的鸟妖,他会怎么跳呢?”   龙鹰和荒原舞同时动容,云蒂想法的细腻,是他们没想过的。   对!只有设身处地,方有可能掌握鸟妖的去向,如到山下四处盲目的去搜寻,可能天亮后仍没有头绪。大白天对鸟妖绝对有利,放出猎鹰,他们势无所遁形,除非肯放弃追踪他,找个洞穴或雪林躲起来。   荒原舞道:“风从西北方刮来,即是从右前方吹至,若就这么跳下去,张衣飞翔,有可能给吹回来撞在崖壁下,所以鸟妖此跳绝不简单。”   龙鹰移往高崖靠南的一端,道:“肯定是从这里弹离崖缘,风吹来时,可乘风绕过这座山的南麓,望东飞翔,那时飞得愈远,愈拉近他安置猎鹰的位置。”   荒原舞精神大振,道:“对!鸟妖像我们般,都是自东而来。”   云蒂一把拉着荒原舞的手,道:“我们和雪子先下山,到东面等待范爷飞下来,在地面上追赶范爷。”   龙鹰从深沉的坐息天然醒觉,长身而起,在这个高度,特别感觉到风势的强劲,寒气逼人。   鸟妖跳崖前立在这个位置的一刻,心情和自己很不相同。他嗅到了危险。   平情而论,鸟妖确小心得过了份。依道理,没人可猜到他逃到边城驿来,而在昨天早上大风雪来临时,他将猎鹰安置好后,冒风雪到山区边缘位置遥窥驿内动静,即使发觉吐谷浑人大幅加强防御力,亦不该因而吃惊,因吐谷浑属他一方的人,且他大有可能在吐谷浑人加强对外围区域的监视前,抵达观察的位置。   事实是他到驿外而不入,还掉头到这处留下暗记,着侯夫人去与他会合,大有继续逃窜、远走高飞的意味。   难道他竟晓得自己能追到这里来?若然如此,鸟妖将处于最高戒备下,也令他们的追杀大添难度。   他奶奶的!   下一刻他射离高崖,投进茫茫的黑夜去。他并没有全力施展弹射,而是模拟鸟妖从靠山的另一边全速奔来,冲崖而出的投崖距离。   龙鹰大字形的张开,外袍鼓胀,将一阵从右前方刮过来的强风,捕个正着。可肯定鸟妖也是觑准风势风向,做此腾跃。   他失去重量了!   龙鹰以四肢撑开羊皮外袍,将自己变成人造风筝,调校倾斜度,由前冲改为往左方弯过去,耳鼓充盈外袍震荡和狂风呼啸的声音,以一泻千里的惊人速度,倏忽间绕过高山的南麓,并将高山抛在后方,距离在数息间拉远至逾百丈。   旋又改左弯为朝右下方滑翔,刺激痛快至极。   下方黑压压一片,积雪山丘白浪般起伏着,树林和泥石从高空瞧下去,更难以区分。   他又从右弯改为左旋,因如此才能捕捉到风的能量,合乎天地之理。   他可以飞多远?   怕飞不了多远。   问题在他起步的高崖,作为飞翔的跃点,不算太高,离平地不过百来丈。而每次乘风滑翔,都降低了十多丈,故愈飞愈低,但这亦是发生在鸟妖身上的情况。龙鹰最后的落点,与鸟妖的误差该不超过二至三里,风势相若也。   能在边城驿遇上云蒂,是荒原舞的福份,也是他们的运数。没有她,现时能否这样镁着鸟妖的尾巴追赶,惟老天爷清楚。   云蒂和雪子的加入搜妖,代表鸟妖气数已尽,尼婆罗美女想出由雪子嗅猎鹰的气味,凭此追踪鸟妖,妙想天开却证明是实际可行。唯一不明白的,是像鸟妖般精擅潜踪匿迹的老江湖,虽因穿的是“鸟衣”,故未能换掉衣服以去除沾上的鹰味,一路逃来又因有鹰伴随,沾上的鹰味有增无减,可是刚才在他们起步的眺望点,他有充裕的时间,忍一会儿的风寒,将鸟衣和其他衣、帽、鞋、袜等脱下来在溪流里洗涤个干干净净,就那么穿回湿的衣物,再运功蒸干,令身上再无残余的气味,又收敛毛孔,以息体气外泄,那雪子的鼻再灵敏多倍,仍没法追到留下暗记的高崖处。   鸟妖为何不这么办?   顶多花他小半个时辰。   他感应到荒原舞和云蒂,在下方追着自己在空中的影迹,全速奔赶,特别在穿野过林的当儿,树挂雪积徐徐洒下的异响,清晰可闻,没被风声盖过。   诸般想法涌上心头,隐隐里,他有个模糊的意念,却没法具体成形,变为脑海内的思想,纯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在此刻,在前面左下方离他七、八里的地面,有反光之物,凝神瞧去,原来是个小湖泊。   龙鹰心中一动,身体往左倾侧,迎着长风,改向朝小湖飞去。   愈接近地面,要将他扯下去的力道愈大,此时风的作用,倾向将他刮往地面去,因此降落前的飞行,风险极大,稍有失误,将撞个头破血流,或插进积雪里去。双掌下按。   掌心生出撞力,击在地面,激起两大蓬雪粉,反撞力令龙鹰升高近三丈,飞袍从张开收缩回来,还其寻常外袍的样儿。   接着龙鹰借风力,凌空连续三个翻腾,最后落在小湖西岸处,扬起大片雪粉。 第十三章 临门一杖   小湖位处雪林内的一片旷地,与世无争,如非从高空看下来,又不是像沙漠般须寻找水源救命,以龙鹰的神通,大有可能忽略过去。   他嗅到鸟妖的鹰味了,微仅可闻,却肯定实在,那亦是他在高崖处曾嗅过的气味。在起步的眺望点处,所有气味均被雪的气味掩盖,只有雪子方嗅得到积雪层内的气味。   从气味的变化,可大致推算鸟妖抵高原的时间。   当他抵达边城驿的外围山区,远眺边城驿,正是风雪连天的时候,但已接近尾声。因此当他逸往留下暗记的高崖所在的山岭时,抵达前风雪已停下来,故在崖上留下瞒不过龙鹰的气味。但因西北风不住狂吹,残留的气味,会在一般高手嗅觉能力的范围之外。人同此心,鸟妖绝不认为有人能追踪到高崖去。   鸟妖唯一顾忌的,是龙鹰这个魔门邪帝,“道心种魔大法”秘不可测,谁都没法摸清楚龙鹰底子,只能从其往绩加以推断,已是惊心动魄。如鸟妖认为龙鹰正紧跟后方,那他,谨慎得过了份的所有作为,便是合情合理。想不通的是为何他逃到位于高原之上,远离中土的偏远区域,仍一副惟恐给龙鹰追上的模样?   若然鸟妖确抱着这般的心态,一俟与侯夫人会合,当立即再次逃亡,故此杀鸟妖的唯一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了永不回头。   龙鹰朝四周眺望。   荒原舞和云蒂联袂而至,来到他左边。   雪子从美女香肩窜落雪地,绕着小湖嗅闻,不时钻入堆积盈三、四尺的厚雪内去。   龙鹰从容道:“鸟妖在湖水里清洗了气味,我们再难凭雪子将他找出来。”荒原舞色变道:“怎么办?”   龙鹰道:“全赖云蒂着我从高崖飞下来,又寻得这个小湖,让我们晓得走在正确的路线上,站在这里,如牵着连系鸟妖的无形丝线,生出异感。”   荒原舞道:“他在哪个方向?”   龙鹰道:“先说我的感觉。这个令鸟妖抹掉痕迹的小湖,在黑夜的雪地并不显眼,要到飞至近处,方可从林木间因其反映辨认出来,少点眼力也看不到。当时我的心中便想到,若能证实鸟妖以小湖为落点,就那么在湖水里脱衣清洗后,才离湖登岸,起码证实了一件事。”   云蒂道:“范爷猜准了,雪子只嗅到湖东北岸边仍有少许残余的气味,其他地方没发现,证实了鸟妖非是穿林而来,而是准确的落入小湖内去。留气味的地方,是他登岸的位置。”   荒原舞点头道:“他在那位置运功蒸褪水气。”   又问龙鹰道:“证实了什么?”   劳而无功的雪子,回到云蒂香肩处。   龙鹰道:“鸟妖从高崖跃下,飞到这里来,为的是如有人追在他后方,可用此法撇掉追踪者,这般的大阵仗,鸟妖心里假想的追踪者无疑是小弟。鸟妖飞得愈远,愈接近与侯夫人的会合点,撇掉小弟的可能性愈大。”   荒原舞大喜道:“明白了!你是指鸟妖一直朝会合点所在处飞翔,途上遇上这个小湖,顺道洗个彻底的澡。”   龙鹰指着东北方约十多里外、重重叠叠的一列山峦,道:“那是最佳藏身处,山势复杂多变,植被处处,又偏离边城驿的山区,危崖众多,所以即使晓得他在那里,想寻得他仍不容易。”   云蒂担心的道:“怎办好呢?雪子再嗅不到他的气味。呵!云蒂想到哩!”两人瞪大眼睛瞧着她,猜不到她可以想到的,且认为她不可能在眼前的情况下,有解决的办法。   云蒂现出回忆的神情,道:“我第一次听到‘鸟妖’的名字,心便在想,此人既被人称之为‘妖’,该是能通鸟语的灵异人,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见不应看见的东西,感觉到别人没丝毫感觉的事物。现再证诸鸟妖诸般令人不解的奇异行为,更确定他是有异感的人。”   龙鹰和荒原舞你眼望我眼,均晓得对方心里所想,云蒂是旁观者清,不像他们身陷局内,对例如“鸟妖”两字,习以为常至没有任何特别意义,只是一个能惹起内心仇恨的称谓,不像云蒂般有其他联想。   虽然仍未清楚云蒂的分析将引领他们走往哪个方向,但确有启发性。   云蒂道:“正因他是灵异人,令他嗅到危险,就像雪子能嗅到雪层里多重的气味。故鸟妖虽见不到你们赶在他前头,先上一天抵达边城驿,但总感危险伴随左右,难以释然。而当他抵达边城驿外雪子嗅到他气味的位置时,你们就在驿内,也是双方最接近的位置,危险的异感最强烈的一刻,骇得他不敢停留,不但打消入驿的念头,还立即赶到刚才山上的悬崖处,留下暗记,然后飞出悬崖,以中断可供追蹑的所有痕迹,又落入这个只能在空中看到的林内小湖,洗掉衣服沾染的气味。种种作为,都指出他感觉到你们锲而不舍的,紧追在他身后。”   荒原舞深深望着云蒂,目现奇芒,点头道:“对!理该是这样子。他绝猜不到我们能未卜先知的,赶在他前头抵边城驿,截其去路,只是感觉到危险,却误以为没法撇掉我们,被我们从河套追到这里来,因而杯弓蛇影,做足工夫,想尽办法的撇掉我们。”   龙鹰生出异样的感觉。   荒原舞此时看云蒂的目光,是他从未在荒原舞眼内见过的,糅集着感激、欣赏,至乎爱慕的深刻情绪。   大可能到这一刻,他才真的为这位对他一见倾心的尼婆罗美女真正的动心。   以荒原舞的人才武功、身份地位,什么美女没见过?剩是龟兹能歌善舞的美女,已是任他予取予携,可是从没有美女能令他这浪子留下在身边。   两人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邂逅道左,“天网不漏”等同“听天由命”,就在这个看老天爷为他安排了什么的奇异时刻,尼婆罗美女活色生香的出现眼前,肩负异兽,立即令云蒂与以前荒原舞遇上过的所有美女,均迥然有异。   达达之死,令荒原舞痛不欲生,没齿难忘,更加强了他对人生无常的看法。然而,就在复仇有望之际,他不但遇上云蒂,且凭她和雪子的助力,追到这个最接近鸟妖的小湖,不久前鸟妖还曾在湖水里顶着寒风沐浴,刻下云蒂又在似茫无出路的困局里,为他们打开一道朝成功迈步的门,荒原舞一直冰封着的感情,终为云蒂释出,微妙至极。   云蒂得荒原舞赞同,喜上眉梢,续道:“现在我们确紧蹑鸟妖身后,他的危机感势有增无减,故此他所有作为,藏身的位置、逃亡的路线,均针对此而设,遂变得有迹可寻。只要我们到达离他藏鹰处二至三里的位置,雪子可直接嗅到从猎鹰身上散发的气味。”   龙鹰、荒原舞齐声喝道:“对!”   他们非是没想过鸟妖因懂飞而变得有迹可寻,但因山太大了,可能性众多,又没把雪子的嗅觉计算在内,生出歧路亡羊的感叹。现在得云蒂巨细无遗道出鸟妖的心况,并提供可行之法,灵思立如暴雨后的山洪,冲奔而来。   荒原舞指着小湖对岸,雪子嗅到鸟妖最后一丝残余气味的位置,道:“那正是鸟妖取的方向。”   鸟妖匆匆离开眺望边城驿的山区,一直心情沉重、步步为营、战战兢兢,可是,当他洗清去掉附身的气味那一刻,如放下心头大石,而人在浴后怎都比浴前放松下来,因此在没有戒心下,其离湖的方向,半不自觉或半自觉地,走的正是他从空中掌握到,朝其藏鹰处的方向。   这个判断具决定的重要性。   尽管他们断定前方的高山,该为鸟妖和侯夫人的会合点,但山峦连绵百里,任何行差踏错,都是他们负担不起的。   荒原舞是福至心灵了。   他朝龙鹰打个招呼,领先出林。   天明前一个时辰,三人一兽,抵达目标山脉的边缘区域。   远看已是群山延绵列阵,气势宏大,抵近时更是高山仰止,十多个山峰撑天而起,高耸入云,异石层层叠叠,皑皑白雪,使人生出望山兴叹之感。   荒原舞狠狠道:“真懂拣地方。”   云蒂见两人尽朝高处观察,道:“愈高的地方,愈寒冷,不宜藏鹰。”   荒原舞一愕道:“这么简单的事,为何我偏没想过,心想的就是鸟妖躲往哪一座峰顶的断崖上。”   龙鹰大有同感,在云蒂面前,他们两人都像变蠢了,原因他们是明白的。有所求,必有所失,关心则心乱。他们千山万水追到这里,心之所切,不容有失下,反患得患失,于“天网不漏”最关键的时刻,忘掉“天网不漏”,更害怕鸟妖气数未尽,“天网不漏”不灵光,同属“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龙鹰深吸一口气,晋入魔种的状态,道:“最佳藏鹰地点,是山内深处能四面挡风的谷地,猎鹰可自由飞翔,随意觅食,又不虞着寒。”   云蒂道:“鸟妖有灵鹰护主,生变时才往上逃去,怎都胜过在高崖上捱冷。”荒原舞头痛的道:“怎样方可避过猎鹰的锐目?”   龙鹰灵台一片清明、晶莹剔透,道:“鹰儿爱栖息崖壁高处,在现时处处铺雪的情况下,想不触落一丝雪粉,根本不可能,只是踏足雪上,已可惊动它们。咦!”别头向云蒂道:“雪子没嗅到气味吗?”   云蒂探手温柔地抚摸雪子的头背,轻摇螓首。   龙鹰道:“随我来!”   二人随他掠上山坡,前方坡下大片树林,挡着去路。龙鹰毫不犹豫进入雪林,三人过处,雪粉如雨地从触碰的树干、树枝洒下来,踏处现出陷下雪去的足印。走了近一刻钟,正要出林。   龙鹰忽然止步,张手阻止他们前进,俯身从地上拾起断枝,道:“终找到鸟妖由此入山的真凭实据,这是鸟妖撞断的。至于足迹,由于风大,早被刮掉。”   荒原舞不解道:“当然是好消息,我们可循此寻到鸟妖。但这不是早在我们意料之中吗?为何特别提出来。”   龙鹰道:“鸟妖该像我们般,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云蒂娇声坜坜的道:“范当家是什么意思?”   荒原舞也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   龙鹰解释道:“若鸟妖从这个方向走出来,便该留下雪子可嗅到的气味,那时他尚未洗澡。”   荒原舞道:“合理!”   龙鹰接下去道:“像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巨岭,如能找到入路,必循原路退出来,可省去开路的工夫。鸟妖的情况较特别,可以从高处飞下来,但若要返山内,不走原路是蠢蛋。刚才一路走来,发觉断枝处处,可见鸟妖是凭护身真气在林内硬闯出一条路来,遇林木密处立即改向,我们循的是他的路线,故比他走得轻松很多。”   龙鹰说的,是无可争拗的事实,两人点头认同。   龙鹰哑然笑道:“先让我重组鸟妖过去一天的情况,勿以为我在浪费宝贵的光阴,知己知彼,致胜之诀也,对付鸟妖,欲速则不达,我今晚一直心神恍惚,正因想不通鸟妖的行为。幸好得云蒂启发,否则能否控球过半场,到现在只差临门一杖,未知之事也。”   云蒂朝荒原舞瞧去。   荒原舞潇洒微笑道:“范当家指的是中土流行的一种在马背上打的球赛,击球入门,便为胜利。”   龙鹰移到林缘,朝往上的坡麓仔细审察,道:“昨天早上,大风雪来临前,天气还很热,那时鸟妖应在这列山峦的东南方,与他的猎鹰全速赶往边城驿,当时他该认为已成功摆脱我们。忽然间,风雪来了,鸟妖遂以他的独家手段,着鹰儿们飞到这里来避难,自己则继续赶路,直抵我们和他不谋而合的眺望点,并准备在那里清除衣服沾染的气味,然后入驿,弄清楚状况,再去将鹰儿领回来。又或许压根儿不入驿,就在那里静候他的女人。”   荒原舞瞥云蒂一眼,道:“与他是否通灵无关吗?”   龙鹰以过来人的身份道:“灵应是非常模糊的感觉,很易被现实的情况淹没埋葬,容易忘记。像鸟妖立即掉头避瘟神般逃离,跑上附近大山,留下暗记,跳崖离开,须更大和更实在的剌激才会这么干。他奶奶的,鸟妖见到宇文朔了。”   荒原舞愕然道:“我的娘!竟见到了宇文朔!”   龙鹰叹道:“这才真的是‘天网不漏’。”   又道:“如果没有云蒂,没有雪子,我们绝寻不到这里来。又如果没宇文朔骇走鸟妖,他早将气味除掉。太少着我装备妥当,云美人着我跳崖,所有事情,均由你的街头卖唱触发,凡此种种,注定了鸟妖气数已尽。这个必杀鸟妖的信念,非常重要,决定了我们眼前该采取的手段。”   荒原舞道:“如你猜测正确,鸟妖可能到此刻仍未能寻回他的猎鹰。”   云蒂含笑俏立一旁,静心聆听两人对话,秀眸闪亮。   龙鹰道:“我原先最忧虑的,是鸟妖在这里有布置,兼熟悉形势,遇事时可迅速逃走,他只要比我们快上一刻片时,可飞个无影无踪,令我们错失良机,还赔上一切。这个失败的阴影,挥之不去,影响了我的心境,致发挥不出平常一半的感应,但在此刻,我完全回复过来。”   荒原舞有点明白了,道:“你该还有话说。对吗?”   龙鹰道:“我晓得原舞目下最想的,是手刃鸟妖,可是如果我们一起入山,乃非常不智的事,就像刚才经过雪林般,令积雪大片大片的脱落,可是若我使出压箱底的魔奔,定可循着鸟妖走过的入山之路,以最迅快的速度赶上他,到他发觉,为时已晚。希望你谅解。”   荒原舞终于明白龙鹰因何在这个时候,仍来个长篇大论,正是要他明白,一切均由老天爷的妙手巧作安排,每个人都是马球赛的参与者,造就出龙鹰最后决胜的临门一杖。   洒然道:“去吧!预祝你一杖入洞。” 第十四章 飞下高原   龙鹰比任何人,更想成全荒原舞手刃鸟妖以祭达达在天之灵的心头大愿,可是他是主帅,不可感情用事。当年荒原舞领他到天山找天山族人说话,遇上达达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鸟妖最令人切齿痛恨的,是没有给达达战士式的死亡,而是死前当众的凌辱和耻恨。   可是,龙鹰必须作出明智的选择。   鸟妖或许是塞内外最擅长逃亡的人,即使助丹罗度对付大周和吐蕃的联合劲旅时,仍是行踪飘忽,令他们连他的影子也摸不着,无从应付。鸟妖本身精于潜踪匿迹之道,不在话下,且拥有最有本领的高空探子,当他独自行事时,根本无隙可寻,也因而无懈可击。天山族人本身亦为优秀的探子,遇上他给一物治一物,惨栽在他的手上。   鸟妖之所以被称为“妖”,自有其因由。   即使晓得他要到边城驿来,但从眺望点追到这里来,其中的曲折,可领受到鸟妖在摆脱跟踪的本领上的能人之所不能。   两次重创鸟妖,均为趁他与狼军一起行动的特殊情况,而当他一意躲潜之际,直至今夜此刻,他们仍未试过可截他一个正着。   现在鸟妖正是单独行动,施尽浑身解数,务要远离险境。只要死不去,鸟妖便赢了,且得到令龙鹰万劫不复的胜利。   龙鹰在看到鸟妖于高崖壁上留下鬼画符般的图形暗记时,一直以为是着侯夫人在附近某处会合,可是想通鸟妖是因见到宇文朔,骇得继续逃亡,立知想法错误。暗记只是告诉侯夫人,他要逃往哪里去。   对龙鹰,鸟妖心存可令他发抖的恐惧,只要有龙鹰出现在附近的蛛丝马迹,立即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何况亲眼目睹宇文朔出驿搜索他的行踪。   今次他到这里来,是要领回鹰儿们,风势稍敛,立即从最高的山峰起飞,名副其实的远飏千里,直赴心里理想的躲藏处。   鸟妖冒风强飞,非是不可能,养精蓄锐的强壮猎鹰,亦有本事捱出狂风区去,可是有一关键性的因素,左右着鸟妖的决定,就是现时刮的乃西北风,逆风而飞是不可能的,而鸟妖最不情愿的,是给狂风刮得被逼朝东南方飞翔,重返中土北疆,回到龙鹰势力最强大的地域内。   若风势敛收,又或方向改变,如多上东北或西南吹来的风,他均可凭飞技朝西面或北面飞去,只要下一个落点是另一座山峰,说不定可这般飞飞停停的,飞下高原,远逸至阳关以西的辽阔天地。   要在这么一个深山大岭,寻找不知到了哪里去的鸟妖,惟神通广大的魔种办得到,至少有成功之望。   十多下呼息的工夫,龙鹰深进山内。   狂风呼啸,当风刮进忽然收窄的峡谷,受挤压下化为股股旋动的气流暗涌,呼啸声转为刺耳的尖嘶,崖壁附生的盘根老树拼命的摇晃,雪粉蓬起,随风四散,如踏足厉鬼作祟的凶域。   经过一个长峡后,道心不住退藏的龙鹰,魔种出而主事,一丝不误的循着鸟妖的老路,跃上阻路的一列峭壁,攀爬往上,迅如猿猴。   对魔奔,龙鹰在各方面渐趋成熟,之所以可熟能生巧,全赖道心在屡经历练下不住精进,“至阴无极”在不自觉下茁长强大,虽远未至修成正果,能与魔种的“至阳无极”分庭抗礼,然后达至“道魔浑一”的至境,但已能在至阳里稳占中央一点真阴的关键地位。此一征象在寻路往攻狼寨之旅,首次显现,令他可保持灵台一点清明,不像以往般陷进无意识的状态。   现时的情况,若如骑上魔种、雪儿般的神骥,放开缰索,任魔种奔驰,魔种是脱了缰的雪儿,载着主子横过干旱的沙漠,带龙鹰远离险境。今次不同处,在于非逃跑而是追敌。   尤为特别者,是此趟的魔奔,他成功嵌入魔种神通广大的灵应里,不过仍是旁观的身份,不可以有自己的思觉,就像虽稳坐马背上,还要蒙着双目,塞上耳朵,纯凭身体的微妙感觉,掌握雪儿的动向。   一念横生,将令他“醒”过来,重新执着缰索,再不到魔种作主。   下一刻他跃上壁顶,来到往左右扩展、高低起伏的丘峦之顶,四周群峰环伺。   龙鹰没迟疑的往左疾奔,刹那间攀上速度的极限,迅如电闪,长达半里波浪般起伏的丘顶丘坡,眨几眼的光景尽于脚下,龙鹰冲离最后一个丘顶,朝对面壁立而起的一座山射去,就在离对壁尚有二十多丈的距离,一阵风从左方吹来,龙鹰张开羊皮袍,同时朝右倾斜,乘着风一个急转弯,弯离崖壁,往右方飞去,飞闯山区内另一陌生的区域。   魔种走的再非鸟妖寻猎鹰经过的旧路,显然因感应到鸟妖的位置,不须花时间走冤枉路,以最短最快的路线,在鸟妖远遁前追上他。   剩看魔种领他的肉身不住朝山区的西北边走,不住往上攀,可猜到鸟妖亦循此方向攀上山岭那一面的高峰,好时机一到,立即飞离。   风向确出现变化,再非独沽一味的西北风,而是多了从东北刮来但较弱小的气流,两个方向吹来的风相激下,产生气旋,对飞翔固是挑战,然而若懂利用,可择向而飞,于鸟妖有百利无一害。   龙鹰此时连忧虑也不可以,抛开得失成败,守一于中,让魔种纵情发挥。接着开始可能是最后一段往上攀的旅程。   上方就是山区内北面最高的峰顶。   尚差七、八丈方抵峰顶,振翼声在头顶的上空传来。   龙鹰整个人惊醒过来,心知糟糕。   三声鹰鸣,随风扩散。   就在此刻,龙鹰感应到鸟妖,感觉到他发自内心恐惧的波动,并清楚鸟妖登峰的时间,只比他早上少许。   龙鹰再无选择,翻上峰顶。   山峰高出山区内群峰之上,一枝独秀的俯视远近。   两头猎鹰在峰顶上百多丈高处盘旋,不住鸣叫,似在提醒它们的主子须立即逃亡。   龙鹰看到的,是鸟妖跃出峰缘的背影,离他不到十丈。   龙鹰喜出望外,箭步冲前。   弹射。   鸟妖今次死定了。   龙鹰之所以有十足凌空赶上、痛下杀着的信心,是因鸟妖慌不择向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就是逆风而跃。   他们所处的山峦,连绵百里,来到位处山脉西北端的第一高峰,早将边城驿远远抛在左后方。   以边城驿位于高原边缘处计算,此峰该已离开高原,位于低地和高原之间,如从这处朝西北飞,肯定比边城驿北面下高原通往阳关外的山路,更为便捷。   此亦是鸟妖选择这座高峰的原因,令他可迅速逃离险境,振翼飞往西域去,那时再来个催发魔功,狂奔千里,深入大漠,龙鹰除非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何寻他?鸟妖的难题,是此时刮的以西北风为主,且风势强猛,逆风飞行的结果,是给风送回来。   只要他张开鸟衣,此将为唯一的情况。   相反龙鹰施展的是弹射,风势顺逆对他影响轻微,运足十成魔气予他致命一击后,仍可张开羊皮外袍,追着从高空掉下去的鸟妖,给他收尸。   刹那间,龙鹰追至离鸟妖不到六丈的空中,离开山峰。   鸟妖投往茫茫夜空,竟没张开鸟衣,龙鹰大感不妥时,鸟妖使个身法,俯冲而下,一泻千里。   龙鹰在他上方射过,失诸交臂。   下一刻,他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在风向的把握上,他欠缺了鸟妖的经验。   鸟妖在他下方展开鸟衣,倏地往上升起七、八丈,然后往北弯过去,在空中循着合乎天地自然之理的轨迹,滑翔而去,轻如飘羽,似不用花半点力气。   龙鹰还要逆风再朝上冲出五、六丈,去势方止,给鸟妖大幅扯远距离,且处于低近百多丈的高度。   他奶奶的,鸟妖压根儿不是逆风,是顺风。   当西北风吹至此处,给横亘南北如屏如障的高山挡着,反撞回去,风向生出变化,既有反方向逆回的气流,又产生气旋气涡,横流狂飙,暴虐一如三门峡内的神门水道,一旦陷身其中,任龙鹰魔功盖世,仍不得不乖乖遵守大自然不能改移的物理法则,与鸟妖比拼飞翔的技巧。   鸟妖是飞翔的老手,到达适当的位置,藉着一股山壁反弹的暴流,乘风而去,又借势弯往正北方,沿着分隔大漠和高原层层往下、波浪般起伏、有聚有散的山脉组群,名副其实的御气而行,疾飞而去,不住拉远与龙鹰的距离。   龙鹰深切体会到起飞的重要性,然悔之已晚,慌不择向的非是鸟妖,而是自己。   幸好以其邪帝魔种之能,虽是只飞过两次的新丁,却至少等同鸟妖飞二十次的累积经验。与鸟妖相比,或许若如拿凡刀对上万仞雨的“井中月”,却非没有一拼之力。   收摄心神,龙鹰连续三个翻腾,到遇上另一股反弹往西北的气流,大字般张开,魔气贯满羊皮袍,飞袍鼓荡下,猛然斜倾,似帆之捕风,狂猛无俦的风力,立将他冲得远离山峰,如断线的风筝。   龙鹰一缩一伸,魔种的能量盈逸四肢,就借飞袍后摆鼓震之力,与风力互相作用,调校俯冲的方向,“飕”的一声,斜弯而下,耳际生风里,狂追变成个小黑点的鸟妖。   比之鸟妖以前的鸟衣,现时鸟妖用的显然经过改良,更像背生翅膀,衣底该有特别装置,如风筝的撑架,令鸟衣吃风的能力大增,飞得更快更速,调校更易。   论装备,龙鹰临时急就章的羊皮外袍,瞠乎其后。   但简陋有简陋原始的好处,当此飞袍是穿在最擅利用环境的魔门邪帝身上,一般气劲,尽管顶级高手的先天真气,于此情况实用武无地,可是,魔种式的能量,却迥然有异,能大派用场,否则此刻龙鹰便该弃飞认输,然后赶返西京,着李隆基所有有关人等,立即逃亡。   龙鹰调整飞行形态,两手挟袍合掌放于前方,飞袍后摆则撑得有那么阔便那么宽,顿成尖锥状的三角形。更精采的是两脚非是伸得笔直,而是屈曲,一伸一缩,飞袍下摆如鼓风机般,送出魔气,急缓随心,化为动力,迅如鹰翔鱼落。   以这样的速度,仍要一盏热茶的工夫,鸟妖方在眼下开始扩大。   鸟妖别过头来看他。   就在此刻,悠长的一夜终成过去,曙光初现,天色转明,晨光映照里,瞥一眼后目光移返前方。   龙鹰清楚看到他的神情,脸上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颇有全不把衔尾追来的龙鹰,放于眼内的自信。   龙鹰是明白的。   在地面,追上就是追上,余下是动手、不动手的选择。   在广阔的高空,完全另一回事,剩是鸟妖往下俯冲,随时可拉阔距离,龙鹰却没法留住势子,变成过犹不及,飞过了头,自己帮忙远离对方。除往下去外,可藉风改向,而他若想改向续追,须看风势做人,难度颇大,遑论掉头去追。故空中追逐,绝对有利逃的一方,追者反被牵着鼻子走。   此一想法仍在脑袋转动的当儿,果然鸟妖双翼伸展,又朝左倾斜,鸟衣鼓震声中,竟然往左升上去,拐个大弯,乘着东北刮来的长风,迅疾无伦的往西飞。   鸟妖的两头猎鹰,自离开峰顶后,不离不弃的在高上数十丈的空中,伴主飞翔,一派早习以为常的姿态。   此时风势减弱,层云压空,但依然长风阵阵,比早前猛烈的风势,更适合飞翔。   龙鹰凭其感应,知现时所处高度,比高峰的起步点,低了至少六百至七百丈,可是鸟瞰下方飞快往后倒退,前仆后继、此落彼起的崇山峻岭,离下面最耸拔的山峰尚有三百至四百丈的遥阔距离,从而测知正不住朝青海高原下的大漠从南至北的斜飞而下。   愈接近地面,给往下扯的力道愈大,若不是飞出高原的边缘区,早须着地,此时则仍大有回旋的空间,让他们做长时间的凌空追逐。   寒风袭体下,保持体温是吃力的任务,内功底子差一点的,肯定给冻僵。以龙鹰之能,不时须行气活血,方可避冻灾。   鸟妖却似没这方面的问题,其穿着当有抗冷的奇效。   双方距离、高度倏地扩阔四至五倍后,龙鹰方迎接到一股较强的风,一般的飞翔手段再不可行,必须出奇制胜,方有可能再一次赶近飘忽若神的空中鸟妖。   他首先作出判断,鸟妖最后的目标方向,肯定是高原北面下、阳关以西的大漠西域。   鸟妖比任何人都清楚,追到天之涯、海之角,龙鹰也锲而不舍,在现今每飞愈下的形势里,只要降落点是在高原下的某一地点,又比龙鹰远上十多二十里,一旦他以独门心法催发体内潜力,龙鹰将只余在后方吃尘的份儿,还可凭诸般奇技,摆脱龙鹰。   而龙鹰自己知自己事,实不可能永无休止的追下去。   计算距离,北面已可隐见山岭尽处,越过后就是高原北面的平野荒漠地带,时间无多,此时鸟妖乘风升高,正是为最后的飞降做准备,朝西飞,乃诱龙鹰追错方向之计。   从高峰飞到这里,基本上是逆风而行,动力来自朝高原下俯冲,再以侧旋侧飞捕捉从西北或东北吹来的狂风,或两风互激下产生的气旋,对飞技的要求极为严苛,稍有错失,可给吹回头。   龙鹰狂喝一声,飞袍卷裹身体,登时失去飘浮的凭恃,头下脚上的朝下方的峰峦直插下去。   忽然天地蒙茫。   雪粉又填满天地。 第十五章 疏而不漏   万物波动。   际此成败系乎一线,龙鹰的“长远之计”危如累卵的一刻,他的魔种被险恶的形势推上“激发态”,破天荒第一次,掌握着置身广阔空间上下八方复杂无伦的能量波动。   每一个风向、风与风间的互动、鸟妖本身和周围的能量状态,无一不以波动的形式,巨细无遗的展现在他道心的版图上。   虽然,感应只能持续眨几眼的光景,已足让他寻得解局破局之法。   以往的感应,直至飞到这里来的前一刻,他的感应是单向的,只能覆盖某一目标范围,特别在地面上,更被囿困于平面的局限性上。如此时般,对整个广阔至似无穷尽、立体的庞大空域,是前所未有的动人经验,显示出魔种无限的潜力,也惟有如此,方能于此特殊的情况下,知彼知己。   急插十多丈后,龙鹰四肢箕张,飞袍鼓胀,拂拂作响,同时提气轻身,刚好迎上一股从下方狂冲而来的特强烈风。   他像没重量的轻羽般,给刮得朝上空直抛百多丈,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看到鸟妖一如所料般,在左下方二十丈低处,离他约五十丈的位置,往正北方弯过去。   风雪漫空里,鸟妖朝上瞧来。   龙鹰感觉到他心内代表疑惑和惊惶的波动,并不强烈,但已是心神失守。   愈接近地面,愈给往下扯,愈难驭气乘风,故此谁争得更高的位置,有飞得更远的资格。   鸟妖的慌张,是有原因的。   其对风势的掌握,撇开敌对的立场,确令人叹为观止。   以鸟妖的高度论,离下方山脉最高的峰顶,不过十多丈的距离,起伏的山丘岭谷,像水底的礁石,激起狂流暗涌,使飞行不稳定。从峡谷倒卷上冲,又或撞峰而回流的风雪,会令采向变得困难。可是,鸟妖藉着以两手操控的“鸟翼”,不住做出精微的调整,又利用整体破风乘风的微妙角度,在能保持方向的同时,又能不住增速,龙鹰尚在他右上方七十丈许高处力争平衡飘浮着的当儿,鸟妖已成功朝北疾飞,超越龙鹰近百丈。   龙鹰将得失成败全排出脑海之外,紧守道心,魔种虽从“激发态”冷却下来,令他思感收窄,仍能处于平常“覆盖式”的巅峰之状,一丝不误地掌握鸟妖的速度、去向、变化。   龙鹰调校因风而变得无重的飘浮,身体瞄准鸟妖,却非他现时的位置,而是他未来的位置。   倏地除套着手的两袖外,飞袍朝上方掀起,没有被吹得狂飘乱摆,因贯满魔气,接着“蓬”的一声重新罩下,覆盖背腿,背腿间的空气以惊人的高速给硬挤出去,成为往后冲的气飙,结结实实、重重撞在刮来的一阵烈风上,化为强大的动能。   龙鹰喷射而前,朝下俯冲。   刹那间,与鸟妖的距离缩短一半,若依现况继续下去,龙鹰抵达鸟妖相同高度的一刻,将与飞来的鸟妖碰个正着。   凌空弹射。   鸟妖大吃一惊,先展翅下冲,然后朝右旋开,接着两翼朝后急拨,速度遽增,令龙鹰争取在空中来个埋身搏斗机会的行动,劳而无功。   幸而他早猜到鸟妖绝不肯乖乖就范,趁鸟妖错开不足三十丈远的位置,一拳击出,蓄满的魔气脱拳而去,激得雪粉飞溅,如有实质的破空追往右下方的鸟妖。拳劲的厉啸声盖过了风雪的声音。   鸟妖双翼往下疾拍,蓦然提升近丈。   凌厉无匹的隔空拳,击在空处。   龙鹰此时晶莹剔透,心无碍,不容任何情绪影响其行动,就那么来个大空翻,收止冲剌之势,迅速伸展飞袍,于下降两丈后得回浮游的平衡,藉下坠之势获取动力,拐个大弯,续往鸟妖追去。   鸟妖又将他之间的距离拉至三百多丈,不住拍翼,以保持高度。   龙鹰心中大定,距离虽拉远,但他却能维持着与鸟妖大致相若的高度。   他们现时的势子,是往地面逐渐下降,乃天地之理,谁都没法改变。   鸟妖能藉下拍维持高度,后拨增速,但他终不是鸟儿,人为的努力,只在短暂的时间内起作用,且在空中施力,下下真劲,损耗极大,非可行之法。   不论鸟妖飞到哪里去,双方的降落点相差不远,鸟妖将逃不出他的指隙。   “蓬!”   羊皮飞袍再一次拂动,积蓄足够的能量后,龙鹰进行第二次凌空弹射。   鸟妖有前车之鉴,剩听声已知后方发生何事,今次不是升高,而是朝下俯冲。他的反应落入龙鹰眼里,然大惑难解,鸟妖岂非自陷绝境,大幅缩短降落的时间。提早着地,等于提早向龙鹰献上小命。   龙鹰冲破重重雨雪,调校角度,朝鸟妖疾飞俯扑,距离迅速减至五十至六十丈。下一刻,鸟妖与龙鹰一先一后,在两座山峰间穿过。   从雪雨茫茫、风雪张狂的高空,来到群峰环绕、风势相对温和的山区,仿如从虚无重返人间。   鸟妖拍翼了,改下降之势为往上升,大有飞鸟振翅、逸离山区之势。   龙鹰去势已尽,施出压箱底的本领,双手舒展急振,带得飞袍上下晃动,发出蓬蓬动能,使他如鸟妖般重拾升势。   一妖一人,咬着尾巴的飞离山区。   龙鹰一阵力竭,差些儿没法提气轻身,刚才的损耗太厉害了,比之鸟妖,他要多花十倍以上的劲气。   逆风阻力大,份外耗力。   倏忽间,他继鸟妖后抵达所能升往的最高点,又开始滑翔而下。就在此刻,高原和低地的分界线,山区尽处出现在十多里外的前方,他们终于飞下高原。   鸟妖能活着的时刻,屈指可数。   龙鹰再竭余力,来个凌空弹射,先朝上升起三、四丈,再往下滑行,山岭在身下潮水般倒退,眨眼间两人飞出山区,雨雪茫茫下,大地扩展。   鸟妖离龙鹰不到四十丈,还不住地接近。   鸟妖撮唇尖啸。   龙鹰晓得糟糕,却无力应付即将发生的事。   一来先是振臂、连施弹射,到这刻仍未回复过来,更关键的,乃现时离地面约五十丈,一旦下落,将直坠地面,再回不到天上去。即使保留这个高度,能耽在空中滑翔多十里,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后上方破风声急响。   他不用眼去看,已知两头猎鹰在鸟妖的指令下,向他突袭,给两把锋利的鹰嘴各啄一记,攻击的是耳朵、颈项,人体脆弱的部位,兼之此时气虚血弱,护体无力,魔门邪帝仍禁受不起。   幸好,着地后仍可穷追,以平常的状态,有可能跑得比在上面飞的鸟妖还快,现在当然不成。但鸟妖可好他多少?比谁回气更快,龙鹰肯定自己胜鸟妖十倍。   百般无奈下,龙鹰改平飞为往下俯冲。   鸟妖尖啸再起。   两头猎鹰放过龙鹰,往鸟妖飞去。   龙鹰心呼不妙,但已来不及阻止,亦无法影响即将发生的事。   脑袋一片空白。   猎鹰扑附鸟妖左右两肩的位置,四只鹰爪探出,分别抓着鸟妖两边翼肩,大力拍动四翅。   初时一人两鸟,似凝定空中,然后鸟妖给鹰爪扯得仰起上身,缓慢稳定的斜升而上,从五十丈的空中,升往七十多丈的上方。   “砰”的一声,龙鹰掉在地上,呆瞪着鸟妖在两鹰助力下,再攀高至八十多丈的高空,方开始平飞远去,飞出近三里的距离,逐渐滑落,在龙鹰眼里,不住的缩小。   现在即使没有猎鹰的助飞,凭鸟妖的高度、速度和飞技,其降落点肯定在三十里外,如加上猎鹰的因素,更是无从估计。   今次的追杀,是彻底的完蛋,什么都完了。   风雪迷离里,鸟妖变成个模糊、若隐若现的小点,离他超过三十里,去势仍有余未尽。   就在这个神魂不附、坠往绝望谷底的当儿,龙鹰感应到鸟妖飞赴方向更远处的一股强烈波动。   龙鹰大喝一声,从地上弹起来。   体能回复了小半,足够他继续努力。   龙鹰迈开脚步,朝鸟妖在视野内消失前,最后的位置赶过去。   龙鹰难以置信的瞧着前方。   随着他的接近,雪花纷飞里的幢幢人影,化为博真、虎义、容杰等一众鹰旅成员,四百多人,或坐或站,个个姿态特别,就像经历极度刺激后的完全放松,打横排开在一片雪林的前方,喘着气。   人人满身白雪,如非呼出一团团的水气,乍看还以为是堆成的众多雪人,有人仍提着弩弓,本瞧着离他们二十多步远染红了雪地、倒在血泊内一人二鹰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来。   没人发出声音,呆若木鸡。   龙鹰敢肯定他们莫不头脑一片空白,到此刻仍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脑筋难正常运作,即使看到自己,却没法掌握其中的因果关系,及所代表的意义。   事实上龙鹰亦头皮发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之如何离奇荒诞,已成眼前不能改移的现实,是真真正正的发生了。   鸟妖和他的两头猎鹰,给二百多把弩弓从天上射下来。   龙鹰放缓脚步,在不忍卒睹的惨状前五、六步处,先是双膝着地,接着往后坐在腿上,像他们般喘息,叹道:“我的老天爷!你们怎会在这里?”   另一边,位处前列,蹲在雪原的博真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至膝盖,好半晌方明白龙鹰在说什么,仍有点害怕见到的只是幻象,再用神瞪他,然后道:“我的娘!是你将他赶得飞到这里来吗?”   龙鹰像他们般,进入只他们才能明白的状态,情况像一个在赌场连续赌了不知多少昼夜的赌徒,本以为输得不但干干净净,还欠下周身赌债,忽然发觉一铺把所输的全赢回来,一时间整个人给颠倒了。   容杰道:“幸好虎义眼利,看到飞来的是鸟妖,取出荒月弓射杀一鹰,累得鸟妖从三十多丈的高处急坠近十丈,再由众兄弟百弩齐发,将他们射下来。唉!怎可能的!”   君怀朴摇晃着头道:“你奶奶的,我们淋了整个时辰的雪,又藏身林内,鹰眼没法将我们从雪林分辨开去,笔直的将鸟妖送到我们眼前喂箭,天下间竟有此奇逢奇遇。”   桑槐悠闲自若的长身而起,绕过伏尸雪原的人和鹰,边行边从怀里掏出卷烟,点燃,深吸一口后,在龙鹰旁蹲下去,吞云吐雾,顺手递给龙鹰,道:“九天哩,没抽过半口,没那个心情嘛!”   龙鹰接过,狠抽几口,又送回桑槐两指间。后者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龙鹰生出人生若梦的不真实感觉,梦呓般道:“是从高原上追着鸟妖飞下来的。”   管轶夫拍腿道:“那我们就是走错了路,却是错有错着。你奶奶的!”   众人终于起哄,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似在这一刻,方稍弄清楚情况,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事。   权石左田详述道:“我们昼夜不停的赶往凉州,果然在第三天的早上,发现鹰踪,人人欢喜如狂,全力追截,岂知仍给他逃脱。之后再摸不到他的踪影。”   丁伏民续下去道:“大伙儿商量后,知鸟妖晓得密函落入我们手上,且被太少读通,再不会到凉州去。那时真不知该怎办,只能找鸟妖最可能逃往的方向追,谁也晓得,如给他走脱,什么都完了。”   桑槐道:“我们就猜他不敢留在中土,人可以躲起来,鹰却要在空中飞,鸟妖唯一生路,是逃往大漠去。”   又呻吟一声,道:“过去的几天,不是人该过的日子,不停的急赶,望能赶在鸟妖的前头,但大家心知肚明,没可能比鸟妖快,心情虽惆怅低落,只能闷在肚子里,苦不堪言。”   虎义道:“我们最怕你们追错地方,到了凉州去,责任落在我们身上。出阳关后遇上大雪,我们太累哩,再走不动,惟有在雪林躲起来,避不了雪也可凭树木挡少许风。”   博真双目射出回忆的神情,心满意足的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之时,忽然见到老虎弯弓搭箭,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有敌来犯,岂知见到的,竟是身穿翼衣的鸟妖,给两头畜牲从空中提着飞过来,当时的感觉,无从述说,永世难忘。”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   他感觉的强烈度,绝不在他们之下,是以为失去了一切后,忽然从这个清醒的噩梦醒过来,一切如旧。   君怀朴问道:“你们又如何?怎会到高原上去的?”   龙鹰待要答他,忽有所觉,仰首观天。   众人被他引得朝上看。   风平息了,雪花仍是无休止的徐徐下降,漫空白茫,再无他物。   下一刻,猎鹰高空现形,盘旋一匝后,箭矢般朝鸟妖倒毙处直扑而下,到离主子不到半丈的上方,双翼狂拍,刮起大蓬的雪粉,发出尖锐的悲鸣。   包括龙鹰在内,个个只有呆瞪的份儿,心里恻然。   倏地猎鹰朝博真飞去,鹰嘴照脸啄去。它选博真为主子报仇,或许因他的大块头,被它认为是最强壮的敌人。   博真看也不看一拳击出,正中鹰喙。   猎鹰羽毛飞脱,骨碎肉裂的应拳抛跌,伏尸其主之旁,来不及发出死前悲鸣。   草原静寂,惟只雪洒下来的沙沙微响。   博真收回拳头,苦涩的道:“勿怪我,要怪就怪跟错主子,老子给你一个干脆俐落,让你陪主子和伙伴一起上路。安息吧!”   众人失去了说话的心情。   龙鹰别头后望。   一道人影,从雨雪深处走出来。 第十六章 诸业尽故   仿如只会在大雪出没的幽灵,侯夫人的“无弥”从白茫茫的深处走出来,步伐缓慢却稳定,没一丝的犹豫,朝鸟妖和猎鹰伏尸处走过来。   随她的现身,天地给锁固在某一奇异的气氛里,梦魇般的不真实,再没一件事合乎平常。   时间停顿下来,四百多人,没人发出声音,个个呆若木鸡,洒下的大雪,将他们变成分布两边的雪人。   一边只得龙鹰和桑槐,后方是逐渐接近的侯夫人。   龙鹰更不明白侯夫人如何寻到这里来,但因鸟妖的死亡,一切再不重要。大雪将大地上的人与物净化,包括鸟妖和猎鹰在内,不住为他们添上一重又一重的雪白殓布,盖上雪粉,连突出来的箭也笼上白雪,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侯夫人穿着连斗篷的宽大蓝色外袍,美丽的玉容没半点血色,没半分表情,正是这个神态,其异乎寻常的平静,令人感到她身似寒木,心如死灰。   她的心碎了。   侯夫人像瞧不到龙鹰和桑槐般,越过障碍物的直抵伏在雪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浑体插箭的鸟妖之旁,失去了力量的倏地跌坐雪地上,翻开斗篷,如云的秀发垂在两肩,看着鸟妖,双目射出不可名状的哀伤,瞬又回归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呢喃道:“从离开大食那一天,乐美晓得这样的一天终会来临。人从暗黑里走出来,最终回到暗黑里。即命非命,寂静解脱,诸业尽故,诸苦亦尽。”   她以止水不波般的平静语调,有条不紊、一字一句,把半独白、半悼辞的一番话,安置在白雪茫茫里,尽管双方仍是敌对的立场,仍莫不为她哀莫大于心死的安静宁和摄住,没法生出敌意,也没人感到不耐烦。   侯夫人似晓得被须髯掩盖了大部分面容的龙鹰为谁,别头朝他深深注视,轻柔的道:“乐美和无瑕妹均没想过他忽然动手杀人,本意只是把你们牵制在那里,其他七个天山族的猎手,也非他下的手,但确是因他而死,给鹰儿寻得影踪。他害人,你们杀他,乐美没半分怨慰,光明世从来如此。”   龙鹰呆看着她,说不出半句话。   比对起在山南驿遇上时的她,分别多么强烈,令人难以相信,眼前心成碎粉的女子,就是当年风情万种、眉挑目逗的艳姝。世事无常,怎想到有今时此刻。   侯夫人目光移往上方的漫空雪降,眼神却该是凝定某一遥处,现出不忍记起、追思往昔的神情,语调却是奇异的笃定,缓缓道:“光明暗黑,一念之间。明暗之主何其狠心,安排了乐美为唯一可阻止他的人,结果乐美离明投暗,背叛了本教。”又再瞧着俯伏着、变成一个雪堆的鸟妖,双目射出或可解释为喜悦,与眼前现状格格不入的神色,道:“但你恪守承诺,对乐美的爱从来没减退过,对其他诱惑一概视而不见,拒而不受。”   雨雪纷飞的天地,被她娓娓道来的自白感染,带领众人回到没法挽回、遥远的、逝去了的岁月里,似熟悉,又陌生。   从背叛师门的那刻开始,侯夫人愈陷愈深,难以自拔,无法离开,也不愿离开。鸟妖死了,她宛如从一个永远不能觉醒的梦醒过来,回顾梦里的恶地和乐土,哀乐其中。   侯夫人转往龙鹰瞧去,淡然自若的道:“无瑕妹终寻上了我,着我将五采石归还本教,他也答应了,我晓得他是为了我。就在那一天,我们看着你从驿门外的风雪走进来,风雪下得比现在更剧烈。”   鸟妖、侯夫人和无瑕,竟然是这个关系,侯夫人不说出来,他这辈子猜不着。此时的侯夫人,大彻大悟,看破一切,看通所有人事,绝不当龙鹰是另一个人。当然!也因龙鹰忘掉改变眼神,他那双魔眼最易辨认。   为何侯夫人不断述说有关无瑕的事,难道她清楚自己和无瑕的暧昧情况?又像没什么道理。   山南驿之遇,到他们从田上渊手上夺回五采石,有好几年的光景,若要交还,早交还了,大可能是田上渊不肯交出,又或鸟妖根本不敢向田上渊提出要求。   不过,已是无关痛痒。   从此事可看出,无瑕是重情义的人,就像她在三门峡出手助他度过难关。   侯夫人陷进特殊的情绪中,幽幽的道:“形势危急,是乐美央无瑕妹出手,在不管城对付你。她回来后,只说任务失败,其他事不肯透露半句。最后,给乐美逼得紧了,才说,你是她命中注定的对手。龙鹰呵!无瑕对你心动哩!好好的善待她。”   说到最后一句,鲜血从她唇角泻下来,扑附鸟妖的尸身。   飞下来,不过两刻多钟。   走上去,花了他们三天时间。带着两人三鹰的遗骸,是拖慢他们的主因。侯夫人的殉情,令他们有一了百了的感受,不愿想及有关她和鸟妖的任何事。得报血仇的滋味,可以是这样子的。   荒原舞、符太和宇文朔,没他们的经历,完全另一个境况。   符太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态,在他心里,没什么事是魔门邪帝办不到的。   正患得患失的宇文朔喜出望外,深深感受到“真命天子”的威力,体会着天命所在的无有遗漏。   荒原舞看到鸟妖尸身,激动落泪,当场割下鸟妖头颅,并请吐谷浑人以他们的秘法保存防腐,一旦弄妥,立即上路到天山去,与天山族人以之祭祀被鸟妖杀害的兄弟。   在龙鹰的提议下,人和鹰的遗骸立即火化。   钦没及手下在劫难逃,授首在吐谷浑人和宇文朔、符太两人的联手之下,全军覆没,也使龙鹰有和横空牧野谈判吐谷浑人未来命运的本钱。   雪停两天后,又开始洒下来,只是绵絮般的飘雪,令边城驿充盈遥远雪乡的情调。它确远离中土,被高山大岭重重分隔,旅人欲到中土,须往南行,绕道青海湖下高原。   天气转佳,滞留的商旅,目的地是吐蕃或中土者,趁机上路。   在龙鹰的建议下,竹见住向钦没在羊角坳的余党发出警告,指出钦没和花鲁命丧他们手上,若三天之内不撤离高原,杀之无赦。讯息由符太、宇文朔和三大暴发户博真、虎义、管轶夫,伴竹见住到羊角坳去,同行的尚有百多个吐谷浑战士,向他们展示实力。   符太等当场打伤了他们中十多个最出色的高手,以收震慑之效。结果翌日羊角坳的贼党一哄而散,走得一个不留。   不论杀鸟妖、诛钦没,均为龙鹰与田上渊龙争虎斗的延续。   默啜败返大漠,鸟妖难以再起波澜,其死亡对田上渊实质上影响不大,但对田上渊心理的影响却是无从估量,要看田上渊对这位亲如手足的师兄弟感情有多深。   即使大奸大恶如田上渊般的人,亦有其情之所系,此乃人性,如鸟妖虽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处如泯灭人性的狂魔,偏是这样的人,对侯夫人始终如一。   鸟妖答应归还五采石,不是口上说说,若然如此,便是自寻烦恼,因绝骗不过枕边人,问题该出在田上渊处。不过,看侯夫人仍愿意为北帮训练信鸽,可见田上渊非是断然拒绝,或许已设下归还期限,以遂侯夫人心愿。   俱往矣!   五采石早物归原主,鸟妖身首分离,余体与侯夫人和爱鹰化作飞灰。杀鸟妖前,龙鹰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到他给百箭贯体而亡,又不胜欷献。两人的死亡,将令其练鹰秘技成为绝响。   可是,钦没之死,对田上渊却肯定打击严重,使田上渊失去西域和高原最重要的生意伙伴,财路中断。北面已被郭元振将其时日尚浅的势力连根拔起,西面又因钦没的败亡给彻底清剿,只是边城驿变为敌对力量,田上渊想重整这条走私盐的路线,已举步维艰。何况即使在全无阻碍的情况,没数年时间,休想取得成果。   南下之路,则有竹花帮和江舟隆两座大山,令北帮如被困在中央的猛兽,在这样的形势下,洛阳确不容有失。   然而彼退我进下,以台勒虚云的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必藉黄河帮之名,大举南下,到洛阳抢地盘。   田上渊失去洛阳,势力进一步萎缩,退入关内,那时北帮将变成个地方帮会,没法兴风作浪。   田上渊岂肯坐视?   假设没有大江联此一因素,形势确大利龙鹰。然而,黄河帮再非以前的黄河帮,是台勒虚云的黄河帮,龙鹰本身又与大江联的主要领袖如无瑕、高奇湛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从来没清楚分明过,想想已令龙鹰头痛。   无瑕爱上龙鹰,该为不争之实,他曾亲自体验,证明无瑕没法真的下手杀他龙鹰。   不过,重心再不在那里,而在于她是否也对“范轻舟”动心。   谁都不懂算这笔糊涂帐。   龙鹰坐在内堡大堂一角,看着十多个吐谷浑的年轻女子,为今夜举行的饯别宴忙个不休。   荒原舞明天起行,下高原往天山去。   他们则留下来,等待横空牧野的消息。   眼前的吐谷浑女郎青春活泼,体型健美,令寒冷的冬天充满春天的气息,且一贯塞外女子的风格,看男人的目光大胆直接,毫不隐藏心内的好恶,压根儿不怕给龙鹰调戏,且摆出无任欢迎的诱人姿态。   可是龙鹰再非初离荒谷小屋时的小子,历经沧桑迁变,没有以前在众香之国历奇探险的情怀。   到这里来,是因刚偕荒原舞拜见大妃。   德善大妃年约四十岁,雍容优雅,是值得尊敬的长者。见她后,大妃请荒原舞留下说话,后者则着龙鹰在这里候他。   正想掏出《实录》,再续前缘之际,荒原舞来到他身旁坐下,道:“云蒂随我到天山去!”   龙鹰讶道:“大妃方面没问题吗?”   荒原舞道:“是大妃提出的,或许见云蒂对我难舍难离,早点放人。”   又道:“在安全上没问题,除那驾车的高手外,还有一对夫妇高手保护她,他们乃戒日王朝响当当的人物。三人外,尚有十多个天竺好手,加上戒日王朝与吐蕃关系良好,吐蕃人亦要提供方便。”   龙鹰随口问道:“你老哥又如何?”   荒原舞露出复杂的神情,沉吟片晌,道:“我本不习惯说自己的事,可是那种震撼太大了,给你问起,颇有不吐不快的古怪感觉,可见老天爷或许要我告诉你。唉!‘天网不漏’确无有遗漏,没人可置身事外。对云蒂我非常感恩,没有她,我们势没有现在。”   龙鹰奇道:“发生了何事?”   荒原舞叙述道:“那晚我们瞧着你和鸟妖从北端的山峰飞往西北,剩瞧去势,你能追上鸟妖的机会实不乐观。”   龙鹰苦笑道:“事实也是如此,在竞飞上,我确输了,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方面的天才,在飞技上天下无双,我用尽魔种的老本,仍莫奈其何。”   荒原舞道:“我和云蒂追了好一阵子,到走不动,颓然而返,心情之劣,不知该向谁诉。”   龙鹰道:“失去对‘天网不漏’的信心吗?”   荒原舞道:“这就是人性。人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可以理解和明白的东西。剩看鸟妖变成像大鸢般的飞妖,你则只凭一件羊皮袍,无论以前对你有多大的信念,亦为之动摇。你奶奶的!胡思乱想时,更怕你掉下来跌个粉身碎骨。”   龙鹰哑然笑道:“从你这几句话,可想象你当时的心情多么不堪。”   荒原舞道:“我本想直追下去,虽知徒劳无功,总好过呆等。只是……唉!只是云蒂怎都要跟着我,试问怎忍心她因我受苦,只好陪她回去,安顿好她后,再循着路线尽尽力。”   龙鹰点头道:“换过是我,会做同样的事。在那样的情况下,怎可能睡觉?”荒原舞双目射出回忆的神情,徐徐道:“直至我送她到内堡寄居的小房门前的那一刻,我仍希望做一尾可漏出网外的鱼,自由自在游弋于无边际的汪洋。”   龙鹰大讶道:“你是否在自欺欺人,依我看,你们首次道左相逢,谁都抗拒不了对方。在搜索鸟妖的时候,你看云蒂的眼神,清楚明白是对她动了真情。”   荒原舞道:“你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人很容易习惯成自然,循着旧套路对人事做反应。对!我确爱和她在一起,云蒂的娇姿妙态,百看不厌,每一次都那么新鲜热辣,乃我从未尝过的滋味。不过,任何事仍可以变得平平无奇,自己知自己事,我怕辜负了她。”   龙鹰道:“你忘掉了若为天赐良缘,便是另一回事。”   又俯身过去笑道:“小弟乃过来人,敢保证你老哥不后悔。”   接着坐直身躯,道:“言归正传,在她的香闺门口,发生何事?”   荒原舞叹道:“她猜到我会离驿去追,硬将我扯到房里去,讲明不让我离她半步。接着的,不用我说下去吧!”   龙鹰笑道:“她是为你好,在那样劣无可劣的心情下,唯一可解救你的,就是像她那般千娇百媚的美女,自愿献身,与你共度良宵。多口问一句,她是否令你忘掉了一切,包括鸟妖和我的生死?”   荒原舞叹道:“确然如此!坦白说,对男女之事我早非新丁,且经验丰富,却从未试过那种到了另一天地的感觉,天塌下来也不愿管、不理会。”   稍一停顿,似犹豫该否说出来,然后接下去,道:“或许是投入,更贴切是一个彻底的大解脱,从过往迷惘和创伤解脱出来。我终于明白,为何舍妹与你相好后,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因她发现生命里尚有其他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活下去。”   龙鹰喜道:“这张网罩得好!”   此时符太、博真、丁伏民联袂而来,后面跟着个大汉。 第十七章 胜利果实   龙鹰和荒原舞瞧清楚点,同时起立欢迎。   龙鹰道:“怎可能是你?”   博真笑逐颜开的道:“我见到个小子在驿外探头探脑的,大喝一声,吓他一个双腿发软,原来竟然是林壮这个不知滚到哪里去的家伙。”   竟然是林壮。   林壮脸孔冷得红扑扑的,有点倦容,显然长途跋涉的赶来,满身拂不掉的雪痕,呼出一团团的白气,气色却非常不错,向龙鹰行军礼,神态尊敬。   龙鹰讶道:“林大将军竟然单刀赴会?”   博真趁机在他腰窝摸了把,弄得林壮浑身不自然,却无从躲避。前者嚷道:“连刀也没半把,该改为只身赴会。”   丁伏民笑道:“休要听大个子胡言乱语。”   在堂内忙着的吐谷浑女郎们,人人拿美眸朝众人瞧来,特别注意林壮,看出他是吐蕃人。   林壮不好意思的道:“我不是一个人来,而是有百多个亲随陪同,他们留在堡外,我解下佩刀方进来谒见……”   博真代他接下去道:“范爷。”   林壮明白过来,忙道:“范爷!嘿!”   荒原舞拍掌向众女以吐蕃语道:“诸位姑娘,我们有男人家的密事商量,请各位行个方便!”   众女齐声答应,笑着去了。   博真两眼放光的瞧着,叹道:“美好的日子又来哩!”   探手搂着林壮的肩膊,道:“吐蕃有没有青楼?”   林壮苦笑道:“你道是中土吗?”   博真失声道:“那土窖子怎都有几间吧!”   丁伏民与林壮合作惯了,最是相得,解围道:“勿和他胡扯!来!坐下再说。”   众人坐下。   林壮坐到龙鹰身旁,博真则被丁伏民拉着一起坐往对面去,符太坐一侧。博真仍不肯放过林壮,久别重逢,难怪他兴高采烈,一本正经的道:“我们正准备拉大队到成都花天酒地,过一轮醉生梦死的生活。打赢胜仗,袋里有金子,行乐及时也。”   又俯前道:“机会难逢,林大将军有兴趣参加我们的远征团吗?你奶奶的!成都只是起点,我们沿大江一直朝东杀过去,终点扬州。人一世,物一世,明白吗?哈!花了的钱才是你的,否则再多钱也没用。”   今次轮到龙鹰失声道:“远征团?多少人被你煽动了?”   博真得意洋洋的道:“煽动好!怂恿好!什么都好!这叫一呼百诺,反应热烈,人人欣然赴义。明白吗?”   此时二十多个兄弟闻风而来,远远听到博真的狂言,齐声哗叫附和,见位便坐,没位子的团团围着桌子,气氛炽热。   符太向龙鹰道:“有哪座青楼可同时容纳以百计兽性大发的色鬼?”   众人齐声大笑,欢乐满堂。   林壮叹道:“以前的日子回来哩!多么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然同人不同命,得个羡慕的份儿。”   各人纷纷献计,有教他装病,有教他诈作探听情况,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   龙鹰打出手势。   众人闭嘴静下来。   龙鹰微笑道:“说正经事哩!”   林壮压低声音道:“明早我领鹰爷去见大论。”   龙鹰讶道:“他竟然在附近?”   林壮道:“大论早收到从王昱处来的讯息,晓得你来见他,只没想过你这么快到。”   又苦涩的道:“大论和我均晓得你没到南诏去,只恨没法明言,更晓得突厥南侵,鹰爷必不坐视。”   接着环目一扫,道:“但却仍没想过,鹰爷可在这么短的时间重组劲旅。”   然后抓头疑惑的道:“你们现在不是开赴战场吗?为何老博口口声声说打胜了,要去花天酒地?”   众人正忍得辛苦,闻之爆起震堂狂笑,个个状如疯狂,不知情者此刻闯进来,肯定给骇得立即逃跑。   龙鹰心中温暖,与林壮的兄弟之情,始终如一,并分享着诸人爆发出来的胜利情绪。   对!   他们再一次胜利了,且赢得干脆俐落、漂漂亮亮。   博真喘息着道:“林壮你这个探子大头头怎么干的?默啜和他的十二万狼军,早给我们杀得弃甲曳戈,抱头鼠窜滚返阴山之北去。我们到这里来,是要找你一道享福。你真不长进,剩瞧你老老实实的可怜模样,便知你虽坐拥千万家财,竟没拿出半个子儿享用过。”   喧哗震天。   龙鹰探手抓着林壮肩头,道:“勿听他的,我们是为杀鸟妖而来,顺手干掉钦没,现在两人均已授首。”   林壮双目睁大,难以置信,惹得众人鼓掌喝采。   符太喝道:“大人说话,孩儿们勿吵吵嚷嚷的。”   此时陆续有兄弟到场,宇文朔也来了。   众人逐渐静下来。   林壮嗫嚅道:“真的吗?”   荒原舞代龙鹰答道:“千真万确!他们的首级仍在这里,可让你老兄过目。”   “砰!”   林壮双目转红,一掌拍在桌面上,激动地道:“老天爷开眼了!”   没人想过他的反应这么大,愣住了。   林壮向荒原舞道:“定要看鸟妖死不瞑目的样子。”   荒原舞道:“待会带你去!”   符太道:“你是否听漏钦没也给我们宰了。他算很不错,硬捱老子一记‘血手’,却躲不过我们御前首席剑士的快刀。”   博真故意道:“首席剑士不用剑而用刀,千万勿让皇帝小儿晓得,一怒下褫夺他剑士的头衔。”   林壮目光落往立在最后的宇文朔脸上,在场的惟他林壮不认识。   站在宇文朔身旁的君怀朴,为他们引见介绍。   龙鹰心中一动,道:“林壮若真想陪老博、老虎和老管三大暴发户,从巴蜀胡混到扬州的花街柳巷,不是全无办法。”   众人齐声抗议,当然不是因林壮,而是去胡混不限于三大暴发户,是全体人员。龙鹰在群众压力下,弃械投降,举手以息众怒,屈服道:“算小弟口不择言,颠倒事实,我是在试探水温,看你们被三大暴发户教坏变赤变黑的程度。你奶奶的!现在晓得哩!”   荒原舞提醒道:“这般的大伙儿几百人去鬼混,人人钱囊鼓胀的,不怕张扬,更予敌人可乘之机吗?”   桑槐怪笑道:“小哥放心!我们打算采取守统万时的轮更制,分批作业。”   众人再一次起哄,显示出一往无前的斗志、决心。   龙鹰心忖这就是胜利的果实,在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不但绝处逢生,且全体兄弟大难不死,未损一人,那种洪福齐天的感觉,只大家心里明白。现在完成了诛鸟妖的心头大愿后,放松下来,兄弟们拉大队去狂欢作乐,非为酒色,而是为忘掉一切,将残忍的战争抛在脑后。   林壮向龙鹰求教道:“这也可以有办法吗?鹰爷是否清楚下属现今的情况?”各人连忙喝采叫好,大感吾道不孤,多了林壮此同道中人。   林壮老脸一红,向各人道:“勿以为本人受召归队,不过想和大家叙旧吧!”他的话惹起哄堂笑声。   有人尖声道:“大家静静,看鹰爷怎么说,事关林大将军未来的幸福呵!”人人笑爆了嘴,不知多么开心。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默啜既饮恨而回,贵王再没什么好争的,而不战不和,始终不是办法,徒耗人力,不得不互枕重兵于疆界,你我睡难安寝。”   林壮道:“鹰爷乃敝主最敬畏的人,又感激,又害怕。知有你为李显出头,以莽布支守西疆,肯定战意全消。”   接着压低声音道:“敝主并不清楚大唐朝的政局,会以为鹰爷临危受命,重登中土主帅的位置。”   符太佩服的道:“刚才我还以为鹰爷随口说说,原来竟真的有办法。”   博真哂道:“他尚未说出来,你怎知他的办法行得通?”   符太从容道:“大个子的问题,是头脑太过简单。让老子来点化你,每逢看到鹰爷在卖关子,该晓得他又有歪主意。”   龙鹰哑然笑道:“太少真知我心,更乘机踩小弟一脚,敬谢不敏哩!”   转向林壮道:“唯一解开僵局之法,剩得和亲一招,假设来提亲的使臣,是你老哥,可打正旗号到中土招摇过市,老博等一众暴发户浩浩荡荡数百人,全体化身为你的随从,将成最完美的色鬼团。”   赞叹声此起彼继,莫不推崇之为绝世妙计。   林壮疑惑的道:“在敝国,比我适合做使臣的人选,少说有七、八个,怎可能选中我?这种事,大论提议也没用,甚至敝主亦作不了主,须由王族老一辈的人决定。”   人人屏息静气,看龙鹰有何解决的办法。   龙鹰悠然道:“关键处在乎我们的御前首席剑士,他是关中世族的领袖级人物,与我皇同为世家大族,有姻亲关系,绝对具管此事的资格,可随你们一起谒见贵王,详述你我两国微妙情况,由他坚持你老哥乃最佳使臣人选,其他人均欠你老哥和我们的深厚渊源,胜过其他人千言万语。”   接着向宇文朔道:“凭我们御前首席剑士随机应变的本领,这个说客的任务,肯定胜任有余。”   宇文朔若无其事的应道:“在下绝不让大将军失望。”   气氛更炽热了。   博真问道:“从这里到贵国都城,一来一回须多少天?”   哄闹喧天。   大部分人骂博真急色,兄弟之情不足。   虎义笑着道:“林大将军为己为人,将昼夜兼程赶路,不睡觉。”   龙鹰也笑得呛出眼泪,辛苦的道:“问老子吧!十天足够有余,老博不是十天的耐性也没有吧?”   林壮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老脸放光,道:“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全体鼓掌喊好,为他打气,闹得不可开交。   林壮道:“然而即使我被任命,但不带半个随从,似乎不合常理。”   桑槐开始卷烟,边卷边道:“当然可以带人去,不过只限我们远征团的吐蕃兄弟,对吗?”   林壮大吁一口气,不迭点头,骂自己道:“为何我变得像老博般蠢。”同时接着桑槐挤开人群递过来点燃了的烟,狠抽两口,方送到龙鹰手里去。   龙鹰抽一口后,递给荒原舞。   整个大堂倏地静下,齐瞧荒原舞。   荒原舞微一怔后,将卷烟举起至唇边,双目满盈感伤。   他一直坚持,待得报达达的血仇后,方会抽烟。   这一口烟,可否等同忘忧草,吸后告别没齿难忘的仇恨,缝合不可能埋口的伤痕?   荒原舞闭目,深吸一口,递往身旁的兄弟。   龙鹰打破奇异的气氛,向林壮道:“要你的手下在外面捱风吹,不是那么好,何不请他们进来,大家济济一堂,开开心心。”   博真道:“一百二十人,全是旧兄弟。”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吐蕃方远征团的兄弟,全给安排到林壮的旗下,惟横空牧野有权力办到。可见横空牧野并不看好吐蕃的政治环境,故为自己留后着。这批人,经由龙鹰等一手训练出来,战争经验丰富,人人可以一挡十,大大增强横空牧野的实力。   龙鹰喝道:“立即请兄弟们进来,饯别宴开始!” 第十八章 梦萦魂牵   是夜的饯别宴,大部分人都醉倒了,未倒下来的,继续闹下去,猜拳斗酒,又或三五知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怎么疲倦仍不愿睡觉。谈起昔日远征大漠,个个意兴飞扬,要闹个通宵达旦。   龙鹰饮醉食饱后,偕宇文朔和符太到南驿门外,找到几块石头坐下说话。   天地一片素白,雪早停下了,天气极佳,星宿嵌满夜空,层次丰富,每次抬头观星,都可看到不同的东西,有新的发现。   宇文朔首先道:“鹰爷太抬举小弟哩!我既不懂说吐蕃语,又对吐蕃人的习性一无所知,不明白吐蕃和我大唐间的恩恩怨怨,怕有负所托,没法令林大将军得偿所愿。”   龙鹰道:“吐蕃的王公大臣,多懂汉语,这个你可放心。”   接而笑道:“此任务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不过却没人比你老哥更能胜任,乃竹门对竹门的道理。同样的话,由你口中说出来,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宇文朔得龙鹰面授机宜,精神稍振,道:“我世家的身份,竟能在吐蕃王朝发挥作用,真的没想过呵!”   龙鹰解释道:“吐蕃正是由几个世家大族统治的地方,权力世袭,像以前权倾一时的钦陵、赞婆两兄弟,属噶尔家族。现时吐蕃朝的真正话事者,非是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而是他的祖母没庐氏,因她为家族内地位最高的人。明乎此,就晓得曾显赫一时,至今未衰的宇文世族,在吐蕃人心里的份量。”   又道:“老哥的任务是为吐蕃和中土缔结良缘,使之成为继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后另一盛事,肯定名留青史。”   宇文朔苦笑道:“当然是好事,问题在我这个所谓御前剑士,乃假传圣意,根本没有授权出使吐蕃,谈的还是如此关系重大的事。”   符太插言道:“这就是鹰爷惯用的手段,将死马当活马来医,害死人不赔命。”龙鹰道:“错!应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宇文朔叹道:“如果坐在西京的是武则天,会明白在下在干什么,但绝不是当今皇上,更怕尚未传入他的龙耳内,早被武三思、宗楚客或娘娘截着,最后他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龙鹰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大乐道:“我最爱听的就是大混蛋这句话。”   又模仿龙鹰的语调,道:“首先——”   龙鹰盯他一眼,哑然笑道:“太少真知我心。对!首先,是老哥你为何忽然到吐蕃做起媒人婆?显然逾越了御前剑士的职权范围。”   宇文朔道:“对!为何我无端端万水千山的登高原去?”   龙鹰道:“这招叫‘左瞒右骗’,对朝廷,你是奉郭大帅之令,趁击退狼军,我朝威势如日中天之时,到高原警告吐蕃,以解边疆两军对峙的僵局。亦是我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高一级的演绎,由郭大帅审时度势,伸张威德。当然!郭大帅会先一步知会李显,与告捷的奏书混在一起,天大的事,亦变为小事一件。”符太点头道:“这是借势。”   宇文朔醒悟道:“是否对吐蕃王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什么代表我大唐君主,前来修好诸如此类。可是,若然如此,我该有皇上的国书,否则谁相信我?”   龙鹰道:“你虽没有国书,却有钦没的头颅,最重要的是由横空牧野暗示你乃在小弟的授意下来和亲,而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大话连篇,事后不会有后果,因代表吐蕃来的是林壮,他沿着大江征歌逐色之时,我们的丑神医便在皇上身上做工夫。信也好!不信也好!现时的皇上,再非以前惟韦后之命是从的皇上,牵涉到他皇位安危的事,他不敢怠慢。”   又加重语调道:“此事关系重大,影响到中土和吐蕃未来的福祉,不容有失,这个险是怎都要冒的。”   宇文朔点头道:“我开始有点明白哩!见到吐蕃王时,加盐添醋的述说西京微妙的局势,故他们必须派出鹰爷信任的人,以免搞砸好事,而这个人选,非林壮莫属。”   龙鹰道:“差不多是这样子。”   宇文朔道:“今次我确是奉皇命出使到回纥去,得授龙符,不携国书,皆因此为秘密任务。”   龙鹰喜道:“如此我们的‘左瞒右骗’之计,更是完美无瑕,不露破绽。”   符太问道:“我又如何在李显身上下工夫?”   龙鹰哂道:“太医大人晓得的,如我般多,还用教你吗?”   又道:“武三思与宗楚客,此时该因郭大帅奏田上渊一本斗个不亦乐乎,韦后则左右为难,如此情况下,没人有兴趣理会吐蕃的事。太医大人趁机告诉皇上,吐蕃朝派使臣来修好,他将龙心大悦,愿对吐蕃朝有所回报,回报里,莫大于和亲。明白吗?”   宇文朔欣然道:“现在我开始相信‘左瞒右骗’之计,不论如何荒诞,仍属可行之计。‘左瞒右骗’,将变为皆大欢喜。明早我是否陪你一道去见横空牧野?”龙鹰道:“这个当然!”   宇文朔道:“一来一回,真的可在十天内完成?”   龙鹰道:“加多一倍便差不多,不用理会博真,我会着他们明天起程,先一步往成都去。有些事不可不防,这里的吐谷浑女郎,热情好客,对我们一方的人,全无戒心,若在这里多耽十天半月,闲着无聊,肯定出岔子。”   宇文朔同意道:“鹰爷想得周详。”   符太道:“岂非明天我也要返朔方去?”   龙鹰道:“太少在这个行动担当的角色,吃重处不在宇文兄之下,你到朔方领回小敏儿时,向郭大帅详细解释,凭他的智慧经验,可恰如其份的配合我们。大帅挟击退默啜之威,即使韦后或宗楚客,绝不敢樱其锋锐。”   宇文朔沉吟道:“田上渊会被大帅扳倒吗?”   符太提议道:“可否多加一项宗楚客和田上渊勾结钦没晨日的罪名?”   龙鹰道:“一来我们欠缺证据,二来那就是逼虎跳墙,于和亲一事有害无利,要说的话,由林壮和皇上及韦后说,他一句话,比我们说一百句更有力。”   符太伸个懒腰,道:“回关中后,包保好戏连场,真恨不得穿上鸟妖的怪衣,飞下高原。”   龙鹰提醒道:“记得写东西,向老子报告。”   符太失声道:“还要写!”   龙鹰警告道:“不但继续写,且须写得比前详尽,西京的斗争,将因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公然决裂,进入新的阶段。留意太平,现在的她,等于半个大江联的人,两方的结合,成政坛突起的异军,举足轻重。”   宇文朔眉头紧蹙的道:“最怕的是宗楚客和田上渊铤而走险,一举扫平所有反对势力。韦氏族人与武三思一向不和,很易被宗楚客煽动。说到底,宗楚客手操兵权。”   符太道:“你指的是‘神龙政变’后,另一场宫廷政变吗?你奶奶的!老子肯定为他们诛除的目标之一。”   龙鹰道:“闲事莫理,最重要护着小敏儿。你自己出入小心,着李隆基留神,如此可万无一失。”   李隆基身边高手如云,铁卫外还有龙鹰特别培育的商豫,可照顾小敏儿。   西京未来的情况,没人可以预料,总言之,不会风平浪静。   符太道:“你陪我回去吗?”   龙鹰道:“须看清楚情况,方可决定。返西京后,设法查清楚‘夺帅’参师禅藏在哪里,对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秘密部署,会有很大的启示。”   符太咕哝道:“肯定与李重俊那蠢小子有牵连,这方面交给我。高小子今时不同往日,该比以前更有办法。”   宇文朔眺望一片雪白的驿南平原,流经的河道大部分结冰,传来微弱的水响。道:“在这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谈的却是宫廷的险恶,尤令人生出感慨。”   符太道:“看情况,老弟志不在官职,而是意在江湖。”   宇文朔叹道:“愈清楚朝廷的事,愈明白倩然世妹明智的决定,就是不蹚浑水。我们世家大族风光的日子已成过去,从绚烂归于平淡,未尝不是好事。否则每次朝争,我们世家的人,次次首当其冲,能经受得起多少次打击?”   龙鹰道:“今次首当其冲的,是因韦后而冒头的韦氏族人。不过,翟无念、褚允、京凉、石清流等,都因与韦温的密切关系给卷进漩涡去。”   不由记起来俊臣“在江湖,是身不由己;于朝廷,便为同流合污”的名言。符太道:“那我不用等你,明早大家各散东西。见过横空牧野后,你到哪里去?不会陪一众暴发户去鬼混吧!”   龙鹰哂道:“哪来这种闲情?”   宇文朔道:“依原定计划,与田上渊争夺洛阳,对吗?”   龙鹰道:“须看形势变化而定,当晚我扮‘红翼鬼’参骨去见田上渊,他对未来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因此猜到他必然另有计划,可把劣势扭转过来。”   稍顿续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田上渊并未受重创,宗楚客又不得不撑他的腰,在未弄清楚情况下对北帮发动攻击,不智之举也。”   又头痛的道:“更难测的是台勒虚云的手段,又须瞧无瑕向他透露多少有关我的事。现时的大江联,已藉黄河帮借尸还魂,可明目张胆的公开活动,还得旧有势力的支持,我们于此时与北帮开战,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得不偿失。”   宇文朔道:“太复杂了!”   符太追问道:“你究竟到哪里去?总有个地点。”   龙鹰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徐徐道:“先到成都走一转,与王昱商量林壮的事,由他上告朝廷有使自吐蕃来,最为稳妥,且可隆重其事,还可顺道弄清楚现时的形势。”   符太好奇续问,道:“之后呢?”   龙鹰双目异芒转盛,悠然神往,以充盈感情的声音道:“之后,我会到一个心内梦萦魂牵的地方去。”   (《天地明环》卷十三终) 卷十四 第一章 赤子之心   饯别宴后第三天,龙鹰于青海湖西一个临时营地,与横空牧野见面。   两人均有点激动,久别重逢,百感交集。   介绍了宇文朔和竹见住后,在横空牧野的提议下,龙鹰先和横空牧野入账密话,其他人在帐外等候。   横空牧野比前消瘦,岁月亦在他容颜多添了痕迹,位高权重的日子,并非那么好过的,不过见到龙鹰后,变得神采飞扬,精神奕奕。   两人席地坐下,由龙鹰说话,将心中计划一一道来,横空牧野只听不语。到他说毕,横空牧野道:“兄弟这番话,若在昨天说,我肯定听不入耳。唉!情况比你想象的更恶劣,贵国的‘初生之犊不畏虎’一句话,道尽我朝现今情况。年轻的君主,最怕给人背后说他没有作为,我费尽唇舌,方劝得他派出使臣,到贵国求亲,竟然受辱而回,我一个人扛起所有罪责。”   龙鹰道:“由竹见住献上钦没的头颅又如何?”   横空牧野动容道:“竟给你杀了钦没。嘿!这个……这个对我当然有神效,可是对敝主却是搔不着痒处。”   龙鹰明白过来,于吐蕃王赤德祖赞来说,横空牧野和钦没晨日之争,是权臣间的斗争,那时他年纪尚幼,压根儿不清楚是怎么的一回事。   横空牧野苦笑道:“兄弟使莽布支守西疆的那招最厉害,敝主亲自督师,数次交战,都给莽布支击退,伤亡颇重,那方是对他的当头棒喝,大杀他的气焰。”龙鹰骇然道:“竟动了手?”   横空牧野道:“于敝主来说,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根本没想过吃亏。”   龙鹰讶道:“你怎晓得是我出的主意?”   横空牧野道:“不惜万水千山的将莽布支调到青海来,中土除兄弟外,尚有何人具此眼光魄力?天下间,唯一能令敝主有几分顾忌的,就是兄弟你。严格点说,不是他害怕,而是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最尊敬的祖母赤玛类,无不对鹰爷既敬且畏,这样的气氛,也感染了敝主。林壮便被他多次召去说话,细问随你远征大漠的详情,林壮因而被他另眼相看,甚得他宠爱重用。”   接着苦笑道:“问题出在敝主听信谣言,以为你被新朝排斥,避隐南诏,故此当默啜派来使臣,请他同时出兵,出使贵国的使臣又刚受辱而回,气得他整整三个月不肯见我,若你是他,会作出怎样的决定?我和林壮有口难言,明知你在暗中主事,却不可以说出来,不知憋得多么辛苦。”   龙鹰岔开问道:“刚才你说,如这番话我昨天说,你听不入耳。两句话何解?”横空牧野微笑道:“兄弟不耐烦哩,不想听我大吐苦水。”   龙鹰坦白的道:“非如此也,是因我心里内疚。我之所以晓得莽布支乃最佳守西疆的人选,全因知道你顾忌他,是你告诉我的。”   横空牧野点头道:“鹰爷到今天仍能保持赤子之心,非常难得。让我反问一句,我之所以一向主张与贵国和亲,你以为是因我们的兄弟情吗?”   龙鹰愣住片刻,深思道:“多多少少有这个倾向,现在方晓得是错觉。”   横空牧野道:“武三思误打误撞下,拒绝和亲,但在贵国的立场,绝非错失,是个选择的问题。我支持和亲,是要稳定与贵国接壤区域的形势,其时我们南部属邦尼婆罗,悉立相继因钦没的煽惑叛离,我好不容易方将乱况压下来,形势绝不容我们采东扩的国策,偏是敝主不听忠言。好了!今天碰个焦头烂方,樵得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我吐蕃若再穷兵黩武,将自取其辱。”   龙鹰心忖任何一件表面看来简单的事,当牵涉到的是人性和利益,内里的情况均异常复杂。   横空牧野肯坦诚以对,因当自己为兄弟。   这个在吐蕃一人之下的大论,叹道:“请盟容易和亲难,请盟只是暂止干戈,随时可以决裂开战,乃一时之计。和亲则为长远的关系,更间接承认现时你我间的边界,承认吐谷浑原地为我吐蕃国的土地,贵朝肯定反对者众。”   龙鹰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始清楚自己在这方面多么稚嫩,对吐蕃和中土过去的历史如何无知。   横空牧野续道:“竹见住和其族人的事很易解决,钦没的头颅无关痛痒,他们肯向敝主称臣便成,最重要是得鹰爷颔首同意,如同鹰爷承认吐谷浑已成敝国的土地。解决的手段随手可拾,例如册封竹见住,再免税收二十年,可遂他们的心愿。不过竹见住必须随我去见敝主,以收立竿见影之效。”   龙鹰听得头痛起来,问道:“刚才你是否说尼婆罗是你们的属邦?”   横空牧野讶道:“鹰爷听过这小国吗?”   龙鹰道:“本来不晓得。”   听他解释几句后,横空牧野道:“像尼婆罗这样位于山区的国度,又与我们有崇山峻岭重重分隔,任你如何强大,仍难着力。所以,你不必为尼婆罗担忧,该担忧的是我们。”   接着压低声音道:“老哥要和你打个商量,先告诉我,你是否同意竹见住臣服于我们?”   龙鹰没得反对,因等同“见利忘义”,推翻对竹见住的承诺,断然道:“此乃我唯一的选择,但只能代表个人的意愿。”   横空牧野一副“这就成哩”的神态,道:“我要将事情的因果关系,在对着敝主时,倒过来说。不论和亲还是吐谷浑余众的归降投诚,非由鹰爷主动提出,而是凭老哥的三寸不烂之舌,又动你以情,方说得服你,得来不易。在这样的形势下,你想达致的多个目标,可水到渠成。”   龙鹰心呼厉害,政治在自己这个兄弟手上,玩至出神入化。然而,请盟容易和亲难,吐谷浑虽然并非大唐的土地,不存在让地的问题,敬是承认吐蕃已成事实的战果。是否值得?用这个去换取长远的友好安定,见仁见智。正因如此,和亲变成极具争议性的取向,必有人反对,不是自己原先想象般轻而易举。   缺少了胖公公般的人物,这类牵涉到宫廷内部的事,知易行难。   高小子现在可代替胖公公吗?要符小子做这类事,事倍功半,因他根本不屑理会。   龙鹰道:“一切由你老哥拿主意。至于林壮……”   横空牧野道:“这可说是敝国继文成公主后,最大的外交行动,林壮乃粗人一个,即使有你撑腰,担当不来就是担当不来。最有资格的人选,是你熟悉的悉熏,他长期主外事,有他去提亲,敝主的长者们方放心。”   龙鹰既夸下海口,又怕令林壮失望,焦虑的道:“那如何是好?”横空牧野道:“这又回到我先前说过的话。昨天收到敝主传来的讯息,贵国的张仁愿大破默啜的二十万大军,先在无定河狠挫之,逼得狼军踉跄撤退,张仁愿锲尾穷追,于默啜渡河时发动猛攻,斩敌过万之众,更渡河追击,杀得默啜弃甲曳兵的败返阴山之北。默啜会否因此一蹶不振,现时虽言之过早,不过!可肯定的,是默啜在有生之年,再不敢越过阴山半步。”   龙鹰心忖横空牧野肯定给投闲置散,致消息毫不灵通,然看赤德祖赞收到此轰天动地的消息后,立即知会横空牧野,显是对悍然用兵青海的事有悔意,清楚横空牧野有先见之明。   此消息虽非绝对准确,已非常接近事实,乃外来探子能侦察到的表象。   横空牧野又道:“信末敝主加上一句,问我是否有鹰爷你在背后主持,因不但出人意表,且绝不可能。明白吗?敝主终见识到鹰爷在战场上鬼神莫测的手段。现时我们骑虎难下,进退两难,退必须退,却不得不驻重兵于边境,压力极大。故而鹰爷的提议,成为久旱下的及时雨,不到敝主不倒履欢迎。在这样的情况下,先派林壮去送礼,悉熏随后出马,岂到敝主说不,他怎都要顾及鹰爷的感受。”   龙鹰大喜道:“如此就十全十美哩!”   横空牧野欣然道:“若没其他事,我和竹见住说话了。”   七天后,龙鹰抵成都,比博真等兄弟更早,凭的当然是魔奔。   对此他愈来愈得心应手。   自觉和不自觉下,魔奔成为他独特修行的秘法,炼的是魔种和道心的融合,放开“魔种”这匹雪儿般的野马,任他驰骋,作为骑手的“道心”,则学习在这种“失控”情况下,与坐骑相处互得之道。   当有一天,他成为了雪儿,雪儿变了他,没有任何分别之际,道心种魔将大功告成。   他奶奶的!一这是多么悠长的成长之路。   他在总管府见到王昱,大家都非常开心。当王昱晓得在过去西京分别后所发生的事,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告诉他的人是鹰爷。   王昱不住喃喃自语的道:“真的没想过!真的没想过!”   在原蜀王王宫的总管府第,龙鹰是旧地重游。当年坐在这里的,是龙鹰敬之如父辈的黑齿常之,他的遇害,令龙鹰与大江联结下解不开的仇恨。   政治的变化,一天嫌长,何况眨眼间又好多年了。当年月随时间的洪流消逝后,方蓦然惊觉,光阴的步伐,确如白驹过隙的快似电闪,令人生出莫名的无奈和感慨。能将美好的时光留住,可以是多好。   坐在中园的书斋内,面对着是识于来此船途上的王昱,忆起旧事,感受尤为强烈。   王昱之所以能坐上这个等若“据地为王”的重要位置,掌管川蜀,若非得上官婉儿在背后用力扶持,打死龙鹰亦不相信。   不由想起上官婉儿派来贴身保护王昱的玉倩,当年他们以她为饵,诱采花盗来采花,设陷阱的地点就是在后花园的两层小楼,其时玉倩对他挑逗亲热,主动献身,龙鹰虽然忍不住和她缠绵一番,幸好未及于乱,否则现在就不知如何面对王昱。   现时玉倩已成王昱的正印夫人,但早前两人相见的一刻,均勾起旧事,那种另有一番滋味,偷偷摸摸的感觉,龙鹰明知不该有,仍忍不住暗里销魂。   玉倩在艳光四射之余,多添了官夫人的贵气。   龙鹰向他说出与横空牧野的“谈判”。   王昱道:“这是好事,对巴蜀的百姓,是天大的喜讯,鹰爷放手将此事交给我去处理,我懂得如何和朝廷交手,表妹更会为我打点。”   接着赞叹道:“即使没有狼军惨败的事,谅吐蕃的赞普也不敢妄动干戈,鹰爷打出莽布支这张牌,乃妙至毫颠的一着,此人对吐蕃军的实力和战术了如指掌,甫抵前线,立即主动出击,先讨伐所有支持吐蕃的游牧民族,又突击吐蕃的营垒。此人对女帝忠心耿耿,因晓得若失大周庇护,将无死所。现在得朝廷重用,当然愿效死命。”   稍顿,续下去道:“他多次问起我,谁人提议将他从东北调到西疆来。他在东北生活万分写意,却非他想过的生活,故希望晓得他该感恩的提拔者。”   龙鹰记起在洛阳旧皇宫内苑见到的莽布支,虽然像奚王李智机般贪花好酒,但只是得欢愉时且欢愉,实质乃彻头彻尾不畏死的沙场猛将,要他过无风无浪的日子,等于把他投闲置散,要了他半条人命。   与横空牧野在青海湖西的一席话后,令他对政治作出深思。莽布支正是政治形势的受害者,因龙鹰应横空牧野的请求,将他调离最该紧守的岗位,龙鹰其时没有任何感觉,莽布支于他只是个名字,现在方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   唉!自己确非玩政治的人,没有那种狠心。   问道:“你如何答他?”   王昱道:“直接向表妹提议的人是我,但却是鹰爷你往南诏去前特别提醒我。他没说话,但我看出他对你非常感激。”   龙鹰心呼惭愧,这叫败也是他,成也是他,一笔糊涂帐。人生的恩怨从来如是,难有清晰界线。   王昱的声音传入耳内,道:“现在我和莽布支关系空前良好,可以帮他的,我全力的支持他,使他无后顾之忧。吐蕃赞普最害怕的,是我方派出大军,由莽布支做主帅,凭莽布支对吐蕃的熟悉,非是没有攻入逻些城的机会。鹰爷可考虑这个可能性吗?”   龙鹰心里一寒,从沉思里惊醒过来,道:“想都不要想,莽布支和他的子弟兵当然没问题,但大部分兵员肯定水土不服,何况中土刚开始见点势头,节外生枝,非明智之举。有西京来的消息吗?”   王昱道:“直接的没有,间接的却有件大事情,就是陆石夫给调往扬州当总管,代替了宗晋卿。”   龙鹰失声道:“什么?”   王昱问道:“此事究竟代表武三思得势,还是失势?”   龙鹰沉吟片刻,道:“不是得势或失势的问题,而是得策或失策。依道理,宗楚客绝不愿失去对扬州的控制权,那将变成扬州,洛阳两大南北重镇,均落入武三思之手。可是,现时此状况已成事实,唯一可解释的,是宗楚客故意向武三思让步,谋的是更大的回报。我的娘!武三思危矣!唯一可庆幸的,是陆大哥远离险境。”王昱色变道:“没这般严重吧!”   龙鹰叹道:“有那么严重,便那么严重。非我危言耸听,宗楚客加上田上渊,何事不敢为,但请放心,暂时尚未殃及上官大家。”   王昱像记起什么事般,道:“差些儿忘记告诉鹰爷,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龙鹰摸不着头脑,讶道:“究为何事?”   王昱道:“还不是有关五王的收场。”   龙鹰一震道:“全死了?”   王昱道:“最有福气的是张柬之和崔玄晔,是气死的,其他三人死得很惨,很凄凉。”   龙鹰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谁下的手?”   王昱道:“是宗晋卿和周利用。”   龙鹰好片晌仍没法说话,深吸一口气,道:“告诉我详情。” 第二章 技术所在   龙鹰直至登上往金沙江的船,仍没法释怀。   五王的不得好死,意料之中,拖了这么长的时间,皆因不论武三思,宗楚客如何诬毁陷害,李显始终不允诛家灭族的极刑,只肯将张柬之,崔玄障,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等五王一眨再眨。   武,宗两人遂恶向胆边生,蒙蔽夜夜笙歌的李显还不容易,遂指示在扬州的宗晋卿和周利用,私下对贬谪岭南,无依无靠的五王下毒手。   坦白说,双方处于敌对立场,周利用奉命行事,恨之是一回事,依江湖规矩,很难数周利用的不是,只可说其为虎作伥。然而,从王昱处得悉实情后,龙鹰立誓不放过他,因其手段太过残忍。   在江湖上,若非因私怨杀人,怎都该给对方一个痛快,周利用却违背江湖道义,不知是本性残暴不仁,还是因要讨好主子,用了极端残酷的手段。   桓彦范是给他用乱杖活生生殴毙,敬晖则被剐而杀之。最不堪的是袁恕己,周利用知他沉迷神仙之术,平时好服用丹药,逼其飮用野葛汁。此汁提炼自一含剧毒的山草,而袁恕己竟连飮三碗而不死,至指甲脱落,倒地呻吟时,才使人乱棍打死。   岭南是竹花帮管不到的地域,反之,宗晋卿和周利用与在岭南日渐得势的符君侯暗中勾结,可在区内横行无忌,为所欲为。   如五王是在扬州,巴蜀或江南,只要不是李显下令杀人,桂有为绝对有能力保护他们,至少可着他们找地方躲起来。   若发生在关内,肯定触犯众怒,且难瞒天过海。   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   龙鹰未尝想过以狠辣的手段致人于死,此刻却很想在周利用身上试一趟。   他的五个兄弟里,郑工和詹荣俊均在成都,得王昱知会,大喜来见,本要好好叙旧聊天,但因龙鹰赶着上路,改而送他一程,坐江舟隆的船到金沙江去。   对这段长江的水程,龙鹰特别有感觉,充满美丽的回忆。   遥想其时与花间美女和明心,明慧挤在一个小船舱,挨挨碰碰的,现时回想起来,方知那时多么幸福。   梦蝶花间派有情无情的心法,令他们的爱恋与一般男女之情迥然有异,独特别致。事实上他们所有男女间的亲热行为,只差合体交欢,在这方面,花间美女有意无意的,不准他越雷池半步。一她怕什么?   上一次坐船到金沙江,是要送明心,明慧到慈航静斋去,以避当时仍为死敌的法明追捕。他并没陪明心和明慧走毕全程,而是因事中途折返,由花间美女为他完成任务。   今趟他就是要完成此未竟之旅。   ※※※   是夜,他和郑工,詹荣俊三人在舱厅用晚膳,谈起旧事,兴高采烈。   两人对坐一趟船,改变了整个人生,到现在仍有造梦的异感。   郑工叹道:“当年我完全不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唯一晓得的,是不可能有任何损失,因本来就一无所有。岂知最后不但参与了捉拿采花盗的事,还分得巨额奖金,这算是什么运?”   詹荣俊道:“这叫时来运到,得遇贵人,本办不来的事,因鹰爷而水到渠成,我们更是坐享。前两年我衣锦还乡,那种风光,比对起以往被亲人唾弃,邻人白眼的情况,怎样也没法说个清楚明白。”   龙鹰举杯道:“为荣俊的衣锦还乡喝一杯。”   三人碰杯,一飮而尽。   酒意上涌下,郑工叹道:“前一阵子,南光曾向我吐露心声,说全赖鹰爷提携,迎来了生命里的春天,活出精采。以前他到南方闯荡,虽出身世家,又是关中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竟找不到半个肯卖他帐的人,处处碰壁,全靠走得快。但现在以‘范轻舟’的身份出来混,谁敢不给面子。最令他痛快的,是可以公然追求巴蜀盟的美丽女龙头翟烟翠,凭他以前的身份,翟烟翠高高在上,想都不敢想,现时虽仍未追上手,至少她对南光是与其他垂涎她美色者有很大的分别。”   龙鹰道:“那南光为何不留在成都,打铁须趁热呵!”   詹荣俊吞了口涎沫,显然羡慕刘南光的艳福,欣然道:“鹰爷问得好,南光如仍在巴蜀,荣俊绝不为他高兴。翟烟翠不知为了什么事,须到扬州走一趟,南光立即自动请缨,用船送她往扬州去。没想过一直对南光若即若离的美丽龙头,竟然含羞答应……”   郑工打断道:“真夸大,又不是你亲眼瞧着,怎知她当时含羞答应的?”   詹荣俊道:“人要有点想象力,事情方变得有趣味。总言之,翟烟翠肯让南光陪她东下扬州,是毫不含糊的讯息。”   龙鹰亦为刘南光高兴。   詹荣俊酒气熏天的道:“很先没这般高兴过,我们的情况,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哈!再一杯!”   郑工边举杯,边没好气的向龙鹰道:“这家伙开始语无伦次哩!”   放下酒杯,续道:“对北方的事,南光比较清楚。”   龙鹰有感而发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夜哩!我们先抬这家伙回房如何?”   ※※※   淋了个冷水浴,龙鹰焕然一新,情绪不再那么低落,真希望有种武功,可排毒般把令人惆怅的记忆从脑袋驱走,忘个一干二净,那样是多么迷人!   幸而他尚有另一办法,就是来个移神转意,卧看符小子的《实录》,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到这里,忙掏出剩下的册页,看丑神医如何闯过闵天女的风流阵仗。   符太道:“技术就在这里!”   龙鹰差些儿喷饭。   他奶奶的!符小子竟在最不适合的时候,说出最不适合的一句话,更为龙鹰的招牌名句。   这句话可在任何情况下拿来用,却绝不可在打情骂俏时说,肯定闵玄清听得摸不着头脑。   闵玄清秀眉轻蹙,秀额现出数道可爱的波纹,道:“太医大人在说什么呵?与有没有技术关系何在?指的是医技吗?玄清给你弄得患上糊涂病,我要你立即给人家诊症,滚过来!”   符太还想说话。   美丽的天女大发娇嗔的道:“还想砌词狡辩?你是否忘了对人家做过多坏的事?翠翘的那个晚上,从船上到车内,望闻问切,向玄清做尽没医德的事,现在竟敢对玄清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快滚过来!”   符太呆若木鸡的瞪着她。   此时的天女,秀眸含嗔,嘴角却挂着一丝可迷死人的笑意,虽然和他算账,大数他的不是,语调神态,却没半分算账的意思。似嗔还喜,艳光流曳,其风情万种之状,令符太忘掉一切,不晓得为何坐在亭子内。   本来,当符太爆出大混蛋的名言“技术就在这里”的剎那,确有灵光闪过脑际,岂知给她这般的一闹,可怜的脑袋立变一片空白,灵思长出翅膀,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闵玄清诱人之处,就是不论说话如何露骨,竟能不予符太任何淫荡的感觉。虽放浪形骸,但总有股雅秀的气质在背后支撑着;纵媚态毕露,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纵情里隐见含蓄。有多动人便多动人。   下一刻,符太不自觉的站起来,离开位于天女对面的石凳。   龙鹰闭上眼睛,暗叹一口气。   符太给自己累惨了。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很多明知不该做的事,不顾后果的做了再算。天女提及翠翘之夜,可知于她乃记忆犹新的风流韵事,芳心记挂,故冲口而出。   唉!当晚自己确受不住她风格独特的诱惑力,又被她抓着诸般把柄,穷追猛打。而我的老天爷,正是她似怒似嗔,大兴问罪之师时显露的风情媚态,令他失去自制力,逾越了应保持的距离和关系,更没想过见惯美男子的闵玄清,竟然对貌寝的王庭经来者不拒,弄出符太现时面对的后患。   闵天女一向特立独行,有其行事作风和天女本色,敢爱敢恨,想得她青睐,须透过诗乐雅集,游宴园会等“正常途径”,又或像龙鹰般有风过庭给他们引见,始有机会进入天女的生活圈子,可进一步发展关系。   丑神医与天女的关系,却是循着截然不同,没有先例的路线如风如火的萌芽茁长。龙鹰的“丑神医”在小舟上进犯她,成败取决于闵玄清的一念之间。   假如她断然拒绝,那两人的关系就此却步,绝不会有“二人雅集”的发生。然造化弄人,闵玄清任丑神医闯进她的天地去,一发不可收拾下,遂成《实录》内现时描述的局面。   闵玄清对丑神医心动了。   龙鹰虽自认罪魁祸首,然并没有内疚,因晓得不论《实录》内如何发展,余波没逸出《实录》外的现实世界去,没动摇符太和妲玛的关系。   虽然,看到这里,仍掌握不到符太闪过脑海的“灵光”,指的是什么,是否可助他“脱困”的妙着。   技术究竟在哪里?   符太行了两步,清醒了点儿。   心忖自己在弄什么鬼,竟然这般的听话,道门大美人着他行便行,立便立,诊症就诊症?想到“诊症”两字,心内似燃着一团烈火,耳边仍萦回着由她香唇吐出来,给她附上拥截然不同意义的“望闻问切”。诊症从未试过可变得如斯香艳旖旎,扣人心弦。   脑袋虽仍能想少许别的东西,双脚则脱离脑袋的控制,直抵活色生香,明丽照人的道门美女身旁。   我的娘!自己在干什么?   幸好在崖缘前来个悬崖勒马,回复清醒。符太正要后退一步,坐入后面的石凳子去,由假诊变真诊,给她把脉了事,看可否搪塞过去。这个想法仍在脑袋内酝酿的一刻,闵玄清的如花娇容在他眼前扩大,一双明阵射出令他魂销意软,深入他骨髓的艳光,娇躯散发的热力,透心而入。   一时间,符太芳香盈鼻,与天女间的隔阂冰雪般遇热融解,忘掉了今夜何夜,以及闵玄清外的任何人事。   闵天女别转娇体,面向着他,探出玉臂,一把勾着他脖子,勾得他往她俯身垂首。   道门美女丰润的红唇婉转承欢,献上火热辣的香吻,没半丝矜持保留。   龙鹰二度闭上眼睛,回到舱房的现实里,江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注入两边耳鼓,纡缓束紧的心神。   他妒忌吗?   理该不是,虽然多少有一点儿,但不影响理智。   任何与天女交往的男子,必须接受天女本色,而事实上她只不过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反其道而行吧!与安乐公主的分别,在于安乐是凭其权势,转为女尊男卑,故可任性而为。   闵天女最引人处,除了丽质天生,文采风流外,还有一项是即使上官才女也难和她比较的,是其道门领军人物的特殊身份,道法精湛,本应凛然不可侵犯,却与你缠绵爱恋,谁能不为之颠倒。   龙鹰不行,杨清仁不行,道行差上大截的符太,更是不行。   换句龙鹰的话,《实录》此刻的符太,已连人带马跨越崖缘,直坠往崖底的情网去。天女的魅力媚火岂是凡人可抗拒的,只要是正常的,没男子可幸免。   剩瞧符太描写得惟恐不力的细致入微,可想象他当时的感觉如何深入心脾,蚀骨销魂,没齿不忘。   符太的“丑神医”与天女的情事已成定局,谁都没法改变,终明白符太和高力士似回家的出现在天女的天一园内。   符太的“介入”,会形成怎么样的局势?   其他的龙鹰不大清楚,清楚的是不论自己或杨清仁,与闵玄清的关系,均出现逆转,此情难再。   事实上,符太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实情是他一直避免与自己有关系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上官婉儿是最好的例子。无论符太如何不好色,能不受上官婉儿诱惑,得力的并非其定力,是心结。   此香吻乃符太无可逃避,命中注定的一吻。闵天女是要寻回翠翘当夜醉人的感觉。两人唇分的一刻,闵天女认为丑神医乃龙鹰的看法,寿终正寝。代之而来,将是全新的感觉,全新的感受,与她以前接触过的男性截然迥异。   符太自小刻苦修行,过着苦行僧式清心寡欲的生活,后又经历剎那死亡,先后因清神珠和“横念”,不住突破。在某一程度上,他的元神,元气,至乎总其成的气场,类近龙鹰的神乎其神。以闵天女道胎的灵锐,符太就是冰天雪地里的烈火,不可能无动于衷。   如他先前猜想的,闵天女此刻最需要的,是可逃避龙鹰或杨清仁的避难所。   对政治,她深切厌倦。   闵玄清的香唇凑到符太耳边,轻吻他耳珠,半喘息,半呻吟的道:“太医大人呵!你的‘技术就在这里’,指的是否这种‘望闻问切’外的第五种诊技?”   “技术就在这里”的大混蛋金句入耳,如闪电照亮了他的脑海,清醒过来,方发觉自己正贪婪地俯头用嘴巴探索闵玄清天鹅般的修美玉项,亲她如缎锦般嫩滑的玉肤。两手亦不闲着,一手大力抚摸她香背,另一手毫无节制地不规矩起来。我的娘,飞掉的灵光,终于浪子回头。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第三章 爱恨交织   现时两人的情况,是干柴遇上烈火。   翠翘惊变后,以闵玄清的玲珑巧慧,又受龙鹰的“丑神医”挑情兼挑拨,加上杨清仁本身诸般令她难以释怀的行为,道门美女一直在疏远杨清仁。   闵玄清并非黄毛丫头,深谙世情。   当年由风过庭穿针引线,请她为女帝赠他的七个宫娥择夫婿,天女教晓他见微知著的观人法,从日常微细的琐事,以小窥大,判断一人的品格。而品格只属观察的一部分,又请来懂看面相的能手,察其祸福,非常的实事求是,而非凭一时的好恶。   闵玄清本身有主见,一旦形成信念,不易动摇。在晓得龙鹰“意图不轨”后,她可慧剑斩情丝,断然拂袖而去,远赴关内的长安,眼不见为净。她离开龙鹰,同时疏远了杨清仁,显示她对新旧两个情人,均感失望。   她和杨清仁的关系由浓转淡,龙鹰非是没根据,在西京时他曾窃听她和杨清仁的对话,她对杨清仁不时冷嘲热讽,便是左证。   她对杨清仁生疑,龙鹰和符太“两师徒”的指证固然影响深远,杨清仁的热中于权势也令她生出警觉,但最关键性的因素,该来自宁采霜。   因着宁采霜对“丑神医”奇异的态度,不但令天女对龙鹰的“丑神医”刮目相看,生出天女式的兴趣,也因而倾向相信“丑神医”的“忠言”。   个中的因果关系,包括所有当事人,谁都弄不清楚,拥鸟瞰视野的龙鹰亦如是。   翠翘之夜后,闵天女实已移情“丑神医”,哪想过该夜和今晚的“丑神医”,非同一个人。   如果龙鹰没猜错,凭他熟知天女情性,杨清仁加入了被她“抛弃”的情郎行列。杨清仁并不孤单,有自己陪他一起成仁。   之所以有这么多联想,缘于天女一句不问杨清仁的事,显然失去知多一点的兴致,是那样子,就维持那样儿,因更多的事证,带来的是更多的失望。即使符太打出杨清仁的牌,她仍冷冷淡淡,不置可否。   扮范轻舟往西京去时,闵天女早予他此情不再的感觉,但人就是那么奇怪,不论希望多么渺茫,只要仍有一线希望,总期盼事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模样。   现在他可以死心,反为解脱。   闵玄清心之所系,乃第四代的“丑神医”符小子,自己则为推波助澜的功臣,这算什么娘的一笔糊涂帐。   符太的“丑神医”随李显迁都到西京,闵玄清运用她的影响力留神符太,对其一举一动,几是了如指掌,符太的不为权势曲腰,不受艳色所诱,肯定令天女心折,从而更添她爱慕之心。   连龙鹰和符太两人仍不明白的,是为何貌寝如“丑神医”者,竟可令宫内宫外的著名美女,为他倾情?或许确如胖公公所言,丑本身可因人而异,化为与别不同的魅力。   魔门邪帝,邪门原子,各自绽放丑的威力。   天女向符太公然发出“二人雅集”的索魂帖,因已情难自禁。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女此夜心如火热,只待引燃。   符太好不了她多少。   扮丑神医返宫后,胡里糊涂接收了新鲜热辣的烫手山芋小敏儿,从此晚晚纠缠于占有她或不占有她的问题,任他定力有多高,如何不好色,始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伙子,吃尽自我设限,强行抑压的苦头。   最惨是由于身份特殊,诸多顾忌,唯一可做者,是望梅止渴,个中苦况,惟他晓得。   他不可以和安乐,上官婉儿或小敏儿发生关系,妲玛则是想发生关系却没法达到,在这样的离奇情况下,闵天女乃他唯一的出路。   论吸引力,天女不在其他美女之下,而最重要的,是即使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不虞有后遗症,不用担心给她缠住,要担心的是何时给她舍弃。   符太因而成了堆干柴,遇火势烈烈熊烧,正是眼前情况的写照。   符太变得一片空灵,轻松自在,放开一切的先二度探访道门美人儿灼热的樱唇,痛吻一番,然后离开她,坐往后面的石凳子,仍拉着她的玉手不放,另一手搭上她腕脉的寸,关,尺。   微笑道:“和天女诊症诊成这个样子,乃鄙人梦寐以求的事。唔!天女情动哩!脉搏跳得又重又快,充满生命的动力。哈!技术在哪里呢?让鄙人告诉天女。”闵玄清冰雪般的花容,透出点点红霞,连耳朵,玉项都烧着了,一双明眸射出来的,是符太也可感觉到的炽热,不依的娇嗔道:“太医在逗人家!”   符太忙道:“非也!非也!应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哪一晚也可以,就是今晚万万不可。”   闵玄清白他能摄魄勾魂的一眼,嘟长嘴儿狠狠的道:“早知就不提醒你。”   符太愕然道:“原来天女早晓得技术在哪里,不须鄙人再费唇舌。”   闵天女“噗哧”娇笑,收回给他俘掳的手,喘息着道:“你这么可恨,怎样整治你也是应该的。太医大人猜得对,人家是故意公开我们的关系,逼你来,然后色诱献身,拆穿你的什么‘时辰到’,这是太医大人罪有应得的。”   符太不能信任自己那双耳朵的听着。   我的娘!世上竟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姿容秀美,令人无法抗拒,又沉着老练,聪敏非凡。给她看中后,可对你毫无保留的打开心扉,倾洒内心的真情和信任,不隐瞒心内燃烧着的爱焰。“色诱献身”四字,吐自她香唇,他奶奶的百炼钢,亦要变成绕指柔。   符太给融化了。   闵天女跺足撒嗲道:“太医大人弄到玄清这个样子,快开出药方来,否则今夜不放你走。”   符太糊涂起来,抓头道:“天女为何忽然高抬贵手,不继续惩罚鄙人?”   话说出口,方知火上添油,更不明白为何说这么蠢的话。唯一解释,是给闵玄清的情火烧坏了头脑。   香气逼至。   下一刻美丽的天女纵体入怀,做小敏儿乐此不疲的事,坐到他大腿上去,咬着他的耳朵,如枕边私语,轻柔地道:“太医大人还不明白吗?人皆有恻隐之心呵!玄清怎忍心看着太医大人掉进无法脱身的深井里去。”   又道:“要走!立即走!若再过一个时辰才离开,就不如留下来陪玄清喝酒至天明。太医乃明白人,该清楚玄清放人的条件吧!”   符太早归降多时,凑到她耳朵旁,说了一番话。   他奶奶的!   符小子的记述,到此为止。   下一页竟是二十多天后的事,其间发生过的,一字不提。这小子是摆明不告诉他。龙鹰恨得牙痒痒,然而亦明白不该知道,不知更好。接着打个呵欠,睡意冲脑,忽然心舒神畅,既为符太高兴,又为闵玄清欣慰时,那边厢已酣睡入梦。   在梦里,不但梦会南诏娇妻,爱儿,好友,更梦里遇仙,与端木菱重聚。   翌日醒来,精满神足。   太久未试过睡得这么酣熟,睡他奶奶的一个日上三竿。自从幽州出发到河套去,即使睡着,仍处于半醒觉的警戒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清醒,个中苦况,实难向外人道。于战火深处,更是如履薄冰,备受当主帅的压力。   今天终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晚他又将风尘仆仆的在旅途上。事实上他随时可下船,凭他的脚程,又独自一人,无牵无挂,肯定快过如此的逆流行舟。   但他总非铁铸的,由高原赶下来到成都,至昨夜方可痛快的一觉天明,想想也大感生就一副辛苦命。   到舱厅与两个候之久矣的兄弟共进早膳,扯东扯西的聊足半个时辰后,龙鹰告罪一声,钻回房内继续读录。一心在动脚前完成大任,可将《实录》毁尸灭迹,一了百了。当再不用身负《实录》,会感到不习惯吗?是否等若失去了另一个“人生”,符小子隐秘的天地?   上官婉儿坐入符太为她拉开的椅子里,轻描淡写的道:“其他人退下去!”   随她来的从卫全体留在马车停处的外广场,只得闻风迎接的高力士陪她进来,还有是斟茶递水的小敏儿,闻言连忙退出主厅外去,避得远远的。   符太心内嘀咕,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亦暗松一口气,晓得大才女非是一意来色诱他。正要移到大圆桌另一边坐下,隔得有那么远便那么远,虽然晓得大概不会刮大风,但做足防风措施总好过不做。天才晓得才女她会否忽然改变心意,又或谈完正事说私事?   岂知却走不动,给才女的柔荑一把拉着,又不敢挣脱,只好呆头鹅般立在她身侧,听候发落。   她的玉手软绵绵的,抓得很紧,似抓着的不只是符太的手掌,而是一个可令她安心的凭依。   美人儿的手冰寒似雪。   上官婉儿瞧着高力士和小敏儿避往内堂,轻轻道:“坐在婉儿身边,坐近一点。”   符太摸不着头脑的先把旁边椅子移近她,方坐入去,大才女仍不放开纤手。坐下时,方发觉自己反握着她,而本冷冰冰的玉掌,在他独异气血的供焙下,变得温热。   上官婉儿凑近他,樱唇浅吐的道:“他为何来西京?”   符太一听便晓得美人儿口中的“他”指的为谁,因这几天给妲玛逼得不知有多惨。勿被以前妲玛清冷自持,似不将任何事放在芳心内的笃定模样令人误会,每当涉及五采石,她比任何人更情绪化,欠缺耐性。又或许是因信任他这个“丑神医”,不自觉地视他为情郎。唉!此一可能性微乎其微,自己想过头了。   心中大喜,表面不露声色,但反应的话仍出卖了他,词不达意地道:“他是怎么来的?”   上官婉儿心事重重,并未觉察到他的语无伦次,纤美的手抓紧他,还拉着他的手,放到修长的玉腿上,螓首枕着他的肩头,叹息道:“太医大人的手很灼热,能令人心安。”   符太的掌背压着处,柔软而充盈弹性,那种非蓄意的诱惑,以他的铁石心肠,亦告吃不消,很愿意说些可安慰她的话,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上官婉儿乃现今大唐皇朝当时得令的人物,其得宠不在安乐,武三思等人之下,又被韦后引为心腹,为韦后献计,权势与日倶增。然而,她看似无可动摇的权位,却建立在一推便倒的基础上,这个罩门死穴,就是大混蛋。   大混蛋不可能以本身的身份到西京,唯一可藉者是“范轻舟”,遂成上官婉儿的空前大危机。一旦“范轻舟”被揭穿真正身份,上官婉儿犯的将是欺君的死罪,且株连王昱。   牵一发,动全身。   他的“丑神医”,颇有机会成被殃及的池鱼。   难怪她的手这么冷冰冰的。   大才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道:“他是坐竹花帮的船到西京来,竟有北帮的人为他打点,载来三船罕有贵重的香料,并以竹花帮和黄河帮在西市共同拥有的四间铺王为根据地,准备大展拳脚,经营香料业。”   本因嗅吸着才女的发香,体香,神智模糊的符太蓦然惊醒,惊讶至合不拢嘴的道:“香料?”   上官婉儿幽幽道:“人家已见怪不怪,他的行事作风,从来出人意表,否则就没有你这个太医大人了,他亦不管会否害苦人家。若人家今晚睡不着,太医大人要来陪婉儿。”   此时的符太因可以向妲玛交代,喜翻了心,虽然好消息来自大才女,显得自己办事不力,又或高小子未如想象般消息灵通,更是因自己从未告诉过他“范轻舟”是大混蛋扮的,令高力士很难从成名久矣的老范,联想到龙鹰。什么都好,不得不认窝囊。正因变得乐观,对大才女的调侃毫不在意,认定她是“恨屋及乌”,在气头上一并将他拖进范轻舟掀起的西京风雨去。笑嘻嘻的道:“鄙人现在是负毒之躯,生人勿近,大家说笑哩!何况有那家伙窥伺一旁,和大家偷情,怎都有点那个吧!对吗?嘿!隔行如隔山,怎到他沾手?是做个幌子吧!”   上官婉儿轻描淡写的道:“范爷甫上岸,立即直踩延平门狱,把有‘香怪’之称者的鲁丹释放出来。他不是卖原料,而是制香,与皇甫长雄的香安庄争一日之长短,登时触动西京所有利益集团,认定我们的范爷来此争地盘,扩展势力。”   符太愕然道:“那为何北帮的人肯助他一臂之力?竹花帮与北帮不是死敌吗?”上官婉儿道:“人家又不是范爷肚内的蛔虫,怎晓得呢?找太医大人,正要求个清楚明白。”   符太人在这里,心早飞到妲玛处去,好看她兴奋雀跃的模样。苦笑道:“大家刚才说的,鄙人尚是首次耳闻,大家找错人哩!”   上官婉儿道:“难道直接去找范爷?太医大人摆明在敷衍婉儿。”   说毕坐直娇躯,嘟长嘴儿,可是俘掳了符太的手,按在大腿上的亲昵之举,却没丝毫释放之意,那个感觉,迷人至极。   旋又嫣然浅笑,横他一眼道:“人家是来求太医大人嘛!要问?由你去问呵!今夜三更前,若收不到你的消息,休怪婉儿大闹兴庆宫,找你算账。”   接着把他的手提起,按在冰雪般玉白清透的香颊处,意乱神迷的道:“太医大人的手特别能医心病呵!”   符太头痛的道:“那岂非须半夜三更的,到大家的闺房在枕旁禀告?”   上官婉儿终放开他的手,“噗哧”娇笑,俏皮的道:“婉儿这么多烦恼,好应拨一点给太医分担。对吗?”   盈盈起立。   符太陪她站起来,大讶道:“为何来时一个样子,去时则另一个样子,宛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上官婉儿移入他怀里,两手缠上他的肩颈,浅吻一口,柔情似水的道:“太医大人既不晓得他来,显然没有周详的计划,纯为因应时势之举,婉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符太暗呼厉害,送她出门。 第四章 答谢之法   符太正要入宫向妲玛报喜,还走了一段路,离庆兴宫外大门不远,忽又停下来,心里奇怪。   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了疯似的。   这么的去见妲玛,给她追问,如何招架?告诉她尚未见过大混蛋,一切无可奉告,有关他来京,且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唉!他奶奶的!为何变得恁地不智。至少在与大混蛋碰头后,再去找妲玛,妥当多了。   想到这里时,高力士从后面赶上来,喜出望外的道:“经爷到哪里去?”符太心忖绝不可让他晓得自己入宫见妲玛,皆因甫送上官婉儿离开,立即去心似箭的离开金花落,若非此时“清醒过来”,此刻早穿芳苑门去了,哪会给高小子赶上?心内滋味之古怪,难以形容。   待高力士来到身前,若无其事的道:“他来了!”   话出口方知糟糕,证明仍心神不属,如是去见大混蛋,该走西大门兴庆门方是最接近西市的方向,从北面的芳苑门离宫,乃最远的路线,无端端绕个大圈,不被高小子看破口不对心才怪。   幸好有面具遮羞,此刻面皮一片热辣,老脸通红,于他是罕有的情绪。自己竟然这般着紧妲玛,急不及待的去讨她欢心,乃他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但竟然就这么干了。   高力士愕然道:“他?”   旋即醒悟,压低声音沙哑的道:“是他?”   符太趁高小子尚未弄清楚情况,察觉英明神武的经爷失神失态,领着他往回走,道:“你是怎样办事的?昭容来告诉老子时,我不知多么尴尬,早着你留神。他奶奶的,若他昨夜抵此,我不怪你,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你仍一无所觉,太过份哩!”高力士不迭点头,恭敬道:“经爷骂得好,骂得小子茅塞顿开。嘿!他……他就是大江范轻舟范爷吗?”   此时来到家门外,符太止步,没好气的道:“还有另外一个吗?”   心想大混蛋果然不凡,到西京没多少天,闹得连在深宫的高力士也收得风声。   为乱高小子心神,续骂道:“后知后觉!”   高力士欣然受责,双目充满兴奋神色,道:“不但后知后觉,明显警觉性不够,虽然心有所疑,昨天两次来找经爷,欲上报此事,然经爷既不在兴庆,也没到大明宫去。经爷奇人异行,飘忽难测是应该的,所以小子今天趁着昭容清晨来访,赶向经爷报告,幸而经爷神通广大,等着让小子赶上来,免小子又失却伺候经爷的机会。”   符太没闲情和他胡扯,先发制人道:“你知我为何忽然掉头回来?”   高力士恭敬应道:“经爷胸怀如云雾缠绕的千谷万壑,岂小子能测度。”   符太立告语塞,忙施延兵之计,喝道:“我就是要你猜,看你有没有长进?”高力士欣然道:“小子献丑哩!皆因小子办事不力,不知轻重,未能及时知会经爷有关范爷的事。故此,经爷乍闻范爷的情况,晓得必须入宫为范爷打点。嘿!差点忘掉一件事,小子之所以晓得范爷到,不是我有办法,而是临淄王告诉我的。经爷明察!”   符太一呆道:“那你早晓得老范就是那个大混蛋?”   高力士忙道:“不是那么直接。临淄王着小子通报经爷范轻舟来了。小子心感有异,弄清楚后,才去向经爷上报,那时快日落哩,小敏儿亦不知经爷去向,小子忙赶入宫,找不到经爷后,掉头返兴庆,金花落乌灯黑火的,由于没有非惊动经爷不可的理由,故待至今早方来找经爷,岂知昭容比小子更早。”   符太心叫惭愧,很想问自己入宫为那混蛋打点什么,但当然不敢问,一问就露底,让高小子晓得“猜错”。或许这小子根本猜到自己是要去见妲玛,故意猜错。唉!心从未试过这么乱,缘于既高兴又害怕。   高兴的,是大混蛋来了,多一个人为他分担应付妲玛的痛苦。   害怕的,是大混蛋如自己般在五采石的事上一筹莫展,这个可能性很大,大至与办得到不成比例。只恨他还向妲玛夸下海口,说得大混蛋天上有,地下无,无所不能。现在事到临头,方清楚这样地讨好妲玛,多么不智,多么不符自己一贯作风。   他奶奶的,错脚难返,大不了逼大混蛋一起去向老田用强,然又晓得绝不可行,心情矛盾至极。   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他临门却步。   符太沉声道:“不理你如何安排,我要在今天和老范巧遇。”   高力士忙道:“经爷放心,必给经爷妥善安排。”   符太道:“好哩!将你所有知道的,全告诉老子,以比对老子所晓得的,看有没有出入。”   龙鹰既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这小子明示暗示,大可能到了闵天女的道房去,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可以干什么,偏不肯明白道出,变成悬案。   好笑的是符小子“误坠情网”,患得患失,苦恼至发疯。   奇怪!当日符小子明明说过,自己到西京来,是李隆基告诉他的,对上官婉儿一字不提,这是什么娘的心态?   同时心里涌起满足和成就感。   符太是非常感激自己,方会将事前的心情,巨细无遗的详尽道出。事后的又如何?   以时间计算,符小子这最后几页的《实录》,不可能在那几天内完卷,既没时间,更没那个心情。如是在“得石”后写的,等若以此来答谢他。   循此方向推想,小子初时并不打算说出与上官婉儿的情况,遂隐去不提,拿李隆基出来搪塞。后来改变心意,不忍瞒他,因晓得他好奇心之重,至乎神憎鬼厌,勉为其难,当为谢过。   符小子报答的方法,别出心裁之至,甚得自己之心。   对这段描述,龙鹰特别有感觉,因自己成为《实录》的一部分,就是在那天,与符小子和高力士在天一园“偶遇”,接着就偷入兴庆宫,在沉香亭附近的林木内秘密会面,商量大计。   他还质问符太为何出现在闵天女的天一园,这家伙一概不答,着自己去读,因他早将个中因由,即“二人雅集”香艳旖旎的迷人过程,尽录卷内,其时听过便算,怎晓得符小子话里暗藏深意?   沉香亭之会,他们的话题离不开妲玛,研究如何安排龙鹰与妲玛见面碰头,然千算万算,怎算得过老天爷?龙鹰甫离兴庆,给陆石夫截着,奉韦后之命拿他入宫见驾,在大明宫太液池东珠镜殿景观最佳的临池水榭,一并见到韦后和妲玛,后者当时根本不晓得“范轻舟”是何许人也。   从符小子欲向妲玛报喜,出兴庆前折返,直至龙鹰在临池见到妲玛,这小子尚未有见到妲玛的机会,接下来龙鹰身不由己,给局势的变化牵着鼻子走。幸好符小子和高力士一直留神,看他何时送香入宫,知道不妙,赶来救驾,最后演变为龙鹰,符太,妲玛三人共乘一车,由高力士做御者,一起离开的奇异局面。   就在这趟车程内,龙鹰福至心灵,灵机一触下,想出整个夺石之计,应验了符小子夸下的海口,对妲玛作出不可能更好些儿的最佳交代。   那时候,没特别注意符小子的心况,因被妲玛的娇姿美态把心神全吸引着,到此刻读录,回想起来,方别有体会。由此可看出符小子确深陷情网,难以自拔,能在妲玛前有面子,成为他唯一的渴望。   龙鹰返回《实录》内的天地去。   “刚见过那家伙!”   与他并肩在昭容府中园漫步的上官婉儿,往他瞧来,秀眸闪闪生辉,似不着意的道:“鹰爷来干什么呵?”   在天一园与龙鹰碰头后,符太立即赶来昭容府,趁上官婉儿就寝前求见,否则须她在香闺内接见,便大大不妙。   他抵达时,大才女正在书斋内不知吟诗作对还是起草诏书文告,着人带他到书斋去,忽又改变主意,与他到书斋在处的中园,来个月夜游园。   美人儿有点儿心事,又或因忙了整天,倦了,神情冷冷的,沉默着。   走过一道小桥后,符太为求及早脱身,打开话匣子。   愈早离开,愈可以夜访妲玛,藉正事做坏蛋的事,肯定在这个情况下,可占妲玛便宜,享受温柔滋味。   符太闻言,学她般漫不经意地答道:“他放心不下,特意到京师来查察大家的近况现状,免致晚晚难以成眠。”   上官婉儿解冻了,嗔望他一眼,没好气道:“胡吹!”   符太笑嘻嘻道:“不信吗?他第一句就问起大家是否仍那么得宠,第二句是大家与娘娘的关系。鄙人答他大家一切无恙时,他不知多么兴奋,说今晚可睡个不省人事。”   上官婉儿“噗哧”娇笑,忽然纤手穿入符太臂弯,半边香躯紧挨着他,领他朝左方的小鱼池举步。   池内传来鱼儿跃离水面的响声。   鱼池的另一边设有以湖石砌成的假山,逶迤连绵,令人颇有置身灵境胜地的况味,庭院深深,景致清雅。踏足的碎石小路,两旁植有海棠花。看着月照下湖石山池水的反映,波浮影动,际此夜风清,夜月明的时分,漫步于亦山亦水的园林里,才女作伴,谁能不为之倾倒。   然而两人表面融洽亲昵,内里却是各怀鬼胎,没半句真话。   上官婉儿轻描淡写的道:“再问一次,他到西京有何图谋?若敢胡言乱语,罚太医大人今夜哄婉儿睡觉。”   符太挤她一记,故作惊讶的道:“如此惩罚,乃天下男士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乐事,大家小心鄙人故意胡言乱语,但求可与大家共度良宵。”   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大才女晓得龙鹰在京,绝不敢与自己胡混,如让他向龙鹰泄出风声,后果难以想象,大混蛋对她的态度,因而多多少少有点改变,故于大才女来说,并不聪明。   符太是得势不饶人,好看看大才女“落难”时动人可爱的俏模样。   上官婉儿大讶道:“太医大人的心情为何变得这么好,轻松写意的,与今早的你判若两人?”   符太心忖论手腕,自己拍马赶不上她,一个四两拨千斤,连消带打,立使他进退失据,怎么答都给逼往下风去。   符太探手过去,搂着她柔软的腰肢,叹道:“真的很难瞒得过昭容。刚才见那家伙,闻得他改邪归正,转做正行,在西市开铺卖香料,投身商海,令鄙人老怀安慰,以后不用替他左瞒右瞒,天天撒谎,释去重负,当然身轻似燕,给大家明察秋毫。惭愧!惭愧!”   上官婉儿在他说至一半时,已忍俊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又气又嗔道:“太医除医技了得外,原来哄人也颇有一手。闷气全消哩!”   两人此时来到池旁,上官婉儿一个旋身,转到他前面去,一双玉手灵蛇般缠上他的脖颈,由于她的高度,这么婷婷玉立的,与符太面对着面,其惊心动魄之处,惟符太心领神会。   上官婉儿含笑看他,柔声道:“太医大人的色胆为何忽然变大?我们不如狠赌一场,赌的是不论今夜在这里发生何事,永远不会传入鹰爷耳内去。”   符太立即败下阵来,知给看穿把戏,追悔莫及,清楚自己这个情场新丁,这方面的功力至少差她几个甲子,投降道:“大家有怪莫怪,是鄙人不自量力,明早还赶着入宫为娘娘诊症,绝不可以让娘娘晓得鄙人有气力入昭容府,却没气力离开。”上官婉儿发出悦耳的笑声,娇喘连连的道:“原来太医这么可爱,难怪八公主春情难禁。再说俏皮话,看人家肯否放过你。知道吗?来西京后,婉儿感到寂寞呵!”   符太自问没有分辨她说话真伪的能力,只知威胁大增,想说话时,香躯入怀,除大才女火辣的红唇外,什么都抛诸九霄云外去。   上官婉儿离他少许,娇憨的道:“这是唇刑,太医大人招还是不招?”   符太脑袋焚烧,天旋地转的道:“下一个酷刑有何名堂,大家可否先透露些儿,让鄙人清楚是否受得住,再选择继续被大家施刑,还是立即招供。”   虽迷头迷脑的,然看上官婉儿用刑用得如此有节制,晓得所料无误,鹰爷在此这一事实,对她的心具有庞大的约束力,更见她对大混蛋余情未了。于此时此刻,与符太偷情,确颇有出墙的况味,令她不能释怀。   不过,若逼虎跳墙,则后果难测,关键处在乎可否搭建台阶,给她安步下台。   上官婉儿媚态横生的道:“那婉儿只好豁了出去,对太医施以极刑。”   符太暗忖大混蛋的警告是对的,宫内女子没一个是好惹的,上官婉儿尤甚。此时踏错一脚,走差半步,势及于乱,于他乃最愚蠢的事,且永无翻身之望,过去的坚持尽付东流,忙道:“事情是这样子的……”   上官婉儿一呆道:“你连这句话也学足他。”说时眼内的热焰,奇迹地一去无踪。   符太心内窃喜,晓得勾起了她对龙鹰的回忆,心情变得复杂,今次是无心插柳。   先温柔地吻她香唇一口,然后凑到她耳边,轻轻道:“你道他不想有那么远,走那么远吗?问题在他亲口应承圣神皇帝,在一段期间内,保着她儿子的江山,免被外贼内奸所乘。今趟来,是要在西京取得立足点。至于可干些什么,须看情况而定,没有特定的目的。”   上官婉儿收回一双纤手,若有所思的道:“他或许没有目标,却搞得满城风雨,牵动京师内所有权势,没人可幸免。”   符太知是时候,说出最应该说的话,若仍未能因而脱身,便是命中注定,非人力能改变。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压根儿拒绝不了眼前美女的色诱。   压低声音,道:“不论情况如何发展,鹰爷对大家的护花之心,永不改变。”果然大才女“呵”的一声,双目射出迷茫神色,对站在眼前的符太视如不见。符太还不知机,先行后退,接着掉头离去。 第五章 延兵之计   符太与龙鹰分手后,返回听雨楼。   小敏儿迎他入内堂,见符太对她精心弄出来,摆在桌上的早膳不看半眼的,讶道:“大人刚才到哪里去呵?满怀心事的样子。”   符太道:“你的高大哥还未来吗?”   小敏儿嘟着小鸭嘴道:“早来过哩!见大人不在,又匆匆去了。噢!差些儿忘掉,他嘱敏儿告诉大人,他入宫去了。”   符太骂道:“这小子,我需要他时,却滚到宫里去。咦!你的样子为何这么怪怪的?”   小敏儿垂下头去,轻轻道:“大人还未吃早点呵!”   符太探手拿起几个馒头,将其中一个塞进嘴巴里,嚷道:“噢!真好吃,小敏儿一双玉手弄出来的东西,是天下最美味的。”   接着在她脸蛋狠亲一口,弄得她沾上一脸碎屑,匆匆出门去了。   此刻他最想见的是妲玛,有为她安排见大混蛋此一冠冕堂皇的借口,妲玛欢迎还来不及,防御力大减下,平时斤斤计较的,再无心计较。千依百顺的妲玛,可以变成如何的模样?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是想过了头,可是,能朝这个方向想象一下,足令他心花怒放,浮想联翩。   想得美好,事实无情,竟扑了个空,高傲的美女应韦婆娘之召到珠镜殿去了。退而求其次下,找寻高小子。   最后在太液池南的含凉殿,寻到在伺候李显的高力士。   论人面,符太的“丑神医”乃宫内有办法人士之一。宇文破因宇文朔的关系,加上医疾之恩,视他一如自己人。由宇文破出马,轻易将高小子送到眼前来。   符太偕高力士到太液池旁说话,道:“做大事的时候到哩!今天我要你全力留神娘娘的一举一动。”   高力士惊讶得合不拢嘴,佩服至五体投地似的道:“经爷确有先见之明,晓得娘娘必对范爷有所行动。小子昨夜在经爷推荐下,得会范爷,感激涕零,即使肝脑涂地,务要报经爷,范爷知遇之恩,故此立即赶回宫,打点一切,尽小子之所能,撒开消息网,誓要令大小消息,无一漏网。”   符太不耐烦的道:“不过见个面,勿说得那么严重,且你找错了人,说错了话,这番表示你忠肝义胆的话,说的对象该是李隆基那家伙,既非范爷,更绝不是老子。你奶奶的!我如何有先见之明?”   高力士兴奋的道:“昨晚韦温夤夜求见娘娘,说密话,小子晓得不是好事。果然娘娘今早起来,第一件事乃找来宇文破,着他立即提范爷来见她,至于所为何事,则没明言。”   符太暗叫惭愧,有先见之明的,乃高小子而非他,他不过要高小子留神大混蛋有否派人送香来,而送香现已变成微不足道的琐事。道:“你为何这么兴奋?”高力士欣然道:“全赖经爷的长期操练,令小子不但敢于面对困难,还爱上逆境作战的滋味。韦温既敢打扰娘娘就寝,必有其不能延宕的理由,此理由亦为娘娘接受。观乎娘娘睡醒后第一件事,竟着人去找范爷,可知此事不但与范爷直接有关系,且受时间规限,否则娘娘不须宇文破亲自出马。”   宇文破乃飞骑御卫大统领,着他去找平民身份的范轻舟,乃宰鸡用上劏牛刀,随便派个太监便成。惊动军方,是不容有失。   高力士又道:“现时唯一受时所限,又与韦温有关的,当然是身陷囹圄的皇甫长雄,该是韦温来求娘娘出手,着范爷立即放人。”   符太不解道:“娘娘放个人,还不容易?”   高力士恭敬答道:“经爷之所以不明其中情况,乃因经爷不屑理会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在京做官的,最着意的是职权范围,也是势力范围,如踩入别人地盘,动辄成仇。权势愈大,顾忌愈大。陆石夫乃京师著名硬汉,谁都不卖帐,连娘娘也忌他三分,且打狗看主人,娘娘必须先过武三思这一关,若然劳烦武三思,等于偏帮韦温一方,现时此乃朝廷大忌,连娘娘也不愿犯禁,自招烦恼。故此最佳办法,是逼无权无势的范爷就范,自愿撤回对皇甫长雄的状告,乘机狠挫范爷。”   符太淡淡道:“是否找不到那家伙?”   高力士心悦诚服道:“经爷料事如神,范爷则有鬼神莫测之机。宇文破无功而返,令娘娘非常不满,现时整个京师能走得动的都动员起来,搜索范爷。”   符太没好气的道:“我来点醒你,此事与是否什么料事如神一概无关,皆因老子和那家伙今早在兴庆宫内共商大计,是有运道。咦!你也该知道的。”   高力士叹道:“所以小子才说两位大爷均非常人也,昨晚能预知今早的情况,现在经爷又来吩咐小子留意娘娘。”   符太没胡扯的心情,道:“为何你不耽在珠镜殿瞧风头火势,却溜到这里来胡混?”   高力士道:“小子到这里来,是要找宇文破大统领,设法继续延宕之计,亦只有大统领,可名正言顺的截着范爷,领他去见娘娘。大统领并非容易说话的人,幸好小子懂得祭出经爷你老人家,他才肯合作。当然!事前事后,大家守口如瓶。”符太奇怪道:“你怎样打老子这张牌?范轻舟又非老子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老子为何无缘无故地帮他的忙?”   高力士不慌不忙的道:“经爷明鉴,关键在宇文大统领本身很愿帮范爷的忙,只是既弄不清楚情况,又不能直接出手。”   符太讶道:“他为何乐于帮忙?”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帮范爷等于帮独孤家,如能将皇甫长雄车裂于市,独孤家肯定大排筵席来庆祝。”   符太心忖原来如此。   高力士续道:“据大统领说,他收到风声,范爷明言要皇甫长雄在牢内坐满三天之期,方肯放人。”   符太生出兴趣,问道:“何时到期?”   高力士凑近道:“今天最后一天。”   符太愕然道:“现在刚过午时,这小子随时给人押来,见到娘娘的一刻立即完蛋,怎可能拖过今天?”   高力士欣然道:“幸好小子一直得经爷栽培,卧薪尝胆的锻炼自己,学得经爷一成半成功夫,终想到拆解之法。”   符太哑然笑道:“你岂非认为自己已青出于蓝?竟想到老子也想不到的办法?”高力士道:“经爷精明!小子想青出于蓝,这辈子肯定不成。现时的情况,叫‘以小子之短,补经爷之长’是也!”   符太对高力士的“能言善辩”,习以为常久矣,没闲情和他计较,微笑道:“说来听听!”   高力士大喜道:“感谢经爷,予小子略尽绵力的机会。现在目标明显,就是看如何将拖延之计发挥得淋漓尽致,又不着痕迹,事前事后均不会令娘娘生出警觉,抓住把柄。”   符太自问对此一筹莫展,唯一之计,是让对宫廷情况比自己熟悉百倍的高小子,尽展其长,补自己之短。点头道:“不枉老子苦心栽培,说下去!”   高力士道:“我们手上有三张牌,一张比一张属害,第一张牌是宇文统领,从丹凤门到珠镜殿,路程可远可近,看你怎么走。”   符太道:“第二张牌该是老子,对吧!我可以干什么?”   高力士道:“既然一张比一张厉害,经爷当然是最后的一张牌。”   符太叹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给你捧得老子舒舒服服,心爽神畅,可知你拍马屁的功夫如何出神入化。”   高力士谦虚的道:“全赖经爷提携,让小子有表现的机会。第二张牌就是皇上,这叫一物治一物,只有祭出皇上,方能压得住娘娘。”   符太像听到天下奇闻般,难以接受的道:“你好像倒转了来说,天下皆知皇上畏妻,你却说成娘娘怕皇上的样子。”   高力士道:“微妙处就在这里!不论娘娘或八公主,她们之所以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看能否哄得皇上高高兴兴的,肯盖玺签署。故此,在一般琐事上,娘娘绝不愚蠢,与皇上抬杠,特别在公开的场合,娘娘必须保着皇上的威权,也等于保着她自己的威权。”   接着压低声音道:“最近,皇上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开始养成帝皇的脾性,有自己的主意。像在对付张柬之等五王一事上,任娘娘和大相如何中伤怂恿,皇上始终不为所动,可见皇上非是任他们摆布。现今娘娘当务之急,乃怎样安插其族人入据要职,其他均为闲事。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这张牌,运用得宜,恰可制着娘娘,任她如何不情愿,仍须屈从,否则便为因小失大。”   符太听得头都大起来,但亦因此感到高力士的说话有苗头。像高力士这般的皇上心腹亲信,清楚主子的想法,能掌握李显和恶妻间微妙的关系,也只有高力士,可想出任自己想破脑袋仍想不出来的办法。   符太示意他说下去。   高力士道:“只要有办法令皇上下旨,使范爷参加今夜在麟德殿举行的晚宴,事过半矣!”   符太问道:“晚宴何时开始?”高力士道:“酉时头。”   符太失声道:“现在午时三刻,离酉时两个多时辰,怎样拖?”   又道:“索性由我出宫去截着他,着他今日勿现身,一了百了。”   高力士道:“这便等于公然开罪娘娘,她下不了台阶,将后祸无穷。”   接着恭敬的道:“所以小子说大人乃最厉害的一张牌,是由衷之言,环顾宫内宫外,惟经爷办得到。”   符太苦恼道:“但亦等于与娘娘对着干。”   高力士欣然道:“经爷可将部分责任卸给大相,昨天大相拿范爷出品的香来献给皇上,嗅得他龙心大快,只欠没人提醒皇上,范爷的香不但有益身心,且有安神——嘿!壮阳的妙用,此一重任,非经爷莫属。”   符太微一错愕,沉吟片晌,同意道:“亏你想得出来。你奶奶的!皇上一边,包在老子身上,然而,为此事下旨,是否荒天下之大谬?”   高力士恭谨应道:“由皇上龙口说出来的,立成圣旨。此旨若书于文字,须由昭容执笔起草;但如由人传话,则看传话人怎么说。”   符太赞叹道:“确有你的。”   高力士忙道:“全赖经爷提点。”   符太没好气道:“我何时提点过你?”   高力士虚心答道:“经爷提点小子,从来不落痕迹。就在经爷说出‘你怎样打老子这张牌’的一刻,小子立即思如泉涌,想出解决之法,懂打出经爷这张至尊。”符太瞧怪物般瞪着他。   蹄声传来。   两人循声瞧去,宇文破策马而来,奔至他们身前,道:“范轻舟来哩!刚入太极宫,我这就到丹凤门迎接。”   符太提醒道:“绝不可让他在未时前抵达珠镜殿。”   宇文破神情兴奋的应了声“明白”,掉头驰往丹凤门去。   符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道:“我为何肯出手帮范轻舟?”   高力士道:“据小子告诉宇文统领的,经爷因范爷的军方背景,范爷与鹰爷的关系,故此在范爷与田上渊的斗争上,经爷决定站在范爷的一方。”   符太动容道:“你掌握得很好,懂点出助范轻舟,等同对付田上渊。”   高力士道:“皇上刻下睡午觉,俟他醒来,见到经爷,必龙心大悦。”   龙鹰掩卷赞叹。   高力士漫不经意说出来的话,隐含道理。当李显一觉睡醒,精力充沛,与他说话的又是敬爱的丑神医,最荒诞的事也听得入龙耳去。   若非符太写出来,怎晓得符太当日出现在珠镜殿临池水榭,背后有这么一番转折思量,故可在时机上把握得分毫不差。   特别是让妲玛目睹整个过程,离开时龙鹰又拟出“夺石之计”,仿若天成。以妲玛对宫廷的熟悉,绝无疑问清楚符太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巧妙的是皇甫长雄的三天牢狱之灾,没接痕的融入整个“夺石之计”里,变成他们的打拼,全为了她。   妲玛当然感激自己,但更感激的是符小子,加上对符小子渐生爱意,龙鹰不知道的部分,肯定远比知道的部分精采。而这些未能亲眼目睹的,将在余下的五,六页纸如拉开画卷似的展现眼下,乃符太答谢他的特殊方式,让他得睹画卷的全貌。   真有点舍不得这般快读毕。   此仗高力士显露光芒,眩目亮丽。   至难得是他对情况,掌握得比任何人更好,故可际此一面倒的劣况下,仍有回天之术,将符小子这张牌发挥尽致。   符小子将其收归己阵,对“长远之计”的成败,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们需要的,是另一个胖公公。   精采处,是除他和符太外,没人晓得高力士可以是另一个胖公公。现在,高力士已继胖公公,汤公公后,成为大宫监。若有一天,李隆基登上皇座,高力士的权力和地位,比之胖公公,汤公公,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舱窗瞧出去,外面的山水形势颇眼熟,蓦地记起就在这里,遇上宽玉,不由百感交集。   那时一心颠覆大江联,哪想过竟有后来的发展,对宽玉更生出感情。宽玉近况如何?凭他的智慧,武功,在山海关开辟新天地,该属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现在北帮被逼撤离北疆,大江联则无暇无力他顾,于宽玉是天赐良机。他如何掌握?   离下船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不读不读还须读,读毕可了结心事。   当初着符小子写东西,只是要他如千黛般将人与事记录下来,没想过他可写成这般如令人亲历其境,似轮回转世的东西,让龙鹰通过他的眼睛,巨细无遗地掌握到宫廷内的情况。亦因如此,最后成功将五采石物归原主,确为异数。   龙鹰翻卷续读。 第六章 爱的警吿   符太和妲玛从太极宫的朱雀门,并肩策马驰至大明宫的丹凤门,均默默无言。妲玛没有如往常般,隐藏心内的情绪,秀容透露出心境的风,晴,雨,露,不住变化,让深悉她的符太,把握到伊人刻下百感交侵,思潮起伏。   她在想什么?   符太很想问她,却不敢惊扰。唯一清楚的,是她没说出他最怕听到的话,就是送她至此为止,请他返回兴庆宫去。   过紫宸门,取紫宸殿的东道,进入园林区,沿着林路往太液池的方向驰去。夜空漫天星斗,壮丽感人。   妲玛忽然放缓骑速,没看他的轻轻道:“若后晚真能取得五采石,人家将直接离开中土,而非返回大明宫。”   符太点头道:“这个当然,刚才鄙人随口乱说,夫人不须放在心上。”   妲玛终往他瞧来,一双美目现出讶色,似没预料他答应得这般爽脆利落,摆明乐意放人。   她沉默片刻后,道:“你为何肯为人家——为人家冒这个大险?”   符太道:“这句话,该问那个家伙,而非问鄙人。要我说理由,鄙人可一箩一箩的拿出来。可以说,是没一个理由,令我不如此去做。不过,最关键和决定性的原因,是希望亲眼目睹当五采石落在夫人掌中的一刻,夫人千言万语,无从形容的感慨。对夫人来说,五采石早远远超越了本身所代表的意义,等同已经远去一段似天荒地老般的悠久岁月,以及其间的痛苦和喜悦,悲欢离合。师门使命的终结,也是个新的开始。”   他说这番话时,妲玛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的望着他,眼神忽明忽暗,显示出异常复杂的心神变化。   两人抵达太液池边,沿池往大角观的方向走。   好半晌后,美女幽幽的道:“人家当然感激鹰爷,可是呵!若不是你,他绝不插手管这件事,对吗?”   符太道:“一半一半,因这家伙异于常人,难以预测。”   妲玛道:“大人……”   符太的心立即凉了半截,听语调,肯定是人家懂回去哩!大人可以掉头返兴庆了。叹道:“夫人请说。”   妲玛以蚊蚋般的声音轻轻道:“若妲玛去了不回来,大人怪妲玛吗?”   符太耸肩洒然道:“夫人不用担心鄙人方任何的问题,一切从心之所愿。鄙人更没想过那么远,期待的就是物归原主的一刻。不过,话又说回来,若夫人乐意在那一刻之前,让鄙人亲个嘴,抱一抱,鄙人感激不尽。”   妲玛嗔道:“仍是那副讨厌的德性,人家是认真的呵!”符太欣然道:“鄙人正是想夫人不用那么认真,爱干什么干什么,不愿回来便不须回来,当作是一段动人的回忆算哩!夫人的情况一如寻宝,得宝前的乐趣绝不下于得宝后,因有血有泪也。夫人就视鄙人为寻宝过程里,遇上的一个对夫人心怀非份之想的人,不得不敷衍一下。事成哩!鄙人还可以起何作用?这样实际点。”妲玛“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太医是个怪人来的。”   符太笑道:“太医不怪,怪的是内里的馅儿。我已向夫人表白身份,该知鄙人非是什么善男信女,一向铁石心肠,只因误坠医网,有丁点儿的改变。所以夫人绝不用对鄙人因怜生爱,那压根儿非是男女之爱,更不须予鄙人报酬,皆因打击田上渊,老子心之所喜。他奶奶的!鄙人可以肯定预告,不论情况朝哪个方向发展,五采石定必回到夫人手中。”   妲玛“哎哟”一声,苦恼的道:“太医大人愈这么肯定,妲玛愈害怕。不怕一万,怕万一嘛!”   两人驰进大角观。   除挂在外院门两边的风灯外,院落黑沉沉的,充满夜阑人静的宁洽。   两人甩镫下马,先伺候马儿回马厩,喂以草料,颇有夜半归家的况味。符太见没被下逐客令,心生异样。美人儿却是若无其事,似让他留下来,理所当然。   安置好马儿,符太跟在妲玛香躯之后,直入内堂。   情况暧昧至极。   妲玛点燃一盏壁灯,回头望向停下来,卓立内堂门旁的符太,嫣然笑道:“太医大人的胆子何以变小了?”   符太失声道:“夫人竟然鼓励鄙人?”   妲玛朝他走回来,劈手抓着他襟口,硬把他扯进去,来到靠窗的一组几椅旁,恶兮兮的道:“死太医,你今晚不给妲玛交代清楚,休想妲玛放你走。”   接着用力一推,符太跌坐椅内。   妲玛移前,毫不介意玉腿抵着他两个膝盖,娇躯前俯,狠狠道:“你的所谓情约,什么三年之期,是否说来玩儿的?满口胡言?”   符太举手作投降状,苦笑道:“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妲玛随手赏他一记耳光,却只轻刮一下,似奖赏多过惩奸儆恶,笑吟吟道:“多给你一次机会。”   符太坦白的道:“鄙人异常矛盾,夫人乃第一个令鄙人失控的女子,每趟和夫人相处,总是快活不知时日过,事后回味无穷,假若这就是男女之爱,鄙人绝不嫌多,愈多愈好。问题在夫人永远对鄙人若即若离,人总有血性,更怕夫人是感激我而非爱我,故此赌他奶奶的一铺。假设夫人真的没有了我不成,那不论夫人到多远的地方去,终有一天回来,让鄙人可问夫人那句话。我不是不认真,是不敢认真,怕受不起。夫人很难明白我,你代表的是鄙人以为已永远失去了的美梦,而我或许注定了没这个福份,谁斗得过老天爷?”   妲玛苦恼的道:“人家哪是对你若即若离呵!但心情有高低起伏,人家又不用在大人面前隐瞒,令大人误会哩!”   符太俯前,离她香唇不到三寸,颓然道:“问题就在这里,非是误会或没误会,而是混淆。夫人爱见鄙人,极可能与鄙人本身无关,有关的是五采石的得失。鄙人也不敢为自己说好话,确有乘夫人之危的心,因不是这样子,连碰夫人玉手的机会也没有了。哈哈!我从来都不是好人来的。”   妲玛淡淡道:“今夜这么好机会,为何不乘人之危?妲玛大概拒绝不了你。”符太为之目瞪口呆。   妲玛神采飞扬的道:“无词以对哩!”   又“噗哧”娇笑,横他娇媚的一眼,于符太搂着她前裙裾飘飞的旋转开去,在眨几眼的高速下做出几个曼妙无伦的姿态,展尽天赋的本色,极尽诱惑之能事。   倏又静止,似没发生过任何事。   符太今次是真的目定口呆,脑袋内填满她“天魔妙舞”式的娇姿美态,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从未想过一本正经的妲玛,可以变成这个样儿。   妲玛回复一贯的高傲清冷,淡然自若的道:“想提醒太医大人一句,‘明玉’,‘血手’,乃明和暗的结合,故此练成‘明玉功’的女子,成了我教‘血手’有成者梦寐以求的恩物。如果妲玛非居于深宫之内,田上渊肯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务要得到妲玛,而你这真正的混蛋,却似对此毫不在意。还要在最不应该的时候,说最不该说的话。”   符太更说不出话来,心像给火炙着。   此时的妲玛有多动人便多动人,向符太展示她一直藏起来的另一面。她比符太勇敢果断,因清楚时间无多,容纳不下错失。   原来她可以变得这般直接坦白。   符太自问对妲玛绝非三心两意,从开始她就是他的梦里人,一个失去了,遥远的梦。与她密切接触后,每次接触她,他都心不由己,没法压抑心内澎湃的爱意,但他仍苦苦克制,至乎自我欺骗,因他害怕。   怕的事数不胜数。   然而,什么理由,均为借口。最根源的本因,是符太受不起另一次的打击和伤痛,那是心底里没愈合的伤疤,糅集了少年时代的伤感,愤慨,无奈等诸般自悲自怜的情绪。当他以为一切已成过去,事实上从没离开过他,只是埋藏得更深。   曾经沧海难为水。   不论对柔夫人,小敏儿,或是眼前的妲玛,这个烙印始终主宰着他,使他临阵迟疑,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   现在妲玛向他展示隐藏在重重布幔后的真相,没保留地表达心内对他情根深种的爱与恨,并提出最香艳诱惑的爱之警告,若他仍态度暧昧,优柔寡断,将永远失去得到她的机会。   符太似从一个噩梦惊醒过来般,出了一身冷汗。   龙鹰闭目,感慨万千。   于符太来说,刚才读到的是多么惊人的变化。   符太乃局内人,没他这个旁观者洞察的能力,整个书之于文字的写录过程,实为一个最深入,天翻地覆的自我反省。   旁观者清,他更晓得符太之所以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从拒绝人与人间的关系,到逐渐容纳,接受,改变。   一切的一切,须溯源寻本到符太经历“剎那死亡”的瞬间。   由那刻开始,符太再非以前的符太。   妲玛移近,到离他不到三步,停下来轻柔的道:“当五采石落入人家手里的一刻,若太医大人提早问那句话,妲玛大概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五采石就是定情信物呵!笨蛋!”   符太艰难的咽了一口,喉咙发出“咕”的一声,苦笑道:“鄙人确笨蛋之至!”倏地起立。   妲玛移前两步,差些儿纵体入怀,在呼息可闻的亲密距离下,仰起俏脸,梦呓似的呢喃道:“开始时,每次太医走了,妲玛的心很乱,是从未发生过在人家身上的事,还以为是给太医惹起心事,患得患失。”   符太默默听着由妲玛檀口吐出来的绵绵絮语,本挥之不去的耽溺,一扫而空,看到乌黑重云后的蓝天,从冰封的心境破茧而出。美女说出来的每一句自白,打开了一重迭一重,紧锁着心的闸门。   妲玛如云似水的嗓音,令他穿越荒芜沙漠,置身美丽的河原,听着陌生又迷人的神秘咒语,两情相悦的欢愉,伸手可掬。   妲玛再靠近一点,温柔的挤着他,人为的隔膜冰雪般遇火消融,小嘴凑在他耳边,道:“到太医大人单方面定下情约,妲玛竟没丝毫反感,且在想,若你真有机会问那句话,人家怎样回答?”   符太两臂探出,把她拥入怀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直钻心里,激起从未试过,深至无限的奇异感受。   妲玛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娇躯抖颤起来。   符太问道:“当时想到的,是答应,还是拒绝?”   妲玛以蚊蚋般,微仅可闻的声音道:“还要问!人家给你弄得六神无主哩!”她多情的话,立即惹起情暴。   符太寻得她香唇,痛吻起来。   妲玛热烈回应,反搂着他,用尽气力。   他奶奶的!   竟就此完卷。   死小子,竟然漏去了最关键的一段。   不写得回五采石后,符小子送美人儿一程的情况,可勉强收货,因答案呼之欲出,那句话变成多此一问。   可是,那晚两人是如何度过的?符太有否返兴庆宫去,还是逗留至天明?死小子在这方面留白,明显答谢得不够彻底,如悬半空,不上不下的。   风帆减速,驶往左岸。   配合得天衣无缝,这边读毕,那边离船登岸。   龙鹰运功搓碎《实录》。   纸碎成粉,随风洒往大江。   〈西京篇〉代表的是继〈洛阳篇〉后一个新阶段,至此终结。   龙鹰卓立岸旁一块特大的岩石上,纵观前路。   夕阳西下,在左方散射晚霞,染红半边天。   滚滚江流,汹涌澎湃。   大江自高原奔腾而下,与怒江,澜沧江平行闯进南诏西北境,然后穿过高山峡谷,奔至眼前。龙鹰见到的,正是大江上游被称为金沙江的河段。他熟悉的石鼓镇,此时给抛在后方。   前方就是令他差些儿沉船,长达二十里的虎跳峡。   虎跳峡犹在,过一千年,一万年,怕仍是这个样子,但人事已全非。   当年与对他充满敌意的花简宁儿,共历虎跳峡之险,怎想过两人间有后来的发展。对花简宁儿,他没法释怀,变成永远负担着的遗憾,还有份内疚。不但因他“见死不救”,更因他从没爱上过她,只是对她的肉体有兴趣。   为何这样子呢?   或许是偷听得她和池上楼交欢,认定她人尽可夫,不值得虚掷感情。   倶往矣。   这一轮不时忆起旧事,乃因能从政治和战争脱身出来,多了闲情。这般看,悠闲的日子未必是好事。幸好!他找到消闲的最佳选择。   他现时的位置,是另一次魔奔的起点,也是修行。   他将以能达到的最高速度,直赴南诏,与妻儿,好友重聚。   在南诏过一段忘掉光阴的日子后,到慈航静斋去会他心爱的仙子。   两个地方,均是他目下最想去的地方。   忽然,虎跳峡的奇景,浮现脑海。   巉崖插天,惊涛裂岸,飞瀑腾空,回旋翻滚,溅起浪花千万。   龙鹰一声长啸,沿岸奔驰,迅速远去。 第七章 重聚洱原   龙鹰自“魔奔”逐渐退离,感觉如同在高空下降,朝地面分阶段的多次滑翔,每趟均令他接近大地多一点,畅顺痛快。精神状态发乎天然的从无人无我,与天地冥合为一,到回归日常,重返人世。   倏忽里,四面八方的美景潮水海浪般冲击心神。   大似汪洋,碧波万顷的洱海在后方无边际的扩展,迎接他的是洱海平原的草浪草香,美至令人屏息的原野。地平尽处壮丽的苍山连绵延展,横亘百里,嵯峨雄峙。从其十九峰间流下来的十八道溪流,滋润着广阔的平原,令洱海大平原草树繁茂,土地丰沃。   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清碧溪,决定了“丹冉大鬼主”眉月和“鬼尊”宗密智隔世大斗法的胜败。   十九峰夹十八溪,而众溪里,以清碧溪最是纤尘不染。清碧溪出苍山前的河段,为长溪最迷人的一截,清流从悬岩泻下,注入三个层层下降的相连沉潭,再沿河谷流淌洱海平原。   就是在河谷溪流的水底,密置“丹冉大鬼主”竖葬的墓棺,成为了和宗密智斗争的关键,也是风过庭在千万里外的沙漠梦回之地。   水是艳冠洱海平原的清流,河谷是苍山边缘区最美丽的处所,避世的桃花源,亦为龙鹰数百里魔奔魂牵之地,予他强烈的感觉。   蓝天白云下,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帐居零星散布远近,炊烟袅袅,一片“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与世无争的安详宁洽。际此冬尽之时,野花绽放,缤纷的色彩,点缀着仿佛一大块碧绿地毡的草原。   经历了万水千山,穷山恶岭的艰难路途,忽然来到这片人间福地,霎时里,西京险恶的政治恶斗,残酷的战争,早给抛到后方忘掉了的遥处,主宰他的是洋溢的喜悦,像一团烈火在深心处熊熊燃烧。   十多个黑点出现前方。   龙鹰不以为异,发出尖啸,加速。   其中一个黑点超前而来,迅速扩大,化为鬃毛飘扬,神骏至极的爱驹雪儿,后方紧追着它的,不是妻子群,便该为它的子女,一副野马群之首的野性模样,看得龙鹰既好气又好笑。   人和马间奇妙的感应,确是特殊。   龙鹰一个弹射,抵达高空,转身,连续三个空翻,像预演操练了千百次般,半分不差的,龙鹰落在奔至下方的雪儿无鞍的裸背去,一把抱着雪儿的马颈。   雪儿跳蹄仰嘶,欢欣如狂,不住转过马头来,与主子厮磨亲热。同时不停蹄地领着三十多匹雄骏的马儿,绕弯朝河谷的方向奔驰,绝对地明白主子因何而来,到哪里去。   龙鹰紧拥雪儿马颈,嗅着久违了又无比熟悉亲切的气味,心内填满激情。   终于到了!   风过庭的神鹰出现在高空上,伴着它还有三头体型较细的鹰儿,但只是相对而言,比起在中土或塞外的鹰,均是庞然巨物。它们在离河谷尚有三十多里远,发现他们,追在头顶上盘旋,不住发出鸣叫,夹空欢迎。   此等回家的声势,是龙鹰事前没想过的。   蹄声从左方远处传来。   雪儿懂性的放缓蹄踏,众马随之。   跟在后方的有三匹成年雌马,其他的看马型,该属雪儿的子女,如此成就,龙鹰这个做主子的,老怀安慰。   拍翼声响,劲风自上而来,龙鹰知机的伸出右手,让神鹰安然降落,鹰爪抓臂,感觉难以形容,是痛的,然窝心至极。   神鹰拿锋利的勾嘴,对他的头颈轻碰浅啄,龙鹰从未试过和它那么亲近,受宠若惊,不过看情况,神鹰和雪儿早成“兄弟”,故爱屋及乌。   神鹰两翼一振,不费力地升往半空,朝左边愈奔愈近的三骑飞去。   龙鹰发出震天大笑,狂喜喝道:“兄弟们别来无恙!”万仞雨嘹亮雄壮的声音喝回来,道:“好小子!现在才懂来?”   似是意有所指,龙鹰却掌握不到。   来的正是三个好兄弟万仞雨,风过庭和觅难天,马侧挂着猎物,显是打猎期间,见到神鹰的异样,知有事发生,忙赶回来。说不定神鹰正陪他们狩猎,在高空看到他,雪儿和马群,从苍山飞奔过来。   久别重逢,四人在马背上互相拥抱,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欢笑与共。   众人继续龙鹰未完的行程,浩浩荡荡的朝河谷驰去。   龙鹰忍不住问万仞雨道:“万爷刚才的责怪,意何所指?”   觅难天笑道:“很快你便明白。哈!是好事来的哩!”   又对雪儿道:“肯回家了吗?”   风过庭叹道:“从未见过这么野性的马儿,起始时,一个月还肯回来一次半次,接着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近几个月连影子都见不到。”   万仞雨苦笑道:“没人可把它留得住,亦谁都斗不过它,惟有让它为自己作主。”   龙鹰问道:“听说你们到了西面的滇池去。”   万仞雨答道:“盘桓了两个月,时间过得真快。”   觅难天心满意足的道:“还是苍山和洱海最好,即使住上一辈子,绝不闷。每天都像第一天定居于此的新鲜热辣。”   风过庭笑他道:“依我看,天天仍新鲜热辣的是纪干而非苍山,洱海。哈哈!”觅难天老脸一红,道:“公子又笑我了!今早起迟了点儿,竟不肯放过。”   万仞雨欲言又止。   此时离河谷入口不到十五里,但从河谷流出来的清澈河水,早将他们和河谷密切连系。人马沿水流东岸疾走,谈笑风生。   天上神鹰懂性的朝前而去,领着三个伙伴往河谷报喜,不住鸣叫。   龙鹰见万仞雨的神态,暗叹一口气,先向觅难天道:“我们给你报了仇,干掉钦没晨日。”   觅难天一震,双目绽出热泪,仰天悲呼。   龙鹰没想过他的反应这般激烈,可见他确是性情中人,对两个爱妾含恨惨死于钦没手上,切齿难忘。   又向另一边的万仞雨摇摇头。   万仞雨难以相信的错愕道:“一个都没有?”   龙鹰叹道:“五人不断被放逐,家人在株连下流离岭南,张柬之和崔玄障抵不住身心的折磨,先后病死,在封王的五人里,他们算不幸里的大幸。”   万仞雨双目杀机遽盛,沉声道:“其他三人,是怎样死的?”   龙鹰道:“是给以韦后,武三思和宗楚客为首的政治集团,瞒着李显下毒手活活弄死,执行的是宗楚客之弟宗晋卿和一个叫周利用的武官。”   万仞雨道:“我永不忘记他们。”   风过庭岔开道:“鹰爷怎可能有抽身到洱海的空闲?”   龙鹰欣然道:“这就叫偷得浮生半日闲,刚打完一场大胜仗,休息几天不为过也。哈一家开开心,也的!”   话犹未已,一骑从河谷疏林内狂驰而出,金发如云,随风飘扬。   美修娜芙女刺客出身,不论身手反应,均高其他诸女不止一筹,第一个奔出河谷,理所当然。   隔远见到的竟是归来的爱郎丈夫,连声尖叫,快马加鞭。   雪儿不待龙鹰吩咐,超前疾奔,迅若雷电。   下一刻,金发美女凌空投来,龙鹰把喜极而泣,哭成个泪人儿的爱妻,接入怀里。   搂着她芳香动人的肉体,时间的洪水给一刀断流,忘掉一切。   浸浴在最高一层沉潭冰凉如仙露的清泉水里,耳听瀑布从一边高处的岩石直泻落潭的水响,后方就是逐级下跌的另两个沉潭,以及潭下美丽的河谷,夹河而建,每座均代表一个安乐窝的营账,龙鹰生出不知人间何世的曼妙滋味。   他终于明白万仞雨的“责怪”。   人雅为他诞下一女。   感觉异常奇妙。   胖公公曾有言,怕人雅红颜命薄,故不可为妻,只可为妾,以避天忌。胖公公的话,如剌入龙鹰心里一根剌。   事实上,人雅的美丽已抵精致的极限,异乎寻常,宛似完美无瑕的易碎瓷器,难抵任何损伤,也成为横梗龙鹰心内的纠结。女帝与人雅离奇的关系,增添了人雅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女帝是否从她的胎记认定人雅为过世女儿的转世,女帝方清楚,唯一晓得的,女帝对人雅与别不同,并为此与薛怀义反目,又毅然将人雅赠与龙鹰,还让人雅的好姊妹丽丽,秀清陪嫁。   女帝是否也感到人雅命薄,却知龙鹰福缘深厚,遂将人雅嫁他为妾,又以丽丽和秀清摊薄此一福缘,瞒天过海,将永远成谜。   然而,人雅竟继美修娜芙,小魔女狄藕仙,花秀美之后,为龙鹰生女,令龙鹰于两子一女外,多添一女,隐隐里,龙鹰有清晰的直觉,此意外之喜,冲走了人雅宿命里的大劫,从此平安多福。   人雅在他怀里仰起俏脸,羞涩的道:“让雅儿伺候夫君大人呵!”   在夕照里,丽丽,秀清喜翻了心的殷勤伺候,在这个美似人间仙境的天然浴潭,为他洗刷劳累。   经过高原和草野的长期磨练,又得龙鹰魔气的滋养,三女体质不住转佳,刚才攀上来不但不用龙鹰帮忙,还矫捷如神,似不费吹灰之力,再非以前长居深宫,弱不禁风娇滴滴的姑娘家。   龙鹰吻她香唇,缠绵一番后爱怜的道:“现在雅儿初为人母,该由我来伺候你。哈哈!”   丽丽从后搂着他的腰,道:“人家和秀清都不依呵!鹰爷偏心。”   龙鹰大乐道:“丽姊放心,小弟懂怎么做的哩!”   青枝娇美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道:“姑爷呵!野火宴准备好哩!大家在等你!”以青枝的胆子,大概不敢自发来催驾,该是奉刁蛮成性的小魔女之命而来,岂到龙鹰不从,知机的应道:“立即来!”   龙鹰心里涌起无比的满足,他就是一个长年征战在外的兵丁,侥幸保着小命,经历万水千山的回到家里,与妻妾儿女共享生命的恩赐。   孩子们的欢笑玩乐,为野火宴平添热闹。   万仞雨,风过庭和觅难天各有所出,孩子成群结队,在“大哥”宝儿的领导下,玩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忘掉爹娘。   美修娜芙偕四个贴身女婢,负责烧烤猎获,肉香四溢。   当年在高原初见四女,年龄不过十六,七岁,无不是婷婷玉立的美人儿,经过了这几年,最年长的亦二十多岁,添了成熟的风情,于眉梢眼角自然流露,青春焕发。据美修娜芙所云,她们身世堪怜,乃吐蕃南征北讨时从各族掳回来的女孩,由于姿容体态出众,拨归横空牧野这位当权人物,再由横空牧野送赠龙鹰,也令龙鹰无从拒绝。想到她们身不由己,生死由人,惜花之意,油然而生。   她们不单是百中挑一的美女,更属不同种族,长相特别,充盈异国风情,与善心的美修娜芙亲如姊妹,也是陪嫁女郎。   在男性称尊的社会,即使没蓄意广纳姬妾如龙鹰者,亦在这个情况下,最后姬妾成群,婢子随主子嫁人,变成天公地义,理所当然。   从大漠上高原,与美修娜芙和宝宝盘桓的那段日子,早在美修娜芙一意安排下,让四女雨露均沾,故此每当四女向他抛媚眼儿,龙鹰均感动魄惊心。   不由想起博真名言,出生入死后,日常普通不过的事物,将变得有意义起来,放纵再非沉溺,一切有血有肉,显露生命的灿烂。   际此一刻,龙鹰深有同感。   一个篝火,男的坐一边,女的坐另一边,泾渭分明。   龙鹰这边四个男人,势孤力薄;对面则群雌粥粥,除狄藕仙,人雅一二姊妹,青枝外,有委身下嫁万仞雨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妓的聂芳华及她的两个爱婢。不用说,两婢是陪嫁女,秀丽的容色不逊青枝。   觅难天的纪干,如聂芳华般,因得如意郎君,更是艳光照人,满载幸福。为觅难天连生两子后,反变得比前年轻青春,如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女。仍然那么易害羞,问她两句,立即脸泛红霞,羞不自胜,令龙鹰看呆了眼。   出奇地,见不到胖公公要龙鹰接收,他则转让予觅难天的两个俏宫娥小慧和小娇。   入谷前,他问起胖公公,众人尚未有答他的机会,美修娜芙来了。故而龙鹰心里纳闷,至此刻见不到小慧,小娇,生出异样的感觉。   小宛伴着不知该算新,还是算旧的主子月灵,坐在最远的一端,颇有点纵在闹市,仍离世独立的况味。幸好月灵与诸女态度亲昵,对龙鹰亦笑得很甜,只是不爱说话。她的美丽是神秘和离世的,今生的目的该只为来和风过庭续未了之缘,重燃爱火。生儿育女的责任,由爱婢分担。   恶运已远离小宛,她为风过庭诞下一子一女,无忧无虑。   在南诏的付出,得到丰硕的回报。   觅难天笑道:“这里令人最惬意的,是钱财完全没用,却比挣得千万家财,令人心满意足。想起以前营营役役,为钱奔走,沾得满身铜臭,真不知所为何来!”狄藕仙听得,在对面娇嚷道:“现在仙儿懂得自己弄小吃,不用去买。”   忆起在洛阳与小魔女出城胡混前,到南市买小吃的情景,龙鹰心甜如蜜。刚割下一片肉,送入风过庭递过来的手里去的美修娜芙,闻之轻摇金发,发出银铃般的娇笑道:“实情是我家的小魔女大姊,每次馋嘴,青枝都给劳役得身心疲累呵!”   众女爆起哄笑,动听如天籁。   小魔女给揭破,大叫不依,与美修娜芙缠个不休。   龙鹰接过风过庭借花敬佛送过来,香气四飘,热腾腾的烤肉,问道:“胖公公呢?” 第八章 河谷夜宴   风过庭压低声音道:“两个多月前,荣公公到洱海来找胖公公,接着胖公公告诉我们,要和荣公公结伴旅游,到南方的诸国观光。”   觅难天道:“我们本想陪他们走一段路,却被胖公公委婉拒绝。依我们猜,并非四处逛逛般简单,当然不到我们过问。”   又道:“可是胖公公却让小娇和小慧送他们一程,更显得事情异乎寻常。”龙鹰担心的道:“她们会回来吗?”   他比任何人清楚,胖公公现时最关切的,是于他老人家百年归老后,魔门的香火能续传下去,关键就是荣公公和小娇,小慧三个魔门新一代的传人,也是魔门典籍的保管人。   胖公公老谋深算,纵然身处深宫,仍默默耕耘,栽培出荣公公和小娇,小慧三大弟子,目下则是予三人发展魔门的机会,趁过世前的短暂岁月,完成心愿。   胖公公没把希望寄托在龙鹰此“魔门邪帝”身上,因知龙鹰只是个不情愿的参与者,且对魔门没有感情,无心无暇去理会魔门的事。龙鹰担心小娇,小慧一去不返,非是过虑,而是她们回到觅难天身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万仞雨目注烧得烈熊熊的篝火,沉声道:“他们离开后,你的宝宝告诉他娘,说胖公公离开前抱起他,告诉他公公和姊姊们大概没机会瞧到他长大后的模样,着他好好孝顺众娘和爹。”   龙鹰的心冷了半截,朝觅难天瞧去。   觅难天洒然道:“经历过风城的日子,还有什么看不开,我只会感激小娇和小慧,给了我这么多欢乐和难忘的回忆,在一起时,她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风过庭道:“世间人事,各有前因,非人力可干预。来!说些开心的事,鹰爷可知小福子成了洱海最吃得开的名人,大做生意买卖,皆因后台够硬,人人晓得我们撑他的腰,而他守风城的勇敢行为,亦赢得尊敬。”   觅难天笑道:“最重要是水涨船高,皮罗阁已成蒙舍诏新主,奋发有为,征伐曾附和宗密智的越析和蒙麕两诏,挡者披靡,夺得大量土地,日渐壮大,小福子剩凭与皮罗阁的关系,已没人敢惹他。十多天前他来过,陪他来的三个新娶的娇妻,个个貌美如花,这小子非常风光。”   龙鹰又多添一个忧虑,战争无处不在,问道:“皮罗阁和泽刚的关系如何?”皮罗阁属蒙舍诏,泽刚则为施浪诏的继承人,两人均在风城之役,与他并肩作战。当时早看出两人高下有别,皮罗阁比泽刚看得更远,更周详。   万仞雨答道:“现在仍然相当不错,一天我们在这里,大概不出问题,何况皮罗阁没余暇理会施浪诏,中间还有浪穹诏作缓冲。”   洱滇区很早以前就散居着为数众多的部落,为争夺土地和资源,征战兼并,从没停下来,宗密智的冒起,与“丹冉大鬼主”眉月的斗法,属其中至关键性的环节,如非龙鹰介入,此时南诏的天下,该臣服在宗密智的脚底。   宗密智被彻底击垮,祸及越析诏和蒙嵩诏,给此消彼长的蒙舍诏,在雄心万丈的皮罗阁领导下,按着他们来揍。   一俟皮罗阁兼并了两诏,南诏史无先例的强大酋邦,将成为主宰南诏的力量,谁敢不从,肯定遭殃。   形势正朝此一方向发展。   手心是肉,手背是肉,龙鹰绝不愿见皮罗阁和泽刚开战,然而这关乎到一方霸权的事情,不到外人置喙。   万仞雨明白他,道:“纵然发生我们不愿见到的事,亦不是十年,八年内的事,不用为此费神。”   风过庭举杯向对面群雌叫阵,喝道:“大家干一杯!”   众人齐声响应,一飮而尽。   龙鹰大赞道:“好酒!”   美修娜芙笑道:“是丁娜四姊妹亲手酿的,送来本要孝敬她们的鹰爷,由我们接收。”   风过庭三人苦忍着笑,忍得不知多么辛苦。   龙鹰怎想得到美修娜芙“人地生疏”,竟可这般耳目灵通。他奶奶的!早晓得有今天一日,那时就不那么放肆,然回心一想,当时根本不可能拒绝,亦拒绝不了。若无其事的道:“呵!竟然是她们!嫁了人没有?”   风过庭代答道:“她们在风城开设最大的旅舍,生活写意,并说婚姻一次足够,再不嫁人。”   又岔远道:“我已向鹰族送出讯息,夜栖野等一众兄弟,明早该可来到。”万仞雨“助守”道:“还有小福子,越大三兄弟,收到公子的神鹰传信,将立即赶来,看须两,三天的光景。”   觅难天接下去道:“鹰爷有兴趣到洱海捕鱼吗?”   对面的小魔女笑吟吟的道:“蛇鼠一窝。”   听得龙鹰忙藉吃肉,掩饰心惊胆战,他人单力孤,势难抵抗众妻妾大联盟的围剿,任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家里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儿。幸好是快乐的“痛苦”,罪有应得,且有“逐个击破”的温柔手段。   万仞雨道:“皮罗阁能否抽身来,很难确定。”   人雅未脱稚嫩的娇声传来道:“鹰爷呵!你仍未说过去多年干过什么事,为何可以这么好,到这里来陪我们?”   龙鹰欣然道:“我刚和突厥狼军打了一场硬仗,偷得空闲,不到这里来,到哪里去?”   众皆哗然。   万仞雨动容道:“说故事的时候到哩!”   为增添前因后果的趣味性,更为让三个好兄弟掌握当今中土的形势局面,龙鹰不厌其详的从抵西京说起,离京的三门峡之战,至与默啜的无定河,河套之战,最后与横空牧野秘密谈判,定下和亲之计。   虽说足个半时辰,然效用神奇,首先令娇妻爱妾们忘掉自己在南诏的风流帐,离妻别儿为的非是个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且不可能在南诏盘桓太久,自然而然取得她们的谅解。   边说边吃喝,说到最后,连龙鹰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醉个不省人事。   翌日。   龙鹰给雪儿弄醒。   它先用鼻子嗅他的脸,接着用嘴巴来撞他,要将他整个铲起来的姿态。   以往不是没睡过账幕,雪儿一向谨守规矩,今次却一概不理,半边马身钻进帐内,逼龙鹰起身。   龙鹰仍是胡里糊涂的,弄不清楚是宿醉未醒,还是昨夜的“春梦”太过炽热。以往喝酒,醉意逾越某一界线,肝脏立刻化掉,至少保持大致上的清醒。可是,昨夜呵!魔种或许因与好友妻儿的重聚,魔性大发,忘掉护主。   实在太高兴了,龙鹰忘情的一杯接一杯将香甜的黑米酒灌入欢肠,接着干过什么,到此刻仍一塌糊涂,钻入温暖的帐幕后,记忆变成零碎不连接,却是香艳旖旎至极的无数片段,首尾不分,比起那趟在风城外与裸形族女丁娜四姊妹的一夜风流,好不了多少。   此时乍被雪儿弄醒,顷刻间,他压根儿不晓得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下一刻,雪儿大嘴咬着盖体的羊皮毡,硬将毡子拖出帐幕去。   耳边响起人雅,小魔女抗议的尖叫,以及美修娜芙的娇笑,方晓得三女正与他同帐共寝。此乃从未试过的风流阵仗,狄藕仙更是除肯与青枝一起侍寝外,从不与其他人混在一起,毕竟异乎平常的情况在昨夜发生了,肯定她醉了。   青枝和丽丽笑得娇喘连连的抢进来救夫,为头昏脑胀茫然坐起来的龙鹰穿衣服,人雅和狄藕仙骤失掩遮,忙着去找衣服,惟从不介意向夫君展露身体的金发美人儿,没半丝害羞的来伺候龙鹰,向他骄傲地显示仿如神迹的动人曲线。   笑闹满帐。   一番扰攘后,龙鹰一塌糊涂的来到帐外,阳光洒在身上,方晓得睡至日上三竿,不由记起觅难天给调侃起迟了身,此刻大有同感,有纪干般的美女,很难怪老觅。   更难责雪儿没有耐性。   雪儿又来了。   众女全起来了,团团围着他这个夫君大人,雪儿挤开一条路,逼龙鹰上马时,轮到众女争夺与他共骑的殊荣。   最后胜出的不是小魔女或美修娜芙,而是足八岁的宝宝,一句“宝宝要骑雪儿”,即软退众妻,给龙鹰抱着登上马背。   狄藕仙忙订下规矩,着龙鹰走一转几里路外回头来接载下一个,岂知雪儿放开四蹄,连龙鹰也控制不了,且有它的野马群前后簇拥,快似旋风,草原在它蹄起蹄落下潮水般倒退,不知奔到多远去了。   尽兴而回,夜栖野和一众在风城并肩作战的鹰族兄弟全到了,除巨鹰外,还携妻带儿的。他们就在河谷区另设营账,大家好好重聚,欢度美好的时光,河谷热闹起来。   说起当年风城之战,各人回味无穷,津津乐道,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勾起忘之久矣的情怀。   兴至时,一众兄弟纵马驰骋洱海大草原,又到苍山寻幽探胜。在南诏,没什么男女之防,老幼之别,骑得上马背的,便是好汉好女,没此本领的,可置身于爹娘的慈怀里。早,午两餐,吃些干粮了事,晚上则为野火盛宴,共享丰富的猎获物。   鹰族有良好的狩猎传统,继承自先祖,从不滥猎,剩取所需。龙鹰更是不爱也不愿打猎,在荒山小谷时,以蔬果充饥,故此这方面,一切由人代劳。   万仞雨策马来到雪儿背上的龙鹰旁,道:“看!你的宝宝多么神气,我要到九岁才独登马背,他比我早上一年。”   龙鹰搂着人雅为他生的“小人雅”,看着一马当先,顾盼自豪的宝宝。他虽得八岁,却像十一,二岁的孩童般粗壮高大,想起美修娜芙是与他在高原千里亡命时暗结珠胎,心里充满难言的滋味。多么迷人的日子!或许是这个原因,宝宝体质异乎常人。   万仞雨又道:“自那天你载他奔足半天后,宝宝的精,气,神大有脱胎换骨之状,你在他身上做过什么工夫?”   龙鹰笑道:“他的娘们争着传他功夫,你们又各有传授,我这个做爹的,就是教他兼收并蓄之法,免致因太过博杂至一事无成。更重要的,是教他千万勿过于着重练武,浪费了童年的美好岁月呀!”   尚未说毕,美修娜芙从马背跃起,投往雪儿近马股的位置,手往前探,用尽力气抱着他。   众人对美修娜芙的热情奔放,毫无顾忌,习以为常,还齐声喝采。   给金发美人儿当众亲热厮磨,那种诱惑力怎都形容得不够贴切,心里涌起幸福的滋味。久别重聚最动人处,就是似一切重新开始,再度热恋。   光阴在尚未弄清楚前,溜得无影无踪,时间飞快消逝,没一刻是前一刻的重复,新鲜热辣,处处惊奇。   美修娜芙不用说,摆明乃龙鹰的专用荡女,打开始便如此。昔日洛阳上阳宫观风殿款待横空牧野的国宴上,当众闻歌轻舞,还勾引龙鹰,说自己的舞姿更好看。现在身属龙鹰,且为他诞下麟儿,从无顾忌的金发美人儿,令龙鹰享尽艳福。   即使小魔女,摆出刁蛮样儿,不住寻衅,口上不让,俏皮处如龙鹰从未得到过她,可是入账后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娇媚处不在美修娜芙之下,只是再要她和人雅,美修娜芙和龙鹰一起荒唐,怎都不肯答应。   龙鹰心里好奇,第一晚的奇迹究竟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发生,由何等条件促成?   问直接坦白的美修娜芙,她模模糊糊,记不真切,记得的是喝得酩酊大醉,天塌下来也不理的缠着夫君,不让龙鹰溜掉。   记得最清楚的,该是除已为人母外,其他一切没变的小魔女,因一提此事,立即霞烧玉颊,大骂他混蛋,却拒绝透露详情,恨得龙鹰牙痒痒的。   人雅则像小魔女般害羞,与小魔女的蛮性发作不同处,是想找个洞钻入去藏起来,在龙鹰文攻武吓下,只吐出一句,“我们都成了你的猎物呵!”   第四天午后,小福子到。   私下里,小福子告诉他丁娜等四女晓得不宜来,只央龙鹰离开前,找个机会到风城见她们。   次日他们拉大队到洱海去,走了三天,在洱海西南滨与越大三兄弟会合,加上他们的家人和族人,总人数超过三百人,百多个营账,场面热烈。   龙鹰问起众女,有否思念中土。   丽丽代她们答道:“在这里生活很好呵!我们从未想过可以这般自由写意的,无忧无虑,这边才到达,那边夫君大人驾临,中间似没有间隔。”   洱海滨立营后的第一个早上,他们乘船出海,探访洱海深处数不清仙山胜境般的岛屿。没想过的,包括宝宝在内,娇妻爱妾们全学懂水性,一家大小潜进洱海水面下的美丽世界,那种全身投入,别有洞天的曼妙迷人,忘掉水以外一切的滋味,哪还知人间何世。   龙鹰的感受绝对比其他人深刻,便似博真负伤后摊卧战场外缘的土地上,享受战火里偷得片刻的安逸,龙鹰现在也以最难忘的方式,感激着老天爷的恩宠。   直至此刻,龙鹰虽尽告风过庭,万仞雨和觅难天中土塞内外的形势,却没和三人商量未来的行动。   这方面,商量乃必然的事。   三位好兄弟,清楚龙鹰此时之需,是放松和放纵,尽情享受,故对未来只字不提,静候时机。   日子就是这么样的过去,过往或在某剎那闪耀脑际,但迅即被眼前有血有肉的现实取代。   正准备返回河谷前那天晚上,本以为不能抽身来会的皮罗阁,领着守风城的原班人马,赶至洱海营地。 第九章 梦在南诏   是夜,他们举行了最盛大的野火宴。   皮罗阁举杯道:“我蒙舍诏之所以有今天,拜鹰爷所赐,皮罗阁就以此酒,立誓效忠大唐。”   众人举杯痛飮。   皮罗阁为蒙舍诏之主,有他在这里,虽是旧友相聚,但自然而然遵守蒙舍诏的族规,人人认为理所当然,可见皮罗阁已隐成洱海之主。   首先男女各有地盘,尊卑有别,像龙鹰这一个野火席,够资格参加的,除龙鹰等四人和皮罗阁外,就只有随皮罗阁来的两个领袖级的手下,以及鹰族的头子夜栖野。小福子等全识相的挤往邻席去,登时令这个晚宴,带有浓重的政治况味。   这是无可避免的。   皮罗阁第一杯祝酒,表明向大唐效忠的立场,心意清楚明白。于他来说,眼前机遇千载难逢。   蒙舍诏能否统一洱海,很大程度上须看唐室的意向。虽说女帝已去,大周改为大唐,龙鹰再非能直接影响李显的人,可是在皮罗阁眼里,大唐的主事者,始终是龙鹰。   特别是南诏归剑南节度使王昱职权范围,山高皇帝远下,情况一如岭南,朝廷不得不放手让王昱去处理有关的诸般问题。别的事皮罗阁不清楚,龙鹰与王昱的关系却有目共睹,在这个情况下,当然须先争取龙鹰的支持。   龙鹰心忖政治避无可避,无处不在。微笑道:“听说你老哥干得有声有色呢!”   皮罗阁道:“全赖鹰爷,在风城一役,领导我们重挫蒙崖越析两诏。风城之后,我们乘胜追击,先拿蒙巅开刀,侥幸接连赢得几场胜仗,大大削弱其实力,逼得蒙属诏族酋不得不乞和,还将其孙送来当人质。自立族以来,我们从未有过如此利于我们的局面。”   万仞雨解释道:“蒙巅诏为最接近蒙舍诏位处北面的强邻,在风城之战前,一向乃六诏里最强大的部落,对蒙舍诏诸般欺压,大酋今次是吐气扬眉。”   万仞雨满腔热血,从来义气先行,龙鹰比他好不了多少,但毕竟受过政治的磨练,较他懂看形势,明白到一个众诏对峙的洱海,对中土有利多了。中土强大时,一切不成问题。若大唐衰落,一个统一在蒙舍诏下的南诏,等于在南面的另一个突厥。   然而,如万仞雨所言,非在十年,八年内发生的事,人事迁变,讲的是国运气数,岂到人力干预?   事实上,作为皮罗阁的亲密战友,兄弟般的关系,又不得不看在风过庭之妻月灵份上,龙鹰的选择只得一个,就是有条件的支持皮罗阁。   道:“你和泽刚仍有来往吗?”   皮罗阁道:“我们两族关系空前良好,与泽刚私下亦有往还,泽刚现已成施浪诏之主,正对浪穹诏用兵,双方互有胜负。”   龙鹰暗叹一口气,泽刚在很多方面,及不上皮罗阁,但往好的一方面想,蒙舍诏强,施浪诏弱,反可造成主从形势,再凭着两大酋首私下的兄弟之情,求得对两族有利的发展。怎都胜过“一山难藏二虎”,你死我活。   皮罗阁道:“鹰爷放心,一天泽刚兄在,我们蒙舍诏绝不会和施浪诏兵戎相见。”   龙鹰心忖事情怎可能如此简单,皮罗阁现在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部族里各小酋头的利益,下面的人,将对他形成压力,不到他视若无睹。   不过!皮罗阁说得这般铿雏坚决,总好过不说。   见回皮罗阁,颇似从梦里惊醒过来,晓得不论多甜蜜的美梦,终有梦醒的一刻。今趟到南诏来探看妻儿,最大的收获,是亲身弄清楚何谓“乐不思蜀”,而他比诸任何人,更舍不得离开。苍山洱海,确是个可令人忘掉一切的桃源胜境。   他很想问,泽刚不在又如何?当然说不出口来。   问道:“越析诏再非蒙岿诏的盟友了吗?”   皮罗阁答道:“两族因宗密智的事,互相指责,无复以往关系。我们攻打蒙岿诏,越析诏却在另一边占夺蒙属诏的土地,拖怯阳照的后腿,否则以怯阳照的高傲,岂肯俯首求和?”   龙鹰生出感慨。   当日他离开南诏,以为宗密智之死,南诏之事告一段落,对他来说,是个终结,此时方明白实乃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人只要一息尚存,故事将无休止地发生下去,惟死亡为终结。   夜栖野饶有兴致地问道:“形势比人强,不到怯阳照不屈服,但大酋为何肯受和?”   任南诏如何变化,像鹰族这类居于苍山深处的小部落,永远不受外面的发展波及,所以夜栖野是以旁观者的位置,问皮罗阁此一问题。   皮罗阁微笑道:“大家兄弟,我不隐瞒,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大有荡平蒙巅诏的机会,然肯定元气大伤,未必有力应付对蒙隽诏土地亦具野心的越析诏。但若现时与怯阳照讲和,怯阳照在新仇旧恨的推动下,肯定报复越析诏,如此可隔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觅难天道:“大酋厉害!”   不知是否惯了对众兄弟不隐瞒,更清楚各人与他对蒙嵩和越析两诏敌忾同仇,压低声音续道:“怯阳照与我们作战时,曾被我们的毒箭所伤,至今未愈,而他的继承人原罗,却落入我们手上。”   风过庭皱眉道:“原罗是怯阳照的孙子,那原罗的爹呢?”   皮罗阁道:“原罗的爹是照原,却是双目失明的瞎子。”   风过庭道:“皮罗阁兄手段高明,怯阳照有何不测,谁人继承,便不到蒙崖诏自己作主,而是决定在皮罗阁兄手上。”   南诏民风纯朴,像皮罗阁这般有政治手腕的领袖,百年难遇,或许气运如此,南诏终出了个能统一洱海的超卓人物。   可以想见,怯阳照一去,别无他选下,组成蒙属诏的部落酋头们,只好推瞎子照原出来当首领,情况之不堪,难以形容。   怯阳照,照原到原罗,均是儿子以父亲姓名的最后一字为姓,为南诏诸部的传统。像皮罗阁,父亲叫盛逻皮,故此姓皮。   不是由皮罗阁道出,众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做怯阳照孙子的原罗,为何成为指定的继承人。   皮罗阁诚恳的道:“我们现时最需要的,是鹰爷的支持。”   他虽然夸大了点,然离事实不远。近的是剑南节度使王昱的点头,远则须看大唐的意向。若大唐干涉,皮罗阁势好梦成空。   龙鹰举杯道:“不支持你支持谁,记牢答应过我的承诺。大家为洱海的未来和平喝一杯!”   他的话轰传全场,惹来震荡洱海之滨祝酒喝采的声音。   那晚各兄弟全喝醉了,最清醒的也有六,七分酒意。想起守风城的血汗,今天的重聚,感触深刻。   为免又给雪儿弄醒,野火宴前龙鹰将雪儿请往原野去,望它明天愈晚回来愈好。龙鹰梦见洛阳。   女帝在她的御书房内批奏章,那幅白雪茫茫的挂轴特别瞩目,下一个场境换为大雪里他载着当时权倾天下的女皇帝,划舟穿过天津桥的桥底。   女帝在喃喃自语,可是他听不懂,陌生而遥远,梦境最深刻的是她一双凤目,闪烁着慑人的采芒,反是龙颜时显时隐的,看不真切。   深夜在帐幕内香艳温暖,独立隔离的小天地醒过来,一时哪来分辨梦境和现实的能力,两者间再没有界线。   女帝入陵后,他尚是首次梦见武曌。有意无意间,他努力忘掉她入陵的事,直至从符太的《实录》读到陵寝发生离奇的地震,方将硬压下去,陪葬般的记忆重新勾出来。   对“仙门”,他不敢去想,却清楚乃必须面对的事,不为自己,也为法明和席遥着想。女帝予他最大的启发,就是一旦掌握个中诀窍,可以在短至数天内发生。   陵寝封墓后,女帝心如死灰,含着清神珠进入她“清醒的长眠”,在那样极端的情况下,她悟通了“破碎虚空”。   现时他正身处唯一的空闲里,要做的事,多至自己仍弄不清楚,事之轻重缓急,一片迷糊,念头一动,便付诸行动。   像今次返回南诏,初时只是个如梦幻般的念头,忽然念头扩大至无从抵御的强烈冲动,对妻儿的思念变成折磨和痛苦。   现在终于和妻儿在一起了,舍不得离开,日子未试过过得这么飞快,迅疾至难以留神,每一刻都是那么充盈生命的真义,无比的真切,但又似幻象。   小魔女羊脂白玉般的动人肉体在他怀里抖动一下,伸出玉臂,紧拥着他的腰,她并非醒过来,而是无意识下的举动,尤使他珍惜。   羊皮毡下火辣辣的,他仰躺宽敞帐幕的中央,看着帐幕顶,想象着帐外笼罩洱海平原的星夜。   一边是狄藕仙,另一边是丽丽和青枝。   夜就是如此度过。   天明前,龙鹰不懂害羞的“专用荡女”美修娜芙香驾光临,重新入睡的龙鹰于醒与未醒间,金发美人儿就那么窸窸窣窣,爽脆利落脱得身无寸缕,钻进他的羊皮毡内去,热情如火的投怀送袍。   龙鹰这才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相拥而眠的小魔女,丽丽和青枝不知去向,小魔女该是去看顾宝贝儿子,青枝则不得不陪她。   到再清醒一点,方发觉人雅睡在他另一边,蜷伏如绵羊。看来丽丽是去了为他的人雅照顾“小人雅”了。   以他魔种之能,对她们的离开懵然不知,本身已是无比幸福窝心。回到家里,放下一切提防,纵情恣意,多么难得。过去一段长至无法清楚计算的岁月,即使至深沉的睡眠里,稍有动静,亦会惊醒过来。不论如何不情愿,也要起来。现在爱睡多久睡多久,雪儿不在便成。   忘记了谁告诉他,一个帐幕,代表一个妻子,愈多帐幕,愈有地位,也是必须的分配,以减少妻子间的妒忌和不和。是否有作用?惟老天清楚。   但他的妻子间,显然没这方面的问题,相亲爱如姊妹,尤难得的是合作无间,像如此般小魔女,丽丽和青枝去,人雅来,此刻是美修娜芙,令龙鹰过着帝皇似的荒唐又甜蜜的生活,夫复何求?   龙鹰反抱金发美人儿,道:“天尚未亮,这么早醒了。”   美修娜芙喘息着道:“在洱海,人人早睡早起,只是这一轮给你打乱了。”   人雅仍熟睡不醒,天塌下来谅她不晓得,真不记得对她干过什么。到洱海后的每一天,白昼还清醒些儿,晚上变得一塌糊涂。出奇地,与众妻的热烈爱恋,对魔种起着调节的神效。   如此刻前那种酣睡的滋味,正正显示魔种在经历江湖恶斗,残酷战争和千里追杀鸟妖后,从灿烂归于平静,进入蛰伏潜藏的休眠。如大江之水,穿过险恶的虎跳峡后,平静地在美丽河弯缓缓淌流。   美修娜芙在他一双魔手的爱怜下,不停地抖颤。自首次在女帝座驾舟的舱房内,后来羌塘帐内的每个晚夜,至眼前的欢愉,金发美人儿没改变过,趟趟失控。   与美修娜芙逃亡千里,横越高原最危险无常的地域,偏为他们间最甜美迷人的日子,帐内晚晚男欢女爱,胡天胡地,乃他们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小魔女那么好奇,仍没法从美修娜芙处问得半点实况,剩强调旅程的艰苦,惊险,如何在绝望里看到希望,困境里寻得出路。   搂着金发美人儿火烫烫的香躯,龙鹰哪还理人间何世。   与羌塘夜夜春色不同处,是有人雅在旁,那时无话不可说,无事不敢为的一套,难搬到这里来,故只能抵死缠绵,默默进行。   当龙鹰听到雪儿的嘶叫,日已过午。   皮罗阁和手下,待龙鹰醒来方告辞。留多一天都不可以,可知与蒙崖,越析两诏的争霸战,进行得如何吃紧激烈。   龙鹰等四人,加上小福子,越大三兄弟和鹰族战士,送皮罗阁一程。   策马野原,左方是一望无际,广阔似无边的洱海,远方看不见的遥处,便是他们曾共患难的风城,冬末吹的风已带着春初的生机,众人放开怀抱,各自闲聊,虽言不及义,却是轻松写意。   至少在这时候,仍在洱海燃烧着的战火,与他们没丁点的关系。   龙鹰和皮罗阁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谈笑笑后,坠后几个马位,与小福子并骑而走。   小福子细察雪儿,啧啧称奇道:“上趟见它,野马一匹,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变回以前的模样,岂知竟可像眼前般又乖又驯。”   后面的夜栖野笑道:“它现在仍是一副野性未驯的样子,只是比起鹰爷不在的那段时日好多了。世间竟有如此奇马,我们多次在草原遇上它,说出来你们不相信,它竟懂来和我们打招呼。”   另一个鹰族的兄弟道:“它认得是我们的鹰,非是我们。”   众人笑了,议论纷纷,只是雪儿,已有令他们说不尽的话题。   小福子倾侧些许,提醒龙鹰道:“记得路过风城时,到城内找她们四姊妹,她们的风城旅舍,在市集之北,包保不会看漏眼。”   又道:“如果你老人家不去探她们,小子以后不敢踏足风城半步。”   龙鹰讶道:“你小福哥现在有头有脸,仍这么害怕她们。”   小福子叹道:“别人当我是一回事,她们看着我长大,岂放小子在眼内,爱骂便骂。不过!我喜欢那样子,像以前逝去的好日子,又回来哩!”   龙鹰暗叹一口气,岁月如流,过去就是过去,不能挽回,只能在缅怀里支离破碎的重温着,故而特别珍惜其时某一感觉。   龙鹰道:“你在那里等我,为我带路。”   小福子大喜答应。 第十章 筹划未来   在洱海游玩七天后,众人采另一条路线返回河谷,旅程同样多姿多采,河原景色层出不穷,变化万千。   春回大地,景象迷人。这天在一个湖泊旁立营,众女陪孩子们入账安寝,剩下龙鹰四兄弟和夜栖野等围着篝火闲聊。   小福子,越大三兄弟与他从洱海之滨走了小半天路途后,各自离开。前者赶往风城,好向丁娜等报告喜讯;越大一二兄弟则返洱海里的小岛,过他们写意的捕鱼生活。   夜栖野随口问道:“鹰爷准备在洱海逗留多久?”   龙鹰心里涌起莫以名之的痛苦,叹道:“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更不愿去想,到这里来后,老兄还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   夜栖野陪他叹一口气,点头不语。   风过庭道:“我们也怕触及这方面,然而终须面对。”   觅难天苦笑道:“虽说明白不能只让鹰爷一人到外面拼搏,我们则在此享福,可是想归想,眨眨眼又一天,日子过得太快了。”   万仞雨沉声道:“我们一直在等待鹰爷的号召,为了中土的和平兴盛,我们不但须有所作为,还须有犠牲的准备。”   夜栖野偕鹰族战士全体起立。   夜栖野道:“我们返帐睡觉哩!”   说毕识趣的返帐休息,好让他们商讨未来的去向,大家亲如兄弟,不用说半句客气话。   龙鹰沉吟不语,事实则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三个兄弟,均为不世高手,有他们在身旁,是如虎添翼。但是,虽说众人妻儿们在这里安全上绝无问题,美修娜芙,小魔女和月灵均有足够保护其他人的能力,又有鹰族和蒙舍诏在旁照顾,但遗下她们在再海生活,怎都放不下心来。是关心则乱。   在眼前和平安宁的天地间,须很大的努力,方能想起外面的世界,遑论人心险诈,政治恶斗,谁都没闲去盘算生活外的事。   快活不知时日过下,要思量最不愿去想的事,考虑三个好兄弟未来的去向,是绝对的折磨。   龙鹰左右为难。   觅难天的声音传入耳内,斩钉截铁的道:“勿因我非汉人,认为与我觅难天没关系,你们的事,就是我觅难天的事,要我坐在这里等待你们回来,比离乡别井思家更难过。”   龙鹰待要答话,揭帐的声音从离他们二十多丈远的那组营账传来。   他们的家室分四组设置营账,分布小湖四方,独立成国。   声音传来的营账,属龙鹰妻小的那一组十多个帐幕。   他们的篝火远离所有帐篷,以免烟火影响他们。   四人循声瞧去。   星罗棋布的夜色里,美修娜芙优美动人的身影,进入眼帘,袅袅婷婷的朝他们走过来,感觉动人。   四人不明所以,摸不着头脑。   龙鹰心忖若她是来催自己入账,便颇尴尬,也不知如何应付。   到洱海后,他们尚为首次谈及未来。   美修娜芙向四人展露甜美的笑容,不以为意的挨着龙鹰坐下,轻轻道:“人家奉命来当探子,只听不说。你们继续呵!”说毕俯身伏入龙鹰怀里。   四人你眼望我眼,哪有人说得出话来。   龙鹰怀拥香喷喷的大美人,欲语无言。   金发美人儿确是众女里最具资格当这么样的探子,也只她敢如此和龙鹰公开亲热。对她的作风,众人习以为常。   风过庭苦笑道:“确不该忽略她们,她们有权知道。”   拥着热辣的美丽胴体,龙鹰心内万般滋味,不得不用神思索。   眼前三个兄弟,情况不尽相同。   最简单的反是万仞雨,聂芳华本身坚强,见惯风浪,又明白夫君乃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万仞雨若去,她可以把精神集中往孩子们处,耐心等候夫君回来。   觅难天的情况在另一个极端,纪干是那么柔弱,对觅难天极度依恋倚赖,将老觅从她身边拿走,天方晓得对她可造成多大的伤害。   风过庭方面游离于两者间。   月灵和宛儿历经劫难,前者更是今生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续前世之缘,与公子热烈相恋,其他一切,全不放在心上。可是她也有无可置疑的自立能力。   问题反在风过庭。   从第一天与他交往,早察觉他天生似的挥洒自如的性情,世上没任何大不了的事,悠闲自得乃他本性所向,如果不是内心藏着令他悔疚的情债,几肯定他游手好闲,绝不找事情来做,且是投身朝廷,负起危险任务,一副“找死”的姿态。   与月灵再续未了之缘,心障既去,他回复了先前失去了的心境,投进月灵炽烈的爱火里去,除与龙鹰的兄弟情外,其他事不关痛痒。   万仞雨向他打个眼色,指指怀内美女的香背,着他说话不用因她而顾忌,又或言不由衷。   觅难天凝望龙鹰怀里的美修娜芙,双目若有所思,显然因此思彼,想的乃纪干,眼里闪过心似刀割的神情。   龙鹰缓缓的道:“现在仍未是时机。”   万仞雨愕然望向他。   晓得张柬之等五人不是给逼死,便是被害死,他是三人里,最急着回去为他们讨回公道的人。风过庭向与狄仁杰一方的群臣没交往,没交情,更因属女帝的人,与他们站在对立的一方,到与龙鹰结交后,两方的对立始缓和。觅难天则没有感觉,因不认识他们。   龙鹰道:“可以下断语,一天李显仍坐在他的龙位上,你们绝不可在中土现身,否则谁都晓得我回去了。欲速不达,反坏了大事。”   万仞雨正要说话,忽记起美女探子正竖起耳朵听着,忙将快冲口而出的话咽回去,改口道:“那李显遇害之日,是否我们返中土之时?”   李显会被韦后害死,乃路人皆见的事,是个迟早的问题。   龙鹰那夜在河谷时,巨细无遗说出现时的形势,特别提及田上渊精于混毒,有韦后帮忙,可杀李显于无影无形,事后无法追究。   由此可见汤公公的“临危一着”,多么厉害,影响深远,韦后一天没法去掉李重俊此一继承人,仍不敢向李显下毒手。   龙鹰摇头道:“如果没有台勒虚云,确是这般简单,可是形势异常复杂,目下我们可以做的,也是必须做的,是忍辱负重。如果到最佳时机出现前,台勒虚云和杨清仁仍看不破范轻舟就是我,胜利已来到我们掌心之内。”   觅难天松了一口气,道:“然而即使我们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从这里到成都,至少十多天路程,会否远水难救近火,错失良机?”   龙鹰道:“对付大江联,非是一时一地的胜负可以决定,须有全盘的计划。我有个直觉,台勒虚云打开始便看中岭南,即使在中土输个一干二净,保得住岭南,自有东山再起的本钱。所以符君侯失意洛阳,便转战岭南,幸好我们在岭南也有部署,可与台勒虚云争一日之短长。”   万仞雨兴奋的道:“岭南可交给我们。”   龙鹰沉着的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岭南乃朝廷影响力最弱的地域,当年圣神皇帝在时已如是,现在朝廷内斗严重,情况更为不堪。”   稍顿,续道:“岭南一向龙蛇混杂,土豪,土霸划地为王。以大江联的处心积虑,符君侯的武功才干,已冒起为越孤外另一股强大力量,否则怎敢往扬州扩张?可是,现时我对岭南近乎一无所知,要到扬州方可稍微弄清楚点。目下当务之急,是以飞鹰传讯的手段,建立南诏和成都间的联系,那我们有重要消息时,三位大哥可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   万仞雨提议,道:“何不以李显的生死划出分界线,接到他的噩耗,我们立即秘密潜往扬州,再决定行止。”   风过庭道:“就这么决定,除非有特别情况,你可在传书里通知我们。”   美修娜芙身体变软,没先前般扯紧,该是放下万仞雨等三人随龙鹰一起离去的担忧,为纪干,月灵等开心。   风过庭看美修娜芙一眼,代她问最关切的问题,道:“鹰爷又如何?”   美女抱得他更紧了。   龙鹰立告心软,若说几天内动程离开,以美修娜芙一贯男儿须在外的立场,怕亦消受不起。把心一横,心忖一切有老天爷安排,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如此,顺心而行,乃明智之举。   道:“难得到这里来,我准备再留三个月,立夏才……噢!”   美修娜芙欢呼喜叫,不顾一切的往上攀,寻得龙鹰嘴唇,忘情地献吻。   万仞雨等三人哑然失笑,拍拍龙鹰肩头,各自识趣返己帐去。   星空更灿烂了。   “天网不漏”的成功,对龙鹰影响深远。   在动念到南诏的一刻,他虽没定出要陪伴妻儿多少天,只知不可以耽太久。可是,到与妻儿久别重聚,方晓得离开他们是如此地痛苦困难,那么的残忍。当他再不去思考细节,而是以鸟瞰的方式审视全局,如似从狭窄的思想囚笼解脱出来,大感顺心行事,就像在边城驿般,成为配合老天爷的无上之计。   他完全不晓得立夏才离开,会带来什么后果。一如追杀鸟妖,只要“魔种”,“道心”达成一致,便是天意所在,逆心如逆天,故于一念之间,毅然作出此一决定。   事前他压根儿没想过逗留这般久。   说到底,还看李隆基是否未来的真命天子,否则任何计算,均属徒劳。   喜讯以电光石火的高速传遍四组营地,三个兄弟的家小立即放下压在心头的大石,小魔女等见夫君知情识趣,欢欣如狂。   从龙鹰抱着香喷喷的金发美人儿返回他的夫帐开始,妻妾们失控了,是夜龙鹰享尽温柔乡的滋味,进一步明白即使最英明的君主,到最后不愿早朝的原因。   次日天尚未亮,龙鹰给孩子们嬉闹的欢笑吵醒,似听仙乐,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感到被注视。   龙鹰睁眼,骇得正用神瞧他的小魔女连忙闭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装睡。   这才发觉把刁蛮爱妻搂在怀里,她羊脂白玉的美丽胴体,紧挤着他。   当日在董家酒楼最高的第三层楼,瞧着小魔女奔马长街,那时想都没想过,有一天可和她如眼前般极尽男女之欢。   帐内只有他们两夫妻。   龙鹰亲她额头。   小魔女抖颤着。   众妻妾里,小魔女甚至比不上人雅,每次亲热,仍是那么“不济”。平时恶兮兮的,到了榻子上,比腼眺的人雅更吃不消龙鹰的放肆。   龙鹰奇道:“这么多年榻子上的易筋洗髓,竟接不下吻额如此基本招,小魔女大姊还如何闯荡江湖。”   小魔女大嗔道:“你是既动口又动手,人家不和你算账,是你走运。”   龙鹰嘻皮笑脸道:“不动手怎成,为夫现在是投大姊之所好,怕大姊怪小弟办事不力。”   小魔女呻吟道:“见你的大头鬼,谁好你坏透了的一套。”   龙鹰故作惊讶,道:“若然不好,为何所有人逃跑了,独小魔女大姊留下来?”小魔女大嗔道:“你抱得仙儿这么紧,仙儿怎逃得了呵!”   龙鹰一副原来如此的态度,语调,道:“呵!竟然是这样子。依江湖规矩,小魔女现时落单了,又给坏人制着,浑身发软,提不起半点内劲,任坏人鱼肉。哈哈!”   小魔女勉力睁开点眼帘,天真好奇地问道:“依江湖哪一条规矩?”   龙鹰笑道:“江湖的规矩得一条,叫‘弱肉强食’,大姊听过没有。哎哟!”小魔女的利齿离开他肩头,心花怒放的道:“勿以为本姑娘没有反击之力,你才不懂江湖门道,亏你还混了那么多年。”   龙鹰找得她作恶的小嘴,痛吻一番,看着双眸闭上,只得睫毛不停地抖动,媚态毕露的刁蛮绝色,心内填满火热。咬着她小耳道:“记得吗?梁王府与符君侯比武的晚宴里,仙儿任老子在桌下摸大腿,怎摸都可以。”   小魔女大发娇嗔道:“扭横折曲,谁任你摸?是力气不够你大。死龙鹰!死色鬼!”   龙鹰乐不可支的道:“怎会是力气大小问题,有所谓‘四两拨千斤’,关键在武功的高下,自第一次和大姊交手,小弟早甘拜下风,给大姊踢屁股。可知大姊爱给小弟摸大腿,还乐此不疲。看!大姊多么欢喜。哈!仙儿的大腿确又嫩又滑。多少年哩!仍是在洛阳时的少女模样。”   小魔女不依抗议,下令道:“不准再谈人家的大腿。”   龙鹰吻她耳朵,枕边耳语道:“是不是只可摸,不准说。”   小魔女“噗哧”娇笑,躲入他怀里去,神情动作诱人至极。昵声道:“仙儿何来兴趣踢你屁股,不过用竹剑扫了一下。嘻嘻!你这死色鬼还诬毁仙儿对你的屁股情有独钟。笑死人哩!”   往事如烟,但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狄府偷袭和反偷袭的游戏,小魔女时嗔时喜,娇美无伦的情态,每次想起,总能勾起深刻的情怀。   平时却是不敢想,因受不住思念的煎熬。   此刻不但可尽情的去想,还可以付诸实行,以激烈百千倍的行动,重温当年的情景,再非剩得眼看。   决定了留下来时日的长短,他解开心结,忘掉一切的安享天伦之乐,其他一切,待老天发落。   三门峡,无定河,河套,边城驿,在此刻退往远不可及的遥处。   帐内春色无边。 第十一章 寸阴寸金   万仞雨拍马来到龙鹰马旁,道:“昨夜我和芳华讨论老弟的建议,我本来仍不那么心服,但经芳华分析后,我终于明白背后的道理。”   龙鹰自问唯一目的,是不忍三个兄弟的娇妻受到分离的折磨,来自忽然而来的念头,背后没有深意。   讶道:“聂大家怎么说哩?”   万仞雨肃容道:“芳华指出的,是个‘初心’的问题。”   龙鹰兴致盎然,道:“‘初心’指的是否初衷,我们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万仞雨奇道:“原来你像我般忘掉了,还是芳华看得透彻。”   摇摇头,似在怪龙鹰如他般善忘,方接下去道:“你劝我带妻儿到南诏来,既为暂避朝廷的风雨,免致我左右为难,但最关键的作用,是要令不论谁当权,仍不敢对我在奉天的亲族不敬。记起了吗?”   龙鹰拍额自责道:“对!对!这确为我们的‘初心’,一天我们兄弟不在中土,即使穷凶极恶如韦后,武三思之流,绝不敢碰我们万爷的族人,何况他们虽在关内,却远离政坛,惹他们等于惹我们,乃愚不可及的事。”   万仞雨道:“芳华指出,情况于今尤甚,一旦两方撕破脸皮,将无顾忌,对方可把我的族人押返西京,锁入天牢内,以此胁迫我们。故此你时机未至的看法,非常正确。”   龙鹰听得不迭地颔首同意,道:“小弟比任何人更明白万爷,也明白万爷在这方面缺乏耐性。我的确失掉了‘初心’,但却想起另一方面,就是‘天意’,听过杀鸟妖的‘天网不漏’,之前又见识过公子的‘隔世之缘’,万爷有何感想?”万仞雨苦笑道:“‘天网不漏’,像个传奇故事远多于现实里发生的。公子和月灵虽然是眼前仍在继续着的事,可是!唉!他奶奶的,总有如真似幻不真实的古怪滋味,很难着意,大多时有意无意的淡化,遗忘。”   龙鹰同意道:“万爷说得坦白,任何超乎现实的异事,冲击是剎那的光景,迅被强大的现实淹没,此为人性。从好处想,惟有这样,方不致变成别人眼中的疯子。哈!扯远了!让我说回来,我想说的,是李隆基若是真命天子,我们的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正正是最佳的策略。能循这样的思路去想,万爷可抛开一切,快快活活的做人。”   万仞雨欣然道:“我昨夜早抛开一切!”风过庭和觅难天策马来到龙鹰另一边。   他们的妻儿团,加上负载营账物资的二十多匹健驴,还有不离雪儿左右的马群,浩浩荡荡的横过洱海大平原。   地平尽处,苍山的巍巍雪岭隐约可见。   左方是大片由山杨和桦树混杂组成的树林,旭日初升,晨光透入林内,点染金黄,勾出野林的轮廓,又似唤醒了林木沉睡着的某部分,其中生机无穷。   春回大地,从参天大树,到只得嫩芽的花草,无不从寒冬苏醒过来,忙着吸风飮露,为未来的欣欣向荣努力。   风过庭笑道:“还记得我们在洛阳人车争道的大街,比拼骑功?”   龙鹰又记起了小魔女修长丰满的一双美腿,就是那个晚上,他载美赴梁王府的宴会。同一个晚上,初会花秀美。   大笑道:“要再比骑功吗?”   觅难天神清气爽,显然为暂不用离妻别子,心情大佳。笑道:“谁敢挑战雪儿?只要不输得太难看,已心满意足。”   说话时,四人不住催骑,来至队前。   美修娜芙不依的赶上来,娇呼道:“人家也要参加。”   “孩儿也要呵!”   宝宝神气的追在美修娜芙马后。   龙鹰大笑道:“见者有份!”   他本想让赛,岂知雪儿长嘶一声,飙刺去了。   “呵……”   龙鹰朝旷野放声大叫。   雪儿随他嘶鸣。   用尽气力喊叫,将心内某种难以描拟的情绪送往草原无垠的远处,令他神舒意畅。   这个情绪,对他并不陌生,每当面对吸引他心神的美丽事物,景色,他内心深处不时有这个反应。勉强形容,或许是因“未能尽意”,似是怎都差一点点的。   在荒谷小屋独居的五年,特别能牵动他这种情绪的,是天地自然令人生出深刻感触的变化,如日没西山,明月当空,震撼之余,总有些许失落,他便对着空旷无人的荒野纵情狂叫,抒发心内情绪。   今趟有点不同,与雪儿人马浑一的狂奔二,三十里后,自踏足洱海平原,因与妻儿好友重聚而来的欢愉,如长江大河的滚滚洪流,横过他心灵的大地,与他融合为一,令他与美丽的草原,无分彼我。   他首次感到自己拥有的,是整个天地,再非它还它,我还我。   以往的不足,正源自没法与目睹的美景,融浑为一,忍不住放声高呼。   蹄声从后方愈追愈近。   龙鹰搂着雪儿马颈,与它厮磨亲热,满怀感触的道:“雪儿呵!你是属于这里的,永远不要回中土去!”   雪儿雀跃欢鸣,似懂得主子在说什么。   从遇上到此刻,龙鹰仍不忍将马鞍放到它背上去,它一天不背负马鞍,一天仍是自由自在的野马,教龙鹰不敢破坏。   首先追出来的是宝宝,人人让他,除了雪儿。   龙鹰将宝贝儿子搂过来,放在马背前方,与儿子血肉相连的亲情,填满胸臆。美修娜芙策马赶至,嗔道:“又发野性哩!”她骂的是雪儿。   风过庭等纷纷来至左右。   觅难天叹道:“从未见过像雪儿般的马。”   四天后,他们回到苍山河谷。   感觉奇怪,不过离开二十多天,竟有焕然一新之感。看的虽然是同样的景色,事物,却别具以前未能觉察,或视而未见的某一涵义,似是以前潜藏着的某种东西,活了过来般。   龙鹰忽然省悟,自己正晋入与魔种进一步融合的奇异状态,原因来自心境的强烈变化。决定夏天离开,解开了一个死结,令他不论身,心,均放松下来。   与妻儿一直聚少离多,成为心里沉重的负荷,唯一可做的,是尽量不去想。可是在这段可纵情热恋的美好时光,他再无心结。   日子飞快地过去。   这天起来,春雾弥漫,将河谷本已美至令人屏息的人间仙境,转化为梦幻般,迷人至不可能是真的,动人心魄的天地。在河谷漫步,如徘徊于梦里的幽谷。   龙鹰牵着人雅的手,另一手抱着小人雅,沿清溪漫步。   予众妻各自单独和他相处的光阴,是龙鹰从洱海回来后养成的习惯,乐在其中。受那次与小魔女独处一帐的启发,双方在没拘束下,倾诉衷情。   龙鹰边逗玩小人雅,令她不住发出笑声,边向她娘亲道:“满意在洱海的生活吗?”   人雅横他娇媚的一眼,目光投往在对岸若现若隐的一排树,又朝他怀抱在手的女儿关切的注视,道:“不怕娇娇吸入太多的水气?”   龙鹰亲女儿的小脸蛋,娇娇怕痒的神态趣致可爱。幸而前几天在众妻凌逼下,剃掉胡须,此刻干干净净的,否则乖女儿更吃不消。   笑道:“为夫办事,人雅放心,在我法力的保护下,保证我们的娇娇不受湿寒所侵,以后都不会。”   人雅喜孜孜的道:“还用问吗?”   龙鹰的思路一时转不过来,讶道:“什么不用问?”   人雅抱着他的手臂,欣然道:“那边问人家在这里的生活,这边忘记。”   龙鹰醒起先前的话题,哑然笑道:“回来后,确变蠢了,还懒得动脑筋,真好!”又道:“我想听人雅亲口说出来呵!”   人雅娇憨的道:“这是我们三姊妹,在遇上鹰爷前,只敢在梦里偷偷去想的生活,但仍没想过世上有这么样的人间仙境,什么都不用理会,除了想你时,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   步离河谷,沿溪续行。   龙鹰听着人雅稚气未除的娇甜少女声音,心里充盈动人滋味,能令三女脱离深宫,过着她们梦里方能发生的生活,乃他最了不起的成就。   人雅雀跃的道:“夫君大人回来哩,雅儿无憾了!”   龙鹰微笑道:“可是,夏天来时,我又要离开你们母女。”   人雅道:“夫君大人真的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会乖乖的待夫君大人回家来。芙姊常说,我们的夫君大人是飞翔高空的鹰儿,志在千里之外,可是呵!不论夫君大人飞多远,终有一天飞回来。”   又道:“聂大姊亦有开解我们,说我们已拥有最好的东西,不应只顾着自己,而应为中土的平民百姓着想,夫君大人正是为他们未来的福祉尽力,雅儿虽然不大明白她说什么,但聂大姊的看法不会错。”   聂芳华该已成为众女的精神领袖,不但因她识大体,才慧兼备,更因她江湖经验丰富,不像众女般不谙世情。   人雅天真的道:“还有整整一个月。”   龙鹰暗叹时间过得真快,今次离开,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家。然而今次远离,虽然痛苦,却是心安,因晓得她们确过着所喜爱的生活。   假设人人可以这么生活着,世间再没战争。   但讽刺的是,一场统一南诏的战争在进行着,自己则为始作俑者。   道:“雅儿的胸脯真饱满,是否日子有功?”   人雅立告不支,小耳朵烧红了,不依的摇晃他手臂。   龙鹰大乐,他最爱看人雅这个诱人的模样,第一天开始便如此,也只有从她身上,方能使他忘掉其他。   调侃道:“厉害!雅儿向为夫示威吗?”   人雅大羞,又舍不得放开他手臂。   龙鹰道:“来!亲个嘴!”   人雅吃惊道:“这不是帐内呵!”   龙鹰道:“帐内又如何?”   人雅垂首赧然道:“帐内从夫,夫君大人喜欢怎样便怎样。”   龙鹰洒然道:“现时身处的叫雾帐,亲个嘴等闲事也!”   人雅“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她们说得对,夫君大人最爱扭横折曲,指鹿为马。”   龙鹰笑道:“但我看人雅呵!却似非常喜欢为夫指此帐为彼帐,且准备通力合作。对吗?”   人雅大吃一惊,避了开去。   闹得不可开交时,足音传来。   人雅吐出舌头,做了个好险的趣怪鬼脸,她不怕亲嘴,最怕龙鹰放肆,弄得她钗横鬓乱,衣衫不整,给人看到,不知钻到哪里躲起来才好。   在刚过去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里,她们的夫君似没一刻失去对她们的兴趣,令天下大乱。   “是我!”   风过庭的声音从转薄的雾里传来,旋即现出身影,神情古怪。   龙鹰将女儿交给人雅,讶道:“何事?”   风过庭来到他身前,道:“我肯定你有未卜先知之能,无瑕来找你!”   龙鹰失声道:“什么?”   风过庭道:“她刚到。”   接着摇头叹道:“万爷告诉她,你偕妻女散步去了,我们都看出她不敢相信的眼色,不相信你真的在这里!”   又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验证你是否范轻舟。”   龙鹰明白了为何公子指他有未卜先知之能,事情巧妙处,非是凡人可安排,惟老天爷具此能耐。   公子说得对,经这次验证后,台勒虚云一方对范轻舟与龙鹰是同一人的怀疑,理该寿终正寝。   最微妙处,是龙鹰在西京随口说出,人雅为他诞下女儿,成了眼前事实。她们就在他的身旁。   依他猜估,三门峡之后,无瑕返回西京,向台勒虚云报告此行。   无瑕公私分明,对“范轻舟”有微妙感觉是一回事,但不会为他隐瞒,当她将与范轻舟的事尽告台勒虚云,以台勒虚云的智慧,不可能不重启疑窦。   如这还不够,朔方大捷的消息传返西京,夹杂着郭元振亮出龙鹰这张牌,以收震慑狼军之效的“谣言”,台勒虚云没可能不动摇,怀疑那趟理该万无一失的分头验证,大可能出了岔子。   只有龙鹰出马,方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击退默曝倾全力而来的狼军。   这样的情况下,无瑕欲知真相,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联系侯夫人,从她处探问详情。我的娘!假设鸟妖仍在世,他们立即完蛋,险至极点。   西京肯定谣言满天飞,谁都弄不清楚河套发生的事。加上郭元振向李显告田上渊状,乱况可以想象。   自田上渊独霸北方,台勒虚云的探子网大幅萎缩,对边疆的事,所知不多。朔方更不用说,他的人肯定被郭元振一视同仁的驱逐离境。   可是,他所知的,已非常有看头。   范轻舟到幽州,并未如诺见陶显扬或高奇湛,而是自此失去踪影,可以是返扬州去,也可以随宇文朔和王庭经到朔方。   剩是这点,已触发台勒虚云的诸般联想,加上无瑕联络侯夫人的传讯石沉大海,益发显得事不寻常。鸟妖和侯夫人极可能已遇害。   任台勒虚云智深如海,仍猜不到他们追杀鸟妖的过程如此曲折离奇,只认为鸟妖是在撤返塞外途上被狙杀。   范轻舟不会无缘无故的千里追杀鸟妖,除非他是龙鹰。   而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到南诏来。际此两军于河套区大战连场的时刻,如果范轻舟确为龙鹰,无瑕绝不可能在南诏见到他。   所以无瑕不惜万水千山的来了。 第十二章 远道而来   龙鹰返回河谷,老远看到河谷口的无瑕,一身地道白夷女的打扮,秀发以彩巾束扎,坐在河溪旁一块石上,脱掉靴子,纤白的双足浸濯在不染一尘的清流里,舒适写意。   如果这里是西京,作为访客如此放浪形骸,属无礼,可是,在一个以天为被,地为榻的灵山胜境,是如此自然而然,且由绝色美女无瑕亲自示范,不假雕饰地嵌入环境里去,天衣无缝。   万仞雨以主人的身份,立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闲聊着。   谷内一切如常,众女各有作业。   小福子送来十多匹上等麻布,她们正忙着为不住长大的孩子们裁新衣。   孩子们则在嬉戏玩耍,欢闹声不住远传过来。   此时春雾消散,谷内仍充盈湿润的感觉。   无瑕朝他们望过来。   龙鹰的心一阵颤动。   无瑕的美丽,与龙鹰遇过的美女,有一本质上的分别,就是其变化万千,媚在骨子里,近似随心之所欲的奇异特性。   或许这也是“媚术”的最高境界,出神入化,制人于无影无形,有意无意之间。   她的美敛收蓄藏,可以变得寻常,使人只感到她清秀可人,又或艳色照人。可是,当她施展媚术,如化身为诱惑女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均能触动心神,勾起男性深心里的渴望和追求,错过了终身遗憾。   龙鹰感到她用神注视人雅,秀眸异芒闪烁,然后才落往人雅手抱的女儿,最后迎上龙鹰锐利的眼神,嫣然一笑。   无瑕对人雅的留神,可以理解,便像从人雅身上看到自己。   当年薛怀义认为人雅“天生媚骨”,向女帝索人雅触怒女帝,令她动杀机。对此龙鹰一知半解,唯一清楚的,是见到人雅他也失控了,不惜一切务要保护她。现在人雅成了他的女人,他比任何人明白何谓“天生媚骨”。   榻子上的人雅,有别于平时腼眺害羞的她,宛如脱胎化为专门媚惑男性的绝世尤物。那种娇媚若似天成,怎都没法模仿。   从人雅想到无瑕。   打开始,该说是于清溪之战,无瑕融合媚术与武功于一炉的功法,差些儿要了龙鹰的小命,龙鹰一直没法对她狠下心肠,此后她屡次要杀他,他逆来顺受,心内对她没半丝怨恨。坦白说,无瑕肯嫁他,龙鹰自问除张开双臂欢迎外,没别的可能性。   三门峡之战,得她临危义助,避过大祸,龙鹰更心存感激。所以今次见回她,并不怪她“公事公办”的无情,而是心生喜悦。   万仞雨长笑道:“招呼贵客的责任,交给鹰爷哩!”   无瑕俏生生的起立,刚巧一阵清风,吹得她衣发拂扬,仿似可乘风而去偶降凡尘的精灵。   她向龙鹰福身施礼,道:“鹰爷不怪无瑕冒昧骚扰之罪,已是万幸。”   即使无瑕与他没那种微妙的情牵,远来是客,心怀恶意也好,这般巧笑倩兮的依足礼数,以龙鹰洒脱的性情,不会冷脸相对。   隔远回礼,道:“大姊多心哩,何罪之有?小弟受宠若惊才对!”他们来到两人身前。   龙鹰正要介绍人雅,无瑕俏脸现出发自深心的欣悦,目光落在他们女儿发亮的小脸上,喜孜孜的问人雅道:“够一岁了吗?”   人雅甜笑道:“差两个月呵!”   无瑕目光回到人雅身上,漫不经意的上下打量,柔声道:“这位定是曾艳冠洛阳宫苑的人雅姐,难怪人人艳羡鹰爷!”   人雅立告霞染玉颊,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道:“姊姊说笑哩!”   无瑕后侧的万仞雨向风过庭打个眼色,后者道:“无瑕大姊远道来找鹰爷,该有要事商讨。”   又对无瑕道:“若无瑕大姊没有急事,何不留下来玩几天,我们无任欢迎。”   无瑕婉言拒绝后,万仞雨和风过庭偕人雅母女入谷去。   剩下两人,无瑕奇道:“他们态度亲切友善,大出人家意料。”   龙鹰笑道:“该怎样对你才对,拿刀舞剑的和你大打一场?”无瑕没好气的道:“起码有戒心嘛!未听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吗?万爷出名嫉恶如仇,怎可能像刚才般好说话。”   龙鹰将她从头看至脚,故作不解道:“我看到的全是好东西,恶在哪里?大姊指点!”   无瑕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你这个人,不论与你生死相拼,或嬉笑耍闹,总一副满不在乎的气人模样。若你质问人家为何这么来找你,人家反好过一点。”   龙鹰道:“我才不朝这个方向想,大家有什么好争的,不如我们研究一下赔偿的问题,大姊留下来陪老子三天三夜,我再不计较什么娘的打扰之罪。”   无瑕送他一个甜蜜的笑容,若无其事的道:“人家没问题呵!陪便陪!有何大不了的?怕的该是鹰爷,惨被美丽的妻子群分割成十块八块。”   龙鹰明知她绝不陪睡,气定神闲的道:“大姊要不要试试看,有现成的空帐,可供洞房。哈!小弟也很想证实大姊在瀚海军说过的话,看大姊的处子之躯,是否仍安然尚存?”   无瑕狠狠瞪他一眼,神态娇媚至极,嗔道:“不和你胡扯。对人家来找你,真的半点不好奇?”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顺便一起回答大姊先前受善待的疑惑。你奶奶的!在这里住久了,哪来争强斗胜之心?更感外面的大战小战,是人们自寻烦恼。看!眼前正是个与世隔绝的河谷,水源来处,三道飞瀑,三个沉潭,大姊可任选一潭,让小弟和大姊共浴,保证大姊永远忘不掉俗尘尽洗的动人滋味。”   无瑕叹道:“可惜无瑕尘孽缠身,无福消受。”   两句话,发自她深心。   任何人,即使穷凶极恶之徒,处身于这个和平宁静,与世无争的桃源福地,多少有点感触。   虽未试过直接听到无瑕吐露心声,但从偷听她们三师姊妹零零碎碎拼凑得出的印象,无瑕,湘君碧和柔夫人,均为没野心的人,只因师恩深重,故而奉白清儿遗命,助她完成生前大愿。事成则退,不会留恋。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以前不可以由“范轻舟”问的事,眼前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   无瑕的声音在耳鼓内轻轻回荡,柔情似水的道:“若有一天无瑕想嫁人,鹰爷是人家心里的首选。”   龙鹰冲口问道:“次选是谁?”   无瑕微一错愕,现出苦涩的笑容,浅叹道:“人家正是为此而来。”   龙鹰没想过她这般坦白,反有点措手不及,不得不表达惊讶,大奇道:“这么离奇,小弟洗耳恭听。”   无瑕别头往谷内瞧两眼,轻轻道:“鹰爷陪瑕儿往外面走几步好吗?顺道送人家一程,如何?”   龙鹰感到无瑕对他不但敌意全消,且颇有“旧情复炽”之势,虽然,他们从未恋爱过,但情难自禁的爱慕,压根儿不受敌对的立场影响,反可愈烧愈烈。到今天无瑕亲身体会到龙鹰的“与世无争”,以前令他们斗生斗死的因素已不复存,剩下的就是双方之间微妙的男女之情。   离奇荒诞处,唯一的阻隔,是龙鹰另外一个身份“范轻舟”。更复杂的,是无瑕绝不可以和任何一人有合体之欢。   真的是那样子吗?   对龙鹰来说,即使死亡,仍非绝对。   无瑕令龙鹰想起梦蝶,想起“花间派”有情无情的心诀。   一晚也好,他定要圆此与花间美女共赴巫山的美梦。   沿河溪疾掠十多里后,他们在河旁并排坐下来,态度亲昵如热恋中的少男少女。无瑕樱唇轻吐,开门见山地问道:“鹰爷和范轻舟是什么关系?”   龙鹰一呆道:“你到南诏来,问的竟为此事?”   心内则嘱自己千万小心,说错一句,将前功尽废。他熟悉无瑕,晓得她漫不经意的说话背后,蕴含说不尽的心思巧计,此正为媚术厉害之处。   他在西京曾对太平说过“与鹰爷的关系”,其时有杨清仁在场,自己说过什么,无瑕一清二楚,故不可以乱说。   即使说出来,绝不可与“范轻舟”说过的吻合至天衣无缝,太完美本身已是破绽,漠视人性。双方间有出入,方合乎常理。   “范轻舟”怎可能句句实话,没半句谎言?   如何拿捏,并不容易。   无瑕叹道:“所以人家说,是来打扰鹰爷呵!”   美女软语相求,龙鹰顺水推舟装出不忍怪责的样子,笑道:“没关系!不过!老范至少是我龙鹰的半个兄弟,有些事,不便透露。”   又道:“老范大不简单,有时我真不知他想干什么。”   无瑕淡淡道:“既然如此,为何信任他?”   龙鹰心叫厉害,这类不局限于某事的问题,最难答得妥当,且须解释,不自觉下泄露其他方面的事。   龙鹰耸肩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解释,于我而言,凭的是直觉。唉!真不愿想中土的事。你和他出了什么问题?大姊这般风尘仆仆,何苦来哉?”   他是攻守兼备。   无瑕不晓得的,不单是其鸟瞰的视野,且对应付她已驾轻就熟,如似高手过招,捉到对手的套路。   无瑕微嗔道:“当人家求你呵!”   龙鹰断然道:“若没牵涉其他人,我可以满足大姊的要求。告诉我,老范是否你的次选?”   今趟进一步以攻为守。   无瑕唇角含春的送他个媚眼,斩钉截铁的道:“不答!”   龙鹰哑然笑道:“我们像倒转了过来。好吧!见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小弟尽量答你的问题,却是有条件的,你问完后到我问,且须老老实实的答。”   无瑕奇道:“又说不理世事,为何忽然又大堆话想问瑕儿?”   龙鹰悠然道:“我问的非为世事,而是有关大姊自身的问题。”   无瑕不悦道:“鹰爷摆明留难人家,明知我不答你出身来历的问题,人家没骗你的兴趣。”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若问的,是连你自己都不晓得的事又如何?那便非查根究柢,是大家有商有量。”   无瑕愕然道:“既然我本身不晓得,如何答你?”   龙鹰问道:“你不觉得我所说的,耐人寻味吗?”   无瑕坦然道:“若非由鹰爷的口说出,我当你是故作惊人之语。何不先透露点来听听,人家给你惹起好奇心。”   龙鹰道:“一件还一件,先说你的,你想知道什么?”   无瑕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并非要对付范轻舟,反倒想和他衷诚合作,因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   龙鹰苦笑道:“我真的不想听外面的事。告诉我,你想清楚我和老范哪方面的关系?”   无瑕道:“他说你将你的人,安置到他的江舟隆去,是否有这回事?”   龙鹰道:“我怎会将我的人安置到他的江舟隆去?除非准备造反。不过,话说回来,我确曾将一批弩弓,弩箭送给他,加强他的实力。当时他有个想法,想招揽我的旧部,以应付江湖急遽的变化。我看在竹花帮的份上,没有反对。事实上亦不到我去理会。”   无瑕道:“他算否你的人?”   龙鹰沉吟道:“该怎样说?他与桂帮主关系密切,双方唇齿相依,故此若他们遇上大危机,纵然我千万个不情愿,但大概会立即赶返北方,为他们助拳。”   无瑕道:“鹰爷没看穿范轻舟是个有野心的人?”   龙鹰微笑道:“刚好相反,我认为老范胸无大志,勉强形容,他是名副其实爱玩命的人,喜欢寻刺激。但这个人的心地不错,重情义,会做一些别人眼里非常愚蠢的事。而不论才情,武功,均很了不起,否则我的强弩就是送错人了。”   无瑕道:“你清楚他出身吗?”   龙鹰道:“你忘了‘英雄莫问出处’的江湖规矩。”   无瑕道:“为何肯答得这般的爽快?”   龙鹰苦笑道:“大姊很难伺候,答也错,不答也错,小弟该怎么办?”   无瑕逼道:“答我!”   龙鹰探头过来,道:“亲个嘴再说!”   无瑕献上香唇。   龙鹰瞧她的举动,知她在敷衍自己,让他轻吻一口了事。他清楚对方,强吻只会变成拳来脚往,大煞风景。   幸好他现在的身份是“龙鹰”非“范轻舟”,不用藏头露尾。   速度倏增,重吻她香唇。   无瑕没法掩饰的娇躯抖颤。   龙鹰吻得虽重,仍只是两唇相触,点到即止,坐直身体,微笑道:“大姊原来这般的不济事,难怪仍能保持处子。”   无瑕两边玉颊现出红霞,大嗔道:“你使坏,故意用你的邪法挑逗瑕儿。”   龙鹰讶道:“不逗你,为何吻你。尽管你不肯嫁小弟,但保证毕生难忘。”无瑕生气道:“我要杀了你!”   龙鹰大乐道:“你又不是未试过,下得了手吗?”   无瑕化嗔为笑,红霞渐褪,狠狠白他一眼,道:“瑕儿要你赔偿。”   龙鹰摊手道:“赔什么?”   无瑕理直气壮的道:“将符太那可恶的小子交出来。”龙鹰失声道:“什么?” 第十三章 情海操舟   龙鹰头皮发麻。   他奶奶的!符小子与柔夫人的“缠战”,终告胜负分明。   道:“他犯了什么事?”   无瑕回复平常,轻描淡写的道:“他犯了始乱终弃的天条,没个交代的溜个无影无踪,我还以为他躲到这里来了。”   龙鹰大讶道:“据小弟所知,这小子一向不好女色。”   无瑕嗔道:“我不信他没告诉你,有关《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事,勿在人家面前装蒜。”   龙鹰抓头道:“勿硬派小弟莫须有的罪名,《智经》还《智经》,与他什么娘的‘始乱终弃’是另一回事!敢问大姊,太少乱了你的哪位贵亲?”   无瑕含笑横他一眼,道:“给你气死了。他既然告诉了你有关《智经》的事,如何解释没将《智经》强夺回来?”   龙鹰道:“这小子行事从来不近人情,出人意表,听他的口气,该是因早将《智经》背得滚瓜烂熟,有或没有,分别不大。嘿!我可不是说笑,这家伙守身如玉,对女人不屑一顾,怎会……”   无瑕截断他,凶巴巴的道:“你究竟交人还是不交人?”   龙鹰没好气的道:“这小子向来自行其是,如他一时兴起,饱食远扬,谁都拿他没法。”   无瑕撒娇道:“人家才不信哩!符太到了哪里去?”   龙鹰道:“怕老天爷方清楚。”   无瑕嘟长嘴儿道:“不信!你口不对心。”   龙鹰抓头道:“大姊怎晓得我言不由衷?我确有办法找到他。不过!起码你要让我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无瑕回嗔作喜,甜甜浅笑,柔声道:“在吃苦的,是瑕儿的同门师姊妹,表面看,她已忘掉了那个小子,但我们熟悉她的,都知她对那小子未能忘情,还可能愈陷愈深。”   龙鹰沉吟片刻,道:“若然如此,符小子确真人不露相,竟有本领将大姊的姊妹弄上手。我的娘!符小子竟恁地多情,令人意外。”   无瑕轻叹道:“问题刚好相反,他并没有将人弄上手,亦正因他的无情,人家的姊妹才失陷在他手上,难以自拔。”   龙鹰心里一阵激荡,此刻的无瑕,说话绝无保留,显示出对自己的信任,且不顾一切,为的是柔夫人。由此观之,无瑕对柔夫人情深义重。   道:“敢问一句,大姊属何门派?贵姊妹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与符小子纠缠不清?大姊明白,男女间事,很难勉强。交人也没用,特别是交出的人是不近人情的符太。”   无瑕双眸现出凄迷之色,有感而发的轻轻道:“鹰爷垂询,理所当然。可以说的,是瑕儿和两位师姊得师父栽培,方有今天的成就,恩重如山。现在,我们奉师父遗命办事,好成全她的心愿,可以做的,我们都做了,已届功成身退之时,于瑕儿的两位师姊,情况更是如此。”   龙鹰记起湘君碧和柔夫人的对话,她们确有退意,并表示出对杨清仁的不满。她们的想法,对无瑕有很大的影响。   道:“听大姊的语调,退出的只是她们,非大姊。”   无瑕深邃的眼神移到他脸上,望入他的眼睛里去,似在发掘深藏的某些事物,幽幽道:“瑕儿手上还有点未了的事。”   她虽说得不在意似的,可是龙鹰却感到她内心深处的轻颤悸动,轻如飘羽的一句话,重逾万斤。   对内在如幻影魅象般难以测度的无瑕来说,属至罕有的情怀。   她的心是否被撕作两半,一半属于“龙鹰”,另一半是“范轻舟”的?或许,她正尝试将一而为二,两个均能触动她的男子,驱逐出境?   无瑕目光移往天上的蓝天白云。   浓雾消散得无影无踪,去不留痕,像从未曾发生过。   轻呼一口气,悠然道:“鹰爷!情关难过呵!知道一回事,遇上另一回事。柔师姊一向淡薄,何曾想过,竟情陷一个像符太般冷漠无情的人身上。冤孽的,正是符太的无情,使她情不自禁。”   龙鹰道:“大姊说得很玄,我知道的,是姻缘天定,表面可以没任何道理可言。”无瑕道:“他在哪里?!”   龙鹰道:“我真的不晓得。幸好!他约定来找我,该是这几个月的事。”   撒完谎,诚恳的道:“我可以做的,是问他一句,肯否娶大姊的柔师姊为妻,对吗?”   无瑕美眸回到他处,有些儿似云游远方回来,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重新聚集,道:“柔姊不会嫁任何人,却可做他的秘密情人,看他是否愿意。个中情况异常复杂,瑕儿现在一厢情愿的为他们穿针引线,最后的结果,须符太以行动来证明和打动柔师姊。细节不想说哩!符太自己心中明白。”   龙鹰知她不愿说细节,皆因牵涉到台勒虚云,香霸,杨清仁等的部署。   龙鹰的“不知情”,正显示出符太恪守对柔夫人的许诺,没向龙鹰泄露他掌握到有关香霸一方的秘密。   龙鹰深悉无瑕厉害,如她的媚术般,制人于无痕无迹,情深款款,感触良多里,龙鹰自问没能耐掌握她鬼魅似的心意,天才晓得她心里想的,与表面呈示人前的神色,是否一致。   无瑕轻垂螓首,玉颊现出红晕,咬着唇皮轻轻道:“情人才是永远的。”   龙鹰很想探手过去搂她的纤腰,他不是没试过,感觉至今仍是那么深刻,渴想重温。无瑕特殊之处,是愈与她相处,接触,愈受她诱惑力的冲击。宛如一个永远发掘不完的宝藏,每一次搜寻,总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自山南驿的初遇,直至今天,他们方有机会如眼前般谈心。   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是否在暗示,可做自己的秘密情人?   无瑕轻轻道:“鹰爷哑了!”   龙鹰道:“是在咀嚼大姊这句话。放心!我不会自作多情。嘿!情况颇为复杂,对吗?”   无瑕浅笑道:“鹰爷自作多情,传出去肯定没人相信。听说,眼高于顶的商月令,也主动求嫁鹰爷呵!”   龙鹰道:“勿岔开去。符太若要见你的柔师姊,该怎么办?”   无瑕说出联络的手法,然后道:“轮到瑕儿被问哩!”   龙鹰讶道:“对老范,大姊该意犹未尽,为何忽然打住?”   无瑕道:“因人家不忍心逼鹰爷出卖朋友嘛!”   台勒虚云须弄清楚的有两件事。首先,是龙鹰与“范轻舟”的关系,若非同一个人,就更须搞清楚,以免不得不和“范轻舟”开战时,不明白龙鹰采何种态度。龙鹰肯自我放逐南诏,谁惹他回来,肯定蠢蛋至极。   其次,是“范轻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具何野心?由于不晓得他是龙鹰的化身,观言察行,智深如海的无瑕,在了解“范轻舟”上,仍力有不逮。最重要的,是“范轻舟”有否泄露大江联的秘密?   龙鹰长长吁一口气,笑道:“天意弄人,想不到老范竟成了本人争夺秘密情人的对手。”   没想过的,无瑕立即双颊泛红,“哎哟”一声啐道:“谁是你们的秘密情人?”龙鹰见她媚态横生,活色生香,身不由主的伸手揽往她的小蛮腰,把一直在脑袋酝酿的渴想付诸行动。   无瑕一片被大风刮起的叶子般,飘往对岸,灵巧如神的空翻降下,坐在隔河的一块石上,笑意盈脸的道:“问呵!”   龙鹰瞧着天鹅肉在嘴边飞走,恨得牙痒痒的道:“下次要我搂你,须求老子才成。”   无瑕娇媚的道:“好吧!想给鹰爷搂,瑕儿便来求鹰爷开恩。”   又不依道:“还不问?”   龙鹰道:“大姊赶着走吗?”   无瑕理所当然的道:“不赶着走成吗?愈迟走,愈难逃邪帝的魔掌。问呵!人家想知道。”   龙鹰整理脑袋内乱成一团的思想,好半晌后,问道:“瑕儿可有听过秘族?”以龙鹰而非“范轻舟”的位置而言,理该不晓得无瑕与大江联的可能连系。   无瑕抗议道:“不准你唤人家作瑕儿,只有师父可这样叫无瑕。”   龙鹰愕然道:“正是大姊你在老子面前左一句瑕儿,右一句瑕儿,竟来责我。”   无瑕六神无主的道:“不知道呵!但给你唤瑕儿,很受不了,以后再不自称瑕儿哩。”   龙鹰哑然失笑,道:“好!以后都叫大姊,直至大姊失身在本人手上。他奶奶的!避得一时,避不得一辈子!”   无瑕回到先前的话题,道:“清楚^家与他们有关系吗?”   龙鹰岔开道:“大姊可明白自己刚才给我唤瑕儿,反应这么大,背后的原因?”他即将向无瑕说出来的,是连自己也感虚无缥缈的事情,凭空道来,无瑕绝不放在心上,故必须用尽心力,在不可能下,寻得据点,增强说服力和真实性。   难得有此一机缘,无瑕肯乖乖坐定的,隔河听他说话。   无瑕眉头大皱,现出深思的神色,可知龙鹰之言非虚,是被说中了,她确有强烈的感觉,至乎受不了。什么她师父生前专用,借口而已。   龙鹰问道:“想到什么?”无瑕叹道:“鹰爷在向人家施妖法。”   龙鹰欣然道:“如论施法,本人望尘莫及。早前唤大姊为瑕儿,是冲口而出,源自深心里的某种渴望,乃全心全灵的呼唤,视大姊为我的女人,而不论大姊抗拒或接受,始终在劫难逃,因为要得到大姊的,是我里面的魔种。”   无瑕凝望着他,神情冷漠,似是他的话与她没半丝关系。   她的反应,大出龙鹰意料,此刻的她心灵紧闭,将他的精神排斥于外,显示出她的精神术,足可与龙鹰分庭抗礼。   龙鹰一阵疲倦。   从河谷口看到无瑕的一刻开始,两人的心灵力量一直在交锋角力,龙鹰逐渐占得上风,但在此时,无瑕生出警觉,扳回平手。   或许,无瑕对他的爱并不足够。这个想法,令他失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向她说什么,事倍功半。   那就不如不说。   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对无瑕的媚术,达致全新的理解。   无瑕神情转冷的剎那,他第一次悟透“媚术”的玄虚。   “媚术”有别于一般的决胜争雄,在几方面有差异。   唯一较类近的,是有特定的对象,但相对于以少抗众,又或以众凌寡,“媚术”讲求的是一对一的施术手段。天赋本钱等若练武的资质,玲珑智巧决定“媚术”的高低,但最关键性的,仍是心法,也就是“媚心”。   譬之怒海操舟,须有明确的目的地,汹涌波涛,滔天巨浪,指的是情感的风暴,要能闯过情海,必须令“媚心”不动,视惊涛骇浪如无物,“媚心”的孤舟必须永远处于寂然不动的“媚术”至境,直至抵达目的地,置受术对象心神于其绝对控制下,听不进任何逆耳的忠言,成为“媚术”的情奴,也就是中了“媚术”。   从此达彼,是一个过程,可长可短,期间“媚心”饱受考验,既不可对施术的目标动情,或有怜悯之意,也不可被其他人分神,致三心两意。一旦“媚心”失守,再没法在情海里保持稳定平衡,“媚术”当然大幅减退。由于“媚术”和玉女宗的“玉女心功”一而二,二而一,浑然无间,故此,武功亦因而出漏子。   以武曌为例,她施术的对象是高宗,最后置他于绝对的控制下,没人可影响他们的关系,结果就是窃国。“媚术”的威力,胜比千军万马,防不胜防。   然而,由于牵涉到人性和人心,“媚术”的“二人对决”,凶险性不在生死对仗之下,至或尤有过之,一旦“媚心”失守,影响是长远的,极可能永远不能回复。   像柔夫人和符太的“情场战场”,当符太将《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献给柔夫人,无条件地撤退的一刻,柔夫人的情海之舟给情浪打翻了,“媚心”垮掉,即使勉强令情舟冒出海面,回复平衡,舟子早已灌水,没法像先前般稳然不动的开往目的地去,至乎失去方向。   情之为物,最是难言。   于精通“媚术”的玉女宗诸女尤其如此,浮沉不定开始了,便一发不可收拾。无瑕乃玉女宗最出类拔萃的传人,她对柔夫人的判断,不可能错,断定柔夫人爱上符太,情难自禁,索性成全她,希望情伤愈合后,可出现新的转机。   这个做法,非常危险,虽属玉女宗内部的事,说不定波及整个与台勒虚云,香霸的联盟,杨清仁肯定反对。柔夫人自己受苦,将情伤埋藏心底,是为大局着想。无瑕为了师姊,不顾一切,剩此可看出无瑕的为人。   情关难过,无瑕是有感而发。   今趟无瑕万水千山的来找龙鹰,看似主动操在手上,事实上剑是两边锋利的,她虽有克制魔种之能,但亦有反被其制之险。   龙鹰在准备十足下,攻攻守守,硬将无瑕在“情场”上逼落下风,“媚心”在浪尖涛顶颠簸而行,随时舟覆,故此当忽然惊觉有可能如龙鹰所言,失陷在“魔门邪帝”的强大魅力下,心不由己,自幼修炼的“媚心”显出功架,一念之下反乱为正,晋入守心之境。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返回施展媚术前的状态,“情舟”仍停泊在平静的水域里。落在龙鹰眼里,绝对无情冷漠,不为任何人或事动心。   冷漠之色一闪即逝。   无瑕俏脸如花绽开笑容,咬着唇皮轻轻道:“我们走着瞧!”   龙鹰此时的情况,宛如施尽浑身解数,朝对手狂攻猛打,却未能摇晃对方分毫,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感到心灰意冷。   打个手势,做出送客的姿态。   对岸的无瑕大讶道:“鹰爷不是有事垂询无瑕?” 第十四章 临阵退缩   眼前一仗,比诸以往在两军对决的真实战场上的任何一仗,更难打。   人心难测,指的不单是无瑕的心,还有自己的心,“知己知彼”变成不可能的事,且没有明显的胜败,自以为胜之时,却大可能已败个一塌糊涂,没翻身之望。   他可以向无瑕狠下心肠吗?肯定办不到。幸好无瑕不论对他或“范轻舟”,亦然如此。   在台勒虚云的大布局里,可以起何作用?   一切该由无瑕今趟来南诏决定。   假设龙鹰在,龙鹰和范轻舟便是独立不同的两个人,如此无瑕的施术目标,定非龙鹰,而是能左右大局发展的范轻舟。   想通此点,龙鹰为之释然,皆因无瑕“心有所属”,故可从龙鹰的情网脱身。苦笑道:“因为我忽然感到说是白说,徒扰大姊心神,不如不说。”   无瑕大嗔道:“你在以退为进。”   龙鹰笑嘻嘻道:“什么都好!大姊为何会和鸟妖混在一起?”   无瑕不悦道:“你究竟想问什么呵?”   龙鹰悠然道:“任何一件事,自有其前因后果,大姊的出身,对我要问的事,具关键性,如果大姊的师门渊源,与魔门全无关系,便当我没说过任何话。”   无瑕没好气道:“套人家的话,卑鄙!”   她的一颦一笑,喜嗔怨怒,仍然扣人心弦,但总像比之先前欠缺了什么似的,使龙鹰心生惆怅。原因嘛!该是双方在精神的层面上再无交锋磨合,变得徒具形式。宛如一朵没有花蜜的盛开鲜花。   龙鹰嗤之以鼻道:“大姊太小觑本人,好好歹歹,我仍是魔门中人,对与魔门有渊源者,会生出直觉感应。昔日符太以‘血手’向鸟妖凌空全力一击,试出鸟妖身怀大明尊教的绝技‘明玉功’,大姊既然和他走在同道,即使非为大明尊教的传人,多少有点关系。证诸过往与大姊两度交锋,大姊明显走的乃魔门阴癸派‘媚术’和‘天魔妙舞’的路子,还要隐瞒?”   无瑕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含笑道:“勿向人家发脾气嘛!万事好商量,鹰爷究竟想说什么,爽脆说出来如何?”   龙鹰自知动了气,气的是无瑕“媚心”不动,绝对无情。   在无瑕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难打动她,会被视为针对她的乱心手段。   龙鹰二度敲响退堂鼓。   于他来说,这般的犹豫不决,临阵退缩,非常罕有。之所以如此,皆因晓得自己挑战的,是无瑕心内任何人不得逾越的界线。   每一趟,无瑕,柔夫人和湘君碧提及师尊白清儿,龙鹰均感到她们来自内心至深处的爱慕,尊敬和思忆,是女儿对慈母的亲情,恩重如山,不可能被动摇。   要命的是万俟姬纯从来没向他说清楚,而他只因魔种的灵锐,掌握到无瑕与万俟姬纯在某一特质上的肖似,认为无瑕乃秘族的种女,故能如此超卓,高于同侪。以柔夫人和湘君碧的优越资质,她仍有鹤立鸡群之姿。   无瑕是千真万确对自己生出爱意,可是,当她感到自己即将说出来的,极可能抵触她心底里不能触碰的师尊,相比之下,龙鹰在她芳心内地位骤降,令她显现出“媚心”相对无情的本质。   白清儿对她们的影响力深远无伦,观之湘君碧虽被杨清仁破身破心,可是,对完成白清儿遗愿,到今天仍是死心塌地,可见一斑。   以事论事,截至今天,“媚术”在台勒虚云的鸿图大计里,仍未能起决定性的作用,是因欠缺“目标”。   女帝不言而知,她本身以“媚术”成就帝皇霸业,其儿李显有韦氏在旁虎视眈眈,外人无从入手。可是,一旦继位者乃李重俊之流,肯定会栽在“媚术”上,其倾国倾城的威力,不可轻忽。   唉!自己也有可能早疏忽了,只因其效果未彰。   玉女宗的三大玉女,一向是从旁辅助的角色。湘君碧负起训练媚女之责,柔夫人协助香霸处理青楼背后的事务,无瑕则成了台勒虚云最厉害的尖兵,以之对付劲敌。   他忽略的柳宛真,兼洞玄子和玉女宗两派之长,目前已将黄河帮牢控在手,正因他有此认识,故到幽州后狠下决定,避开陶显扬,也避开与高奇湛的接触,就是怕自己感情用事,坏了大局。   中“媚术”一如中邪,心神受制,情况像当年武曌与高宗的关系,任忠臣前仆后继的死谏,不能动摇高宗分毫。   龙鹰即使向陶显扬抖出真正身份,仍是蜻蜓撼石柱,难令陶显扬迷途醒觉,动辄赔上机密,影响其长远之计。   从这个方向瞧,“媚术”能起的作用,大至难作估计。   在面对无瑕的情况里,不用被如雪片般袭来的诸般烦恼囿困,龙鹰首次对“媚术”在争夺江山的争霸战里能起的作用,作出全面透彻的评估,并为此战栗。   白清儿乃近乎涫棺级数的魔门元老级超卓人物,悉心栽培出三个女徒,是因看通看透得天下的诀窍,也因被棺棺启发,师其故智。然人总是人,她将心血花在三个徒儿身上,同时对她们生出慈母对女儿们的爱惜,临终前更对她们说出善言,令人欢欧感叹。   无瑕秀眉轻蹙,道:“人家走哩!”   龙鹰暗叹一口气。   此时不说,将来可能没第二个机会。且此事只能由“魔门邪帝”亲口道出,对无瑕方具冲击的震撼力,“范轻舟”则身份不宜。   如何铺陈,煞费苦心。   龙鹰朝对岸相隔丈许,严阵以待的无瑕望过去,沉声道:“大姊见过万俟姬纯吗?”   无瑕淡淡道:“听过,未见过。”   龙鹰道:“秘族人丁单薄,却是无人不惧,不但因其在沙漠里如鱼得水的超凡能力,可利用沙漠的天险立于不败之地,更因其秘传的‘种女’之术。”   无瑕出奇地好说话,道:“只听‘种女’两字,已非常有看头。”   龙鹰道:“据传此术创自南北朝时期秘族最出色的领袖万俟明瑶,能以种种手段,提升新一代的质素。”   无瑕“噗哧”笑道:“为何有‘种女’没‘种男’,难道生男生女,可以控制?”龙鹰差些儿语塞,这就是一知半解的弊处。同时心生异样,无瑕并非严阵以待,只是准备十足,故能对触及白清儿的事,仍一副好整以暇的从容淡定。以无瑕的智慧,闻弦歌知雅意,对龙鹰提及“种女”,理该晓得龙鹰接下去的是何料子,而竟可无动于衷,还觉得话题有趣,不合常理之极。   心内忽起明悟,晓得棋差一着,且永远难扳回平手。种下今天的“果”,是白清儿,对此早有预防,无瑕早中了她下的“毒”。   出师不利,惟今之计,是避重就轻,轻描淡写,于败势已成下,能对无瑕生出丁点儿的影响,便不算全盘败北。   关键在处,非白清儿,而是台勒虚云的老爹席智。   从万俟姬纯处听到的,到今天,秘族仍未对席智起疑,尚以为搞鬼的是台勒虚云,怪他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令秘族蒙上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他们太看得起台勒虚云了,假设无瑕确为秘族“种女”,又被送予白清儿做栽培的对象,那此事惟席智办得到。   席智该是深悉“种女”之术的人。   虎父虎子,只有像席智般的人物,方能有台勒虚云般的儿子。   席智在当时,瞧穿无瑕“种女”的身份可以是破绽,遂构想出可令无瑕深信不疑的身世,那尽管日后有人因无瑕某方面谙合“种女”的异常处生出疑心,查根究柢,仍没法影响无瑕,一如眼前的情况。   席智虽已过世,可是,其影响力藉儿子台勒虚云延伸往今天,确有窃夺天下的强势,异日鹿死谁手,尚为未知之数。   一个可长期隐瞒武功,分别取得突厥人和秘族信任,又能承先启后,开出魔门整个新局的人物,实为魔门继墨夷明,向雨田,石之轩和婚棺之后,不世出的魔门人物。   如果杨清仁异日登上龙座,他的成就将不在绾馆之下。   无瑕轻柔的道:“鹰爷哑了吗?”   台勒虚云该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即使他的外貌比他真实的年龄,年轻多年。故此,无瑕出生时,台勒虚云顶多十八,二十岁,且他长期随父到中土经营大江联,使龙鹰没法明白秘族的帐怎会算在他头上。   一切惟有待见到万俟姬纯,问个清楚明白。秘族大可能不晓得有白清儿这号人物,否则多少有点联想。   龙鹰苦笑道:“不是哑了,而是晓得斗不过魔门先辈,一片好心变为枉做小人。而事实上我是一知半解,待将来了解多一点,大姊又有听的耐性,我才和大姊继续今天的话题。”   魔门中人,最难接受的,是斩尘根,断六亲的手段,又没法走回头路,权宜之计是将此硬压下去,只要想想有传艺之恩的师父,硬将自己从亲生父母手里夺走,是多么可怕的事。魔门尔虞我诈的风气,正是在这个心态下形成。像鸟妖和田上渊,便丝毫不念师门和师父的恩情,师父捷颐津,亦有反制的手段。   当斩尘根的窃夺,发生在秘族身上,便成奇耻大辱。可是对魔门来说,则为平常不过的事,不如此,是异常。   白清儿栽培徒儿的手法,与以前魔门的一贯方法,肯定大异。她与三徒的关系,较接近武曌和棺涫的情况。想想要破坏武曌和婿婚的关系是多么的不可能,便晓得现在要说服无瑕,是如何愚蠢的事。   白清儿在某一程度上,比棺棺走远一步,是没要求三徒做全面的犠牲。完成她的大愿后,可功成身退。如此情况,哪到无瑕等三个徒弟不尽心尽力。   这都是龙鹰以前没有深思过的。   无瑕淡淡道:“若鹰爷再没别的话,人家走哩!”   龙鹰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原因在与无瑕间没法改移,打破的重重阻隔,总有一天化为直接冲突。他想通了。   问道:“大姊晓得亲生父母是谁?”   无瑕若无其事道:“不可以告诉你。”   又狠狠白他一眼,咬着唇皮道:“又说不是查根究柢,只问人家不晓得的事。”无瑕神态仍是那么娇俏可人,扣人心弦,可是,龙鹰直觉感到她对自己的爱意,所余无几,因自己触及她最后师恩如山的防线,惹起她须重重布防的念头。   龙鹰道:“大姊请!”   龙鹰返回河谷,与三个兄弟交代情况。   他说得详尽,是乘机藉言语的表达,整理脑内乱作一团的思路,亦是宣泄。   万仞雨听毕,点头道:“难怪你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   风过庭道:“不纠缠下去,致自讨没趣,乃明智之举。”   觅难天道:“她的身世,属枝节,无关大局,狠下心肠便成。最重要是保着‘范轻舟’的身份,在这方面,却是空前成功,一了百了。”   朋友兄弟的好处,是可以分忧,龙鹰此时舒服多了。何况他还有疗治的灵丹妙药,就是妻儿之乐。   万仞雨担心的道:“你要改变初衷,提早离开吗?”   觅难天提醒道:“万万不可!”   风过庭道:“最怕她离南诏后,去找南光。”   龙鹰道:“她绝找不到南光,这方面我已有部署。”   风过庭苦笑道:“找不到南光本身已是个问题,你刚挣得的优势,前功尽废。”龙鹰头痛的道:“那你认为我该立即赶往成都去?”   风过庭道:“我真的不想说出来,但无瑕返北方途上,不去找‘范轻舟’,方不合情理。她未必是想确证你们是否同一人,而是有此必要,就是代表台勒虚云一方去了解‘范轻舟’的想法,大家如何合作对付田上渊。大江联的几个领袖,都难以分身,只无瑕有此闲暇和方便。台勒虚云怎可能对证实非是龙鹰的‘范轻舟’不闻不问?”   觅难天乏言可语。   龙鹰求救似的望向万仞雨。   万仞雨叹道:“我正是有此一忧虑,才问那句话。”   龙鹰往聚在一块儿的妻儿瞥一眼,痛苦的道:“怎办好?”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还答应路过风城时,去探望丁娜四姊妹。   往见仙子之行反不是问题,大可压后。   风过庭劝慰道:“想想一切全出自老天的安排,你的感觉会好很多。”   龙鹰摸摸下颔,道:“对!我能在这里享了两个月的福,老天实待小弟不薄,以无瑕的脚程,十天内可赶到巴蜀去,就在那里找到的老范,一脸绝非十天八天可长出来的胡须,本身已说明‘龙鹰’与‘范轻舟’是不同的两个人,然后老子立即赶回来,再住他娘的一个月,皆大欢喜。对吧!”   觅难天大喜道:“这么两全其美的简单办法,为何我们偏想不到?”   万仞雨的忧愁一扫而空,道:“你何时走?”   龙鹰道:“事不宜迟,从上趟的经验,我快不上无瑕多少,且须避她的猎鹰,到成都后又要好好安排,方便她找到小弟,在在需时。”   万仞雨断然道:“我们代你向她们交代,知道你一个月内回来,不会有怨言。”风过庭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设你因事不能回来又如何?”   龙鹰道:“须看老天爷的心意。告诉她们,龙鹰会将返家视为首要之事。”   万仞雨道:“多想无益,去吧!”   龙鹰不回头的离开美丽的河谷,妻儿,因晓得回头瞥上一眼,他将永远离不开这个地方。 第十五章 又回成都   龙鹰昼夜不停的魔奔,十天后赶抵成都,直入蜀王府,找到王昱。   他从离开妻儿的低落情绪回复过来,魔奔或许是世间疗治心病的最有效灵药,令龙鹰忘掉一切,与天地共舞。   魔种是他强大的支撑力量。   每一次魔奔,都令“道心”和“魔种”奔近了一点,虽微仅可察,但总是往“道魔合流”跨前了一小步。   王昱并不晓得他匆匆离家,回来是理所当然,且逗留在南诏时间之久,远在他估计之上。   两人在书斋密话。   王昱报告道:“吐蕃派人来传话,由林壮押运的送礼团,十日内将抵成都,全团三百八十人,骡车一百二十辆。”   龙鹰大喜道:“想不到我随意想出来的东西,竟可变为现实。”   王昱笑道:“鹰爷开金口,各方面当然鼎力配合。我昨天派专人赴西京,向皇上报喜。”   龙鹰一呆道:“报什么喜?”   王昱道:“鹰爷放心,报的是两国修好的喜。另一方面,我知会莽布支,着他按兵不动,万勿出击。”   龙鹰记起他剑南节度使的官职,权力直追当年的黑齿常之,且因上官婉儿和龙鹰的关系,既得朝廷重用,又受军方支持,故而属有实权的地方大员。   难怪蒙舍诏的酋王皮罗阁,须瞧他的脸色做人。   顺便向他提起洱海的变化。   王昱道:“自太宗皇帝以来,蒙舍诏第一个酋王细奴逻发迹于巍山,我朝一直对蒙舍诏扶持有加,到细奴逻兼并白子国,实力大增,被我朝视为可遏制吐蕃势力向川,滇扩展的当然人选。事实上,滇,洱诸诏里,惟蒙舍诏一直对我大唐忠心不变。我们称滇,洱之地为南诏,指的正是蒙舍诏,因其居地蒙舍川位于诸部之南,故为南诏。”   又吁一口气道:“鹰爷口中的洱海,我朝称之为西洱河,居于其地的部落,统称河蛮,各据山川,不分统属,部落间争斗激烈,易被吐蕃乘虚而入,故此圣神皇帝时期,我们的国策,是全力扶植蒙舍诏,却少有直接干涉。”   龙鹰问道:“现时的国策又如何?”   王昱道:“对南诏国策,颇为被动,因须看吐蕃的动静。高宗龙朔三年,与我朝和亲的松赞干布死,大权旁落大论禄东赞之手,采扩张之策,蚕食我国西疆的羁縻藩州和藩属,灭吐谷浑。跟着是大非川之战,我军大败,吐蕃乘势南下川,滇,势力深入洱滇区,当地部落纷纷屈从吐蕃,并奉吐蕃之命先后两次大举进攻我们南疆重镇姚州,幸被击退。”   龙鹰问道:“蒙舍诏当时采何态度?”   王昱道:“他们几是唯一没臣服于吐蕃的部落,立场坚定。不过,想统一洱海,恐怕乃力有未逮,一个不好,惹来吐蕃,将前功尽废。”   龙鹰明白过来,故此皮罗阁于百忙里抽空来见自己,希望他在王昱前说好话,而王昱则代皮罗阁向朝廷说好话。   问道:“现时吐蕃因内争大幅萎缩,对洱海仍有影响力吗?”   王昱道:“余势仍在,就看我朝对他们牵制的能力,他们在漾江,濞水间架铁索桥,又占据绛域,令他们得到随时挥军洱海的方便,所以我说,皮罗阁欲统一洱海,仍力有未逮。”   龙鹰怎想到随口一句话,可勾起大串的事来,并首度为皮罗阁担心。   叹道:“看来吐蕃的和亲,乃缓兵之计。”   王昱道:“两国相交,向来如此,讲的是利害关系,最后仍是实力的较量。洱海现时的变化,对我们有利无害。我会就鹰爷的指示,以告急奏章,上报朝廷,平定洱海,此乃千载一时之机。”   龙鹰骇然道:“岂非一边和亲,一边和吐蕃交锋?”   王昱道:“鹰爷放心,出手的是蒙舍诏,撑他的是我们,先以重手将吐蕃的部署连根拔起,退兵,再在背后无限支持皮罗阁,以竟全功。”   龙鹰道:“退兵何意?”   王昱笑道:“退的当然是我们的大唐军,有个好的开始,令皮罗阁成功攻坚,余下来的,若他确如鹰爷所述般英明,不用人教他,他知如何扩大战果。”   龙鹰登时对王昱刮目相看。   王昱又道:“南光前天伴翟烟翠从扬州回来,我已使人去知会他鹰爷来了我这里。”   龙鹰的心神仍在南诏,因关系到妻儿好友的生活,虽说苍山河谷远离战场,但多少受点影响。   问道:“朝廷肯听你的进言吗?”   王昱笑道:“现时朝廷处于前所未有的异常情况,懂外事的,不是被害死,便是被放逐,剩下来懂得点儿的,得宗楚客和魏元忠两人,宗楚客对西域较熟悉,其他方面一知半解。魏元忠比宗楚客好些儿,奈何不敢说话,说出来也只是说给宗,武两人听。在这样的形势里,举凡对外用兵,只要朝中有人敢为你说话,又可直达皇上,没人敢反对。唯一敢反对的是娘娘,但因她对边疆的事一无所知,怕负责任,故而不会反对。”   王昱的朝中人,当然是上官婉儿。   王昱又道:“鹰爷不用担心洱海的事,交给我去办好了。”   龙鹰点头同意,除非能化身千万,否则如何去管?   问道:“有没有朝廷方面的消息?”   王昱道:“由胖公公一手设立,再由竹花帮和鹰爷的江舟隆改善改良的飞鸽传讯系统,近乎完美。我可以晓得在二十天前于西京发生的事。现时的状况嘛!可以几个字来形容,就是斗得不可开交。”   龙鹰心忖一如所料,武三思借势打击宗楚客和田上渊,韦后左右为难,不知信哪一边,帮哪一边。   李显有自己的想法吗?   在武三思和宗楚客两人间,他选哪一个?   问道:“太少回京了吗?”   王昱道:“快两个月哩!皇上要封他爵位,他怎都不接受,说受不起,否则小命难保,皇上只好作罢。”   接着道:“依我看,宗楚客和田上渊现时处于被动的劣势,如非娘娘坚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来拖延时间,宗楚客肯定掉官,田上渊则被斩首。但在武三思全力发动下,宗,田两人该时日无多。”   龙鹰道:“你太小觑他们两人。”   王昱愕然道:“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们尚有何作为?郭大帅击退突厥狼军,乃自开国以来空前战果,令他威势如日中天,他奏田上渊一本,手上又握着田上渊的活口把柄,哪到宗,田两人狡辩?”   龙鹰叹道:“瞧下去便清楚。”   此时下人来报,刘南光到。   刘南光春风满面的在一侧坐下,客气几句后,道:“鹰爷回来就好了,桂帮主正打锣打鼓的找鹰爷。”   龙鹰为之头痛,返抵中土这个“江湖”,立告身不由己,不论离河谷时事了返去陪伴妻儿的决心如何坚定,然人在江湖,哪到他作主?   王昱代他问道:“发生何事?”   刘南光道:“本以为田上渊在朔方受重挫,又被郭元振狠奏一本,将偃旗息鼓,以避风头。岂知刚好相反,北帮最近两个月在洛阳不住注入重兵,大幅增强实力,剩战船达二百艘之众,似有大举南下之势。”   龙鹰大奇道:“洛阳总管不是纪处讷?他乃武三思的人,岂肯坐视?”刘南光叹道:“宗晋卿因诛除五王有功,大得韦后那毒婆娘欢心,虽掉了扬州总管之职,却改调为洛阳总管,纪处讷则调返西京任新职。”   又加一句,道:“仍未晓得是哪个职位。”   龙鹰和王昱交换个眼神,均大感不妥。   刘南光接着向龙鹰详细报上江舟隆,竹花帮和大江的情况,让龙鹰可天衣无缝代入“范轻舟”的位置。   龙鹰愈听,愈心里叫苦,勿说依诺赶回去,且须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形势刻不容缓。   其他不论,剩与吐蕃和亲一事,便须他先一步赶往西京。田上渊的蠢蠢欲动,非是无因,西京必有大事发生。他们害怕的,大可能成为现实,否则田上渊怎敢反其道而行。   默啜的惨败,吐蕃的和亲,令大唐本摇摇欲坠的国势安定下来,外患去,内争来,只有当在京互相倾轧的多股势力,分出暂时的胜负,方能取得新的势力平衡。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以返洱海去,对中土的事不闻不问?   刘南光说毕,龙鹰向刘南光道:“与翟当家好事近矣,对吧!”   刘南光俊脸微红,腼眺的道:“托鹰爷洪福,今次陪她到扬州,确不虚此行,烟翠将自己交了给南光。”   两人连忙道贺。   王昱道:“南光得此如花美眷,令人羡慕。”   龙鹰问道:“南光是以哪个身份和她交往?”   刘南光道:“我原本是以范爷的身份和她来往,那时泛泛之交,见过一两次面,都是在公开场合,没私下交谈。后来想到绝不可用此身份追求她,也很不方便,便以范爷左右手的身份出现。”   王昱道:“聪明!既不用骗她,更不用鹰爷回来当范爷时,你们须断绝来往。”   再谈了一会儿后,刘南光道:“詹荣俊和郑工刻下在江舟隆的成都总坛恭候鹰爷。”   龙鹰问道:“你是否骑马来?”   刘南光道:“为免相貌过度泄露,我从来都是坐车的。”   龙鹰心中一动,道:“今趟你先脱掉胡须,从侧门溜回总坛,我修剪胡子后,乘车离开。噢!还要换衣服来穿。”   王昱和刘南光大感愕然,呆瞪着他下颔半寸不到的短须根。   他奶奶的!有何可修剪的?   龙鹰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驾车者是否自家兄弟?”   刘南光道:“驾车的是博真,他们一个月前抵成都,如果不是因烟翠,我晚晚陪他们,现在则由詹荣俊和郑工代劳。博真刚才还说,今晚架你往青楼去。”   王昱想的是另一事,道:“这样子可以有何妙计,黏胡子上去?”   接着,令他们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在亲眼目睹下发生了。   马车从端礼门驶出蜀王府,离开了若不是有帝王在此南面称尊,又或像如今王昱的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与府外虽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的宏伟宫殿组群。   大江赫赫有名的范轻舟,就是在此处部署擒采花盗起家,成为成都众多传奇的其中一个。   忽然间,龙鹰对这个与扬州分别处于一东一西,几能并驾齐驱的大城,生出奇异强烈的感情。   江舟隆的总坛不设在扬州,设在成都,合乎情理,以避免夺去竹花帮的光采,将交通最发达,得尽临海和大江,大运河之利的扬州,拱手相让,也显示范轻舟的不忘本。   在接着来一段悠长的岁月里,他将以“范轻舟”的身份在中土纵横捭阖,培养点“范轻舟”的胸怀情绪,方可完美地融入角色里去。   花间美女的少女时代,就是在这个有浓烈地方特色的城市度过。   成都绝不是长安或洛阳,比之扬州,亦缺乏那种开阔,雄劲和豪迈的气派,有点像闺秀的镂玉雕琼,栽花培叶,处处透出柔美秀丽,反映出正是闺阁情思,置身其中,确有偎红倚翠,樽前花下,忘掉外面风雨的滋味。   丰饶富庶,交通闭塞,令巴蜀地区自古以来,成为割据称王的渊薮。成都的过去,活脱脱是割据王朝与统一王朝政权交替相连的历史。   博真的声音从前方御者的位置,传音而来道:“王昱这人相当不错,知情识趣。”   龙鹰心忖因博真见到的,是王昱最好的一面,像自己以前和陶显扬的交往,当时怎想到他可以有另一个脸孔。然人看得太透彻,非是好事,适当时骗骗自己,有利无害。   讶道:“你和他混过吗?”   博真心满意足的道:“他请了一次客,我们还礼请回他一次,大家闹了两晚,他花天酒地的功力,虽及不上老子深厚,但已可列好手之林。”   龙鹰哑然笑道:“勿告诉我你们四百多人和地方大员,浩浩荡荡的塞爆成都最大的青楼。”   博真应道:“哪来四百多人,一半人说就说得轰烈,抵成都后却离队回家见妻儿。范爷放心,你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归队。”   龙鹰道:“留下来的,是否尚未成家立室的人?”   他们的远征劲旅,团员都是从年轻力壮者里挑选,逾半人到现在仍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   博真答道:“可以这么说。”   又问道:“王昱只是个地方官员,竟以蜀王府为官署,不怕犯忌?”龙鹰哂道:“你太小看王昱,何止地方的官儿,他乃剑南节度使,位尊权重,地方军政财赋,生杀予夺之权,全操于他一人之手,蜀王府成其衙署,既有先例可循,自是理所当然。所以他亲身招呼你们,肯定惹人注目。”   博真笑道:“放心!我们怎会张扬,他则微服出巡。都说我们采轮更制,每晚百多人扮作商旅,分头出动,三,五成群的去吃喝玩乐,成都这么热闹,又是江舟隆的势力范围,我们玩得安心。哈!蜀女多情,个中的温柔滋味,范爷今夜可一清二楚,包保明天央我们再带你去见识。”   从博真的语调,这家伙更非没见识过其他大城的情况,可推想作为西南大都会的成都,弦索夜声,倡优歌舞,娥描靡曼,穷朝极夕,纸醉金迷之风。   想想成都孕育出来的“多情公子”侯希白,可想象其余。   浮生如梦,人生几何?   经历过你死我生,不许丝毫容让,残酷不仁的战争,博真拼命打杀后,又拼命享乐的心情,龙鹰完全理解。   成都另一特色是河湖密布,花木葱茏,水绿天青,大有江南水乡的气氛,故此桥梁处处,从蜀王府走到这里,一刻钟内经过三道桥梁,有趣的是桥梁街道,多以河湖命名,什么上莲池街,中莲池街,下莲池街,白家塘街,俯拾皆是,反映出与别不同的特色,既亲切,又充盈地方风情。   江舟隆总坛在处,正是位于城东南醉鱼桥之东,醉鱼池之旁。   马车尚未驶上醉鱼桥,鹤立于老街民居丛中,总坛入口的歇山大屋顶建筑,映入龙鹰眼帘。   龙鹰不用入门,已可准确掌握自己总坛的布局,坛后必有连接水道的小码头,方便进出城里城外。   想得用神时,博真传音道:“有点子!”   龙鹰探头车窗外,朝前瞧去。   醉鱼桥人来人往,乍看没任何异常,倏地桥的另一端,美丽的倩影如一道闪电般破进脑袋里去。   博真不愧老江湖,警觉性高,一眼将人丛里身穿男装,扮作寻常百姓的无瑕辨认出来,而自己不知是否太入神想东想西,又或没料到无瑕比自己只迟上个把时辰或更短的时间,抵达成都,致心无准备。   不由暗抹冷汗,大呼好险。 第十六章 重逢成都   万仞雨等兄弟劝他立即赶回来的忠告,至此显出其必要性和奇效。   成败间于一发。   假设无瑕是于“范轻舟”离坛时截着他,而非如现在般守在“范轻舟”回坛路上,那他的“长远之计”,势告烟消云散,过往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当时他因舍不得妻儿,蓄意忽略事情的迫切性,事实上,眼前发生着的,是必然的事。   往任何方向看,无瑕证实龙鹰在南诏后,返中土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范轻舟”。证诸她昼夜不停的全速赶回来,可知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得见“范轻舟”,方算完成第二次验证的行动。   无瑕能在这处截着回坛的他,是有本地她一方的人马,对“范轻舟”严密监察,故她甫到即晓得“范轻舟”离总坛到了蜀王府去,遂在返总坛的必经之路,等“范轻舟”。   他奶奶的,险至极点。   龙鹰传音道:“是无瑕,过桥后停车。”   由过桥,停车,落车短短的时间内,龙鹰完成了从“龙鹰”的身份,变换往“范轻舟”的过程。   抵成都后,他逐渐放开离妻别儿的愁绪,投进成都的怀抱里去,并因此对这个充满地方特色,盛载着他丰盛回忆的都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是必要的,因他即将接受无瑕慧眼的挑战,于“玉女宗”首席玉女记忆犹新之际,同一个人,却以另一身份和她密切接触。   微仅可察的一个小破绽,可像蜻蜓点水般令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波纹,勾起她对“龙鹰”的触感。   气味,眼神,动静,神态,声线语调,任何不慎,都会出卖他。   然而说到底,最关键的,仍是他的“心境”,必须从南诏无忧无虑的日子脱身出来,抛往九霄云外,改为拥抱“范轻舟”的生活。   与刘南光调换衣服前,他还洗了个彻底的澡,冲掉仆仆风尘和南诏的气味,做足见无瑕的准备工夫。只是没想过她只落后自己少许,在总坛前恭候。   他不用装作,双目自然而然射出热烈的神色,来到无瑕身前,探出双手,往无瑕一双玉手抓去。   此刻的他,压根儿忘掉自己是“龙鹰”。变化来自魔种,仿若天成,不着痕迹。无瑕欲拒无从,下一刻修美纤长的一双柔荑,落入龙鹰的魔手里去。此为乱敌之计,扰无瑕心神,使美人儿没法保持一片冰心的至境,用神分辨。   要瞒过如无瑕般的高手,天下间惟魔种办得到。   给他握着玉手的剎那,无瑕没法掩饰娇躯轻颤,不堪刺激似的,两边冰雪般暂白的粉颊,现出红霞。   突袭得手,且试出无瑕那颗密藏的心,龙鹰心情复杂处,自己也没法弄清楚。他奶奶的!无瑕的确“移情别恋”,将对“龙鹰”之情,转移到“范轻舟”来。情况异常微妙。   龙鹰如非甫以“龙鹰”的身份与她接触,现在又化为“范轻舟”和她道左相逢,两相比较,不可能察觉个中的差异。   可以这么说,对“龙鹰”她是严阵以待,惟恐失陷在魔门邪帝的魅力下。事实上,她的芳心对龙鹰早已失守,抗力脆弱,可凭恃的,就是“范轻舟”,加上她问龙鹰的,正是有关“范轻舟”的事,不知不觉下,“范轻舟”在她芳心内的比重,骤添几分。   否则她的反应不该如此强烈。   无瑕现出嗔怪的表情,将被强掳的玉手从他的魔掌抽回来,秀眉蹙聚的道:“你这人哟!不懂检点,大街大巷呵!”   博真驾的马车,没入总坛的大门内去。龙鹰背后是登桥处,人,车,马,上上落落,然而在他眼里心内,世上剩下无瑕一人,其他事物并不存在。   这个魔种式的全神全意事关重要,可予美女自己爱上了她的感受,与妻妾成群的“龙鹰”迥然有异,亦将“范轻舟”从“龙鹰”区别开来。   笑道:“原来瑕大姊人多害羞,这个没问题。何不找个无人处?大家好好亲热,以慰离情。”   当他提到“无人处”,无瑕深邃晶莹的美目现出回忆的神色。龙鹰猜估,她是记起南诏与“龙鹰”单独深谈的情况,只有在那里,“无人处”走几步可找到,成都嘛!要躲进他总坛内的卧室才成。   她在南诏,藉“范轻舟”对抗自己,现反过来,藉的则是“龙鹰”。可见不论对着任何一个自己,她的抵御均力不从心。   本来,千瞒万瞒,在武功上怎也瞒不过她。   晋入先天真气级的高手,有于内,形于外,眼力高明者,能一眼瞧破,即使扮作另一个样子,仍能从其眼神,气质看出端倪,至少有似曾相识的直觉。某些先天功法,更可令人以不同的表征显现,例如眼现紫芒诸如此类,成为招牌,且多少有气质上的变化,瞒不过同级数的高手。更甚者,是无从改变由先天真气产生的气场,任你如何收敛,仍不可能完全隐藏,近距接触下无所遁形。   龙鹰经历生死而成的魔种,不具先天气场,独一无二,然而这正是他的招牌武功,像黑夜火焰光般惹目。   幸好有符小子的“横念诀”填补了此一大破漏。“横念”以诀为名,诀正是一种,也法,可与符小子霸道的“血手”天衣无缝的配合,随心之所欲。龙鹰以往与无瑕相处,均凭“横念诀”过关,将“道劲”,“魔气”以不同配比重新组合,化为护体的能量,虽与真正的先天气场有异,但已是改头换面,高明如无瑕,仍没法从气机交感,察觉龙鹰和“范轻舟”为同一个人。   无瑕的目光先落在他修剪整齐,覆盖大半边脸,改变了他脸形和予人大不相同观感的美胡子处,然后白他一眼,喜孜孜的道:“人家还是首次到成都,听说这里的节日特别热闹,可惜碰不上,带人家四处逛逛呵!”   龙鹰目光移往西落的太阳,点头道:“原因在巴蜀远离战乱不息的中土,处处升平。从正月初一始,游娱无时,一年共二十一个大节曰,其中以上元,清明,七夕,重九,冬至等最闻名。”   稍顿微笑道:“故此,偏安称王巴蜀者,最后都是过着穷朝极夕,颠迷醉昏的生活。小弟还是刚从扬州回来,想在此过一段优哉游哉的日子。唉!太累哩!我们何不忘掉一切,好好在这里来个‘只羡鸳鸯不羡仙’,等待中秋佳节的来临,人圆月满。”   无瑕一双美眸泛起一阵薄雾般迷茫的异色,好一阵子方消散,垂下螓首,轻柔的道:“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比人家清楚原因。”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知的是洛阳的总管换了宗晋卿,予田上渊绝地反扑的最佳形势,如我们依前约联合进军洛阳,是硬撼硬,事倍功半,一个不好,元气大伤下,给老田乘势南来,那就糟糕透顶。”   无瑕回复清冷自若的神态模样,而不论处于哪种情态,她的诱惑力仍是整体的,使龙鹰绝不满足于得到部分,如吻她的香唇,却不准碰她的身体;得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   美女樱唇轻吐的道:“要带人家到何处观光?你这主人家确不懂尽地主之谊。”龙鹰心忖自己这地主不比她熟悉成都多少,逗留时间短,走马看花,幸好有一个半个景点印象较深刻,可拿出来应景。装出老成都的高姿态,欣然道:“称得风景名胜的去处,遍布全城,不过,最闻名的,莫过于西郊的浣花溪与两江交汇处的合江园,保证瑕大姊不虚此行。”   无瑕随口问道:“两江交汇?指的是哪两条江流呵!”   龙鹰敢特别提起,当然是因有把握,对答如流的道:“两江指的郫江与流江,建有合江亭,与张仪楼,散花楼构成一条自西而东的风景线。二江,拱亭,乃游人必经之地,也是饯别的地方,喝罢饯行酒,在那里上船。瑕大姊千万别急着走,自相识后,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教人魂断神销。”   既清楚无瑕舍“龙鹰”选“范轻舟”的心意,而“范轻舟”又对她三门峡出手救援心存感激,认定她对自己情不自禁,他现在向她全面进攻,顺理成章。   扪心自问,他确渴望有这么一位“秘密情人”。   无瑕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秀眸似在说“又来了”,道:“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话出口,方发觉语病,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   龙鹰没穷追猛打,而是一副心领神会的可恨情态。道:“请随小弟走!”   转身便行。   无瑕来到他身旁,并肩而行,嗔道:“你可恶!”   这句话,惟龙鹰明白。   笑嘻嘻道:“美人儿放心,小弟没会错意,晓得登榻子的机缘尚未出现,正处于酝酿期。瑕大姊的小肚子饿吗?小弟可做个小东道,顺便为大姊洗尘。”   他不信美人儿如此昼夜不停的赶来,肚子不饿。   果然无瑕道:“听说川面特别韧滑,人家想尝尝呵!”   龙鹰心中叫苦,他对成都的认识,有限至极,不是未吃过川面,却是位于城外淀花溪的酒家,现在怎都不能饿着肚子,长途跋涉的领无瑕到那里去。   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可在这样的小处出岔子。原意是随意找间食店,为她洗尘。表面当然不露玄虚,还欣然道:“难得大姊赏脸,请随小弟来。”   为今之计,是见面店便入,希望不是太难吃。   一个问题引发另一问题,假设这间“著名面店”的店伙,将自己这个“名人”,当作外来的游客,该怎么办?他领无瑕到那里去,当然因曾经去过,且应不止去过一次。   头痛时,一人从后赶上来,经过他身旁。   我的娘!竟然是桑槐。   他扮作地道的成都人,苗服装束,维肖维妙。   龙鹰心呼好险,醒悟过来,晓得大家兄弟合作惯了,知道无瑕到,立即全面动员,以免功顾一篑,去了鸟妖的后患后,栽在无瑕手上。   鹰旅的兄弟对成都的认识好不了他多少,但刘南光,郑工,詹荣俊等不但变为“老成都”,更在此有头有脸,清楚他的危机后,全面配合。   忙道:“这间面铺的川面特别爽滑,配汤出色。大姊爱吃辣吗?”   他说话的真正对象,是桑槐而非无瑕。   无瑕道:“愈辣愈好!”   龙鹰无以为继,挨过去碰碰她香肩,笑道:“大姊原来如小弟般爱追求刺激。”桑槐领旨后,加快脚步,到离他们十多丈处,与另一龙鹰未见过,估计是江舟隆在成都的本地兄弟者,交头接耳几句,那人转左走上一道小石桥。   桑槐掏出卷烟,蹲下来点火抽烟。   无瑕皱起小鼻子,道:“勿碰我!你何时染上这种奢靡的坏习惯,用香料熏衣服?”   龙鹰暗骂刘南光时,两人经过桑槐,左转登桥。   那人出现在与石桥连接的长街,往右转进横巷去。   龙鹰心中大定,展现眼前是高效率的军事行动,手段高明,他自问置身无瑕的位置,亦看不破。而专走市井里巷,在在显示龙鹰乃识途老马。   苦笑道:“你道是我想的?”   无瑕欲言又止,没就此说下去。   龙鹰明白她在想什么。   “范轻舟”乃有妾之人,此妾还是大江联安插在他身边,后被识破,与大江联断绝联络。   龙鹰不愿提,无瑕则不敢问,不了了之。   无瑕道:“范爷带人家到哪里去?噢!这所房子很有特色。”   两人走过窄巷,到了一道较宽敞的石板街,连接着像个市集的小广场,一边摆着几个地摊,其中一个卖烟叶的,扎成小把摆满地面,几个买家或蹲或躬身,检视嗅看,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烟味。摊主不愁你不买的坐在地上,偶然插一两句口,充盈悠闲的生活气息。   旁边的一档专卖孩子穿的小布鞋,手工精致乖巧,讨人欢喜。   无瑕兴致盎然。   龙鹰则忙着找另一个提示。   街上铺子鳞次栉比,铺后为住宅区。里巷左弯右曲,不懂路者,肯定迷途。院落相连紧凑。   边看边谈笑,嗅着无瑕的发香,体香,看着她的如花玉容,听她如天籁般的喁喁细语,至少在这一刻,无瑕于他是个冰清玉洁的天真小女孩。   郑工现身左边巷口。   龙鹰知道差不多了,己方安排好一切,领无瑕跟着去。 第十七章 情订此生   “两川馆”门面简朴,出檐人字青瓦顶,然而大门堂皇,屋檐左右吊着两个大红灯笼,颇有节日喜庆的气氛。   不用入门,知里面挤满了人,因还有客人在门外等候。   此时日没西山,灯火映照里,无瑕虽作男装打扮,仍难掩娇美明艳,惹人注目。龙鹰感到无瑕前所未有的开心迷人,或许为美食雀跃,因剩看客似云来的势头,知此馆非是一般面店,而是大有名堂。   一路走来,穿街过巷,走的是最短线的捷径,不是老成都休想办得到。更巧妙是众兄弟晓得不用领路,留下气味便成,龙鹰可不走错半步的跟到这里来。   龙鹰道:“瑕大姊请。”   无瑕担心的道:“还有人在门外等候,这样进去,不大好呵!”   龙鹰早分心二用,窃听到郑工和老板,店伙们的私下密语,郑工是故意让他偷听的,顺便报上老板的大号,省去他凭空捏造的工夫。   一切安排妥当。   龙鹰道:“大姊放心,在成都,我算有点办法。”   领先而行,无瑕只好追在他身后。   过程如云似水般自然畅顺。   店伙的热情适中合度,恭敬得恰到好处,似是“范轻舟”一向不爱张扬,查实则为怕有认识刘南光的“范轻舟”在堂者,惊觉此舟不同彼舟,阴沟里翻船。   主堂虽告客满,店伙却领他们到设于平台的临塘雅座,台外是个小池塘,池内游鱼戏水,中央有座别致的假石山,池边花木竞艳。最精采是偌大的平台置一张长桌子,与主堂分隔开来,似为谈情说爱的男女天造地设。   店伙移走多余的椅子,请他们入席。   桌椅一律红木制造,手工精致,剩这派头,已知两川馆非寻常食店。   老板亲来招呼,一副大家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模样,互相问候打趣,对方还特别加上两句,指范当家今趟乃一个月内,第二次莅临捧场,令他非常有面子。   无瑕名副其实的“入局”,坠进鹰旅和江舟隆连手炮制的身份假局,如鸟飞鱼游,没一丝斧凿之痕,加上老天爷关顾,时间巧合无伦,骗得“玉女宗”首席玉女欢欢喜喜,帖帖服服。   勿看博真平时粗心大意,然粗中有细,龙鹰一句“无瑕”,立即触动他的危机感,入坛后着众人应变支持。   无瑕问老板馆名的由来,原来“两川”指东川和西川,均是巴蜀风光佳绝的名胜。龙鹰则暗自庆幸问的不是他。   到老板识趣离开,两人一路行来,话题不绝,此刻却因特异的气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阙明月现迹天边,斜照小塘。   无瑕瞧他一眼,道:“范爷真懂拣地方。”   他们并排而坐,面向池园,风吹叶动,夜凉如水,好不写意。   龙鹰有感而发的道:“这就是生活!”   无瑕心有所感,沉默下去。   此刻的她,没一毫敌我之分。   然而是否确如自己的直觉感应到那般,则惟她自己清楚。   龙鹰叹道:“我中毒哩!”   无瑕讶道:“中了什么毒?”   龙鹰迎上她望过来的眼神,轻松的道:“中的当然是大姊的毒。”   无瑕现出“又来哩”的娇憨美态,横他风情万种,可迷死任何男子的一眼,不屑答他的气人样子。   龙鹰挨半边身过去,凑在她小耳旁道:“当瞧见大姊在热气氤氲里,冰肌玉骨,香嫩雪白的裸背,还来个他奶奶的回眸一笑,小弟便知糟糕,惨遭毒手,到今天仍梦萦魂牵,没觉好睡的。”   此时店伙捧着面食,小吃和酒来了,中断两人的打情骂俏。   张老板又来了,一副热中与“范轻舟”攀交情的模样,口若悬河的推介两川馆的招牌面“银川挂面”。   道:“此面由本馆师傅精制,用料新鲜,经和面,开条,扯条,上棍,扑面,定条而成,细而中空,又称‘空心面’,色白味美,食之柔滑,下锅不糊,回锅如初。瑕小姐试过便清楚。”   龙鹰心忖己方兄弟想得周到,否则若无瑕问起,自己如何介绍?   心中一动,装作用鼻子嗅嗅,道:“很香,与上趟在这里喝的‘龙泉春’气味不同,究竟是什么酒?”   老板天衣无缝的配合,笑道:“款待瑕小姐,烈酒不宜。所以鄙人今次从窖藏里挑出地道的‘两川小曲’,取的正是两川的水,酒液蜜香清雅,入口甜醇,落口爽净,回味怡畅,乃米香酒里的极品。”   说毕退离平台。   龙鹰尽力克制,方不露出狼吞虎职的馋相,他像无瑕般捱了十天饥饿。   无瑕吃得很慢,津津有味,心无旁骛,似“范轻舟”并不存在。   龙鹰将满桌小吃,扫荡至七七八八,正犹豫该否再点一碗加大份量的面,无瑕“曜哧”娇笑,道:“你饿了多天吗?”   龙鹰立即打消多吃一大碗的诱人念头,摸着肚皮道:“吃得是福嘛!在这里吃东西,欲罢不能,直至吃得走不动。”   无瑕同意道:“未试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龙鹰为她的杯子添酒,道:“老张今回忍痛让出珍藏多年的佳酿,可见他对瑕大姊招呼得多么周到。”   无瑕欣然道:“是看在范当家的份上呵!”   龙鹰笑道:“该叫‘爱此鸳,及彼鸯’,大姊愿否留下来盘桓一段时日,小弟保证大姊不气闷。”   无瑕感触地浅叹一口气,奇兵突袭道:“三门峡后,你滚到哪里去?”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小弟滚了去打仗!”   无瑕瞪大美眸看他。   龙鹰凑过去,在她嫩滑如丝帛的脸蛋香一口,出奇地无瑕没避开。他适可而止,吻得温柔,浅尝即退,坐直雄躯,从容道:“奇怪吗?我身为突厥人,竟然与族人开战。”   无瑕轻柔的道:“范爷当然有你的道理。”   龙鹰知她因自己说实话,心里欢喜。苦笑道:“我没有别的选择,今趟默啜大举南来,包含着一个可颠覆中土的大阴谋,一边默啜,另一边田上渊,如若成功,我‘玩命郎’范轻舟,在中土将无立足之地。攸关利害,其他怎计较得那么多。且我属宽玉的一方,对默啜没丝毫好感。”   他聪明处,是道出实情,告诉无瑕不知道的东西,也显示“范轻舟”与她的一方有合作的诚意。“范轻舟”变得这般乖,当然在回报她于三门峡施援手之恩。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很想夺得她的芳心。   无瑕现出思索的神情,道:“范爷如何察觉到他们互相勾结?”   龙鹰微笑道:“大姊想听长的,还是短的?”无瑕嗔道:“还用问吗?”   龙鹰遂从郭元振预估到狼军来犯的时间,路线说起,当察觉“春江水暖鸭先知”,北帮的人竟先一步撤离河套,立感事情大不简单,须亲赴前线查看,到遇上深入敌后进行颠覆的突厥高手部队,猜到他们在君子津渡河,更发觉接应者是北帮的人,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欲罢不能,没选择下坚持下去。除了瞒过与“龙鹰”有关系的环节外,其他大致为事实,还道出田上渊与突厥人勾结的详情,当然不提鸟妖,与宇文朔和王庭经并肩守统万的惊险过程,也没隐瞒,由于说的是事实,自己也感精采纷呈,不可能是编作出来的。   他哑然失笑道:“你说是否好笑,天尚未亮,默啜竟派人到统万来下战书,说拓跋斛罗约战龙鹰,在无定河之滨决生死。他奶奶的!鬼才有闲情和拓跋斛罗决战,我就告诉那信使,墙上个个龙鹰,问他要约哪一个。哈哈!”   无瑕莞尔道:“鬼灵精!”   龙鹰接着说出火烧统万,后撤,穿过毛乌素,直扑狼寨的过程。如何见招拆招,翻山越岭的从狼山偷袭敌寨,决水破敌,然后功成身退,与追来的郭元振大军会合。   他肯定所说的,与台勒虚云在西京收取到的情报,没有大出入和抵触,并且极具启发性,可令无瑕一方想通以前想不透的事,得到更广阔清晰的视野。   无瑕毅然远赴南诏找龙鹰,该与目下西京的形势变化有直接关系,台勒虚云必须弄个清楚分明,方可决定未来的取向。   现在无瑕既再一次验证“龙鹰”,“范轻舟”非同一人,接下去她怎样做呢?   他难以移开目光的盯着首席玉女,不错过她一颦一笑,任何动静,因确是引人入胜,扣动心弦。   她的俏脸在月光斜照里,轮廓特别见分明,如似刀削,秀眸闪着摄魂勾魄的采芒,晶莹的肌肤闪闪生辉,修美的玉项以最优美的线条从襟口骄傲地探出来,使龙鹰联想到她覆盖在衣服下完美无瑕的迷人肉体,色,香,味倶全。   她娇笑着的横他一眼,当接触到他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她一口吞掉的目光,立即不敌似的避开,娇羞的垂下螓首,让龙鹰看到她染上红霞的耳根,情景有多动人,便多动人。   如此神态,尚是首次出现在美如天仙的首席玉女身上。以前她非是没眉挑目逗,娇态丛生,但都不像今次般能拈花微笑直指他的本心。   忽然间,他无法再分辨无瑕是在向他施展媚术,还是已情不自禁,没丝毫保留的爱上他。   这是媚术的最高境界吗?   明悟闪电般划亮他的脑海。   对!   技术就在那里!   南诏之行,使她斩断与“龙鹰”缚在一起的情丝,全副心神转移到“范轻舟”身上,不用三心两意的。“范轻舟”成了她唯一的目标,在不用疑神疑鬼下,她迈入媚术的至境,乃“情”和“术”浑然无间的境界,此后连她自己也没法将“真情”和“假意”区别出来,遑论受术的对象。   试问天下的男儿汉,谁能拒绝被无瑕“全心全意”爱上?   龙鹰头皮发麻,浑体充盈着说不出来的曼妙感觉,从外蔓延往内。   “范轻舟”的表现太超卓了,在西京“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屡次挫败不可一世的田上渊,对着韦氏集团的庞大势力,仍似游刃有余。现在更助郭元振大破默啜,粉碎田上渊本近乎完美的奸谋,令北帮势力被逐出北疆,南北受敌。如此成就,乃大江联一直办不到的。江舟隆的势力与日倶增,假如“范轻舟”确为“龙鹰”形容那么样的一个人,爱玩命,寻刺激,台勒虚云自可收之为己用。但像“范轻舟”那样子的一个人,只要不是瞎了,可看出他不臣服于任何人,完全绝对地无法无天。   世易时移,与宇文朔,王庭经,郭元振“结盟”的“范轻舟”,成了能左右天下大势发展的人,举足轻重,令他被利用的价值,以倍数增长。   就在中土西南的大都会成都一间面馆里,无瑕在撇除所有疑虑下,她“全心全意”的爱上“范轻舟”。   他奶奶的! 第十八章 最后摊牌   无瑕不假修饰任由内心的情绪发酵,让龙鹰欣赏她展示出来,无从分辨真伪的娇媚美态,红霞从耳根扩展,玉颊现出浅浅的小梨涡,语带嗔怪的道:“知你去打仗哩!可是,到幽州却不依诺见奇湛一面,我们该否怀疑范当家合作的诚意?”她说的,表面似是“公事”,可是由她香唇吐出来,总蕴含着超乎所言之外的某种东西,底下匿藏着诡秘,甜蜜,危险,不安的特质,令龙鹰没法轻易找到搪塞之词,异常之极,但对她来说,又那么自然而然。   或许是因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态,令龙鹰感到自己的“不忠”,将对她造成伤害。我的娘!如此完美无瑕的“媚术”,教人如何抵挡?   龙鹰本早想好说词,就是这天到幽州,明早天未亮便到朔方去,处此刻不容缓的形势下,根本挤不出时间见高奇湛。   现在则只有将大堆说话,硬咽回去。   苦笑道:“黄河帮早完蛋了,现时乃借尸还魂。对吧!”   无瑕不悦道:“那你最初便不该答应小可汗。”   龙鹰深深领受绝色美女倾国倾城的威力,为博美人一粲,连国都可掉了。   洒然耸肩道:“一句话,就是那时小弟所知有限。我‘玩命郎’范轻舟正是这么一副脾性,千万勿骗我。”   无瑕别头朝他瞧来,唇角含春的盯他,以永看不厌,看不够,每多看一眼,便有令他惊喜的新发现般的动人神态,轻轻道:“范爷似喜欢‘玩命郎’这老掉了牙的外号?”   龙鹰的“满肚怨气”被她化解至不余半滴,摇头失笑,道:“老掉了牙?绰号也难逃此况?闻之未闻呵!”   又思索道:“话说回来,这个外号对我有利无害,可使想和小弟作对者,不得不三思,看有否和小弟玩命的决心,知难而退。”   无瑕柔情似水的道:“我们在哪方面伤范爷脆弱的心呢?”   龙鹰道:“罄竹难书,多不胜数,大姊须小子逐件祭出来和你们算账?”   无瑕没好气地道:“人家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   龙鹰涎着脸凑过去,大嘴离她清秀的花容不到三寸,移前少许,可吻她香唇。与堪称天下第一“媚女”,内里流着秘族“种女”血液的娇娆热吻,可以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她丰润的红唇诱人至极,亦危险至极。   无瑕会拒绝吗?   倏地无瑕一双秀眸有点无力保持睁开似的,却勉力挣扎着不让眼睛闭上,霞现玉颊,不胜娇羞的垂下螓首。   足音传来。   龙鹰惊醒过来,连忙坐好。   热情的店伙送来精致的糕点后,无瑕回复常态,还摆出故意冷淡的姿态,若龙鹰不识相,肯定碰壁。   龙鹰则暗呼侥幸。   刚才无瑕现出动情之状的一刻,他迷失了,忘掉一切。理智如海浪崩堤的被淹盖,魔性高涨,失控一如和仙子亲热时的情况。   如果无瑕的情动乃施展媚术,他肯定心神失守,为她所乘。不过,他恐怕永远弄不清楚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抑或虽情真意切,但仍是媚术的手段,当媚术晋臻至境,情和术浑然无间,再无真假之别,进一步印证他先前的想法是正确的。   他面对的是榻上榻下最精擅迷惑男人的尤物,高度危险。   对龙鹰来说,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是无法知己知彼,摸不清楚,因而没法推想接踵而来的后果,是否自己承受得起。   他并非第一天接触无瑕,深悉她的“玉女心功”天性克制自己的魔种,证诸刚才的情况,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无瑕事后的情态恰到好处,一副拒龙鹰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适显示出她刚才情不自禁,发自真心,因而春心荡漾,欲迎还拒,矜持起来。   气氛异样。   无瑕纤长的玉掌从罗袖探出来,提起酒瓶,为他斟酒,斟满一杯后,再为自己的杯子注入米香四溢的美酒。   看着她修美的玉手,在月色下闪闪生辉,龙鹰不由想起她冰雪般白皙的粉背,水雾氤氲里的撩人体态,心忖早前的情景,肯定像她的香背般,将盘据着他的心神,永忘不掉,永不淡褪。   无瑕笑意盈盈的双手举起杯子,道:“范爷第一次打仗,旗开得胜,乃天大佳兆,无瑕敬范爷一杯。”   龙鹰捧杯响应,与她的杯子轻碰一下,将香醇的小曲酒,一飮而尽。   龙鹰有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知自己乱了方寸。   无瑕轻柔地问道:“敢问范爷,小可汗和你的协议,仍然有效吗?”   就算龙鹰千般不愿,亦没法在这个情况说出绝情话,何况尚未到与台勒虚云决裂的时刻,故作惊讶地道:“瑕大姊何有此问?到今天,我们仍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只因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令我和高兄错失碰头的机缘吧。”   无瑕白他一眼道:“又是你自己说的,邀人家在这里伴你至中秋,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将田上渊置诸脑后。”   龙鹰的脑筋回复灵活,显示魔种对“媚术”非是没反击反制之力,微笑道:“这不是乐不思蜀,而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何况我们身在蜀境,不思可得。哈!古怪!为何这杯酒,比前一杯更甜蜜?”   龙鹰说的,是经过计算。   他请无瑕留下来陪他,纯为戏言,因明知她不肯,目的在乎显示他的“范轻舟”真金不怕洪炉火,货真价实,经得起考验。如是假的,不用几个月,几天已被无瑕拆穿,出一趟街立告原形毕露。   “龙鹰”对“范轻舟”的评论,于无瑕有一定的影响力,指他事实上“胸无大志”,随命运的转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贯彻始终是“爱玩命,寻刺激”的精神,他现在正是以“范轻舟”的方式,令无瑕认为“范轻舟”果如鹰爷形容的那么一个人。   忽然打仗,忽然恋栈美色。   无瑕正是大江联对付“范轻舟”最厉害的尖兵,牵涉到男女间的微妙和自古以来没人可掌握的人性和感情,手段又是无所不用其极,等同玩火,焚身还是焚情,谁都说不准。内中还有魔种与媚术的对决,龙鹰虽为当事者,又拥对全局鸟瞰的视野,仍感晕头转向,无瑕可以比他好多少?   无瑕嗔道:“范爷正经一点好吗?”   龙鹰赔笑道:“大姊息怒!”   又叹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呵!是否要将河间王捧上皇帝小儿的龙座?”这句话不能不问,如此方切合他合作伙伴的身份,而不能为了对付田上渊这个一时权宜之计,致后患无穷。范轻舟既须为江舟隆着想,也须对竹花帮负起道义上的责任,如此方符合他狠挫符君侯往北扩展的手段。   在打后的一段长时间,他必须顶着“范轻舟”的身份,纵横捭阖,为自己定位,此其时也。   无瑕若无其事的道:“是又如何?”   龙鹰猛然醒悟,今次无瑕来找自己,是代表台勒虚云一方,找自己摊牌。离西京后的“范轻舟”,自作主张,令台勒虚云敲响警锣,必须弄清楚他的意向,方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既是摊牌,须把一切摊开来说,故早前无瑕没否认黄河帮已落入他们手上,现在亦不否定龙鹰认为他们在争天下的看法。   摊牌也代表着另一新局,前提是须先肯定范轻舟非是龙鹰。   关键的时刻来临。   龙鹰头痛的道:“河间王似非好人来哩!”   无瑕“噗哧”失笑,送他一个媚眼儿,骂道:“皇帝岂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明君和庸主之别。李显算坏人吗?可是你看现今的朝廷,正因他重情义,令恶后奸佞当道,贪腐成风,每过一天,败武则天的家当一天。”   又笑道:“话说回来,范爷究竟算好人还是坏蛋?”   龙鹰毫不犹豫的答道:“要看在哪个场合,在榻子上,我肯定是坏蛋。”   无瑕喜嗔难分的白他一眼,气鼓鼓的不作声。   龙鹰忙顺水推舟,作投降状,道:“好哩!好哩!算我说错好了。查实小弟关心的,非好人坏人的问题,而是像河间王般的人,功利至上,一旦得势,来个鸟尽弓藏,我‘玩命郎’范轻舟,势成为最大的冤大头。”   这番话无懈可击,乃以范轻舟的立场来说,应有的大忧虑。没朝这方向想,不合情理。   无瑕回嗔作喜,道:“范爷何时变蠢了?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狠博一铺,赌命运。任由现时的情况发展下去,天下将落入宗楚客和田上渊之手,那时范爷在中土肯定无立锥之地。既然如此,何不与我们共抗田上渊?河间王将来如何,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成败难测。可是呵!田上渊之祸,已迫于眉睫哩!”   眼前的美丽说客,智慧加上媚术,确非任何男子能抗拒,管他是商纣还是楚霸王。   龙鹰思索沉吟。   无瑕又为他斟酒。   龙鹰凝望注入杯内的醇酿,皱眉道:“大姊有否夸大情况?据小弟所知,今次私通外敌的事,人证,物证倶在,田上渊跳落黄河仍洗不掉嫌疑,宗楚客则被牵连,武三思肯定拿着郭元振的奏章,在李显和韦氏前大造文章,宗楚客能保着他的兵部尚书已不容易,田上渊则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无瑕不悦道:“借口!范爷刚才不是说,北帮枕重兵于洛阳?”   龙鹰自问说不过她,低声下气的道:“敢问大姊,西京现时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无瑕轻描淡写的道:“奏章抵达西京,掀起狂风暴雨,田上渊漏夜逃离西京,宗楚客则兵分两路,自己往李显处哭诉遭郭元振诬害,另一边由韦温出马,向韦后陈情,指郭元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是要将他们韦氏一族,连根拔起。”   龙鹰道:“另一边呢?”   无瑕淡然自若的道:“武三思破天荒第一次,与相王,太子连手,状告李显,指田上渊罪无可恕,宗楚客则难卸其责,请李显立即罢免宗楚客兵部尚书之职。”龙鹰没想过可弄得这么僵,还间接将李隆基卷进漩涡去,糟糕透顶。   现在怎办好呢?   (《天地明环》卷十四终) 卷十五 第一章 政治风暴   龙鹰沉声道:“太平长公主竟没参与其事?”   无瑕好整以暇的微笑道:“范爷倒没喝醉。”   龙鹰苦笑道:“酒醉三分醒,如果我范轻舟喝三杯专用来招呼大姊般闺秀的水酒,就不胜酒力,以后还用在江湖上混?不过瑕大姊的四两拨千斤,力道恰到好处。”   两人均话里有话。   无瑕指的,是他问在节骨眼处,问的似为太平,查实意在杨清仁,也等若台勒虚云对此事的态度,故说他够清醒精明。   龙鹰则不满她未够坦诚,顾左右而言他。   无瑕娇笑道:“你是不识好人心,让人家点醒你呵!长公主是个有自己主张的人,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事实是龙鹰心里同意无瑕对太平的看法,离京前与太平那趟会面,杨清仁属陪客的角色。当然!能参与已显示杨清仁与太平结成盟党。   无瑕续道:“长公主并不看好李重俊这个侄儿,认为他有勇无谋、生性鲁莽,始终斗不过深沉狠辣的韦后。”   龙鹰道:“可是今次有武三思煽风点火,非是没一拼之力。”   无瑕轻叹道:“陆石夫调任扬州总管,虽然名义上武攸宜仍是城卫的最高指挥者,但实质的控制权,已旁落他人手上。武三思有将无兵,一旦失去韦后的支持,他的权力纯看李显对他的态度。”   龙鹰淡然道:“李显对此事又持何态度?”   无瑕叹道:“是可以拖多久,便拖多久。”   龙鹰穷追不舍,紧接问道:“小可汗如何看?”   无瑕轻描淡写的道:“小可汗认为李重俊死定了,还有很多人作陪葬,武三思乃其中之一。”   龙鹰挨往椅背,颓然乏语。   小可汗毕竟是小可汗,深悉韦氏一族与宗楚客、田上渊连手的威力。   他龙鹰是在扮作参骨与田上渊密会时,从他的神态、语调,推测出田上渊压根儿不惧郭元振指他私通外敌的状告,且胸有成竹,从而想到田上渊早有部署密谋,准备发动继“神龙政变”后另一场动乱,针对的正是太子李重俊。   以兵权论,现时西京大致可分作两大集团,一为实际掌兵权的宗楚客,宇文破的飞骑御卫负责李显的安全,可归入他这一边。   另一边则为有李多祚支持的太子集团,加上由李显一手提拔如成王李千里等手上有兵权的皇族成员,实力不可轻侮,与宗楚客分庭抗礼。   宗楚客高明之处,表现在两方面。   首先是利用武氏子弟的特殊位置,炮制出他们与韦氏子弟天性相冲相克的矛盾。武、韦两族,同以“皇亲国戚”的身份进驻朝廷要职,本身无德无能,权力来自李显,僧多粥少下,互相排斥乃必然之事,令宗楚客有可乘之机,亦因而令他与韦族同一鼻孔出气,使韦后逐渐朝他倾斜,利害一致也。   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因与李显成为姻亲,故此女帝虽去,在洛阳仍能风光一时,但迁都长安后,来到世家大族的地头,却给身为世族之一的韦族比下去,兼之韦后师女帝故智,大力提拔亲族,以为羽翼,令势力不住萎缩的武氏子弟,深感威胁,垂死挣扎下,绝地反撃宗楚客,不惜与李重俊连手,更犯韦后大忌。   另一方面,宗楚客利用西京的政治形势,以出神入化的手段,顺水行舟的架空武三思,调走权力远比他官职大的陆石夫,明升实降,又以宗晋卿代纪处讷为洛阳总管,部署完成后,天下实已牢握在宗楚客手里。   李重俊一方,看似得到很大的甜头,城卫一半的控制权,落入成王李千里之手,也令相王和太平等皇族当权人物,因而心安,然而纯为错觉。   不论洛阳、长安,决定皇权花落谁家的关键,始终在宫内而非宫外。   宫内三大军团,一为李显的亲兵飞骑御卫,掌握在宇文破手上。严格来说,宇文破不属于宗楚客或李重俊任何一方,是中立的势力,当牵涉李显的安危,必向李显效死命。问题在对李重俊来说,如发动兵变,成败系乎能否杀韦后,否则一切休提。而韦后自与李显形影不离,想绕过李显杀他的恶妻,是不可能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宇文破变得与宗楚客宗旨相同,立场一致。   其他右羽林军和左羽林军集团,分掌皇城和太极宫不同范围,各有统属。   掌左羽林军的代统领刘景仁,隶属宗楚客的派系,是他的自家人;右羽林军负责人是李多祚,由于长期任此禁军要职,亲信众多,变成禁军里的山头,以韦氏集团的威势,到今天仍未敢对李多诈动半个指头,可见一斑。   然李多祚自保有余,因城卫和禁军其余两大系统,均在敌对集团手上,他是孤掌难鸣,有心无力。   宗楚客聪明处,就是使本没可能的事,变为有可能,其手段出神入化,先藉调职使李重俊的人晋升城卫掌兵权的要职,令孤掌难鸣,变为里应外合。又看准李重俊轻率鲁莽、急于求成的性格,知当李重俊感到一切努力均为徒劳,不是韦后死就是他亡的形势下,必铤而走险,博他娘的一铺。   宫廷政变的成败,就看哪一边准备得更好,愈能攻另一边的不备,成事的机会愈大。这方面的优势,绝对不是在李重俊、李多祚的一方,而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渊手上。从被龙鹰干掉的尤西勒可知,田上渊在政治形势尚未改变前,已派尤西勒混入驸马爷韦捷府内做家将,由此推之,比尤西勒更厉害的“夺帅”参师襌,渗透太子集团,殆无疑问。   当太子集团一动一静,全在宗楚客监视下,胜败早注定了。   龙鹰凭此鸟瞰式的视野,加上被田上渊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态度启发,因而得出此一结论。   可是,运筹帷幄的台勒虚云,推论竟可与他不谋而合,没丝毫当局者迷的失误,岂到他不心悦诚服。   同时,他也察觉到自己在无瑕前一个不自觉的大失误,就是以自身的位置,而非是以“范轻舟”的位置,做出对事物的反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例如无瑕责他将田上渊置诸脑后,以“龙鹰”来说,是理所当然。但对“范轻舟”,却是生死攸关,不该掉以轻心。   还有,以“范轻舟”来说,武三思乃江舟隆的大靠山,使田上渊难重演过去藉官府力量败黄河帮的手段,若这座大靠山倒下来,江舟隆和竹花帮尚有何凭恃?陆石夫被罢官的一天,就是两帮走上灭亡之路的开始。可是“范轻舟”似根本不将无瑕的警告放在心上。   说到底,是做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龙鹰”后,他一时间,仍没法完全代入“范轻舟”的角色。幸好警觉得早,为时未晚。   无瑕闪亮的明眸用神审视他,道:“范爷同意吗?”   龙鹰道:“小可汗又怎看田上渊将兵力集中于洛阳的行动?”   无瑕没好气的道:“何不由范爷来告诉人家。”   她语带讽刺,令龙鹰有点受不了,自己若再表现窝囊,徒惹她看不起自己。   此一念头进占脑际,另一个明悟来了。   他奶奶的,确一语成谶,中了她的媚毒,故计较她对自己的看法。换言之,“范轻舟”的喜怒哀乐,在一定程度上受她的影响。当年高宗对着武曌时,情况会否大同小异?   “媚术”正是制人于无影无形的利器。   龙鹰想是这么想,却没法蓄意扮蠢,当然未至蠢得随无瑕的指挥起舞,立即向北帮开战。   沉声道:“只要能保着陆石夫扬州总管之位一天,田上渊一天不敢南下。”   无瑕错愕道:“有这个可能?”   龙鹰终扳回少许失地。   为他人作嫁衣裳,纵胜亦为惨胜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千军万马,往往及不上谈判桌上一句话的威力,这就是政治。   龙鹰微笑道:“现时言之尚早,一切须看西京的形势变化。可以说的,是李显再非以前的李显,而小弟比你们更有办法影响李显的决定。”   无瑕柔声道:“范爷打算重返西京,对吧?”   龙鹰无奈的道:“那是我现时最不想去的地方,看看这里,生活多么优悠写意。”   无瑕道:“若范爷抵西京时,武三思已去,范爷仍有把握可像上趟般纵横得意?”   龙鹰哑然失笑,道:“这就要走着瞧!”   接着道:“我们的关系一切如旧,乃伙伴战友,敌人为宗楚客和田上渊。未来如何行动,小弟与小可汗当面商讨。”   龙鹰的全盘战略,就是在这个竹花帮、江舟隆称霸大江,北帮独大于西京、洛阳,大江联于北方取得立足之地的形势下,藉北帮制衡大江联,自己则将岭南的符君侯连根拔起,令香霸的人口贩卖失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据点。   故此怎肯在现时的情势下,与北帮打生打死?赢了,战果拱手让予黄河帮,也即是大江联。输了,则连竹花帮也赔上去。那样的情况下,符君侯大举北上,可轻而易举的夺取竹花帮和江舟隆的所有地盘。   无瑕南诏之行,消去了大江联一方对“龙鹰”的顾虑,“范轻舟”在彼消此长下,对大江联益形重要。她之所以移情“范轻舟”,形势也。   说到底,无瑕于完成白清儿遗愿上,从没改变过,不可能被动摇。想想女帝和涫涫的关系,该明白无瑕的心境。   无瑕一直比龙鹰清醒。   无瑕闲话家常的道:“范爷何时动身?”   龙鹰沉吟片刻,道:“明早立即起程,到扬州后还要找陆大哥和桂帮主说话。”   接着提议道:“我们一起坐船到扬州去如何?”   无瑕道:“兜个大圈,太远哩!”又轻轻道:“喝完道别的酒,人家立即上路。”   说时为龙鹰斟酒。   龙鹰道:“小弟仍未为大姊在三门峡援手之德,正式道谢。”   无瑕笑道:“何谓正式?何谓非正式?若你的所谓道谢,是亲个嘴儿或乱摸几把诸如此类,可以免了。”   龙鹰听得心都酥起来。   送别美人,回程时,龙鹰思潮起伏。   自己许下的立返南诏之诺,是否就这么样的无疾而终?谒见仙子的慈航静斋之旅,宣告完蛋大吉。   虽然明知没别的选择,内心仍在挣扎,希望找得三全其美之法。   唉!问题在李隆基。   他的老爹相王李旦不识时务,对韦后则深恶痛绝,恃着皇兄李显的兄弟亲情,从懦怯变为大胆,一意将李重俊扶正,以排斥韦后及其外戚,累得除李隆基外其他诸子摩拳擦掌的为李重俊叫阵,韦后肯定恨在心里,只是一时拿他没法。   如父兄出事,李隆基势难独善其身,后果难测。   目前当务之急,是立即赶赴西京,看可否尽点人事。   依道理,李隆基早证实为“真命天子”,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我的娘!除非他真的登上龙座,谁敢包保他是“真命天子”?此亦为命运吊诡之处,故有“造化弄人”的情况。   另一担心是符小子和小敏儿。   宗楚客会否借势将符小子除掉,再夺取小敏儿?   反不用担心宇文朔,动他等于动宇文破,蠢材才这般不智。   大变当前,再不到他选择。   船抵扬州。   桂有为亲来接他。   龙鹰登上马车,桂有为坐到他身旁,第一句话道:“显扬到了扬州来。”   龙鹰愕然道:“他在哪里?”   桂有为道:“他们夫妇住在城东我的一所房子,今次来是为接收七艘造好的战船,顺道找我们商量大计。唉!我没答应他们任何事,真为难。”   龙鹰叹道:“不见不见还须见,桂老清楚现时的形势了?”   桂有为道:“富金一个月前从成都来扬州见我,说得非常详细。鹰爷非同凡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大破默啜,消息传至扬州,家家张灯结彩,燃放爆竹,举城欢腾。唉!扬州人很久没这般开心哩!宗晋卿换为陆石夫,气氛大是不同。”   接着双目一红道:“他们死得很惨,桓彦范给乱杖打死,敬晖被剐杀,袁恕己被逼飮下数升野葛汁,毒发后乱棍打至没命。杀便杀呵!何须用这种手段?”桂有为与张柬之等朝臣交情深厚,对宗晋卿和周利用的残忍手段,生出愤慨。龙鹰不想他太过悲痛,岔开道:“有没有西京来的消息?”   桂有为道:“形势非常紧张,朝会变成吵架场,皇上索性避不开朝。现今当朝官的,没人办事,只看如何自保免祸。”   龙鹰稍松一口气,问道:“有关于我的谣传吗?”   桂有为道:“即使真的与你没半点关系,亦牵连到你鹰爷身上去,何况突厥狼军败得这么快,这么狼狈,若如当年孙万荣吃大败仗的重演,没鹰爷在背后主事,怎可能呢?反是在西京没人敢提你的大名,所谓的谣言,止于街谈巷议。”   又道:“老弟准备在扬州逗留多久?”   龙鹰断然道:“明天走!”   桂有为叹一口气。   龙鹰讶道:“何事?”   桂有为苦笑道:“我的小师妹在挂念着她的鹰爷呵!”   龙鹰说不出话来。   桂有为道:“你准备何时见显扬?”   龙鹰道:“待我们有一致的决定后,才见他们。”   桂有为点头同意,静候龙鹰说出未来的大计。 第二章 绝地反击   到抵达桂有为的府第,龙鹰方大致向桂有为说清楚现今复杂微妙的形势,让桂有为陪他一起头痛。   最难解决,也近乎不可能解决的,是李隆基因父兄给卷进这个政治的大漩涡里,非常无辜。任李隆基手腕如何灵活,陷此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动辄还被父兄怪他在大义当前下,畏缩怯懦,苦况可想而知。   符小子在乱作一团、敌我难分的情势下,如何自处?希望他仍晚晚写《实录》,不因丢开太久而荒废。   陆石夫和向任天在恭候他鹰爷大驾,乃意料中事,没想过郑居中也来了,升了职,成为左护坛,更因立大功被桂有为视为心腹亲信。   五人避往偏厅商量大计。   先由桂有为代龙鹰道出情况,然后道:“鹰爷定下原则,就是稳住扬州,关键在乎陆总管能否坐稳这个位子,所以须暂避北帮锋锐,赶往西京想办法。唉!还有吐蕃来求亲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皇上何来闲情去理会这么远的事?”   陆石夫道:“鹰爷看得很准,一天我坐在扬州总管的位置,包保田上渊那兔崽子不敢南来。”   龙鹰问道:“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当时没收过任何调迁陆大哥的风声。”   陆石夫道:“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武奸鬼本占尽上风……”   龙鹰讶道:“他怎可能占上风?宗楚客和韦温没拖他的后腿?”陆石夫思索道:“事后想起来,确异乎寻常,在调职一事上,宗楚客非但没阻挠,还大力支持武奸鬼,以交换刘景仁坐正为左羽林大将军便成。在两人连手下,那女人只好勉强同意。”   接着解释这趟官职大调迁的详情。   牵涉的职位,最重要的正是悬空的左羽林大将军之位,因其掌握宫城三大军系其中之一,任何人坐上这个位置,可与李多祚和宇文破并驾齐驱,互相制衡,故成各方觊觎的要职。   韦后当然希望此位落入自己族人手上,可是她族人里,勿说军功,连任军职的经验也没有,在皇族成员太平和相王的排斥下,加上李显不得不为自己的龙命着想,以韦后的霸道,如此庞大压力下,乃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为捧宗楚客系的刘景仁。   唯一的阻碍,是武三思。   另两个被牵连的职位,就是京兆尹之下的两个辅佐京兆尹的少尹职位。京兆尹乃名义上最高的官员,但实际办事的,却是两个少尹,一文一武,武的是陆石夫,什么六街巡查、里正、街使,全归他管,由他一手抓起西京的治安。   陆石夫也因而变成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眼中钉,一天他坐在这个位子里,宗、田便奈何不了武三思。   当日田上渊冒天大之险行刺陆石夫,非事出无因,也非一时冲动。   然宗楚客确懂玩政治,指使魏元忠出手,提出因西京以朱雀大街为界,东属万年县,西归长安县的事实,认为该分县管治方合乎国法。少尹人数不变,治权却一分为二,等若将陆石夫的管治权缩减一半,如管的是长安县,那曲江、兴庆宫等全在他职权范围之外。   魏元忠的奏章本难起波澜,宗楚客却大玩手段,支持由皇族的人出任万年县少尹之职,登时令太平、相王等皇族领袖为之心动,演变为另一场权力斗争。   韦族唯一较有资格争夺左羽林大将军之位的,乃驸马爷韦捷,至少算半个皇室人的身份,却因龙鹰而闹出丑闻,失掉争夺的资格。   武三思属意的是赋闲在家的武懿宗,有治军经验,曾打过仗,立过所谓的“军功”,由他出任左羽林大将军,顺理成章。   可是太平、相王等一意削他的权力,岂肯让他得逞,遂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龙鹰离开西京后,宗楚客全力与武三思修好,武三思亦知自己树敌太众,不宜与宗楚客和韦氏族人对着干,虚与委蛇。期间武三思两次找陆石夫去说话。   原来武三思故意刁难宗楚客,说如要武懿宗让出左羽林大将军一职,须由武懿宗出任扬州总管,将宗晋卿调回来,而万年县少尹之职,由陆石夫担当。   岂知宗楚客一口答应,且进一步提议,完成新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调迁后,连手扳倒李多祚,将他远调去守边防,其职由武攸宜出任,武延秀则连升三级,坐上武攸宜京兆尹的位子。   武三思还以为宗楚客转了性子,发动党羽造势,加上韦族和宗楚客连手,皇族只能勉强保着长安县的少尹之位。   就在一切妥当的时刻,武懿宗忽然暴毙。   龙鹰眉头不扬的沉住气道:“混毒!”   解释一番后,叹道:“武三思醒觉了吗?”   陆石夫不屑的道:“他本来生性多疑,是宁负天下人,不可人负我的奸徒,怎会不晓得给宗楚客算了一着。何况武懿宗只因投闲置散,积郁成病,得知可到扬州风光,立即好得七七八八,反忽然病死。我亲自调查,却没法找到分毫蛛丝马迹,到今天得鹰爷指点,方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桂有为叹道:“鹰爷瞧得准,武奸贼斗不过宗奸贼的。”   陆石夫道:“圣旨早颁了下来,唯一方法是找人代武懿宗,这个人就是我。走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龙鹰不解道:“不是说好将宗晋卿调返京师吗?为何变成代替纪处讷,出任洛阳总管?”   陆石夫道:“这个是我离京后发生的事,武奸鬼肯定不同意,只有那女人办得到。”   桂有为道:“这么看,在武、宗二人的斗争里,韦氏选择了宗楚客。难怪武奸贼撕破脸皮,也要藉田上渊私通外敌一事,誓要将宗贼拉下马来。”   陆石夫哂道:“一天李显不肯颁发对田上渊的全国通缉令,宗、田两人仍可高枕无忧。剩看北帮的战船可在洛阳大规模集结,封死往关中的水路,便知田上渊仍有厉害后着,故敢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龙鹰苦笑道:“他们在逼李重俊造反。”   郑居中欲言又止。   桂有为鼓励他道:“居中想到什么?放胆说出来。”   郑居中道:“我在猜测,假若宗楚客放出风声,说会将李多祚调离京师,李多祚如何反应?”   众人闻之动容。   一直默然不语,没什么表情和反应的向任天,颔首认同。   郑居中接着道:“田上渊枕重兵于洛阳,最厉害处,是令人没法摸清楚他的下着,可以是大举南下的准备工夫,也可以是纯为中断我们或黄河帮入关中的水路,进可攻,退可守,非常高明。”   桂有为对他登时刮目相看,同意道:“对!最厉害处,是令人莫测高深。”   陆石夫哂道:“一天有我坐在这里,给个天作胆田上渊亦不敢来扬州。”   龙鹰摇头道:“他怎会在这非常时期离开京师,他的所谓逃亡,是个幌子,也是他最爱用的掩眼法,诈作离开了,那不论发生何事,可以推个一干二净。田上渊要骗的,是李多祚,令李多祚少去一个大顾忌。”   桂有为双目放光道:“既然如此,算否虚张声势?”向任天首次开腔,淡淡道:“有白牙在,怎会是虚张声势?”龙鹰心生异感。   眼前情况,似曾相识。   当然,他肯定未遇上过与桂有为、向任天同席说话的情况,之所以有这个错觉,源于向任天曾告诉他,对桂有为执意派船队北上助黄河帮、洛阳帮与田上渊决胜争雄,大力反对。结果证明那是田上渊巧布的陷阱。于是役,洛阳帮大龙头易天南当场惨死,竹花帮的援兵全军尽没,其中包括向任天的胞弟。   黄河帮亦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被田上渊压着来打,直至崩溃。   桂有为和向任天有否因此生出嫌隙,龙鹰不晓得,然桂有为因此事痛心疾首,视之为奇耻大辱,时思雪恨,殆无疑问。故当机会来临,他都是主战的人。   向任天这句话不啻当头棒喝,警告桂有为不可妄动。   龙鹰为缓和气氛,问桂有为道:“洛阳方面有何新的消息?”   桂有为意兴阑珊的向郑居中示意,由他答龙鹰。   郑居中恭谨的道:“纪处讷换上宗晋卿,又有周利用,我们的人被逼撤离洛阳和附近的十多个城镇,与我们有关系的地方小帮会和人,莫不噤若寒蝉。”   稍顿续道:“据我们离开前所知者,北帮的两大战帅善早明和郎征均曾在洛阳或附近现身,集结在洛阳水域的北帮战船达八十艘之众,大部分在大运河布防,形成封锁线,大运河沿岸城镇,无不混入了他们的探子眼线。若我们有动作,绝瞒不过敌人耳目。”   桂有为现出苦涩无奈的表情,显然早清楚眼前恶劣的形势,只不过因龙鹰驾临,使他感到有转机,燃起希望。   从这番话,显示郑居中成为竹花帮收集北帮情报的负责人。   陆石夫道:“不论田上渊虚张声势,还是扬威耀武,效果就是截断黄河帮和贵帮的联系,除非走海路,否则便被断为两截。现时主动落入田上渊之手,若武奸鬼出事,我势保不住扬州总管一职,田上渊可从目前的堵截,改为进攻,在官府的支持下,除非我们造反,否则只好坐看田上渊蚕食我们在大江的据点。”   京师的政治形势,可影响京师外所有地域;而京师外的情况,亦可反过来影响京师的政治。   正因武三思与宗楚客互相倾轧,政局混乱,遂予田上渊可乘之机,炮制出眼前的动荡不安。   换过以前,武三思一句说话,田上渊怎么不情愿,也要退兵。   龙鹰道:“大运河的交通有受影响吗?”   大运河乃竹花帮连接北方诸城的命脉,昔日女帝因竹花帮的人参与讨伐她的叛乱,惩罚竹花帮,禁止他们的船进入大运河,桂有为不得不亲往洛阳求情,幸得太平穿针引线,搭上龙鹰,由龙鹰为竹花帮向女帝说项,得到宽恕。想起前尘往事,龙鹰感慨万千。   郑居中答道:“什么船都可以用大运河,我们的船除外,前天更有一艘与我们关系密切的船给打回头。有宗晋卿撑腰,北帮的人比官府更霸道。”   陆石夫轻声道:“是令羽的运盐船,操舟的乃以前与他共职的飞骑御卫兄弟,差点动手,最后忍着气掉头走。现时在洛阳一带,田上渊就是皇法,大运河像他的私人航道。”   桂有为向龙鹰求救的道:“我们可以怎么办?”   龙鹰的目光却落在向任天处,从容道:“有办法吗?”   向任天现出罕有笑容,欣然道:“瞒不过鹰爷。”   桂有为、陆石夫、郑居中大感错愕,差些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向任天那边劝桂有为不可轻举妄动,岂知早心有盘算,决意犯险。   向任天向桂有为道:“与准备十足的北帮船队以硬撼硬,我们有败无胜,且逆流对顺流,先天形势极为不利。我心内虽有计划,却毫无把握,可是若有鹰爷助我,不可能亦可化为有可能,情况一如鹰爷以千人劲旅,横扫漠北。今天沙漠换为水道,更利我们以少胜众的战术。”   龙鹰代他进一步解释,道:“老哥的所谓‘少’,指的是江龙号一条船。”桂有为失声道:“什么?”   龙鹰微笑道:“勿小看江龙号,在向老哥的操纵下,不啻似水面移动的‘拿达斯要塞’,任他百船千船,仍难困着江上之龙。战争目标清楚分明,成功抵达洛阳,北帮便是输了,声名尽丧。”   桂有为听得精神大振,沮丧、无奈一扫而空,往向任天瞧去,双目射出激动的神色。   向任天冷静的道:“从幽州回来后,我一直在做准备工夫,因晓得与北帮之战迫在眉睫,遂大幅加强江龙号的防烧力,加固船体,又从江南购入大批厉害火器。实话实说,如没有鹰爷助阵,我们这么孤船北闯是送死,现在是虎入羊群,包保可重挫正张牙舞爪、不知死活的北帮贼子。”   桂有为难掩兴奋之情,问向任天道:“须我如何配合?”   向任天道:“唯一的配合,就是增加二十个人手,增强江龙号的战力。”   桂有为一呆道:“二十个兄弟怎足够?江龙号至少可容纳二百人。”   向任天以苦笑回报,道:“这二十个兄弟,我心里早有人选,我也想多拣几个,却选不出第二十一人。”   龙鹰向桂有为使个眼色,着他依向任天的心意。   桂有为无奈点头答应。   陆石夫帮腔道:“这是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帮主放心,鹰爷一人,等同千军万马。”   郑居中问道:“何时起程?”   向任天好整以暇的悠然道:“一切准备就绪,看鹰爷何时方便。今次摆明去搞事,可故意张扬,安排大规模的送行仪式,以振我帮士气,敲锣打鼓,愈能令北帮严阵以待,愈可显出我帮的威风。”   龙鹰、陆石夫齐声喝好。   人人将目光集中在龙鹰身上。   龙鹰道:“江龙号明天天亮,从扬州扬帆北上。”   桂有为心怀大快的向郑居中道:“明天的送别仪式,你去安排,搞得愈热闹愈好。哼!这口气我憋得太久哩!”郑居中领命去了。   陆石夫向龙鹰道:“今晚就住到我的总管府来,这么大的地方,到今天仍未习惯。可顺便和令羽等一众兄弟聚聚。”   龙鹰怎敢不答应。   陆石夫去后,向任天亦退去,准备明天启航的诸般事宜。   剩下龙鹰与桂有为你眼望我眼,虽千百般事有待商议,一时却不知该挑哪一件事来说。 第三章 名存实亡   眼前最迫切的,是须向陶显扬有个清楚的交代,幸好有“江龙闯关”的计划,否则真不知和陶显扬说什么好。   桂有为因此十万火急的找龙鹰,就是希望比他有办法的龙鹰,能为此作出决定。台勒虚云打出陶显扬这张牌,令龙鹰没法闪左避右。   桂有为道:“你晓得为何我要他们夫妇住到城东的别院去?”龙鹰随便可找多个理由,解释桂有为不在主府招待陶显扬夫妇的原因,例如今趟是来接收七艘船,随员必众。不过,以桂有为和陶显扬老爹的关系,好该让世侄夫妇和部分从人入住主府,其他人则安排到别院去。   桂有为特别提起此事,当然有他的道理。   龙鹰道:“柳宛真?”   桂有为点头表示他猜中,道:“对女人,我自问有很高的道行,什么美女未见过,可是给她瞧着,心里总有按捺不住的渴望和遐想。”   龙鹰奇道:“她竟敢勾引你?”   桂有为叹道:“她不但没勾引我,还庄重自持,凛然不可侵犯似的。”   龙鹰瞪着他。   桂有为道:“问题在她的眼神,内里藏着可令人魂销的灼热。故表面上,言行举止,谈吐应对,她没半丝越轨,怎么看都是个淑女闺秀,可是你却非常清楚,她端庄的模样底下,是个荡女。唉!白清儿传下来的媚术非常厉害,在我有心提防下,仍害怕着道儿。”   他对柳宛真的形容,令龙鹰想起商月令的“野丫头”,有多少个男人抗拒得了?当年高宗在皇父遗留下的妃嫔里,独选武曌,怕亦是这么样的着了道儿。   龙鹰道:“我见过她几次,直觉感到她除得传‘玉女宗’的媚术外,还兼洞玄子魔门派系之长,非是大江联的一般媚女,该视其为无瑕、柔夫人和湘君碧外另一厉害女将。”   桂有为叹道:“我们该否尽点人事,点醒显扬,真不愿看着他沉沦下去,败掉祖业。”   龙鹰问道:“凭老哥的经验,他有得救吗?”   桂有为苦涩的道:“据我的经验嘛!迷上女色的,个个无可救药,否则我早和他说了。只是希望你比我有办法。”   龙鹰续问道:“陶显扬现时情况如何?”   桂有为道:“表面上倒没什么,和以前分别不大,但我总感到他变成另一个人,即使谈起北帮,竟然心不在焉,还转往别的话题,柳宛真说话时,则一副心迷神醉的模样。媚术竟这么厉害?”   龙鹰苦笑道:“媚术最厉害处,是攻人的心神,无影无形,想破解亦不知从何入手,想想当年的高宗便明白。台勒虚云请‘玉女宗’为大江联训练媚女,当然有他的盘算,眼前的柳宛真,是最成功的例子,以后还陆续而来,防不胜防。”   桂有为点头道:“若柳宛真非是显扬之妻,而我又在没戒心下,着她道儿的机会确很大。”   龙鹰起立道:“是时候见他们哩!”   桂有为认为陶显扬外表变化不大,变的是内心,但当龙鹰见到他,却感到他内外的变化都非常大,似见着的是另一个人。那不是外型上的不同,而是神气。   龙鹰早领教过,陶显扬惯了以不同的面孔待人,对着“龙鹰”时一副模样,对“范轻舟”另一番嘴脸,对桂有为当然执礼甚恭,故而桂有为没察觉差异。   今次见到的陶显扬,彬彬有礼的样子,可是龙鹰可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失去了信心和斗志,耽于逸乐,既非是在飞马牧场遇上时即将承继黄河帮帮主之位,又得如花美眷致踌躇满志的那个人,更非初识时用大船送他和小魔女主婢到长安,奋发有为、无惧一切的少帮主。   他已化为柳宛真的绕指柔。   他们在主堂说话,桂有为和龙鹰被请坐在堂北的两个上座,右下首是陶显扬和柳宛真,另一边是高奇湛和天庞。   气氛奇异。   高奇湛和天庞诈作与他的“范轻舟”初次见面、认识,那种感觉有多古怪,便多古怪。   与高奇湛固然敌我难分,天庞更是他的人,暗里合作,可想象个中情况。   早在堂外迎接他和桂有为之时,陶显扬先为飞马牧场的“误会”致歉,以交际应酬的手腕言之,陶显扬保持昔日的水平,大方得体。然而谦恭得过份了点,令人生出他失去主见,倚赖别人帮忙的感受。   介绍了高奇湛和天庞后,陶显扬神情黯然道:“今次显扬能在此向为叔和范当家请安问好,全赖奇湛和天庞拼死维护,杀出重围,他们都是近几年加入我黄河帮的后起之秀,但对我帮的忠诚,却胜过很多祖父辈已追随先祖的黄河帮子弟。”   龙鹰终弄清楚高奇湛等如何混进黄河帮,比他猜想的更无痕迹,是从低做起,机会来临,掌握时机,成为对陶显扬有救命之恩的心腹亲信,怎可能不受重用。   陶显扬既耽于女色,壮志沉埋,乐得高奇湛为他打理百废待举的帮务,大权旁落,乃必然的事,何况有柳宛真接应于内。   不过,看柳宛真和高、天两人间的神态,龙鹰有个直觉,就是两人并不晓得柳宛真是他们的自己人。   陶显扬和柳宛真的对比很大,前者被吸掉了精髓似的,不论如何振作精神,仍然有些儿无精打采,有神没气般;反之柳宛真确规行矩步,端庄自持,恰如其帮主夫人之份,可是,如桂有为所言,她虽没明目张胆的来勾引你,然眸珠流转时的艳光,总能惹人遐思,诱惑至极。   她若如一团烈火,靠近有焚身之危。柔能制刚,从来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魔门诸系各师各法,兼两派之长的柳宛真,呈现出另一番的精采,在贞洁庄重的外表下,充满野性和肉欲。   桂有为以长辈的身份,夸奖高奇湛和天庞几句后,道:“显扬何不向范当家解说黄河帮的现况?”   陶显扬正朝柳宛真瞧,永远看不厌的样子,闻言如梦初醒的道:“噢!对!自退守幽州后,我们整顿阵容,终‘守得云开见月明’,初步站稳阵脚,重现生机。至于确切的情况,奇湛比我更清楚。”   桂、龙两人听得心中嗟叹,陶显扬言下之意,等于将实权交给高奇湛,由他代为处理复帮的事。   高奇湛干咳一声,道:“现时我们可战者约五百人,战船二十五艘,其中六艘为斗舰,若加上今趟接收的七艘斗舰,数目增至十三艘,可组成一个有强大战斗力的船队。”   稍顿,续道:“乍看,我们的实力远比不上北帮,但因我帮在北方根基深厚,支持者众,所以过去几年做的工夫,全在与各地方帮会的秘密联结上,这方面颇有成绩。当然!我们最重要的支持,仍是桂帮主和范当家。”   他说话铿锵,没一句废话,简单的一番话,清楚道出正全力备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就看如何与桂有为和“范轻舟”配合。   龙鹰瞧着正慷慨陈词的故友,有个冲动,就是问他知否台勒虚云要捧出来做皇帝者,乃杨清仁。   高奇湛以前曾向他说过,杨清仁天性邪恶,大违高奇湛以天下为公的理想,可是看他此刻的模样,确是全心全意以完成台勒虚云派给他的任务。   他说话时,柳宛真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当桂有为说话,她方会仰首望着,颇“安份守己”。   这个当然是错觉,剩看她可出席男人们的密议,已知她不是附属的身份,类似垂帘听政,事后可为丈夫拿主意,摆布陶显扬,与高奇湛一外一内。换上高奇湛的精锐部队后,黄河帮名存实亡。   眼前的陶显扬,是个傀儡。   天庞则神态从容,留心聆听,不时现出思索的神情。   唉!   他奶奶的,自己给深悉人性的台勒虚云看穿了,知他“范轻舟”重情重义,不会害高奇湛,更难拒绝高奇湛的请求。   高奇湛正是台勒虚云直属下最了得的大将。符君侯属香家系统,杨清仁的后盾为“玉女宗”,再加上洞玄子的魔门派系,确阵容鼎盛。   龙鹰早有这个感觉,却没一趟如眼前般的深刻,只要想到高奇湛未来能成功重振黄河帮,可知高奇湛在争霸天下的棋局上,是台勒虚云多么凌厉的一着棋子,能把有百多年历史的北方第一大帮,全面接收。   无声无息里,大江联从南方移植北方,进占各关键性的位置,打进李氏皇朝的核心去。   桂有为道:“我要说的,全说过了,轮到范当家说话。”   柳宛真朝他瞧来。   龙鹰瞥她一眼,然后精神集中往陶显扬处,心里暗叫厉害。   她一双眸神里荡漾着某种没法形容的神色,令人渴望可发掘下去,因似欲向他传达某种讯息,非常引人。   柳宛真是否清楚无瑕和“范轻舟”的关系?龙鹰可断定此女并不知情,大江联诸系不相从属,是具体而微以前魔门诸系情况的重演,兼加上香家。即使台勒虚云,仍难掌握每一枝节。   剩瞧她看自己的神情便知道。   龙鹰道:“陶帮主现时的明智之举,是默默耕耘,暗里壮大,绝不可在时机未成熟前,轻举妄动。”   同样的话,该早从桂有为口里吐出来,龙鹰既表现出与桂有为的一致,也是投陶显扬之所好,让他听爱听的话,那他便可继续沉迷酒色,仍问心无愧。   就像李显,继承祖宗传下来的皇业,只要想想晚上可和最娇媚的妃子尽床笫之欢,对其他事哪来兴趣?昏君就是如此栽培出来的。陶显扬人在这里,心儿大可能早飞往今夜与柳宛真颠鸾倒凤的乐趣里。   幸好龙鹰尚有后着。   柳宛真听得秀眉轻蹙时,龙鹰道:“北帮战船集结洛阳的事,就交给桂帮主和小弟处理。”   陶显扬如释重负的道:“为叔和范当家的高义隆情,显扬铭记于心。”   柳宛真的目光朝高奇湛望过去,着他说话。   高奇湛欣然向龙鹰道:“范当家有何计策?可否透露一二,让帮主有个明白。”龙鹰悠然道:“高兄清楚三门峡的事吗?”   高奇湛点头表示知道。   桂有为代说道:“我们应敌之计,就是当日情况的重演,北帮不惜一切的,务要范当家没法活着返扬州来。看!范当家就在我们眼前,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龙鹰接下去道:“今次的计划,命名为‘江龙闯关’,反其道而行,顺流变逆流,如我范轻舟可安抵西京,北帮的威势将荡然无存,再难抬头挺胸的做人。”   柳宛真闻之动容,高奇湛和天庞拍案叫绝。这个计划的聪明处,是不用劳师动众,效果却等同打赢一场大硬仗。且珠玉在前,范轻舟既曾破掉北帮重重险关,南返扬州,那由扬州再闯西京,自然有成功的可能性。   桂有为捻须笑道:“虽说逆流不利,但今趟我们用的是性能和战力最强的战船,出动的是我竹花帮水道功夫称冠的向任天,再加范当家坐镇,该可大泄我桂有为那口鸟气。”   柳宛真开腔了,柔声道:“江龙号何时开航?”   桂有为答道:“明天天亮前,我们有个欢送仪式,世侄和夫人请拨冗参加。”不知是否不愿早起,但又迫于无奈,陶显扬勉为其难的答应。   连桂有为也没想过陶显扬不济至此,小小的犠牲也不愿付出,但他有何办法,装作没看见。   说到这里,大家再没什么好说的,桂有为、龙鹰告辞离去。   高奇湛很想私下和龙鹰说话,却给龙鹰趁其他人看不到之际,以眼色阻止。龙鹰有他的理由,当然不是高奇湛所猜想的,纯属直觉,感到与他说话的时机尚未来临。   他倒想与天庞说几句密话,从他处探悉高奇湛的近况和想法,却知绝对不宜,因天庞忽然失掉踪影一段时间,将令柳宛真或高奇湛生疑。   马车骏离。   桂有为叹道:“你看到哩!”   龙鹰知他为世侄嗟叹,道:“论计,自古以来,莫过于美人计,百试不爽,大唐就是这么变了大周。”   桂有为抓着他肩头道:“现在我才明白,当年反对圣神皇帝,是多么的执迷不悟,其时义愤填膺、理直气壮,到今天看看李显那个败家儿,奸邪当道,良臣被逐杀,确悔不当初。若圣神皇帝仍在,天南怎会横死?”   龙鹰见他两眼通红,知他忆起故人,心痛欲绝,忙安慰道:“圣神皇帝的问题是后继无人,支持唐统的力量又庞大。幸好我们尚有‘长远之计’,否则现在便要有多远走多远。”   桂有为颓然问道:“你有信心斗赢台勒虚云吗?这个人太厉害了。”   他是给吓坏了。   任何知情者,目睹现时黄河帮的情况,不对台勒虚云生出惧意,便非正常人。如龙鹰以前所猜的,假若台勒虚云可将黄河帮的溃败和复兴全计算在他的鸿图大计内,台勒虚云实太可怕了。   前事不忘,可想象不论朝廷如何变化,仍在此人算计里,有应对之策。但以龙鹰的脑袋,却完全掌握不到台勒虚云的玄虚。   桂有为又不好意思的自责道:“我竟怀疑起鹰爷来。”   龙鹰道:“大家自己人,何话不可言。坦白说,现时是见一步,走一步,忽然我们又沦入被动的劣势里去。”   桂有为收拾心情,问道:“到总管府去,对吗?”   不知不觉,夜幕低垂。   龙鹰正要答是,心内忽然涌起没法形容的触感,一震道:“停车!” 第四章 仙踪乍现   扬州的兴旺,不在女帝主政时的洛阳之下,且肯定在现时的西京之上,除了其临江临海的优势外,更可见大运河开通后,中土文化和经济重心的南移。   以前女帝禁止竹花帮的船只进入大运河,桂有为如被捏着咽喉,叫苦连天;现在北帮封锁大运河,竹花帮当然不爽,但影响和打击已远及不上当年的严重,便知在这十年许间,时移世易,大是不同。   陆石夫当上扬州总管,对扬州乃恩赐,街上虽挤满了人,烛天灯火里人流如鲫,车水马龙,仍是井井有条,遇上的官差不多,但人人谨守规矩,互相礼让,热闹融洽。   整个东城区若如不夜天的闹市,外来人比本地人还多。白昼最喧闹的地方,是城外临海口的码头区,到华灯初上后,码头区的繁忙,转移到城里的数个夜市,特别是青楼集中的花街柳巷,更为游人趋之若鹜之地。   论政治,中土始终以北方为中心,可是在经济文化上,南方有后来居上之势,走在扬州城东最兴旺的大街上,龙鹰感受深刻。   岭南的情况又如何?扬州如此,岭南水涨船高,受惠于海运的发展,沿海的城市,其兴盛该与扬州差别不大。   对岭南,大江联早着先鞭,从符君侯有勾结宗晋卿和周利用的资格,意图将势力扩展至大江,可见一斑。   龙鹰展开身法,横过车马道,逢人过人的,似缓实快,倏忽间走了两个街口的距离,动人的倩影在人流里若现若隐。   我的娘!   仙子终于动了仙心,下凡尘来找他这个染满俗尘的人。   今趟与以往不同处,是直至仙子向他送出心灵的讯息,他才生出感应。以前,她在近处,他即有奇妙的异感。   端木菱作士子的打扮,头扎儒巾,仙步不徐不疾,视肩摩毂击的热闹大街如罕无人迹的空山灵谷,潇洒自如,任人怎么多,不受任何影响,踽踽独行般,速度持亘不变,不会碰撞任何人。   龙鹰看着她令他颠倒迷醉,惹起他说不出来的情绪的仙影,一颗心化为燃烧的烈焰,忘掉一切。   不论他如何压抑,魔种与仙胎的结合一直是他追求的最大梦想。平时不敢去想,皆因世事缠身,难以分神、分身。可是,对端木菱近乎依恋的爱,若似大河大江的水流,从没止息过。   此刻的他,像处在一个情绪的巨流中,威力如从狼寨释放出来的洪水,冲掉所有挡在长斜坡的人或障碍。感觉如被一片熊熊的烈火燃烧着整个人,炽热的核心,是没法告诉别人的一种宁静、幸福和完美。那是魔种式的奇异滋味。   虽然见着仙影的一刻,他们间仍有三十多步的距离,龙鹰却毫无隔阂融入她的仙心里去。   龙鹰一个从没告诉别人的秘密,是他之所以能在毛乌素沙丘之战耗尽至阴之气后,仍能复元,全拜仙子所赐。   那亦是最危险的时刻,魔种再不受道心引导宣泄,完全绝对地没有羁绊,变成脱缰失控的野马,没人晓得后果,因从未发生过,就在那一刻,千万里外的端木菱,仙心生出感应,向龙鹰的魔种发出呼唤。   那时龙鹰正被宇文朔和符太半搀半扶的抬离险境,宇文朔还嘱他千万勿入睡。然而,在那刻的龙鹰,魔种应仙召飞过遥阔的距离,以没人可明白的方式,与端木菱的仙心建立连系。对宇文朔和符太来说,他是沉沉睡着,岂知龙鹰正处于与仙子最亲密的接触里,比以前任何一趟的亲热,更没阻隔,更密切,难分彼此。   在仙胎、魔种的遥距融合里,是漫无止境、深沉的爱。爱将不肯驯服的魔种彻底驯服,道心也因炽热的爱,爱底下所隐藏着更多的爱,爱是那么深透和永无止境,重新活跃,如干涸的水潭被注进千万道清流。   龙鹰晋入仙境般如真如幻的梦域,魔种、仙胎浑融如一,似从天地分判以来一直是这样子,以后也不改变。   下一刻,龙鹰赶到端木菱身旁,忍不住的挤她香肩。   端木菱的一双仙目往他瞟来。   四目交投。   龙鹰脑际轰然一震,全身凉浸浸的,说不出的受用写意。   大奇道:“这是什么仙法?”   端木菱清美至没法描拟的玉容梨涡浅笑,带着少许娇羞的道:“是降贼的手段,谁教你贼眼兮兮,心怀不轨。”   龙鹰想都没想过端木菱甫见面立即和他打情骂俏,是久违了的滋味,上趟见到时,仙子非常克制。给淋熄的烈火团,登时死灰复燃,势头比先前犹有过之。   端木菱白他一眼,轻轻道:“随我来!”   纵然处身南方最繁荣大都会热闹的夜市,然而,龙鹰的眼里,除仙子外,其他一切物事,再不复存。   端木菱领着他转入次一级的横街,接着走进小巷,走出小巷,刚才闹市的情景,如海市蜃楼的不实在,一道小河朝西北方淌流,两岸垂杨处处,河水反映着天上的月色星光。   龙鹰赞叹道:“闹市里竟然有这么美的地方。”   端木菱领他走过一道小石桥,抵对岸,仍没停下来的意思。   龙鹰更不会问,有仙在旁,上刀山,闯火海,在所不计。何况漫步夜扬州,本身足教人忘忧忘虑。   过桥后,他们沿河滨举步,行人稀疏,令人几疑非是在同一座城市内。   龙鹰忍不住问道:“仙子晓得小弟想过到静斋见你吗?”端木菱淡淡道:“小女子有懂报讯的精灵呵!”   龙鹰一呆道:“精灵?”   端木菱送他一个直钻入心的笑容,娇憨天真,轻柔的道:“该说魔灵才对。”龙鹰仍然没法理解。   端木菱喜孜孜的道:“就是你这无赖输入小女子体内那注魔气呵!鹰爷的大礼,小女子岂敢不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凭它,即使鹰爷到了万水千山之外,可仍如就在身旁。”   龙鹰大讶道:“我还以为早消失了。”   接着往她玲珑浮凸的娇躯以一双贼眼肆无忌惮的搜索,问道:“究竟藏在哪里?噢!我的娘!有感觉哩!”   端木菱丝毫不受他贪婪的眼光所扰,没好气的道:“没半点长进的,你以前那一套,再不起效。”   龙鹰很想探手过去,搂她的腰肢,以前想做便做,管她愿意或不愿意,可是此刻他的手怎都递不出去,给她以仙法约束了般。   骇然道:“这是什么仙法?”   端木菱打赢一仗似的,雀跃开怀,挨过来主动挽着他臂弯,欣然道:“降贼既不足够,惟有来个降魔。降贼用的是一般攻防手段,降魔则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以身事魔在内。邪帝满意小女子没有隐瞒的答案吗?”   仙子主动的亲热,自具自足,令龙鹰颠倒其中,再无他想,压根儿没法兴起别的念头,那种窝进深心里的滋味,占据了他心神每一寸的土地。   心迷神醉下,言语失掉其应有的功用,哪说得出话来。   魔种处于至静至极的境界,是道心以前从未办得到过的。他和仙子的爱,再没丝毫疑惑。   眼前景色又变。   龙鹰感受着她动人的仙躯,嗅着她娇体和秀发散发的清香,环目四顾,道:“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端木菱微嗔道:“鹰爷善忘。”   龙鹰拍额道:“呵!记起哩!不是善忘,而是给仙子迷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我的娘!这不是我们情订终身的湖吗?”   最易辨认的是跨湖的石拱桥,上建五座琉璃瓦顶、枣红柱、白玉栏杆的别致亭子。   组成桥基的十二个桥墩,形成桥洞相连的美景。当年,仙子划着船儿,穿过其中一个桥洞,在他眼下现仙踪。   端木菱娇媚的道:“不准继续想下去。”   龙鹰满目遐思的盯着不该看的位置,嘻皮笑脸的道:“仙子不准小弟想的,究竟是哪一方面?噢!多谢仙子提醒,记起哩!仙子因能未卜先知,晓得将来终有一天,委身相许,遂与小弟鸳鸯戏水,预习鱼水之欢,离水后还问小弟看够了没有。”端木菱见他一脸陶醉的神色,“噗哧”娇笑道:“本性难移,不将事情扭横折曲来说,像活不下去的模样。”   说话间,两人步上长桥。   夜阑人静,在这个宁静的天地里,不见人踪,惟有虫鸣流水之声,填满静夜。端木菱放开他的手,在桥央倚栏凝望荡漾桥洞口,无痕迹地融浑,不知是流出来,还是流进去的湖水。   湖面反映月色星光,桥子的倒影,美至不可方物。   龙鹰紧挤着她动人的仙躯,鼻子凑到她小耳旁,用力嗅了两下,心迷神醉地叹道:“真香!”   端木菱“嗯”的应了一声。   龙鹰不解道:“仙子是否准备和小弟今夜合体交欢?故此言语无禁,还似鼓励小弟冒犯你似的。”   端木菱朝他瞧来,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闪闪生辉,美得令龙鹰不自觉的屏止呼吸,轻柔的道:“邪帝的‘道心种魔’练得这么糟糕,还好意思对人家有非份之想,亏你说得出口。”   说到最后一句,笑意在两边唇角扩展,化为甜蜜的笑容,两边玉颊现出深深的梨涡,秀额还有几道波纹,要那么诱人,就那么的诱人。   龙鹰一时看呆了眼,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反应。   端木菱白他佻皮的一眼,目光回到桥下的湖水,仙唇轻吐道:“邪帝哑了。”龙鹰失声道:“我练得有多糟糕?”   端木菱神色自若的道:“人家是至阴无极,你却是至阴有极,你说有多糟糕?”龙鹰抗议道:“可是我已可使小三合的招数了呵!”   端木菱又往他瞧来,仙容静若止水,淡淡道:“这正是人家来找你的原因,每用一次‘小三合’,你的道心朝枯干多走一步,你以为小女子不晓得?你施展‘小三合’,小女子是有感应的,但你仍不知危险。人家不知花了多么大的力气,勉强保着你的道心,你却再次犯险,累得人家现时没法抵受你的魅力。”   龙鹰大吃一惊道:“那小弟该怎么办?”   端木菱嫣然笑道:“勿大惊小怪的,小女子只是夸大了点来吓唬你,谁教你那么可恶。你的道心,正是至阳的魔种核央处那点至阴,当至阴可扩展至将魔种包容其中,化其为真阴里那一点的至阳,又可互换,便是‘道心种魔’大成之时。邪帝有何领悟?”   龙鹰抓头道:“我可以有什么领悟?仙子已将情况说尽了呵!”   端木菱两边玉颊忽地染红,横他一眼,低声骂道:“呆子!”   龙鹰愕然道:“我该有领悟吗?”   端木菱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道:“至少该有感觉呵!”   龙鹰恍然大悟,道:“呵!呵!我的娘!明白了,仙子刚才形容的情况,就是我们合体交欢时,发生在魔种和仙胎间的事,难怪仙子无端端脸红。”   端木菱喜孜孜的道:“算你哩!”   龙鹰发着呆。   端木菱将仙手送入他的魔掌去,道:“我们坐一会儿,好吗?”   两人并肩在湖岸草坡坐下,与当年的位置相同,分别在现时肩挨肩的,没有间隔。   端木菱轻吁一口气,仰望星空,一双仙眸闪耀着奇异的采芒,轻轻道:“这个地方,是人家在梦里多次重回之处。”   龙鹰未想过她可道出这般深情的说话,心里涌起没法描述的动人感觉,也心呼惭愧,在他的梦里,未试过重返此一定情之地。   端木菱从来爱得含蓄敛藏,罕有向他展示心底里的爱,今趟却一反常态。龙鹰头痛的道:“我该怎么办?”   端木菱微笑道:“鹰爷已做得非常出色,刚才人家是和你玩儿。练就‘种魔大法’不过十多年光景,竟能将至阳魔种内那点真阴,提炼到至阴无极之境,若非因魔种的天性相克,已臻大成,恐怕当年的向雨田,以同样的时间论,尚未达此境界。”龙鹰道:“仙子可否开恩点化小弟?如何能合乎标准,和仙子登榻寻欢?”   端木菱嗔道:“你这人呵!满脑子坏东西,何时长进点儿?”   龙鹰笑道:“长进来干什么?小弟自小胸无大志,只是给老天爷威逼利诱的走上这条不归路。能和仙子合体,乃小弟人生的最高目标,心里最大的愿望。哈!当然不止一次交欢,而是无限次。”   端木菱不以为忤的还以笑颜,微耸肩胛,洒然道:“小女子惟有和邪帝走着瞧。”   龙鹰心痒难熬的道:“究竟如何方算时机成熟?”   端木菱道:“小女子又不真的是神仙,怎晓得或许连神仙也不清楚的事。”   又抿嘴浅笑,佻皮的道:“唯一清楚的,是从你今夜由后面赶上小女子的一刻,魔种跃跃欲动,似如猛兽见到猎物,你的道心,显然力不足以驯服魔种。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果我们云雨交欢,魔种将不受任何禁戒约束,结果一是魔种全面获胜,一是被仙胎彻底制服,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均非互相包容变换的大成之境,而是拼个你死我活,看谁亡谁生。这样的交欢,你要吗?”   龙鹰整道脊骨寒惨惨的,嗫嚅道:“竟……竟然如此可怕。”   端木菱道:“没你想象那般的可怕。支持我们的,还有我们间热烈的爱恋,那亦是化解魔种和仙胎敌对天性的良方,爱可以令一切变得完美。魔种和仙胎的结合,正是天地间至阳和至阴最完美的结合。”   仙子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将心里对他的爱意,说得如此直接坦白,清楚表示出她“仙家式”的以身相许。   龙鹰心内一阵激动。 第五章 龙归江河   端木菱无限娇羞的道:“时至自知呵!笨蛋!”   龙鹰往她看去。   仙子玉颊生霞,红晕还不住扩展蔓延,忽然间,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眼前美景,只可能发生在梦里,且为最深最甜的梦。前面的湖消失了,化为无边无际的奇异梦域,其他一切,压根儿不存在。   本应是最能惹起遐念的动人情景,偏是野欲溜得一滴不剩,代之是晶莹剔透,没半点瑕疵,平静如清澈深潭的精神境界,没有止境的爱。   明悟在心里升起。   今夜仙子千里来会,处处蕴含襌机深意,处处机锋。她非是要来征服魔种,而是放诸自然,激发魔种央心里的至阴,点燃道心的情火,也只有爱,能架起魔种和仙胎间合欢的桥梁,但必须是没保留的爱,就像仙子现在此刻的模样。   端木菱有所感、有所觉的瞥他一眼。   龙鹰若如被洪流冲得离开窄小的河湖,到了广阔无边的汪洋,再不受任何囿限,龙飞九天,鱼归大海。   龙鹰一震道:“仙子厉害。”   端木菱欢喜的道:“邪帝乃有大智慧的人,小女子的指指点点,到此为止。如邪帝认为今夜可与小女子携手巫山,端木菱不会拒绝,交由邪帝定夺。”   龙鹰苦笑道:“仙子指点有方下,小弟怎敢造次。”   又犹豫的道:“小弟还有一事,须仙子指示。”   刚才在仙子循循善诱下,所晋境界,并非未试过,但只能偶一得之,特别在精满神足之时,道心与魔种取得一致。可知若那种奇异的境界变得持亘平常,将达“道即魔、魔即道”止于至善之境。   今夜端木菱使尽仙法,是要他亲身体会这个境界,调校他“种魔大法”的方向。她之可以成功,非是仙胎能驯服魔种,而是他们间没保留的爱恋,破掉任何间隔障碍。   端木菱这般的欢欣,正因自己对她的爱,经得起考验,否则此刻势魔性大发,抱起她找个地方满足魔欲。   仙子柔声道:“小女子在听着哩!”   龙鹰说出法明和席遥的情况,与他现时的关系,最后道:“有没有办法,例如心法、口诀,可让他们进军至阴无极之境?”   仙子沉吟道:“如有的话,当年燕飞便可传卢循此法。”   稍思片刻,接下去道:“仙门之诀,乃虚空之法,虚空何所修?幸好在邪帝身上,令小女子看到一线曙光。”   龙鹰喜出望外,连忙请教。   端木菱半边仙体偎入他怀里去,吐气如兰的道:“不论他们佛功、道功如何出神入化,一是偏阴,一是偏阳。而其至阳,非是无极的至阳;阴也非至极之阴,此正为他们与仙胎、魔种根本性的区别,仍属尘世的功法。”   稍顿,续道:“然而,他们实已抵尘世武功的极限,差只一线,须的是一个突破。现时邪帝本身的至阴无极,自顾不暇,难在这方面帮他们的忙。不过,以至阳无极论,则游刃有余,故此只要邪帝能助他们做此突破,至阴无极将‘无中生有’,出现于至阳无极之内,成为至阳里的真阴,此为天地之理。完成‘仙门诀’的基本功后,其他一切易办。”   龙鹰搔头道:“如何可将他们高无可高的绝世奇功,进一步提升?”端木菱道:“小女子对至阳无极的认识,全得自邪帝身上,怎可反过来教你。唯一的提议,是不可勉强,一切顺乎自然,如火有火性,水有水性,令其能顺性而行,自可水到渠成。”   龙鹰头痛道:“不是以逆为贵吗?”   端木菱道:“逆乃顺的另一边,从来没违反自然之理呵!”龙鹰思索道:“仙子这句话依字面看,确令人没法理解,可是心里的另一个我,或许是魔种吧!却感到个中自有真理存焉,还似隐隐寻得该走的方向。”   端木菱柔声道:“我走哩!”龙鹰失声道:“什么?”   端木菱轻吟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邪帝呵!异日你尘缘尽了,要小女子和你纠缠多久,端木菱定必奉陪。”   表面看,江龙号和以前没任何分别,事实上,这艘让向任天花尽精神,一手建造出来的超级战舰,在性能、战斗力和舒适度上,已达至某一平衡点,仿如美女,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痩,任何添加,均因加得减,反为不美。   以造船而言,江河密布的南方,一向远比北方发达,本来就以水运为主要的交通方式,不能一日而废舟楫之用,朝廷也因而建立起庞大的水军,帮会也大做水运合法或非法的买卖,故此江龙号实为南方造船的巅峰之作,这样的一艘战船,是北方不可能造出来的。现在向任天和龙鹰,正是以己之长,制敌之短。竹花帮的操舟第一高手,与纵横天下的鹰爷携手合作,组成水上的劲旅,以孤船挑战气焰冲天的北帮船队。   水战之道,说到底就是风和火的攻防战,战船性能和操舟手段的较量,近拒远射,没丝毫含糊。   在这样的情况下,龙鹰可凭灵觉天机,先一步掌握敌人,大幅抵销对方顺流胜逆流的优势。如在大海,双方机会对等,不用龙鹰坐镇,向任天及其千挑万选的船员高手,已是游刃有余。   今趟驶离扬州的江龙号,最大的改良,在于防火攻所下的工夫。毕生在江、湖、海打滚的向任天,积数十年经验和苦心,研制出一种效用神奇的防烧药,涂生牛皮上更是相得益彰,以之加固船体和船上设施,系索等物均经新药浸泡多时,且用的全是牛筋索,本身已不易烧着。   另一改良,表面却看不出来,就是两张特制的新帆,是以千多块新牛皮缝制而成,亦惟有竹花帮的人力物力,方办得到。在吃风和防烧上,均有长足的改善。   桂有为问向任天,为何不多挑几个高手,向任天却表示挑不出第二十一人,当日龙鹰听在耳里,虽感向任天要求严苛,却没太大的感觉。到今天见到,始生共鸣。   向任天挑人,除武功高强外,还看人品、忠诚和年纪。二十人无一过三十岁,出生便为竹花帮的人,有过出色的表现,乃新一代出类拔萃之辈,且因有父、兄、亲属、朋友命丧北帮手上,就像向任天丧弟,故此趟远征,实乃复仇之旅,江龙号将他们团结起来。   向任天口中的火器,得两种,简单却实际。   一为神火箭,类似鹰旅为河套之战特制的雷火箭,却只有其三分之一的重量,箭身附两长筒形塞满火药的条管,可像爆竹般炸开,威力当然远大多了,产生的火屑,可烧着丈半内任何易燃物。   龙鹰今次往扬州,是有备而去,荒月弓外尚有雷霆击,准备充足。   另一火器连龙鹰也见之心寒,乃向任天亲自设计,由江南最出色的火器大家炮制出来,形如一个大西瓜,以薄铁片与十斤火药混合作馅,包以十多层爆竹衣,涂上沥青、麻皮等材料制成的黏附浆,每个重达二十二斤,若用人力掷出,实难及远,惟龙鹰例外。不过发射霹雳火球的是投石机,则可比掷石弹远上一半。   投掷前,以烙锥将包裹层锥透,投往半空时,将化为一团烈火,击中目标时爆炸开来,铁片溅射,即使对方是庞大的楼船,怕也捱不了十枚、八枚。   另一好处是三百二十枚霹雳火球,怎都比三百个石弹轻多了,重量减少,相对下江龙号更轻巧灵活。   但在安置火器上,却是煞费思量。   火器不像石头,可随便找个地方塞进去,又怕受潮,更怕水战时被对方的火箭波及,最后惟有犠牲甲板上三层船舱最高的两层。此两层船舱本身非常坚固,蒙上生牛皮后如密封铁桶,刀箭不入。当然,里面的椅、桌、榻子,全给留在扬州。   为进一步减轻重量,下两层所有舱房内的榻、椅、柜全给挪走,坐卧均由羊皮毡应付。   江龙号进一步减重,灵活度大增,故虽然逆水行舟,比之当日循大河出海,只慢上少许。   运河美景依然,可惜龙鹰宿酒未醒,醉眼昏花。   昨夜与陆石夫、令羽等一众原飞骑御卫兄弟,加上在扬州的石如山、富金,闻风而至的张岱,闹个通宵达旦,没有阖眼睡过片刻。   龙鹰本不那么易醉,但因遇仙子致心情奇佳,对飮时来者不担,铁铸的也吃不消。挺过欢送仪式后,在甲板上捱不到半个时辰,臣服于睡魔的威力下,返房见羊皮毡便躺,睡个不省人事。   醒时舱窗外夜色苍茫,水浪打在船身的声音,熟悉亲切,满载回忆。第一次走大运河,就是改变他一生的洛阳之旅,是他生命另一个转折点。   躺在羊皮毡上重温旧梦,本身已是个梦境。   龙鹰倏地记起自己正干着什么事,收拾心情,精满神足走出甲板,甲板上工作者,人人向他打招呼,神态崇慕尊敬。江龙号本身的船员,向任天的团队,和龙鹰是第二次合作,清楚他“龙鹰”的身份,故而亦不向其他人隐瞒。   他来到坐在船尾默思的向任天身旁,坐下道:“代你掌舵的小戈非常出色,令我出舱前差些儿以为是老哥你在把船。”   向任天随口道:“有分别吗?”   龙鹰道:“在加速上感觉到点分别。”   向任天道:“在操舟之技上,小戈得我真传,算后继有人。现时新一代的,出生时乃我帮最风光的日子,多好逸恶劳,不肯下死工夫,小戈确特别。”   小戈是他十八个团员里出众的人才,武技更是全团之冠,年纪不过二十许,却比一般年轻人沉默寡言。   龙鹰问道:“他和别的团员很不同,少见他和其他人说话。”   向任天沉重的道:“他是我从水里救起来的孤儿。”   龙鹰心里恍然,没追问下去,道:“后方有船追来,约十艘之多,最近的也离我们三十至四十里。”   向任天冷然道:“该是过长阜后的事,想封我们后路,要我们有来没去。哼!前路又如何?”   龙鹰道:“未有感觉。”   向任天道:“该是埋伏两边,突施拦截,好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龙鹰道:“大运河虽宽阔,然只有大河一半的宽度,最阔处百来丈,如由两边顺流杀过来,江龙号立即陷进敌舰的射程内。”   江龙号又再加速。   这是向任天独门的操舟奇技,可利用船和帆的改向,忽然增速。   龙鹰不解道:“为何在这个时候不断的加快速度?”   向任天从容道:“因为我晓得他们在何处布陷阱,遂以此法令敌人错估我们到达的时间。”   龙鹰问道:“有把握吗?”   向任天坦然道:“每场水战,我均全力以赴,不理得失成败。”   又微笑道:“不过,有鹰爷在,一切不同了,我负责驾船,鹰爷指挥。”   龙鹰道:“如此小弟不客气哩!对方蓄势以待,我们占不上多少便宜,可杀出重围,已成绩骄人。如此对撼,实不利我们。”   稍顿续道:“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初战绝不能表现窝囊,不但要赢,还要大赢,赢得他奶奶的漂漂亮亮。”   向任天大讶道:“有可能吗?”   龙鹰欣然道:“事在人为。我的大赢之计,就是将老哥早到之计,加以变化,成为连消带打之策,保证行得通。”   向任天兴致盎然的道:“鹰爷的神机妙算,我猜不到分毫。”   龙鹰道:“我的方法就是在进入敌人布下的死局前,掉头便走,若敌人恃着我们被他们封死后路,逞强追来,好前后夹击,将中我们引蛇出洞之计,也等于破了他们的必胜之局。”   向任天立即双目放光,道:“掉头的时间,由鹰爷拿捏,对吗?”   龙鹰点头应是,道:“现时航道可略作改变,偏近西岸,那转起大弯时,敌方蜂拥而来的战船,将先后进入我火箭射程之内。哈!最妙是对方并不晓得,我们对后有追兵,早一清二楚。”   向任天喝了声“好”,倏地起立,长笑道:“不但是攻其不备,且顺流对逆流,更可形成混战的乱况,大利于我。”   龙鹰长身而起,道:“此战乃近身肉搏,我们只动用神火箭和弩箭机,不用半个霹雳火球,让敌人下趟有个大惊喜。”   向任天仍让小戈掌舵,他和龙鹰立在船头,指挥大局。   江龙号乌灯黑火,于离大运河西岸约十多丈处逆流疾驶,迎接第一场水战的来临。另有两个团员,在两人后方待命,专门伺候龙鹰,送箭点火。   龙鹰别头向小戈道:“紧张吗?”小戈摇摇头,神态冷静。   小戈肤色黝黑,皆因像其他船员般,长期曝晒,想白点也不可能,中等身材,比龙鹰矮半个头,一切与其他船员分别不大,可是目光阴冷、审慎,似不相信任何人,与其他人相比,分别明显。   龙鹰只见过他和向任天说话。   向任天向他喝道:“告诉鹰爷,为何不紧张?”   小戈道:“禀上鹰爷,我心里想着一个人,其他都不放在心上,所以不紧张。”龙鹰讶道:“你在想谁?”   小戈双目燃烧起来,语气仍然平静,道:“白牙!”   龙鹰与向任天交换个眼神,明白过来,小戈之所以成为向任天从水里救起来的孤儿,与白牙有关系。   现在长大了的孩子,回来向白牙讨债。   龙鹰喝道:“拐弯!”   向任天往后退开,发出大串指令,船员们忙依言调校两帆的方向、角度。   前后两台弩箭机,升上甲板,装满弩箭,可随时发射。   大运河战云密布。 第六章 旗开得利   在大运河这截宽不过百丈的河段拐弯掉头,事前不现丝毫征兆,忽然而来,对任何操舟高手均为考验和挑战。   更要避过埋伏前方两岸,可随时顺水来攻、蓄势以待的敌舰,压根儿是不可能的任务。   同时,整个行动也是对敌方统帅的试金石,己方的出其不意,对方绝算不到,从敌帅在拿捏时机、对策等各方面的反应,纵然仍不晓得对方是谁,却已知敌。   向任天大演“天下第一操舟高手”的功架和风采,临危不乱,从容不迫,本身便是最佳的示范,生出强大的感染力,令人感到整个情况,无一能从他指隙间漏走。   此时吹的是东南风,江龙号北上,逆水却顺风,蓦然掉头,是造老天爷的反,逆其道而行,风力大过水力之故也。   掌舵的仍是小戈,就于龙鹰发出掉头指令的一刻,两张桅帆先调整角度,江龙号的船头因帆桅捕风的改变,加上小戈的转舵,船体一阵抖颤后,船员们称之为“龙头”,装在船首的尖铁锥转为朝往东北,虽逆风却是乘水之势,开始拐弯。   两张桅帆,前一张徐徐下降,降至本来三分之一的高度,后一张桅帆则降下三分之一,又不住调整角度。   不到十下呼息,江龙号弯往河央。   骤看江龙号已抵其拐弯掉头的极限。如一切不变,任降帆如何改变,江龙号从向北改为向南,完成掉头行动的位置,将离大运河东岸约七至八丈的近距离。   敌人若要及时行动,绝不能待至那一刻,否则将难以组织有效和有威胁性的攻势。   此刻调向之势已成,也到了关键的一刻。   战鼓号角齐鸣,从东岸二里处传来。   龙鹰朝后方打出手势,表示一切尽在掌握之内。   敌人中计了。   像其他与龙鹰对敌的猛将明帅般,实非战之罪,而是魔门邪帝的灵觉天机,远远超出他们可理解的范围,永远的不能知敌。诚如台勒虚云所言,一个能预觉战场变化的统帅,可占尽先机知敌之利。   龙鹰指示下掉头的位置,乃胜败的关键,过于接近敌舰埋伏处,等于送羊入虎口,敌舰势如蚁附膻,直至江龙号船毁人亡;离陷阱太远掉头,对方只能在后狂追,变得前后受敌,劣势无改。   设身处地,敌方主帅当认为江龙号因察觉前方有埋伏,大惊下猛然掉头逃走,茫不知后有追兵,不立即发动,就是不懂兵法的蠢材。且顺流而来,几肯定在江龙号掉头前,来到可直接攻击的距离。   向任天一声令下。   到了舱底的十六个人,于左右舷每边八个的出桨孔,探出十六枝船桨。   向任天再下命令,左舷八枝船桨同时划动,桨桨有力。   右舷的八枝桨,蓄势以待。   新动力立即改变了江龙号转动方向的速度,几是在大运河中央稍偏东的位置,来个大旋身,龙头快速朝向南方,若如在河中表演灵活的舞步。   两边灯火大亮。   左右两方,各有十多艘斗舰级的战船从暗黑处冒出来,队形整齐,其中左右各有两艘战船朝江龙号的位置斜驶而至,其他战船分作两队,沿岸边高速行驶,如给他们赶上,与陷入重围无疑。   龙鹰喝道:“点火!”   神火箭上弦,满弓望高空射去。   首箭刚在登上最高点的当儿,第二枝从荒月弓射出,取的是靠东岸领先的敌舰。   向任天等齐翘首仰望,没人敢说能否命中从两边逼近的敌舰,唯一清楚的是两艘目标敌舰,虽是最接近江龙号的斗舰,但此际离他们足有半里,任敌舰如何顺流速快,距离仍然稍远了点。   不过,亦晓得天下箭手,除龙鹰外,没人有能力将沉重的神火箭射得这么高。   第一枝神火箭终抵最高点,离河面足十五、十六丈,本该往下弯去的箭,竟奇迹地沿最高点往前滑翔般多推进四至五丈,才朝下弯去,大幅拉远射程。本该不及,却变成敌舰赶过来喂箭似的。   江龙号发出震天喝采欢呼。   喊好声尚未完结,神火箭在水面上的夜空划出轨迹,命中对方近船首的桅帆,爆开火光,布帆现出点点星火,转瞬冒烟冒焰。   另一艘舰亦中箭起火。   龙鹰心呼好险。   今趟两箭功成,实拜鸟妖所赐,因追他而学晓乘风滑翔之道。一般的箭,任他魔功盖世,仍难在高空滑翔,可是箭身装上火药管的神火箭,在他巧注魔气下,如创造神迹般大幅增加了射程。   然而这般射箭,极耗真元,只合来个下马威、寒敌胆之用。   江龙号成功掉头。   右边八桨打进河水里去,令江龙号不住增速,顺流而去。   降下的桅帆发挥作用,减低了风的阻力,立即将群起追来的敌舰,抛在后方。向任天来到龙鹰身旁,赞叹道:“一箭毁船,肯定是空前壮举。”   龙鹰回头朝后方瞥一眼,两艘船变成两团火光,皆因烧着的帆布,在河风狂吹下,火屑洒往后方,令火势蔓延全船。   向任天轻描淡写的道:“下一步?”   龙鹰道:“我要后方追来的敌舰,有愈追愈接近的错觉。”   向任天打出连串手号,龙鹰一点看不明白,他的手下却心领神会,立即付诸行动。   龙鹰又问道:“后方敌人若要在现今般的情况下,通知前方的追兵,有何手法?”   向任天道:“最直接的办法,是在适当的距离位置,将烟火箭射上高空,等若灯号。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这么做,因怕打草惊蛇,让我们有提防。”   龙鹰点头同意。   本在舱内划船的十六个高手,从舱内走出甲板,部分人到分置前后的两台弩箭机旁候命,其他人则扼守各战略位置。   于帆桅高处瞭望台的两个兄弟,不时喝叫,报上最新情况。   掌舵的小戈,则变成一尊雕像般,沉着的操控江龙号。   船速放缓。   向任天接下去道:“由于我们船快,将先前从后方追赶的敌船抛离,所以于前方伏击我们的敌人,根本不晓得他们的位置。”   再加一句,道:“连我都不晓得。”   龙鹰不用回头去看,已知后方穷追不舍的三十多艘敌舰,逐渐追近。若依彼我目前的速度,两刻钟内对方可进入以矢石攻击江龙号的近距离。不由大感刺激,水战比诸陆上交锋,更讲天时、地利和策略。   欣然道:“从追赶变为迎头赶至的敌舰,离我们不到一二十里,全速行舟,我们如能做到在大运河转角的位置,江龙号骤然出现,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能毁掉对方多少条船便多少条船,然后一个回马枪,趁乱狂袭现时在后方紧追江龙号的斗舰,大胜可期。”   向任天想也不想的道:“那就是前方十七里的牛角湾,弯度不算大,但足够有余。”   说毕办事去了。   三十多艘追杀江龙号的敌舰,全体灯火通明,江龙号则没亮着半盏风灯。大运河已被辟为战场,皆因洛阳和扬州当局,均暂禁船只进入大运河。   洛阳方面他们不清楚,扬州这边,在江龙号启碇起航前的午夜,发出禁入令,不让船只北上,直至下一个午夜。   这就是官府的力量,江湖帮会要封锁河道,或许须大打出手方办得到,官府下道禁令便成。   由此可见,陆石夫能否坐稳扬州总管之位,于竹花帮或江舟隆,生死存亡之事也。另一大好处,是令凶焰日张的符君侯,势力走不出岭南半步。   以合作而言,剩是台轨虚云没告诉“范轻舟”符君侯是他们一方的人,明显为欺瞒。然凡事均有利弊,故符君侯的人给他宰掉,大江联惟有哑子吃黄连。   比对后方灯火烛天,照亮大截的运河,江龙号宛如在暗黑里滑行水面的魔龙,又时慢时快,任对方如何急赶,仍给保持于矢石的射程外。   敌舰纷纷降下桅帆,晓得如此满帆逆风,这辈子休想追上下半帆的江龙号。   龙鹰心忖待会尔等将尝到邯郸学步的苦果。   船只在深夜航行,亮着风灯乃必然之事,特别是近岸处行走。在战斗里,则成为耀眼的目标,智者不取。   可是,敌人确有他们为难处。   对大运河水道的情况,他们远及不上向任天熟悉。龙鹰问及运河的形势,他如数家珍的立可奉上答案。   故此敌舰夜航,须藉灯火照明,若只一条船,问题不大,可是三十多艘船在有限的河道上全速行驶,没灯火照明,互相碰撞,又或因避免碰撞而撞往岸石的机会势大增。且须灯火照敌,以免于追上江龙号埋身缠战时敌我难分。   凡此种种,造就了对江龙号有利的作战环境,如此形势落在擅用环境的龙鹰手里,敌人注定讨不到便宜,就看损失有多惨重,输得有多窝囊。   龙鹰后方十步许处,摆开一套战鼓,向任天手执鼓棍,严阵以待,船战的混乱里,没有比战鼓更能指挥进退,将江龙号的优越性能发挥尽致。   江龙号倏地加速,在敌人看不见的暗黑里,升起桅帆,同时驶近左岸,几是贴岸疾走。   牛角湾出现前方里许之外,笔直的水道,抵该处折弯往东南。   此时后方最接近的敌舰,仍在二、三里外,一片光云的掩河而来。   江龙号距驶离牛角湾的位置,不到半里。   众兄弟各就各位,准备就绪,蓄势以待。   风帆颤动的声音,传入龙鹰耳际,在他和向任天的通力合作下,攻撃的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   水战与陆战最大的分野,就是只能顺势而行,看着风力、水流来做人,不到你说进便进,说退便退。   严格来说,是压根儿没有围殴这回事,有的是混战。   弯角外隐现闪映着的灯火。   “咚!咚!咚!咚!咚!”   向任天颜容如雕像,擂响战鼓。   小戈狂喝一声,似在抒发心内激烈的情绪,猛转舵盘。   其他人齐声吶喊,以壮威势。   江龙号如若捕食猎物的万年魔兽,从潜藏蛰伏的渊海,冒出水面猛扑而去。   在向任天的鼓声指示下,满张的桅帆不住调整角度,仿如他凑在每个人耳边亲口嘱咐,令全船三十八个兄弟,人人清楚应守的岗位和背负的任务。   船首、船尾两台弩箭机,调校方向。   江龙号驶离弯角前,神火箭先行,一枝接一枝的从荒月弓望空射去。   倏忽间,江龙号离暗投明,前方尽为灯火通明的斗舰,江龙号拦腰撞入敌舰群里。   喝喊声潮水般涨落,号角齐鸣,追兵谁想过,本该成了囊中之物、嘴边美食的被捕猎者,反过来猛噬追捕的人。   三艘敌舰驶过河湾,吸引了他们注意力的,是己方的斗舰群,正全速顺流迎头赶来,一时仍未弄清楚是何一回事时,“轰”的一声,江龙号装上尖锥护甲的龙头,毫不留情猛撞最接近东岸逆流驶至、转入弯角位的敌舰。   被命中的敌舰没重量似的被抛掷开去,两枝帆桅摧枯拉朽的立告折断,往另一边倾斜,船体折裂的可怕声音,敲响敌队的丧钟。   机栝发动的声音“轧轧”响起,两台弩箭机择肥而噬,每趟六发,凡在射程内的敌舰,无一幸免。   龙鹰则是有的放矢,神火箭专挑拐弯路线上的敌舰施射,箭出必中桅帆,当江龙号撞上另一艘敌舰近船首右舷的位置,敌方十二艘战船,四艘起火,一艘沉没,一艘在猛撞下受重创。   多股浓烟冲天直上,随着起火的船仍逆流前进,烟雾扩散,封天锁河。   向任天鼓声转急。   拐弯的时候到了。   由于船行甚速,从南追来的敌舰,除沉没的一艘,其他十一艘敌舰,大半驶过弯角,变为在江龙号的上游处,且因视野不清,全无反击之力。   此时上游追来的三十多艘敌舰,离己方北上的船队,不到半里,转瞬后可会合,也将被卷进烟雾里去。   视野隔绝下,更因吹的是东南风,尚未会合,风已将烟雾送往上游去,从上游追来的敌舰,哪弄得清楚江龙号是要杀出重围,逃回南方,还是掉转头来对付他们。“轰!”   江龙号从烟雾里扑出,拦腰撞在对方走在最后方的斗舰右舷正中的位置,桅帆的调校,吃正东南来的风,力道之巨,尤过刚离弯角时撞上敌舰的力道,惨被撞个正着的蒙冲斗舰,立即应撞倾颓,帆桅折断,飮恨大运河。   弩箭机“轧轧”爆响,刚驶经前方的另两艘敌舰,木折船破,敌人东歪西倒,能免祸已相当难得,休言反攻。   勉强有箭射过来,都给挡箭板拒于甲板外。   江龙号借风力来个急转弯,龙鹰乘势朝变成全在前方急逃如丧家之犬的敌舰狂射。   敌舰纷纷起火焚烧。   向任天鼓音再变。   江龙号斜斜而上,改为靠近西岸,在烟火掩护下,又无误中己舰之虞,若似虎入羊群,哪头羊来到口边,噬哪一头,痛快至极。   敌方两队斗舰,终于相遇,乱况有增无减,碰撞声不住传来,乱作一团。江龙号又来了。 第七章 以人对舰   龙鹰和向任天并肩立在船尾,欣赏战绩。   敌方四十多艘船,超过十艘当场沉没,除三、四艘幸免外,其他若非起火,就是受弩箭创伤,颇有船残兵败的味儿。   在夜色里,下游战场的范围,仍有火舌浓烟,一股股的卷上半天。此刻敌人自顾不暇,全力救火,没舰敢追来,追来也只堪作活靶之用。   龙鹰赞道:“向公最后那招‘之’字形船战法,非常漂亮。”   这确是龙鹰的由衷之言。   当上游来的敌舰,与下游北上的敌舰,在视野不清、浓烟蔽天,多艘船倾颓沉没的恶劣环境里,碰碰撞撞、乱成一团的当儿,江龙号在向任天的指挥下,从西岸斜斜横过运河,巧妙调校桅帆的角度,捕捉东南方吹来的风,左右十六桨齐出,遇船撞船,再加弩箭和从荒月弓射出的神火箭,直是挡者披靡,过处成灾。   此还非最厉害的手段,到江龙号在撞上东岸前,竟来个急拐弯,从朝东北改向往西北,才是见真章的时刻。   江龙号的两片桅帆满胀,得尽东南风之利。船帆的风力,加上桨力抵销逆流的阻力,如脱缰野马,将驶至和朝上游去的敌舰,撞个人仰马翻,创下开战以来的最佳战绩,令对方溃不成军,再无顽抗之力。   向任天谦虚道:“没有鹰爷的绝世箭技,能撞沉、撞伤的敌舰,始终有限。鹰爷厉害处,是不须用眼去看,远近敌船却无一不成箭靶,神乎其技至极,就像那趟在大河,隔远已可重创尚未看见的敌人。”   龙鹰笑道:“顶多是如虎添翼,说到底仍须有头猛虎才成。哈!现时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况?”   江龙号转入弯道,再见不到敌人舰队凄凉的景状。   向任天欣然道:“由此到洛阳区域的水道,当再无阻碍。”   龙鹰愕然道:“有这么理想?”   向任天道:“敌人统筹锁河的统帅,肯定是精通河道水战的大行家。近五十艘战船把守大运河的一关,是舰只数目的极限,过多无益有害。更不智的是重重布防,水战不同陆战,既占着上游顺流之利,三十多艘斗舰足可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将逆流来的敌舰碾个粉碎,试想刚才如我们不在最恰当的位置掉头,怎堪敌舰的迎头狂攻?”   龙鹰点头道:“胜利的关键,在乎后有追舰,令我们趁机趁势的制造出利寡不利众的有利环境。事后聪明,敌人封我们退路之举,非常不智。”   向任天叹道:“本来聪明的一着,变为致败之因,全赖鹰爷超乎常人的感应呵!今趟北上,若没鹰爷坐镇,我绝不轻举妄动,致徒招舟覆人亡之劫。”   龙鹰连忙谦让,接着道:“下一步?”   向任天记起是自己问过龙鹰的话,哑然失笑,道:“来个忽然失踪,忽又现踪,如何?”   龙鹰大讶道:“怎办得到?”   向任天奇道:“鹰爷不是曾走过大运河这条水道?”   龙鹰心叫惭愧。   首次坐船往洛阳去,是刚死而复生,大部分时间躺在榻子上。第二次是跳上横空牧野的观光楼船,有空便和打得火热的专用荡女美修娜芙在舱房里胡天胡地。最近一次乘郑居中的运香料船到西京去,心神全集中往符小子的《丑医实录》,从没留心大运河的情况,有的亦只浮光掠影,如水流石面,过不留痕。   忙道:“请向公指点。”   向任天道:“我还是爱给你唤作老哥。”   龙鹰受教的道:“请向老哥指点。”   向任天道:“我们现在走的大运河河段,可说是最适合拦截的河段,由扬州至楚州这一程,既少河湾,又是笔直朝北行,没有支流,除了硬撼硬外,并无他法。”龙鹰恍然道:“难怪打垮对方的关防,水路立告畅通无阻,因敌人压根儿没想过会输,且输的是大败仗。”   向任天点头道:“懂点水战情况的,均清楚必须集中兵力,打硬仗,从南面的扬州,至楚州这截运河,此乃唯一战术,双方都没路可逃。”   龙鹰问道:“至楚州又如何?”   向任天道:“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情况,楚州位处淮水南岸,西面是淮水和泗水合流处,运河由此转往西行,连接整个北方水系,河湖密布,著名的有洪泽湖,其他著名大河涡水、颍水、汝水,全在这个水域内,支流处处。”   待龙鹰表示清楚后,接下去道:“从楚州西行,半天光景抵泗州,运河河道折往西北,经宿州后继续西北行,接通大河,至此河道四通八达,下洛水可到洛阳,沿河则直通关内,乃最佳玩捉迷藏的水域。”   龙鹰叹道:“普天之下,论用船儿来捉迷藏,谁胜得过老兄你。”   向任天微笑道:“是从鹰爷处学来的,斗智不斗力啊!过楚州后,顿成过了海的神仙,现踪时,将在最利于江龙号的大河上,管北帮在洛阳如何船多人众,徒叹奈何,只能以飞鸽传书,知会关内所谓的总坛,看可否尽点人事。”   船桨打进水里,整齐有劲的水响,从两舷下方传上来。   船员采轮班制,以保持速度。   到向任天解释须趁敌人知会其在楚州的己方人员前,暗渡楚州,偷入淮水,龙鹰方明白剧战后仍须辛苦努力的原因。   江龙号不住增速。   龙鹰沉吟道:“异日若要从扬州北上攻打北帮,须先夺楚州。”   向任天没想得那么远,道:“鹰爷故意不用霹雳火球,对我们未来在大河之战,已制造出最有利的破敌形势。”   龙鹰道:“我有办法将点燃的火球用手力投往敌船,准绳如若射箭,可能没那么远。唔!不!或许可以更远,但须辅助的工具。”   向任天难以置信的道:“有可能吗?”   龙鹰笑道:“小弟等于少帅弓,比荒月弓更厉害。”   向任天问道:“需要什么辅助工具?”   龙鹰道:“藉的是流星锤、飞挝,又或我惯用飞天神遁的原理,以牛筋索系抓霹雳火球,凭旋动积蓄力量,然后全力脱手掷出。我们曾以此法在南诏风城杀得敌人叫苦连天。”   向任天道:“那必须制造很多个这样的手掷系具才成,因只能用上一次。我派几个手艺特别好的兄弟来为鹰爷效劳。”   龙鹰拒绝道:“这种事须亲力亲为,方有血肉相连的感觉。”   不由记起自己亲手造出来的椅子,被太平搬往洛阳,现时则放在西京长公主府内。太平坐上去时,不知有何滋味?   向任天点头表示明白。   龙鹰道:“还有多久到楚州?”   向任天道:“半个时辰内。”   龙鹰脸现讶色,道:“我们似猜错了。”   向任天道:“何事猜错?”   龙鹰道:“我感应到有敌船,朝我们不住接近。”   向任天一声令下,江龙号靠往东岸,那亦是最佳的攻击位置,可尽得东南风之利。   两人改往船首走去。   向任天道:“敌人未必晓得我们已破围北上,可能是巧合。”   龙鹰道:“如非收到急讯,谁会在三更半夜离开榻子。依我看,该是布在岸上的敌人,以飞鸽传书通知他们在楚州的头儿。”   又道:“老哥至少猜对一件事,是来船不多,顶多三至五艘船。”   向任天道:“水战绝不能以船多少论输赢,对方始终占顺流之利,捱过我们第一轮攻击后,轮到我们遭殃。”   龙鹰沉吟不语。   江龙号抵东岸前,龙首改朝正北,靠贴东岸行驶。   向任天道:“鹰爷想到什么?”   龙鹰道:“我在想来者是谁。听得己方报告后,该知我们非是善男信女,仍敢凭几艘船对我们来个迎头硬撼,当然是自问在水战上有些斤两。”   向任天皱眉道:“难道是白牙亲来?以水战论,他肯定是北帮排头的人物。”   后面掌舵的小戈,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龙鹰别头瞥小戈一眼,后者朝龙鹰瞧来,双目射出恳求和渴望的神色。   龙鹰道:“此事大有可能。”   稍顿,续道:“田上渊无暇分身,西京比洛阳重要多了,故他要封锁入关中的水道,须派像白牙般精通水战的人把守,方可放心,上驷对上驷之理也,白牙留在关内,反难起作用。如由白牙镇守洛阳,他当像老哥般,必须在前线把守,方能发挥其长,故此来者有白牙在内,方为合理。”   又向后方的小戈道:“小戈放心,我必为你主持公道。”   小戈竟就那么跪往甲板,叩三个响头。   向任天视若无睹的道:“若有白牙主事,斗舰的数目是三艘或以上,兼具顺流的优势,我的胜算不到一半。”   龙鹰从容道:“以人对船又如何?”   向任天大为错愕。   龙鹰喝道:“泊岸!”   龙鹰立在船首,破浪前进。   操小舟的是从随船的二十个竹花帮高手里,由龙鹰亲自挑选,与他去正面迎战敌舰,名副其实是高手里的高手,即使对上的是田上渊,仍有一拼之力。   四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公孙逸长,但也只得二十五岁。虽说四人各有所长,均为竹花帮新一代出类拔萃的超卓人物,但在龙鹰无差的法眼下,却掌握到此人是天生练武的料子,学什么都能事半功倍,且奋进向上。   向任天亲口告诉他,论水底功夫,此人与他相比,即使不是有过之,也跟贴其后,故向任天找人,第一个想到的正是公孙逸长,乃向任天心里的首选。   公孙逸长亦为桂有为的亲卫之一,由此可见他备受重视。   此君身材修长挺拔,临敌时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气魄、视死如归之概。皮肤像少女般的娇嫩,泛着健康的红晕,黑发闪亮生光,蓄着小胡子,成为他的标记。其他帮友,均称他为“小鬍”。   小鬍擅使双刀,一长一短,两把刀均为长柄单面刃。   另三人分别为胡安、度正寒和凌丹。年纪最幼的是凌丹,二十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岁,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子,令龙鹰想起达达。   凌丹没有慑人的体魄,不知他底细者,会误以为他是流连街头、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有种似天塌下来仍不打紧的洒脱,说话从不认真,爱作弄伙友。不过,他自称之为“三浪”的拿手武器三戈戟,是戈和矛的合体,具有勾、啄、撞、刺的功能,不但是无师自通,招数也是自创,名为“大江十八迭”,由此可见他在武学上的天份,令他有后来居上之势。   这个小子脸上常挂着赖皮的笑容,很易和人混熟,易得人好感。最喜欢的话题,是对帮内未嫁人的年轻女子说三道四,乐此不疲。每个愿对他展示笑容的女孩,都是可爱的。   胡安黑黝老实,长相普通,不修边幅,然而眼神锐利凌厉,谁敢惹他,首先须说服自己是否有同归于尽的决心。胡安每次上战场,奋不顾身,就看谁伤得更重,积功至六片竹叶,在众人里身份最高。用的兵器名“长啄”,是从戈和刀发展出来的奇门兵器,兼具砍砸和啄击的功能,如一把有钩的朴刀,为他赢得“亡命”胡安的大名。   论外形体格,度正寒在四人里特别惹人注目。外号“浪子”,爱拈花惹草,且因体型骠杆里又不失温文,长着一双似永带笑意的眼睛,颇受青楼娘儿的欢迎,与凌丹最投契,志趣相同之故也。   竹花帮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想想“少帅”寇仲和徐子陵,曾为其小喽啰,可想象其余。李世民登上皇帝宝座,不看僧面看佛面,对竹花帮特别关顾,竹花帮水涨船高下,加上秉承寇仲和徐子陵绝不恃势凌人的美德,深入至大江流域每个阶层去,几囊括了所有人才,能在以万计帮众冒出头来者,莫不是南方武林的超卓之辈。   以台勒虚云的雄才大略,实力强横,直到今天仍未敢硬撼竹花帮,最后更绕过竹花帮北上,当然其中包含了对“范轻舟”的顾忌,乃可知竹花帮不可轻侮。   黄河帮与竹花帮实力对等,会倾颓自有其前因后果,且首当其冲,陶显扬更为其最大的破锭弱点,致敌人有可寻之隙,可乘之机。   以“小鬍”公孙逸长、“亡命”胡安、“浪子”度正寒和“三浪”凌丹为首的二十个竹花帮新一代年轻高手,代表的是竹花帮的未来。   向任天选此二十人,非是着他们来送死,而是用心良苦,希望能藉龙鹰,栽培他们成才,为竹花帮打下坚实的基础。   龙鹰悉其心意,藉今次硬仗,让四人随他出生入死。培育大将之法,惟有亲身历练,战场正为火热的炼铁炉,可把凡铁炼为精钢。   此招以人对舰,是为保存实力,因前路险阻重重,对敌人布置近乎一无所知,只能猜想,如今仗般便是意料之外。   水战高手运河相遇,纵胜仍不免受创,输掉立即完蛋。赢须赢得漂亮,保存实力,故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成唯一之计。   龙鹰的感应全面展开。   关键处在不理来的是白牙还是其他北帮的战帅,最重要是先一步确定对方主帅是在哪一艘战舰上,若误中副车,将难乱敌阵脚,自己或可逃掉,随行四人肯定命丧大运河。   北帮高手如云,只要有二、三个及得上参师禅的级数,他们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故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占夺先机。   龙鹰拍拍扛在肩上的雷霆击,从容道:“今仗的目标,是攻上对方主帅所在的船,见人便杀,大肆破坏。”   四人轰然应诺,冷静如亘,表现出高手应有的派势。   龙鹰又道:“千万勿勉强,你们四人为一组,配合行动,勿要理我,可是若我发出命令,千万别贪功,跳河逃走时,留神其他敌舰的冷箭。”敌舰现身大运河前方,若如三点鬼火,闪烁远处。 第八章 螳臂破车   龙鹰问道:“这是他奶奶的什么船种?”论到船只种类的认识,龙鹰拍马赶不上出生后一直在大江打滚的四个年轻小伙子。   凌丹答道:“是比蒙冲次一级的走舸舰,不用露桡而用明桡,比蒙冲快和更灵活,往返如飞,能乘人之不及。”   所谓次一级,指的非战力,是大小。   当代战船,最大为楼船,接着到如江龙号的大型蒙冲,然后是斗舰。蒙冲和斗舰合在一起被称蒙冲斗舰,皆因蒙上生牛皮,大小介乎蒙冲和斗舰之间,可在两边舷身开有若干掣棹孔,将桨伸出,又被称为“露桡”。比斗舰小的走舸舰,船上没特别建筑,只设蔽身的挡矢墙,桨就从甲板探进水里,不受限制,可用尽人手划舰,因而不惧逆风、逆流,在适当的战术下,成为对付大型船种的利器。   对方肯定收到讯息,清楚江龙号的情况,主事者更为水战高手,针对江龙号逆流的弱点,以灵活的战术对付之。   由于没有投石机、弩箭机一类重型装备,负重轻,灵活度大胜重型船数筹。在漂荡的水面,要命中它们并不容易。   度正寒沉声道:“后面还有两艘走舾舰。”   最接近他们的三艘走舸舰,从三十里许的远处驶来,速度不快,显然只靠水力,没有动桨,颇有好整以暇之姿。   三前两后的五艘走舸舰,均在船尾挂上一盏风灯,让己方的船凭亮光保持队形。观其威势,主事者为白牙的机会非常大,并且高手如云,不怕过船作战,务要令龙鹰一方舟毁人亡,以雪耻恨。   龙鹰心里暗呼侥幸,也因向任天不敢托大,承认如对上的是在水战上仅逊于他的白牙,实无胜算。敌人拿捏的时间、位置,尽显功架。   若非龙鹰凭魔种的灵觉,先一步掌握敌舰的来临,想出“以人对舰”之计,江龙号纵能脱围,必有死伤,大不利未来的硬闯和士气。   眼前将为敌人最得地利的一击,闯得过,海阔天空,江龙号可尽情发挥优点。   龙鹰从容道:“白牙在哪条船上?”走舾舰五艘,如此凭空猜估,费煞思量。   公孙逸长显然想过此问题,不用思考似的答道:“前方三船成品字形阵,前一后二。如果我是白牙,自恃武功高强,必集中高手于此一舰当先的走舸上,既有身先士卒之意,又能带动整个船队克敌。”   龙鹰赞道:“猜得好!五舰里以此舰的气势最强凝,白牙在船上,殆无疑问。擒贼先擒王,我们以此船为目标。记着!我将在敌人箭矢射程外投往敌舰。”   说话时,敌舰灯火倏灭。   这一手非常漂亮,此时双方距离仍有五里,对方竟能发现在暗黑的水面,无灯无火迎头驶来的小船,凭的绝非眼力,而是高手的直觉感应。   在他们的位置,听不到任何战鼓或号角声,也看不到灯号,对方却能整齐划一的同时熄灭灯火,不单显示其有一套隐蔽的通讯手法,也可见敌船间长期作战下培养出来的默契。   眼前该为白牙的亲兵团。   在水战上,白牙乃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当年若非遇上向任天,水面上谁能制之?现在两大水战的绝伦人物,再次相遇。   一物治一物。   假设双方水战的功力和经验大致对等,可随时转以人力为动力的走舸舰,确可发挥顺胜逆、多制少、小破大的威力。   胡安说出己见,冷然道:“前三艘呈三角阵推进的走舸,自有一股气势,后两艘走舾,却予人松散之感,时前时后,只能勉强保持并舟之势,可知是作后备支援之用。真正投入战斗和作主攻的,仍数前三艘走舸。”   凌丹道:“幸好鹰爷料敌如神,以更灵快的小船先一步迎敌,否则若让这三艘有水战高手主持的走舸,展开缠战之术,我们船高体坚的江龙号,势被缚手缚脚,给摆弄得团团转。”   龙鹰听得茅塞顿开。   此四人不愧竹花帮出类拔萃之辈,予他们机会,立即各绽异彩,光芒四射,看出龙鹰没想过的东西来。   五艘走舸均为单桅船,下半帆,借顺流之势,不缓不急的从容顺河南下,仿如出动猎食的狼群,即使遇上体型、力气比它们大的兽类如牛或马,仍能以战术轻易令对象成果腹之物。   江龙号于一般情况下可发挥的作用,将在对方灵活的移动下,荡然无存。投石机、弩箭机,调校角度需时、需力,对方却可不住改变位置和攻击的角度,情况可以想见。   凌丹道:“后两艘走舸堕得更远哩!”   四里。   三角阵阵尖,估计有白牙在的战船,张开的半帆缓缓转动,速度倏地变慢,慢上只剩原先的半速。如此调校桅帆好迎风减速,令龙鹰叹为观止。   度正寒道:“白牙猜到我们要攻上船去,故将三船合聚,全力迎战。”   龙鹰从容微笑,转身面向四人,轻松的道:“记着!你们四个为一组,不可落单,或被敌破阵。心里还有个准备,就是甲板上会乱成一团,我将令敌人没法组织有效的反击。”   四人眼内虽充满疑问,亦难掩兴奋雀跃之情。   龙鹰心忖换过自己是他们,同样没法明白如何可办到他所说的乱敌之局。   敌人为水战的高手,龙鹰纵能躲过对方第一轮蓄势以待的箭击,落到对方甲板上,对方势如蚁附膻的围着龙鹰来攻,令他自顾不暇。重重围困下,腾出来的人便可应付他们四人的登船行动。   不过“人的名儿,树的影子”,由名慑天下的鹰爷口中说出来的话,谁敢不信?后方远处泊岸的江龙号,起动开来,靠贴东岸行走。这是目下情况的最佳战术,将敌人的攻击限制在西面。行动的时间精准至令龙鹰也难相信。   没江龙号的强大支持,他们将成深陷敌阵的孤军。即使跳水逃生,仍大有可能在抵岸前被敌船上的箭手射杀。   二里。   龙鹰不用回头去看,已知三船聚拢一处,互相间隔开不到三丈,是高手可随时跃往己舰的距离,白牙显然掌握到他们打的主意。   龙鹰将雷霆击高举过头,欣然道:“白牙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对手是我龙鹰,正是此一失着,注定他今夜飮恨大运河。”   众人给他的豪言壮语激起强大的斗志和士气,轰然吆喝。   雷霆击在四人不明所以下,于龙鹰头顶旋动,缓缓增速。   一里。   雷霆击在龙鹰头顶上化为光影,如风车于大风吹袭下狂旋不休,只是此招,他们四人已没法明白龙鹰如何办得到。   龙鹰不是用手来舞动雷霆击,手负起以掌托击的任务,如轴之于轮,催动雷霆击的是魔种庞大的能量,贯注全击。   旋动愈快,击端的九孔雷球发出的尖啸愈趋凌厉,如龙吟虎啸,声闻方圆数里之域,慑人至极。   龙鹰仍不回头去看。   三艘走舸,逼至五十丈内。   小船速度快,几下呼息后将进入敌方的箭程内去。   生死决于一发之间。   龙鹰喝道:“站起来!准备投射!勿问,时至自知!”   下一刻,龙鹰转身,送出旋动如风轮、化为一团影子、发着尖厉啸叫的雷霆击,剎那间横过逾三十丈的河面,掠过位处三船正中走舸的船首。   敌人压根儿不晓得发生着什么事。   龙鹰脚底下发出闷雷般的响音,船首朝下沉往水面下时,他弹射而去,如投石机发出石弹般,投往目标敌舰。   机栝声起。   龙鹰暗抹一把冷汗,至少是十多枝弩箭的声音,敌人盲目发射下,全射往空处。此时船首沉入水里,船尾高翘。   公孙逸长等四人感到立处若如投石机的发射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脚板涌至,哪还不知机,忙借力运功,继已到达敌舰船首上空的龙鹰之后,再来四个人弹。连串动作电光石火,紧扣一起,成为气势逼人的进军行动,完成于两下呼息之间。   “蓬!”   雷霆击准确无误地击中行驶中走舸舰唯一的船桅,摧枯拉朽的凭旋动硬生生割断,一如参师襌的飞轮。船往前験的力道,兼之下半帆的船帆处于逆风的当儿,坚木折裂下,颓然往船尾的方向倾倒,从船的中央至船尾,尽被覆盖,也不知多少人给压在下面。   雷霆击注满龙鹰匠心独运的魔种能量,割断帆桅后竟反弹回来,给龙鹰在空中接个正着,来个笔直下坠,尚未踏在甲板上,雷霆击化为万千击影,下方首当其冲的三个人,给连人带兵器扫离甲板,口喷鲜血、骨折肉裂的抛往河水里去。   四周尽为敌人,如狼似虎的往他扑来。   在这一刻,龙鹰看到白牙。   龙鹰真的很感谢他,若非白牙恃强欲以雷霆万钧之势,好一举辗碎挡车的螳螂,既熄灭灯火,又将三船汇集,而是采对付江龙号的手段,分散开来游斗,以龙鹰之能,也无从入手,没可着力之处。   此为“善泳者溺”的道理,白牙精擅河战,也令他对不同情况有惯性的反应,认为任“范轻舟”一方武功如何高强,在己方如云的高手和十多张弩弓的悉心伺候下,没自知之明,不自量力的来捋虎须。即使范轻舟能成功攻上甲板,其他人必无幸免,被射杀于走舸舰之外。   也正因心有定见,更不知对上的是练成“道心种魔大法”、诡变百出的魔门邪帝,犯上其他龙鹰手下败将同一错误,一手营造出来本大利己方的形势环境,反被龙鹰转化为最佳的水战场,得尽地利。   白牙与十三个弩箭手和五个最得力的亲信高手,集中在船首的位置。这是不想而知的布阵,俾其能以最强大的阵容,全力阻截龙鹰等五人迎头杀至的快船,却令龙鹰纵落断桅和船首间的敌丛里,遇不上有一拼之力的高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敌人确人强马壮,不计给倒下桅帆压着的敌人,又或随桅帆一起塌下,掉进河水里设于桅帆高处望台上的三个敌人,走舸帅舰上贼众达七十人,实超过了走舸舰该负载的人数,可见当三舰相聚时,于暗黑里,另两船的好手,跃登帅舰来加强实力,也予龙鹰一举歼之的天赐良机。   此时因船桅朝后塌,令整艘走舸变得尾重头轻,船尾往水里猛沉二丈,激起的水浪从后卷上船尾的甲板,乱上添乱,若如末日来临。   船首则朝上翘起,甲板变成斜坡,持弩的贼子几全体失去平衡,往后挫跌,更有人立足不稳,坠地后滚下来。其他人无不受这种天倾地斜、力道无情的改变影响,一时无法组织对入侵者有效的攻势,处处空隙破绽。   白牙这个船队,乃田上渊手下最精锐的水战队伍,剩看与白牙一起的五个高手,形相各异,但莫不气势强横,显露出高手的风范。   换过以前,对北帮如何能招揽这么多远超一般水平的高手,龙鹰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了解田上渊在成立北帮前,实为塞外最大的盐枭,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北帮也因而成为塞外大漠自恃本领高强、野心大者的踏脚石。   至于以白牙的能耐,为何甘心为田上渊所用?除了报复的原因外,龙鹰暂时想不到另一个理由。   敌人里,惟有白牙和此五个特级高手,完全不受突如其来的变乱和黑暗影响,就借船头高翘之势,凭高飞跃,越过其他人,往龙鹰攻去。   船首大截甲板忽变得空荡无人。   一切尽在龙鹰的计算下。   纵然形势的改变如此突然,白牙仍予龙鹰从容不迫之感,光是此点,已足使龙鹰将他从身边较次的高手间寻宝般辨别出来。   白牙个子不算高,比龙鹰矮上大半个头,可是却具备了高大骠悍者所有慑人的条件,他亦不是特别精壮、肩厚腰粗的一类,然却拥有在这样高度下最均匀的身形,眼神锐利如箭,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异芒,令龙鹰清楚掌握到,眼前的劲敌不但武功属顶尖儿的级数,且是天生的谋略家,果断坚韧,拥无限的活力。举手投足,无可挑剔。   论外貌,除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外,实难以恭维。少有见人长得这般邪恶丑陋,一道疤痕,从右耳边如一条蠕虫般的斜跨脸颊直抵唇角的位置,令整张麻皮脸变得凹凸不平,两边颧骨尖凸出来,在凸起的眉棱骨夹攻下,眼眶深陷下去,眼形因而更窄长,锐利的眼神变得更像两点闪烁不定的鬼焰。白牙两片唇皮很薄,下颔翘起来,加上像孤峰独耸现骨节的鼻梁,任何正常人见到他,肯定敬而远之。   出奇地他手上没有兵器,倏忽间越众而来,飞临龙鹰上方,两手运掌下压。   欺的是龙鹰正对四周扑来的敌人应接不暇,没法全力应付他在半丈高空来的攻击。   其他五个高手掠空赶至,矛、刀、斧等各类型兵器,从不同角度,以刁钻的手法攻来,配合其他人的围攻,剎那间陷龙鹰于没有逃路、困兽之斗的死局里。   岂知此正为龙鹰精心营造出来的形势,将船上的战力,包揽于一身,以让后发后至的公孙逸长、胡安、度正寒和凌丹,可安然登上甲板。   但敌人反应之快,攻击的势子、力道,确在他估计之外。   如若让白牙一方成功登上江龙号,情况不堪设想。   龙鹰弹射的速度何等迅疾,当他凌空接着完成大任的雷霆击,公孙逸长等四人方刚从小船弹起投往敌人帅舰。   此时舰和船间的距离不到十五丈,还不住缩短距离,似是敌船将舰首的位置送往脚底,献上落足点,成他们之美。   当船首的敌人不是滚跌往后,就是回头攻击龙鹰,四人安然降落敌舰船头的甲板上。   龙鹰的一边,却遇上事前没想过会出现的情况,陷入险境。 第九章 走舸血战   龙鹰终于明白,为何白牙采取这样凌空下击的战术,也明白了白牙为何肯为田上渊卖命。   他懂得“血手”。   白牙的前身为凶名四播的盗船首领练元,肆虐大河和北方水域,作风与现在的他如出一辙,手下从不留活口。因屡劫独孤善明的商船,被独孤善明连结黄河帮大龙头之弟陶过,与竹花帮的水道第一高手向任天,连手布局追杀,白牙船毁人亡,追随他多年、狼狈为奸的一众河盗,全体命丧大河,白牙仅以身免。   可想象独孤善明等对白牙展开“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搜捕,在那样的情况下,白牙逃亡往西域。   此时遇上正准备到中土大展拳脚的田上渊,两人是旧识也好,新相识也好,田上渊看中白牙之所长,正是他久旱里的甘露,无可替代,遂以白牙难作拒绝的优厚条件,邀白牙加盟他未来的北帮,令野性不驯、穷凶极恶的白牙甘心为其所用。   条件之一当然是助白牙报仇雪耻,对付与他结下切齿深仇的独孤善明及黄河、竹花两帮,致有后来的“独孤惨案”,陶过则遇刺身亡,黄河帮被打个七零八落。   在收服白牙般大邪人的过程里,田上渊肯定和白牙交过手,并不得不祭出压箱底的“血手”,方能压得白牙帖服。   不过,要令白牙为田上渊效命,尚须别的诱因,就是目下龙鹰直接感受到的“血手功”,由田上渊亲传予白牙,后者等于拜了田上渊为师。   “血手”就像“不死印法”,非是易学易晓,像“多情公子”侯希白,聪明绝顶,但在“不死印法”上始终一事无成,鸟妖也肯定熟知“血手”的秘诀,可是符太与他交手,找不到半分“血手”的影子。   从上方压顶而来的“血手”气劲下,龙鹰周遭的空气似给凝固了,换过是别的高手,强横如陶过,也因骤然遇上,无从应付下飮恨当场。当然,世上没有一种武功,可将空气凝固,令人动弹不得,顶多是压力狂增下,移动困难。一般的先天气劲,亦可炮制出类近的效果,可是,“血手”却在两方面,超出了先天气功的范畴,令其成为独一无二的绝艺。   首先,“血手”可创出形形色色的气劲,等同无影无形,却与利器在实质上没有分别的神兵。如此刻般,白牙的掌劲,似从上压下来的千斤重担,当你用尽全力顶着时,怎腾得出手来应付其他攻击?   其次,是“血手”束缚对手先天真气的奇异功能,受攻者被“血手”气劲侵入经脉,生出封锁和堵截的作用,使受侵者武功大打折扣,用不上全力。尤可怕者,是“血手”气劲变化万千,例如可随时改撞击力为拉扯力,想想当日符太将振翼上飞的鹰儿从半空强扯落地,可知“血手”有多可怕。   配以“血手”以血气为收发的管道,迅疾威猛,发如狂风雷暴,即使武功不在其下,忽然遇上,势举步维艰、进退失据。高手相争,岂容被逼落绝对的被动,想到应付之法前,早一命呜呼。   在战术上,白牙凌空而来,骤施“血手”,实无懈可击,对上的是公孙逸长等人,至乎向任天,均万无一失,是眼前甲板上的乱况下,制敌克敌的厉害手段,可是,对象为龙鹰,则另一回事。   龙鹰敢包保田上渊没将两次与自己交手的情况,详告白牙,因并不光采。或有提及,不是含混带过,亦必语焉不详。难道告诉白牙,他田上渊的“血手”,对上“范轻舟”,没一趟不吃磨?   龙鹰也非真的有破“血手”的本领,在西京和三门峡,两次交手,凭的均为魔种的灵觉天机,三门峡更加上无瑕的因素,令田上渊饮恨而去,没一次是在公平对等的形势下。龙鹰赢在战术上。   何况白牙的“血手”,及不上田上渊的炉火纯青,收发由心。该是田上渊秉持大明尊教的师徒传统,在关键处有保留,好教“徒儿”不听话时,轻易收拾。   亦及不上“血手”加“横念”的符小子,少了那种天马行空、挥洒自如的意味。白牙的“血手”比之他们,就是“工匠”和“大师”的距离,只能照本宣科,还杂以本身原来偏阳偏烈的先天气劲,致走了样子。以之对付一般高手,绰有余裕,用来对付魔门邪帝,是不自量力。最大的失着,是无法紧缚龙鹰不属任何先天真气范畴内的魔种能量。   一刀一矛,自船首的方向溯空而至,刀砍往他面门,长矛的角度更刁钻,毒蛇般从下方挑往他胯下去。   攻击者正是敌方在船首的五个高手其中两人,另三人只慢一线,避得开刀和矛,此三人的攻击将接踵而来,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左、右和后方尽为刀光剑影,但均未能直接威胁龙鹰,较具威胁的,是舞得像风轮般的两把大斧,扑背而至,此人功力肯定不在船首的五大敌方高手之下。   龙鹰若如被困在由敌人的兵器筑成的囚笼内,想活命惟有破笼,任他三头六臂,仍不可能同时挡着四方八面攻来的凶器。   假设龙鹰现时立处为陆上实地,以他“魔门邪帝”之能,怕亦要死第三次,且肯定遭分尸,能否复活,为未知之数,当然不敢去试。   可是,在颠簸的船上,船尾沉至极限,物极必反,河水的浮力会将船尾举起,船首从上翘变为前倾,将令敌人的围攻之势出现急遽和意想不到的变化,谁能准确掌握,可占尽“地利”。   更何况,龙鹰尚有敌方没人想及的厉害后着。   龙鹰双手移到雷霆击中央的位置,倏地陀螺般旋动起来,旋往船尾的方向,生出的反劲,如尖锥凿进白牙压顶而来、质如大石的“血手”气劲,“血劲”立告四分五裂。   白牙正全力下击,忽感两手空空的,毫无借力之处,虽千万个不情愿,仍难违反天地物性,从丈半高处急坠而下。   走硐船的甲板此时船尾翘升,船首下倾,斜坡倒转过来,令攻来的一刀一矛,莫不慢上一线,前方敌人攻来的速度,受骤变影响,出现了不该有的误差,差一点儿才可威胁龙鹰时,白牙从上方掉下来,变成敌人的障碍物、龙鹰的护符。   就趁暂时消除了来自船首一方,最具威胁性攻击的剎那,龙鹰如龙归海,雷霆击左右开弓,以能达至的最高速度,先挡开砍背而来的两把利斧,似忽然长出千百条臂膀般,旋过处,敌人东歪西倒。即使没被龙鹰击中,只是给挡格或撞飞兵器者,武功高的仍要手臂酸麻,较次者虎口破裂,拿不住兵器。   白牙反应迅捷,暴喝如雷,领着五大高手和一众手下,潮水般从船首的斜坡底拥上来。   四道人影自天而降,落在船首。   由此可知刚才与敌人的短兵相接,如何狂猛迅急。   “嘻!嘻!嘻!”   龙鹰旋速加遽,目标却是刚才从后攻来的双斧手,此人武功高强,是他早前唯一的后顾之忧,其功力斧法,顶多逊虎义一筹半筹,对龙鹰的威胁力尤在从船首杀上来的五个高手之上,成为龙鹰除之而后快的首选。   在敌人重围内,要杀如此强横的敌人,不付出点代价,将无法办得到。   “嘻!”   雷霆击九孔雷球的一端猛撞在一面盾牌上,轰得持盾者喷血抛飞,猛撞在后面的战友处,五人立变滚甲板的葫芦,其中一人更撞破船舷边的挡箭墙,掉往河水里去。   此撞贯满魔气、道劲,岂是一般好手抵受得住。   龙鹰停止旋动,以鬼魅般的身法左闪右晃,避过左右攻来的四枪、三矛、两刀,躲不过便凭护体真气和肌肉的运动,令对方没法刺个正着,伤及筋骨,雷霆击化作狂风暴雨,将人数达十五个,包括双斧手在内的一众敌人,杀得节节败退往船尾的一方。   由龙鹰接着雷霆击,降落甲板大开杀戒,至此一刻,不过几下呼息的工夫,敌方的两艘友舰,到此时方清楚发生何事,操船靠近,准备过船来援。   踏足敌境的公孙逸长、胡安、度正寒和凌丹,任他们如何机灵敏锐,仍须一阵子工夫,方弄得清楚船上暗黑里的乱况,分辨敌我之势。   掌握后岂敢怠慢,更清楚眼前能立足船首,是赖龙鹰一手为他们营造出来,对龙鹰还不奉若神明,紧记龙鹰必须阵而后战的叮嘱,四人吆喝一声,从抵达最大倾斜度的坡底,朝上杀去。   龙鹰此时倏进倏退,对左右来的攻击采取闪躲回避,至乎硬捱的手段,却丝毫不放松对有双斧手在内那组敌人的攻击,过处敌人纷纷溅血倒地,或给扫得抛离甲板,人数不住减少。   他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仍要任他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在甲板宽不过二丈的有限空间,一旦给他展开雷霆击,左右均为敌人没退路的险地,可威胁他的,集中在前后两方,亦正因此走舸上特殊的环境,令他可对双斧手锲紧不放,穷追猛打。   双斧手亦是了得,退而不乱,连挡龙鹰十多击,斧势尚未见减弱,更添龙鹰杀他之心。   同时,龙鹰观顾全局,因晓得到了此战是成是败的关键时刻。   胜负决于白牙一念之间。   公孙逸长等与龙鹰隔开近二丈半的距离,中间是有白牙和五个高手在的三十多个敌人,阵容强大。   假设白牙际此一刻,能抛开断桅之辱和杀“范轻舟”的庞大诱惑,不理会龙鹰,断然率众回师攻击登上船来的四人,龙鹰将从主动沦为被动,不得不抽身往援,不但功亏一篑,能否从水下安然逃生,实难以预卜。   江龙号此时沿东岸赶来,离顺流而下的三艘走舸,不到二里的距离。   追在三艘走舸后方的两艘敌舰,虽不可能弄清楚情况,仍晓得动用人力,增速赶上来。   白牙别头瞥了杀上来的四人两眼,发出命令,分出一半人和两个高手,下坡迎战。自己则领其他人,朝龙鹰冲过去。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   表面看,他浑身浴血,然大多为敌人溅到身上的鲜血,身负的创伤,没有伤及筋骨和脏腑,于他属微不足道。   白牙的反应非常迅快,着地后到此刻重整阵脚攻来,不过四、五下呼息的光阴,可是龙鹰一边的战况,已呈一面倒的形势。   船上伏尸处处,惨不忍睹。   龙鹰回击扫飞从后侧攻来的敌人后,前方攻势在彼消我长下蓦然大盛,双斧手伙同五个敌人,来个绝地反扑。   龙鹰正是要他们误以为觑得良机,此时白牙等离他后背不到两丈,正催发“血手”,下一刻将对他来个隔空拳。一旦给白牙缠上,他不但错失杀双斧手的良机,还将陷身苦战,怕捱不到江龙号赶来,令一番苦心,尽化乌有。   龙鹰的雷霆击倏地在前方敌人的眼里失去踪影,于敌兵及体前毒蛇吐信似的贴腰射出来,直破入双斧手旁用刀好手的刀影里去,那人一声不吭的应击抛飞,掉往后方断折的桅帆处,立毙当场。   龙鹰同时旋身,借身体之力来半个横扫千军,扫开双斧高手和另两个敌人中的好手,对最左边的敌人来的一矛,硬受之,虽肩膀鲜血飞溅,却借旋转的力道令对方矛尖滑开,没法刺个正着,故此表面看来惊心动魄的损伤,实不足挂齿。   当他转至面向白牙的一刻,白牙刚一拳击出。   乍看是普通不过的隔空拳,可是由白牙以“血手”使出来,有着根本的差异。拳劲再不是一团的,而是以“血手功”制造出来的“气箭”,不但比一般拳功猛疾,且犹如从强弩射出来的箭,可破包括龙鹰魔种能量的护体真气,几是无坚不摧。   此时公孙逸长等与对方回头迎战,由两个高手率领的十三个敌人,短兵相接。四人士气昂扬,奋不顾身的全力出手,甫一接触,立见血光,敌方虽人多势众,可是在他们战阵的冲击下,兼之四人各有绝技,又是生力军,竟被他们冲个支离破碎,没法形成围攻之局。   龙鹰一指剌出,集聚指尖道魔合流的能量,脱指刺出,正中“气箭”的锋锐。交手双方同时剧震。   龙鹰摇晃了一下,白牙更吃不住的,虽千万个不情愿,仍给挫退,往后退半步,丑恶的面容现出红晕,受了内伤。   可是白牙左右的手下,蜂拥而前,下一刻将陷龙鹰于被前后夹攻的劣境。   就在此生死悬于一发的紧张时刻,除龙鹰外没人想过的事发生了。   船首下折裂的异响传来,如撞暗礁。   走舸身不由主的船首歪往右边,船底“隆隆”作响,船身朝西倾侧,除龙鹰外,人人立足不稳。   走舸帅舰撞上了他们弃下的快船。   本来即使硬撞小船,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船撞小船,乃水战惯用战术,然而,帅舰尚未从急剧的颠簸回复过来,桅帆倒折后头轻尾重,在没有风的阻力及水流冲奔下,速度猛增,也令其他两艘友舰追得非常辛苦,一时未能追至可施援的位置。   碰撞发生的一刻,船尾又往后倾沉,船首昂起,半浮沉的小船打横锲进船底里去,走舸又非江龙号,致形成这般效果。   本已失去平衡、失掉控制的走舸再受不起任何剌激,船体朝西岸倾斜。   连龙鹰亦想不及的情况发生了。   走舸右舷的挡箭墙,给滑撞过去的帆桅不费吹灰之力的撞个粉碎,桅帆滑离甲板,却没掉进河水里,皆因有粗索系着,一半在水里,一半挂在船体处。   船上杂物,倾滚往右舷,敌我双方陷进疯狂的混乱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有准备的人,将成为赢家。   龙鹰的魔觉,令他掌握到碰撞发生的大致时间,充份利用。   “嘻!嘻!”   雷霆撃荡开两斧,击锋刺入双斧手咽喉,双斧手正是前方敌人里唯一可勉强保持平衡的人,如肯顺势倒滚开去,顶多掉进河水里,不致有杀身之祸。   龙鹰心忖这家伙真难杀时,白牙又率众从剧烈摇摆着的甲板杀过来。 第十章 水内恶门   走舸帅舰上再无一物是稳定的,也没一件事可以肯定,除了敌我均晓得船沉在即。   摇摆、侧倾、抛掷,半吊着的破帆更拖累右尾舷不住沉进水里去,激起的浪花涌上甲板。   后方河面,遗下落入水里的,数以十计、载浮载沉的敌人,不少是随桅帆掉进水里去,部分则是给龙鹰赶得跳河保命。   塌下的桅帆,压着对方三十多人。   过程太快了,成功钻出来,破帆而出者,尚未有加入战斗的机会时,已随桅帆而去,给倾倒往河水里,胡里糊涂的。   断桅,撞击,御敌,杀敌,整个过程在十多呼息内完成,走舸帅舰从雄赳赳的壮年,跨步进入风烛残年,撑不了多久。   帅舰再非顺流而行,而是往一边随水转动,变成横亘河央,玩偶般被水送往下游。   紧随的友舰欲援无从,更怕被似发了疯的帅舰撞击,分往两边骏开。   从后赶来的两艘敌舰,仍在半里开外。   以兵法论之,敌队就是给对手破了阵,再难重组阵势而战,变为一盘散沙,兼之最擅水战的主帅自顾不暇,失去了魂魄的舰队,只是乌合之众。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适应甲板上的乱况,谁便可将乱状纳为己用,试问何人可胜过龙鹰的魔门邪帝。   龙鹰击杀双斧手后,一阵力竭,与白牙的正面交锋,损耗尤巨,幸好敌人因突变东歪西倒,高明如白牙者亦举步维艰,使他在登船后首次得到喘定回气的珍贵机会。此时船尾一方再无敌人,少了后顾之忧,令他可全力出手。   船首一方战斗二度爆发,兵器碰撞声密集响起。   龙鹰吆喝一声,震撼全场,雷霆击化作狂风暴雨,随其步伐,朝进退失据的白牙及其手下们,以攻坚硬碰的战法,疾攻过去。   一马当先的白牙尚未从刚才和龙鹰的硬拼复元过来,见龙鹰势不可挡的杀至,身旁的手下们又被狂摇乱摆的船体,弄得立足不稳,遑论组织有效的反攻,心虚气怯下,自然往后退开。   手下们,不论武功高低,均惟他马首是瞻,头儿怯战,兼之龙鹰来似旋风,其兵器又恰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能发挥威力,大有无可抗御之势的奇兵异器,若非嫌命长,谁愿撄其锋锐。   在龙鹰的庞巨威慑力下,敌人不战而溃。   如此状况,绝不会发生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但当龙鹰纵横甲板,似入无人之域,帅舰内外煎熬,饱受摧残,敌人的士气一挫再挫,其击杀双斧手之举,如压断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丧尽敌胆,连穷凶极恶的白牙仍难幸免,其他人更不用说。   “轰!”   江龙号出现左后方,巨轮辗螳螂般拦腰撞在尾随的另一艘走舸处。   被撞个正着的走舸玩偶般打着转,再撞在帅舰左尾舷的位置。   帅舰何堪摧残,倾侧入水。   白牙一声“扯呼”,个个恨爹娘生少了一双腿,跳水逃命。   忽然间,龙鹰和公孙逸长等人间,没半个敌人。   龙鹰将雷霆击抛过去,公孙逸长接着时,龙鹰喝道:“勿贪功,返船去!”   说毕一个大侧翻,没入离右舷五丈外的水里去。   入水前,龙鹰有十足的把握,可在水里取白牙之命。   入水后,方知自己如何愚蠢,且是中了白牙奸计。他的畏战而逃,根本是装出来的幌子、诱敌之计。   水底下的白牙,脱胎换骨,变成另一“凶物”。论“血手”,白牙逊田上渊一、二筹,但对水性的熟悉和下过的工夫,则远在田上渊之上,够资格做田上渊的“师公”有余,若高辈份代表更高的武功。   傲视当世的水底功夫,加上从田上渊处学来能称霸水中的“血手”,两相结合,可想象水内的白牙多么可怕和危险。   想当年白牙在大河上游中伏,船沉人亡,得他一人逃出生天,其时向任天等肯定有在水底对付白牙和手下众贼的准备,仍被他借水遁逃,从此点可推测他的水底功夫,有过人之长,南方以水底功夫称冠的向任天,也逊他一筹,截不着他。   今天他得田上渊传以“血手”,在水内如虎添翼,难怪在水战里他可以不留活口,因即使遁入水里,仍要飮恨在他手上。   船在沉没中,已成不可挽回的事,白牙索性来个率众投河,引龙鹰等追来。而即使他们不追他,龙鹰等始终须步其后尘,掉进水里来,白牙便可以己之长,对敌之短,择肥噬之,杀一个得一个,如能就这么宰掉“范轻舟”,那非但没输掉这场水战,且为震惊中土的大胜利。   龙鹰确有轻敌之意,虽然刚才殚思竭智,加上对方应变及不上自己,完成摧毁敌方帅舰的战争目标,然辉煌的战果,一时冲昏了头脑,忘记了符太的警告,就是“血手”在水内的可怕威力。   于三门峡之时,水内的田上渊没想象里般的可怕,皆因有无瑕牵制着田上渊,等若两人在水下夹攻对方,令老田发挥不出“血手”的威力。亦因而形成个错觉,令龙鹰认为水内的白牙,因在“血手”的功力上逊于田上渊,比之远有不如。岂知能将“血手”融入本身水性功底内的白牙,在水下比之田上渊,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龙鹰触水前,先一步生出警觉。   警号来自魔种的灵应。   侧翻入水前,他的灵觉一直锁紧白牙,清楚他偕手下们从水下潜往靠西岸的走舸舰,故此他的落点,刚好可将他们截个正着,但在快触水前的剎那,白牙倏地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个无影无踪,敲响警锣。   尤幸如此,否则他怕要死第三次。   无可抗御的庞大压力,来自四方八面,强如龙鹰也给挤得脏腑欲裂,且不明白白牙如何办得到。   翻入水里,宛若翻进白牙精心布置的水陷阱,被他完全锁紧死锁。不由心里庆幸,先前是福至心灵,着公孙逸长等勿贪功,从左舷一方返江龙号去,他们的水上功夫,比起懂“血手”的白牙,是汪洋与河溪之别,碰上自己现在遭遇的,将只余待宰的份儿。   脚下头上,入水逾十尺的当儿,早有准备的龙鹰双掌上托,掌心发出两股散射的魔气,与头上的河水相互作用,生出庞大的反撞力,另一刻脱困而下,双脚触及河床。   他虽看不见白牙,因其在水内的视野之外,又没法凭感应锁紧他,却从水的异动,直觉他恶鱼似的从背后游过来,几是贴着河床,其灵活如神处,教人难以置信。难怪他能瞒过自己的灵觉,因已与河床结为一体。如此水底功夫,闻所未闻。   他直踏河底,正是魔种式的本能反应,只有在水里能立足“实地”,始有与白牙较量的资格,否则势陷捱揍之局,且肯定捱不了多久。   “血手”的攻击又来了。   水下和水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一般武器,即使如水刺般专用在水里的兵器,亦因水的压力变得不切实际,还会影响速度。愈深进水里,压力愈大,游动愈困难,视野、听觉大受影响,又难闭气。任你功力盖世,气劲的作用也因水压大打折扣,发挥不出陆地上一半的威力,于深达二、三丈的水底,此况尤甚。   深谙水性和在水内没下过苦功者之别,就是对这个水内世界适应力的高低之分,前者不但可掌握水的性情,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水性,像恶鱼般对从陆上掉进水里来的猎物,大快朵颐。   白牙现在正是这么样的一尾恶鱼,“血手”是他的利齿。   龙鹰首次没法知敌,对“血手”的认识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如刚才般水压从四方八面挤来,便超出他理解的能力,故此对白牙下一轮攻击,压根儿无从揣测。   他没时间转身,或别头瞥半眼,“水箭”及背。   “气箭”该为白牙的拿手本领,不知多少人飮恨于他这门绝技上。   早前在走舸帅舰上,龙鹰凭着对“血手”的认识,以集中破集中,还令白牙吃了暗亏。今回却没那么幸运。   严格来说,这并非一枝“水箭”,如真的是水箭,势受水阻致不住在速度和力道上减弱,而是白牙凭“血劲”,对龙鹰此一活靶在水里辟出连系的路径,尖锐的“血劲”,循路线行走,源源不绝地逐渐增速加强,抵目标前形成“箭锋”,刺入敌人身内去。情况类似将对手以蛛丝黏死,方作埋身之击。   天下间,惟“血手”可在水底下变得如此神妙绝伦。   加上白牙在水里灵动如神的巡弋自如,成功潜往最有利的位置,对劲敌展开毫不留情攻击,一下子将龙鹰逼入绝境。   今趟轮到白牙得尽“地利”。   千万个不情愿下,却是别无选择,龙鹰弓起背脊,形成“魔盾”,硬受“水箭”。分散对集中,猝不及防对蓄势而发,兼之“水箭”角度刁钻,从水底斜斜射上来,击中处非为龙鹰“魔盾”最强的一点,以魔门邪帝之能,亦差点吃了个大亏,至乎小命不保。   魔盾碎裂,近半气箭,破入龙鹰背脊去。   技术就在这里。   比招数,是龙鹰输了,但输多少,则在龙鹰身内的战场见真章。   龙鹰凭的是贯满魔气的脊骨,硬迎白牙的“水箭”,凭魔气不容其越雷池半步,致伤及脏腑,而是采疏泄之法,只许其朝脊骨上下散去,逐步分化。   纵然如此,袭体的“血劲”,杀伤力仍不可小觑。龙鹰剧颤喷血,乘势朝前翻滚,到脚上头下,白牙在水底披头散发的恶形恶相,映入眼帘。   水流突生急遽变化。   在敌我两方右边三丈许处,走舸帅舰颓然沉进水里去,以龙鹰的眼力,在深夜暗黑的水底下,能看到的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沉了下来。   本挂在船侧的桅帆,因其浮力远比船体强,随船沉到水底后,受水力反逼,扯断残破的牛筋索,一片云般漂过来,朝水面升上去。   水内因而生出暗涌激流,形成水下战场的新环境。   眼前状况,颇有历史重演的感觉。   上趟是在高空追逐鸟妖,以飞技论,龙鹰自问及不上鸟妖,今次在水底穷击白牙,论水底功夫,他亦差白牙一截。   纯比飞技,他不算全输,因鸟妖以鹰儿出术,致他功亏一篑。   今仗又如何?   此时龙鹰体内劲气交战,翻腾不休,瞧着白牙脚撑河床,从三丈外疾射而至,若给缠上,定无幸免,暗叫一声“好”,就那么随给扯往船沉处的暗涌,贴水底翻滚过去。   白牙像游鱼般摆摆鱼尾,改向朝他追来,速度当然大不如前,而龙鹰得暗涌之助,愈滚愈快。   白牙狰狞的面容现出笑意,再沉往河床,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身法,飙刺追来,倏地将与龙鹰的距离,从三丈拉近一半。   龙鹰瞧着他双手疾推,刚领教过了,还不知厉害吗?不过早猜到白牙有此穷追不舍的本领,改横滚为直翻,足撑河底,朝上腾升。   换过水内空无一物的情况,他现在就是自寻死路,在水面应付从水底来的攻击,且是能在水下称霸的“血手”,连他也吃不消。   下一刻,他攀附在往上升去的破帆,随桅帆斜掠上升。   再喷一口鲜血,龙鹰回过气来。   知敌的优势,在落水后首度回归他手上。   于白牙来说,龙鹰没入帆桅的暗黑里去,又随帆桅迅速升上去,敌暗我明。龙鹰变成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加上灵应,敌人一举一动,难漏法眼。还可肯定白牙犯同样的过失,就是低估了龙鹰。   “血手”最厉害处,在乎其凶猛霸道,一旦侵入对方经脉内,杀伤力惊人,极难化解,如似给狂牛闯入瓷器店,伤势只会愈来愈糟糕。   白牙亲眼目睹“范轻舟”给他的“水箭”刺入背心,中个正着,怎肯未竟全功之际,放弃追击,且绝不可怠慢犹豫。   今次轮到白牙轻敌了。   白牙猛撑河床,从下而上,直追而来。   龙鹰心叫可惜,换过在刚落水时得此良机,白牙必死无疑。现在受创在前,使不上平时一半的能量,只能讨回一口气。   白牙双掌上托,人未至,“血手”气劲化为一块“水石”,撞胸而来。   龙鹰双手正抓着桅帆的残干,见状大喜。此“石”远及不上之前的“箭”,显然白牙连施“血手”,招招卯尽全力,损耗极大,无复先前之勇。   龙鹰先垂直身体,两手发劲,倏忽间下沉近丈,与冲上来的白牙迎个正着。   右脚先狠踢“水石”,破掉形成“水石”的“血手”气劲,后一脚朝白牙面门踢去,如白牙被踢中,肯定白牙头裂而亡。   白牙确了得,临危不乱,止住上升之势,勉力后仰,双掌封着面门。   交锋处传来闷雷般的水响。   白牙喷血抛飞,龙鹰亦被“血劲”反撞至身不由己,朝后上方断线风筝的退走。下一刻,龙鹰升上水面。   水面上战况胜败分明,伴帅舰的两艘走舸正在沉没,随后而来的两舰不敢应战,分别绕东、西两岸避走。   江龙号没有追赶,在河面来回梭巡,毫不留情射杀落水的敌人。   龙鹰探入水里,白牙踪影杳然,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龙鹰暗叹一口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没法收拾白牙,大出他意料之外。   唯一可庆幸的,是入关的水战,白牙将会缺席。 第十一章 杀人机会   龙鹰换掉又湿又烂的衣服,到船头和向任天说话,身上的系系伤口,经这么一段时间,大部分痊愈,较深重的亦已停止淌血。   可是“血手”造成的内创,以魔种复元的惊人能力,怕仍须一至两天的时间,比以前在西京因田上渊而受的内伤需时更久,可见“血手”在水内的威力。   或许水本身正是至阴至柔之物,“血手”配上“阴水”,能克制魔种。   想起刚才与白牙在水底交手九死一生的情况,龙鹰犹有余悸,庆幸公孙逸长等四人没遭他毒手。   此大邪人,可以水底里的恶鱼形容之。   江龙号开始拐弯。   公孙逸长、胡安、度正寒和凌丹,坐在前桅下,由众兄弟小心为他们处理身上的大小伤口,敷上刀伤药,虽然疲乏,神情却充盈胜利后的兴奋,尽吐多年内受尽北帮挫败折辱之气。   龙鹰拒绝包扎敷药,道出详情。   向任天听罢,神色凝重,沉声道:“这样岂非若白牙往水里一跳,连鹰爷仍没法拦得住他?”   龙鹰微笑道:“一物治一物,如有符太那小子和我连手,白牙肯定没命,又或我们若可逼他离水登岸,情况相同。”   向任天道:“要他离水,恐怕须击垮北帮方办得到。”   龙鹰道:“我们勿再为此费神,大家好好休息,到西京的路并不好走。”   向任天叹一口气。   龙鹰尚为首次见这铁汉唉声叹气。   向任天有点像陆石夫,除工作外,其他事似并不存在。   讶道:“老哥何事叹息?”   向任天颓然道:“我猜中白牙本来的身份的一个主因,是其行事作风。依我过去了大半辈子的经验,人的性情万变不离其宗,本性难移。白牙加盟北帮后,不改其河盗本色,行踪飘忽,说来便来,来则不留活口,凭着这个作风,在中我们埋伏前,纵横北方水域,从来没人可奈何他。”   接着目光投往河水,双目现出回忆的神情,忽明忽暗,沉声道:“要令他中伏,不知花了我们多少心血,最重要是保密,事前不泄半点风声,将性能最佳的战船伪装为客货船,那是白牙最爱攻击的目标,因如载有姿色不俗的女客,可掳去淫辱。”龙鹰道:“为何怕泄露风声?难道白牙眼线处处?”   向任天道:“我们从白牙作案的对象,详细分析,发现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被劫的船了如指掌,能选在最有利行事的地点和时间下手,避过巡逻的官船,事后全无可供官府追究调查的痕迹。”   然后朝龙鹰望过来,道:“故此我们想到,白牙每次拦河截劫,事前做足工夫,先派人到大埠的码头寻找肥羊,掌握好后方动手。”   又沉声道:“像现在般,清清楚楚的晓得白牙在那里,竟失诸交臂,不论我如何看得开,仍大感惋惜。”   龙鹰心中一动,道:“机会仍在那里,只看我们能否把握。”   向任天立告动容。   龙鹰在过楚州后运河往西拐的岸旁,来个守株待兔,在此敌舰北返洛阳的必经之道,恭候白牙。   换过其他人,即使武功高强,仍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追蹑白牙。   如向任天说的,性情难改,白牙其中一个习性,就是“人不离水”,起居飮食,作奸犯科,都在船上进行。亦惟有这样的人,与鱼的分别不大,水底功夫能臻此出神入化之境,可以天赋异禀来形容。   从这里到洛阳,仍有很长的水路走。   在龙鹰埋伏处西面五十里,是淮水和泗水的汇合处,淮水自西而来,流往大海,泗水来自西北,两道大河间,界划出大幅河原沃野,以前的边荒集,就处于两河中间的位置。   大运河的基本结构,正是将此区域的主要河川,分段连接,形成从扬州到洛阳最便捷的水道。   从扬州至楚州开凿的大运河,至淮水而止,然后沿淮水西行,抵临淮开始另一截大运河的河段,曲曲折折的朝西北走,在泗水和淮水间跨过数百里的地域,于洛阳东面的位置连接大河,贯通北方的河流体系。工程之大,历时之久,不在北疆的长城之下。   要在陆上追踪在河流高速行驶的船,十多里当然没问题,百里以上则连魔门邪帝也吃不消。对方至少可借风力,陆路却变化万千,险阻重重。   唯一方法,是潜上对方战舰去,且须是有白牙在的船,看白牙是否气数已尽,他远离水道的一刻,就是龙鹰下手取他贼命之时。   依龙鹰估计,白牙登上脱险两舰其中之一后,怎都该到下游去看看己方舰队的情况,最快要在入黑后回航,处置伤兵、沉船,善后工作繁重,该花他一段时间。   龙鹰乘机休息。   在一个高丘之顶,挨着棵大树,不到片刻,沉沉睡去。   蓦地天然醒来,花香鸟语,传入鼻端耳内,淮河两岸风光如画,际此仲夏时节,群花竞艳,令人心旷神怡。   抬头观天,太阳升抵中天。   龙鹰心里咕哝,又这般快的。   一片帆影,出现河道东端尽处。   龙鹰大呼够运。   有白牙在的风帆,为双桅的蒙冲斗舰,若为走舸,得上船仍难藏身。   白牙肯定天性凉薄,自私自利,又或对北帮的手下没有感情,为田上渊卖命,纯为利益交换。   另一方面,是舰上敌人,无不筋疲力尽,除操船的帮徒外,其他人躲进甲板上高起两层的主舱内睡个不省人事。   攀上右舷甲板,如入无人之境。   蒸掉水气时,展开天视地听,大致掌握敌况。   出奇地,可容纳近百人的斗舰,船上人数包括白牙在内,不过三十,且全速航行,唯一的理由,是白牙要赶在江龙号之前抵达大河,二度拦截。   此人斗志的强凝坚韧,非比寻常。   船舱内全是大型舱房,每房可供六人住宿,没有榻子,只置地席。留下六个人操舟,其他人入房休息,放着那么多房间,偏只挤到甲板那层的四间舱房去,好像不愿睡得舒适点儿的样子。   龙鹰没有客气,取上层尾端的大房,倒在地席上便睡,晋入“魔眠”的奇异状态。白牙“血手”予他的内伤一点一滴的消逝,当被惊醒过来时,彻底复元。   少有内创能花龙鹰这么长的时间,可见白牙的“水底血手”何等厉害,再非如田上渊或符太般,只是在水内施展“血手”,而是“血手”和“水底功夫”结合后,化合而成的奇功,藉水而威力倍增。   之前的水底之战,若非在灵应上胜过白牙,生出警觉,后又有断折桅帆之助,很大机会死第三次。   水内的白牙,进攻退守,隐含法度,着着妙至毫颠,绝不止是谙熟水性,而是像鸟妖于“飞”般,白牙在“游”方面亦具过人的天赋,加上后天的努力,毕生在河海打滚,培养出于水里非凡的成就。   在水下,白牙的可怕处,实在田上渊或符太之上。   鸟妖能掌握高空气流的变化,飞得随心所欲;白牙则能晓得水的明流暗涌,利用尽致,与水结合为一。   要在水底下杀白牙,近乎不可能。   他伤你容易,你想反击他难之又难,可不是常有刚才的机会。   舱窗外天色发白。   龙鹰睡了足有八、九个时辰。   “魔眠”乃从战场上培养出来的特殊状态,某一程度上类似魔奔,就是将精神交入魔种手里,魔种负起守护的重任,一有风吹草动,龙鹰在魔种发出的警号下,天然回醒。   斗舰上没有舱厅的豪华设施,一切以实用为主。醒来的敌人,到甲板去吃早膳,并无生火造饭,剩吃干粮,果腹了事。   龙鹰再一次计算,船上敌人,包括白牙在内共二十七人,听其呼吸,便知全为高手的级数,远过于一般的江湖好手,有足够资格应付硬仗。   论耳朵的灵锐,天下无人可及龙鹰的魔门邪帝,用心聆听好一会儿后,从吐息听出船上敌人的深浅高低,加上足音的轻重和节奏,巨细无遗。   可是,却听不到白牙的举动吐息,晓得他在船上,纯凭魔种的直觉,若距离稍远,白牙肯定消失在他的思感网上。   其他人都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说的多与前夜之战有关,独白牙没吭过一声,阴沉至令人害怕。   对陶过的遇刺身亡,龙鹰现时有不同的看法,下手的根本非田上渊,而是白牙,难怪虽明知是北帮干的,却没法拿到田上渊的碴子。   看白牙外相,知他心胸狭窄,如此一个人肯定记恨,岂肯错过亲手杀令他的贼兄弟尽丧的大仇家。   往舱窗外瞧去,两边均为一望无际的平原,没什么特别的地理标志,可使他晓得船外是哪个区域。   离开江龙号前,为了在何地会合,他详细问清楚大运河路途的情况。以现时的船速,计算时间和魔眠时的感觉,这艘蒙冲该于昨天黄昏时分,离开淮水,沿另一截大运河朝西北走,这般的驶足一晚,该已过临淮,朝大河之南、洛阳之西的大城汴州驶去。   抵汴州前,尚会经过永城、谷熟、宋州、宁陵、襄邑、雍丘、陈留等大城大镇。   上趟坐运香料船队到西京去,船怎么走,不用他操心,埋首读录,对旅程没有感受。今回特别留神,想到楚州落入北帮之手,等若封死扬州的北上水路,失去的绝不止一道大运河,而是整个北系水域的城镇沃原,废掉竹花帮一半武功,收入剧减,更要命的是丢脸。北上的商旅,谁还来光顾竹花帮的客船和货船。   从而可见,北帮前晚被江龙号大破于扬州和楚州间的直段,其封锁大运河所花的心血和努力,一夜间化为乌有。   要封锁大运河,除官府有能力重重设防外,绝非一个帮会办得到的事,且须得官方默许,始能成事。   北帮在过去半年,数度与龙鹰交手,战船损失惨重,又须应付北疆死灰复燃来自黄河帮的威胁,兼之须留足够的战船在作为他们主命脉的大河上,要将实力强横的竹花帮和江舟隆联军压制在楚州以南,是力不从心。能集结五十多艘斗舰,已是北帮舰队的极限,一旦给打得七零八落,除退返汴州外,再无他法。   看似一场普通不过的遭遇战,实为关键性的一战,如能闯过汴州,等若收复了整条大运河,兵锋可直指洛阳。   当然,一天有宗晋卿做洛阳总管,仍可以凭种种肮脏手段,令竹花帮难以在洛阳立足,可是洛阳以外的地域,势尽入竹花帮之手,各地的地方帮会,又可和“老朋友”合作愉快,重过以前的好日子。   龙鹰掏出向任天塞入他怀里、包扎妥当的干粮,随便吃了一点,挨在向右舷舱窗旁的木壁,闭目假寐,借机养神练气。   睁眼,太阳攀上中天。   甲板上传来船员换班的响声说话。   他奶奶的!   竟仍听不到白牙的半点声息。   如非清楚感应到他立在船首的位置,会令他怀疑此大凶人早离船而去。   龙鹰多么希望他离船,远离河流。   有可能刺杀宗晋卿吗?   不用想亦知答案,以宗晋卿的为人,在扬州总管府见他“范轻舟”时的阵势,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反而杀周利用易多了,因他自恃武功高强,情况一如在西京时当少尹的陆石夫,田上渊便找到可乘之机。   不由心中一动。   他又想到北帮与自己相熟的龙堂堂主乐彦,在西京之际,临离之前,乐彦已被他打动,对其在北帮的位置开始醒觉。   撒下的种子,有可能在今次返京收成吗?   龙堂堂主乐彦外,就是虎堂堂主虚怀志,看表面的名堂,乐彦似为北帮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事实上虚怀志才是田上渊真正的左右手,乐彦压根儿打不进田上渊亲信的圈子去。   三大战帅,方为北帮的骨干,负起开疆辟土之责。分别为郎征、白牙和善早明。除善早明外,其他两人不但见过,还交过手。   打开始,郎征的岗位和地盘是在洛阳。   龙鹰和他对过两招,亦因他的高明对北帮有不同的看法,但震撼力当然远不及遇上田上渊。到那一刻,龙鹰方明白对上的是怎么样的劲敌。   桅帆上的瞭望台传来叫嚷声,龙鹰一点不明白他在鬼叫什么,是他未听过的用语,接着从船速放缓,猜到是遇上对头来的友舰。   谁来呢?   龙鹰精神一振,有事总好过没事。最重要是白牙肯说话,让他可得点意外收获。前方传来风帆拂动的声音。   此船若非从汴州驶来,便该由陈留,如是从洛阳驶来,情况便有点古怪。北帮有着天下最有效率的通讯系统,何用特别来见白牙?   两船迅快接近。   片刻后,两船擦身而过,有人从驶来的船上跃过来。   来者兴奋的道:“成功了!”   赫然是三大战帅之一郎征的声音。   龙鹰的心直沉下去。 第十二章 惊闻事变   白牙偕郎征登上上层,也是龙鹰躲藏的那一层船舱。   两人落足轻巧,发出微仅可闻的足音,自然而然有其气势节奏,令龙鹰可将他们从一般好手、高手区别开来。至于分异之处,能意会,难言传,龙鹰没法形容。   心忖不是这么巧到自己藏身那舱房说话时,做好从舱窗溜出去的准备。两人推开对面的房间,进入,关门。   龙鹰心呼好险,从舱窗开溜乃下下之着,光天化日下,实难逃其他敌人的眼睛,故此打定主意,索性来个迎头痛击,希望骤然发难下,可重创其中之一,若能就此干掉白牙,最为理想。   龙鹰移往门旁,靠壁贴立。   白牙的声音终于响起来,狠狠道:“善早明太鲁莽了,未待我赶至,匆匆出手,几全军覆没。”   郎征叹道:“他有他的理由,怕向任天在练二哥来前,进入淮河。”   龙鹰心忖只这句答话,对今趟偷上敌舰,已是物有所值,证明了向任天的猜测正确无误,白牙就是声名狼藉的河盗之首练元。   郎征和白牙显然处于不同的情绪里,故郎征并不将一场水战的胜败,放在眼里,白牙则对先后失利,耿耿于怀。   从郎征清楚一切的说话语调,可知郎征在收得讯息后,特地从洛阳赶来截着白牙,报上他登船时透露的喜讯。   白牙沉声道:“我们损失了二十三艘优良的战舰。”   郎征道:“干掉武三思哩!”   龙鹰做好了一切闻噩耗的准备,仍然心房抽紧,呼吸困难。唉!我的娘!最坏的情况,横亘眼前。   白牙沉默不语。   郎征续道:“汉人的天下,一半落入了我们手上,向任天和范轻舟能得意一时又如何?他们船抵西京之日,乃他们毕命之时,所以我收到老大的急讯后,立即赶来见练二哥,好报上大喜讯。”   龙鹰明白过来,郎征是要在白牙二度出手前,及时截着。   白牙吁出一口气,道:“是否老大亲自出手,杀那无德无能的奸贼?”郎征得意的道:“武三思怎斗得过老大?老大趁昏君的蠢儿起兵攻打皇宫之际,率领我们的西京军,杀进大相府去,鸡犬不留。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   龙鹰听得难以置信。   近几年,武三思为小命着想,招揽各地高手为家将亲卫,以龙鹰眼见的,称得上是好手的,达十多人之众,其中三、四个,更是第一流的高手,实力强大。田上渊凭什么,可杀得对方不剩一个活口?   田上渊当然不用向手下吹嘘,故郎征说的该为事实,若然如此,田上渊的实力,将远在龙鹰估计之上。   田上渊不留活口,有他的理由,因是趁兵荒马乱杀人放火,事后可将责任全推在李重俊身上,留活口等于留下罪证,视武三思为亲密伙伴的李显,必然追究到底。想到大相府内的婢仆、太监为无辜的人,如此残忍不仁的事,在郎征口上说出来,竟洋洋自得,还以不能亲手杀人为憾,可知此人心性的凶残恶毒。   白牙被郎征分了心神,再不说另一战帅善早明的不是,问道:“李多祚和那蠢儿又怎样收场?”   郎征奸笑道:“李多祚和那蠢儿,是大蠢和小蠢之别,就在李多祚兵威大盛,直逼大明宫的一刻,被参师襌施展看家本领,于千军万马里夺其狗命。宗公立即领藏在太极宫内的羽林军,从后攻击叛兵,与宇文破的飞骑御卫前后夹击,捱不了一阵子,蠢儿的叛军全面崩溃,四散逃命。”   白牙道:“蠢儿呢?”   郎征道:“老大没提及,看来该溜掉了,但可溜到哪里去?”   白牙道:“我们另外两个目标又如何?”   龙鹰心涌寒意,武三思外,宗楚客和田上渊还要杀谁?   难道是符太?   郎征道:“老大没提。”   白牙沉声道:“他有何指示?”   郎征道:“老大主要通知我们,封锁大运河功行圆满,再不用浪费人力物力,守得住洛阳和大河便成。谁要入关,任他们去。”   龙鹰恍然大悟,终于掌握到田上渊封锁大运河的理由,就是若胜的是李重俊、李多祚的一方,田上渊可逃往洛阳来,再打着诛除叛兵的大旗,反攻西京。如此,将北帮兵力集中洛阳,有其必要。   对一直支持唐室的竹花帮和南方的水师兵,田上渊有很大的顾忌,最便宜的方法,莫过于守楚州,紧扼着北上水道之咽喉,令南方军员没法迅速动员到关内去。   另一关就是入关中的潼关,宗楚客和田上渊占据潼关,洛阳的援军可源源而至,展开对阵脚未稳的李重俊和李多祚强大的反扑。   从这方面看,田上渊乃懂兵法、军事的人,未来和他交锋,不可轻忽大意。现时当务之急,再非杀白牙,而是须弄清楚西京廷变后的新形势。   想到这里,晓得留下来再没意思,可做之事,是等待夜色的降临。   龙鹰赶到洪泽湖,于约定位置登上江龙号,告知向任天最新情况。   向任天没他预料的震骇,默默聆听,龙鹰交代清楚后,道:“请鹰爷指示,下一步该怎么走?”   龙鹰道:“现时的西京,可说暂入韦后和宗楚客之手,没其他势力可与其交锋较量。表面看,宗楚客似声威大振,因讨伐李重俊的叛军立下大功,可是在劣势下立功,充满戴罪立功的味儿,成果大部分须让予韦后及其族人,以表示对韦后的忠诚,争取她的支持。”   向任天动容道:“鹰爷分析细致入微。”   又道:“难怪田上渊须撤去锁关的行动。”   龙鹰沉吟片刻,道:“田上渊恐怕仍要宗楚客一番努力,方能回复以前在西京的风光。然是否如此,须看宗楚客有没有生出警觉,又要看宗楚客对田上渊倚重的程度。”   向任天皱眉道:“可是武三思遇害,正显示宗、田两人,仍是狼狈为奸,紧密合作。”   龙鹰道:“此正为宗楚客没有弃车保帅,全力维护田上渊的原因。可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宗楚客藉田上渊干掉武三思,田上渊对他的利用价值大减,一旦宗楚客认定养虎为患,将对田上渊下毒手。”   向任天摇头道:“一天宗楚客尚未窃夺江山,田上渊对他仍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北帮的存在对宗楚客非常有用,否则宗楚客没法直接影响江湖,或为他执行见不得光的任务。依我看,仍未到鸟尽弓藏的时刻。”   龙鹰呆了片晌,道:“向大哥言之成理,我想得太乐观哩!”   原因他是明白的。   他在害怕。   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关心则乱,晓得李隆基被大力支持李重俊的父兄牵累。如他父兄直接参与政变,情况不堪设想。且有一件事他没告诉向任天,就是白牙所说的“两个目标”,不想向任天为此担心。   龙鹰是个乐观的人,应付心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对不明朗的情况偏向乐观,向任天并不受这一套。   向任天道:“西闯之举,已不合时宜。对吗?”   龙鹰叹道:“我们在这里分手。”   向任天道:“今次我们在大运河大破北帮船队,影响深远,将强弱之势扭转过来。大运河控制的争夺里,楚州乃敌我必争之地,我们若能乘势收复,异日方有和北帮在北方水道周旋的资格,兵锋更可直指洛阳。”   龙鹰道:“白牙乃睚眦必报的人,是役损失惨重,令他含恨于心。此人虽凶残成性,却富于谋略,看破我们欲得楚州之心,如我们冒然北上,势坠入他布下的陷阱去。”   向任天同意道:“我有想过,可是我们静观其变,怕坐失良机,日后再图楚州,事倍功半。”   龙鹰从胡思乱想、愈想愈害怕的混乱思路脱身出来,脑际灵光一闪,道:“呀!我想到办法哩!”   向任天佩服的道:“鹰爷非常人也。”   龙鹰心忖如李隆基遭毒手,那就什么都不用想,干脆大举进攻楚州,直上洛阳,再纵兵关中,将宗楚客、田上渊及其同党杀得一个不留。虽是下下之计,可惜没更佳选择,那时还不知该捧谁做皇帝,捧出来的是另一个昏君,便真的呜呼哀哉。想是这般去想,然必须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   道:“我们来自吐蕃的和亲团抵楚州之日,就是我们里应外合下,一举将北帮在楚州的地盘连根拔起之时。”   向任天微一错愕,旋明白过来,大叫好计。   龙鹰之计,是要把北帮在楚州的恶势力,连根拔起,不止驱逐出境,且要对方没人可活着离开楚州。正常情况下,任竹花帮和江舟隆的联军如何人强马壮,仍不可能办到。可是,若给鹰旅的精锐随团抵达楚州,于联军进犯时,在楚州骤起发难,战争将变成一场大屠杀。   能脱身的,惟白牙一人而已。   如无内应,北帮可枕重兵于码头区,令联军没人可踏足楚州半步。   龙鹰道:“此事还可邀黄河帮参与,让桂帮主对陶显扬有个交代。”   向任天道:“不怕给那女人晓得我们和吐蕃人的关系?”   “那女人”指的是柳宛真。   龙鹰因过了台勒虚云第二度验证的一关,不用顾忌,道:“向大哥放心,强调林壮和我们鹰旅里其中一些人的关系,该可瞒天过海。把事情说得愈模糊愈好,柳宛真纵有疑问,谅她不敢向桂帮主查根究柢,因是她有求于桂帮主,不是桂帮主求她。”   敢查根究柢的是无瑕,届时再想方法应付。   此为一石二鸟之计,既可重挫北帮,让联军取得北上的立足点,又可纡缓与大江联外弛内张的关系,以事实表达“范轻舟”合作的诚意。   唉!   他奶奶的!   想得怎好都没用,须看李隆基能否大难不死,避此大劫。   武三思外,宗楚客和田上渊还可以有哪两个杀人目标,龙鹰顶多想到符太,因他是韦、宗等人的眼中钉,怕符小子破坏其以混毒杀李显的夺位之计。   杀武三思,肯定是瞒着韦后做的,趁兵荒马乱,可嫁祸李重俊,事后推个一干二净。   能成为宗、田诛杀目标者,够资格才成,符小子勉强合资格,另一个目标,不是太平,就是李旦,又以后者可能性最大,因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李旦将是重臣、将领们最支持登上皇座的人。兼之李旦支持李重俊不遗余力,干掉后罗织罪名,非常方便。   恨不得像上趟般从高原飞下来,直飞往西京去。   幸好胁生双翼外,尚有“魔奔”。   向任天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道:“多想无益,鹰爷到西京后,一切水落石出。我和帮主均深信不疑,临淄王乃真命天子,鹰爷对此该比我们更有信心。”   龙鹰像从噩梦惊醒过来般,拍额点头,道:“对!对!为何我竟忘掉了。他奶奶的!”   向任天探手抓着他肩头,双目射出仇恨的火焰,当然不是对龙鹰而发,对象是此时他心里想着的人,感激地道:“从没一刻,我感到与白牙的距离如此接近,全托鹰爷之福。我这就返扬州去,做好攻陷北帮楚州地盘的准备工夫。鹰爷小心!”   龙鹰道:“楚州四通八达,探子混进去毫无困难,愈能掌握对方虚实,可予敌人愈重的打击。唉!我是没话找话说,向大哥岂不知道。”   向任天道:“鹰爷重情重义,我向任天非常钦佩。”   龙鹰现出苦笑,告辞离船。   八天后,龙鹰翻山越岭的抵达关中,趁黑夜翻墙潜入西京。   入城前,他打定主意,先到兴庆宫找符太,只要这小子未死,可将现时的情况弄个清楚分明。   岂知平时不夜天的西京主干道,刁斗森严,竟处于宵禁状态,塞满街巷的车马人流,避进里坊内。里坊关上了出入门道,除非会飞,寸步难行。   特别像兴庆宫那类皇室重地,防卫更为严密,这么去闯,虽非全无办得到的把握,却是犯不着。   另一异曲同工之法,是到约定位置,看可否起出符小子的《西京续篇》,卷在人在,起码可安他如焚的焦心。   只恨街头巷尾,处处关卡。   苦无他法下,终寻得一线曙光,就是祭出水遁之法。   当他投进最接近的河道里去,在那一刻,首次在西京生出举目无亲的感觉。但肯定是错觉,该是无家可归,又或有家归不得。   西市的香铺,可算他的家,但怎敢打扰他们,使他们惹祸上身。   离西京时还威风八面的,回来却只能偷偷摸摸,应了“有多少风流,有多少沦落”的讽言。   下水时,还想着潜游往兴庆宫的方向,岂知前方灯火通明,两艘官船巡河而至,慌忙掉转方向,避入支河。   游了两盏热茶的工夫,避过另一队巡船,冒出水面,方发觉正沿着最大的永安渠,朝跃马桥的方向游去。   到天亮尚有两个多时辰,一直泡在水里不是办法。   该在何处登岸?登岸后干什么?他有两个选择。   一是往寻宇文朔,然并不明智,对手是宗楚客和田上渊,宇文朔理该为他们重点监视的对象。   余下来,剩下一个,也是唯一的佳选。 第十三章 夜闯闺房   龙鹰飞檐走壁、翻墙越舍,驾轻就熟的在因“杨公宝藏”而名驰天下的独孤大宅,迅如鬼魅的潜动着,心里虽无偷香窃玉之意,但想象丰富的脑袋却出卖了他,不时闪过上一趟夜探伊人的迷人情景。   独孤倩然身份尊贵,曾为已逝的李重润未过门的“太子妃”。虽然是一桩高门和皇室的“政治交易”,却已注定她须“终身守寡”,不可嫁娶,否则唐室颜面何存?   故此韦后对她照顾有加,特别是独孤家决定不让独孤子弟入仕朝廷,令独孤家地位超然,西京的风风雨雨,沾不到独孤子弟的身上去。   龙鹰当日夜访高门绝色的香闺,正因看中美人儿和韦后微妙的关系,央独孤倩然出手,表明与皇甫长雄断绝关系,一概不理他的事,令韦后没法以独孤家为借口,干涉皇甫长雄关入延平门狱的事。   唉!他奶奶的!   想起当时与风格独特的美女在她香闺内夜半私语的情景,说不动心是骗自己。   独孤倩然对龙鹰摆明没顾忌、避嫌之心,以仅可蔽体的单衣会他这个不速之客,神态优美自然,保持一贯空谷幽兰似的动人美态,想想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热起来。   虽然宇文朔不可沾手的警告已失效用,幸好于此万事悬而未决、情况未定的一刻,龙鹰心事重重,难以分神。夜访高门美女香闺,有如在大热天时服下清凉剂,有怡心定性的妙用。   独孤倩然均匀、若有若无的吐息,于龙鹰抵达闺房窗外倏止,显然生出高手的直觉。   龙鹰忙传音知会。   穿窗的剎那,抖动心弦的美景映入眼帘,美女半跪在秀榻边缘,正探手掀起纱帐,挂往一边的铜钩,秀发如水瀑般泻往肩膊,尽显曼妙的曲线。   龙鹰有点战兢的来到榻旁,独孤倩然刚挂好另一边掀起的绣帐,回眸嫣然一笑,喜孜孜的道:“范爷请坐。”   拍拍榻边。   龙鹰现时眼之所见,是美人儿夫君方有资格看到的情景,榻上账内一张掀翻了的丝质薄被,留着高门美女拥被而眠的余痕,龙鹰不争气地嗅吸着从帐内迎面扑来的温热和幽香,要怪就该怪自己异乎寻常的敏锐触觉。   独孤倩然挨后坐到小腿和脚踝处去,笑脸如花,再拍拍榻缘。   我的娘!若依她指示的位置坐下,想避开亲密的触碰,难矣!   唯一安心的,是瞧她神态,西京他关心的诸人,理该没事,否则她就不会像眼前般开心迷人的模样。   比对起在飞马牧场初遇时的独孤倩然,又或以后的接触,甚至上一次的香闺密话,今回看到的,是美人儿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另一面,没保留地向他展现芳心的喜悦,没任何男女之防。   不看不看还须看,且如此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龙鹰的目光从她绝美的花容,不受控制的往下移,大叫乖乖不得了。而她却好像不晓得自己的穿着,何等诱人,神态之轻松写意,一如将整个娇躯包得端庄密实。   这是一个不用燃灯、明月当空的动人晚夜,西窗外的树影,随月亮的光色映进来,清新的空气,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湿润气味,涌入香闺。   我的娘!   独孤倩然上身所穿的只比亵衣多出少许蔽体作用的无袖单衣,襟口开敞,露出玉藕般手臂、大截丰满的胸肌、若现若隐的胜景。幸好下穿舒适的丝质长襌,否则就和裸露分别不大,现尚有半步之别。   在美女嗔怪前,龙鹰乖乖的坐下去,未坐稳,独孤倩然凑过来,在他耳边道:“鹰爷刚才嗅什么?”   随着她身体的接近,热气逼人而来,与她的体香浑而为一,诱人处,超乎笔墨形容的能力范畴。   任龙鹰想破脑袋,仍猜不到独孤倩然说的第一句话,负载着强烈挑逗的意味,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独孤倩然坐直娇躯,开怀道:“‘瓜田李下,事被嫌疑’,谁教鹰爷开制香店,倩然怀疑你是应该的。”   龙鹰忍不住地先朝她低至露出大截乳沟的襟口瞥一眼,方往她瞧去。   独孤倩然任他的目光放肆,若无其事似的,大方自然。抿嘴浅笑道:“是否刚到西京?”   龙鹰点头应是。   美女欣然道:“见过宇文世兄吗?”龙鹰摇摇头,补充道:“没见任何人。”   独孤倩然一双秀眸闪动摄人心神的异芒,轻轻道:“倩然受宠若惊哩!”   鼻端充盈她使人心迷神醉的幽香,感觉着她娇躯的灼热,满目春色,龙鹰晓得自己正徘徊于魔性大发的边缘。更严重的问题,是对得到她再无任何顾忌,你情我愿便成,这才是最要命的诱因。   他当然不可以告诉伊人,来此的主因是无处可行,投问无门,她成为唯一选择。在一般情况下,不告诉她便成,可是在她明亮的阵神照射下,必须寻个好的理由,解释谁都不找,却来找她的原因,不可拿话随便搪塞。如龙鹰是对她怀有野心的登徒浪子,此刻该告诉她,美人儿你乃小弟在西京最想见的人。唉!   道:“我们终弄清楚令叔独孤善明满门遭难的来龙去脉。”   这句话是被逼出来的。   独孤倩然娇躯微颤,双目现出深思的神色,显因龙鹰于百忙之中,仍没忘记她独孤家,大为感动。   龙鹰花很大气力,勉强压下心内的冲动,成功收摄心神,目光停止在她身上寻宝,正容道:“说出来前,我想弄清楚西京现时的情况。”   独孤倩然现出回忆的神情,道:“那是个很乱的晚上,到今天,怕仍没人弄得清楚发生过的事。忽然间,宵禁的鼓声响彻全城,大批兵员,扼控朱雀大街,平民百姓被赶回里坊里去,接着以百计的兵员强攻入太极宫去,芙蓉池那边冒起多个火头,事后方知有人攻打大相府。”   龙鹰大讶道:“宇文兄竟没告诉倩然小姐详情,说起来像个局外人似的。”独孤倩然撒娇地白他一眼,风姿迷人至极。平时一本正经的她,竟可化为如此诱人的尤物,大出龙鹰料外,压下的情绪,抵不住地又告蠢蠢欲动。   美人儿道:“朔世兄由那晚开始,没离开过皇宫,教倩然如何问呵!”   明眸又转,无奈的道:“现在白天戒严,晚上宵禁,西京很多事停顿下来,没紧要的事,不踏出门口半步,连私下间的往来,可免得免,避开无谓的嫌疑。今次廷变牵连极广,皇上和娘娘对大相遇害,非常震怒,最怕被他们拿来出气。”   龙鹰忘掉了歪念头,追问道:“武三思外,有哪些人出事?”独孤倩然道:“叛军攻入大相府时,刚好武三思、武攸宜和武崇训在商议,三人同时遇害。事情异常,大相府三百八十人,竟无一人活命。”   龙鹰心忖那安乐岂非丧夫,不过肯定安乐不为武崇训掉半滴眼泪。   问道:“叛军方面又如何?”   独孤倩然道:“李多祚、沙咤忠义、成王李千里及其子天水王李禧当场被杀,枭首示众,太子李重俊事败逃亡,到现在仍未有关于他的新消息。”   龙鹰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关键的一句话,道:“相王李旦和他的五个儿子,有没有给卷进此事去?”   独孤倩然美目深注的瞧他好一阵子,缓缓道:“鹰爷问的,是事发后我们最关心的事,因相王支持太子,一向不遗余力,他最害怕重演武则天的情况。出奇地,他竟然没参与是夜的行动,还先一步避往兴庆宫。”   稍停,续道:“据闻当夜有叛兵想攻入兴庆宫去,却被击退,损失惨重,若非叛军弄错了,便该是有人欲趁乱翦除对手。”   又轻轻问道:“鹰爷似很关心相王哩!”龙鹰心忖关心的,是他的儿子。   终找到白牙所言的另两个目标之一,就是相王李旦。   若李显有何不测,除李显另两子李重福和李重茂外,李旦乃最有继位资格的人,其威望远在两人之上。   李旦加上太平,对李显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龙鹰道:“小弟关心的,是整个局势。”   独孤倩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懂说话的美眸,控诉着他又再言不由衷。   龙鹰续问道:“长公主没事吗?”   独孤倩然道:“是差些儿出事,你的老朋友闻讯赶赴长公主府,就在府门外遇袭,不过他武功高强,击毙七、八人后,避入长公主府内去。”   难怪美人儿说那晚西京乱成一团,你有你攻,我有我攻,敌我难分。老宗和老田非常精明,瞧破杨清仁的野心和他的威胁力,定他为第三个目标。   可以说,太平和杨清仁两个目标二合为一,干掉杨清仁,可顺势攻打长公主府,然任宗、田两人目光如何独到,仍不晓得杨清仁乃“不死印法”的传人,想想“邪王”石之轩谁奈何得了,便知杨清仁多么难杀。   心事去,色心起。   又忍不住暗窥春光。   独孤倩然嗔道:“鹰爷!”   龙鹰给骇了一跳,自己已看得非常含蓄,诈作低头沉吟。唉!他奶奶的!高门大美人对他的引诱力太大了,这般的苦苦克制,何苦来哉。   她的单衣薄襌,对他完全起不到遮挡的作用。半遮半掩的,比完全裸露予他更强烈的挑逗力。   美女随便放任、毫不介意的姿态,本身足教他无从抗拒,抗拒便是不懂怜香。龙鹰应道:“何事?”   话出口方知这般的答,不合时宜之极。   独孤倩然道:“还有什么是鹰爷想晓得的?”   龙鹰同意道:“轮到小弟说哩!”   遂从练元说起,解释“独孤血案”的来龙去脉,练元与田上渊的关系。由于事情错综复杂,不得不不厌其详,到说至今次北上,亲耳听到郎征唤白牙为练二哥,确认白牙为练元的化身,天色微微发白。   独孤倩然道:“婢子快来执拾打扫哩!鹰爷须找个地方藏起来。”   龙鹰道:“人来时,小弟立即离开。”   独孤倩然没好气道:“鹰爷似忘了自己是大名人,这样走出去,不给认出来才怪。”   接着美目流转,道:“躲一会儿便成,我会打发她们。鹰爷肚子饿吗?”   龙鹰给她提醒,立告饥肠辘辘,苦笑道:“还挺得住。”   独孤倩然还他娇媚的一眼,道:“人家懂安排了。鹰爷要去见谁?”   龙鹰道:“有办法通知王庭经吗?”   独孤倩然微笑道:“没问题!”说时朝下看一眼,登时霞烧玉颊。   龙鹰循她目光往下看,心中唤娘。   天色渐明里,缺少了夜色的掩护,曲线尽显,教他目不暇接。   足音传来,解了他们的围。   龙鹰躲在高门美女的书斋里,闭目养神。   解开了最大的心事,轮到其他困扰纷至沓来,一时亦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例如与吐蕃和亲之事,会否受到影响,能否向横空牧野交代?对自己乃小事一件,却怕影响到吐蕃王对横空牧野的信任,就非他负担得来。   一天不能在西京公开活动,“范轻舟”无从发挥影响力,少了武三思这个大靠山,他必须重新建立在此的地位,问题在如何办得到?凭什么办得到?   当务之急,是掌握形势。   模模糊糊里,他晋入道魔合运的冥藏状态。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给独孤倩然的足音惊醒过来。   独孤倩然推门进来,喜气洋洋的,来到他旁隔小几坐下,道:“太医到了大明宫去,倩然依鹰爷吩咐,将说话转达小敏儿。办此事者为乾舜,鹰爷可以放心。”龙鹰一呆道:“那家伙岂非晓得我在这里?”   独孤倩然抿嘴笑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何怕人知。”   又“噗哧”娇笑,横他满载醉人风情的一眼,悠然道:“这方面,鹰爷可放心,倩然绝不让他晓得鹰爷半夜三更的到倩然宿处来,倩然还以榻子待客。”   龙鹰忍不住朝她娇躯梭巡,似要寻回昨夜的无边春色。   小姐她穿上湖水绿色的家常便装,贴体合身,褂衣缀有暗花纹,令她艳光四射,青春迷人。   论姿色,独孤倩然虽及不上闺友商月令眩人眼目的秀美,却像商月令般天生丽质,别具一格。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独孤倩然明白他脑袋内转着的歪念头,害羞起来,嗔道:“还未看够?”这句话,逸出了他们一向的关系,属亲密男女间的打情骂俏。   龙鹰迎上她的目光,审视着玉颊左右两朵红晕,毫无愧色的道:“有些事,开始了便没回头路可走,以后小弟每次来找倩然小姐,必挑夜深人静之时。咦!谁来呢?”   独孤倩然回复平静,站起来,道:“该是干世兄来哩!”   又似嗔似喜的白他一眼后,迎接乾舜去了。   龙鹰满足的吁一口气。   独孤倩然玲珑智巧,找得乾舜,等若将龙鹰和西京的关系网连结起来,又不虞泄露身份。   见过乾舜,当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由记起当年在扬州,端木菱向他说过类似独孤倩然刚才所说的话,那亦是与仙子共坠爱河的起点。 第十四章 午夜之约   出奇地,独孤倩然独自回来,直抵龙鹰身前。   她离开去招呼乾舜时,龙鹰想到她和乾舜的关系。昔时在飞马牧场,乾舜并不掩饰对独孤倩然的爱意,乾舜是守礼的谦谦君子,如此般的一个人,仍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就是情不自禁。不过谁都晓得,如商月令所言,独孤倩然绝对碰不得。   观之现在独孤倩然可这么快找来乾舜帮忙,乾舜又可以如此登堂入室到书斋来,可知他们保持交往。   高门世族对礼法的执着和遵从,远过寒门,不受时尚风气影响,非常保守,乾舜比之任何人,更清楚独孤倩然即使回复自由身,关中高门仍绝不容他和独孤倩然有任何发展。   独孤倩然明言终身不嫁,正因不想害人。她的自由是虚假的,从成为准太子妃的一刻,她注定了不可以和李重润外任何男子论婚嫁。   乾舜和独孤倩然,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依高门礼习,乾舜该在多年前已娶妻生子,大可能妻妾成群。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可追求美女,但不可以是另一高门闺秀,更绝不可以是独孤倩然,偷偷摸摸也不成。   龙鹰肯定自己比乾舜更明白独孤倩然,皆因有过与商月令热恋的经验,接触到商月令外人没法想象的另一面。   基本上,独孤倩然一如其他关中高门领袖,乃唐室忠心耿耿的支持者,对女帝窃夺唐室帝座,深恶痛绝,甚而可犠牲终身幸福,嫁入宫廷。话又说回来,高门世族的嫁娶全为政治决定,漠视个人意愿,幸福吗?须碰运气。   龙鹰在对外的战争上,大破孙万荣和远征西域,有足够资格和条件成为关中世族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由于他表面上站在女帝的一边,除乾舜这个深明大局的高门领袖,其他世族领袖,均视他为敌,并怀疑他对皇位的野心。   “神龙政变”就是在这样的形势和情况下发生的。   尽管在如此风高浪急、生死存亡的一刻,独孤倩然仍不向宇文朔透露半丝她对“范轻舟”的怀疑,可知她对龙鹰早生情愫,并在某程度上明白他、信任他。   龙鹰在皇座唾手可得的情况下,玉成了李显继位,复辟唐统,以铁铮铮的事实,对世人显示淡薄权位的高尚情操,事实上已赢得包括皇室在内,整个关中世族的好感。   故此龙鹰可轻易与宇文朔和乾舜结盟,对他有情意的独孤倩然,如招呼情郎般在闺房没禁戒的“款待”他,接纳他的指示。   但真正的融冰,还数今趟的河曲大战,逐突厥的塞外雄师于阴山之外。虽只限于宇文朔、宇文破、乾舜和独孤倩然有限几个世族的知情者,可是高门的目标和理想,与龙鹰再无二致。   这是龙鹰昨晚夜访香闺的大环境。   压力愈大,反抗力愈大,乃人性颠扑不破的道理,若如商月令,独孤倩然非是没打破囚笼之心,可是她却选了与商月令截然有异的道路,改而从古代圣贤里的开明之辈,例如老庄,去寻求解脱之道。诚如她曾向龙鹰说过的,一直在找寻某一东西,不像商月令般主动出击,化飞马节为招婿的擂台,誓嫁心里的大英雄。   可是,如商月令般,独孤倩然心内那野丫头,从来存在,只是压得更深埋、更隐晦。若无人引发,将永埋心底,连她姑娘家亦不觉察。   引发的人,不可能在高门里寻得,因其正是建制和压力的一部分,只有像龙鹰般超然于高门世族之上的人物,方够得上资格,即使事泄,仍不惧报复,否则独孤倩然等于害了龙鹰。   正因如此,宇文朔方警告“范轻舟”,不可碰独孤倩然,因他明白美女对“范轻舟”的好感。若当时晓得“范轻舟”为龙鹰,他会不吭一声。   互为因果下,独孤倩然芳心内的“野丫头”,昨夜被点燃了。   龙鹰起立以迎。   独孤倩然来到他身前,差半步投怀送抱的,仰起俏脸,双方气息可闻的亲密里,轻轻道:“干世兄安排马车在后门,接载鹰爷。”   龙鹰心里有个强烈冲动,就是狠狠吻她丰润湿暖的朱唇,一双手还要纵情放肆,侵犯她不容触碰的所有部位,知她不会拒绝。   幸好魔种受道心箝制,念头在脑袋里转一匝后,被硬压下去,否则独孤倩然钗横鬓乱、衣衫不整、面红耳赤的出去见人,且为乾舜,不知成何体统。   知她尚有话说,点头表示明白。   独孤倩然轻举玉手,探出纤指,在他胸口写了两字。   龙鹰失声道:“今夜!”   独孤倩然笑意盈盈,温柔地道:“鹰爷似忘记故事尚未说完呵!”   龙鹰心忖他和眼前美女的缘份,该是命里注定,无从逃避。   再来一个“昨夜”,他是第一个失控的。   美人儿要听故事,尽可选在白天,或在城内某处密会,然约会的地点不但在夜阑人静之时,且在她深闺之内,献身之意无庸置疑,昭然若揭。   不懂的就是大蠢蛋。   登上马车,符太赫然在车内。   反是乾舜没登车,目送马车在独孤大宅的其中一道后门外骏离。   甫坐下,接着符太递过来的卷册,低头一看,上书《西京下篇》,喜出望外道:“幸好昨夜没去寻卷,否则白走一趟,还疑神疑鬼,怕你给老田宰掉。”   目下田上渊是西京内有限几个力能杀死符太的人。   符太哂道:“老子岂是那么易杀?”   见龙鹰用手指指前方驾车的御者,道:“是小方,乃追随高小子多年的心腹太监,绝对可以信任。”   又凑过来道:“你这小子色性不改,这么多地方不拣,偏拣高门大美人的香闺。”   龙鹰知他骂得有道理,昨夜当他想到独孤倩然这个“好去处”,着了魔的不再想其他可能性,一头栽进去。   想是这么想,口上却不可以让,苦笑道:“我不想到兴庆宫去吗?游到一半遇上巡逻船,河道浅窄,避无可避,只好掉头走。他奶奶的,这卷东西你何时写好的?”符太骂道:“你奶奶的!竟敢怪我迟出货,不知字字血汗,花了老子多少个不眠的晚上!刚回来时没写的心情,想动笔西京又闹成一片,我和老朔成为磨心,接着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大批蠢人给送上西天。”   龙鹰问道:“临淄王生活写意吗?”   符太若无其事的道:“不晓得!”   龙鹰失声道:“不晓得?”   符太朝他瞧来,“奸笑”道:“不晓得就是不晓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奶奶的!这么晚才到西京来,你滚到哪里去?”   龙鹰道:“我滚了到南诏去,幸好滚个正着,化解了另一可令我们计划落空的大危机。先不说这方面,在临淄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符太道:“勿大惊小怪,目下情况,已是最恶劣情况下最理想的发展。他亦是老子在西京除小敏儿和老朔有限几个人外,唯一关心的人,其他人死光了,老子不洒半滴眼泪。”   龙鹰不耐烦的道:“直接点!”符太道:“他给逐离西京。”   龙鹰失声道:“什么?”   符太道:“情况之复杂,你想破脑袋仍想不到,见过皇上后,到金花落小敏儿为你打扫好的房间,竖高枕头细读老子的心血杰作,自然清楚明白。你奶奶的,又要写,又须费唇舌,你岂非占尽便宜?”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现在竟不是到兴庆宫去?”   符太道:“到兴庆宫干啥!首要之务,是令你可大摇大摆上街。不但要见李显,还要见那毒婆娘。老朔还会为你准备个洗尘宴,让你和西京的各方友好,巩固友情。哈!我的娘!”   龙鹰头皮发着麻,道:“我以何等身份入宫见皇上?”   符太轻松的道:“当然是朔方之战的大功臣,若非你肯扮‘龙鹰’,怎可能骇得默啜屁滚尿流的滚返塞外?”   龙鹰愕然道:“扮龙鹰!”   符太开怀笑道:“这一招够妙吧!全凭老子的脑袋想出来。”   又凑到他耳边,传音道:“现时老子、老朔、高小子、上官婉儿、宇文破蛇鼠一窝,与李显小儿结为一党,你是最新吸纳的党员。这样说仍不明白,回南诏耕田好了。”   龙鹰说不出话来。   马车骏入皇城的朱雀大门,畅通无阻。   符太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龙鹰道:“老朔何时回来的?”   千问万问,不知该从何问起,又怕给符小子一句“读录”,塞着所有言路。符太道:“他在叛乱后回来,晚了老子个多月。”   又问道:“大混蛋化解了什么大危机?”   龙鹰道:“你不想知我也要告诉你,因与你有关。”   符太兴致盎然,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丑模样”,问道:“究竟是什么娘的一回事?”   龙鹰约束声音道:“无瑕到南诏找我。”   符太微一错愕,接而动容道:“好险!”   龙鹰趁机传音骂道:“所以不要以为写几个字,就是血汗,老子那种情况叫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一动脚奔他娘的千里、万里,这边赶回南诏做‘龙鹰’,那边到成都做‘范轻舟’,好在总坛等无瑕来验证身份,压根儿是非人生活。”   符太哂道:“你自己的命生坏了,你奶奶的事,现在却逼老子陪你,你动脚时老子动笔,都是那么命苦。”   两人互瞪一眼,忽然忍不住地同时放声大笑,充盈“劫后余生”的欢愉。   符太忍着笑道:“你给美人儿两边串门,与老子有何关系?”   龙鹰压低声音道:“无瑕找你算账。”   符太一呆道:“要找,就来西京找,老子欠她什么?”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你没欠什么,欠她的是另一个的你。他奶奶的!所以说,我们难兄难弟,注定辛苦命,谁都怨不了谁。”   符太沉吟不解,喃喃道:“另一个我从来与她河水不犯井水,欠她什么?”此时一队人马在天街迎头驰来,十多人,人人趾高气扬,所穿羽林军服整洁光鲜,一看知是新衣。   符太在他耳边介绍道:“这是西京新冒起的韦家军,老子每次见到,都想来个先斩后奏,狠揍一顿。”   龙鹰沉声道:“谁坐上李多祚的位子?”   符太狠狠道:“如无意外,该是你的大仇家韦捷。不过,皇上至今未肯点头。”   龙鹰叹一口气,现时的西京乌烟瘴气,较武三思掌权时,更为不堪。   问道:“武延秀?”   符太道:“他保住了命,因刚好在公主府。现时武氏子弟,得他一个出来见人。”   龙鹰心忖武氏子弟终于完蛋。一鸡死,一鸡鸣,代之而起的是韦氏子弟,比之武氏,尤为不如。   符太的声音传入耳鼓内,震荡着,冷然道:“谁都不值得你去可怜他们,勿要有妇人之仁。老宗最厉害处,是他要造就谁立大功,谁便可以从叛乱里得益,完全投韦婆娘之所好,令她再不计较奸夫被杀之事,惊魂甫定后,全心全意配合老宗。”   又嘲讽道:“不论韦婆娘又或韦氏子弟,个个对军事一无所知,坐上兵部尚书、大统领之位又如何,还不是靠下面的人去办事?这人是宗楚客的人便成。现今除有限的职位外,兵权可说尽入宗楚客之手,西京处于其控制之下。如非有老子在,情况更不堪设想。”   龙鹰忍不住问道:“宗楚客升了什么娘的官?”   符太嗤之以鼻的答道:“当然是代替死鬼武三思,成为群官之首。”   又大发牢骚道:“我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韦温从礼部尚书的虚位,摇身一变而为掌天下兵权的兵部尚书,其他什么娘的韦胥、韦捷、韦灌、韦璇、韦锜、韦播、高嵩等韦族废人,全体‘水鬼升城隍’,进占西京各大军职,老宗说他们反贼有功,不知谁见到他们动过刀枪?还有,你的手下败将夜来深,代替了陆大哥的位置。”龙鹰顺口问道:“皇上对武奸鬼的遇害又如何?”符太道:“悲伤至三天吃不下东西。”   龙鹰心忖李显与武三思的关系确属异数,他们是最不可能的主从,但竟然深交至此,外人怕永远没法明白。   武三思的离奇出事,是否敲响了李显对自身安危的警号?   龙鹰问道:“收到有关田上渊的风声吗?”   符太恨得牙痒痒地道:“大帅对老田勾结外敌的指控,被政变的事一冲,必然是不了了之的结果。幸好由于表面上老田并不在京,老宗脸皮如何厚,仍不敢分功劳给他。唉!他奶奶的,昨天韦婆娘和老宗连手向皇上施压,什么以大局为重,大变后须静以养民的堂堂借口,逼皇上了结老宗勾结外敌的项目调查,胡乱将罪名推到老田下面的人去,又是‘树大有枯枝’那一套。就是这个样子,很快田上渊又可大摇大摆的出来风光。”   接着道:“勿问哩!肯答你,皆因这些事尚未记录下来。快说无瑕找另一个我算什么帐?”   马车进入宫城的承天门。   只看符太的马车,畅行无阻,知他的“丑神医”仍然非常风光,炙手可热,没人敢惹他。   龙鹰淡淡道:“无瑕和你没私人恩怨,她是代姊妹柔夫人出头,来向你讨公道。”   符太失声道:“什么?” 第十五章 反陷一着   龙鹰哑然笑道:“勿大惊小怪,先听小弟道来,情况微妙。”   接着扼要的转述无瑕说过的话。   符太听得呆了起来,由于戴着面具,龙鹰没法观其外,握其内。   问道:“怎么样?”   符太长长吁一口气,道:“这般的一个女人,竟对我这个流氓恶棍情有独钟,是否陷阱?”   龙鹰心中同意。   “玉女宗”三大女性高手,无瑕千变万化,难以归类;湘君碧如千年狐精,有迷死人不赔命的本领。比较而言,柔夫人像孤芳自赏的高雅淑女,蕙质兰心。三女中,最不可能对符太生出情意的,正是她。   龙鹰道:“这是你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冤孽。勿想多了,无瑕现在岂敢无事兴波的来惹我们?你当无瑕是有诚意的好了。”   符太叹道:“给你害死哩!”   龙鹰愕然道:“何事?”   符太苦笑道:“我的一颗心,竟热了起来。”   马车减速。   符太双目精芒大盛,道:“由老子来应付。”   龙鹰皱起眉头,马车刚过甘露殿,前方是延嘉殿和玄武门,入玄武门后可从西内苑大后门重玄门进入禁苑,再由禁苑往大明宫。整个太极宫宫城,以前由李多祚的右羽林军负责,现在则不知何人主事。   看符太的神态,该早猜到在这里遭为难。   符太道:“政变后,宫内无小事,我这么匆匆离开大明宫,不返兴庆宫,却到布政坊去,最蠢者亦知事不寻常。对方不敢在朱雀和承天两门拦截,却待我们到此处方出手,可知他们猜到老子载的是你这个大混蛋,遂在此布下天罗地网,教你没法逃走,顺便可将老子一并拖下水。”   龙鹰大奇道:“我是钦犯吗?”   符太没好气道:“你是什么,不是由我说,也暂不到皇上置喙,而是任他们捏造。只要不是蠢人,谁都看出老范你的威胁,兼之北帮的人是你有份拿下的,老宗和老田两个奸贼,不敢触犯大帅,亦不敢触犯本太医和御前剑士,顺理成章找你来祭旗。现时你是否重犯仍在热议里,但对方却可行使权宜之计,就是将鼎鼎大名的大江范轻舟,见人便来个当场逮捕,送之有司,来个严刑拷问。明白了吗?”   龙鹰愕然道:“尚有皇法吗?”   符太道:“有没有皇法,由政变到此一刻,怕谁都没法弄清楚,老子晓得的,是皇法就在老子手上。哈哈哈!等看好戏吧!且是最精采的百戏,叫斗恶!”   马车继续减速。   太监小方一边勒马收缰,边扬声道:“禀上太医大人,前方玄武门有两重拒马拦路。”   符太好整以暇的应道:“晓得了!”   龙鹰不用掀帘探头去看,已知陷进禁卫军的重围内。听呼吸,清楚非是一般守门的羽林军,而是羽林军里的好手和精锐,人数在二百人间,再加三、四个高手,确有足够同时杀死两人的实力。   符太喝道:“小方到我窗边来。”   到此刻,龙鹰尚未猜到符太如何应付眼前场面。听他刚才口气,西京仍未从变乱的动荡回复过来,且权力暂时落入韦后和宗楚客之手,不到李显话事。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持久,只能是韦、宗趁火打劫的一时权宜之计。   于韦后来说,是趁机大量安插族人,占据因随李多祚及其追随者的死亡和被处决后,腾空出来的军权军职。   对宗楚客而言,则是在只手遮天的情况下,灭掉杀诸武等人的证据和痕迹,令知情者不敢说半句话,投诉无门。   李显正处于绝对的劣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符小子如何得宠,也随李显处于下风。   尤有甚者,是龙鹰看穿眼前遇上的,非止刁难般简单,而是宗楚客、田上渊精心布局,借蠢人之手杀他的“范轻舟”,最理想是将王庭经也拖落此蹚浑水里去。此为“快刀斩乱麻”,造成既定事实,因牵涉到韦氏子弟,李显徒呼奈何。   “范轻舟”在大运河“扬楚直道”,大破北帮封河舰队,令宗楚客和田上渊大感一天不除此人,睡难安寝。知“范轻舟”早晚到西京来,故意日间在通往皇宫和兴庆宫之路加强拦路关卡,晚上则宵禁,将戒严令延长,为的就是狩猎龙鹰的“范轻舟”。   聪明人出口,笨人出手。   宗楚客今早忽见符太匆匆坐马车出宫,还不知他去接人?来个顺水推舟,知会与“范轻舟”结下梁子的韦族子弟,授之以“逼虎跳墙”之计,打正旗号拦路搜车,试问以“玩命郎”范轻舟的为人,怎肯落入韦氏子弟手上,若起冲突,羽林军一哄而上,将“范轻舟”杀于乱刀之下。   “王庭经”反抗吗?顺手干掉,一了百了。   要怪,就怪到韦氏子弟身上,不论后果有多严重,宗楚客和田上渊仍可置身事外。   此计既毒且绝,惟宗楚客可想出来。   小方来到窗边。   他比高力士矮上大半个头,以身材论,不算矮小,肩膀宽宽的,不觉有一般太监的阴阳怪气,反予人敦实之感,肤色黝黑,五官端正,眼目精灵,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尤难得的,在眼前的形势里,表现轻松,不慌不忙。   符太探手怀里,不知在掏什么东西,边向龙鹰传音道:“外面是你的老相好驸马爷韦捷,他以为能陷老子,却是老子布局陷他。”   不用他说,龙鹰透帘看到,六、七个身穿羽林军将领服饰的大汉,出现在小方背后十多步处,朝马车走过来。   领头的,是韦捷。   龙鹰剩知他尚未坐上李多祚右羽林大将军之位,但现时看样子,一副羽林军头子的派势,大可能暂代大统领之职,无怪符小子说此位子乃韦捷囊中之物。   一番转折后,韦捷从无缘问鼎禁军大统领之位,到现在似非他莫属般,西京人事上的转变,令人感叹。   唉!   李多作走了!   他首次入洛阳宫,是由他带路,回想当年,怎猜到他得此下场。   符太将掏出来的东西,从帘下递给小方。   车厢内暗外明,从车内看外面,清晰分明;从外看进来,视线为帘幕所隔。   小方接过后,转身,朝韦捷一方举起符太给他卷册似的东西,张开,唱喏道:“太医王庭经,奉皇上手谕,迎接贵客返……”   “啪!”   韦捷不看小方半眼的一巴掌刮过去,打得小方连人带圣谕跌倒,消失在龙、符两人视线之外。   韦捷气焰熏天的看着坠跌地上的小方,狞笑道:“你们的高大见到本驸马爷,亦要弓背哈腰,你算什么,竟敢祭皇上的谕令来恫吓。现在乃非常时期,军令为先,其他一切均要让路。皇上怎知外面发生的事,全是受尔等小人唆摆,该告你们一状的是我。”   符太毫不动气,轻松自若的观赏韦捷在帘外发狂发疯。   龙鹰却目瞪口呆。   韦捷的张狂,到了匪夷所思之境,但非无迹可寻,其时在西京,他便完全无视当时的形势,来寻“范轻舟”晦气。   韦氏子弟的质素,远在武氏子弟之下,不明白他们权力的来源,非是韦后,而是李显。   当然,眼前之况,亦为李显一手促成。   韦捷身后五人,现出嘲弄之色,有人且功聚双目,朝帘内瞧进来,“打狗看主人”,韦捷表面骂小方,实为指桑骂槐,每一句都针对符太。   “高大”入耳,龙鹰一时仍未明白韦捷指谁,旋即醒悟是“高大宫监”的高力士,“高大”较亲切顺口。   龙鹰并不担心小方给韦捷打伤,一来韦捷没运气劲,更兼小方该是高力士训练出来的,懂两下子,又故意举起圣谕封挡,让韦捷毁烂圣谕,被打时避重就轻,以侧跌化解力道。此刻倒地不起,是装出来的。   即使小小一个太监,其机心亦远在韦捷此等浮夸的世家子弟之上。   敌方最厉害的五个人,站在韦捷身后,保护他,为他壮胆。   韦捷终朝车帘望来,但保证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   符太向龙鹰现出诡异的笑容。   韦捷的声音传进来道:“奉大相之令,凡往大明宫去的马车,均须经过检查,始可放行。得罪太医哩!”   以他的为人,这番话算说得客气。   韦捷非常小心,离车窗足五步远,怕的是符太骤起发难。   陪他的五个高手,左右两人均比他离车窗近半步,可随时出手为他消灾解难。五人为一等一的好手,比夜来深只逊上一、二筹,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符太欣然道:“敢问驸马爷,刚才鄙人出宫时,道路畅通无阻,现时回头,竟有拒马挡路,是否冲着我王庭经而来?”   韦捷旁的魁梧汉子笑道:“太医大人多心哩!我们大家都是为皇上办事,上头指令何时发下来,驸马爷何时执行,岂会对人不对事。”   此人说话,比韦捷得体。   符太道:“阁下何人,身居何职,我从未见过你。”   魁梧大汉道:“卑职郎将高崇,见过太医大人。”   符太笑道:“原来是高崇,听说韦氏世家里,数你的武功最好。”   高崇连忙谦让。   韦捷不耐烦的道:“太医大人请下车,我们登车搜一遍后,立即放行。军令如山,本人必须秉公办理。”   符太哑然笑道:“难得驸马爷自己提出来,说到秉公办理,我们是否该先处理驸马爷蓄意损毁圣谕的事?”   韦捷的表情立即不自然起来,他绝非一心损毁圣谕,只是制止小方将圣谕读出来。际此权力重心转移的时刻,又得宗楚客和韦温在背后撑腰,只要能杀人灭口,事后有他说没别人说,李显想追究也力不从心。   韦捷不悦道:“太医大人请检点说话,圣谕是内侍臣失足跌倒损毁的,与本驸马爷全无关系。”   符太哈哈笑道:“鄙人很想说,驸马爷稍后可亲身向皇上陈情,看皇上信你还是信我,又想到根本没这个必要。”   接着好整以暇,从容自若的道:“来前,皇上赐鄙人尚方宝剑,如有人胆敢拦阻,犯的非只欺君之罪,而是叛君的天条,可来个先斩后奏。谁敢阻我斩人,等同犯叛君之罪。不信吗?移开你奶奶的所有拒马,鄙人和驸马爷一起去见皇上。”   韦捷和左右随人,莫不色变。   还是高崇清醒,问道:“宝剑何在?”   符太笑嘻嘻道:“太重哩!鄙人又不惯佩带,没带来!”   六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知他胡诌。   如无此事,那犯欺君之罪者,是符太。   龙鹰半点不担心符太无以为继,韦捷比起他,差太远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宫廷历练,接触的是胖公公、高力士这些有“千年道行”成了精的宫廷斗争高手,怎都学晓两手。   韦捷吁一口气后,正要乘势追击,数其犯下欺君大罪,忽然色变,说不出半句话来。   符太隔帘举起右手,做出个拿捏的姿态。   “血手”!   竟对韦捷隔帘施展“血手”,捏着驸马爷的咽喉,窗帘不见晃动半下的,与用手捏着韦捷喉咙,没有分别。   其他人仍未察觉韦捷的异样,符小子的“血手”确使得出神入化,龙鹰自问办不到。非武功高低的问题,关乎“血手”的特性。   符太续道:“幸好鄙人灵机一触,想出方法,就是请皇上将鄙人的手御赐为‘尚方宝手’,同样可以……勿动!谁动就是谁犯叛君之罪。”   韦捷旁的五人终察觉不妥当,往韦捷瞧去,见他满脸涨红,呼吸困难,不住翻白眼。   果然没人敢动。   丑神医一向不卖任何人的帐,天才晓得触犯他下,会否以“尚方宝手”取韦捷小命?   符太悠然道:“这样吧!驸马爷吩咐手下移开拒马,乖乖站往两旁,让鄙人的马车舒舒服服的走过去,鄙人便收回‘尚方宝手’,如何?”   韦捷回复呼吸,正要退后,却发觉没法动弹,全身冰寒,像给冻僵了。不明白是因被“血手”侵占经脉,置他于绝对控制下。   韦捷贪婪的急喘着气,双目射出火烧般的愤怒,待要说话,咽喉再次被捏紧。   符太笑道:“看在娘娘和公主份上,给驸马爷最后一个机会,只准说‘开关放行’四字,多说一字立即以‘尚方宝手’处决驸马爷,不信的话,跗马爷可拿自己的命试试看。”   韦捷辛苦至极,不住点头。   符太“血手”稍松。   韦捷大力呼吸了几口。   五人爱莫能助。   符太隔帘制着韦捷之举,属闻所未闻之事,他们自问望尘莫及。   “尚方宝手”配合“血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符太催道:“说!”   韦捷斗败公鸡似的,垂头屈辱的道:“开关放行!”   马车驰出玄武门,过重玄门入禁苑,右转,朝大明宫驶去。   龙鹰道:“小方没事吗?”   小方答道:“范爷有心。”   符太赞叹道:“不愧高大的爱将,随机应变的功夫到家至极。”   驾车的小方应道:“全赖经爷提点。”   符太向龙鹰道:“听此句,知他的渊源。”   又道:“你在想什么?”   龙鹰道:“化解刚才情况的方法,唾手可得,例如由宇文破出来迎接我们便成,为何要和他斗恶?”   符太笑道:“兄弟!技术就在这里。” 第十六章 不归之路   符太道:“现时的形势,叫‘狭路相逢勇者胜’,退不得,退就是绝路。最恶劣的情况,是重演圣神皇帝和高宗当年的情况,李显给控制在毒婆娘手里,我们连和李显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龙鹰骇然道:“这么恶劣?”   符太道:“现在绝非忍辱负重的时候,‘退此一步,则无死所’。斗阴谋、玩政治,我们怎可能是宗楚客这头老狐狸对手?我们唯一优势,是晓得‘真命天子’为谁,故此,唯一办法,是延续‘天网不漏’的精神,爱干什么干什么,于绝境寻出口,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   龙鹰动容道:“果然有点道理。”   符太道:“你道老子没备而来吗?早清楚老宗不容你踏入大明宫半步,老宗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拦你,于是煽动韦捷蠢儿出手。想想吧!老宗连皇上想见的人亦要来个先斩后奏,可知张狂至何等程度。这个下马威是必须的,对方纵然想大事化小,我们仍不会放过,就拿我们的驸马爷开第一刀,杀一儆百,乘势将主事权拿回来。韦婆娘和宗楚客太过份哩!”   龙鹰怀疑道:“皇上竟有这个胆识?”   符太道:“政变时风头火势,大家一塌糊涂,惊魂甫定后,发觉李重俊和李多祚攻打大明宫的当儿,竟另有乱兵分别攻打大相府和兴庆宫,不生疑的是笨蛋。可是,宗楚客和他的爪牙,当时全埋伏在太极宫内,于叛军和宇文破的飞骑御卫激战时,绕背痛击,加上李多祚遇刺身亡,令叛军实时崩溃,四散逃亡,所以宗楚客可推得一干二净,这两笔糊涂帐难算在他身上。”   龙鹰道:“竟没人想到是田上渊干的?”   符太哂道:“想到又如何?敢质疑吗?兵权尽入韦族和宗楚客之手,际此沸沸扬扬、捜索叛兵的一刻,谁不识相,谁遭殃。李旦是好例子,给软禁起来,我们的‘真命天子’和他几个兄弟,给流放外地,一天没接皇令,不准返京。”   龙鹰问道:“韦婆娘对武三思之死,有何反应?”   符太道:“她于叛兵攻打大明宫前一刻钟,得宗楚客遣人通知,韦婆娘即知会宇文破,自己则撤往防守力强的麟德殿,和李显在一起。她当时对大相府将受袭,该不知情。”   道:“武三思遇害,她肯定舍不得,但更清楚的,是武氏子弟和韦氏子弟水火不相容。兼之她一直渴求而未得的事,在不足一个月内纷纷成真,韦氏子弟进占各大军职,老宗反显示出没丝毫野心的模样,拿去了表面看来吃力不讨好的闲职,韦婆娘对他感激也来不及,怎会将武三思的帐算到老宗头上去?”   龙鹰叹道:“老宗非常厉害。”   符太道:“最精采处,是老田亦被他利用了。这须分几方面来说。”   稍顿,续道:“首先,你道武三思这般好吃吗?到西京后,不停招兵买马,罗致各方惟利是图、追求财势的好手,令田上渊胜也是惨胜,伤亡极重。依我看,老田在收拾武三思后,原定顺便攻入长公主府去杀太平,但攻打大相府的严重伤亡,令他无以为继,不得不撤走。”   龙鹰苦笑道:“可是老田的实力,仍远在我们估计之上。”   符太笑道:“以后不用瞎猜,老田的实力,已然见底。”   马车驶上进大明宫的斜道。   符太接下去道:“其次,是我们状告老田,发挥作用,使宗楚客对老田动了提防之心。大相府血案一事仍在调查中,是叛兵干的呢?还是另有其人?悉随老宗心意。若老田不听教听话,可随时掉转枪头对付老田。”   龙鹰点头道:“理该如此。不过,两人乃唇亡齿寒的关系,老宗一天未登皇座,他们的关系仍不动摇。”   符太道:“李显此人非常古怪,儿子叛他,一点不感伤心,但武三思遇害,比当年在洛阳亡儿丧女更激动,至少有一整天不肯吃东西。哈!他奶奶的!老宗今次是剌中李显痛处,令他振作起来,想找出真相,为武三思报仇,并痛恨所有欲隐瞒真相的人。”   龙鹰摇头道:“你想歪了一点点。李显固然和武三思情谊极深,仍未至于为武三思与韦婆娘对着干。”   予符太时间咀嚼他的话后,接下去道:“观之以往,每逢有关他自身的事,如寻欢作乐,或他的皇座和江山,他变得颇有主张,不时逆韦婆娘之意。”   符太颔首同意。   当年受汤公公影响,册封李重俊为太子,便是不顾韦后和安乐的大力反对。高小子能坐上大宫监之位,变为“高大”,肇因于此。   昏庸无能者,最害怕的,恰是失去可继续昏庸下去的权位。   龙鹰道:“武三思忽然横死,于李显有切肤之痛,谁敢担保他会否有一天步武三思的后尘?”   符太道:“你比我了解他。”   龙鹰道:“你是不愿意去了解,没那个闲情,我却不得不去想。现时我们的成败,就看他能否拿出对抗恶妻的勇气来。”   符太道:“若他拿不出勇气,我们立作鸟兽散,因必死无疑。现时老宗、老田的势力笼天罩地,大明宫成唯一净土,因有宇文破及飞骑御卫顶着,如宇文破给撤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龙鹰沉声道:“宗楚客不但害田上渊,还害韦婆娘。”   符太皱眉道:“韦氏子弟似占尽利益,如何反遭老宗所害?”   龙鹰道:“此为老宗一石四鸟的奸谋,事后看,厉害至令人难以相信。”   符太讶道:“一石四鸟?”   龙鹰道:“老宗机关算尽,既化解了郭大帅的状告,又藉武三思之事反制田上渊。另一方面,是将韦氏子弟捧上神台,变成另一个武氏子弟集团,亦像以前般,把韦氏子弟推上与支持唐统者对立的位置。在这样的形势下,韦婆娘将别无选择,唯一可走的路,就是圣神皇帝的旧路。”   符太动容道:“对!”   龙鹰道:“于李显来说,韦氏子弟和武氏子弟,有一根本性的大差异,就是武氏子弟乃他最崇拜亲娘的族人,与他的儿女结为姻亲,故视武三思为兄弟、朋友。韦氏子弟嘛!只会令他感到皇权受威胁,刚才韦捷毁圣谕一事,将是皇上与韦氏族人决裂的分水岭,我们的目标,就是可保着李显的命多久,保他娘的多久。”   马车驶进麟德殿去。   “砰!”   御书房内,李显涨红龙颜,一掌拍在桌面,勃然大怒道:“好胆!”   损毁了的圣谕,置于他眼下桌面,由小方呈上。   上官婉儿坐在李显左后侧的位置,秀发插着一朵素白的纸花,秀眸红肿,衣服和平常没大分别,却明显没有任何佩饰,去掉珠光宝气,一副为武三思守丧的模样,充满“未亡人”的意味。   龙鹰不由追忆着洛阳当年在梁王府与突厥公主凝艳率领外族武士团比武的情景,上官婉儿半个主人家似的,八面玲珑的为武三思招呼宾客。   对她与武三思的关系,龙鹰一直拒绝深思,蓄意的忽略,可是在这一刻,不由他不去想两人的秘密关系。   武三思在世时,龙鹰对其自私自利、颠倒黑白、卑鄙无耻深恶痛绝,却从来没讨厌他,因这奸鬼在讨人欢心上,确有一手。   武奸鬼如何发展出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他们两人方晓得,知的是到武三思遇害前,两人仍在互相扶持。故此上官婉儿为龙鹰隐瞒,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等同在某一程度上,背叛武三思。   大变来得突然,上官婉儿怕到此刻仍未能接受。   龙鹰以前的警告,遥远而不切实际,然而武三思的横死,令一切真实起来,如李显遭害,上官婉儿的生死,将落入韦后手上,没人可维护她。   一切都不同了。   武三思的遇害,改变了朝廷宫廷的形势,首当其冲的,正是上官婉儿,然后方轮到李显。她和龙鹰间再没有背叛武三思的心障,但对韦后重走女帝旧路的恐惧,却大幅增加,还添了宗楚客此一不测因素。   事情将她推到龙鹰的一边。   在座的李显、上官婉儿、宇文朔、符太、高力士几个龙鹰熟悉的人,均有些儿异于往常。小方他并不清楚,因今天才认识他,不过这个小太监已在他眼前显露光芒,令韦捷毁谕的手段固是精采绝伦,刚涕泣着呈上被毁掉手谕的神情,更令人叫绝,不愧高力士的得意爱将。宫廷斗争,需要的正是这种“人才”。   变化最大的,还数李显。   被乳臭未干的韦捷毁谕,触犯了他深切的恐惧,目睹被毁圣谕前的一刻,压力是无形的,看到后,恐惧成为了现实的一部分。   李显最害怕的是什么?   就是再一次被人从皇座拉下来,因已曾发生过一次,当时的彷徨凄凉,他该永忘不掉。上趟是女帝出手,今趟是谁?   不同武氏子弟,对韦后的族人,李显没有那种感情。武三思之死,敲响他帝位的丧钟。   如龙鹰以前的观察,李显终逐渐一己的主意,对恶妻再非那么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因牵涉到的,乃李显本身的荣辱,江山的得和失。   高力士慌忙来到李显背后,搓揉他的龙背,低声劝道:“皇上身体要紧,万勿动气。”   李显此一刻还气吞牛斗,下一刻已颓然不振,有气无力的道:“朕要斩了他!”龙鹰等面面相觑,这副撑多一阵子都不成的气魄,如何顶得住韦后和宗楚客?李显该是想到恶妻,知韦婆娘绝不容他杀韦捷。或许,更大的问题是女儿的丈夫,杀他怎向女儿交代?然而“秉公办理”下,不杀韦捷如何彰显皇权?   高力士俯首在李显耳边说了句话。   李显此时才发觉小方仍跪在龙桌前,等他发落,道:“退!”   小方谢主隆恩后,退出御书房外。   上官婉儿轻声道:“范当家江湖经验丰富,又得郭大帅推许为当世智士,难得的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为逐外敌奋不顾身,扮龙鹰立下奇功。皇上何不请范当家献计,可如何振兴皇权?”   这番话由李显自己的心腹,温柔婉转的说出来,际此皇权风雨飘摇的时刻,句句打进李显心坎内。   果然李显双目重现生机,往独坐另一边的龙鹰瞧去。   龙鹰起立,跪倒龙驾之前,语调铿锵的道:“皇上一句说话,轻舟肝脑涂地,誓为皇上效死命!”   李显嘴唇颤震,欲言又止。   龙鹰此招,是要抬李显上轿,以后走的,将是与爱妻对抗的不归路。   高力士又凑在李显耳边,耳语道:“如任得此事不了了之,以后无人再把皇上放在眼里。”   这是只有胖公公、汤公公之辈敢向皇帝说的话,此刻由高力士说出来,可见龙鹰离西京后,李显和高力士间关系的发展。   李显的目光移往龙桌上的圣谕。   万众期待下,李显瞧往龙鹰,道:“轻舟有何妙计可处理眼前之事?”众人放下心来。   李显腰骨挺不起来,他们挺得多直仍于事无补。   高力士又俯首提醒李显,李显方懂赐坐,可见他六神无主,失去方寸。   龙鹰坐好后,欣然道:“眼前之事,乃上天赐予皇上千载一时之机,可令宫内朝上,重拾正轨,关键在如何拿捏,软硬得宜,令皇上不用太过为难。”   听到最后一句,李显精神大振。   坐在对面的符太、宇文朔,李显身后的高力士,后侧的上官婉儿均拿眼来看龙鹰,不明白这种事怎可能面面俱圆。   御书房与女帝在上阳宫的“内书房”格调布置,大体相同,不知是否李显怀念他母皇,吩咐做此安排。   龙鹰接下去道:“韦捷的大统领之位,肯定掉了,却不用斩他,因将遭娘娘激烈反对,皇上也难向公主交代。赦韦捷死罪,不可由皇上道出,须由大宫监收这个人情,令大宫监以后可作为皇上和娘娘间的桥梁。”   李显吁了一口气,神态轻松了些儿,颔首表示欣赏。   惟有深切了解李显,方能说出这么中听的话来。   李显对恶妻想法上的转变,该源自汤公公“临危忠告”,其影响力,于此特殊情况,显露无遗。   李显想保住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帝皇生活,必须守住皇权在握的底线。   龙鹰的话,加上龙桌上被毁圣谕铁铮铮的不移现实,令一向软弱的李显,不得不铁了龙心。   龙鹰待李显咀嚼清楚他言外之意,续道:“皇上可藉此事,来个连消带打。首先,我们须了解今趟叛乱的本质,绝不可只视之为一场叛乱,现在已被平定,而该视之为叛乱里另一叛乱,大相的遇害,更为明证。”   稍顿后,一字一字,加重语调沉声道:“叛乱至今尚未平息,且是方兴未艾,驸马爷的公然漠视皇上圣谕,正为叛乱仍在进行的征兆,故在此事上,皇上不可以让半步,让步将兵败如山倒,没法挽回。”   李显动容。   上官婉儿轻声道:“范当家句句金石良言,皇上垂察。”   李显朝符太瞧去。   符太道:“大唐病了,必须及时对症下药,否则华佗再世,仍难有回天之力。”李显双目现出茫然之色,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   宇文朔道:“大唐的未来,皇上一言可决。”   高力士又凑在李显耳边,道:“皇上想想圣神皇帝,知该怎么办。”   李显的目光回到龙鹰处。 第十七章 突破缺口   高力士的两句话,是截至目前为止,说得最直率、露骨的谏言,却非没脉络可寻,勾起李显因过去长时间耽溺逸乐,被深深埋藏的记忆。   两句话意之所指,就是李显不引以为诫,势步上乃父高宗的后尘。   而最吊诡之处,是不论李显有否绝地反击的勇气,他的命运早注定了,问题只在“何时”。以田上渊混毒的高明,肯定在韦婆娘协助下,完成了上半部。由于表面上没任何用毒的征状,故进行下半部时,无可预防,无从破解,像独孤善明般的高手,仍难幸免,何况被韦婆娘的人重重包围、常伺在旁的绝局下。   故此龙鹰等藉李显反击成势成形的韦宗集团,亦因命悬一线的李显注定是失败的,乃他们与敌周旋的一时之计。   御书房内,除李显本身和上官婉儿外,人人清楚。   李显望向龙鹰的眼神空空洞洞,对龙鹰视而不见。   龙鹰生出似曾相识,旋又醒悟在现实里,未见过李显如此神情,而是在符小子的《洛阳篇》读过,描述的是李显在汤公公的病榻旁,听汤公公的“临终劝告”,符太和武三思进入汤公公卧房时的情景。   当时,李显抬头朝两人望来,就是眼前此刻的神态,对武三思视而不见。汤公公说过什么,除李显外,没人晓得,可是,际此剎那,龙鹰猜到用词或许不同,但该与高力士刚说出来的两句话,大同小异。   就是防范韦婆娘成为另一个女帝,唐室李氏子弟,将遭受灭顶大祸。   此正为思想的脉络。   汤公公的忠告,李显均付诸实行,就是立子李重俊为太子,以及任命高力士为大宫监。现时李重俊亡命天涯,落入韦宗集团之手是早或晚的事,至乎是宗楚客故意放人,好有借口藉清除叛党,置西京于军法统治下,令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李显,无法置喙。   一如当年在汤公公的病榻旁,两个矛盾的想法在深心内纠缠斗争,离开大宫监府后,李显顶着恶妻、蛮女的反扑,册封李重俊为太子。   汤公公定曾向他解释李重俊为太子的诸般好处,并以李多祚辅助之,内则以高力士代他汤公公,成为保护李显皇权的“金钟罩”、“铁布衫”。   高力士两句话,勾起当今天子大串回忆,因高力士,恰为汤公公指定的继承人。御书房内,静至落针可闻,然此肃深的静默,沉重异常,令人窒息。   众人均知不可以催促他作决定。   上官婉儿温柔的声音响起道:“大相已去,请皇上当机立断,否则相王将步上大相后尘。”   李显的龙躯抖颤一下,眼神开始凝聚,从魂游太虚返回御书房的现实里。   上官婉儿或许是宫内最了解李显的人,在李显眼里,她代表的不但是母皇的遗统,更属武三思一系,加上在施政和起草诏书上对她的倚仗,说上官婉儿为李显最信任的人,绝不为过。   她温柔婉转道出来的几句话,勾起李显对武三思遭杀害的深切仇恨,提醒他另一迫在眉睫,不处理势成终身之憾的大祸,其震撼力,不在高力士所说的之下。所谓被软禁,龙鹰到此刻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李旦给软禁在哪里?但观目前形势,除大明宫外,西京其他地方全沦陷于韦宗集团的魔掌里,一俟宇文破被迫撤职,西京再无可供龙鹰等立足的寸土。   真正的政变,于李重俊和李多祚兵败后,方告展开。唯一的得利者,乃宗楚客。韦婆娘及其外戚集团,不过被利用的烂头蟀、可怜虫。   看韦捷竟可听也不听小方宣读圣谕,悍然出手,便知李显大权旁落。表面是韦后和外戚,实则由宗楚客在背后操纵。   幸好韦捷就是得这么多料子,给符小子寻到突破韦宗集团铺天盖地大围堵的缺口。现时能否反攻,还看李显。   李显被女帝罢黜后,最亲近的,首数妻子、儿女,大家共历艰辛,使李显重登帝座后,尽可能补偿他们,造成今天韦婆娘当政,安乐觊觎“皇太女”之位的恶果。   但另一方面,患难见真情,李显与皇弟李旦、皇妹太平,建立了宫廷内罕见的兄、弟、妹的感情。   犹记得太平甘冒女帝的大不韪,远赴房州密见李显,可知其感情之笃。回来后,太平遭女帝软禁,且兴自尽的念头,其时景况,龙鹰记忆犹新。   武三思迎李显回朝,尽揽功劳,令李显从此对他死心塌地,直至武三思现时魂归地府,李显对武三思的信任和爱宠,从未冷淡下来。可是,李显能顺利成为太子,还赖李旦肯让出太子之位,李显着紧皇弟,理所当然。   没人敢公然杀李旦,然害死他还不容易,制造出像武懿宗般突然病发身亡的假象便成,李显可奈何韦婆娘和宗楚客吗?   李旦为对方诛戮目标,有迹可寻。   兵变起,大相府遇致命突袭之际,李旦和杨清仁同时遭袭,可见清剿唐室子弟,为隐形敌人的目标。不放过李旦,乃必然之事。   上官婉儿的话,触动的是李显深心里的恐惧,不容他因软弱回避,回避先害死李旦,接着是太平和其他唐室子弟。   李显一双龙目出现神奇变化,逐渐聚焦,沙哑着声音,边摇头,边自言自语般道:“朕绝不容许相王出事。”   恐怕连他自己也感这句是自说自话,苍白无力,残酷的现实是皇令难出大明宫半步,眼前放在龙桌上的毁烂圣谕,以毫不含糊的事实,道出真相。   高力士凑下在李显龙耳旁道:“昭容所说千真万确,非危言耸听,皇上明察。”大致而言,说得不好听点,是上官婉儿一直与韦婆娘和武奸鬼勾结着,专权擅政,多方得宠,使上官婉儿成为炙手可热的宫廷红人。   可是武三思死,宫内朝外出现权力的大洗牌,上官婉儿因一向属武三思集团,自然遭宗楚客排斥,而她与韦后的关系,亦变得难以测度。   宫廷当权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也没一个是简单的,如李显不振作起来,上官婉儿唯一选择,将是效忠韦后,失去了以往游走多方势力间的左右逢源。   若没有龙鹰,深悉李显的上官婉儿,定不肯费半句唇舌,徒揽口舌招祸。   “砰!”   李显一掌拍在桌面,双目神采奕奕,狠狠道:“就这么决定!”   此话没头没尾的,然人人清楚明白,李显作出了继册立李重俊为太子后,另一个重大决定。   李显目光落在损毁了的圣谕上,又移往龙鹰。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斩了他!”   不论李显反抗恶妻的心意如何坚定,闻言仍大为错愕,不相信一双龙耳。   龙鹰哑然笑道:“皇上请听小民禀告详情,斩韦捷是个幌子,雷声愈大愈好,造成威势。”   让李显有足够时间掌握他的语意后,续下去,解释道:“真正的目标,是收其权,撤其职,改为由一个无可争议的人代替之,此人如能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事成过半。”   没人明白龙鹰指的为谁,因捜索枯肠,仍找不到如此人物。勉强去猜,惟郭元振或张仁愿有此威势资格,不过,如以郭元振出任此职,便是降级,张仁愿勉强可以。   李显比其他人更不明白,龙眉大皱,问道:“究是何人?”   龙鹰一字一字缓缓道:“河间王李清仁是也!”   除李显外,人人均感愕然,惟大唐天子现出恍然神色,一副理当如此,为何朕偏想不到的神态,颔首沉吟。   宇文朔等惊魂甫定,瞧着李显欣然接纳的龙态,开始看到龙鹰聪明之处。   在这个唐室正统风雨飘摇的时候,李显可接受者,惟他的唐室子弟。而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李旦、太平两人。   因着太平,杨清仁亦变为皇族最内一重小圈子的人。干陵地震,李显找符小子密议,杨清仁是李旦和太平外,唯一有参与资格的皇族人马。   龙鹰投李显之所好,不容他三心两意,有别的考虑。   想深一层,龙鹰此招连消带打,凌厉之极,一举打破韦宗集团几垄断西京兵权的绝局,又是“天网不漏”的延续,放开所有顾忌,纵手而为。不是“引狼入室”,而是“以敌制敌”。   一直以来,杨清仁深为韦后、武三思顾忌,没保留地排斥他于权力圈子之外。现在龙鹰说动李显,安排予他最大的肥缺,几句说话,立把杨清仁争取到他们的阵营来,背后是大江联整个支撑的庞大力量,便宜至极。   且杨清仁的权位难以持久,李显何时被害死,他的官运将在那一刻寿终正寝。   最关键者,换过任何人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不想自寻死路,便须投靠韦宗集团,独杨清仁的武功才智,足当大任,又得李旦、太平全力支持,为任此职不二之选。   田上渊惯用的刺杀,在这位“不死印法”传人身上,不起任何作用,一个不好,还给他来个反刺杀。   高力士又凑往李显道:“时间急不容缓,请皇上定夺。”   高力士是“长人”,他俯身说话的动作特别夸张,尤添事情的迫切感觉。李显问龙鹰道:“力士说得对,朕该如何做?”   龙鹰语调铿锵,字字掷地有声的道:“皇上明察,此事不容有失,寸步不可让,须以快制慢,既不容人反对,更不可让人有异议的时间,三管齐下的进行,藉韦捷羞辱圣谕的事尽情发挥,乱对方耳目下,来个奇兵突袭,完成目标。”   李显由原先的沉重,变得轻松起来,受龙鹰“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语调影响,兴致盎然道:“朕愿闻其详。”   龙鹰悠然道:“第一管,皇上颁旨,宇文大统领执行,御前剑士宇文朔压阵,趁韦捷仍在太极宫,立即将他逮捕归案,于娘娘赶到的一刻,宣告斩首。”   宇文朔道:“韦捷抗命又如何?”   龙鹰道:“攻其无备,到他反抗吗?谅他没那个胆子。话又说回来,谁都可斩,独韦捷不可斩。请皇上定夺。”   李显欣然道:“依轻舟之言。”   上官婉儿起立道:“皇上赐准,婉儿立即去起草圣旨。”   李显回复帝皇风范,龙手一挥。高力士唱喏道:“准!”上官婉儿没离场,退往李显后方一角,起草此道事关重大的圣旨。   高力士神情兴奋,为主子搓揉推拿肩膊。   龙鹰道:“第11管由大宫监去向娘娘通风报讯,若小民所料无误,娘娘对韦捷封锁玄武门,截小民之举,该一无所知,纯为在居心不良者煽动下,自把自为的鲁莽行为。”   高力士一声得令,告退离开。   没人担心在时间拿捏上出岔子,因高力士乃宫内最懂玩这个游戏的人。   龙鹰待要说话,大才女回来了,拿着圣旨恭请李显盖上玉玺。   宇文朔接旨后,办事去了。   御书房内,剩下李显、上官婉儿、符太和龙鹰的“范轻舟”四人。   龙鹰道:“最后一管,是立即召开紧急内廷会议,说有重大事情公告,相王和长公主均在被邀之列,之外就是正主儿河间王,娘娘是必然的哩!”符太道:“宗楚客呢?”   龙鹰笑道:“当然不漏他的一份,可是,他敢来吗?”   韦捷给逮捕,在背后搞风搞雨的宗楚客,绝不敢于这个风头火势的时候,踏足大明宫,左右各扑出五百名刀斧手时,他怎么办?   武三思死前的几个月,肯定在李显和韦后面前尽数宗楚客的不是,自己则加强防护,故此令田上渊在攻打大相府一役上,伤亡惨重。   符太说得对,田上渊的实力终于见底。   人人目光投往龙鹰,待他说话。 第十八章 应付焊妻   龙鹰向李显道:“就在这个内廷会议上,皇上公布三件事,一为任命河间王为右羽林军大统领,实时生效。”   符太道:“在此之前,韦捷已被押送皇上驾前,险被斩首,最后赦其死罪,只给撤掉官职,勉强保住小命。”   李显现出惴惴然的不安神色。   两人心叫不妙,知他想到须与恶后对着干,心生怯意。习惯成自然,李显多年来迁就韦婆娘的陋习,一时难改变过来。   龙鹰微笑道:“皇上放心,应付娘娘之法,在乎‘柔弱胜刚强’的法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皇上愈是好整以暇,愈是慢条斯理,愈能以柔制刚。不用针锋相对,须以理服人,一如当年皇上册立太子时的情况。大唐的国统,乃由皇上坚持和决定,岂到其他人说三道四?”   李显精神大振,颔首道:“轻舟的话,有道理。”   又不解道:“怎会关乎到朕大唐国统的问题?”   龙鹰道:“因为皇上将在这个叛乱后最重要的内廷会议,提出册封新太子的问题。”   上官婉儿出言道:“太子册立之事,关系重大,不可能在一个内会上有决定。”符太道:“上趟的册立太子,不是迅如电闪?”   上官婉儿道:“皆因早讨论多时,只是皇上未下决定,致悬而未决,且支持者众,故此皇上首肯,立即成事。”   龙鹰欣然道:“至少在这个内会上,支持的肯定多过反对的。”   杨清仁须避嫌,不能参加内会。事实上,他并没有予他参加资格的官职,只因内会有关乎他的任命,遂着他在门外等候。杨清仁虽属皇族成员,却与相王李旦和长公主太平有根本上的差异,属远房亲戚。李旦和太平,则长期在中央参政,特别有关唐统继承等事宜,两人均有话语权。   龙鹰的看法,是不计算李显,内会本为二对二之局,一边李旦、太平,另一边韦后、宗楚客。不过韦捷出事,一旦供出是受宗楚客怂恿,目的是要杀李显邀入宫来见的贵客范轻舟,宗楚客犯的将为弥天大罪。于此暧昧不明的时刻,步入大明宫,且范轻舟刻下就在大明宫内,宗楚客不敢来,意料之中。   这个形势下,韦后的话可否起作用,还看李显心意。李旦、太平,绝不卖她的帐。   内会另一作用,是不露痕迹的解除韦宗集团的软禁,令相王李旦从待罪之身,恢复以前地位,参与继承权的商讨。宇文破派出一队飞骑御卫,持圣谕去迎接李旦。   李显如释重负的道:“对!对!”   上官婉儿道:“假设宗楚客与娘娘并肩而来又如何?”   龙鹰道:“那就更好,可一并解决很多事,皇上又不是要杀他,只是要让他清楚,谁才是话事的人。”   上官婉儿代李显道:“宗楚客乃能言善辩之徒,口若悬河,相王和长公主非是他的对手。”   龙鹰道:“哪边势弱,皇上助哪边一把,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后,由皇上下决定。任命河间王和册立太子两事上,前者为实,后者为虚,次序由皇上拿捏。当争持不下的形势出现,皇上来个一手紧、一手松,在册立新太子的事上放娘娘和宗楚客一马,那河间王任命,自然水到渠成。”   李显似在警醒自己般,冷哼道:“两件均关乎到朕之安危,岂容他人说话?”他在过去一段非常时期,饱吃大权旁落的苦头,坐看皇弟被软禁,皇侄们给逐出京城,他却没话语权。   宗楚客太冒进了,有着赌徒一朝致富的赌博心态,逼李显入穷巷。韦后则以为夫君永远是那个畏妻如虎的人,不像龙鹰般明白到,当事情关乎到切身的荣辱,佛都有火,也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龙鹰道:“以柔克刚其中两大要诀,其一是‘无可无不可’,没预设的立场般,予人高深莫测之感。即使在韦捷之事上,也不愠不火,适可而止,刚巧达致目标便成。”   当李显和韦后唇枪舌剑,言语交锋,帝后争雄,没人有插嘴的资格,那时便须李显撑得住。故龙鹰苦口婆心,务要李显有诀可依,以进为退,狠算韦后一着。过此一关,方有可能出现扭转所处劣势的大转机。   龙鹰聪明的地方,是不论提议,又或应对之策、付诸实行的手段,莫不投李显之所好,是针对李显本身懦弱的性格决定,激起他重情义之心,李显因而听得入耳,否则就是强他之所难。   至于李显的临场发挥如何,则惟有尽人事,听天命,谁都帮不上忙。   龙鹰的话,宛如注进本变为一泓死水的清泉,带来新鲜热辣的感受。可想象武三思去后的这段日子,对李显多么沉重,度日如年,还不知明天的变化,也失去了夜夜笙歌的心情。做皇帝做到像他那样子,也属异数。   李显兴味盎盎问教道:“另一法诀是什么?”   龙鹰忍住笑的道:“此招只能在皇上身上起作用,就是只问不答。哈!”符太和上官婉儿哑然失笑,后者且横他一眼,带着说不尽的风情。   李显先摸不着头脑,旋即失笑,龙心大悦的不住点头。   别人问,大可不答。   但皇帝问,不答为欺君之罪,可推出去斩首。   符太惟恐煽不着火,不怕画蛇添足,提议道:“例如,问小捷那家伙,谁教你封锁太极宫的重地玄武门?知否此为宫内大禁忌?又是否晓得小方拿着的是圣谕?问得他手忙脚乱。对娘娘,可问她该如何处置小捷,方为恰当,看娘娘怎么答。”李显心情转佳,问道:“若娘娘反问朕,朕如何答她?”   他的担心并非过虑,韦婆娘乃唯一可以不答他的人。   李显后侧的上官婉儿娇笑道:“皇上来个顺水推舟,顺娘娘之意,赦其死罪,却撤其代大统领之职,我们则齐声唱喏‘皇恩浩荡’,那时娘娘要反口,为时晚矣!”李显一拍龙桌,乐不可支的道:“有道理!有道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为要激起李显乐天的情性,形成斗志。他愈轻松,愈感有趣,愈有对抗恶妻的本钱。   李显忽然沉吟,自言自语的道:“若娘娘要朕单独说话,朕怎么办?”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   有这么样的皇帝,难怪培养出这般的恶妻。   从而推之,当外人在场,韦后还装装样子,让李显保持帝皇的尊严,可是在众人背后,肯定疾言厉色,不留情面。故而政变之后,李显变成了画押盖玺的傀儡。   以韦后狭隘记仇的心胸,定将此次政变的责任诿过李显,因李显乃册立李重俊的“罪魁祸首”。   在房州时,撑住局面,对抗女帝者是焊妻而非李显。李显登基,换汤不换药,话事的,仍是韦后。   李多祚、成王李千里及其子天水王李禧的串谋,亦被拿来大造文章,成为韦后责难李显用人不当的利器。   李显现时的弱势,便是如此由宗楚客通过韦后,一手炮制出来。但也将李显推上与恶妻对立的不归路,韦捷视圣谕为无物,有其前因后果。   “有什么事,待内会结束后再说吧!”   两句话,说得柔柔韧韧的,却是模仿李显在这样的情况下的口气语调,维肖维妙,非常传神。   李显呆了一呆,接着与上官婉儿、符太爆起哄笑。   李显捧腹笑着道:“轻舟妙不可言。”   一般大臣猛将,最得宠的,对着皇帝,仍大气不敢透一口,哪有人敢像龙鹰般插科打译的。   关键在龙鹰明白李显,知如何投其所好。   龙鹰趁机提点,道:“以柔克刚,正是将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付诸行动。机要在乎‘不变’两字,娘娘说十句,皇上不说一句,但神态须从容,风吹雨打,我自安然,于要紧时刻,反问她该如何处理,只论大概,不谈细节。例如皇命可否因人而废?诸如此类。”   李显双目神采大盛,不住点头,显是龙鹰每字每句,说进他龙心内去。   符太道:“女人的招数,出不了‘一哭、二饿、三上吊’,皇上就任她哭,任她饿,保证她不会上吊,若她强调如何对皇上恩深义重,皇上可反问她一句,朕有薄待你吗?包她哑口无言,这就是以柔克刚的手段。”   李显龙目放光,道:“何等的智慧!对女人刻划得入木三分、深刻透彻。”   符太的话,逾越了君臣的界限,可知在符太回来后的这段日子,两人间的关系更趋密切。   李显似变成另一个人似的,脸上阴霾尽消,容光焕发,向龙鹰问道:“第三件拿出来商讨的事,究为何事?”   龙鹰恭敬的道:“禀告皇上,必须将相王迁入太极宫内,交由河间王保护。”三人同告动容,然想法不尽相同。   于符太,是暗呼厉害。   此着等于将河间王的任命,与李旦的生死挂钩,二而为一,将李显抬上轿,令李显在河间王的任命上,难退半步。   上官婉儿则从李旦的重要性着眼,如李显尚在世的两子李重福、李重茂有何闪失,李旦将成最具资格的继承者,且他还曾当过太子和皇帝。   李显则被激起维护皇弟之情,令他义无反顾。   李显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坚决神色,沉声道:“朕明白了!”   旋又现出另一个表情,摆出从容自若的模样,阴声细气的道:“朕明白哩!”   见龙鹰、符太呆头鹅般瞪着他,加一句道:“这样才对吧!”   三人哪忍得住笑,怎想到李显懂开玩笑,齐声吆喝赞好,给皇帝打气。   龙鹰和符太并肩步出麟德殿的外大门,透气散心,顺道说密话。   太阳仍在东边天际?往上攀去,该尚未过辰时。   左方蓬莱殿、紫宸殿、宣政殿等宏伟的殿顶,在林木上冒出来,殿宇重重,气象万千。   符太担心的道:“真怕李显顶不住韦婆娘的淫威。”   龙鹰道:“对我们的‘真命天子’要有信心,又是你自己说的,此乃‘天网不漏’的延续,怎担心得那么多。”   符太叹道:“说一回事,做另一回事。他奶奶的!你有否注意上官婉儿看你的神情?”   龙鹰讶道:“有何特别?”   符太道:“那是女性情动的眼神,瞒不过老子。”   两人来到通往东面,与主御道接连的林路一端。不论韦婆娘来,又或由丹凤门来的其他人,此为到麟德殿必经之路,谁先谁迟,一目了然。   龙鹰对他的话无心装载,道:“见到韦婆娘,你立即掉头回去,送两注血气入龙体,令他有足够的精神,应付连场恶战。”   符太不满道:“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龙鹰心不在焉道:“听到听到。我岂有闲情去想上官婉儿。他奶奶的,李显若撑不住,我们须立即开溜,否则以后想离开也不成,你若要谈女人,不如谈你的柔柔。”   符太道:“待老子今晚就去得到她的身体,看她有多爱老子。”   龙鹰没好气道:“太少好像想过了头。噢!我的娘!为何竟是韦婆娘先来。我的娘!还有老宗,今次糟糕哩!”   (《天地明环》卷十五终) 卷十六 第一章 大发龙威   高力士伺候韦后、宗楚客两人入御书房见李显后,退了出来,寻到御书房所在中园北缘的六角亭。   符太倚柱而立,向他打出噤声的手势,并着他移至其旁。   龙鹰坐在石桌一边,面向御书房的位置,闭上眼睛。   高力士明白过来,又难以相信。自己是挡隔了龙鹰和御书房间的连系,忙移到符太身旁。   御书房离此逾百丈,龙鹰怎可能窃听得房内李显和韦、宗两人的对话?   万物波动。   起始之时,龙鹰差些儿没法集中精神,透过能量波动,嵌进御书房内的波动去。   韦后比预料中早到了半刻钟,就是这几盏热茶的工夫,令李显没法先定韦捷之罪,手握筹码的和韦后进行谈判。   更要命的,是想不到宗楚客不单敢来,且和韦后联袂而来。这方面互为因果,他之敢来,是因有韦后做护身符。   现在是二对一,韦、宗两人对李显一人,大唐天子担心的,全发生了,“敌众我寡”,韦捷欺君之罪悬而未决,又是私下商议。李显若顶不住,待会的内廷会,也不用开了。   韦后微仅可闻的声音在龙鹰耳鼓内响起,他听觉的波动如猛兽寻得猎物般,集中加强,将园内风吹叶动的诸般杂响,排斥在波动之外,声音转为清晰。   韦后道:“皇上缘何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发脾气?”   她这么一说,龙鹰立即掌握情况,心忖宗楚客政治触觉的敏锐,不同凡响,从蛛丝马迹里,看到韦捷毁谕一事,并非表面般简单,而是背后暗含深意。   凭王庭经现今在宫廷的身份地位,到外面接范轻舟来见李显还不容易,若怕人阻挠,大可由飞骑御卫护驾,那谁都清楚范轻舟是李显的贵宾,偏偏就不是这样子。   韦捷拦截马车的行动,在宗楚客亲身监视之下,见韦捷毁谕,心知不妙,忙赶往珠镜殿见韦后,此时高力士刚好来“通风报讯”。   李显一方的误差,是这般形成。   此时韦捷被宇文破押至御书房外,等候发落。   李旦、太平和杨清仁,该在来此途上,没一刻、两刻工夫,休可抵达。   韦后话声刚落,宗楚客的声音响起道:“皇上召开内廷会议,是否与此有关?请皇上赐示。”   龙鹰禁不住为李显头痛,给两人左右开弓,一边指是“微不足道”,封着李显进路另一边暗示如为此开廷会,是小题大作,假如李显解释,等于“泄露军机”,让两人有所提防。   一个是恶后,一为权臣,兵权、人事,大部分操控在他们手上,李显虽为一国之君,却有名无实。   这才是真正的“政变”。   “啪!”   龙鹰弄不清楚是什么声音。   李显的声音冷冷道:“是小事吗?”   龙鹰醒悟过来,立告精神大振,他奶奶的,李显竟将毁谕抛往地上,着两人去看,语调坚定从容,又是问而不答,连消带打,在任何一方面,均为这位大唐天子远超平常的表现。   忙向默默注视他的符太、高力士竖起拇指,表示形势非如他们想象般的一面倒。韦、宗两人该从没想过一向怯懦的李显,有这么激烈的一面,大为错愕,说不出话来。   事出突然,管两人夺得多少权力,然时日尚浅,根基未固,全赖制造叛乱余波未了的假象,方能任意妄为,但实远未足以动摇李显的皇权。故一旦李显大发龙威,兼之大明宫又是李显的“地盘”,一下子镇住两人。   李显的声音打破沉默,轻描淡写的道:“朕要斩了他!”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   我的娘!   李显竟照本宣科的,将自己向他说过的话,几一字不易的说出来,还是当着韦后说,那就不是隔远射冷箭,而是冲锋陷阵,对决沙场。   果然韦后立即尽显恶妻本色,尖声叫道:“皇上!”   龙鹰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可知她按捺不住,肝火高燃。   韦后接着道:“君无戏言!皇上如何向我们的女儿交代?本宫亦无颜面对族人。”   宗楚客插言道:“皇上万勿听信谗言,根本是一场误会。驸马爷正在门外候召,待驸马爷亲向皇上解释经过,定可令皇上消气。”   韦后不容李显有再发龙威的机会,紧接着道:“现时叛变尚未平息,主谋仍然在逃,廷内、廷外百废待举,皇上却因小事诛戮功臣,徒然自乱阵脚,是否不顾自己的江山了?”   说这番话时,韦后声色倶厉。   “声”确听得到,“色”则凭想象,说话完全不留余地,可见平时李显与她私下相处时,给她欺压得有多惨。   韦捷何功可言?   韦氏子弟的功劳,全为宗楚客编造出来,以此为借口,逼李显“论功行赏”,也令韦后对武三思遭害的重重疑点,视而不见,坠入宗楚客的圈套,懵然未觉。   表面看,韦后多年未竟之愿,完成于一夜之间,除去了李重俊的大患,韦氏子弟纷纷进占军中要职,兵权落入韦温之手,又以为宗楚客对她忠心耿耿,胜利冲昏头脑,比之以前,更不把李显放在眼内。岂知经龙鹰等“熏陶”过的李显,韦后的痛斥,触及的正是李显不容人碰的罩门死穴,皇权是也。   宗楚客向韦后道:“禀上娘娘,可传韦驸马爷进来吗?”   他不征求李显意见,问韦后,极可能是往常惯了的,因韦后一向比李显有主意,又爱作决定。然而际此极端情况,宗楚客不问帝皇问帝后,实触犯李显心内痛处,乃火上添油。   李显淡淡道:“没朕点头,谁都不可以进来!”   两人又再愕然。   李显肯定铁了心,与恶妻对着干。   经此事后,不论谁赢谁输,这对曾共患难的夫妻,关系永难回复以前妻强夫弱的情况,也将韦后推上杀夫的不归路。   宫廷内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   坐在李显后侧的上官婉儿,没说过一句话,亦不到她插言。   李显的声音响起,说得慢条斯理,一字一字的缓缓道:“驸马没有了,找另一个;江山没有了,是亡国灭族。娘娘告诉朕,朕可否坐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数百羽林军有目共睹下,不容朕派出的人宣读朕的谕旨,还大胆毁谕?”   韦后一点不怕李显,光火道:“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一面之词,怎可尽信?最该斩的,是范轻舟才对。”   李显哑然笑道:“娘娘听到的,难道又不是一面之词?来!就像朕以前和娘娘、大相玩双陆,我们下一盘,大家愿赌服输,娘娘敢下这盘棋吗?”   此着奇峰突出,连龙鹰也不知有脱胎换骨表现的大唐天子,玩何把戏?   韦、宗两人更看不破。虽看不见两人神态,肯定慌了手脚。   韦后不悦道:“事关人命,皇上怎可视之为游戏,本宫没这个心情。”   李显好整以暇的道:“双陆是个比喻,输赢却是真的,娘娘是否奉陪,并不重要,皆因朕记起当年与大相玩双陆的时光,故此局双陆势在必行。人来!”唤人的钟音响起。   龙鹰睁开眼睛,向高力士道:“高大立即回到御书房外候命,看皇上有否用得着你的地方。”   高力士领命匆匆去后,龙鹰分心二用,仍紧锁着御书房内的声音波动,道:“精采!现在连小弟也不知皇上玩何把戏。噢!宇文破来哩!”   李显悠然道:“破卿立即找十个曾亲眼目睹毁朕谕旨过程的羽林军,在隔离情况下,各自录下事发的供词。”   宇文破大声应道:“遵旨!”   宇文破离开的足音刚起,韦后怒哮道:“且慢!”   李显不悦道:“娘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来怪朕听信一面之词,却又不肯接受‘十面之词’?”   给李显斥责后,宗楚客噤若寒蝉。大唐天子发威,震撼之强,连远在御书房百丈外的龙鹰,亦清楚感受到。   此时只有韦后仍敢和李显说话,有那个资格。   韦后颤声道:“皇上……”   龙鹰猜测韦后正目泛泪花,随时可失声痛哭。   宇文破止步,待李显进一步的指示。   御书房笼罩在难堪沉重的静默里。   谁曾想过,李显有此一着?   在隔离独立的情况下,谁敢写下虚假的供词?也没人肯自发地为无德无能的韦捷去犯欺君之罪,冒着诛家灭族之祸。   韦后心知肚明,自己乃注定了的输家,输的非是一局游戏,而是韦捷的小命。硬撑不成,只好走符太预料之中“一哭、二饿、三上吊”的第一步。   李显的奇着是给逼出来的。   没人晓得当日在病榻之旁,汤公公向李显说过什么话,但肯定无一句是废话,坦白直接,方可令李显在没征询恶后意见下,毅然册立李重俊。   现时李重俊兵败逃亡,李显大权旁落,欲邀范轻舟入宫,韦氏子弟竟敢悍然阻截,还毁掉圣谕,汤公公当日的警告,成为眼前现实,若他仍不奋起反击,将步上高宗的后尘,成为韦、宗两人的傀儡。   李显根本没另一个选择。   韦后飮泣道:“皇上,你要杀女儿的夫婿,不如先杀了本宫。”   跪地的微响传来。   龙鹰特别留神,听出在场的宗楚客、宇文破、上官婉儿,全跪到地上去。   上官婉儿的声音道:“皇上开恩!”   李显叹息一声,不胜欷献的道:“罢矣!罢矣!”   好一阵子,御书房内除韦后呜咽落泪的哭音,没其他声息。   面对祭出最后一着的恶妻,李显该满怀感触,往昔患难与共的妻子,现今如同陌路之人,剩着眼于她韦族外戚的利益,半点不体恤他的感受。韦后说该杀的是范轻舟,直斥李显糊涂,是不留余地。如果李显硬咽这口气,他的皇帝不用当了。   韦后错在落后于最新的形势,仍以为李显像以前般好相与,任她搓圆捏扁,不吭一声。更不明白武三思之死,对李显的影响有多大。   李显事事含糊,得过且过,耽于逸乐,然却非没有底线。   他乃重情重义的人,故此对曾患难与共的恶妻、陪他一起受苦的子女,存有补赎之心,放之任之。可是,于唐室子弟,特别是皇弟、皇妹,他爱护之心,亦情真意切。即使女帝对他这个儿子不仁不义,他只怀仰慕之情,没仇恨之火,要怪便怪母皇被人唆摆,误会了他。武三思“接他回朝”,令李显视其为知心好友,至死不渝。凡此种种,可知李显最重“亲情”。   可是,韦后的外戚集团,与陌生人分别不大,李显从来没与他们建立私下的关系。   女帝在世,由于憎厌韦后,其外戚家族被排拒在权位之外。到李显登上宝座,韦后方开始引入韦族子弟,以为羽翼,但因有武三思从中作梗,又得李显支持,故最了不起的,只能当上没实权的闲职。   武三思刚去,韦氏子弟立即蜂拥而来,如嗜腥的苍蝇般,抢占要职,弄得一片,狼藉,其中最重要的,正是韦捷窥伺的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   一旦此职落入韦氏子弟之手,宫城三大军系,三有其二,掌握在韦宗集团手里。若能以韦氏子弟替换宇文破,李显将身不由主,虚有皇帝之名,无皇帝之实。   这才是真正的政变。   此无名有实的政变,体现于韦捷拦路毁谕的事件上,令李显一方,与韦宗集团,攀上斗争的锐锋,再无转圜余地。   退此一步,则无死所。   李显的感慨,不但伤情于武三思的遇害,更是对曾生死与共的爱妻,为了个人和家族利益,视他的君权如无物。   以前韦后的弒夫之心,或许未够坚决,可是在这一刻,肯定再无一丝犹豫。李显沉声道:“韦捷死罪可免,却须撤除所有军职,三个月内,不准踏入宫城半步,如敢违朕之命,当场处决。大统领!”   宇文破应诺道:“臣将在!”   李显道:“大统领向韦捷传达朕的口谕,并将之逐离宫城,若仍敢违令,立杀无赦。”   宇文破正要奉旨办事,李显又问道:“相王和长公主到了吗?”   李显如何烂,毕竟是喝着宫廷奶水长大的人,将龙鹰“开天索价,落地还钱”之计,以有着他风格特色的方法纵情演绎,褫夺韦捷的军职、军权,不露丝毫斧凿之痕。   此时更将两件事来个无缝衔接,夺权和内廷会间不予韦后回旋的罅隙,韦、宗两人想问多句的时间亦不存在。   宇文破道:“相王、长公主刚到,依皇上之命,在养日厅候驾。”   李旦、太平和杨清仁该同时入宫,以交换消息,结果当然是摸不着头脑。但肯定晓得本一面倒的形势出现转机,因五子遭逐的李旦,被李显不着痕迹的解除软禁。   李显喝道:“去!”   宇文破大声领命。   接着是李显的声音道:“娘娘、大相,请!”   龙鹰张开眼睛,大笑。   坐在一侧的符太摇头叹道:“快说!勿卖关子,否则老子宰了你。” 第二章 另一起点   龙鹰从麟德殿主殿旁的石板道,来到正殿外的大广场,四组车队和随驾人员,分布广场左右,泾渭分明。   一边是韦后和宗楚客的车马队,另一边是李旦和太平的,均是人强马壮,不乏一流好手。   际此非常时期,不论宫内、宫外,没人敢掉以轻心,时刻处于戒备状态。这个叛变余波未了的时刻,京城该严禁平民的集结,但禁令当然影响不到韦后、宗楚客,或李旦、太平两个身份特殊的皇族成员。   皇帝所在处,乃禁地里的禁地,故此四人的随员,均不可随主子进入宫内,形成眼前广场上热闹的情况,然没人敢喧哗谈笑,各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话,气氛凝重。李显突然召开内廷会,异乎寻常。   特别是李旦,正被韦后和宗楚客软禁,不准出相王府半步,现在竟然由皇帝亲自解禁,益发使人感到情况并不简单。   龙鹰甫踏足广场,立即令人人瞩目,广场上的各路人马,即使未见过他的“范轻舟”,亦从他的衣着和招牌般的胡须,认出他为谁。   剩是他的自出自入,已令人感到惊讶,大惑不解。   杨清仁正与两个长公主的随员闲聊,迎上龙鹰搜索他的目光,告罪后朝龙鹰走过来,笑容亲切自然,确有其神采魅力,即使是敌非友,对他又认识颇深,一时仍为他摄人的风范倾倒。   龙鹰隔远抱拳行江湖礼,道:“小弟向河间王请安!”   杨清仁还礼,来到他身边,欣然道:“范当家确能人之所不能,甫抵西京,立将似不可逆转的势头,完全扭转过来。”   龙鹰微笑道:“是否真的如此,还看河间王的能耐!”   杨清仁双目精光闪现,讶道:“范兄何有此言?”   龙鹰环目扫视,见仍是人人注视,虽因距离远,他们又自然而然聚音成线,不让他人旁听,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密话,总感人多耳杂,并不适宜。   道:“我们随便走几步。”   杨清仁皱眉道:“皇上指定要本王在主殿外候命,不大好吧!”   龙鹰笑道:“信我!”   领路走回去。   杨清仁忍不住问道:“范兄晓得皇上何事召我来吗?”   龙鹰压低声音道:“当然清楚,否则不懂来找你老兄。恭喜!恭喜!如无意外,稍后小弟须改称老兄为右羽林军大统领哩!”   以杨清仁一贯的冷静,闻言仍不由雄躯一颤,现出罕有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波动。   他的心情,龙鹰是明白的。   杨清仁以皇族远房亲戚的身份回归,抵达洛阳立即一鸣惊人,凭其神算助李显避过“两大老妖”的剌杀,取得李显的信任。可是,却因女帝清楚他杨虚彦后人的身份,虽封其为王,然一直压制他,不予他参加任何公职的机会,将其投闲置散,声誉虽高,但只能依附太平,方不致成为闲人。   神龙政变,他在以众凌寡的优势下,仍未能击败龙鹰,令他的声势受重挫,又被顾忌他者如韦后、武三思等全力打压,比之女帝时期,更有不如。   空有皇族的身份,文才武功,远在任何李唐子弟之上,却始终不能打进大唐朝的权力圈子,肯定令他耿耿于怀、郁郁不乐。   此时乍闻喜讯,喜出望外,不在话下,且造梦未想过是此堪称京师内最重要的军职。   杨清仁一时说不出话来。   龙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激。   自从杨清仁亲身“验证”,他没怀疑过龙鹰的“范轻舟”,兼之“范轻舟”一直谨守承诺,不泄露他为反贼组织大江联要员之一,虽然若能干掉“范轻舟”,他毫不犹豫,但既杀不掉,只好接受现实,来个相安无事。   今趟无瑕远赴南诏,进一步证实龙鹰还龙鹰,范轻舟还范轻舟,杨清仁对“范轻舟”再无心障,剩下的,是大家如何合作的问题。   于杨清仁这类大奸大恶的人来说,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但先是“范轻舟”没向“龙鹰”泄露杨清仁的身份,眼前又摆明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与“范轻舟”有直接关系,过往的“恩恩怨怨”,遂于此刻一笔勾销。   杨清仁患得患失的道:“怎可能呢?”   龙鹰道:“老兄可知皇上刚撤掉韦捷那小子的所有军职,且是当着娘娘和老宗面前颁下皇命,此回老宗叫‘上得山多终遇虎’,占尽甜头后不懂收敛。也是操之过急,不明白将大批蠢人硬捧上各大要职,好讨娘娘欢心,本身乃多么愚蠢的行为。”   两人离开主殿范围,沿廊道朝养日厅的方向举步。   麟德殿内处处站岗、关防,殿与殿间防卫森严,如临大敌似的,正处于最高的警戒状态。见到“范轻舟”,肃立敬礼,只是这般的场面,足令杨清仁对他刮目相看。   杨清仁道:“我仍不明白。”   他没再自称本王,一副大家江湖兄弟的格局。   假设“范轻舟”确如无瑕从“龙鹰”处听回来般,没野心,只寻刺激,爱玩命,那杨清仁和“范轻舟”间,压根儿没有利益冲突的问题,除非杨清仁要杀人灭口,不过那是“鸟尽弓藏”,当杨清仁坐上帝座后的事。现在再和“范轻舟”过不去,等于和自己过不去。   如龙鹰所料,此着一下子将杨清仁完全绝对地争取过来,暂时纡缓了给台勒虚云在旁鹰瞵鹗视的压力。   且大利追求无瑕。   在龙鹰心底里,他最大的恐惧非是宗楚客、田上渊,也不是杨清仁、香霸或洞玄子,而是台勒虚云和无瑕。   杨清仁心情复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沉吟道:“这个位子并不易坐。”   龙鹰道:“否则何用出动老兄你?不过,可以放心的是,一天在我们头上当皇帝的仍是李显,你的位子便稳如泰山,其他的,就要老兄去争取,设法换出老宗的人,至于韦氏子弟,多一双杀一双,他们永难得到军方的拥护。他奶奶的,比之武氏子弟,他们远有不如。”   杨清仁探手搭着他肩膊,凑在他耳边道:“范兄,清仁真的非常感激,字字真心。”   早在他举手一刻,龙鹰及时以“横念”改变体内经脉状态,避过一劫。   骗杨清仁较容易,若被他发觉体内真气压根儿非真气,又提出来和无瑕讨论,那龙鹰立即呜呼哀哉。   穿过被飞骑御卫重重把守的门关,进入养日厅前的小广场,立在台阶下的宇文朔、符太、宇文破、高力士和三个飞骑御卫副将级以上的将领,目光全往他们投过来。   高力士打恭作揖的迎上来。   两人止步。   高力士来到两人身前,以低至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成事哩!只待正式颁旨,现时在争辩册立太子的事,非常激烈。”   又向杨清仁恭贺。   不可能的事,终成事实。   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后,杨清仁心情之畅美痛快,可想而知。   宇文朔、符太等做戏做全套,蜂拥过来。   宵禁令于黄昏前取消,公告全城。   对政治本一窍不通的龙鹰,于今次的“争权夺位”,显现出充份的智慧。   最关键处,乃杨清仁“李唐子弟”的身份。自大唐开国以来,京畿重要的军职,特别涉及皇帝的安全,多任用皇族成员。至女帝,为改朝换代,将皇族险诛杀殆尽,李显登位时,几无可用的宗亲。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显起用李氏子弟,出任宫内重要军职,理所当然。像宗楚客般的“外人”,很难反对,只能从人选本身的才智、武功,提供意见。不过,宗楚客既对没有建树的韦捷毫无异议,于曾力抗两大老妖,又和龙鹰决战校场的杨清仁,惟有闷声不响。   韦后本是可在此事上作出反对的人,然而毁谕却使她陷于下风,尽显其盲目起用韦氏族人,用人惟私的缺点。兼之李旦、太平两大皇族巨头助阵,说不到几句,给李显拍板决定。   讨论得最激烈的是有关册立太子的事。   事情原本非常简单,不是李重福,就是李重茂,宗楚客偏以李重俊仍然在逃,李重福、李重茂未知有否参与叛乱为由,请李显将决定推迟。   宗楚客的话令李旦、太平生出极大反感,皆因感同身受,两人一被软禁,一被压迫,都非常不好过,于极无奈下瞧着韦宗集团肆无忌惮的清洗军内的李氏子弟,现在更将事发时不在京的李重福、李重茂卷进叛乱里,大动肝火。   争议正是环绕着太子的册立进行。   韦后在韦捷一事上痛失一着,大大影响她掌权大计,痛定思痛下,在太子之事上再不退让。更何况她有立安乐为“皇太女”的心。   “皇太女”此一可能性,在洛阳争夺太子之位时初现踪影,那时朝臣多视之为妄念,皆因前未有之。虽然,“女帝”的出现,早打破一切成规。   于韦后而言,假设得李显点头,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安乐为“皇太女”,等于她自己有半边屁股坐到龙座上去,“皇太女”正是为她的“第二代女帝”铺筑直登龙座的坦途。李显若去,一直垂帘听政的韦后,顺理成章替代夫君。   李显则采“范轻舟”之策,在右羽林军大统领一事上手硬,对册立太子之事上手软,以免在阵脚未稳前,遭韦宗集团反扑。   太子之事,在这样的争议下,暂且不了了之。   龙鹰、符太、宇文朔三人并骑离开大明宫。后者于政变后,首次回家。   在宫城、皇城,不宜于马上交谈,故三人纵骑而驰,出朱雀门,乾舜恭候多时,四人遂在附近找了间食馆,吃晚膳,顺道为龙鹰洗尘,庆贺初战得利。   一边吃,宇文朔一边向乾舜解释新的形势。   食馆颇具规模,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包厢雅座,可眺望漕渠和皇城的景色,乃适合说密话的地方。   龙鹰专心一意的大快朵颐,只要可吃进肚内的,都赞不绝口,皆因饿了多天。今早独孤倩然招呼他的糕点,只是杯水车薪。   符太则心不在焉,不知是否在想柔夫人?   宇文朔总结道:“假若娘娘和宗楚客确有藉叛变架空皇上之计,目前已受严重挫折,然而今趟皇上表现脱胎换骨,将招他们顾忌,吉凶难料。”   符太闻言不经意的应道:“是有凶无吉。”   他是李显的贴身太医,又清楚混毒之术,仍这般的说,可知李显定无幸免。   混毒最厉害处,是不知对方在李显身上下过什么手脚,茫不知在何种情况下,被引发“毒苗”,杀人于无影无形,事后没法追究。   当年李重润和永泰公主,就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毒发身亡,不过下手的是洞玄子,今次则为田上渊。   龙鹰放下筷子,摸肚,还伸个懒腰,叹道:“好美满呵!”   符太哂道:“这家伙似不知我们在说什么?”   龙鹰瞄他一眼,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留人至五更天’,李显对妻女纵容姑息,令她们的权力不住膨胀,野心一天大过一天,是自取其咎,怪不得任何人。”   稍顿,续道:“他奶奶的!我现在学懂了,你可以不沾手政治,沾手的话,须变得铁石心肠、刀枪不入,戒绝妇人之仁。所有作为,均朝向最后的目标,就像在战场上。”   宇文朔苦笑道:“我亦是为我们的‘长远之计’着想,现时我们唯一的倚仗,惟只皇上,见他振作起来,当然希望他可撑多点时日。”   龙鹰道:“此为我们的当务之急,且须设法延长他的龙命,能延长多久,便多久。”   乾舜皱眉道:“除非将伺候皇上的人,全换上我们可信赖的人,否则防无可防。”   符太满不在乎的哂道:“谁是我们可信赖者?”   宇文朔叹道:“此正为问题所在。”   众人目光落在龙鹰处。   龙鹰刚喝光一碗汤,见人人瞧着他,道:“又是‘设身处地’的那一招,什么时机,方为韦、宗两人出手的最佳一刻?”   符太动容道:“对!技术就在这里。”   宇文朔思索道:“倘若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如他们预期般,由韦捷坐上去,那再换掉宇文破,篡朝夺位的条件将告成熟,现时显非如此。”   乾舜点头道:“兵权在谁手上,由那一方话事。”   符太大乐道:“那是否在斗倒杨清仁前,韦婆娘仍不敢害死丈夫?哈!他们将发觉老杨是最难啃下去的硬骨头。”   龙鹰道:“万勿轻敌,老宗、老田都不是善男信女,又须谨记,治权、兵权,均操于他们之手,加上皇上势弱,兼长年不理政务,主事权全落在权臣之手。不到我们管,不到我们理。”   再加一句,道:“不能由上而下,可由下而上。我们不须担心韦氏子弟,因全为无能之辈,须担心的是老宗和老田的人,夜来深填补陆大哥东少尹的空缺,等于半边京城给老宗控制了。”   符太淡淡道:“另半边由韦婆娘控制,西少尹是武延秀那混蛋。”   龙鹰失声道:“什么?”   符太道:“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武延秀的随风摆柳,早有前科。对武氏族人之死,他不闻不问,全面投向韦婆娘,与安乐则如胶似漆。听说,安乐将在短期内嫁他。”   龙鹰愕然道:“武崇训尸骨未寒,是不是快了些儿?”   乾舜不屑道:“安乐怎会理得这么多。”   宇文朔道:“安乐在当‘皇太女’一事上始终死心不息,竟入禀皇上,要将武崇训之墓号为‘陵’,只因朝臣大力反对,她才不敢坚持。唉!”   龙鹰道:“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符太讶道:“你不是随我返兴庆宫吗?”   龙鹰长身而起,道:“今晚是否到你的金花落,言之尚早也。”   说毕洒然去了。 第三章 昨日今天   北里。   刻下的西京,没一处地方,更能体现解除宵禁令的影响。   那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景况。   不论青楼、赌坊、押店、食肆,各式店铺,都是蓦然惊醒的模样,纷纷张罗,如从沉睡里苏醒过来,另有一番平时看不到的忙乱扰攘。   被限制的各路风月常客,压抑如崩堤洪水,再不受控,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龙鹰算是早到者,可是尚未抵因如坊的入口,主大街已车水马龙,人流摩肩接踵,喧闹震天。   随着逐楼逐铺的燃亮招徕的灯笼,北里回复喜气生机,那种感觉,令人心内似烧起一把火,格外兴奋。不只是趁热闹,且是在抑制多时下的宣泄,也是续梦。政变顿成明日黄花,于一般老百姓来说,那晚发生的事,影响的是与他们没丝毫关系的权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留痕迹。   离因如坊大门尚距三十多步,隔远瞧到夜来深正和弓谋在大门外说话,附近还有十多个官差,监视远近,显然是荣任东少尹夜来深的随从。   从夜来深联想到武延秀,记起上趟在西京,夜来深和武延秀偕他和香怪到秦淮楼的旧事,当时怎想得到,两人会瓜分陆石夫的职权,成东、西少尹。   不知武延秀生就怎么样的一副命?这辈子总须倚仗别人,身不由己,摇风摆柳。他快乐吗?一个须不断做违背本性的事者,不可能快乐起来。武延秀曾亲口告诉他,到青楼鬼混,是一种开脱。现在武延秀清楚晓得族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不但不敢吭一声,还要投靠仇人,愈是奴颜婢膝,愈可保住权势地位,这样的富贵,不要也罢,偏他可甘之如饴,且从来如此。于龙鹰言之,确怎都没法明白他。   夜来深看到他了,双目先爆起精芒,旋又敛去,换上笑脸,还举手隔远向他打招呼,如像见到阔别多年的亲兄弟。   背着他的弓谋,自然而然别头来望,瞧瞧谁人可令位高权重的夜来深热情如火,“范轻舟”的形象赫然映入他眼帘内,顿然双目生辉。   这般的一个照面,见微知著,龙鹰晓得夜来深不单清楚西京刚发生的人事大变,并清楚老奸巨猾的宗楚客,调整了对“范轻舟”的策略,向夜来深下达最新的指令。   变化来自宗楚客与田上渊大不如前的新关系,当宗楚客知道田上渊另有图谋,表面虽诈作不相信、不计较,暗里却在做诸般准备,处处防田上渊一手。与田上渊的劲敌“范轻舟”秘密结盟,乃最佳的选择,随时可和“范轻舟”连手,将田上渊的北帮打个落花流水,如“范轻舟”肯听教听话,更可以“范轻舟”取代田上渊。   在宗楚客眼里,“范轻舟”是个投机的江湖客,既可为武三思所用,当然亦可被收买为其羽翼。   精采处,是须瞒着田上渊进行,因老田到今天于宗楚客仍有非常大的利用价值,没人可替代。然狡兔死,走狗烹,田上渊失去利用价值的一天,就是宗楚客弃之如敝屣之时,那便是“范轻舟”起作用的日子。   夜来深迎过来,弓谋跟在后面。   龙鹰嚷道:“恭喜!恭喜!恭喜夜兄升官发财,官运亨通。”   夜来深趋前握着龙鹰双手,哑然笑道:“想不到范兄会说这种话,现时在京城,当官真不容易。我是在推无可推下,不得不勉为其难。唉!再不像以前的自由自在哩!”   又要介绍弓谋,弓谋道:“和范爷见过多次了。”   为免阻碍行人,三人移到行人道边的车马道说话。   两人说话,弓谋只有听的份儿。而有他在,两人不便说什么“知心话”。夜来深踌躇满志的道:“公务缠身,又是刚解除宵禁,今晚可睡上一个、半个时辰,已非常理想。这样吧!明天黄昏,范兄有空吗?”   龙鹰知绝不可说不,否则就是错失良机,道:“夜兄这么给小弟面子,有事也推了,大家在哪里碰头?”   夜来深道:“让我来接范当家!”   拍拍他肩头,向弓谋打个招呼后,横过车马道去了。   龙鹰苦笑摇头,和弓谋说道:“看!根本不用问我在何处落脚,摆明全城都是他们的探子,没人可瞒过他们耳目。”   弓谋道:“他是故意到这里候范爷,十多人策马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又问道:“范爷要到因如坊去吗?”   龙鹰与他并肩举步,传音道:“我要找香霸。你是否清楚西京最新的变化?”弓谋道:“像大多数人,不明白为何宵禁令解除得这么急。到现在见到范爷,才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扼要地解释一番,尚未有机会说及杨清仁,两人随人流拥进因如坊的大门。龙鹰咋舌道:“竟然这么多人?”   弓谋叹道:“赌加嫖,谁能与之争锋,现时除秦淮楼外,其他青楼都给比下去,春在楼的生意跌了三成。”   春在楼位于秦淮楼对面,两家青楼竞争激烈。   以水平论,湘夫人训练出来的媚女,远非一般青楼姑娘可以比拟。不由想起秋灵、紫芝,也因而想起天竺美女玲莎,自己便曾着过她的道儿,不过,自洛阳武攸宜水上遇剌后,再没她的消息。   像玲莎般的出众美女,又精通媚术,香霸绝不会放着不用,但怎样利用她,却非龙鹰可以猜估。就像柳宛真,她缠上陶显扬前,龙鹰根本不晓得有这么的一个美人儿,连桂有为也怕看她的眼睛。   弓谋领路下,他们离开闹哄哄的大小赌厅,朝内院走去。   弓谋约束声音道:“范爷务要见宋先生一面,他有关于岭南的重要消息。”龙鹰放下心事,因证明宋言志没被酒色侵蚀壮志。道:“明晚吧!我去寻他比较稳妥。”   弓谋说出宋言志目下的居所。然后道:“武三思被宗楚客干掉,对香霸是沉重的打击,且不知宗楚客对他的态度,会否视他为武三思的人。”   龙鹰道:“宗楚客何来理会他的闲情,他奶奶的!杨清仁当上右羽林军大统领哩!”   弓谋恍然道:“难怪刚才香霸忽然春风满面,心情大佳,原来收到好消息。”旋又眉头大皱,道:“怎可能呢?”   龙鹰解释后,弓谋叫绝道:“此计惟范爷可想出来。宋先生也说,想对付香霸,若不先拔除他在岭南的根,一切均属徒劳。”   说话时,进入闲人莫入的内院,上次见香霸全楠木结构的水榭,映入眼帘。   水榭,平台。   两人在临池的桌子坐好,伺茶的婢子退走后,龙鹰开门见山道:“我要见小可汗!”   香霸朝他瞧来,看得很用心,目光锐利,却似属欣赏而非审视,好半晌后,点头叹道:“轻舟是怎办到的?”   目光又投往人工湖,缓缓道:“轻舟想不见小可汗也不成,他会在这两天内来找你说话。至于何时何地,惟他自己清楚。”   接着不胜欷献的道:“唉!大相走哩!和轻舟不用说假话,我虽然一直在利用他,但大家确有一番往来和交情,令人惋惜。”   说这番话时,以龙鹰的敏锐,亦无法找到他言不由衷的破绽或瑕疵,或许此时龙鹰看到的,是这个人口贩卖的罪魁祸首真性情的一面,当然也可以因他虚伪功夫到家,能瞒过龙鹰。   从第一次接触,至眼前此刻,无论在背后香霸如何一心置他于死,可是面对面,龙鹰总没法对他生出仇恨厌恶之心,可见此人的非凡魅力。   他摆出实事求是,生意人、大商贾的姿态,然而即使是青楼、赌场般游走于非法和合法界线,又不时越界的行业,落在他手上,仍充满工艺精品的味儿。   论敛藏的功夫,香霸比之大江联其他领袖,只高不低。如非他信错了宋言志,是无隙可寻。   香霸也另有盘算,就是不论杨清仁成或败,一旦在中土取得立足的据点,他香家便可发扬光大下去。故此于策略上,走的是另一条路线。   见到宋言志,深藏迷雾内的真相,将显露在龙鹰眼下。   香霸道:“轻舟仍有干盐货买卖的兴致否?”   龙鹰没想过他“三句不离本行”,刚哀悼武三思的遇难,又旧事重提,说生意经。讶道:“在现时不明朗的局势下,宜静不宜动。想不到荣老板仍有此闲情?”   香霸究竟有否收到有关塞外情况的最新消息?在走私盐上,随钦没的败亡和崩溃,该出现供其他盐枭介入的空隙,取而代之,如果香霸在塞外有这么的一个人,例如那个叫乐老大的香家子弟,后来因身份被符太揭发,索性放弃洛阳的翠翘楼,卖予武三思和香霸,来个移花接木,换汤不换药。乐老大确有乘虚而入的良机,假设花鲁没被自己宰掉,还可以将钦没的非法买卖接收过去。   香霸悠然道:“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做法,事在人为。唉!我想静下来也不成,武延秀那没腰骨的小子,前天一副寻晦气的样子来找我,限我在十天内交出翠翘楼和因如坊两盘数出来,以断定他武家可占多少份额。还有武家吗?”   本该令他非常为难的事,可是香霸说得轻轻松松,轻描淡写,似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武延秀什么料子,龙鹰清楚,竟于武三思尸骨未寒之时,来逼香霸交代武三思对因如坊、翠翘楼的份额,必有所恃,且非是讨钱般简单,而是要将香霸逼离西京。   杀武三思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清除属武三思系一方的人马。   香霸虽没给对方找到把柄,可证实他属大江联的人,然而他的冒起来得突然,被人怀疑是合理的。武延秀来找香霸晦气,后面是韦宗集团排斥异己的计划。   这么看,成为天下道门之首的洞玄子,生活绝不好过。   牵一发,动全身。   大江联将所有注码,重押在武三思身上,怎想到可一铺清袋。   保护武三思的高手里,最高明的几个,该为大江联或与其有关系的高手,仍保不住武三思的奸命。不过,北帮亦因而伤亡惨重。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对田上渊落井下石,此其时也。   奇道:“荣老板似一点不在乎?”   香霸笑道:“昨天仍头痛得要命,今天再不当是一回事。”   接着冷哼道:“将翠翘楼送他又如何?看他如何打理?”   龙鹰心忖今天和昨天的分别,就是李显是病猫还是跳墙猛虎的分别,韦宗集团再难只手遮天。   又吁一口气道:“我应付的办法,就是一个‘拖’字,可拖多久便多久,看宗楚客可奈我什么何?”   然后双目熠熠生辉,看着龙鹰道:“老弟该不会坐看老哥的因如坊给人吞掉吧!”   香霸高明处,在乎试探他却不露形迹,并以此坪“范轻舟”的斤两,看他在现时暧昧难明的京城形势下,影响力可以有多大。   即使是直接受惠的杨清仁,晓得必是“范轻舟”将他捧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但仍不明白他怎办得到。   龙鹰反守为攻,问道:“荣老板竟没想过投靠宗楚客?”   香霸道:“想有屁用。宗楚客从来不信任我,亦不需要我。这老奸巨猾在用人上有他的一套,且永远将实力隐藏起来,使人没法摸得着他的底儿。”   龙鹰道:“美人计又如何?”   美人儿乃大江联最厉害的法宝,无往而不利。武三思这般快和香霸狼狈为奸,媚女们肯定在这方面出过大力。大相府鸡犬不留,不知多少媚女因而“壮烈犠牲”。想想也使人大感可惜。   龙鹰更不敢想下去,说不定犠牲的,有他认识的媚女在其中。   香霸没直接答他,反道:“听说宗楚客已取武三思之位代之,与韦后有一手。”   龙鹰叹道:“难怪两方结合得这么好。”   香霸对他的语带双关,哑然失笑,坦然道:“老弟今趟来得及时。”   又道:“在京师,轻舟可视因如坊为另一个家,随时可回来避静散心,一切悉随轻舟的意愿。”   龙鹰多次领教他笼络人的手段,而其弦外之音,似对他的“范轻舟”再没提防,视他为自己人,至乎暗示,要谁陪他都可以,包括沈香雪在内。   真的如此?   肯定不是,对付“范轻舟”的美人计,由无瑕全揽过去,只她有“击败”他的资格。   香霸摆出知心好友的情状,压低声音道:“老弟比我更有女人缘。”   龙鹰失声道:“老板说笑?你的女人缘肯定在我十倍、百倍之上。”   香霸颓然道:“若你得不到最想要的女人,所有女人都陪你又如何?”   又勉强振起精神道:“像隔邻秦淮楼的纪梦,听说对你很有意思,剩卖你一个人的帐,羡煞了包括老哥在内西京所有男人。”   龙鹰苦笑道:“这样的女人缘,不要也罢,小弟无福消受。”   香霸讶道:“换过是我,刀架脖子也要和纪梦真个销魂,老弟显然没这方面的问题,亦不怕招人嫉忌,怎按捺得住?”   龙鹰心底大懔。   男人的问题,是在说女人时往往失去戒心,距离拉近下,真心话冲口而出,像刚才有关纪梦的“惋惜”。   对!   于“范轻舟”,确没顾忌,但于“龙鹰”,顾忌成箩成筐,因在旁眈眈虎视者,有闵天女和上官婉儿,“女人心,海底针”,谁都不晓得若“范轻舟”拈花惹草,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何况还多了个今晚须夜探她香闺的独孤倩然。   如何回答,香霸方肯收货? 第四章 解禁之夜   龙鹰双目精芒闪闪,冷冷道:“问题就在小弟一生玩命成性,而能玩命的首要条件,就是肆无忌惮,不可以有后顾之忧。荣老板你来告诉小弟,若你要对付我,可从何处入手?”   香霸几哑口无言。   他也是最有资格回答龙鹰的人之一,因直至飞马牧场,大江联仍一心要杀龙鹰的“范轻舟”,却是始终差那么的一点点。   在他们眼里,“范轻舟”若如一个影子,缥缈如神,无隙可寻。   香霸满怀感触地叹道:“看来老弟表面虽然威风八面,却如我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另一种的不圆满。”   龙鹰故作惊讶的道:“荣老板竟是认真的,令小弟百思不得其解,怎可能呢?”他当然明白香霸的不圆满,是因得不到柔夫人有感而发,更不圆满处,是被符小子横刀夺爱,占据了柔夫人的芳心。   然而不得不问,没反应恰是反应的一种,会使香霸对他的毫不奇怪,生出疑心。触及香霸心事,他一双锐目现出龙鹰从未在他处看见过的黯然神色,道:“或许圆满从来没存在过,不论如何春风得意的人生,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美,使人引以为憾,至乎将圆满彻底破坏。”   接着朝他瞧来,道:“如我们扪心自问,坦诚地面对自己,我们要的,是遇上的每个美女,只恨到天下美女任你予取予携时,唾手可得变成索然无味。这就是圆满的本质,就是永不圆满。”   龙鹰自认识香霸以来,尚为首次和他在谈论的话题上离开“生意”。显然香霸再不像以前般对他有戒心,也令他碰触香霸深藏的另一面。   香霸确该有憾,问题出在他的人身上。他要得到女人的身体,勾勾指头便成,却很难真的得到美人儿的心,因他从不真心待她们。讽刺的是,唯一可令他付出真情的美女,偏不爱他。   龙鹰急着走,打圆场道:“呵!看来我们是各看各好,骨子里如荣老板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哈……”长身而起。   香霸陪他站起来,回复从容,欣然道:“人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因如坊于老弟来说差不了多少,你以为可说走便走?”   龙鹰当然明白他意何所指,苦笑道:“不知者被你吓死,以为有埋伏。”   香霸搀着他手臂,返回水榭。   果如所料,奉师父湘夫人之命来的娇俏美婢,在榭厅候驾,要接收龙鹰时,香霸打手势阻止,径自送他出门,还陪他朝后院外门的方向举步。   龙鹰道谢道:“荣老阅很够朋友。”   香霸欣然道:“比起你帮我的大忙,小意思之至。”   接下去道:“香雪到了关西采购建筑物料,我本想召她回来为老弟解闷,可是听老弟刚才那般说,立即打消念头。”   龙鹰晓得香霸说的并非真心话,但总算对沈香雪有个交代,不用像有未解决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   龙鹰装出曾经抢海难为水的模样,道:“坦白说,小弟非是没爱过,更恨过,有些事悔不当初。近十年来,抱着逢场作戏的态度,不知多么写意自然。对哩!究竟小弟在什么地方帮了老兄的大忙?”   今趟来因如坊见香霸之行,最大收获,乃惊觉因如坊上,松弛散漫,不时现出破锭漏洞,形成危机。在打后一段很长的日子,他是“范轻舟”而非“龙鹰”,为了他的“长远之计”,必须提高警觉,全神投进“范轻舟”的角色去。   这也是千黛的真传心法。   香霸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冷哼道:“宗、田两人在找替死鬼,想诬毁我是杀大相的凶手。”   龙鹰为之愕然,道:“怎可能?”   香霸叹道:“皇上昏庸,权臣当道,冤枉一个半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他们不单要向皇上交代,还须向韦后交代。而我则荣登替死鬼的最佳候选人,动机、实力一应倶存。宗楚客那个奸贼只须找个昏君和恶后均不怀疑的人指证我,自可水到渠成,拿我去顶罪,顺便没收我在西京、洛阳两地的物业财产。有财富可供他们瓜分,谁有异议?”   龙鹰不解道:“老兄刚才不是说武延秀来和你算账?若一意诬告,岂非多此一举?”   香霸叹道:“老弟仍不明白?武延秀查帐查出事时,可顺理成章指证我,在这个白可说是黑,黑可为白的时代,为王为相者亦可中箭下马,何况我这么一个只能依附权贵的生意人。所以我是衷心感谢老弟,形势突变下,宗楚客再难只手遮天。”两人来到后大门前,止步说话。   龙鹰点头道:“这么看,宗、田该认定老兄属大江联的人。”   香霸道:“怀疑是应该的,一来我是由南方到北方来,二来冒起太快,凡此无不启人疑窦,然最大的问题,仍然在我从哪里得到源源不绝的美女,连我自己亦说不过去。哈!”   龙鹰压低声音道:“小弟也弄不清楚。”   香霸伸手搭上他肩头,道:“说出来老弟或认为我在巧辩,事实则是在恶举里行善。老弟比其他人清楚,早在洞庭湖时,我已准备十足,从各处的贩子高价购入大批各地美女,予以训练,使她们有一技之长,赚够赎身钱,可回复自由身。老弟有眼看的,我旗下的美女,有哪个是对人欢笑背人愁的。这就是我一贯做生意的手法。局势平静后,我们再看可如何正正当当的合作做大买卖,为中土的繁荣干利己利人的事。”   龙鹰心忖他方是黑可说成白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在香霸殷勤送客下,从一道隐蔽的后门开溜。   回到不夜天的北里,人流车马更多了,如久被压抑的洪流,从狼寨的蓄洪池爆发出来,大有醉生梦死的滋味,一切再不由平常的自己主事。   走不到十多步,一人横冲过来,差些儿撞入怀里。   此时龙鹰正思索宗、田两人,竟想出如此凌厉手段,来个连消带打,一并拔掉香霸这颗眼中刺。当人们开始怀疑武三思大相府的灭门案,是否叛兵所为的时候,由武延秀诬告香霸,然后宗楚客趁全城给紧密控制手上的一刻,对香霸来个先斩后奏,死无对证下,任宗楚客罗织罪名,便可对李显、韦后都有圆满的交代。   此着确厉害至极。   今次自己适逢其会,不但化解了香霸的临头大祸,又令台勒虚云的造皇大计迈开了无可比拟的一步,杨清仁梦寐以求的鸿图霸业得以开展。   他奶奶的!   自己有没有行错棋?   命运一向如斯,是令你没别的选择。凭他们区区几个人,加上握有飞骑御卫军权的宇文破,又得李显撑腰,若不能争得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大明宫外便是敌人势力范围,这样的仗如何打?早晚是逐一被干掉的下场。   可是,如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是在己方人马之手,飞骑御卫加上右羽林军,顿然形成可跟左羽林军和城卫分庭抗礼之势,达致新的军力平衡。   一天保持这个势头,宗楚客一天不敢轻举妄动。   撤掉宵禁令,西京回复正常,名义上兵权握于韦温这个新扎的兵部尚书之手,但限于经验年资,韦后多么支持他亦没用,弱势就是弱势,军队始终由各大军系的大头子牢控在手。且韦温阵脚未稳,位高势危,必小心翼翼,不敢大胆冒进。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徘徊在危崖边缘的香霸,转危为安。   龙鹰从沉思里惊醒过来,给来人牵着衣袖,转左进入一道里巷。   长巷人往人来。   男装打扮的无瑕别过头来,送他一个甜蜜亲切的笑容,传音道:“人家带你去见小可汗。”   消息竟可传得这么快,该非由香霸送出,而是台勒虚云要见他。   可想象杨清仁得授重任,虽忙个昏天暗地,仍以他的方式,将喜讯传出来,故此龙鹰抵因如坊前,香霸已久旱逢甘露,喜形于色,还与龙鹰的“范轻舟”大谈心事,显然处于非常的状态下。   由于此事关系重大,台勒虚云和无瑕两大巨头,立即聚首商议,既看如何配合杨清仁,也想到最关键的人物,是龙鹰的“范轻舟”。   遂由无瑕出马,在因如坊外截着他,领他去见台勒虚云。   无瑕说毕,展开脚法,如游鱼般在人流里前进,看似从容缓慢,速度至少比一般人快上二、三倍。   龙鹰紧跟其后。   西京长安的景色随他们的脚步不住变化,下一刻他们已在永安渠西岸,平时本该是远离繁嚣之处,此时却像朱雀大街般兴旺,附近里坊的人们,扶老携幼的出来趁解除宵禁令的热闹,看到大人们脸上的欢笑,孩子们的雀跃兴奋、嬉笑闹玩,本平常不过的逛夜街,变为盛事。   整座都城灯火烛天,人流处处,以行动来庆祝解禁,至于是否少去个太子,肯定没多少人放在心上,既显示李重俊得不到人民的拥戴支持,也表示李显皇朝与人民的疏离。   当年女帝出巡,民众夹道忘情欢呼的热烈情景,恐难复见。   龙鹰心有所感,却知绝不可“热血沸腾”,给前面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窥见,会心生异样,认识到玩命郎真正的一面。   李显本身并非暴君,且重情重义,问题出在他对妻女、宠臣的过度纵容,令韦后、武三思把持朝政,安乐和长宁两公主恃宠生娇,以墨敕卖官,得来的贿金广建宅第山庄,穷奢极欲,将女帝当年廉洁之风,败坏无遗,惹得其他公主和贵夫人,群起竞效。   尤有甚者,是安乐倚仗韦后,一直想取代皇太子之位而成为皇太女,对李重俊既轻蔑又愤恨,皇廷因而永无宁日,亦让宗楚客、田上渊有可乘之隙,李重俊则是惨中敌人奸计,过程虽尚未弄清楚,须待看过怀内的《西京下篇》。   离开北里后,他们沿漕渠西行,抵西市前折南,漫步永安渠西滨。   依道理,台勒虚云不会住这么远,而该在北里附近,好与作为大本营的因如坊有个照应。无瑕究竟要带他到哪里去?   从北里到这里来,可非短的路途,以他们快常人逾倍的脚程,也花了一刻多钟,现时离二更天,不到两刻钟。   无瑕忽然右转,进入两个里坊间次一级的街道。   人流骤减。   无瑕放缓步伐,让他赶上去并肩而行。   无瑕别头过来朝他嫣然一笑,神态轻盈写意。   两人交换个眼神。   因着刚才差些向香霸泄露玄机的前车之鉴,龙鹰格外警惕,不容自己在眼神这些微细的小节上露出破绽,被无瑕窥破。   无瑕的声音,如诉说枕边絮语般,和风似的吹进他耳内去,道:“感觉很古怪,上一刻还在成都,这一刻却在西京,中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   龙鹰笑问道:“这是否代表瑕大姊对小弟已是情根深种?除了与小弟相处的时刻外,其他的时间都漫不经意,不留任何印象,所做的事,比起与小弟见面,尽为无关痛痒。”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神态妩媚可爱,竟还带着少女天真的味儿,教人不知她如何办得到。   比之老到美女如闵玄清、上官婉儿又或太平,无瑕总多出她们没有的少女风情,固然因年纪比她们年轻一截,更大的原因,该来自她的心境,也属她如鬼魅般难测的芳心。   龙鹰逼问道:“小弟有否自作多情?”   无瑕微耸香肩,无可无不可的道:“一半一半吧!较正确点说,是你到西京后翻云覆雨的手段,将其他事全比下去,变得微不足道。范当家从来都教人惊异,现在更立下辉煌战功,难怪令韦氏子弟嫉忌如狂,也因而坠进玩命郎大哥精心设计的陷阱里去,精采呵!”   龙鹰随她脚步朝城西南的方向走,茫不知无瑕欲领他到何处去,那个不知到什么地方的感觉很棒。   微笑道:“夸奖小弟有屁用,范某人从来往实际处看,大姊起码赏小弟一个香吻。”   无瑕没好气的道:“小妹在三门峡救你的小命又如何?顶多两下扯平,谁都不欠谁。想领赏,再立个大功给小妹看看。”   龙鹰哂道:“情网之内,何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大姊再这般吝啬,勿怪小弟挥利剑、斩情丝,来个一拍两散,免受单思之苦。”   无瑕笑得娇喘连连,笑脸如花,道:“亏你说得出口,爱是一盘生意吗?刚才在北里,看你见到人家时的神情,肯定在那一刻方记起有我这个人,现在又要生要死的,笑坏人家哩!”   谈谈笑笑,路途在脚下飞快消逝,南城墙在望。   无瑕折东而行。   龙鹰心忖岂非在游城?   际此接近二更的当儿,出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纷纷返里坊内的家去,行人争道的状况再不复见。   今晚还要赴独孤倩然深闺之约,如给无瑕缠着不放,后果难料。   无瑕的吸引力,当然不在高门绝色之下,不过,可肯定的,是没法沾上无瑕半点边儿,独孤倩然则摆出任君采摘的诱人姿态。或许只是龙鹰的错觉,但怎都比绝不令他有半分错觉的玉女,实在多了。   忍不住问道:“不是去见小可汗?”   无瑕嗔道:“不是有人家陪你,其他事再不重要?走多点路的耐性都没有。”   龙鹰奇道:“大姊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又是你说领我去见小可汗的。”   无瑕理直气壮的道:“人家是在情网里嘛!自然与以前有别。蠢蛋!”   龙鹰被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为之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越过跨渠石桥,回到永安渠东岸。   伟大的都城,夜阑人静。   更鼓声从安化门的钟鼓楼传来。   无瑕停下脚步,移转娇躯,挺起玲珑有致的胸脯,面向他,脊骨挺得笔直,自然而然带着舞蹈般优美骄傲的体态,双手负后,含笑悠然道:“范当家的来临,催生了一个杀人小组,此小组的头子,正是范当家的死对头田上渊。”   龙鹰压根儿不理她在说什么,俯前吻往她鲜润的红唇。 第五章 帝后之吻   无瑕似被大风卷起的落叶般,飘往深黑的夜空,笑语像一阵清脆的风铃声送回来,传入龙鹰耳内道:“勿看今夜全城一团高兴,喜气洋洋,内里杀机暗藏,针对的正是你这个‘穷风流,饿快活’的玩命郎。”   龙鹰哈哈一笑,传音过去,同时展开身法,追往登上一座民居瓦顶的首席玉女,道:“大姊把小弟当作第一天到江湖来混的吗?”   在他落下前,无瑕一道魅影般投往里坊内另一座民居屋顶去,没好气道:“管你混了千年、万年,该听过阴沟里也会翻船吧?”   踏足瓦脊的一刻,龙鹰晋入了与平常有别的夜行人天地,如登上另一个层次的西京城,是属于懂飞檐走壁有本领的江湖人,高来高去,在平民百姓的思感之外。   夜风拂至,纵目四顾,尽是重重迭迭的屋舍瓦顶,密布于茂林修竹之间,又或倚河而立,秩序井然,尽显都城的规划规模。   一追一逐。   眨几眼间,两人从一个里坊来到另一个里坊。   龙鹰精准地将声音朝美人儿优美的背影送过去,笑嘻嘻的道:“沟内行舟,剩得一招,叫因事制宜,随机应变。顺便提醒大姊几句,避得一时,避不得一辈子,是小弟的,最后都是小弟的。范某人打定主意,爱抱便抱,要亲嘴便亲嘴,看大姊可躲多久。”   无瑕“哎哟”一声,娇笑连连,一副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的娇憨模样。   龙鹰追在她保持五、六丈距离的香背后,不由心中佩服,伊人没别过头来说话,仍可将声音准确无误地送回来,字字入耳,可见她的“玉女心功”,已臻出神入化、随心所欲之境。   如此逢屋过屋,所经处是寻常百姓家家户户温暖的居所,他们却在夜行人幽秘的天地打情骂俏,这样的滋味,令人心里填满难以言喻的曼妙感觉。   无瑕朝东大寺的方向掠去,鸟飞鱼落,若如在刚攀上中天的半阙明月下,从仙界闯入凡间,满城狂舞的美丽精灵。   直到此刻,龙鹰仍摸不着她今夜来找自己的缘由,是否真的领他去见台勒虚云?心中叫苦,给她这么的缠着,又不知给缠到何时,光阴一点一滴的消逝,岂非破坏了“夜探香闺”的大事。   无瑕所采路线,避开了城内钟楼、鼓楼的城卫岗哨,撺高伏低,即使给位处高楼的卫士瞧见,还以为眼花看错。   他们凭什么晓得田上渊“杀人小组”的秘密行动?   过去了的美好时光,重现眼前。   两人并肩坐在东大寺主殿的殿脊处,除长风温柔轻巧的吹拂声,天地寂默。北里在处仍灯火烛天,都城其他部分沉睡过去,乌灯暗火。   上一趟和无瑕在这里密会,与今天的心情截然迥异,实在多了。或许在那一刻,无瑕仍有可下手杀人,置“范轻舟”于死之心,此一刻,则着眼如何俘掳他的心。龙鹰也“不怀好意”,不单想征服她的“人”,也须征服她的“心”。   直至此时,邪帝、玉女,于不同层面上,仍战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更可能永远不会出现明显的胜负。   杨清仁的忽然得势,他们的“情场战场”,如平缓的河水,冲进了像虎跳峡、三门峡般的山峡,惊涛裂岸,再不由人的意志左右。   龙鹰碰碰她香肩,道:“究竟是什么娘的一回事?除非大姊肯陪小弟睡,否则恕小弟须赶回家睡觉。”   无瑕若有所思的瞧着东大寺南庙墙外的里坊,秀眉轻蹙,责怪道:“又说爱得要生要死的,多陪人家一点时间的耐性都没有,可知你这人多么虚假。”   龙鹰叫起撞天屈道:“大姊可知小弟为赶回来,多少天未阖过眼?”无瑕对他的苦况一无所感,径自问道:“最近你对田上渊干过什么好事?”   龙鹰大耍无赖款儿,若无其事的道:“一个香吻……噢!”   无瑕伸手勾着他脖子,献上火热辣的香唇。   天地在那一刻静止了。   海潮拍岸,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感觉,穿越无尽的暗空,注进他们爱的浑沌里去。至少在这一刻,龙鹰忘掉了他们间所有的恩怨、隔膜、顾忌和猜疑,与无瑕的暗夜,被燃烧着的爱火驱走。   不论长安城多么宏伟,仍远及不上爱的天地宽广深邃的万一,血肉之躯被提升转化,神魂共舞,翱翔于未曾踏足过的爱情净土,脚下的原野浓绿湿润。   无瑕盖头的帽子在龙鹰激烈的抚摸下,掉下来,滑落瓦坡,至檐缘止。   没有束缚下,她秀发散垂,在长风中波浪般起伏着。   龙鹰血液里的魔性不住滋长,其力量愈发不可一世,能接受任何疯狂的考验和挑战,毫不犹豫地征服视野内每一寸的土地。   无瑕剧烈抖颤。   唇分。   两人同时急剧喘息,避免目光的接触,谁想过本该属打发龙鹰,敷衍他的亲一亲,变成欲仙欲死的热吻。   情况绝对失控。   龙鹰心里涌起无与伦比的感觉。   与无瑕的亲热,比诸与仙子端木菱,位处两个极端。   与仙子属水乳交融,无分彼我,迷失在仙魔浑一,仿似天地初开的异境里。那亦可以是一种失控,魔种如饥渴的笼里猛兽,给释放到满布猎物的广阔原野,且清楚自己可称王称霸,肆无忌惮,如果没自我克制的能力,魔种的野性将全面释放,道心彻底崩堤。仙子对他的爱,只能作为疏通的引导,本身并非可加诸于魔种不能毁坏的伽锁。   和无瑕却是完全的另一回事,是一种互相制衡、争锋的斗争激战,谁都不服谁,未至最后一刻,鹿死谁手,未可料也。   于颠倒在与无瑕的热吻、两唇相触的剎那,龙鹰直觉感到献上香吻的首席玉女,早超越了“玉女宗”当家玉女的身份,成为了继魔门阴癸派“阴后”祝玉妍,及其后脱离魔门出而自立的婚婿,再由馆婿一手栽培出来的女帝武曌,成为最新一代的“阴后”,其心法、武功,代表着魔门媚术和武功的结合,不单能集其大成,将层次推向登峰造极之境,且因其秘族种女的超凡禀赋,做出突破,首次涉足魔门武功的无人地带,足以与龙鹰的邪帝成分庭抗礼之势。   龙鹰不敢瞧她,半为心虚,怕给她窥破真身,那就冤枉糟糕至极,唯一希望,是欺她男女经验尚浅,误以为因真的爱上“范轻舟”,故有此异常滋味。   另一半则是怕看到她玉女情动的诱人模样,魔性大发,那对人对己,均无益有害。   好一阵子,无瑕的吐息回复平常,朝他望来,淡淡道:“满意了吗?”   龙鹰摇头叹道:“这是否一种仙法,我从未想过大姊的吻可以这般的甜美丰盛,令人完全迷失。”   无瑕嗔道:“还要岔到别的地方去?”   龙鹰似说着最微不足道的事般,道:“我干掉了鸟妖!”   说出此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时,龙鹰感应到无瑕心里没法隐藏的波荡,显示出她所受冲击之大。   她没说话,双眸却现出精芒,望进他眼里去,似欲要从他的眼睛看穿这句话所包含的涵义。几可肯定,凭她的玲珑心巧,一时仍难尽揽此句话所传达复杂无伦的信息,而她情绪上的反应、波动,亦增添了她全面理解和掌握上的困难。   这是句龙鹰绝不想说出来的话,可是若要说,眼下正是最佳的时机。   首先,无瑕刚在不久前证实他非“龙鹰”;其次是,他今天将杨清仁捧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   眼前此刻,是大江联一方,也是无瑕最不怀疑“范轻舟”的一刻。   纸包不住火,鸟妖和侯夫人的不知所终,终有一天传到中土来,特别是钦没晨日被杀一事,恐怕大江联一方早收到消息。无瑕乃知情者,自然而然将钦没晨日之死,联想到鸟妖两人的失踪上,生出怀疑。   当撇除所有可能性后,最后的怀疑,势落在有份参与朔方无定河之战的“范轻舟”身上,那就倒不如由龙鹰自己招认,反可赢得“坦白从宽”的奇效。   无瑕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逼他不得不解释清楚。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这才是鹰爷在塞外的兄弟,不惜千里到中土来的真正原因,就是待鸟妖自投罗网,也是小弟参与河曲之战的主因之一。”   无瑕回复冷静,道:“鸟妖干范当家何事?”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他与田上渊的勾结,已令我有足够杀他的理由,至于我凭何而知,恕小弟无可奉告。”   无瑕审视他好一阵子后,平静的道:“你们如何杀他?”   龙鹰耸肩道:“可以告诉大姊的,他输的是运气。哼!河曲之战,是我和田上渊斗争换了另一个战场的延续,若让突厥人攻入关内,我范轻舟在中土岂还有立足之地?”   无瑕不悦道:“那你是不肯说了。”   龙鹰冷然道:“你根本不该问。我告诉你这么多事,已是对你另眼相看,特别优待。”   无瑕现出笑容,缓和了冰封般的僵持,抿着嘴儿道:“为何发脾气?你清楚人家和鸟妖的关系吗?”   龙鹰仰望夜空,道:“不知道就是蠢材,大姊的鹰儿是怎样得来的?天下间,只鸟妖有本领训练出来。”   无瑕漫不经意地道:“鹰爷有否在你面前提及人家?”   龙鹰没好气的道:“你说呢?”   无瑕浅叹一口气,没再追问,将螓首枕在他肩头处。   龙鹰乘机“心软”,道:“范某人爱干什么干什么,最怕给人管,更不须向任何人交代。”   无瑕哄小孩子般柔声道:“知道哩!”   龙鹰暗松一口气,这一关绝不易过,总算过了,得力处是自己在南诏对“范轻舟”性格的形容,现在由自己亲身演绎。否则怎解释得那么多。   自己摆出我行我素,信不信由你的态度,反可令无瑕感到他说的乃肺腑之言。   以前不论和谁谈情说爱,纵然端木菱的“仙心难测”、花秀美的冷漠、秘女万俟姬纯的异乎寻常,至乎独孤倩然出于高门之外的情怀,总有可寻脉络。   然而,眼前的首席玉女,鬼魅似的芳心,龙鹰在认知上一筹莫展,没法掌握其万一,还不时有冲动,来个挥刀斩情丝,可惜也知对她陷溺日深,刀断的只是永斩不断的流水。   情场较量上,他实处于下风。   刚才对她质诘的反应,小半为策略,大半是真的动气,因再感觉不到柔情蜜意。龙鹰心有所思,答非所问的道:“你可知我心内的痛苦?”   无瑕转了个形式,换过亲昵的姿态,然仍换汤不换药,穷诘不放,激起他的反感,也显示无瑕对他的态度,能直接影响他情绪的起落。   他奶奶的,先前的热吻太动人了。   无瑕纤手搭在他左肩处,借力探过头来,审视他的容色。   龙鹰沉痛的道:“我害死了她!”   他说的是与真正范轻舟私通的古梦爱妾,想的却是花简宁儿,那确是他心内的遗憾。   无瑕怜惜的道:“过去了的事,勿想哩!何况你已给她讨回公道,令古梦生不如死。”   她这么说,使龙鹰晓得大江联在范轻舟的出身来历,下过一番工夫。   龙鹰朝她瞧,道:“希望你明白,范某绝不容自己重蹈覆辙,盲目的投进可令人覆灭的情海里去,亦经不起风浪的打击。”   他现在的招数,是千黛教落的“全情投入”,以配合似打开收妖葫芦,勾出大箩筐疑问的一句话,对无瑕的提问分而治之,或答了等于没答,又或索性不答,免犯以前“欲盖弥彰”的老毛病。   也叫打铁趁热,故意显露热吻激惹的情怀,令无瑕感到他的情绪波动处于惊涛骇浪里,故而患得患失。   他的目光移往滑落至檐缘的小帽子。   无瑕坐直娇躯,轻轻的道:“无瑕也有为难处呵!”   龙鹰记起台勒虚云于花简宁儿举行丧礼那天早上,泪流满面的情景,默然无语。   “五更哩!”   龙鹰“嗯”的应了一声。   又叹一口气,沉声道:“大姊听过田上渊旗下白牙这号人物吗?”   早前简单的一句话,手尾极长,若那句话等于棋局的第一子,此刻已快近终结,就看他收官子以了局的本领。   无瑕道:“当然知道。”   龙鹰道:“白牙就是曾横行北方水道、恶名昭著的练元,今次卷土重来,是含有誓雪前耻之心,在田上渊大力支持下,首先遭殃的是独孤善明,成为‘独孤血案’,接着就是黄河帮的陶过在长安街头遇袭身亡,出手的正是练元。”   无瑕美眸生辉,显然龙鹰所说,是他们一方没想过的。   龙鹰续道:“我是到今次北上,在大运河被白牙伏击,先后与他在船上和水里交锋,方想破诸事间的关系。是役北帮损失二十三艘性能优越的蒙冲斗舰,伤亡沉重至极,不可能在二、三年内弥补。我们则只一艘船,由竹花帮头号操舟高手把持。此役将惹发田上渊的危机感,不趁机杀我,便非田上渊。”   无瑕柔声道:“此正为今晚人家坐在这里,被逼听你吐苦水、发牢骚的原因。” 第六章 诛田之计   不知如何,龙鹰总感觉此刻的无瑕,异乎往常,至于分别在哪里?没法具体形容。唯一清楚的,是经刚才的亲吻后,双方再没法回复到吻前的男女关系。   那是以往关系的终结,同时是新的开始。   表面上,一如往昔。   可是,龙鹰自己知自己事,无瑕比以前更能牵动他内心的情绪,更易伤害他;无瑕并没有特别投其所好、曲意逢迎,却不时现出以她的修为,仍无法掩饰,虽微仅可察,然非为错觉,来自心灵深处的异动。   无瑕轻柔的道:“李重俊、李多祚起兵造反前个许月,田上渊从北方回来,带来大批高手,进驻北帮在关内的总坛。全部新面孔,经我们全力监视侦察下,终断定这批北帮的新成员,乃来自前突骑施的高手。其中五个人,名气虽及不上参师襌,但实力却不遑多让,只因长期伺候前突骑施之主娑葛,故声名没参师襌般响亮。”   龙鹰明白过来,终了解田上渊到河套去的原因,就是迎接这批加盟北帮的突骑施高手,安置他们到关内去。   突骑施全盛之时,形成与强大的突厥族分庭抗礼之势,多么人强马壮,不可一世。只可惜被默啜施以离间计,分化其弟遮弩,在默啜的支持下,背叛娑葛。   遮弩叛兄的第一击,就是与突厥猛将军上魁信连手突袭彩虹夫人由突骑施人护送的车队,令龙鹰惨尝首次败仗,心里留下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随娑葛和遮弩先后被默啜所灭,组成突骑施的各姓各族,散往东西,原本追随娑葛的高手,侥幸生还者,顿成丧家之犬。   参师襌可以加盟北帮,其他够资格者亦然,这些人对突厥人怀有深刻仇恨,于大唐亦没有好感,晓得田上渊的图谋后,自然一拍即合,肯为田上渊卖命。   武三思的大相府被杀个鸡犬不留,谅非田上渊原意,只是攻击大相府的骨干,正是这批凶悍成性的突骑施高手团,贯彻其一向残忍的作风,造成这般后果。   难怪以大相府的高手如云,亦落个全军覆没,无一人能活离现场。   中土武林对这批在田上渊掩护下潜入关中的突骑施高手,毫不觉察,皆因根本不认识他们,就像亡于龙鹰手底的契丹高手尤西勒。幸而台勒虚云深悉塞外情况,将他们辨认出来,从而掌握田上渊的虚实。   无瑕续道:“人家特别提出五个人来,其中两人被确定身份,分别为拔沙钵雄和照干亭,均为娑葛当年的贴身近卫,为娑葛统率其左、右亲卫骑队,非常悍勇,敌人闻之胆丧。由于两人形相独特,纵未见过,仍可轻易猜到他们是谁,再从两人不时用突骑施语交谈,揭穿他们的来历。”   龙鹰忍不住问道:“大姊刚才提及的参师禅,是否其中之一?”   无瑕道:“他早来了,直至他以飞轮摘下李多祚的首级,我们方惊察他的存在,可知在宗楚客和田上渊的掩护下,这个塞外凶名最着的淫贼,隐藏得多么好。”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龙鹰暗里立下决定,将竭尽所能,不让参师襌活着返塞外去。   表面当然不动声色,装作事不关己。   不论李多祚后来如何对待自己,但终对李多祚有一份深刻的感情,又曾在对孙万荣之役大家并肩作战,现在死得这般的惨和不值,心内悲痛惋惜。   大唐又失一忠心耿耿的猛将。   无瑕续道:“参师襌混入了李重俊这蠢儿的阵营内,驻于宫城东宫内,故能避过我们的耳目。”   龙鹰问道:“政变发动前,你们竟一无所觉?”   无瑕看看天色,道:“没时间谈其他事哩!”   略停,接下去道:“政变失败后,北帮的突骑施高手趁机撤离西京,并带走所有攻打大相府的伤亡者,不留半点痕迹,好将责任推在李重俊身上,自此再没踏足京城。直至三天前,终见异动,入城的包括拔沙钵雄、照干亭等五个突骑施高手,旋即不知所终,而在同一时间,北帮的探子全面动员,监察京城,也使我们晓得,田上渊大可能收到你范当家即将来京的消息。”   又欣然道:“现时当然清楚,原来北帮拦截范当家的战船队,给范当家打个落花流水,痛失大批珍贵战船,一失再失。战无不克的田上渊,对上范轻舟没一次不吃大亏。在这样的情况下,若任由范轻舟到西京来扬威耀武,田上渊的面子可挂到哪里去?”   龙鹰呆看着愈说愈兴奋、俏脸神采照人的首席玉女,心生异感。   无瑕是否以自己为荣?   她说得对,田上渊扳回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范轻舟”,其他手段均不关痛痒。且愈快愈好,否则一旦让“范轻舟”立稳阵脚,杀他的难度将大增。   速战速决,有着实际上的需要。   像这类的伏击刺杀,只可能在某一段时间内进行,没可能旷日持久的静候,除非可采轮班制,否则候命的高手势撑不下去。   时间的长短,是一天嫌长。   正因如此,台勒虚云可精确部署反伏击的行动,目标当然是田上渊本人。   “范轻舟”成为钓田上渊的钩饵。   龙鹰点头道:“我明白了!”   无瑕续道:“今早王庭经驾车离宫未返兴庆宫,却驶往跃马桥去,立即牵动各方势力。”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大姊稍等!”朝前弓身踏步,拾回小帽,重返屋脊坐好。   无瑕闭上美眸,举手束卷散垂的秀发。   龙鹰待她将乌黑闪亮的长发以丝带妥善束扎,才为她戴帽子,乘机在她左右脸蛋各亲一大口。笑道:“画眉之乐,不外如是。”   无瑕睁开明眸,白他一眼。   龙鹰笑道:“王庭经这般惟恐别人不知范某人抵达西京的阵势,你们没起疑吗?”   无瑕道:“起疑又如何,难道宗楚客和田上渊可坐看你到皇上处去告他们的状?”   龙鹰哂道:“至少在今早,他们根本不怕任何人向李显告状。”   无瑕道:“错哩!是怎都有顾忌,所以宗楚客煽动韦捷出手,也令韦捷首当其冲,成为李显反扑下第一个落马的韦氏子弟。”   龙鹰大奇道:“大姊怎可能似比我这当事人晓得更清楚?”   无瑕道:“旁观者清嘛!”   接着正容道:“这是田上渊犯的第一个失误,是错以为宗楚客可在你到大明宫途上截着范当家,来个如有抗命,当场格杀,又或来个五花大绑,酷刑伺候。”   龙鹰道:“真的是错误吗?街上关卡处处,王庭经更非善男信女,田上渊何来把握?”   无瑕道:“在东少尹夜来深的配合下,以攻打大相府的班底和实力,由田上渊亲自领军,有心算无心下,你认为和王庭经活命的机会有多大?”   龙鹰听得倒抽凉气,心忖肯定须死第三次,驾车的小方第一个没命。   与阎王爷擦身而过,竟然一无所觉,所以糊涂可以是一种福份。   干咳一声道:“大姊言下之意,是否指老田的杀人小组,并非小组,而是军团?”   无瑕“噗哧”娇笑,道:“范轻舟是不是天生不怕死的玩命郎,可在任何时刻嘻嘻哈哈的?人家看呵!你该改名为‘玩世郎’较对味。”   无瑕续道:“即使北帮帮众数以万计,能称得上高手者,不过数十之众。”   又欣然道:“可是呵!狙击的对象,是能与田上渊并驾齐驱,‘北田南范’里的范轻舟。嘻!怕现在也该改为‘南范北田’,由南范压着北田。对吗?”   龙鹰探手过去,搂着她纤巧、充盈弹跳活力的小蛮腰,感觉之实在和满足,用尽天下言词,难形容其万一。   终于可说搂便搂。   龙鹰心花怒放的道:“大姊肯拍小弟马屁,若没几生绝修不来。咦!大姊为何不说话?”   往她瞧去。   无瑕玉颊霞烧,喜嗔难分的道:“快放手,搂得人家身体发软,挺古怪的。”   龙鹰被她娇态媚状吸引,忘掉两人间所有恩怨,乐不可支的道:“释放大姊吗?非是不行,有得商量,多亲个嘴再说。哎哟!”连忙缩手。   无瑕收回在他腿上重扭一记的纤纤玉手,笑得花枝乱颤,得意洋洋。   龙鹰连连呼痛。   无瑕回复平常,若无其事的接下去道:“田上渊犯的第二个失误,是想不到解除宵禁后,举城欢腾的热闹情况,大街小巷挤满人,令他们坐看你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着,他们的‘覆舟小组’却无从下手。”   龙鹰搓揉痛处,夸张的苦着脸孔道:“这不算失误,是欠运气。”   无瑕道:“小可汗最怕是你和荣老板说话后,立即返兴庆宫睡觉,那我们将和田上渊同样失望。”   龙鹰恨得牙痒痒地道:“原来大姊带小弟游城,另有居心,与郎情妾意拉不上任何关系。”   无瑕轻描淡写的道:“是也好!否也好!事实就是人家给你吻了,给你搂了,也给你摸了。你还有何好怨的?”   龙鹰一本正经的道:“大姊所言甚是!”   无瑕忍俊不住的娇笑,横他一眼。   龙鹰整个人挨过去,挤得她紧紧的,陶醉的道:“不管大姊爱小弟,还是害小弟,我俩的糊涂帐,肯定没完没了。”   无瑕没好气的道:“你爱怎么想,阁下的事,现在坦白告诉我,你合作还是不合作,人家再没时间和你磨蹭。”   龙鹰仰望夜空,道:“为何尚未见大姊的灵鹰来报喜?”   无瑕用神看他一眼,道:“范当家猜到了。”   龙鹰轻松的道:“若猜不到大姊今夜的手段,小弟还用出来混?”   要监视像田上渊般当代有数的高手,近乎不可能,龙鹰或可勉强办到,但绝不是在现今夜阑人静之时,何况田上渊非只单独一人,肯定有像参师襌等与龙鹰同级数的高手,再加上十个、八个接近参师襌的一流人物,全神戒备下,踏足于他们的警戒网内,龙鹰亦没信心可避过他们敏锐的感觉。   龙鹰自问办不到,台勒虚云在这方面肯定在他之下,更办不到。   唯一可办到的,就是黑夜高空上的探子,也是有心算无心。纵使田上渊深悉鸟妖灵鹰的厉害,但怎想到头顶高处,由鸟妖训练出来的猎鹰在默默监视。   无瑕淡淡道:“答我!”   龙鹰道:“今夜小弟就是大姊的战友和伙伴。”   无瑕送他一个迷人的笑容,道:“这才乖嘛!”   龙鹰道:“所谓的合作,指的是什么?”   无瑕道:“战场上千变万化,不到任何人预测,截至此刻,田上渊在何处埋伏?人数多寡?我们尚未肯定,故只可就大概和想象,研究出一个可行的策略。”   龙鹰沉吟道:“你们或许低估了田上渊。”   无瑕讶道:“范当家何有此言?”   在压根儿不晓得无瑕一方的战略,又不清楚除无瑕和台勒虚云外,是否尚有其他高手,龙鹰竟说他们低估对手,无瑕的奇怪绝对正常。   龙鹰忽探手拿着她巧俏的下颔,往她香唇轻吻一口,笑嘻嘻的放手。   无瑕受袭,大嗔道:“无赖!”   龙鹰心满意足的道:“此时不吻,更待何时?今晚与田上渊的交锋,能取得多少成果,还看此招。”   又问道:“大姊大可拒绝,为何没这般做?是否一件糟,两件也是糟。抑或非常享受与小弟亲热的滋味?”   无瑕俏脸生霞,道:“你扯到哪里去了?”   龙鹰心忖若论实战经验,强如无瑕、台勒虚云,亦要瞠乎其后,今夜之战,只能由自己作主,而非依他们的想法。   道:“先告诉小弟大姊心中定计。”   无瑕道:“我们的计划,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然可在田上渊动手时,仍茫不知有我们窥伺在旁,计策算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须看范当家可撑多久。”   换言之,是看龙鹰可否撑至他们出手的一刻。   无瑕续道:“除人家和小可汗外,出手的尚有道尊,我们将集中全力突袭田上渊,来个‘围魏救赵’。”   又皱眉道:“为何范当家忽然指我们低估了他?”   龙鹰叹道:“因为小弟比任何人更清楚老田的厉害,即使他孤身一人,但在西京街头的环境,凭他的武功,仍有杀出重围的可能。休说在整体实力上,老田的‘覆舟小组’,以两军对墨言之,实在我们之上,剩是参师禅一人,已非常难杀。”   没法说出口的,是田上渊或参师襌,均今非昔比。后者败于自己手上后,精进励行,誓雪前耻,田上渊更不用说,五采石被夺后,因祸得福,做出无可比拟的突破,臻达“明暗浑一”之境。其“血手”更为无隙可寻的绝世奇功。   任台勒虚云智可通神,始终欠缺龙鹰鸟瞰式的视野,对田上渊的认识,止于以前伏撃田上渊的经验,不像龙鹰般曾多次和田上渊短兵相接,知己知彼。   故此当设计狙击田上渊,便颇有纸上谈兵的况味。   无瑕道:“然则范当家有何提议?.”   龙鹰坦然道:“要硬撑着,恐怕撑不过几下呼息。但若小弟明知有人埋伏暗处,他们多一倍人也干不掉我,此为战略的问题。”   无瑕欣然道:“这么说,我们大可以在某处设下陷阱,由范当家引敌过来,然后我们出手招呼。”   龙鹰道:“所以小弟早前说,赢此仗该没困难,但杀老田吗?在这个情况下,绝办不到。”   接着沉声道:“想杀老田,必须营造出某一他不能逃跑的形势,凭实力和他来个生死决战。来!小弟现时最需要的,是大姊热情如火的另一香吻,然后……咦!大姊的鹰儿来哩!”   夜空上,隐现鹰踪,盘旋飞舞。 第七章 东市之战   龙鹰逢屋过屋的,从不夜天的北里,进入对比强烈,于天亮前静如鬼域的东市。在正常的情况下,其他里坊与东市分别不大,可是现今虽说取消宵禁令,街道和里坊的巡逻和关卡,大致上仍保持宵禁时的力道,没明显的松弛,八门紧闭的东市便成为最不受管束的地带。   东市比邻兴庆宫,也因而成为前往兴庆宫的秘路捷径。平情而论,“范轻舟”自可大摇大摆的返兴庆宫去,没必要隐蔽行藏,却是可以理解,因有在玄武门前被韦捷拦截的前车之鉴。   “小心骏得万年船”下,经东市直抵兴庆宫西南角的金明门,乃智者之选。同时营造出他一直耽在因如坊内,到此刻方返兴庆宫睡觉。   说真的,老田如何想,龙鹰没理会的兴趣,拦不着自己,是他的事。   从街上的情况,可看出宗客、夜来深一方并没与田上渊配合,前两者该不知情,老田又一次自把自为,凭一己好恶办事。   夜来深在因如坊外截着自己说话,表达善意,是因宗楚客审时度势下,认为笼络“范轻舟”乃目下最佳策略,田上渊这般和名义上的主子对着干,宗楚客有何想法?   其中微妙处,只有龙鹰这个当事人始勉强可以把握,其他人包括宗楚客、田上渊亦只得其一偏,何况台勒虚云、无瑕等局外人。所以,龙鹰须将杀田上渊的行动,从台勒虚云手里拿回来,以免白白浪费了虽然是意外得来,但得来不易的大好形势。   与田上渊的恶斗,是发生在西京城内的战争,不在乎一日之短长,而在最后的成败。   于越过东市的外墙前,龙鹰牵动了老田“覆舟小组”的杀人网。   无瑕的灵鹰情报非常管用,清楚老田和他的人的部署集中在兴庆宫西面的金明门和西大门兴庆门,人数在三十到四十之间。   依无瑕估计,有资格出手拦截者,该不出二十人之数,其他负起放哨、把风和事后接应的任务。当然!所谓没资格者,亦为不可多得的高手,否则反成负累。   今趟田上渊志在必得,故尽起手上精锐,务求将西京,至乎整个江湖争霸的形势,一下子扭转过来。亦是田上渊的一贯作风,于毒杀独孤善明和刺杀陶过两事上,表露无遗。   今次田上渊特别着力,因不想继七色馆、三门峡后,第三次失败。   甫进东市,落在靠墙店铺的屋顶前,一道人影于离他落足点百多丈外,另一瓦顶索命鬼般冒出来,拦着他往兴庆宫的去路。   田上渊!   这家伙蒙头蒙脸,不过他心知肚明,“范轻舟”可一眼将他认出来。此亦为田上渊的本意,摆出一对一的决战姿态,令龙鹰的范轻舟生出“玩命”之意,以待其他“覆舟小组”的成员进入最佳的位置。   在龙鹰全面开展的灵应下,十二个敌人正从不同方位全速赶至,好配合田上渊的狙杀。如若以硬拼硬,剩老田一人,可教他吃不消,鹿死谁手,未可知也。若然陷局,给对方合成围殴之势,几个照面龙鹰将死第三次。幸好这场仗并非那般打的,由知敌的一方话事,决定生死的是战术和策略。   龙鹰投老田之所好,装出大感刺激过瘾,“玩命郎”不畏玩命的本色,脚步不停的朝田上渊逢屋过屋的掠过去。   倏忽间,距离减半至不足五十丈。   龙鹰忽然停止,傲立在不知哪个商号的屋脊高处,哑然笑道:“田当家客气,为小弟洗尘的方式别开生面,小弟稍后定然回礼。”   他束音成线,送往拦路的老田,不虞被市外的街卫闻得,非常合作。   他说得坦白,不怕田上渊洞悉玄机扯呼撤走,因入局的非龙鹰,而是他们。“范轻舟”的确孤身一人,因是在绝瞒不过“覆舟小组”耳目的东市内,故此只会当“范轻舟”的豪言壮语,毫不在乎为惑敌之计,怎舍得放过眼前送上来的良机?   台勒虚云原先定计,是由龙鹰引得田上渊的“覆舟小组”,到某一指定地点,由埋伏在那里的三大高手,台勒虚云、无瑕、洞玄子骤然狙袭,只要能于首轮攻击重创田上渊,台勒虚云将如附骨之蛆,锲而不舍的直至置田上渊于死地,无瑕、洞玄子和龙鹰,则阻止小组其他成员护驾,可杀多少人,杀多少人。   策略上,实无懈可击。   台勒虚云厉害处,是从蛛丝马迹,猜出“覆舟小组”的存在和发动的时间,而此前龙鹰压根儿没想及。在思虑缜密上,龙鹰逊台勒虚云至少一筹、半筹。   然而,以战略言之,天下无人能出龙鹰之右,魔种令龙鹰成为最能知敌的人,即使在此刻强敌环伺下,仍敢以身犯险,占敌人便宜于对方最强势之处。   田上渊眼神微变,显示他在用心咀嚼龙鹰的话,当然不开腔回答,若这么做,何用蒙头蒙面,皆因日后一句“你怎晓得那个蒙面者是我”,立可推个一干二净。   龙鹰停下来是必须的策略,让田上渊以为他中计,而他则在等待其他人进入攻击位置,即是静候最佳反击时机的出现。   一时成隔开五间铺子、一道东市内街的对峙局面。   十二个差不多于大致相同时间赶至的敌人,从四方八面潜近,其他人最快的仍落后达数息之久,但已隐隐形成包围网,此时他循哪个方向逃,亦遇上敌人。   即使形成“内圈”的十二个敌方高手,到达的次序亦有先后之分,被龙鹰的魔种一丝无误的掌握。   龙鹰晓得经历过三门峡之战、河曲数战、多次魔奔、追杀鸟妖一役后,他的“道心种魔大法”,已突飞猛进,于今次遇伏的天机灵应,表露无遗。   精采的是可以掌握即要发动的高手每一个人的来势,至乎深浅,这是以前不可能办到的。探悉其位置已非常了不起,更难得是他感应到参师襌,也因而掌握老田今趟拦截他的策略战术。   敌人采用的方法简单有效,就是以田上渊带头拦截,如龙鹰硬闯,最为理想,必死无疑,因田上渊肯定可缠着他。   若龙鹰知机遁逃,则由同级数的参师襌领先攻击,效果相同,紧缠之不放,待其他人杀至,形成合围之势。   此为敌方战术的骨干,能临机变化,实际可行,更为在目下的情况里的最佳战术,以最强的田上渊和参师襌带动攻势。   像现在般,田上渊封着去路,参师襌便凭其在千军万马里能夺帅的武功和身法,第一个无声没息的从左下方穿街过巷的赶来,扑上龙鹰立处的铺子屋顶。比其他高手至少快上数息的光景。   可以这么说,如让参师襌足踏屋脊的左端,龙鹰的死将成定局,谁都不能改变。   在敌人眼里,龙鹰这么的停下来,愚蠢至极,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去。   田上渊动了,倏地射往半天,横空而至。   龙鹰知老田目的在分自己心神,令他觉察不到参师襌的从旁杀至,心中好笑。自己肯定为参师禅命里注定的克星,这家伙每次遇上他龙鹰,无一次不吃磨,只看是大亏还是小亏,真不知是何运道?   他不知多么想把参师襌当场处决,然小不忍则乱大谋,还须赔上性命,故只好多忍他一会儿。   下一刻,龙鹰闪电左移,望着屋脊尽端外空荡荡处,一拳轰去。   积蓄至顶峰的魔气,随拳而去,蒙面的“老朋友”参师襌从地面斜掠而至,天衣无缝填补了剎那前仍为虚空的位置,仿如送上来让龙鹰喂他全力的一拳。   如一切不变,龙鹰的一拳将轰在参师禅的胸膛上。   此时离龙鹰最近的,非是腾空扑至的田上渊,而是紧随参师襌身后的两个敌人,均到了该跃离地面,投往屋顶的位置,比参师襌慢上一线。   蒙着头脸的参师禅左右手各持一轮,瞧姿态该在足触瓦顶前,掷出其名慑塞外的飞轮,既可先声夺人,又可争占上风。岂知尚未清楚情况,魔气临身。   换过施袭者是别的高手,管他强如拓跋斛罗,又或台勒虚云之辈,参师襌怎都有些儿预觉。却恨针对之是深悉他的龙鹰,魔气则超越了任何先天真气的范畴,没形成可使他感应得到的气场,龙鹰在拿捏时间上又妙至毫颠,令他除硬捱外,别无他选。   高手相争,争的不过一线之差,参师襌这般的以无着力之处的“虚”,去挡架龙鹰蓄势以待的“实”,相差岂止“一线”,双目现出震骇之色。不过高手毕竟是高手,自然而然做出于此劣境里最能救命的招数,两轮合并,以锋利的轮边正向龙鹰攻来的一拳,尚未前推,龙鹰重击双轮。   “轰!”   劲气溅飞宣泄,狂流横飙。   龙鹰不理夺命轮的边缘多么锋利,毫无花假的一拳轰击在双轮处。   拳、轮相触。   参师禅如被电极,浑身剧顚,上身先往后仰,朝上喷濯漫空鲜血。   接着龙鹰没想过的事发生了,两轮竟分中折断。   参师襌变断了线的风筝,不堪狂风吹残似的拿着两个破轮朝后抛飞,观其势,落点怕在数间铺位外,二、三十丈远的某处。   撃中双轮之际,一股无可抗拒的猛力,反震过来,令一心狂追参师襌而去的龙鹰,连消带打的如意算盘敲不响,未能占尽参师襌的便宜。   龙鹰双脚紧钉屋脊立处,身往后仰,以化去对手厅大的反震力,到快要横躺屋脊,后枕离屋脊尺半的距离,终化去参师禅的反震力道。   龙鹰仰着身体平射往屋脊另一端。   本紧随参师襌赶上来的两个敌方高手,骇见参师襌喷血倒飞,忙改变角度,分跃往左、右檐缘的瓦面去。   从龙鹰的位置掌握被牵动的敌势,横空而来的田上渊正朝下降,依势子落点该为右方邻铺的屋脊。可是,龙鹰直觉感到田上渊势不止此,凭其“血手”,可轻易改变落点,并可增速,不知底细者,肯定被他愚弄。   去掉参师襌这个大威胁,余下任务,是令老田无从着力,永远差上一点点,方能以其独异的功法,缠死龙鹰。   龙鹰今夜之战的策略,就是尽己之长,克敌之短,看谁更懂利用地利。   三敌从后方射上来,取的是屋脊和两边的瓦坡边缘,龙鹰如此仰身投后,刚好给三人截个正着。   另有四人现身左方邻铺的屋脊瓦坡,下一刻将投跃过来。   这般看,参师禅虽硬涯龙魔的重拳,仍可换回龙鹰陷身敌阵之险。由此可见参师襌确有当龙鹰劲敌的资格,田上渊外,攻来的九个敌人,无一非一等一的强手。龙鹰倏地定止。   此时朝下落的田上渊来个半空翻,头下脚上之际,两手隔空抓往屋脊,营造出新的动力,改向朝龙鹰即将抵达的位置以电光石火的高速,疾射而至。   龙朦的煞止,顿令田上渊凌厉和出人意表的一着,出现达三至四尺的误差,但田上渊再没法改变。   龙鹰凌空半旋转动,从仰变俯,同时双手抓着屋脊,生出的力道,恰好抵销了去势。   最先赶到的,仍是田上渊,其他人均要慢他有长有短的少许。   龙鹰心叫“技术就在这里”。   若双方均凌空,田上渊蓄势的“血手”,将可尽展其长,龙鹰能与他战个旗鼓相当,实非常难得,接下去当然是陷身敌阵,至死方休。   要撇开老田并不容易,凭其不在龙鹰之下“明暗合一”的功法,手下高手任何一人能稍阻延龙鹰片刻,他仍可及时赶至,龙鹰难逃落败身亡的结局。想想此时的田上渊等于另一个拓跋斛罗,便明白龙鹰的顾虑。   破围之法,还看如何应付田上渊。   龙鹰风车般旋转,尚未转足一圈,两脚连环踢出,迎往双掌改向朝他推至的田上渊。   田上渊不得不在中途变招的“血手”,不论气势、功力均大打折扣。   反之龙鹰的连环腿,卯足全力,且巧绝无伦,用上全身劲气,浑体的庞大能量,且先至的一脚纯为魔炁,后一脚则为具“至阴无极”雏型的道劲,分别以“横念”踢出。   “砰!砰!”   劲气爆响。   田上渊千个不想、万般不愿,仍因无着力之处,照单全收至阳和至阴两股截然相反的能量,虽然大部分给拒于经脉之外,仍被部分入侵,应脚从何处来,归何处去,倒飞回邻铺瓦面。   龙鹰心呼“好险”。   倘若仍是凌空,那田上渊“血手”所生的吸啜力道,势令他如撞上蛛网的飞虫,愈挣扎,用的力道愈大,愈给缠紧。现在则以双手抓着屋脊,十指陷进梁木去,等于下锚的船,不怕风浪。   敌人分从前后扑来,如狼似虎,一副吃定龙鹰的模样,拔剑、祭刀。   刺杀讲求的是轻便灵活,不可能抬枪扛矛的,故敌人用的大多非平时拿手的武器,此认知对龙鹰异常重要,乃敌人的破绽和弱点。   抵着了田上渊“血手”吸啜的力道,于众敌攻至前,龙鹰回复动力,就那么弹离屋脊,直挺挺的滚落瓦坡。   此时左方邻铺瓦顶的四敌,正先后腾跃过来,其中一人,落点恰为龙鹰即将滚往的位置,立成龙鹰活靶,倒霉至极。   再一个滚转,龙鹰成功凝聚魔气,举手送出。   对方已知机,来个凌空翻腾,且将马刀随手朝龙鹰扔下去,腾出双手,运掌迎接龙鹰从下而来的气劲。   一声爆响,那人喷血抛飞。   扔下来的马刀,破瓦而入,刺在空处,龙鹰早贴着屋檐滑往店铺间的长巷去。着地后,龙鹰没停留地开溜,舍东北取西南,灵应全面开展,化凶险的伏击,为在东市捉迷藏。 第八章 后着之计   龙鹰揭开纱帐,独孤倩然海棠春睡的美态展现眼下。   早在他穿窗着地,高门美女惊醒过来,因知是龙鹰,仍慵懒在榻,不愿睁目,或许仍失陷在魂牵的梦回深处。   她的衣服不仅单薄,更是少至难以蔽体,全赖绣被的掩盖;披面秀发散落香枕,如云似水,乌黑闪亮的长发,衬得她露出的大截丰满胸肌,春藕般的裸臂,冰肌玉骨,令人目眩。   在离天亮前仅一刻的暗黑中,经历过险死还生的激烈战斗后,美人酣睡刚醒的迷人情景,两人间若有如无的情意烘托里,格外触动龙鹰的心神。   此时的独孤美人儿,侧转过来,俏脸迎向,有意无意地任龙鹰饱览春色,毫不介意,最令人心痒的,是她尚未睁开美眸,让龙鹰看到她亮星似的眸神,龙鹰如何尽窥胜景,她一概不理。   如若自己早上二、三个时辰,于“约定”的时间来会美人儿,她仍以这副模样与自己相晤吗?   大概不这样便宜他,至少披上一袭外袍。   像独孤倩然般的高门美女,有她的教养和矜持,纵然千肯万愿,如商月令般野丫头作反,顶多欲拒还迎,而不会似美修娜芙般开放直接。   恰是在现今的情况下,美人儿藉点睡意不理礼节,写意自由的待他来访。   与参师襌和田上渊先后交手,虽达致预期的效果,破掉对方的杀局,但他亦受了不轻的内伤,特别是与前者的以硬撼硬,直至抵达独孤大宅,方复元过来。   今趟田上渊真的露了底,出动了他在京最精锐的手下,打尽手上所持的好牌,令龙鹰可精确掌握,更有信心做出强而有力的反击。   天明前他必须离开。   心里沉吟,目光却贪婪地盯着她雪白的胸肌看,联想着密藏绣被内的峰峦之胜,此乃天然本能,与好色没有绝对的关系。   晓得美人儿睁开美目,已迟上一线。   独孤倩然颊泛红晕,却没丝毫将被子拉高一点的意图,呈示出来的放任,于她是非常罕有的况味。   龙鹰馋相曝光,手忙脚乱下,词不达意的道:“倩然姑娘你早,嘿!请恕小弟来迟之罪。唉!刚和老田大打出手,由于小弟还有对付他的后着,故曙光一现,便须离开。”   叹息发自真心。   坦言之,是他抗拒不了高门美女动魄惊心的诱惑力,从昨天清晨开始,他们的“夜半私约”一直萦绕心头,充满期待渴想,纵未可真个销魂,但能在榻边共话私语,足令人颠倒迷醉。   光阴苦短。   独孤倩然拥被坐起来,轻轻道:“鹰爷坐。”   龙鹰侧坐榻缘,几是互相倚偎,气息可闻,气氛登时异样起来。   独孤倩然红霞渐退,含笑打量着他,道:“可有倩然帮得上忙的地方?”   她身份特殊,能在某些情况里,发挥意想不到的效用,先决条件是不可让人晓得她和“范轻舟”的关系。   龙鹰点头道:“定会有的,届时必央姑娘帮忙。”   独孤倩然秀眸闪闪的看他,似可不绝地从他处发现新鲜有趣的事物,香唇轻吐的道:“昨夜不成,还有今晚,鹰爷怎看?”   龙鹰慌忙道:“这个当然。”   目光下移,立即大叫乖乖不得了。   美人儿拉上却没补下,一双大腿露在被外,恐怕面壁的高僧亦受不了。   “鹰爷!”   龙鹰梦醒般把目光移返美女的花容处,应道:“是!”   独孤倩然含羞答答的垂下螓首,耳语般低声道:“今晚行吗?”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此时他们的“夜半私约”,非但不知转往哪里去,模糊了初衷,且是彻底变质,微妙之处,两个当事人一塌糊涂。   对其他美人儿,小魔女好,仙子好,无瑕也好,龙鹰从来当仁不让,不客气,能占多少便宜便多少。   偏是对着眼前关中高门世族的第一美女,他不敢妄动,冒犯如犯禁,而即使独孤倩然一副任君大嚼的情态,他竟提不起和她亲个嘴儿、顺手摸两把的勇气,确属异数。   她的恬静,令人不忍破坏。   美人儿以蚊蚋般的声音道:“鹰爷可到这里先睡觉,后说话。唉!鹰爷昨夜没睡过,对吗?”   独孤倩然说来轻描淡写,可是以她高门的出身背景,这样的话,只可对夫君说。她的意思当然并非明表献身之意,但分别不大,等若邀他同榻共枕。   中土一天仍是唐室李家的天下,独孤倩然绝不容婚嫁,因而声明丫角终老。宇文朔看穿独孤倩然对龙鹰“范轻舟”的情意,故此屡次提醒,直至晓得他是龙鹰,始没再提及。非是宇文朔认为龙鹰可公然娶独孤倩然为妻,若然他这般做,没人奈何得了他,但对独孤家与唐室的关系,肯定是灾难。   知悉“范轻舟”为龙鹰,宇文朔不用担心他的一边,亦清楚独孤倩然懂得以大局为重,那只要可瞒过任何人,他们爱干什么,宇文朔乐见其成。   龙鹰道:“一言为定。今晚不成,便明晚,除非小弟像在洛阳般给驱逐离境。”独孤倩然“噗哧”娇笑,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让龙鹰看到她风情万种的一面,欢喜的道:“那次驱逐是玩掩眼法的小把戏,天下谁奈何得了鹰爷?娘娘加上大相仍落得个左支右绌,给鹰爷硬将右羽林军大统领的鲜肉,从他们口边夺走,还解除宵禁令。”   接着目光下垂,轻轻道:“禁令解除,倩儿随大伙儿到街上趁热闹,心里非常激动,不住地想,天下间还有可难倒鹰爷的事吗?.”   龙鹰将头凑过去,轻触她的额头。   独孤倩然娇躯微颤,没避开。   这是截至此时,两人最亲密的接触。   如美女仰起俏脸,龙鹰清楚自己将毫不犹豫,痛吻她香唇。   龙鹰道:“天亮哩!再不走便迟了。”   龙鹰进入西市,于中央广场一边其中一个露天食档坐下,刚点了东西,无瑕到,在他的那桌坐下。   食档的六张桌子,由于时间尚早,只两张有客,包括他们的一桌。   龙鹰挨过去,凑在她耳边道:“大姊你好,昨夜有否挂着小弟?”   无瑕仍是男装打扮,嫣然笑道:“还用问?是牵肠挂肚,怕你这小弟逞强玩命,给人卸作十多块。”   龙鹰笑道:“玩命之要,先在保命,否则何来本钱,窍诀是低买高卖,占尽便宜,成其玩命的奸商。”   无瑕美目溜到档主夫妇处去,秀眉轻蹙的道:“看来我们的粥还有一会儿,尚未煮好呢。”   龙鹰坐直身体,伸个懒腰,不由怀念着南诏洱海平原帐内夜夜春色,睡个不省人事的美好日子,可怜魔奔之后,仍未有睡觉的机会,今天怎都要偷个时间,睡他奶奶的一个痛快。悠然道:“煮至天荒地老又如何,有大姊相伴,小弟不愁寂寞。”   无瑕往他瞧来,淡然道:“究竟你还有何事隐瞒,识相的快从实招来。”   龙鹰知她指的是鸟妖一事,在成都之时,他向无瑕详述与默啜交手的过程,当然是不怕给无瑕知悉的版本,独漏掉鸟妖此一重要环节。闻得之时,无瑕虽感震撼,但因其时关切的乃如何反杀田上渊,没作深思。到她将事情转告台勒虚云,诸般问题实时浮现,最关键性的,是怎办得到?在这方面“范轻舟”偏不透露一言半语,耐人寻味。   无瑕也关切姊妹侯夫人的生死,晓得她对鸟妖的感情,然而直至今天,无瑕仍没法联络上侯夫人,益发令台勒虚云一方感到事不寻常。   伴随“范轻舟”,有个永恒的问题,就是他的表现太过出色,达至无从揣摩。   像昨夜般,台勒虚云的战术策略,可说完美无瑕,纵未能竟全功,本身仍立于不败之地,只看能予田上渊的“覆舟小组”多沉重的打击。   偏是“范轻舟”另有主张,显示出特立独行的一贯作风,且别出心裁,想出连消带打之计,令他和大江联一方的合作,延续至今。   龙鹰哂道:“我是瞒左,你们瞒右,大家左瞒右瞒,老大勿说老二,大姊勿责小弟,都不是好人来的。对吧!”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满口谎言仍毫无愧色,且理直气壮,范当家确有一套。少说废话,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龙鹰耸肩道:“须看大姊的态度!”   接着道:“今天我们不是有大事待办?为何晨早碰头,却横生枝节?”   无瑕叹一口气,没再说话。龙鹰脑海浮现当日在阳关外雪地上,侯夫人服毒自尽的情景。   唉!幸好她了结自己,否则他们如何下得了手?然而却必须下手。战争,从未停止过,你争我夺,互相残杀,应验了台勒虚云对人的看法。以战止战,带来是更大的仇恨,更多的战争,显然非对症的良方,可是却苦无其他办法。溯本寻源,问题出在人的本性上,诚如台勒虚云所言,耐命自私。   人性,体现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   战争正是人性的决堤。   粥来了。   两人各有心事,默默吃着。   吃至一半,无瑕轻轻道:“昨夜若非你重创其中两人,恐怕我们没法跟踪他们到藏处去。”   如此方合理。   每个行动,进和退同样重要。像田上渊偷袭武三思的大相府,若留下遍府北帮徒众的尸骸,谁都晓得是北帮干的,故而事后须令其他人无迹可寻,找不到田上渊的把柄。   龙鹰问道:“他们藏在哪里?”   早在迁都之前,田上渊在西京购下不少物业,最具规模的是西市东北诸渠交汇处、位于寿延坊的北帮分坛,由龙堂堂主乐彦长期坐镇。北帮是水路帮会,其总坛位近码头区,顺理成章。   除此之外,两市内有他们的店铺,专营水路货运的生意。   像新加盟北帮的大批突骑施高手,落脚于出潼关前华阴的总坛全无问题,且是位于华阴城外,可轻易隐蔽行藏。到哪里去都方便,登上泊在总坛码头的船便成。但是,在西京城内却是另一回事。   可以说,在中土,城池保安之严,莫过于大唐天子居于此的西京城,各方面均有严格规定和限制,除非偷进城里来,否则城卫所必有记录。   陆石夫主事之时,城内有何风吹草动,瞒不过他。   管理西京的最高机构,是京兆府,最高长官是京兆尹,以东、西少尹辅助之。下面还有左、右街使负责六街巡查,每坊设坊正。   故此,即使可瞒过关防,大批生面人入住北帮在西京的分坛,不惹来闲言才怪,除非有人包庇,而即使肯包庇,如此明目张胆,事后追查起来,包庇者也吃不消。   今趟田上渊组成“覆舟小组”,颇大机会是瞒着宗楚客自把自为,藏身处更须万无一失,事前事后,均不容被发现。   所以无瑕一方能在对方不觉察下探悉其藏身之所,除了无瑕一方尽为顶尖儿的高手,还须借助无瑕的高空探子,方办得到。   现在听无瑕这么说,晓得“覆舟小组”退藏的方法,高明至极。   无瑕道:“总算幸不辱命。他们躲往西市东北漕渠码头区外一艘不起眼的货船上。”   又道:“小可汗认同你的手段,且是万无一失,但行动须及时,货船开走,便为贼过兴兵。”   龙鹰道:“放心!我的人正枕戈待旦的等着我,得大姊的重要军情后,吃完这碗粥立即行动。哈!很近呢!走几步便到。”   无瑕道:“我们在旁监视。唉!田上渊很懂拣地方。”   龙鹰同意道:“任你有多少人,想在水底击败田上渊,已是难比登天,遑论杀他。幸好,如他投渠逃命,老田以后都不用在西京混了。”   无瑕道:“你真的有把握?”   龙鹰忍不住调侃道:“大姊是关心小弟,还是关心与北帮的争霸?”   无瑕白他一眼,道:“两边都有。小心眼!”   龙鹰道:“这是情话呵!岂有说得完的?别忘记昨夜我俩定情之吻。”   无瑕嗔道:“哄女儿家,可否哄得高明一点?浅薄轻浮,满口大话。”   龙鹰摸着肚子站起来,环目四顾。   进入西市的平民百姓,开始增加,逐渐热闹。食档的桌子,食客疏落,却每张桌都坐有客人。   无瑕陪他站起来。   龙鹰领先朝北走。   无瑕追在他旁,问道:“还未返你的七色馆吗?”   龙鹰道:“哪来时间。对哩!想找大姊,到哪里去找?”   无瑕道:“仍是老地方。”   龙鹰喜道:“没其他人?”   无瑕骂道:“勿心怀不轨企图,不过范当家若要来借宿一宵,放着还有其他房间空出来,人家大概不拒绝。”   龙鹰笑道:“勿怪小弟没警告在先,情场如战场,讲的是半寸不让,否则兵败如山倒,那时孙武再世,李牧复生,恐亦难挽狂澜之既倒。”   无瑕笑吟吟道:“你怎知人家用的非诱敌之计。范当家好自为之!”   言罢往旁退开,挥手道别,俏样儿可爱之极、诱人之极。 第九章 计中之计   与无瑕分手后,不到半个时辰,龙鹰部署妥当,于码头区一角和符太会合。   码头区从沉睡里醒过来,泊岸的三十多艘大小船只,开始上货落货,离岸处船来船往,在锚泊的逾百艘船间穿插,阳光斜照里,船帆染上金黄的色光,充满清晨的朝气,不动的桅帆和移动中船只的风帆,互映成趣,然其热闹和规模,始终差上身为天下水路交汇枢纽的洛阳一大截。   不住有载货的马车进入码头区,处处忙碌着的船夫挑夫,提供了两人隐蔽行藏的方便。   龙鹰指着众船里其中一艘,道:“他奶奶的!这就是老田的贼船,亏他想得到藏身船上。”   符太道:“我们有否被老田的眼线发现?.”   两人蹲在一个放满货物的竹棚旁边,指点说话。   龙鹰答道:“该尚未有。哈!刚才我故意被一队巡码头的街卫发现,其中有人还是老相识,和我打招呼,不知多么客气。”   符太赞道:“好小子!和范爷你打过招呼后,肯定立即飞报武延秀或夜来深,加上高小子向韦后打小报告,这般的双管齐下,如老宗仍未醒悟,他以后不用出来混。”   又道:“老田真乖,肯这么便宜我们。”   龙鹰道:“怎到他不乖?跟踪他的是新一代的女鸟妖无瑕,操鹰之技直追鸟妖,保证老田今趟连怎样栽的亦弄不清楚。”   符太道:“若我是老田,关防一开,立即走人,干手净脚。”   龙鹰道:“你想得容易。现时风头火势,虽说解除了宵禁令,可是城关丝毫没松懈下来,老宗点头都没用,名义和实际上由新的京兆尹话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谁代替死鬼武攸宜?”   符太道:“是甘元柬那满肚子坏水的家伙。”   龙鹰愕然道:“他不是武三思的人吗?”   符太纠正道:“休奇怪!这家伙极得韦婆娘宠信,亦绝不存与武三思复仇的雄心壮志,懂顺风转舵之道。韦婆娘非是不想由她韦家的人坐上此位,而是连她自己都说不过去,又不想被老宗的人占据,因而便宜了官至鸿胪卿的甘元柬。”   又点头道:“你说得对!若离城前给水防的城卫派人上船查看,兜一转,发觉载的是面目狰狞、个个贼相的突骑施恶汉,还有人伤重卧床,那即使是北帮船仍没面子给,通通交官查办。”   龙鹰点头道:“要走,须从陆上走,贼船提供的是吃饭休息的处所。咦!船来哩!”   快船驶至,撑船的是乾舜,宇文朔坐在船尾。   就在登船前的剎那,台勒虚云的声音传音入耳鼓内道:“昨夜我亲自监视田上渊,除参师襌天亮前乘小船离开外,其他突骑施高手和田上渊全体留在船上,轻舟小心。”   龙鹰和符太并肩坐在船中间,接过宇文朔递来遮阳的竹笠,掩盖面目。   宇文朔道:“昨夜娘娘仍不服气,偕安乐来见皇上,据高大所言,今次是施软功,又喊又哭,从安乐出身的艰辛说起,逐一和皇上计数算账,只差未真的上吊。”乾舜默默操舟,在泊于漕渠上的船只掩护下,左穿右插,不住接近目标的贼船。龙鹰道:“君无戏言,一切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好说的?”符太道:“你对李显那么有信心?”   今早离开独孤家,龙鹰趁天未大白,以他可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往兴庆宫,知会符太今天的行动,再由符太遣人通知在大明宫伺候李显的高力士,发动计划。其时万事倶备,独欠田上渊藏身的位置。   从无瑕处得悉此最关键的情报后,龙鹰与符太在西市门碰头,对付田上渊的阳谋遂告全面展开,做出相关的部署。   最重要是让宗楚客晓得“范轻舟”到了码头区。   宇文朔冷然道:“问题在皇上清楚此步绝不可退,退!他的李家天下便完了。连像韦捷般的小子,亦不把他的圣谕放在眼内,是可忍,孰不可忍。”   符太问道:“结果如何?”   宇文朔道:“皇上没说,只着高大找范当家去见他。幸好不论如何变,仍变不动河间王,他的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坐定了。”   符太哂道:“老宗可以将他架空。”   龙鹰伸个懒腰,道:“老宗可架空任何人,但绝不是老杨。兄弟们!到哩!”   快船从邻近的另一艘风帆绕过来,离目标敌船不到十五丈,快船加速,于甲板上敌方放哨者的喝骂声中,斜斜横过水面,朝敌船笔直射去。   于快船撞上船体前的剎那,四人跃离快船,落往敌船船首甲板上。   在甲板上放哨的五个北帮徒众,从甲板不同位置,拔出兵刃,毫不犹豫扑过来,同时发声示警。   “砰!”   快船撞上敌船,发出闷雷般的响声。虽未能撞破坚固的船头,仍令敌船剧震。龙鹰好整以暇的朝船舱入口的位置走过去,符太的“丑神医”、宇文朔和乾舜从他两边抢出,五敌两三个照面即被撂倒,给击中要穴,一时没法爬起来。   “停手!”   田上渊一马当先的领着七个手下,从船舱入口处出来,面寒如冰,冷然叱喝。符太、宇文朔和乾舜退返龙鹰左右,成对峙之局。   田上渊背靠船舱而立,七个手下在他身后散开,全为气度沉凝的高手,远非放哨的北帮喽啰可比,却没一个似是来自突骑施的好手。   田上渊目光扫过四人,最后落在龙鹰的“范轻舟”处,于回复一贯深邃莫测前,掠过惊疑之色。   若非熟悉对方,龙鹰绝不能从其静似渊海、不露丝毫波动的情绪,凭田上渊眼神瞬间的变化,掌握到他心内的想法。   今次成功攻田上渊之不备,田上渊的震骇理该如此。   如无瑕所言,他们一方差些儿被田上渊摆脱,没法追踪至对方藏身的这艘船上,故而他们能寻到这里来,在田上渊意料之外。   不过,最令田上渊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们四人这般找上门来寻晦气,可以起何作用。   于田上渊般的才智超绝之士来说,想不通的事,最能令他们心生惧意,故此惊疑不定。   田上渊的目光又从龙鹰处移离,审视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的五个手下,知他们穴道被制,无一人被重创后,挥手示意,后方的手下将人移入舱内。   龙鹰等四人神态悠闲,没有阻止。   田上渊目光返回龙鹰身上,冷冷道:“范当家,这算什么意思?”   龙鹰微笑道:“我们能寻到这里来找田当家,田当家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少说废话。”   田上渊冷哼道:“对寒生来说,范当家现在说的,全为废话。国有国法,范当家若要将江湖那一套,搬到西京来,就是目无皇法。”   符太哑然笑道:“你来和我们讲皇法,是荒天下之大谬,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新仇旧恨,这盘账和你算定了。”   在田上渊言之,丑神医的“新仇旧恨”,旧恨不外三门峡的伏击,新仇或许指昨夜狙击范轻舟一事,却不知符太的旧恨,远溯至符太仍是大明尊教内一个微不足道的徒众之时。   宇文朔从容道:“眼前两条路,一是一起上,或来个单打独斗,任田当家选择,我们莫不奉陪。”   田上渊双目闪过不屑之色,“明暗合一”大成后,他压根儿不把他们放在眼内,否则岂敢在三门峡的中流砥柱,以一人之力拦截他们,纵未成功,原因不在他武功的高下,而是被人扰乱,致功亏一篑。   昨夜之未能得手,在乎“范轻舟”策略得宜,溜得够快,令他空有绝世神功,无从发挥。   于他而言,是恨不得有单打独斗的机会,让他可凭一场决战,看天下水道谁属。   唯一不解者,是范轻舟没理由不晓得他的厉害,竟肯这样便宜他?   龙鹰等四人,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时轮番说话,意在拖延时间。   田上渊哑然笑道:“御前剑士言下之意,是否寒生可在你们四人里,任挑一人进行决战?放心!你们虽一意与寒生过不去,寒生却没丝毫怨怪之心,虽然尚未了解误会出在何处,可肯定的是遭人陷害,故此寒生点到即止,以免误会加深。”   他的策略,也是唯一可采的策略,是矢口否认,否则宗楚客和韦后连手,仍保他不住。   乾舜淡淡道:“田当家敢否让我们搜舱?”   田上渊大奇道:“为何寒生要让干兄捜舱?捜什么?”   乾舜哂道:“正是要看是否一场误会,昨夜有人行刺范当家,给范当家直跟到这艘风帆来。范当家已将此事禀上皇上,皇上大为震怒,立即下令御前剑士手持‘尚方宝剑’,随范当家来擒拿钦犯。”   宇文朔接下去道:“岂知登船后,竟发觉田当家在船上。干世兄是为田当家好,怕田当家在不知情下,犯上窝藏钦犯的杀头大罪,所以田当家该感激干世兄才对。”田上渊的目光不由落在宇文朔挂在腰间的佩剑去,只恨他像龙鹰、符太般无知,不晓得“尚方宝剑”该是何制式模样,如此随便挂着,是否合乎规法程序。   他终晓得对方有备而来,且掌握情况,清楚他的一方潜进一批突骑施高手,如被根查,他跳进黄河仍水洗不清。   田上渊目现杀机,冷笑道:“实在欺人太甚!不论何事,自有寒生担当。诸位一是离开,一是动手。”   龙鹰叹道:“田当家是否出来混的?小弟早有言在先,着你老兄少说废话,偏无一句不是废话,最后还不是须动手见真章?”   说话时,他的感应全面展开,监察舱内情况。   田上渊的七个手下,把五个受创者送返舱内后,并没有回到甲板上,可知这些高手,乃田上渊亲信,晓得他们一方的破锭弱点,在乎不可暴露身份的突骑施高手,而唯一应变之计,是立即作鸟兽散,不被当场逮着便成。   刚才田上渊向手下们做出的手势里,其中一个必隐藏着紧急应变的暗号,只待田上渊进一步的指令,否则好该回来助阵。   早前符太等三人,虽然下手有分寸,没弄出人命,但下手颇重,令五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复过来,增加敌人的牵累。   在龙鹰魔种的灵奇感应下,以清晰度言之,舱内敌人,可分为四组。   第一和第二组为五个伤者和曾现身的七个高手。另两组均处于潜藏的状态,一组比一组厉害,显示出武功修为的高下。   此两组共十三人,其中八人逃不过龙鹰的掌握,虽蓄意隐藏,却瞒不过龙鹰的灵应,至乎能掌握他们每个人的位置、武功的高低。可是,另五个人,是在龙鹰思感范围之外,乃一等一的高手,龙鹰凭直觉感知对方,如一个个模糊的影子,藏在暗黑里,若隐若现。此五人,才是他们今次的目标。   龙鹰的知敌,关系到今次行动的成败,若误中副车,拿下的非是突骑施高手,势被田上渊反将一军,吃不完兜着走。   现时的处境,绝不利于田上渊,而他必须将形势扭转。扭转之法,惟有动手。   如此形势,正是龙鹰等四人一手营造出来。   他们逼田上渊先动手。   田上渊闻言,没丝毫被龙鹰激怒的表情或内在的情绪波动,反变得深沉了,双目闪动着奇异的芒采。   符太哈哈一笑,道:“田当家有种,竟是要将我们四人一手包办。”   田上渊双目立现掩藏不住的惊骇之色。   龙鹰、宇文朔和乾舜的骇异,实不在田上渊之下,田上渊微妙的转变,三人只以为他在提聚功力,茫然不觉他气场上的变化。只是瞒不过符太,由此可见“明暗合一”大成后的田上渊,其气场如何与别不同,连龙鹰也着了道儿。   下一刻,田上渊动手了。   他先是双手收往后背,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像个大钟般从上覆盖而来,把四人笼罩其内。   来得如此突然,事前不现半分征兆声息,确为一绝。   三人虽得符太预警,仍然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同一时间,以龙鹰之能,亦微仅可察的感应到五个突骑施高手,从舱尾离开,投水遁逃。   忽然间,主动权尽入田上渊之手。   他的气场不单将四人牵制,还使他们耳目失灵,若非龙鹰不受任何力量约束的魔种灵觉,将掌握不到五个突骑施高手的动静去向。   田上渊背着他们的一双手,打出了应变行动的讯号。   田上渊此着最厉害处,是反过来逼四人动手解其气场之困。   谁先动手?将成事后问罪的罪证。当然,那是指龙鹰一方未能活捉至少一个突骑施高手的情况下。若有人证在手,动手的先后,不关痛痒。   符太动了。   “丑神医”冷笑一声,忽然旋动,一股奇异的力量,随他的旋动扩展,若如将罩着他们无形却有实、覆钟般的气场掀起一角,感觉古怪之极。   “锵!”   就在田上渊气场转弱的剎那,宇文朔跨前一步,同时手握佩剑,抽出少许,没拔剑离鞘,但一股庞大无匹的剑气,直往田上渊潮冲而去。   龙鹰左右晃动一下,像尾鱼儿要挣脱缠身的鱼网般,下一刻已脱网而去,朝前弹射,越过田上渊、船舱,往船尾的方向投去。   符太则往后退,此退大有学问,竟能将田上渊的气场硬是扯往他的一方,如进行拔河的比赛。   乾舜往一边移开,为宇文朔压阵。   激战一触即发。 第十章 水下恶战   龙鹰一个空翻,落往船尾,双脚触处,为边缘位置。   此刻他必须下决定,择而噬之,在借水遁的五个突骑施高手里,选哪一个倒霉的?   对方落水的共六人,五人为目标中的突骑施高手,一人为北帮在西京熟悉水性和环境的人员,负起导引之责,否则人生路不熟的突骑施高手,将变成在水里乱撞乱闯的“瞎子”,不知该逃往何处去。   以常理推断,若他们是田上渊于河曲之战时从河套接回来的,他们在中土的日子,不过三个月的光景。   出身大漠的高手,大多不熟水性,纵然加盟北帮,立即进修水里功夫,然因时日尚浅,未成气候,在水底各方面的能力,均大打折扣。   龙鹰现时找寻的,是五人里水性最不济的那一个。   念头一闪,掌握目标。   弹射!   龙鹰竭尽全力,斜冲往上,越过十七、八丈的距离,又滑翔多二丈许,方弯往水去。投点刚好将敌方六人,分中切断。   离水面尚有半丈的位置时,龙鹰左右开弓,积蓄至顶峰的两球魔气,脱拳而出,直冲水里去。   “蓬!蓬!”   两股水柱弹空而上,拳劲硬在水里撞出陷进去的涡漩,声势骇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权操持在龙鹰手里,敌人一是硬挡,一是硬捱。换过在陆上,不可能出现如此一边倒的情况。突变忽然临头,欠缺如龙鹰般知感能力的敌人,整体实力虽比龙鹰强大,却受水的限制而只能各自为战,散沙一盘,予龙鹰逐个击破的良机。   然高手确为高手,于龙鹰出拳之际,已有所觉,自然而然往两边散开,岂知正中龙鹰下怀,方便他“择肥而噬”的战略。   敌船那边,传来连串劲气交击之音,显示宇文朔和田上渊动上手,也表示田上渊难以分身干涉。   整个行动巧妙之处,是逼突骑施高手借水遁离。   换过在陆上,即使实力足够,要杀其中之一,或可办到,但来个生擒活捉,绝不可能。五个突骑施高手,均属顶尖级数,与同为突骑施人的参师襌所差无几。想想直至今天,龙鹰多次与参师襌交手,仍没法取他性命,更勿说活捉,便知今次的任务多么艰巨。   若剩是龙鹰一人,又在不利对方的水底,对活捉其一,仍无把握,幸好有符太来个前后夹攻,可凭他的“血手”立此奇功。   水面现出剧烈波荡。   龙鹰触水的剎那,竟然还能凭侧滚煞止斜插入水的势头,落往另一边去,避过一敌在水里斩划过来的水刺。若落势不变,水刺将劈扫他耳鼓的部位。   龙鹰没入水里。   挥刺者该为其他五人的导引,六人里他最熟水性,水内功夫了得,最接近龙鹰,故可及时应变,反击龙鹰。   其他五敌,三人散往两旁,看样子便晓得他们慌惶失措,不但没法掌握情况,还乱了方寸,不知该逃往何处去,更怕龙鹰只是先锋,尚有接踵而至的敌人。   另两敌情况迥异。   一人正拼命般的升往水面,因硬架了龙鹰其中一拳,震得他血气翻腾、眼冒金星,再没法运转闭气下的内息,急需冒出水面换气,一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另一人刚好相反,虽能及时封挡龙鹰的拳劲,却被魔气送往近二丈深的河床底去,翻滚不休,冒出大量气泡,不知硬吞了多少口河水。   水刺溯胸而来。   三个没受伤的突骑施高手,竟不开溜,从其位置朝龙鹰围过来,击拳、劈掌、出指,虽受水阻,用不上陆上一半的劲道,兼之无着力处,杀伤力大减,可是三人配合北帮谙熟水性的伙伴,对龙鹰形成威胁。   如在地面,龙鹰唯一应付的办法,是避开去,以免敌人可成合围之势,但在水里,却有完全不同的应付之法。   魔气爆发,同一时间,龙鹰陀螺般急速旋动。   暗涌激流,于眨眼间被炮制出来,以龙鹰为中心,往四方八面扩散,影响的是六敌的每一个人,便宜至极。既化去对方攻来的水刺和气劲,还冲得围上来的敌人往外荡开去。   同一时间,龙鹰下旋往河床。   愈往下,水压愈大,对方愈难展开手脚,利用水内的特殊环境,龙鹰玩敌于股掌上。   往上冒升者的头刚探出水面,大口急速喘息,一时失去了战力。   往下沉者触底后弹上来,仍在翻腾不休,比冒上水面者远有不如。龙鹰对这家伙特别照顾,正因在六人里,此人水性最不济事。   持水刺的高手毫不气馁,头朝往龙鹰,先弓起身体,猛一伸展,如箭矢般往不住落往河底的龙鹰直撞过来,今次他有备而来,龙鹰再难重施故技,以暗涌将他推开去。   此人同时挥手,示意其他人往西岸逃遁。   龙鹰停止旋动,心中对此敌手生出敬意,此人肯定是田上渊的得力手下,忠心耿耿的亲信,明白不可让突骑施高手有任何闪失,故奋不顾身的来缠自己。而此君确武功高明,水底功夫尤为了得,龙鹰自问要摆脱他,不是可轻易办到。   以水底功夫言之,此人实在他龙鹰之上。幸而,符太离他们的水底战场,已不到三丈,且辨认出谁是“肥羊”。   龙鹰脚尖撑在河床处,斜冲而上,迎向拿水刺的北帮高手。   快迎上水剌高手的当儿,那人竟在水下来个翻腾,改变势子,往落难的“肥羊”射去,令龙鹰扑空。   龙鹰立即心生异样。   须知龙鹰的魔种灵觉,远超一般高手,特别在水的环境内,一切被水连结起来,没可能觉察不到对方的变化,然事实如此,他确掌握不到对方的“醉翁之意”。   由于水刺高手离落难者不到丈半,肯定可赶在符太之前对其施以援手。符小子的水底“血手”加“横念”固然厉害至极,但以水底功夫论,却为新丁,得三门峡和河套两趟经验,远及不上龙鹰,嫩无可嫩,给对方凭谙熟水性,成功救人离开的可能性颇大。   此时,五个突骑施高手,四人竭尽所能,以他们能达到的速度,朝西游去,曾冒上水面换气的高手,明显落后,该未从龙鹰在水面攻击水下的创伤回复过来,离龙鹰约二丈远,距离不住拉开。   落难的“肥羊”稳定下来,触底后朝上弹升,情况一如另一受创高手,因不能运作内息,须浮出水面换气,顺便将误灌的河水呛出来,以回复部分战力和逃走的力气,否则便是“遇溺”。   危机同时出现。   田上渊正从他那艘贼船潜游赶来,落后符太约五丈许,速度在符太之上。   正如田上渊没法缠死他们四人,宇文朔亦没法逼田上渊留在船上。   以田上渊之能,即使换过龙鹰,仍自问没法在船上的环境里缠死如他般的不世高手,何况船上敌方高手如云,老田只要将宇文朔逼在一个足够的距离外,可命手下大群从舱口蜂拥而出,狂攻宇文朔和乾舜,自己则抽身退走,赶来救人。   田上渊比任何人清楚,五个突骑施高手绝不可见光,深明其中的轻重缓急,故此不顾一切的赶来。   如果龙鹰一方的目的纯为杀人,此刻龙鹰可和符太夹击水刺高手和落难者,前者或仍可凭超卓的水底技艺开溜,落难者肯定没命。但要活捉落难者,势不能下重手,水刺高手拖延得少许时间,捱至田上渊赶来,情况将变成另一回事。   何况龙鹰尚有两个忧虑。   第一个忧虑,是水刺高手见势不妙时,来个杀人灭口。此想法肯定非过虑,因龙鹰感应到水刺高手心内的杀机。   追随田上渊者,像练元、郎征等,莫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残忍好杀,物以类聚的道理也。这类人不念情义,当发觉事不可为,绝不犠牲自己,而是牺牲别人。   另一忧虑,是怕符太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一旦与田上渊对上,来个至死方休。诸般念头,闪过脑海。   刻不容缓下,龙鹰于剎那之间,完成三个动作。   右掌下劈,击往离他双脚约半丈的河床实地。   左掌上托,推动一股水流激涌,冲往追在队尾,离他三丈许远受创未愈的突骑施高手。此招表面看似一击,却是将魔气分为三截,一股追一股的攻敌而去,暗含妙着。   最后的动作就是尝试在水里,向游近至离他二丈许处的符小子,传出重要讯息。   他未曾试过在水里发声,以前在三门峡或河套的河水里,凭的是“借木传气”,靠的是双方间近乎心意相通的默契。   今趟的情况复杂多了,除了须着符小子配合他的应变之计外,还要打动他,免掉符小子受不住诱惑,去与田上渊进行后果难料的生死战。小不忍,乱大谋。那时龙鹰只有放弃计划,掉转头去助符小子,徒令田上渊能从劣势下,毫无损失的全身而退。   龙鹰骤然改向,升高不到二尺,口吐魔气,于水里形成大气泡,朝符太以束音成线,喝出真言道:“杀人灭口,护我!”   气泡升走时,声音以波动的形式,震荡河水,往符太投去。   再升三尺,符太收到讯息,往他望来,见他改变去势,目标明显为逃在四人队尾的突骑施高手,心领神会,两手发力,箭矢般往他投来。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   最能打动符太的,是“护我”两字,“杀人灭口”,道尽可能出现的新形势。   动之以情,服之以理。   对方若有壮士断腕之心,即使有突骑施高手人质落入龙鹰之手,对方仍可毫不顾忌的来夺人或灭口,人质将反成负累,龙鹰便急需符太的“护我”,否则功亏一篑。   盲的也看出水刺高手非善男信女,有他助全速赶来的田上渊,二对二下,人质肯定没命。故此符太必须放过水刺高手和落难者,赶去和龙鹰会合,趁田上渊未追上来前,往码头区撤走。   一旦立足实地,何惧田上渊?   “砰!”   成为新目标的突骑施高手,非常了得,虽受创于前,刻下又亡命逃走,仍感应到龙鹰的远程攻撃,竟懂来个水内跟头,双掌疾推,封挡与水结合的魔气。   水柱往两边泄泻,那人不晃半下,夷然无损,且游刃有余。可是来不及庆幸下,另一狂涌杀至,登时着了道儿。   换过在陆上,突骑施高手不可能不济至此,竟没察觉龙鹰的攻击一浪迭一浪,分作三重,然在水内,却受水的波荡影响了察敌的能耐。   “砰!”   目标高手仓卒应变下,二度封挡。   论战略,龙鹰的首击为下驷,对的是目标高手全力以赴的上驷。第二击为上驷,对的是对方仓忙应变的下驷,即使两人旗鼓相当,吃亏的只可能是突骑施高手,何况对方受创在先,实力又差龙鹰一截,立吃大亏。   差些儿喷血下,那人给冲得往后疾弹,整个人给送出水面,抛上离水面逾丈的半空。   第三击的中驷接踵而至,化为冲出水面的狂猛水柱,朝被抛离河面的倒霉高手撞上去。   他倒霉在变成了龙鹰的新目标,其命运落入龙鹰之手,不论三个远去的族人、水刺高手,又或田上渊,均远水难救近火。   龙鹰继续朝其落点斜升上去,离他最近的,是赶来“护他”的符小子,离他不到二丈。   仍在空中的目标高手,身不由己的在空中翻滚,失去三度出手封挡的能力,只能凭护体真气,硬捱龙鹰的水招。   “哗啦”一声。   水柱命中他的背脊,几将他的护体真气粉碎,不过他确功力深厚,喷出一口鲜血后,乘机来个翻腾,借力投往三丈外的水面,望能逸出险境,是一等一的高明反应。   他们早前对田上渊实力见底的想法,流于武断,实情为田上渊的北帮内,卧虎藏龙,这五个突骑施高手属特殊情况,乃新来的外援。可是像眼前的水刺高手,又或龙鹰于大运河的扬、楚河段上,费九牛二虎之力方杀得死的双斧手,虽名不见经传,然均可归入一流高手之林,一对一下与龙鹰仍非无一拼之力,配合伙伴可予龙鹰威胁。   但是,论战术,比之龙鹰这位用兵如神、军事才能冠绝天下的名帅,则是差远了。   龙鹰是故意让他逃得更远,令水刺高手和田上渊难施援手。   新目标仍在水面上方翻腾之际,水刺高手已与本为“肥羊”的落难者,升上水面,水刺高手目睹着龙鹰的新目标投往西北远方,还以为他脱困,忙领着完成换气的被救伙伴,朝西游去。   此时田上渊追至离符太后左方三丈许的位置,在水里见龙鹰迅似游鱼的朝新目标的落点潜泳过去,心知不妙,也不知他如何发力,忽然加速,先往下潜,直至河床,然后贴着河床,往新目标落点飙刺而去。   一切尽在龙鹰的计算里。   新目标去势已尽,投往水面。   龙鹰最接近其落点,当目标高手落水的剎那,他离对方将不到一丈,乃最佳的攻击位置。   此招是从练元处学来。   当日他从下沉的走舸投往运河,意图追杀练元,差些为练元所乘,便学晓人在落水的一刻,既反撞又包容的水,能将入水者的感官、感觉,一下子全部没收,令人出现感觉的“中断”。当时若非龙鹰能在水面上察觉水底的动静,给练元利用此“中断”狙撃突袭,肯定吃大亏,但亦绝不好过。   现在,龙鹰就是趁目标入水时的“中断”,一举制敌,否则让田上渊及时赶来,今次的行动,势告泡汤。   “蓬!”   突骑施高手掉进水里来。 第十一章 让出战果   目标高手落进水里的剎那,肯定竭尽所能运起护体真气,以硬捱龙鹰另一重击,岂知及体的是龙鹰尖锐的指风,命中的是他的脊椎,用的是小有所成的“至阴无极”,至阴柔的道劲,沿脊椎骨两边经络,直侵后脑,沉进水时,已不省人事,昏迷过去。   田上渊的攻击来了。   龙鹰双手盘抱,发出另一股气劲,又将被俘掳关系重大的人质,从遇溺状态送离水面,今趟更彻底,对方如人球般被送得抛往三、四丈外的远处去。   此时符太离目标高手落水的位置不到一丈,比龙鹰还近上二、三尺。   田上渊在符太的左后侧,离符太尚有二丈,离龙鹰则只丈半,他的攻击,龙鹰首当其冲。   此为龙鹰有意为之下,一手炮制出来的水底形势,一番苦心,令符太没法和田上渊在水下直面对决,分出生死。   向符太打出由他接收人质的手势后,双手飞快拨动,形成螺旋状的水柱,朝田上渊推过来的无形水球,硬钻过去。   犹记得当日在三门峡的水底,田上渊以“水刀”切断无瑕贯满真气的长布带,用劲之细致,令人咋舌。   如给老田逼近身来,用的是如斯精致细腻的水下“血手”,龙鹰自问难以匹敌,故必须敬而远之,拒他于足够的距离外。   符太该不察觉龙鹰用心良苦,见龙鹰难以抽身,蓦然发劲,将潜速催往极限,水箭般越过龙鹰后背,追着昏迷了的人质另一落水点去了。   田上渊就在离龙鹰丈半的位置停下来,直立水中,头发漂荡,双目精芒大盛,两手举在胸前的位置,不住颤震,遥控着送来的“水球”。若如脚踏无形的高跷,撑着河床的实地,固定在水里。   田上渊后方六丈远处,宇文朔正飞快潜游赶来,更远处是乾舜,他的水内功夫,比起宇文朔,差了大截。   龙鹰放下另一件心事,全神贯注于田上渊的“血手”攻势。   今次的成败,还看龙鹰如何应付眼前田上渊蓄满势子下的全力一击。   如在地面上,田上渊败势已成,回天乏力。可是在水下,是另一回事。   须知符太接着重落水里的俘虏后,各方面均受到拖累,要将昏迷过去的俘虏头部保持在水面上,免遭溺毙,任符太如何了得,仍只有洇水离开一法,际此离码头百丈开外的位置,返岸需时,只要田上渊能扫除龙鹰这头拦路虎,后发先至,赶上挟俘虏而游的符太为必然的事,抢人困难灭口易,以符太的为人,肯定弃俘以和老田大战一场,那龙鹰竭力避免两强间的一战,始终发生。   可以推迟此终须的一战,乃明智之举。两人战至分出生死的可能性几不存在,因有龙鹰和宇文朔赶来,但是,在没办法保留下,符太将泄露底细,那时田上渊不怀疑“丑神医”乃符太扮的才怪。   俘虏遭灭口,又泄出绝不可泄露的事,等同“赔了夫人又折兵”,毫不划算。   幸而龙鹰守得住防线便成。   方法为以己之长,制敌之强。   灵觉全面展开,一丝不漏把握老田的攻击和心意。   与其说是一球“血手”的水内气劲,更精确的形容,是老田运用高妙的正反力道,催生出来一团球体状的暗涌激流,径达一丈,击中龙鹰之时,任他在陆上如何威武,仍没法抗拒水的物性,给强大至不可能抗拒、不断添加威力的旋动狂流,抛掷一旁。   依龙鹰的直觉感应,当被命中,水球将爆开来,产生的水底狂飙,令他身不由主的抛掷开去,没五、六丈,休想回复自主,那时田上渊早追上符太。   尤可怕者,是田上渊与水球有着奇异的连系,若龙鹰试图避开,水球会在水力的牵引下,穷追不舍,直至击中他。   他不明白老田如何办得到,因他不懂“血手”,但感觉确然如此。   封挡、硬撼、卸泻等手段,面对水内具爆炸性的一团“血手”激流,均徒劳无功,动辄被与涡漩结为一体,老田功行圆满、“明暗合一”的“血手”气劲重创。   故此龙鹰反制的手段,非以硬碰硬,而是利用魔气的特性,将水转化为更巧致的能量束,凭双手精微的动作,形成螺旋前进,涡漩和持续的水劲,钻进敌人的水球内去,硬是钻出个“水洞”来,如面对坚壁,破开孔穴通道。   下一刻,龙鹰浮起,身体与河床平行,两脚一曲一伸,靴底劲发。   本来穿上靴鞋,在水内难以游动,然像龙鹰般级数的高手,因能脚底生劲,不受此限。   “飕”的一声。   龙鹰以电光石火的高速,穿过钻空的水穴,在另一边射出来。   越过之际,全身如被刀割,痛入心脾,全凭“至阳至刚”的魔气护体在外,“至阴至柔”的道劲守护于内,方免去被重创之灾,仍多少受了点内伤,可见田上渊的水底“血手”,杀伤力如何可怕。且多得疾冲时带起的水流,化去及体具强大损坏力的“血手”气劲。   倏忽间,与田上渊相距不到一丈,四目交投。   田上渊双目现出难相信眼睛的古怪神色,逝去后代之而起是凌厉锐利的眼神。在老田发动第二轮攻击前,龙鹰一个水内翻腾,煞止去势,钉子般钉往河床,看也不看的双手盘抱,送出一股水流,朝对手卷旋而去。   龙鹰的战术,就是不容对方争得主动权,更避免在水下与“明暗合一”大成的老田缠斗,因知占不到便宜。   直至这一刻,不论水上、水下,他仍未有破“血手”之法,但在阻敌、制敌上,却仍游刃有余,正是以己之长,克敌之强的手段。   符太此时刚接收了落水的俘虏,以他可达至的最高速度,泅往码头区,龙鹰能再拖着老田片刻,行动将大功告成。   宇文朔来势极快,离田上渊后背不到三丈,下一刻可进入威胁老田的范围。   乾舜落后宇文朔二丈有多,努力赶来,明显不能左右形势的发展。   千万个不情愿下,位于龙鹰前方高上七、八尺位置的田上渊,实没法不理会龙鹰迅捷狂猛的盘旋水劲,也使他处于进退两难之局,如依势格挡,任他在水内有何神通,仍不可能违反水性,给立在河床实地的龙鹰,送往后方,由不住接近的宇文朔殷勤招呼款待。   田上渊一个翻腾,姿态曼妙无伦,似缓实快,让人生出看得清晰,事实上半点掌握不到,快慢难分的错觉。接着两脚一撑,撑在龙鹰水击的边缘位置。   龙鹰心呼糟糕时,田上渊借力朝符太和人质的方向疾射,同时喷出一团血花,以化解借劲时入侵的魔气。   眼看拦截之计,功败垂成之际,御前剑士出手,掷出他的“尚方宝剑”。   宇文朔的剑,确为李显所赐,表彰他河曲之战的功勋,它是否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就看斩了人后,李显肯否承认。然而,佩在御前剑士身上,本身大有“先斩后奏”的味儿。   现时他们和李显的关系为唇齿相依,李显支持他们,等若支持自己。故任他们胡诌什么“尚方宝手”、“尚方宝剑”,不虞犯上“欺君之罪”。   如长剑笔直射出,不论如何贯满真气,对田上渊实威胁有限,伸脚一撑便成,反可被他可二度借力,藉反震提速,因加得减。   故而宇文朔在手法上巧用心思,把长剑掷得旋动如参师襌的飞轮,风车般转动着横过逾二丈的空间,后发先至的追上田上渊,似其旋转丝毫不受水的阻力影响,凌厉至极。   此际田上渊形成去势,如若闪避,须改变势子,等于宇文朔成功截着他。   龙鹰心里大声赞好,岂敢迟疑。   弹射。   龙鹰从河床斜冲而起,朝离他距离拉开至三丈的田上渊飙刺而去,取的是田上渊前方丈许远的位置,只要对方因避剑而稍慢下来时,可赶往老田的前面去。   这场俘虏争夺战,各师各法,互展所能,直至此刻,尚未分出胜负。   下一刻,田上渊往河床沉下去,两手往前抓去,龙鹰来不及高兴,他已凭抓着河床实地,获得新动力,于离河床三尺许的高度,水箭般继续挺进。   宇文朔的长剑旋过他上方,逐渐失去动力,没往水内远处去。   龙鹰抵达目标位置时,骇然发觉田上渊非但没因闪躲而延误,还离他多上半丈。   贴水底疾飙的田上渊,离在水面挟人质泅水的符太,不到六丈。   形势比之刚才,更不利龙鹰一方。   谁想过田上渊在水下如此灵动如神,诡变百出,着着领先。   龙鹰失诸交臂,来到田上渊大上方,还要于离水面五尺处翻跟头,方能重拾朝前追赶的势头,延误令他落后多近丈。   宇文朔此时追至他背后,却只能陪他一起徒呼奈何。   此时田上渊追近至离符太约四丈,即将进入最佳的攻击位置。从水内攻击水面的符太,本已占尽优势,何况占上河床实地之利,优势更大幅向老田倾斜。   于此形势极度严峻的当儿,前方水面上的符太,别头探往水里来,丑脸在透水映进来的阳光照射下,特别清晰,现出个诡异的笑容,腾出手来,反手像桨子般在水里拨了一下。   龙鹰和宇文朔目前最渴望的奇迹出现了,符太和人质不但立即改向,还升上水面,滑翔而去,迅似游鱼,速度明显在水下的田上渊之上,一来因符太蓄势而为,更因水面上的阻力,远低于水下。   田上渊连忙改向,已迟了一步。   同一时间,十多艘快船从符太滑往的方向驶过来。   姗姗来迟的夜来深,终于到了。   快船泊往官家码头,符太亲手将人质押上岸,夜来深没说话下,岸上的百多个官兵,无人敢干涉阻拦。   丑神医位低却权重,举城皆知。何况还有宇文朔的御前剑士压阵。乾舜虽为世家大族的名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不到作用,龙鹰的“范轻舟”更不用说,沾不上边儿。   夜来深亲切的牵着龙鹰湿漉漉的衣袖,到一旁说密话,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龙鹰破口骂道:“他奶奶的,田上渊由始到终要置小弟于死地,以前的事我已不和他计较,岂知昨夜又埋伏在我返兴庆宫之路,十多人来围攻小弟,虽蒙头蒙脸,可是化了灰我也认出是谁。幸好小弟命大,突围逃去,且来个反跟踪,寻得他们躲在一艘船上,遂联同几个兄弟去寻老田的晦气。他奶奶的!现在有人落入我们手上,更明显非我们汉人,待我们来个严刑拷问,然后禀上皇上,看老田如何脱身?”   夜来深干咳一声,道:“可否卖来深一个情面?”   龙鹰讶道:“怎样的情面?.”   夜来深苦笑道:“说到底,码头区归我们的老朋友武延秀管辖,与来深无干,有事发生,交人的不是延秀而是别人,属失职。希望范当家明白。”   龙鹰心里好笑。   勿小看这个突骑施俘虏,可牵一发动全身,将宗、田两人整个阴谋布局抖露出来,关系重大,夜来深来抢人,意料中事。   微笑道:“小弟只明白少许,老兄可否说得坦白点,免小弟犯错。”   这番话坦白直接,表示了对宗楚客的诚意,而非要和老宗对着干。   现在就看夜来深,也是宗楚客的态度。   这就是政治,乃在西京最有效的办法,绝不是硬撼硬,闹个不可开交。   老田聚众狙击“范轻舟”,班底以新加盟的突骑施高手为骨干,均瞒着老宗进行,自把自为,加上以前的暗通突厥,老宗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不进一步疏远老田才怪。能取田上渊而代之者,莫如“范轻舟”。   此招四两拨千斤,同时削弱老宗和老田的实力。   龙鹰凭此说服台勒虚云和无瑕。   夜来深沉吟片刻,道:“范当家肯这么说,是把来深和延秀视为兄弟,来深绝不忘记。若得此人,来深会将他押至大相前,由他发落。”   见龙鹰瞪着他,忙补多一句,道:“这个家伙大概活不了。”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道:“明白哩!他是因既负创在身,又多喝了几口渠水,兼身子虚弱,于押送途上一命呜呼,对吧!”   夜来深松了一口气,道:“我会向大相如实上报。”   又担心的朝“丑神医”、宇文朔瞥两眼。   龙鹰道:“夜兄放心,我和他们合作惯了,懂得如何向他们解释。”   稍顿,续道:“我们对外的口径必须一致,就是我们忽然遇袭,反击下擒得对方一人,遂将他移交兆尹处理,再由兆尹送交大相。”   夜来深仍未释怀,道:“王太医从来不卖任何人的帐,宇文剑士亦是特立独行之人,竟然不但肯交人,还守住秘密?”   龙鹰头痛起来,若不小心应对,宗楚客事后想起,会怀疑他们三人的关系,尤可虑者,是台勒虚云亦因而生疑。   “范轻舟”凭什么,可令桀骜不驯者如王庭经、宇文朔之辈,对他唯命是从?   每每在这些容易忽略的细节,龙鹰泄出己方的秘密。   龙鹰压低声音,含糊的道:“小弟当然不说实话,放心,我懂怎么说哩!这是个信任的问题。”   又道:“来!”   夜来深半信半疑的随他朝符太等三人和俘虏在处举步走过去。   符太见他们走过来,不耐烦的道:“有何不可告人的事,须说这么久的?.”   夜来深慌忙道歉。   龙鹰道:“我们将人交给少尹大人,就是这么多,如何?.”   宇文朔不悦道:“那以后的事,还到我们管吗?”   龙鹰陪笑道:“就当是卖一个人情给小弟。如何?”   又故意在夜来深眼底下,向两人大打眼色。   符太和宇文朔知机的再不说话。   龙鹰向夜来深打个眼色,道:“人交给少尹哩!” 第十二章 退求其次   龙鹰于返宫途上,得台勒虚云传音指示,离队到东大寺附近另一间寺庙的后园,密会此平生劲敌。   寺庙香火不盛,得二、三善信在上香祈福。   台勒虚云负手立在后园一个小鱼池旁,默观水内游鱼,趣味盎然,全神贯注。   龙鹰心忖如能晓得他可怕的脑袋现时转动着的念头,自己将可立于不败之地,然而有利有弊,当凡事均可确定,人世间将变得没有乐趣。   来到他身旁,台勒虚云闲话家常的道:“轻舟凭什么说服宇文朔和王庭经?”   此为龙鹰答应交人给夜来深时,夜来深的疑问,故此早拟好令人信服的答案,提供予此当世智士。   道:“是痛陈利害。若我们拒不交人,将俘虏押返宫里,逼他招出所有事情,结果如何?时机未成熟下,逼虎跳墙,令宗楚客不得不站在田上渊的一边,他们势铤而走险,那时我们挑战的,将是整个韦宗集团。”   台勒虚云仍目注鱼池,双目现出深思之色。龙鹰自问智力和识见及不上他,实无从揣测他脑袋内对自己说词的看法。   接下去道:“反而退求其次,大可能达到分化离间之效。要拔掉田上渊,首先须令田上渊失去宗楚客这个大靠山,否则一切徒劳。”   台勒虚云喃喃念道:“退求其次!退求其次!唉!”   终朝他看过来,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淡然自若的道:“轻舟可知你刚说出了人生的大道理,更是活得写意的窍门。”   龙鹰并不讶异,即使同一件事,台勒虚云总能发掘出不一样的东西来,一向如此。兴致盎盎的道:“愿闻其详。”   台勒虚云的目光回到水里,似灵思源自水内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游鱼,道:“若每一件事,追求的均为最理想的目标,务要作出最佳的选择,将成为至死方休的苦差,注定了他的人生是无边的苦海。”   又哂道:“人生岂有完美可言?有所求,必有所失。可是,如轻舟般,肯退而求其次,同样心满意足、欢天喜地,成败付诸一笑,才是浮沉于人世苦海的唯一良方。”   龙鹰心内一阵感动,从身旁大敌口里说出来的,对人生的体会,字字金石良言。但人总不长进,得不到所想的,或比理想差上少许,便没法释怀,那不单是自寻烦恼,且为对自己的惩罚,难容寸让。不知妥协容让之道,既是对人,也是对己。   点头道:“有道理!”   台勒虚云微笑道:“所谓有道理、没道理,尽在寸心之间,愚人永难明白,不能容物之故,至乎走进自己设下的死胡同,再没法离开。”   跟着轻描淡写地问道:“轻舟为何肯雪中送炭,把清仁捧上此关键位置?”   言下之意,是龙鹰没理由这么做,谁都清楚,“范轻舟”与杨清仁面和心不和。   龙鹰险些语塞,没想过为大江联立下天大奇功,反招来质疑,也惟有像台勒虚云般的智者,没被喜悦乐昏,从生机里看到败亡,沉睡里见到苏醒。问得直接坦白。   如果龙鹰供应的是老掉牙的答案,例如什么大家合作伙伴,又或信任杨清仁,徒令台勒虚云生疑。   时间不许他多想片时,苦笑道:“很不想说出来,小可汗真的要听?”   台勒虚云别过头来,欣然道:“我欣赏轻舟这个态度,不像一般人那样,随便找些话来搪塞。”   接着望往天上的蓝天白云,不胜欷欧的道:“人生之路,非常难走,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我们不但须作出两难的决定,还要做不情愿的事。应付的法门,尽在‘退求其次’四字。有说错吗?”   他透彻的看法,令龙鹰佩服,大致上,台勒虚云道尽他作此选择时的心态,当然因不晓得自己是龙鹰,测不破他的“长远之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论智慧、才略,比之台勒虚云,龙鹰自愧不如。将来纵能击垮台勒虚云,对方仍非败在他手上,而是败于老天爷之手。   台勒虚云的声音在他耳鼓内震荡着,道:“不过!我仍想听轻舟亲口说出来。”   龙鹰暗叫厉害,在台勒虚云描划大概后,他必须提供更细致的思考过程,以描述因何达致捧杨清仁上位此一重大选择,没得含糊。他的答案,直接影响台勒虚云在未来对他所持的态度。   龙鹰苦笑道:“小弟对河间王,难有信任可言。当年在洞庭湖总坛,他既容不下我,也容不下奇湛。他奶奶的,摆明就是鸟尽弓藏的那种人。不过!一是迫在眉睫的灾难,另一为遥不可及的可能性,两害取其轻下,小弟遂以退为进,作出眼前的选择。”   台勒虚云表情不变的道:“若说鸟尽弓藏,他第一个要杀者,非奇湛,非轻舟,而是本人。”   龙鹰惊讶至合不拢嘴。   这是他从未思及的可能性,或许是因台勒虚云太超然物外,本领太高强,任何强要与他为敌者,不是蠢蛋,就是疯了。   台勒虚云朝他望来,满怀感慨的道:“如他可送我上路,或任何人办得到,我只会心存感激。对此人间世,本人早深感厌倦。”   龙鹰无话可说。   忽然间,什么“鸟尽弓藏”变得微不足道。   台勒虚云道:“只有本人,可将清仁一手毁掉。”   轻吁一口气后,沉缓的道:“至于奇湛,给他做个有实权的文官便成,让他可得展抱负。没有兵权,他对清仁并不构成威胁,还可互相扶持,何乐而不为?清仁当年之所以敌视奇湛,非因不能容物,而是顾忌我,怕有能代替他的人,即是说本人可有另一选择。”   龙鹰听得哑口无言,自己一贯的想法,非但不够深入,且很稚嫩。   台勒虚云道:“至于范当家,既无当官的野心,大家河水不犯井水,他为何惹你?你也不致蠢得去惹他吧。互相尊重下,相见时还可尽欢一堂,把酒言心。”   龙鹰无言以对。   台勒虚云漫不经意的随口之言,远胜任何滔滔雄辩。如他真是“范轻舟”,肯定受感染、被说服。   台勒虚云仰望晴空,语重心长的道:“得天下和治天下,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有利于巩固皇权的事,清仁均做个十足;不利于皇权的,清仁不去碰。如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他的位子将坐不稳,不外过眼烟云。”   龙鹰道:“奇湛因何肯为河间王卖命?”   台勒虚云深望着他,从容道:“今天和轻舟说话很有意思。奇湛之所以没有离开,说得难听些,是泥足深陷。”   稍顿,续道:“然而,离开这个泥淖又如何,不单前功尽废,且变得一无所有,失去目标、失去方向,那将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龙鹰心里一阵感动。   现时台勒虚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是肺腑之言。纵然台勒虚云不视自己为心腹,至少当他为知己。   台勒虚云目光回到池水,看得深情专注,悠然道:“天道循环。大唐开国,万象更新,然到太宗晚年,已见衰落,此为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理,非人力可逆转。此一道理,可应验在一朝的天子里,太宗正是例子。”   续道:“武曌登场,虽大杀宗室、重臣,任用酷吏,不过斗争并未波及平民百姓,几起叛变,瞬被平定。内则百业振兴,外则有鹰爷为她南征北讨,栽培出来的名将,在她殁后仍能绽放光芒,击退默啜,压制吐蕃,开出未来盛世的契机。可是呵!得失岂易分判,今日之得,或为明日之失。虽明知如此,谁都没有办法。便如轻舟,在没更好的选择下,只好退求其次,选择不喜欢的人。”   又叹道:“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台勒虚云接着道:“环顾唐室诸子,李显、李旦不用说,李显两子李重茂、李重福,比之李重俊更不堪,像奇湛般有志有为之士,岂肯坐看中土沉沦。清仁也好,谁都好,只要能给奇湛一个位子,让他得展抱负,自是当仁不让。说到底,仍是个选择的问题,既不能让最理想的人登上皇座,就要退求其次,让不那么理想的人坐上去。如半点不妥协,将一事无成。肯妥协,至少尚有一线生机。”   台勒虚云道尽高奇湛之肯留下效力的多层次原因,同一的道理,可应用在“范轻舟”身上,但比直接说服“范轻舟”,更为有效,因“范轻舟”可以“旁观者”的身份,领悟台勒虚云的忠言。   此趟对谈,乃迄至目前为止,最坦诚的交谈,显示二度验证后,他们间的关系更上一层楼。   龙鹰忽然感到有点不妥当地方,该是来自魔种的警告,要命的是“识神”掌握不到。   台勒虚云忽道:“李重俊死了,他的首级被背叛他的人送回来,正在宗楚客之手。”   灵光一闪,龙鹰终想到纰漏所在,就是刚才说及唐室诸子,台勒虚云没提过李隆基等五兄弟。   以台勒虚云的才智,不可能是无心之失,该是故意遗漏,测看自己的反应。比之李重茂、李重福,李旦的五个儿子当然有为多了。   不过,李隆基在掩饰才能上,接近无懈可击,为何竟令台勒虚云生出警觉,于此事上试探自己?   肯定有些事,乃龙鹰尚未晓得。   答案该在符小子的《西京下篇》上,必须找时间细读。   道:“李旦诸子又如何?听说他们有参与叛乱的事。”   台勒虚云若无其事的道:“如我是韦后或宗楚客,不单永远不容他们返京,还使人将他们逐一害死。”   龙鹰心叫救命,更肯定有些事发生在李隆基和他的兄弟身上,自己却不知道。听台勒虚云的语调,并没有特别怀疑其中的李隆基,而是一视同仁。   错有错着,正因未翻过符小子的新巨着半页,其无知正好显示与李旦的儿子没有秘密联系。   台勒虚云没兴趣谈李隆基等人,岔开道:“轻舟怎确定,宗楚客对突骑施高手的事,并不知情?”   龙鹰晓得成功过关。   能过关的关键,在于台勒虚云认定范轻舟和龙鹰是不同的两个人,前者根本没接触李旦五子的机会。   龙鹰道:“纯为一种感觉。勉强说,是基于夜来深在北里截着我,表示宗楚客想与我私下碰头,此事理该瞒着田上渊,令我感到他们再非像以前般铁板一块,而是互相猜忌。”   台勒虚云同意道:“你的直觉,事实上底下有大量的思考过程在其中,只因太过错综复杂,故有一言难尽的情况。田上渊与突厥人勾结私通之事,肯定未得宗楚客同意,因如突厥人成功攻入关中,对宗楚客有百害,无一利。”   龙鹰谨记着自己是“范轻舟”,说的是“范轻舟”须说的话,趁机道:“小可汗又有什么事瞒着小弟?”   台勒虚云哑然笑道:“轻舟问得坦白直接,教人难以招架。事实上,即使亲如兄弟,多少有些事不为对方所晓,才是正常,隐瞒的原因千门万类,或许因与对方没有关系,又或无关痛痒。于我们来说,牵涉到出身来历的事,均有顾忌,希望轻舟体谅,不致因而影响我们间的合作。”   又讶道:“究为何事?令轻舟感到我们有所隐瞒?”   龙鹰心呼厉害,台勒虚云连消带打,一番话封死追问之路,还反算一着,要自己说出在哪方面怀疑他们。   苦笑道:“也是一个感觉。”   台勒虚云没就此事逼他,沉吟片晌,问道:“如离间田上渊和宗楚客之计成功,轻舟如何利用?”   龙鹰早说过大概,终极目标是拔掉北帮,台勒虚云现时问的是行动的细节,要他透露机密,看大家如何配合。   龙鹰道:“我心里有个计划,是先取楚州,那大运河的控制权,有一半落进我们手里。不过,一切须待见过宗楚客,方可下最后决定。没他同意,与北帮争夺洛阳,将是吃力不讨好。”   台勒虚云道:“宗楚客今天该没空与轻舟碰头。”   龙鹰明白,他指的是李重俊的首级送返京城一事,将牵动整个因之而来的效应,如何处置,显示出皇室和朝廷对此次叛乱的定调,须经一定的程序和讨论。   想想已感头痛。   道:“北帮经我们毁掉大批斗舰,损失惨重,正因如此,楚州对他们更是不容有失,否则竹花帮的战船势大举北上,逐一攻陷洛阳之南的水道重镇,令北帮的势力只能龟缩洛阳,故此北帮必驻重兵于楚州。”   台勒虚云道:“轻舟对大局,把握的比我更好。论水道争霸,北帮遇上轻舟,没一趟不吃大亏。对洛阳,轻舟看得很准,关键在宗楚客的态度。”   略一沉吟,续道:“现时我大部分时间,居于因如赌坊内,若有特别的事,可直接到因如坊找我。”   他们的关系确异于往昔,尚是首次建立直接的联系。台勒虚云随口问道:“离此后,轻舟是否赶往大明宫?”龙鹰苦笑_。   现时的大明宫,恰为此刻西京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第十三章 乐在其中   龙鹰不想进宫,是逃避。   与李重俊终是一场相识,当时大家关系良好,有说有笑,现在李重俊以太子之尊,落得身首异处的凄惨收场。   龙鹰不忍见之,不愿闻之。   唯一之法,就是避开。   他又想到台勒虚云所说的“今日之得,明日之失”,虽没加以解释,却令他想到郭元振和莽布支两位边疆大将。   女帝登位以来,由于洛阳处于中土的中央位置,只要集治权和军权于京师,可迅速支持各地,水陆两路同样方便。   故此,洛阳的兵力,冠绝天下,令女帝的帝位稳似泰山。   当年讨伐尽忠和孙万荣,这个优势显露无遗,由京师发号施令,征召兵员,并成为前线大军的强大后盾,以水师运载物资兵员,源源不绝支持前线的军队。   战后依府兵制,兵员归田。   洛阳始终集兵权、治权于一地。   可是,迁都长安,位处西陲,在物资供应和对地方的支持,各方面均及不上洛阳,实无法保持如洛阳般的庞大军队,亦不切实际,因失去天下水道之汇的优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强邻压境,如郭元振般,须征召大批兵员,施行屯田制,以达自给自足的目的。水涨船高下,加上战绩彪炳,郭元振已成能胁主的边疆大将。郭元振当然没有问题,换过坐上他的位子者是个野心家又如何?   台勒虚云看通此点,遂有“今日之得,明日之失”的明见。   随便吃点东西,医好肚子后,龙鹰往无瑕的香闺,逗弄佳人来打发时间。岂知伊人不在,香居无人。   龙鹰对无瑕不懂客气,回到家般径自打水洗澡。   衣服早在水底大战时淘洗干净,穿回旧衣,仍然精神气爽,好不写意。   闵天女借给霜乔、无瑕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家居用品,一概齐备,比之他的荒谷小屋,不可同日而语,然却令他有重回故居的动人感受,烧水煮茶,写意闲适地喝两盅后,径自寻得无瑕的香闺香榻,脱掉鞋子,登榻休息。   本想取出《丑医实录》,读他奶奶的一、两个时辰。哪知躺到榻上,嗅着无瑕绣枕遗香,才知背脊多么疲倦,眼皮子如何沉重,念头尚未转完,早不省人事。   也不知睡了多久,给人推醒。   睁眼瞧去,见无瑕坐在榻缘,满脸娇嗔,一副虽然不满,却拿他无赖行为没法的俏样儿。苏醒后骤然得见,感觉动人。   同时心里讶异,凭魔种之能,为何对她的回来,一无所觉?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魔种感应不到危险,一如在南诏与妻儿相处的情况。这个见解令他窝心至极。   不情愿地坐起来,移到榻缘,与无瑕并排坐着,俯身找靴子。   无瑕气鼓鼓的,对龙鹰的鹊巢鸠占,尚未释怀,但也不是真的为此怒不可遏,而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赖!”   龙鹰耸耸肩,径自穿靴,笑骂由人,无赖到底。   “我的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无瑕大嗔道:“有何好大惊小怪的,半个时辰好,一个时辰好,强占民房就是强占民房。”   龙鹰边穿靴,边笑嘻嘻道:“是强占民榻,且是大姊的香榻,以慰单思之苦。哈!小弟肯脱靴登榻,对大姊算非常尊重。”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娇声骂道:“做了这么无礼的事,亏你仍毫无愧色。”   龙鹰开始穿另一只靴子,赖皮的道:“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把握时机,乘虚而入,至少和大姊先后睡在同一榻子上,远胜望梅止渴。哈!我的娘!真爽!”   坐直身体,目光投往窗外,道:“他奶奶的!若没看错,现在至少初更时分,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时辰,回本哩!”   说毕站起来。   无瑕奇道:“你要干什么?”   龙鹰转过身来,俯头细审她仰起的俏脸,笑嘻嘻道:“是见好就收,在给瑕大姊扫地出门前,自行滚蛋。”   无瑕没好气的道:“范当家不是有事来找人家?”   龙鹰欣然道:“小弟心怀不轨,一意来看有没有便宜可占,愈大的便宜愈好。现在惹得大姊大发娇嗔,不要说占便宜,摸手也不行,不滚蛋留在这里丢人现眼?”无瑕为之气结,嘟长嘴儿,将俏脸转往另一方,不看他。   龙鹰趁机俯身,凑嘴往她脸蛋香一口,当是意外收获。   接着直起身体,还伸个懒腰,道:“若小弟看错的话,请大姊纠正,小弟立即再一次脱掉靴子,登榻与大姊共度春宵。”   无瑕别过头来白他一眼后,低声骂道:“死无赖!你到哪里去?”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找女人!”   无瑕忍俊不住的掩嘴娇笑,笑得花枝乱颤,骂道:“小器鬼!”   龙鹰心忖台勒虚云说得对,人与人间的关系,一言难尽,愈密切的关系,代表更多的隐瞒,因事无大小,均可影响关系。   无瑕以为自己在说气话,事实他心之所想,确是三探独孤家美人儿的香闺。想起她单衣待客的诱人模样,心里火热。   一个欲拒还迎,一个欲迎还拒,不用仙人指路,也清楚仙境何在。   人就是那副德性,到南诏前的大段日子,他过着苦行僧般禁欲的生活,色心收敛,面对绝色仍把持得住。可是!在南诏过了纵情恣意的两个月后,心内的色鬼大有蠢蠢欲动之势,心儿常飞到高门美女的闺房去。何况他确有尚未完成的任务,没借口也找一个,大条道理更不用说。   然而礼貌上,他不得不给足无瑕面子,让她有台阶下。   恭敬地道:“大姊回心转意了吗?”   如果没猜错,无瑕所以人去房空,是到因如赌坊参加大江联各巨头的密议。杨清仁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台勒虚云又摸清楚“范轻舟”的意向和策略,规划未来,此其时也。   大江联窃夺天下的大计,现出一线曙光。   无瑕一副给他气坏的模样,别头来仔细看他,道:“你的行为,像个做错事给抓着的顽童,但是嘛!你骨子里的神态,却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给人家从实招来。”   龙鹰心中暗懔,知自己得意忘形,被她察觉。大处可滴水不漏,却可以栽在小处。   笑嘻嘻道:“实情是小弟确是一心到外面找女人,希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哈!”   无瑕生气道:“滚!踏出此门后,永远不准回来!”   龙鹰嘻皮笑脸的重坐榻缘,挤得她紧紧的,涎着脸道:“真的不准回来?”   无瑕“噗哧”笑道:“假的!”   又凶巴巴的道:“真的又如何?强闯民房,于范当家等闲事也。”   龙鹰大感耍花枪式的闺房之乐,无瑕天赋异禀,碰着她肉体,哪怕只一点点,即有销魂蚀骨的滋味,教人乐此不疲。这刻,他忘掉了独孤美人儿。   忍不住往她脸蛋重施故技,希望再一次马到功成。   无瑕盈盈起立,令他吻在空处。   失望还来不及,被无瑕一手执着胸口衣服,从榻子扯起来。   龙鹰给逮个猝不及防。   无瑕此时害他,一招“纤手驭龙”,即可成事。   龙鹰并不担心,在刚举行的大江联会议上,诸巨头对“范轻舟”定调、定性、定位,决定与他全面合作,故无瑕归家骇然发觉他据榻大睡,芳心内毫无敌意。只要有一丝敌意,魔种会生感应。   下一刻龙鹰腾云驾雾,清醒过来方发觉给无瑕扔到门外去。   无瑕从门旁探出螓首,笑脸如花的道:“这两天找个时间来,人家弄几味小菜招呼范当家。”   直至踏足大街,龙鹰仍有如处身梦中的滋味。   无瑕迷死人不赔命,以自己的修为,现时又是去找另一美女,心神一时仍没法从她处抽离,神魂颠倒。她的一颦一笑,浮现心湖。他奶奶的!肯定是媚术,自己则是着了道儿。   想得入神时,马蹄声从后而来。   大街华灯映照里,车如流水马如龙,马蹄声实属平常,没有方奇怪,然今次入耳的蹄踏声,是急驰转缓,显是有人勒马减速。   难道看到自己的背影,认出是“范轻舟”?   念头未完,有人在后面叫道:“范兄!”   龙鹰暗呼倒霉,竟然是武延秀,乃目下最不想碰上的人之一,睹人思人,想不思及李重俊也不成。   别头瞧去,给吓了一跳,因从未见过武延秀这个样子。   武延秀单人孤骑,从马背落地,牵马赶上来,容色苍白如死人,没半点生气,虽望着龙鹰,眼神空空洞洞,神不守舍。   龙鹰唤他一声,他似听而不闻,真不明白他刚才如何从街上的人流里,辨认自己出来。   武延秀直抵他身旁,放开缰索,让马儿在后面跟着,瞧方向,他该是从安乐的公主府出来。   武延秀喃喃道:“他死了!死得很惨!”   不知如何,龙鹰毛骨悚然,此刻的武延秀,似给厉鬼缠身。   记起自己的“范轻舟”,理该不认识李重俊,忙问道:“谁死了?”   武延秀颤震一下,清醒过来,双目射出警戒之色,道:“没什么!”   龙鹰助之一臂,引导道:“淮阳公今夜不用当值吗?为何不见从人?”   又叹道:“大相的事,令人悲痛。”   武延秀深吸一口气,又清醒了些,正要说话,忽然悲从中来,双目涌出热泪,却没哭出声,摇摇头,使人见之心酸。   龙鹰陪他走在车马道的边缘,前方就是跨过漕渠的大桥,武延秀右转朝东走,龙鹰跟又不是,不跟更不是,只好陪他一起举步,心内嗟叹。   龙鹰明白他的心情,就是除武延秀外,没有人可以真正明白,包括自己在内。以武三思为首,武氏子弟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不是遭“病死”,就是遇害,武氏子弟的光辉岁月,一去不返,而武延秀之所以仍能身居要职,全赖安乐在背后撑持,而安乐则是与武三思一起被杀的堂兄武崇训之妻,武延秀因与安乐有染,可取武崇训之位代之,这是怎么样的一笔糊涂帐。   若如外间传言,武延秀亦为韦后的入幕之宾,情况更复杂。   表面上,自己属武三思一方的人,且因和武延秀并肩对抗韦氏子弟,逛过青楼喝过酒,被没多少个朋友的武延秀视为知己,蓦然在街上碰到范轻舟,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悲苦凄凉,真情流露。   如龙鹰所想般,武延秀没多少个朋友,而李重俊或许曾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造化弄人,形势所逼下,武延秀不得不背叛李重俊,割席疏远,他心里的矛盾和痛苦,惟人飮水,冷暖自知,难向外人道。   龙鹰不晓得武延秀对李重俊的友情有多深刻,但看武延秀眼下情况,显然远在自己过往的估计之上。   李重俊一天尚在,管他风风光光,还是落难逃亡,武延秀仍压制得住,顶多去喝一晚闷酒,醉个不省人事。   可是,今天李重俊的首级被送返西京,武延秀思前想后,终于崩溃。只恨还抓着龙鹰做陪葬。   龙鹰凑近他道:“淮阳公要到哪里去?”   他当然猜到武延秀一如以往,要到北里的秦淮楼喝酒,喝他娘的一个通宵达旦,不醉无归。这么说,是要脱身,好去见独孤美女。   武延秀一把抓着他衣袖,沙哑着声音道:“陪我去喝酒!”   举起另一手,拭掉眼角的泪痕。   龙鹰终晓得,今夜本香艳旖旎的夜访香闺大计,宣告泡汤,阴沟里翻船,栽在武延秀之手。   他仍可以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却他,例如正赶入宫见李显,但那就是欠缺道义,且心有不忍。   武延秀别头看他,重复一次,道:“陪延秀去喝酒。”   龙鹰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舍身奉陪,点头应是。   武延秀这才肯放开他的衣袖。   龙鹰实在不甘心,尽最后的努力道:“这样是没用的。”   武延秀愕然道:“什么没用?”   龙鹰道:“小弟也试过痛苦,但喝酒肯定不是办法,愈喝愈痛苦,灌愁入愁肠。”   武延秀苦笑道:“谁比我更明白个中景况,不过,当清醒是负荷不来的重担时,惟有杯中之物,方能令人忘掉一切,就看你喝多少。”   龙鹰道:“我有更佳的办法,找个漂亮的娘儿,到榻子上胡天胡地,包保你可忘掉一切。酒还是要喝,一杯起,两杯止,带点酒意便成。”   时候尚早,打发了武延秀入房后,他仍有充份时间去找独孤倩然。   武延秀正处于极度异常的状态下,竟对损友“范轻舟”的话思索起来,皱眉道:“那就须纪梦才成。”   说话时,两人步进北里,西京的不夜天,一时间喧闹之声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将他们淹没,成为来逛北里人流的两员。   在这五光十色的天地里,一切变得不真实。   “纪梦”两字入耳,实时敲响龙鹰心里的警号。   以前是绝对碰不得,现在则是见不得。   纪梦的吸引力太大了。   幸好碰上她的机会不高,小姐她是否在楼内,须看她今夜的心情。   龙鹰记起退而求其次之道,鼓如簧之舌道:“世事岂有这般理想,尽如人意,应变之法,是退求其次,找个未碰过的美妞儿,新鲜热辣的。”   武延秀沉吟不语,似是认真地考虑“范轻舟”的提议。   龙鹰克尽损友之道,加上一句,道:“一个妞儿不成,找多两个。”   武延秀可能察觉到龙鹰不大情愿陪他到青楼喝酒,又一把再抓着他衣袖,转入秦淮楼的外大门。   龙鹰暗叹一口气,随他往秦淮楼的主堂举步。 第十四章 脱彼陷此   秦淮楼一切依然,由清韵大姊和周杰一文一武,打点全场。   “青楼大少”柳逢春因时候尚早,未回来。   秦淮楼的镇楼美女,被誉为继聂芳华之后的天下第一名妓纪梦,照例到一天,不到两天,今天刚好缺席。   龙鹰本该庆幸,但心中总有失落感,非常矛盾。   以前不敢惹纪梦,是阵脚未稳,怕招人忌,亦因未来之不可测,不想累人累己,美人儿为自己给卷进无谓的烦恼去。   所以说,当时的她绝碰不得。   现在情况不同,与各方关系已见分明,一天李显在位,他又不逾越江湖人的身份,宗楚客则抱着笼络他的心,他爱干什么便什么,即使新一轮的朝廷暴发户韦氏子弟,有韦捷作前车之鉴,胆敢和有资格惹他的,数不出哪个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郎情妾意,一个不好,他和纪梦可打个火热。   所以说,现时的她,见不得。   比诸上趟西京之行,龙鹰的心境迥然有异,源自“天网不漏”诛妖行动和应付无瑕验证的成功,一方面令他对李隆基的“真命天子”信心大增,更感“成事在天”,因而不再斤斤计较某事的得与失,更敢作敢为。   于如此心态下,百无禁忌,连真的碰不得的独孤倩然,他也心痒难熬,见到美至可滴出汁液的纪梦,怎可能控制得住?   始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男女关系,动辄脱轨失衡,节外生枝。心的牵累,教人受不了。   然而正是男女情事,理智理性,与心内的意愿背道而驰,否则他不该对独孤倩然心存非份之想。   清韵独特半喘息着的说话方式,仍是那么惹人遐思,亲切熟悉。她领着两人重回有秦淮楼内的秦淮之称、位于小秦淮河中央位置,面河而筑的鸳鸯园,如避入了乱世中的桃花源,急着离开的龙鹰,一时亦忘掉离开,清韵对他的吸引力,比之以往不减反增。道理他是明白的,因她成了香怪的红颜知己,听她说话感到心动心跳,隐有犯禁的滋味,偏是这种不可告人、特别不可告诉香怪的犯禁,令清韵平添无限的诱惑力。   情况类近闵玄清和上官婉儿对符太的诱惑力。   台勒虚云说得对,怎可能全无隐瞒?若然如此,天下大乱。   无瑕如晓得自己到了秦淮楼来,有何感想?   另一原因,是清韵对他的态度,与前有别。   热烈亲切不在话下,还表现得有些儿紧张,呼吸会忽然急促起来,对武延秀说话并没这个情况,故此清韵虽然没故意亲近他,他仍可掌握她芳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某种情绪。   周杰打着去通知柳逢春的旗号离开,在两个提灯笼的俏婢带路下,三人沿小秦淮河漫步。龙鹰自得写意,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武延秀平静下来,但不愿说话,默默走在前方,追在两婢身后。清韵跑惯江湖,当然懂得让他清静。   龙鹰生出直感,此刻的武延秀,正全神贯注在领路两婢的动人背影上,灯笼光掩映里,赋予了两婢平常没有的神秘感觉,格外诱人。   不知武延秀现在心中想的,会否是龙鹰刚才的提点,退而求其次,找个新鲜热辣的伴侣,一个不够找两个,在温柔乡里忘掉人世间一切的不幸和惨事。   又记起胖公公所言,权贵间的淫靡荒唐,非是他的乡下小子能想象,指的虽为洛阳,放诸四海皆准,乃达官贵人的特权,多少人为了过这种生活,不惜一切。来俊臣岂是爱当酷吏,然不做酷吏势被拒于权力、财富之外,被逼出卖天良。还记得当年来俊臣说起有关女观之事,眉飞色舞。   现在,他龙鹰成为了权力圈子内的一份子,在权力的大染缸打滚,他不会为自己争取随之而来的利益,却可为情绪跌至最低点的武延秀尽点力,换回不用整夜陪这小子喝酒的自由。   心里一动下,轻牵清韵的香罗袖,坠后多三四步,凑到她小耳旁,香气扑鼻,忍不住道:“大姊用的是‘红袖’。”   “红袖”由龙鹰调校,被香怪加以改良而成。   清韵白他妩媚的一眼,娇躯扭动,似在说“奴家不依”,怪龙鹰此刻才嗅得到。   龙鹰心中苦笑,即使他的灵鼻也有开小差的时候,于心不在焉,时思脱身之计下。至于清韵为何舍能变化万千的“七色彩梦”,用他的“红袖”,龙鹰无暇多想。   倏忽间,往昔制香创业的好日子又回来了,明天须到七色馆走一转,探望香怪和一众兄弟。   此刻的清韵,娇痴如见到情郎的怀春少女,偏是风情万种,像把龙鹰当了是香怪,令他动魄惊心,又心生歉疚。   忙收摄心神,道:“淮阳公今天心情恶劣。”   清韵点头道:“看到哩!哭肿了眼皮!前天他才哭过一场。”   龙鹰提醒道:“前天哭没问题,今天的哭绝不可传出去。”   清韵何等机灵,不追问,点头表示明白。   河风从人工河小秦淮徐徐拂至,嗅着清韵迷人的香气,看着她活泼生动的花容,在这剎那,他捕捉到瞬间的完美。   清韵反凑过来,香唇近至碰触他的耳轮、耳珠,温柔的道:“范爷认为奴家可在什么地方帮忙?”   青楼中人的本领,首重看眉头眼额,善解人意,见龙鹰怕被武延秀听到似的,知与武延秀有直接关系,故有这句话,因她确想不通这种事旁人可帮上什么忙,除了多灌他两杯黄汤。   清韵为方便和他耳语,半边娇躯挨入他怀里,依偎而行。   两人尚为首趟这般亲密。   龙鹰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青楼新丁,孤陋寡闻,清韵此时的神态,是半点不放香怪和他的兄弟关系在眼内、心上。她大姊爱和谁亲近,和哪个亲近。   龙鹰很想挪开少许,以表示对香怪的“忠贞”,可是呵!现在有求于清韵,任何惹起她不快或尴尬的举动,此刻乃最不适当的时候,这时他忘掉了独孤美女,约束声音道:“前面领路的两位姑娘,论姿色不在其他姑娘之下,为何当的竟是婢子?”   清韵闻弦歌知雅意,喘息着在他耳边道:“因为她们没有弹琴唱曲的天份呵!只好屈居为婢。范爷是否想奴家为淮阳公做出特别安排?”   龙鹰忙道:“此事,不宜由我提出,须看淮阳公本人的意愿,我不过略尽朋友之义,让韵大姊了解他的情况。”   清韵道:“真的尽朋友之义?奴家看,一半一半吧!”   说时在他手臂用力扭了一把。   龙鹰连连呼痛,她摇曳着小蛮腰,放开龙鹰,赶上前面的武延秀,纤手熟练的穿入他臂弯处,握着武延秀的手臂,将他扯停下来。   鸳鸯厅在十多步外。   前方两俏婢闻得加速的足音,知机的回眸察看,见状停下,别转娇躯,两个灯笼映照下,登时将两女从中上之姿,提升往一流美女的级别,确人比花娇,青春焕发。在秦淮楼良辰美景、一刻千金的迷人氛围下,连龙鹰也因对她们的“非份之想”,大感其倍增的诱惑力。那种攀枝折花的感受,令人颠倒。   武延秀惊讶的往来到身边、态度亲昵的清韵望去。   清韵凑到他耳边说话,耳语道:“淮阳公今晚很累呵!”   龙鹰刚领教过清韵耳语的威力,手臂被狠惩处的余痛仍在,比任何人明白给清韵以她似不够中气、半喘息着地咬耳朵勾魂摄魄的感受。   武延秀对清韵的行为摸不着头脑,“嗯”的应了一声。   龙鹰本不想窃听,只是既没塞着耳朵,距离又近,想不听也不成。   清韵温柔的道:“让小倩和小情伺候大人,到云天阁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再找范爷来陪你喝酒。”   武延秀自然而然,目光投往前面提灯的两女去。   龙鹰可肯定此时的武延秀,记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就是色比酒更能令人忘记残酷的现实,尤其是与新鲜热辣、未有过关系的美女,好事成双。   武延秀亦肯定在灯笼光映照里,如龙鹰般,感到两美婢魅惑之力遽增,尤其是一路走过来,武延秀均被两女在前方领路,柳腰款摆的娇姿吸摄心神。   武延秀的呼吸沉重起来,艰难的道:“可是……”   清韵截住他道:“不用担心范爷,奴家代淮阳公招呼他。勿多想哩!春宵一刻值千金。”   傍着武延秀直抵两女身旁,低声吩咐两女几句话,美婢们该未试过这样子般,去陪男客度夜,立告霞烧玉颊,羞不可抑,神态更为诱人,挤走武延秀最后一点疑虑。   龙鹰心庆“尽义之计”得售,又见两女心实喜之,没丝毫不愿的情况。   武延秀这位曾有“神都小霸王”之称的武氏贵胄,高大英俊,否则安乐与他的关系不可能维持到今天,确是怀春少女的梦里情人,伺候枕笫,于两女非苦差事。   武延秀色迷三分醒,转过身来,脸上重现生气,双目放光,正要说话。龙鹰先一步截着他道:“温柔乡胜醉乡,淮阳公放心去好了,其他事不用放在心上。”   清韵放开武延秀,向两女使个眼色,小倩、小情欢天喜地的移到他两旁,左右挽着他,另一手提起灯笼,三人依偎着往前举步。   直至他们没入楼内深处,清韵别转娇躯,面向龙鹰,娇媚的道:“奴家为范爷坏了秦淮楼的规矩,范爷如何谢奴家?”   龙鹰很想答“大姊要小弟如何道谢,小弟全依大姊”,却知此两句话不可说出口,否则今夜后患无穷。眼前的清韵,情热如火,不住打破自己和她之间的防线,刚才用力扭他臂肉,是最露骨的调情。   青楼是个令人糊涂的处所,对清韵今夜的变化,他胡里糊涂,感觉很不真实,稍微清楚的,是以前对清韵的憧憬,乃基于一时一地片面的观察,在某一特殊的情况下,一厢情愿的看法。当时楼外剑拔弩张,楼内亦不是风花雪月,令龙鹰生出错觉,此刻才知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以为秦淮楼诸女之娘的清韵是良家妇女,谨守妇道,是多么的不切合现实。   龙鹰含笑朝清韵走过去,直抵她香躯之旁,道:“大姊有见你的香大哥吗?”   清韵“哟”的一声,笑吟吟,以分不清楚是喘气,还是说话的独门诱人绝技,道:“鲁大哥嘛!他没来秦淮楼近三个月了,前几天奴家见过鲁大哥,因他创制出一种名‘温柔’的新合香,奴家到七色馆试香。他心境平静,说话不多,奴家喜欢那种关系呵!不敢打扰他。”   龙鹰心呼糟糕,本以为摊底牌,可令他找得脱身的借口,岂知最后一道屏障,清韵巧笑倩兮的几句话,立被挪开。   两人间再无缓冲。   若情场确是战场,他们此刻是短兵相接,正面交锋。   要命的是清韵言下之意,是香怪故意冷淡她,而非她疏远香怪。   假若龙鹰对香韵毫无感觉,眼前的难题只在如何摆脱纠缠,偏是从第一眼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已有异常的感觉。当时碍于环境,又因她与香怪微妙的关系,没朝男女事的方向钻,大家相安无事,今夜,情势给清韵主动扭转过来,双方关系变得暧昧,偏是这种令人糊涂的关系,刺激至极,坏规破禁似的,格外诱人。   龙鹰自己知自己事,埋身格斗,他肯定是败方,惟有施展缓兵之计,先装出原来如此的神色,道:“陪大姊喝酒没问题,不过却非今夜。”   又扮个苦模样,道:“事实上小弟是被淮阳公拉夫般硬扯到这里来,小弟还要入宫处理重要的……噢!”   清韵偎入他怀里,一双玉手缠上他颈项,眯着眼睛看他,娇声坜喔地道:“范爷尚未问奴家,怎晓得只是喝酒?.”   给她投怀送抱,以丰满的胴体挤着,龙鹰差些儿溃不成军,幸好记起须摆脱武延秀的初衷,是要去会独孤美人儿,这般的脱彼陷此,实在说不过去。   以守为攻之策再不可行,惟有来一招以攻代守,就那么将她拦腰抱起来,掉头往离开虎穴的虎口方向走。   清韵“哎哟”一声,伏往他的宽肩去,提醒道:“范爷走错方向了!”   龙鹰呵呵笑道:“小弟不惯在青楼过夜,现在是要抱大姊回家去。”   清韵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轻轻的,非常窝心,柔声道:“这样抱着奴家穿房过舍,成何体统?”   龙鹰笑着道:“我是唬大姊的,遇到人先一步放大姊着地,大家手牵手的回家去。大姊唯一须担心的,是小弟给大姊迷得晕头转向,耳目可能没平时般灵光。”清韵大嗔道:“还说不是唬人,有人来哩!”   龙鹰也听到传过来的足音,却故意道:“没听见!哎哟!”   今趟清韵来真的,狠狠一口咬他肩头,痛得龙鹰叫出来,顺势见好就收,放她着地。   清韵刚站好,“青楼大少”柳逢春在周杰伴同下,从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转出来,隔远和龙鹰打招呼。   清韵心有不甘,重重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龙鹰见到救星,区区一脚,何足挂心,还心甜如蜜。和清韵的新关系,窝心至极。   迎了上去。 第十五章 拒诸门外   有柳逢春和周杰在场,清韵变回龙鹰熟悉的那个青楼女当家,令人几疑是不同的两个人,然其诱惑力却无分轩轾,同样风情万种,分别在是否以你为对象,被你看到她火辣的一面。   清韵白他两眼,似嗔似喜的返前堂继续其迎宾之责,柳逢春和周杰晓得他急着离开,前者识趣地送他到外大门,顺道闲聊一番,畅叙离情。   看柳逢春的神态,对“范轻舟”确另眼相看,视他为可谈心事的朋友,非是一般客人。   柳逢春道:“直至解除宵禁令,才传出范爷来了的消息。范爷了得至令人无话可说,这天来,西京这天改变。当时,我们还在忧心宵禁不知持续多久。”   他领龙鹰绕小道往外广场走,由于不是往来楼阁的沿河主道,清寂无人,适合漫步交谈。   龙鹰虽然去心似箭,但不得不给关系良好的柳逢春面子,且与他说话赏心乐事也,如他般缓步而行。   道:“大少太夸奖小弟,轻舟不过适逢其会。”   柳逢春笑道:“范当家够谦虚才真,据我收回来的消息,范当家入宫见皇上后,韦捷那小子立即丢官。哼!韦捷应有此报,最近气焰滔天,给了我们很多麻烦,少点斤两都镇他不住。”   龙鹰佩服道:“大少很有办法。”   柳逢春苦笑道:“表面看确是如此,内中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现在范当家回来了,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   又道:“清韵对范当家的态度,与前明显有别,范当家是否看上她?.”   龙鹰暗呼冤枉,采主动的是她,但怎可说出来,道:“清韵大姊今夜对小弟比较热情,该是不见太久。”   柳逢春是老江湖,听出龙鹰言外之意,讶道:“这就奇了,韵大姊一向的手段,是第一次见面,殷勤热情,可是,到见第十次,仍是那个老样儿,从来不会变得更热情。这么看,她该对范爷动心哩!”   龙鹰忙道:“或许是爱屋及乌吧!”   他们从主堂旁的半廊,踏入小广场,柳逢春谈兴正浓,大家停下来继续对话。柳逢春道:“韵大姊有点像梦梦,任性起来,谁都管不了她,她做的事,常出人意表。对香大师,她确因怜才生爱,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据她自己说,是香大师故意疏远她,当然我们并不相信。”   又道:“她看上香大师,是没人事前有想过的。反而当我们认定梦梦破天荒首次为男儿汉动情,偏偏看错。”   到秦淮楼好一阵子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起纪梦。   龙鹰听到好奇心大起,此男究竟为谁,照常理不该是自己,因以柳逢春此等在青楼打滚的老江湖,没理由告诉他,发觉纪梦对他没半点意思。   但见柳逢春仍在瞪着自己,讶道:“那个男儿汉,指的难道是小弟?”   柳逢春笑道:“我们高傲的女儿,尚是首次到楼外参加庆典集会,对范爷的情意,举城皆知。”   接着沉吟道:“范爷当奇怪为何老哥我说得如此直接坦白,皆因百思不得其解下,感到内有玄虚。梦梦这女儿美得令人心痛,实不忍看着她毁掉。”   龙鹰如猜哑谜,听得一头雾水。   不解道:“毁掉?”   柳逢春不胜欷戏的道:“你看老哥我现时多大年纪,快五十岁哩!只是外貌比实际年龄年轻。在过去的二十多年,看尽青楼的沧桑。愈美丽的,愈快被毁掉,美丽成为冤孽。嫁作归家娘的,没一个有好下场。又有骗过百个、千个男人的,最后栽在一个怎样看都不似人的家伙手上,是否有天妒红颜这回事?.”   龙鹰暗忖要怪该怪男尊女卑的情况,女性的独立,从来不被歌颂,还招来风言风语,女帝和闵玄清都是例子。   女帝后宫养男宠,给批评为淫乱宫闱,可是,皇帝后宫佳丽数以千计,则没人敢说半句话。此一事实,道出个中情况。   柳逢春忽又问道:“范爷对梦梦有意思吗?”   龙鹰老实答道:“是忙得没时间去想,不敢想。”   柳逢春赞道:“像范爷般,方是办大事的人。范爷肯定听得一头雾水,且听老哥我详细道来。赶吗?”   龙鹰被激起好奇心,对纪梦般的美女,没好奇心绝不正常。忙道:“不赶!不赶!”   柳逢春道:“参加七色馆的开张仪式回来后,梦梦告知韵大姊,从此之后,举凡有关范爷之事,她一律不想知道,即使范爷重返西京,仍不用通知她。是否很奇怪?”   龙鹰苦笑道:“难怪你们认为她对小弟没意思,从时间上看,该是在七色馆,对小弟一见心死。”   柳逢春以过来人的语调道:“才不是呵!早在这里,她和我们站在台阶上,见识过范爷智如渊海、勇武如神的气魄手段,若要心死,早就死了,何用多见一次。”   接着现出回忆的神情,道:“那天在七色馆,当她向范爷说话时,她现出我从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的专注、用心,似每一个字,她须花全身的气力,方说得出来。她为范爷动情,殆无疑问。故此事后她摆出以后对范爷不闻不问的姿态,愈发令人难解。”   龙鹰终明白过来,亦给惹起好奇心,主要仍源自纪梦惊心动魄、无与伦比的精致清丽,同意道:“确有点矛盾。”   “青楼大少”探手搂他肩头,哄孩子般道:“范爷愿和老哥我一起去找出答案,不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龙鹰先是愕然,接着方知中了比狡狐更奸的千年老狐之计,坠进彀中方察觉,哑然笑道:“老哥厉害!”   柳逢春微笑道:“因为老哥是你的真正知己嘛!看范爷竟可抗拒清韵,知范爷何等样人。”   龙鹰以苦笑回报。   如符小子之于柔夫人,想到可见纪梦,一颗心不争气的发着热。   男人是否永远那么多心?   柳逢春搂着他往大门走,道:“若范爷可在忙里偷空,不若我们现在一起去探访梦梦,老哥是急不及待呵!”   龙鹰问道:“她住得很近吗?”   柳逢春道:“隔两个里坊,不近,也不算远。”   大喝道:“备车!”   立即有人应诺,尚未抵外大门,马车开至两人身旁。   正要登车,一人从外大门处走进来,赫然是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的杨清仁。   龙鹰和柳逢春离开纪梦的香居,颇有碰了满鼻子灰的感觉。   事前不论柳逢春,又或龙鹰本人,都认为纪梦对“范轻舟”的不闻不问,是个幌子。   龙鹰更心内矛盾,明明晓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柳逢春引人入胜的邀请下,仍抵不住纪梦的魔力,随“青楼大少”探奇,好弄清楚纪梦芳心内的玄虚。   往纪梦居所的车程上,柳逢春的话题落在清韵身上,指出她热爱目前的工作,对什么相夫教子那一般女子憧憬的生活,避之如蛇蝎。   柳逢春道:“秦淮楼之所以能成西京第一名楼,她居功至伟,赖她将心全投进业务去,不遗余力,视楼内女儿们为己出,极得爱戴。然人总是人,偶或逢场作兴,我一向不干涉。”   柳逢春说得含蓄,龙鹰听得心领神会,明白柳逢春在暗示,与清韵属雾水情缘,不虞有惹上身之后果。   对清韵的出身,柳逢春一字不提,于青楼中人,身世乃忌讳,就像江湖里的“英雄莫问出处”,忘掉更好。   马车停下来。   柳逢春一脸歉疚的道:“今晚的事,老哥我很不好意思,是枉做小人,还累及范爷,怎想过刁蛮任性的女儿,让我们齐吃闭门羹?.”   倒非真的闭门拒纳,婢子开门请他们入厅坐下,尚未暖椅,纪梦遣婢子传话,说她抱恙在床,今晚不宜相见,却没嘱龙鹰改天再来。这记软钉子大出两人料外,焦头烂额下,识趣离开。   龙鹰见柳逢春比自己更惨,安慰他道:“任何事情均会改变,任何事情均会过去,得得失失,不用放在心头。对大少的一番苦心,高义隆情,范某人感激。”   拍拍他肩头,下车去了。   到马车走远,龙鹰方举步走进因如坊。   弓谋在大门迎接他,领他绕过众赌馆,朝后院的方向走。   早前杨清仁在秦淮楼外大门截着他,说有大事商量,由于龙鹰须随柳逢春往访纪梦,故答应杨清仁事了后找他说话。在北里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岂是容易,龙鹰又不想重返刚脱身的秦淮楼,遂约他在因如坊借一角说话。   赌馆人山人海,喧闹震天。   龙鹰道:“今晚生意很好!”   弓谋笑道:“他们像释放出来的囚犯,解禁一去,等于打开监仓的大门。这两天赌坊的生意,比平常多上几倍,因如坊这么大的地方,仍不敷应用。”   龙鹰问道:“杨清仁常来吗?”   弓谋道:“一个月总来几趟,好造成赌坊常客的假象,杨清仁很有节制,到这里只赌两手,从来不沾酒色。”   又道:“通知言志了,他在期待范爷。”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   因如坊后院比平时寂静,原因是来客太多,香霸等不得不全体出动,到各赌馆打点,招呼客人。   杨清仁就在香霸爱勾留的水榭等待他,弓谋告退后,剩下他们两人在榭堂说话。   两人隔几而坐。   杨清仁欣然道:“这是清仁冲泡的茶,敬范当家一杯。”   龙鹰和他碰杯敬茶,呷了几口,香茗入喉,确有怡神静心之效。所受的打击,在此刻变得遥不可触。   怎么说呢?   纪梦的无情,虽令人百思难解,却落得心死的安安乐乐,属痛苦的快感。于他来说,本就不该去惹她。   龙鹰问道:“究竟有何重大之事?明天说也不成?”   杨清仁道:“我由正午找你找到晚上,到范当家与武延秀进入秦淮楼,我才收到消息,正想入楼寻你,见到范当家和柳逢春走出来。”   又顺口问道:“你到了哪里去?”   这样的一句话,以前杨清仁绝不会问,现在则问得自然,正显示他们间的关系大不相同,可闲话家常。   龙鹰随口应道:“小弟到了无瑕大姊的香巢狠睡了几个时辰。”   杨清仁呆了一呆,难以置信的道:“在她处睡觉?”   龙鹰得意的道:“小弟并非受邀请的,大姊她人不在家,我是鹊巢鸠占。哈!结果是她回来发现后,给她执着襟口,玉手一挥,清醒时发觉身在门外,感觉很爽。”   杨清仁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真令人羡慕!”   龙鹰心忖之所以可对纪梦的拒绝淡然处之,主因乃没有闲暇,不容多想。再一次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杨清仁沉吟片刻,叹道:“眼前有件非常头痛的事,就是我副手的人选。”   龙鹰差些儿冲口而出,说你身为右羽林军大统领,对此有决定的权力,李显肯点头便成。幸好记起自己乃“范轻舟”而非“龙鹰”,理该对禁军的权力架构不知情。   道:“河间王指的是右羽林军副统领之位?”   杨清仁叹道:“正是这个位子,兵变后,一直悬空,本待大统领之位有人坐定后,由大统领提出人选,呈往兵部,最后由皇上定夺。”   又道:“兵部是装个样子,属虚文,宫内重要军职,须得皇上点头。”   接着看着龙鹰,苦笑道:“明天我必须提出这个人选。唉!此人不但须得皇上的认同,且长公主不反对,又不致惹起娘娘和宗楚客强烈的反感。范当家说哩!这样的一个人,教本王到哪里去找?”   龙鹰终告明白,为何这家伙找得他那么急。他现时面对的难题,是不可能由他解决的。最理想当然是任用他大江联的人,又或从他的“二十八宿”里挑人,却是不可能的。   任何能在宫内任军职者,须经得起严格审核才成。   在争夺大统领之位惨输一着的韦氏子弟,如能在副统领的位子胜回一仗,不但是补偿,还可凭韦宗集团目下的强势,将杨清仁的大统领架空。   杨清仁思虑无遗,当然想过种种可能性,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得不来向“范轻舟”求助。   龙鹰陪他头痛,想找个有资格的人已不容易,还要是个可不屈于韦后淫威者,这般的人,到哪里去找?   杨清仁压低声音道:“我想到一个人,须范当家出马方成。”   龙鹰一呆道:“谁?.”   杨清仁道:“乾舜!”   龙鹰好一阵子,方掌握他在说什么。他奶奶的!杨清仁想得到。   从各方面来看,乾舜均切合他们的要求。   乾舜为关中世族的年轻领袖,武功高强,肯定可过李显、李旦和太平三关。   韦后当然不满意,因非她的韦氏族人,但很难反对,因撇除心内好恶,乾舜比之任何韦氏子弟,更胜任此职。   宗楚客亦难阻挠,因等若开罪整个关中世族群。   唯一问题,是乾舜肯否担此重任?   龙鹰终晓得,今晚夜访高门美女之事,已告泡汤,自己受伤害的心,不能从她处得到慰藉。 第十六章 京城生活   龙鹰临天亮偕符太返兴庆宫。   为免打扰符小子和小敏儿习惯了的生活,在他要求下,高大分配了在两人居所附近,金花落里另外一座独立的两层楼房给他。善解人意的高力士,安排婢仆为他打扫,其他的由小敏儿兼起照拂之责。   爬上榻子,沉睡过去,尚未睡够,给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的小太监唤醒,带来一批衣服,全为高力士昨天在东市遣人为他买的新衣,设想周到。   梳洗时,龙鹰大有到西京后,今天“落地生根”,开始新生活的滋味。   当然,纯为错觉。   观之来京后的身不由己,命运的另一浪头冲过来,不知冲他到何处去了。他精神大振的到符小子处去,和刚醒来的符小子,共享小敏儿一双巧手弄出来,丰富得过头的早膳。   小敏儿可以伺候龙鹰,兴奋得俏脸红扑扑的。不见好一段日子,小敏儿出落得更如花似玉,清丽逼人,令龙鹰忍不住多看几眼,饱餐秀色。   小敏儿将一笼热气腾升的肉包子摆上桌面,提醒道:“记着呵!”   龙鹰问道:“记着什么?.”   符太代答道:“高小子派人传话,今天你无论如何,须入宫见皇帝老子。”龙鹰痛不欲生,道:“一来一回,至少整个时辰,我还用做人?”   符太叹道:“无辜的是我,要陪你这混蛋入宫。谁教你说的话这么中听,你心里有个准备,他睡午觉前,休想脱身。”   又叹道:“最怕是他兴奋至不睡他的龙觉。”   龙鹰边吃边道:“那即是说……唉!”   符太道:“即是说,你可能要陪他共度良宵。哈哈哈!”   为他们添粥的小敏儿,掩着小鸭嘴逃出内堂。   龙鹰大呼倒霉。   符太道:“到今天我方明白‘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两句话,说服干小子当官,原来须费这么多唇舌。”   龙鹰想起昨夜,犹有余悸。   乾舜反而问题不大,知此为“一家便宜两家着”的美事,兼之他不甘后人,希望能为“长远之计”尽力。   问题在牵连重大,影响他家族未来的荣枯。际此韦氏子弟当道,人人瞧出韦后对皇座有野心之时,右羽林军副统领之位,确为烫手热山芋,触之动辄皮开肉裂。一旦受株连,受罪的非乾舜个人。   到惊动干氏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乾舜的大伯父,得他深明大义,事情终圆满解决。   如乾舜不能出任此职,将杨清仁捧上大统领之位的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宇文朔负责知会在长公主府等候消息的杨清仁,龙鹰和符太回来睡觉。   至于独孤美人儿,想也休想。   问道:“我们的高大,有何新消息?”   符太失笑道:“他娘的‘高大’,现时人人叫顺叫惯,说高力士,反没人知是谁,皇上也爱唤他作高大。”   接着低声道:“未见过老爹对儿子这般无情的。”   龙鹰道:“你在说什么?”   符太道:“说的当然是李显,武三思于他比亲生儿子更亲,李重俊生前,李显从未尽父亲的责任,任由那毒妇侵凌逼害亲生儿,如非汤公公的临危死谏,触及他自身的利益,说不定真的弄个皇太女出来。”   难得符太为李重俊生出愤慨,显示他多出了以前没有的人性善良的一面,不平则鸣。也因李重俊虽桀骜不驯,生前一直尊敬符太的“丑神医”,执礼甚恭,视“符太”为师,敬“丑神医”为可信任的长辈。   肯说这番话,算对李重俊很好。   符太续道:“他奶奶的,李显拿了儿子的首级,竟着人挈去祭武三思之灵,同时废其为庶人,枭首于庙堂。”   龙鹰心忖如给李显另两儿李重茂、李重福闻得此事,不对父皇心死才怪。   符太又道:“说回高大那小子,韦后已将他视为心腹,两次召他去说密话。”   龙鹰心忖高力士多次向韦后通风报讯,终见成果。   问道:“说什么?”   符太道:“第一次召见,问的是你、我和宇文小子三人的关系,又我们与上官婉儿的关系。高大依我们想好的那一套,变通后整盘奉上,据高大当时的观察,那婆娘听得心中窃喜,以为我们只是因缘际会走在一起,乃一盘散沙,大部分的主意,是李显自己想出来的。”   龙鹰道:“她这么熟悉丈夫,怎可能相信李显这么有主意?”   符太道:“据高大的分析,这是因立足点不同而生出的错觉,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令李显敢铤身而起,对抗恶妻,当然清楚李显如何窝囊,我们立足之处,是真实的情况,没半点含糊。”   龙鹰同意道:“确然如此。”   符太续道:“那婆娘的立足点,却是最懂看风使舵的高大铺陈出来的假象,绘影绘声,生动处如令那婆娘处身御书房内。且因非无前车之鉴,现在不过是在洛阳册立太子一事的重演。当那婆娘触及李显的底线,病猫也可发威。”   龙鹰喜道:“如此对我们有利无害,可大幅纡缓我们将韦捷扯下马来形成的紧张关系。”   符太道:“高大还有个很有意思的看法,就是我们一向和杨清仁那小子的关系并不和睦,故此任命杨小子为大统领,该不是我们的提议。哈!错就错在韦捷这个倒霉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据报那婆娘将韦捷和他的公主,骂足一个时辰,骂他奶奶的狗血淋头。”   龙鹰问道:“另一趟召见,问的又是什么?.”   符太道:“大同小异,这次集中在杨清仁与我们的关系,这方面宗楚客比那婆娘清楚,我对杨清仁,从来没有好说话。”   龙鹰拍拍肚子,道:“是时候入宫哩!”   给符小子不幸言中,李显虽仍睡午觉,却不肯放过龙鹰,着龙鹰候他睡醒,再续前缘。   伺候皇上,几个时辰,比之苦战三天三夜更使人心疲力倦,皆因大多数时间言不及义,又不住重复些老问题,最要命的是他问及有关武三思遇害之事,偏不可告知真相,皆因仍非和宗楚客正面硬撼之时。   不过,唯一值得安慰者,是李显确有振作之意,虽然为时已晚。   没了武三思,对李显影响至巨,竟取消是晚例行的夜宴,龙鹰等则叫苦连天。到二更时分,李显方肯放人。   龙鹰、符太和宇文朔三人策马离开。   三人放蹄奔驰,到出朱雀门,方勒马减速。   龙鹰完全没法兴起夜访美女的念头,亦早错过了无瑕难能可贵的家常便饭,心的疲倦,令人失去对抗肉体疲倦的意志力。   龙鹰叹道:“真不知我们高大的日子,是怎样过的。”   符太骂道:“我是给你拖累,陪你受苦,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兴致勃勃、龙精虎猛的,以前顶多半个时辰,已失去说下去的兴趣。”   龙鹰呼冤道:“又关老子的事。他不是兴奋,而是因武三思大殓,思前想后,满怀感触,却惟有我们是他倾诉的对象。”   宇文朔道:“不过范爷确谈笑风生,在过去的个多月,我未听过他这么多笑声。”   符太恐吓道:“或许他要你代替武三思的位子。”   龙鹰颜然道:“勿危言耸听。你奶奶的,现时须格外留神,留意王昱的奏章何时到,好为我们的吐蕃和亲团落药做工夫,趁关系空前良好的时刻,说动李显。”   符太哂道:“何用忧心,表哥的奏章到时,上官才女自会召你到她香闺密议,谈个通宵达旦,但绝不会忘餐,当然更不废寝。哈哈!”   龙鹰骂道:“去你的娘!”   此时宇文朔和他们分道扬镳,返家去也,两人则进入兴庆宫。   符太道:“要不要到我处来,吃点东西?”   龙鹰没好气道:“你还有闲聊的精神?”   符太道:“你太用神了。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吗?”   龙鹰不解道:“何谓太用神?”   符太道:“就是用错了力道,花多了精神,原因在不明白过去一段日子李显本身的变化。”   又道:“像我便比你轻松多了。”   龙鹰连最后一丝去见美人儿的想法消失了,痛改前非的道:“太医大人骂得对,待小弟睡醒一觉,立即用功。”   前面站岗的四个卫士,迎上来为他们牵马。   两人踏镫下马,把马儿交给他们送往马厩。   踏入金花落的园林区,符太止步道:“老子该何时去找我的柔柔?”   龙鹰洒然道:“仍是那一招,叫‘天网不漏’,若柔柔注定是你命中的秘密情人,刮大风都刮不掉。明天如何?”   符太担心的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到西京不过三天,老子立即赶到,对方不疑心我们间有微妙的关系才怪。”   龙鹰道:“此为‘欲彰弥盖’的道理,专用来招呼无瑕般爱动脑筋的人。最妙这事乃她和鹰爷间的秘密协议,没理由来质询我,又不敢问你,因清楚你没半句好说话。”   符太道:“一切依你之言,如弄砸事情,勿怪我。”   然后求教道:“你堂堂自诩泡妞的本领胜我百千倍……”   龙鹰打断他道:“勿说废话,哪有这么夸大的,追求美女没有成法可言,盲拳可打死老师傅。我胜在旁观者清,以你的为人,肯低声下气来问道,实犯了个基本的错误,就是着紧得失。岂知此正为情场大忌,你愈着紧,会被她舞得晕头转向,以你对她的着紧为乐。只有摆出一言不合,各散东西的姿态,方有令她乖乖献身的可能。”   符太苦笑道:“跟着你这个第九流的师父,未出江湖已给人活生生殴毙。我和柔夫人情况特殊,她宁愿受苦,绝不向至少算半个敌人的老子投降,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情况从没改变过。”   稍顿,续道:“唯一的改变,是得无瑕知会,柔夫人到今天仍未从情伤回复过来,并自愿穿针引线,至于如何弄柔柔上榻子,须看我的本事。”   龙鹰动容道:“原来你表面的懒闲,是装出来的,实质小脑袋全面开动,想到我没想过的事。他奶奶的!确令人头痛。唉!这类事,外人很难为局内人出主意。”   符太拍腿道:“果然没问错人,你说出了致胜的窍诀。”   龙鹰摸不着头脑。   符太喜上眉梢道:“技术就在这里,关键处在乎我和柔柔是‘局内人’,换言之我们两人均入了局,老子就来个君子坦荡荡,指出我们间的危险性和可能性,不论可否得她一夜恩情,也立即离开,至于是否后会有期,还看老天爷的心意。”   龙鹰听得一塌糊涂,抓头道:“你当然要离开,否则‘丑神医’自此神秘失踪,害多嫌疑最大的田上渊一次。但这样逼她就范,不怕惹她反感?”   符太道:“此为入局与否之别。依我看,无瑕未必像我们设想般的好心肠,一意成人之美。上趟我们因有舍弃《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绝妙之着,将柔夫人杀个人仰马翻,中了情毒。他奶奶的!事实上‘情场战场’的情况从未改变过,故此今仗实为上一仗的延续。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子就是这个劳什子系铃者,因此无瑕代姊妹出头,将我这个系铃者挖出来,令柔柔有平反败局的机会。”   又沉声道:“我指的危险性,正是这个情况,可不要以为我符太是易吃的。”龙鹰动容道:“局内人,果然与小弟的局外人,分别很大。”   皱眉道:“若然如此,无瑕和柔夫人岂非布局来害你?”   符太道:“或许柔柔注定了要成为我的女人,给你一句‘局内人’,令我福至心灵,思如泉涌。”   微一沉吟,道:“真实的情况,该远比你想的复杂,如果柔夫人可和无瑕设局来害我,那她的情伤不过皮肉之伤,没伤及五脏六腑,是可以痊愈的,如此何劳无瑕费神?”   龙鹰赞道:“好小子!确分析入微。只看无瑕不得不将你这系铃者挖出来,正代表着柔夫人对你这家伙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不过,既是如此,为何你认为无瑕不安好心,非是成人之美?”   符太道:“看似矛盾,皆因我们并不真的了解玉女宗的媚术。例如媚术如何与‘玉女心功’挂饱,互为影响。”   龙鹰颔首同意。   符太道:“譬之有人中毒,须服用解药,那就先要找来解药,方有服用的可能性,当然,也要看中毒者肯否服用。”   龙鹰叹道:“果然是福至心灵,道尽个中情况。无瑕是要予柔夫人一个服用解药的机会,此剂药就是你,至于柔夫人,肯否服用,如何服用,属局内人的事,谁都没法插手干涉。”   符太摇头道:“由向你求援,反变为由老子点醒你。”   龙鹰哂道:“没我一句‘局内人’,你可想到这么多东西?”   符太道:“不过顺口一句,勿见怪!事实上你说得有道理,我是着紧了点,一旦放开怀抱,漠视成败,立即立地成佛。”   龙鹰大讶道:“太少少有这么谦虚的。”   符太道:“不是谦虚,是心情好。想起快见到她,心内如燃烧烈火。”   龙鹰道:“表面看不出来。记着,每次见完她,向老子交报告。”   符太失声道:“什么?天天和你在一起,还要写东西?.”   龙鹰道:“就像你和妲玛的精况,怎知你们私下做过哪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没我的提点一肯定你行差踏错,赔了夫人又折兵时,勿来怨我。”   拍拍他肩头,返小楼去了。 第十七章 家在西京   七艘战船,旗帜飘扬的驶过潼关。   符太有个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就是“回家”。自懂人事以来,任何地方,于他只为寄居之地,从来非家。   可是,今趟返西京,竟然有游子归家的滋味。   船队载有大批从突厥人得来的战利品,由旗帜、武器到战马,各式各样,代表的是自太宗灭东突厥后,对突厥人最重大的胜利,船队是返京向大唐天子报喜。此外,还有降虏八百多人。   除符太的“丑神医”和小敏儿外,有临危受命'建下奇功的张仁愿。报喜之责外,他亲携两个由大帅郭元振签押的奏章,一个上报河曲之战的战况战果,其尽复河曲之地,将默啜及其狼军逐往阴山之北,足令大唐朝威势大振,国力陡增。   另一个奏章直冲田上渊的北帮而来,被擒的三个北帮活口,严刑逼供下的招供书,人证、物证,押解西京,务教田上渊百词莫辩,宗楚客则无法开脱关系。   依照计划,张仁愿亲身向李显解释情况后,立即赶返朔方,以处理重新进驻河曲的诸般事宜。   今趟挟胜利而来,对付田上渊和宗楚客的行动,势不可挡,不到任何人压下去。   郭元振毫无疑问,取代了当年黑齿常之的地位。   符太天不怕、地不怕,且今次返西京是向老宗、老田两人讨债,而非被算账,不知多么兴奋和期待。烦琐的事,张仁愿一手包办,他坐看其成。   反是等若重返囚笼的小敏儿,亦无惴惴不安之态,便出乎符太料外。   抵西京个把时辰的船程前,符太记起某事,不住贼眼兮兮的在小敏儿窈窕修长的撩人玉体上下梭巡,瞧之不厌。   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倒是小敏儿给他的目光看得羞不可抑,待到舱厅坐下,小敏儿伺候他喝盅热茶时,小敏儿脸红红的凑近他,道:“大人……”   符太不经意的道:“什么事?”   小敏儿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到京师。”   符太愕然道:“那又如何?”   小敏儿霞生玉颊,道:“大人若要拿敏儿取乐,敏儿只会欢喜。”   符太一怔后,哑然笑道:“小敏儿误会哩!我尚未至那么的急色,等不及回金花落。唉!告诉你吧!我在头痛,看有何掩眼之法?”   小敏儿一呆道:“掩眼法?”   符太叹道:“你自己或不在意,未晓得半年来的变化,在本太医气血的推动下,体态的丰满撩人处,盲的也可看出来,像朵盛放的鲜花,稍懂男女之事者,可看出端倪,特别是眉梢眼角掩不住的风情,谁都晓得老子向你干过什么事,以往浑身剧毒那一套,再不可行,不头痛才怪。”   符太所说的“气血推动”,是说正经的,指的是“血手”在男女采补上的天然作用,再加曾死而复生转化而来的生气,绝非猥亵言词,可是落入丝毫不懂武功的小敏儿耳内,却是另一回事,听得耳根都红了,不依道:“大人……”   此时,张仁愿来了,小敏儿趁机逃跑,留下两人在舱厅商议。   由于快抵西京,船上人员全集中到甲板去,做好准备,偌大的舱厅,剩下他们两人。   张仁愿诈作看不见小敏儿面红耳赤的情况,舒一口气道:“快到哩!”   符太问道:“紧张吗?”   张仁愿坦然道:“比上战场紧张。在京师,白可成黑,黑可成白,有理说不清,不像战场上的清楚分明。我们当军的,最怕是和当官的胡缠。唉!今趟注定是这个样子。”   符太道:“人证、物证倶在,岂到老宗、老田狡辩开脱?何况有武三思趁机落井下石,多踩几脚。”   张仁愿道:“希望事情可如此简单,不过,如鹰爷所言,宗楚客才智上高武三思不止一筹,看准武氏子弟和韦氏子弟如水火之不兼容的互相排斥,在拉拢韦氏子弟上不遗余力,下足工夫,令武三思和韦后愈行愈远。现时的形势,是扳倒田上渊,等于扳倒宗楚客;而扳倒宗楚客,等于扳倒韦后和整个韦族,他们的利益纠缠交错,难分彼我。”   符太皱眉道:“不过!我的娘!今次生擒的三个北帮人质,全为外族,只此一项,已教老田百词莫辩。”   张仁愿叹道:“剑是两边锋利,我和大帅反复研究过我们最有力的人证,发觉偏为我们最大的弱点。老田一句话,说他们是突厥人派来颠覆中土的奸细,冒充是他北帮的人,可推个一干二净,这场仗绝不易打。”   符太失声道:“岂非全无作用?”   张仁愿道:“就看武三思能否说动皇上,我可以做的便那么多,在西京亦不宜久留,否则将给卷进这场自皇上登位后,新朝最大的政治斗争内去。”   符太道:“你何时离京?”   张仁愿答道:“尽了上报的责任后,立即离开,大可能来不及向太医道别。”   符太骇然道:“那我岂非变成唯一的知情者,届时人人找老子来问两句,我还有做人的时间?”   张仁愿失笑道:“太医很爱说笑。放心,基本的事,大帅在奏章里道尽其详,关键之处,是因独解支过世消息传来,身为御前剑士的宇文朔一意参战,太医大人则自告奋勇去当军医。至于我们的范爷,因被大帅看中他的体型,力邀他去扮‘鹰爷’,而如何戳破北帮勾结外敌?如何打赢这场仗?奏章内有详细的描述,太医大人依章直说便行。”   又道:“无论如何,今趟宗楚客是两边受敌,既疑心田上渊背叛他,又要抵着武三思拉他下马的攻势,陷于下风被动,就看能顶多久。然而,说到底,决定权仍在皇上手中,而因太医是唯一清楚情况的人,又是皇上信任者,故此太医在这事上举足轻重,能直接影响最后的结果。”   稍顿,补上一句道:“只要能将宗楚客平调,令他对军队失去话语权,已是我们没疑问的大胜。”   符太沉吟道:“让韦族的人取老宗之位而代之又如何?哈!何不让老宗和韦温互调,老宗干韦温的礼部尚书,韦温则调任兵部,那婆娘岂有反对的理由,还求之不得。”   张仁愿叫绝道:“此招妙极,立可分化韦后和宗楚客。”   符太精神大振,道:“愈来愈精采哩!”   张仁愿还以为他能为中土做好事,因而兴奋,怎知符太对大唐朝的荣枯,毫不关心,关心的只是如何可落井下石,狠狠打击田上渊。田上渊受苦,他快乐。他之肯乖乖赶回去当“丑神医”,原因在此。   与田上渊的斗争,不可能在短期内分胜负,而是长期角力,在各方面比拼交锋。田上渊冒起得这般快,将黄河帮、竹花帮和洛阳帮的联军打个落花流水,本身的实力当然为成败关键,但在背后支持的韦宗集团亦缺之不可。现在武三思已被分化,成为宗楚客和田上渊的敌对者,以符太的为人,趁其病,取其命,尽点人事。   经过商讨,符太一方决定对三门峡之事和其后遭伏击只字不提,只密告武三思一人,因牵涉到江龙号和龙鹰的劲旅班底,且缺乏人证、物证,徒令符太的“丑神医”难保持超然身份。   让武三思晓得,则可收奇效。   武三思不但毫无悬念地照单收货,且令他更清楚老宗要翦除他的“羽翼”,使他毫不犹豫地撑龙鹰的江舟隆,在人事上做出安排,营造出有利龙鹰反击北帮的形势。   他又可在与李显密话时,让李显晓得宗楚客和田上渊,压根儿不放他这皇帝在眼内,干掉“丑神医”,以后谁来治他的奇难杂症?关乎到李显的切身利益,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当李显找符太来印证,符太会劝他勿将事情公开,心内有个明白便成,最重要是顶得住恶妻的凌逼,坚持到底。   今趟返京报喜,是谋定后动,然成事在天,最后还须看老天爷的心意。   船抵西京,当今大唐天子李显,偕皇后、李旦及其诸子、太平、太子、公主亲来迎接,武三思、宗楚客等文武百官,全体出席,民众夹道欢呼,重演当年龙鹰击败尽忠和孙万荣回洛阳的盛况。   随后,李显在承天门外的横贯广场,举行接收战利品的隆重仪式,同时收押降俘。   李显宣布全城庆祝三天,与众同乐。   在喜庆和欢乐背后,新朝未之有也的激烈斗争,悄悄展开。   符太是太医,连一般文官也算不上,到战场名义上是去当“军医”,没资格听大将张仁愿的报告,捱过广场仪式后,径自溜返金花落,早在登岸时由专人送返兴庆宫的小敏儿,伺候他沐浴更衣。   到内堂坐下,喝着小敏儿奉上的热茶,回家的感觉更强烈。   同样的事物,同一张桌,同一张椅,感觉竟可如此奇特,既熟悉,又新鲜热辣,发觉到以前忽略了的某些东西般,令他可细味品尝。   小敏儿则成为眼前小天地不可缺少的部分,没有她,将变得空空荡荡。   她穿回便服,在眼前忙这忙那,出出入入,晃来晃去,如此活色生香,平添无限生趣。   小敏儿奉上一盘蒸好的糕点。   符太道:“小敏儿须造一批新衣,令你看来没挤得那般鼓鼓胀胀。”   小敏儿含羞应道:“知道哩!大人!”   又问道:“高大好该来哩。”   推无可推下,符太须出席在太极宫举行的盛大国宴,全城世家的代表人物、权贵、有身份地位者,均在被邀之列。   全宫最忙的高大,也是大宫监高力士,约好了亲来接他,以示李显对“丑神医”的尊重。   现时符太最不想做的事,是离家。   符太若无其事的道:“不知是否今天不时注意小敏儿的身体,竟看出一些以前未发觉的东西来,若非随时有人要来,本太医定要来个望、闻、问、切,然后对症下药。哈!”   小敏儿又羞又喜,大窘道:“大人愈来愈坏。”   符太探手搂她的小蛮腰,让她坐在腿上,哂道:“愈变愈好的男人爱来干什么?变好或变坏,小敏儿来给本太医拣。”   小敏儿被他逼得没法子,凑到他耳边以比蚊蚋还细小的声音道:“变坏!”   符太乐不可支。   旋又想到,自己怎可能变得如此开怀。   妲玛离开他的那刻,他感到寂寞,幸好立即随大混蛋离京,踏上惊心动魄的战争之路,又为守诺言,与小敏儿终发生肉体关系,一切失控。   事实不到他不承认,有宫内第一绝色,继大混蛋的人雅后成为人人欲得之的小敏儿,榻上榻下,均为迷死人的尤物,非人力能抗拒。   到今天,他对与小敏儿的甜蜜生活,仍乐此不疲,弥补了妲玛离开的缺憾。   回到金花落,幸福的感觉,尤为深刻。   小敏儿在他怀里抖颤着道:“造新衣仍可能于事无补,大人须另想应付公主之法。”   符太错愕道:“何解?”   小敏儿道:“大人这般宠敏儿,说不定敏儿很快怀下大人的孩子。”   符太如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暗冒冷汗,说不出话来。   小敏儿讶道:“大人为何不说话?”   符太吁出一口气,记起大混蛋的情况,道:“由于我所习武功,与一般功法有异,怕小敏儿不是那么容易怀孕。”   小敏儿满有把握的道:“早知道哩!听说鹰爷有着同样情况,最后他的失人还不是为他生儿生女吗?嘻!听说……噢!不说了。”   符太大奇道:“这么隐秘的事,小敏儿从哪里听来的?”   小敏儿却怎都不透露,符太威逼利诱之际,高大来了。 第十八章 举城欢腾   龙鹰猜到疑犯。   荒原舞。   因着他妹子花秀美,荒原舞该是熟悉龙鹰这方面的人,坐船往幽州时,荒原舞特别照顾小敏儿,在某种情况下向小敏儿透露,毫不稀奇。   什么都好,他和花秀美一起时,帐内夜夜春宵,小敏儿仿效下,符小子自是艳福无边。不过,娶妻生子,明显是符小子的噩梦,将彻底颠覆他的人生和奉行不悖的信念。   符太确变了,更难得是他竟肯写出心境的变化,在龙鹰着他下笔写实录前,是不可想象的。   龙鹰有个直觉,每当符太提起毛笔,立即晋入一奇异境界,既非旁观者,亦非书里人,而是无人无我,忘情地将所思所想,应之于手,天然流露,就好像不是他自己写的。那亦是一种特别的修行,可惠及他武技上的修养。   现在符太因小敏儿,对金花落生出家的归属感,不但表示接纳了小敏儿,视之为伴侣,更因他成功缝补了少年时的憾事,妲玛令他失而复得,挽回了不可能挽回的过去。虽然,心内的伤疤怕永难完全愈合,不留痕迹,但至少淡褪多了,心里的仇恨,亦有田上渊此一摆在眼前的目标,令他对一切积极起来。   胖公公似随口说出来的计划,彻底改变了符太的人生。   缘份这东西,奇妙至极。   高力士立在大门外的马车旁,拉开车门待符太登车,还和送符太出大门的小敏儿挥手打招呼。   他出奇地毫无倦容,神态还不知多么优悠自在,好整以暇,只是眼皮红肿。   驾车的是个年轻太监,目不斜视,似不知符太正步下台阶。   符太打量太监御者,因从未见过他。   高力士躬身道:“是自己人!”   符太一呆道:“自己人?”   高力士恭谨答道:“小贤天生聋哑,专责驾车,对我忠心耿耿,因小子是唯一没打他的人。”   符太皱眉道:“打他?”   高力士答道:“骂他,他听不见,所以都是一巴掌刮过去。”   符太少时给人打惯了,没什么感觉,讶道:“为何眼皮红红肿肿,哭过吗?警告在先,千万勿说因来见老子,感动得哭起来,我受不了。”   小敏儿“噗哧”娇笑,见两人朝她瞧来,骇得掩嘴笑着躲返屋内去。   高力士道:“受俘仪式后,皇上向天下公告朔方大捷,将默啜赶回阴山之北,尽复河套之地,实为太宗以来,前所未有之大胜,论影响,尤过于斩尽忠和孙万荣之役,并宣布全城庆祝三天。消息传开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男女老少换上新衣,大大小小,联群出外,放鞭炮,烧烟花,商户铺门大开,供应各式膳食美点,人人喜气洋洋,小子睹景思人,忆起几位爷儿的不朽伟业,小子虽身在京师,仍无一刻不谨记经爷的多年教诲,竭尽绵力,遂感与有荣焉,一时感动下,哭了出来。经爷英明,洞察无遗,明白小子哭泣背后复杂难言的情绪。”   符太想不到他绕了个圏,仍大拍他马屁,又不能指他说得不对,没好气道:“老子似乎认识你这个家伙,顶多一年或年半,何来教诲多年?吹牛皮没问题,吹得过火便是问题。”   高力士想都不想,不慌不忙的答道:“经爷英明,在经爷面前,小子岂敢不老老实实,谨言慎行。”   稍顿,续道:“早在得经爷耳提面命前,小子已暗中向两位爷儿虚心取经,从爷儿们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得到莫大的启发,因之而立定志向,培养出一丁点儿的风骨。”   符太心里涌起说不出来的滋味,高力士的辩才无碍,如此般熟悉亲切。   他奶奶的!   终于回到西京。   四目交投。   事先并没约定,两人均忍将不住,放声大笑。笑得不知多么辛苦,多么开怀,充满久别重聚的欣悦。   之前两人虽碰过面,然苦无接触交谈的机会。   符太摇头道:“你这家伙死性不改。”   径自登车。   高力士跟在后,坐到他身旁。   马车启程。   符太道:“你不用留在宫内打点?派个人来接老子便成,何用大宫监亲身出马?”   高力士道:“是娘娘的意思,着我先来摸底,然后向她报上。”符太讶道:“她看过大帅的奏章了?.”   高力士道:“是收到风声。”   接下去道:“皇上偕一众王公大臣,到码头迎接凯旋军,两道奏章先送往大明宫,由昭容读,口头上报皇上,再由小子通风报讯,知会娘娘。娘娘晓得情况不妙,遂着小子来摸经爷的底,因知道皇上问过张仁愿后,下一个问的肯定是经爷。”   符太赞道:“小子做得好!”   最能尽展所长、发挥效用的高力士,就是一个能左右逢源的高力士。   又头痛道:“近朱者赤,沾染了大混蛋的辛苦命。”   高力士安慰道:“今夜是庆祝的时刻,其他事,尽留明天。”   兴庆宫金明门在望,宫墙外人声鼎沸,鞭炮声此起彼落。   一队旗帜鲜明、执戈持戟,由三十人组成的飞骑御卫,见符太座驾到,头子一声吆喝下,立正敬礼,摆出护驾出宫的姿态,吓了符太一跳,没想过如此隆重。   高力士解释道:“在皇上的公告里,列举今仗功臣,经爷位处榜上,当的军医活人无数,差些儿能起死回生,故极得群众爱戴,又见来迎接经爷去参加庆典的车队进入兴庆宫,故门外聚满人群,好为经爷欢呼喝采。”   符太叫苦道:“我的娘!老子不惯给人这般的喊叫。唉!我该怎应付?”   高力士佩服道:“经爷高风亮节,不慕虚荣。应付的方法非常简单,掀起车帘挥手便成,又或什么都不做,没人怪经爷的。”   符太骂道:“少说废话,都是你弄出来的,不可以找队普通点的骑队吗?偏是飞骑御卫,谁都猜到是来接人。”   苦恼时,宫门洞开,喝采欢呼,如潮涨的卷浪,直冲进来。   龙鹰读得好笑,高小子确是宫中一绝,即使符太常骂他说废话,事实却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非但中听,由高力士演绎出来,更妙趣横生,另具亲和力。   若连难相处的符小子也中招,习以为常,其他人更不用说。   河曲之战,于他已事过境迁,不放心上,可是此刻重温京城祝捷的情况,心内不由填满激动人心的情绪。   此仗不单胜来不易,且胜得极险。   眼皮沉重起来,终撑不住,沉沉睡去。   醒来时日上三竿,《实录》仍放在胸膛的位置。   唤醒他的是符太的足音,虽踏地无声,仍瞒不过魔种的灵觉。   龙鹰纳《实录》于怀,在榻上坐起来。   符太踏足二楼,移到榻旁坐下,道:“乐彦找你。”   龙鹰差点忘掉这个人,错愕道:“乐彦?”   符太道:“他的精神不大好,眉头深锁,忧色重重,依我看,该不是私下来找你,而是奉老田之命而来。”   龙鹰沉吟道:“这么看,宗楚客和老田至少达成表面的妥协和谅解,老宗遂逼老田与我和解采取主动,以纡缓绷紧的关系。”   符太道:“我们千辛万苦擒下来的战俘,肯定已被老宗杀人灭口。”   龙鹰打量着他,点头同意符太的看法,他向夜来深交出活口时,早想到必是这个结果。   问道:“你不用陪乐彦闲聊几句?派个人来通知我去见他便成。”   符太道:“我是乘机脱身,你去见他时,老子逛街。”   不待龙鹰追问,岔开道:“尚有一事,刚才高大遣人来报,昭容有命,着范爷你今天无论如何,在午未之交,乖乖留在这里候她来幽会偷情,我会和守兴庆宫的副将商量,届时令卫士把守四方,不让闲杂人等踏入小楼百步的范围内。”   龙鹰没好气的道:“去你的!”   符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最好莫得罪女人,特别是以前和你有过奸情的,更绝不该是上官婉儿。”   龙鹰道:“不用恐吓我,我会在这里等她,上榻子又如何?又不是第一次。”   符太哂道:“希望我们没表错情,误会了大才女。快滚去梳洗更衣,要不要找两个俏宫娥来伺候你,高大现时乃宫内最有办法的人,别人办不到的,他一手包办。”   龙鹰一手执着他胸口的衣服,将站起来的符太,扯得坐返榻缘,凶巴巴威吓道:“是否去找柔夫人?”   符太举手投降道:“除此外还有什么更刺激的,我用你的方法,先和无瑕取得接触。哈!你从我的衣着看破玄虚。对!外衣内,是老子的真身。”   见龙鹰仍拿着他不放,喝道:“还不放人!”   龙鹰道:“记得写报告。没有老子在旁助阵,你这小子给人吃了仍弄不清楚究为何事。”   符太无奈答应,脱身去了。   (《天地明环》卷十六终) 卷十七 第一章 祝捷国宴   乐彦道:“怎么一回事?”   龙鹰在他旁坐下。   北帮的龙堂堂主,名义上乃田上渊下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再无复当年在飞马牧场雄姿英发的神气,有点憔悴,眉宇间带着落泊之色,显然在晓得自己乃北帮内的圈外人后,心情抑郁所致。   一旦动疑,以他的聪明才智,可愈挖愈多,明白他乐彦,充其量是个被利用的大跑腿,惨被牵连进田上渊的图谋里,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他问的这句话,可圈可点,因理该是他向龙鹰提供答案,而非来求教。   龙鹰道:“今天到这里来见小弟,是乐兄自己的意思,还是田当家的意思?”乐彦苦笑道:“际此风头火势,我岂敢自行来见你。是他的意思,教我来将所有事情推个一乾二净,乃一场误会。”   龙鹰首次感到乐彦并不像表面看般简单,纯为被田上渊利用的人,而是本身清楚田上渊的阴谋手段。   在他现时被田上渊架空的虚位上,比之“范轻舟”这个田上渊的头号大敌,于掌握情况上若非一无所知,亦远有不如。可是,乐彦的语调,不经意地透露出他清楚非是一场误会,至少在所擒突骑施高手一事上,他是知情者。   他凭什么肯定非是一场误会?   唯一的可能性,是从宗楚客一方得到消息,更是唯一的渠道,田上渊绝不告诉他。   他现在正冲着这个“误会”,奉田上渊之命来解释。   一石激起千重浪。   忽然间,乐彦真正的身份,呼之欲出。   宗楚客和田上渊,是虎和狼的结合,同谋却不同心。双方间需要的,是制衡的机制,乐彦正是宗楚客派往北帮监视田上渊的人,负起买卖私盐和对外两方面的重责,保证宗楚客的利益。否则田上渊怎会起用他这个“外人”,乐彦亦不会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效力。   龙鹰暗呼好险。   “差之毫董,胶以千里”。   龙鹰问道:“他如何解释在大运河上的扬、楚河段袭击小弟?”   乐彦道:“乃大江联嫁祸离间之计,与他一概无关。”   龙鹰哂道:“推个一乾二净。”   乐彦道:“总而言之,是大江联一直窥伺在旁,进行陷害、离间、分化的阴谋诡计,令他和范当家间误会丛生。勾结突厥人的事,更是一向与突厥人有联系的大江联,着手下如若被擒,矢口坚持的说词。”   龙鹰心忖此为田上渊没法开脱下,唯一开脱之计,有韦后和宗楚客撑他的腰便成。前者是为自己族人着想,后者则避免受牵连,难怪可争持不下,直至廷变。   乐彦看似随意地问道:“范当家为何肯将人交给夜来深,平白放过一个可教田上渊百辞莫辩的机会?”   一理通,百理明。   这句话,乐彦是代宗楚客问的,偷看龙鹰的底牌。   龙鹰爽脆答道:“我一个生意人,到西京求财而非争意气,这么多兄弟跟着小弟,还有老拍档竹花帮,岂会为区区小事和夜来深拗气。”   同时严阵以待,晓得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也。   果然,乐彦想都不想的问下去,道:“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去扳倒田上渊,宇文朔和王庭经不可能让范当家说放就放。”   龙鹰好整以暇的答道:“王庭经是个怪人,肯否出力看他心情,属趁热闹,压根儿对我处理活口的事,不放心头。”   稍顿,接着道:“至于宇文朔,是犯不着和韦后、宗楚客打对台,让大相清楚田上渊有事瞒他,已达致目的,故肯大事化小,再由大相将小事化无,皆大欢喜。哈!”   乐彦沉吟片晌,好咀嚼龙鹰的说话,道:“范当家有何打算?”   龙鹰道:“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我现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见步行步。唯一清楚的,是你的老大亡我之心不死,终有一天须见真章,看谁的拳头硬。”   乐彦咬牙切齿的道:“他不仁,我不义。乐彦愿与范当家暗里连手,对付此人。”龙鹰暗忖乐彦刚说出来的,大可能代表着宗楚客对田上渊的终极意向,知田上渊不可信,不可用,随时可反噬他这个主子。只不过,以宗楚客的老奸巨猾,对“范轻舟”的信任,多不了多少,遂着乐彦来做双重卧底,作用等同监察田上渊,且效用有过之、无不及,因龙鹰理该不晓得乐彦和宗楚客的关系,没田上渊须架空乐彦的理由。   纳乐彦为己用,再通过他的口,说出宗楚客爱听的话,事半功倍。   龙鹰肃容道:“乐兄想清楚了吗?”   乐彦双目射出“诚恳”之色,肯定地点头。   龙鹰装出欢喜神态,猛伸出手。   乐彦毫不犹豫探手和他相握。   龙鹰道:“就此一握为定。”   龙鹰返回名为“花落小筑”的两层楼房,见有两个小太监在打扫,为不妨碍他们工作,到小楼前的亭子坐下。   小筑离符太和小敏儿的居所,不过千来步的距离,因贴近西京东城墙,又处林木深处,其清幽雅静,尤有过之。   今晚怕仍有负伊人夜访香闺之约,因必须去见宋言志。   若可选择,当然是夜会佳人,但却是私事。见宋言志则为公事,且事关重大。   此刻离大才女约定的到访时间,尚有个多时辰,不宜外出,以免节外生枝。幸好有《实录》作伴,不愁寂寞。   见完才女,该否到无瑕处打个转,以促进他奶奶的感情?想起无瑕,心里暗叹,因晓得在这个战场上,他已落在下风,想见她,肯定多过她想见自己。而唯一可祭出来对抗她者,惟高门美女独孤倩然。   多想无益。   龙鹰从怀里掏出《实录》,心神转投进去,忘掉一切。   符太首次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可带来别人的欢乐和幸福。   如高力士刚才的描述,男女扶老携幼的离开里坊,走到街上游玩庆祝,放烟花、鞭炮,其炽热尤过于任何大节,祝好之声不绝于耳,间中有人起哄,立即一呼百应,高呼大唐万岁,举城沸腾。   符太咋舌道:“他奶奶的!原来西京住着这么多人。”   一群十多个换上新衣的孩童,追在他们的马车队后,拍掌雀跃。   高力士的声音传入符太耳内,恭敬道:“小子该如何向娘娘交代?”   符太收回隔帘望往街上的目光,迎上高力士的眼神。   高力士说的,是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因不论做什么,没想过有向任何人交代的必要,管他是帝皇、帝后。然而,他此一习惯,显然不适用于眼前情况,而须观顾大局。   高力士与韦后的关系,乃整个“长远之计”的重要部分。高力士的作用,等若胖公公,举足轻重。   道:“你有何提议?”   高力士心悦诚服道:“经爷精明,看穿小子心内的想法。”   该佩服的是符太,自己明明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到好点子,反被高力士归功于他,那不论高力士有何提议,符太听得舒服。   没好气道:“小子你在逢迎捧拍之道上,出神入化。”   高力士谦虚道:“全赖经爷栽培。”接着压低声音道:“今天交往刑部的三个活口,忽然推翻招供词,说是苦打成招,不过,他们为得特赦,说出真相。”   符太皱眉道:“有老宗的人接触过他们吗?又或韦后的人?”   高力士道:“理该没有,大相将此事拿到手上,刑部的更全为他的人,不到宗楚客插手。厉害的该是田上渊,算无遗策,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有绝地反击之计。”   符太明白过来。   高力士猜估,由于风险极高,田上渊早于行动之前,拟定在种种情况下的应变之计,包括失败遭擒。落在边防军手上,则直认属北帮成员,到送返京师,方反口不认,提供另一说法,好得田上渊营救。   若然如此,田上渊的居安思危、老谋深算,纵为他的敌人,亦不得不佩服。   高力士续道:“在正常情况下,三个俘虏说什么,不起丝毫作用,可是在现今武三思和宗楚客角力下,最后的结果,没人可预测。关键处,仍看娘娘的取态,帮情夫,还是帮始自房州长期关系密切的头号心腹?”   符太好奇心大起,问道:“有件事,怕只你清楚,在李显心里,武三思和宗楚客两人的比重如何?二人相争,他倾向哪一方?”   车队骏入朱雀门。   大街两边排着等待进入朱雀门的车龙,腾空中央,予像他们般不用经门检的车队通过。   喧闹声从皇城和宫城间的横贯广场远传过来,如潮涨落。   笔直宽敞、气势逼人的天街在前方延展,两旁每隔十步,各有持戟战士站岗,人人精神焕发,意气昂扬,尽显天朝之威,胜利的气氛。   符太问的,是只有像高力士般的皇帝近臣,方有可能清楚的事。高力士曾随武三思到房州去,迎接李显回来当太子,加上高力士耳目灵通,深悉李显、韦后、武三思、宗楚客四人间的交往和关系。   龙鹰目光离开《实录》,仰望亭顶。   打扫的小太监离开有好一阵子,花落小筑静悄悄的,最适合埋首细读。   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从没深思,更不会求教于人,一切似理所当然。武三思乃女帝族人,李显爱屋及乌下,故此与武三思较为亲近。却没想过,宗楚客与李显夫妇的关系,远在李显夫妇落难于房州之初开始建立,比起武三思与李显的结缘,时间上早上一大截,为何竟给武三思后来居上?   符太懂问这个问题,呈现了符太经河曲之战后的变化,至少肯关心这类人与人间的微妙情况。   以前的符太,对这类事,抱的乃管他的娘的轻视态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力士答道:“须分两边来说。首先是宗楚客,他清楚皇上夫妇被贬房州,圣神皇帝对他们颇刻薄,令惯于挥霍的娘娘手头拮据,遂乘虚而入,济之以无限的金钱,因而与他们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   稍顿,续道:“表面看,宗楚客与皇上夫妻的关系,该同样密切,内里却大谬不然。”   符太不解道:“怎可能有差异?两人使的,同样是老宗的钱财。”   高力士解释道:“如此同里见异的情况,源于娘娘爱独揽大权的一贯作风,现在如是,在房州更漫无节制,宗楚客的捐献,尽入娘娘的私囊,皇上要花费,又或赏与他相好的宫娥,均须向娘娘伸手索取,故此宗楚客与娘娘的利益关系,虽日趋密切,但与皇上,始终有距离,皇上并非直接受益。更有甚者,是娘娘蓄意不让宗楚客接触皇上,免宗楚客改为向皇上供应财货,形成宗楚客亲娘娘、远皇上的特殊情况。”   符太赞叹道:“好小子!确有你的。”   高力士谦让的道:“得经爷看上小子,小子怎敢不尽心尽力?有关皇上、娘娘和宗尚书的关系,一半得汤公公指点,另一半是从在房州伺候他们的太监打听回来,以供经爷参详。”   接着道:“不论大相人品如何卑劣无耻,他若要讨一个人的欢心,有他的一套,昔日圣神皇帝在时,比起武承嗣,他算规行矩步,于诸武里最得圣神皇帝信任。”   符太点头同意。   武三思的恶劣本性,要到当上大相后方显露出来,因知李显的护短糊涂,再无顾忌。   高力士道:“武三思将迎皇上回朝的功劳揽于一身,又与皇上结为姻亲,大家亲上加亲,兼之没人比武三思更懂投皇上所好,成为皇上未之曾有的最佳玩伴,故此能迎头赶上皇上与宗楚客的关系。宗楚客极懂审时度势,全力巴结武三思,否则兵部尚书之位,怎轮到他。”   又道:“小子说武三思懂投皇上之所好,最奏效和影响深远的一着,说出来没人相信,竟然是与娘娘私通,令娘娘大幅放松对皇上的管束。”   符太叹道:“在宫内,有何荒唐之事,是不会发生的?”   高力士道:“可以这么说,于皇上而言,没有宗楚客,可换另一个人;但没了武三思,皇上将不知如何过日子。”   符太道:“故此今次斗争的成败,还看那婆娘,对吗?”   高力士道:“正是如此。”   又道:“皇上肯定偏帮大相,娘娘则左右为难,关键处在乎娘娘能否找到可助宗楚客安度灾劫的理由,以塞大相之口。现时看来,娘娘已找到现成的借口,可推翻对北帮的指控。三个俘虏的反口,对我们绝非好兆头。”   符太道:“说出你的提议。”   高力士道:“小子认为明知徒劳无功,何不如卖个大人情给娘娘。请经爷定夺。”   符太苦笑道:“似违背了老子绝不妥协的作风,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亏你这小子还说老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高力士道:“变通一下又如何?就说成在小子痛陈利害下,加上北帮勾结外敌之事未有定论,经爷又不得不理会娘娘‘以和为贵’的心意下,接受娘娘的意见,绝不在皇上面前就此事推波助澜。”   符太记起“天网不漏”,点头同意。   马车驶经横贯广场,广场的盛况,分从两边车窗映进来,一时间,符太几不相信自己一双眼睛。 第二章 当头棒喝   各式表演、娱乐,应有尽有,在左右两边往横贯广场延展开去,花样百出的诸般百戏、幻术、傀儡戏,至乎说书、卖唱,数以百计的分布广场,只余下通往承天门楼的车马道。   逾万华衣丽服的士子,悉心打扮的妇女,穿着神气新衣的孩童,形成一堆一堆的人群,各适其适,围睹诸般表演,鼓掌喝采。   花枝招展的少女团,联群结队的小孩们,在人堆里左穿右插,嘻笑玩乐地趁热闹,喧哗震天。   高力士道:“都是文武百官的眷属们,给安排在这里趁热闹,靠近广场的多所公署,被征用作供应糕点美食,他们虽未能参加国宴,绝不会饿肚皮,很多人认为场会比国宴有趣多了。”   符太道:“确盛况空前,谁策划安排的?”   高力士道:“名义上,是由以礼部为首的韦氏子弟主持,事实则为小子和自己人一手包办。功劳韦温领,我们当跑腿。对宫内事务和规矩,韦温身为礼部尚书,竟一窍不通,又不肯虚心问教,只懂骂人,没多少人受得了。”   大人守规矩,孩童们却无法无天,不时横越车队前方,令车队的速度大幅减慢,到此刻尚未越过广场中线。   承天门楼挂满彩灯,与广场的灯饰互相辉映,走进广场,如入五光十色的奇异天地,嘻闹、吆喝潮水般涨落着。   高力士难得有机会吐苦水,数落韦温道:“像皇上提议在国宴前举行一场马球赛,以重现当年高祖皇帝偕‘少帅’寇仲和徐子陵勇克波斯劲旅的盛况,韦温竟然赞好,小子遂不得不说服皇上,将球赛延至第三天举行,以作三天庆典的压轴戏。唉!不切实际至此,今天举办球赛,根本办不到。”   符太问道:“你第二次提及‘自己人’,究竟是什么娘的自己人?”   高力士道:“在洛阳之时,得经爷训诲,小子早有成立一个‘自己人’团队之心,好群策群力,人尽其才,于是暗里留神,特别是以前追随胖公公或汤公公者,又或格外因才招忌、备受压制的有能之士,在数千内侍臣里精挑细选。到小子成为大宫监,立即全面调动,不着痕迹地将心里的人选拨归小子直接管辖,组成小子名之为‘自己人’的团队,再加栽培考验。‘路遥知马力’,经过近半年的筛选,挑出四个副宫监作为左右手,此四人在人品和忠诚上绝无问题。当然,他们忠心的对象,是皇上和小子。经爷明鉴。”   符太心忖,异日若“长远之计”成功,李隆基登上帝座,水涨船高下,这批追随高力士的太监团队,肯定人人得道,令内侍臣在宫内宫外的影响力倍增。   高力士续道:“稍后小子逐一为经爷引见,现时在兴庆宫办事的侍臣,全换上了小子的自己人,好方便临淄王和经爷。”   说话间,车队骏进承天门楼的深长门道。   符太点头道:“你这小子年纪、经验虽差上胖公公一大截,然老谋深算处,可直追他老人家。”   高力士坦诚的道:“小子非谦让,撒种的是汤公公,小子只是他指定的收成人。没有汤公公,以小子的人微言轻,绝难得到这么多人拥戴支持。”   车队驶出门楼。   一看下更是乖乖不得了。   太极宫耸峙前方,因地势高低的关系,最高殿宇之衔,虽已被大明宫的含元殿取代,仍无损其壮观宏伟的首席地位,气势磅礴,气象万千。   尤添太极宫威势的,是主入口太极门之前尚有成其二重门的嘉德门,左右又有纳义门和归仁门。   如嘉德门、纳义门和归仁门三门紧闭,将形成封闭的空间,想闯太极宫吗?须攻下通往太极宫的嘉德门,然尚有更坚固强大的太极门。如从皇城攻来,便须过三关,依次攻克承天、嘉德和太极三重门楼,想想已知其难度之高。   右边的归仁门,通往弘文馆、门下省、史馆、藏库和东宫的通训门等次一级的宫城重地。以防御论,太极宫远过大明宫。   此时三门之内的广阔空间,成了车马场,赴宴的均须在此下车,徒步走往太极宫去。   马车仍未停定的当儿,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士,穿归仁门驰来,怒马鲜衣,领头者赫然是当今大唐太子李重俊,紧随其后者亦着皇族人员的服饰,年纪与李重俊相若,其他该为亲随的身份。   符太落足眼力,看可否沙里淘金的寻出“夺帅”参师襌的影踪,结果是失望了。   符太看到李重俊之时,李重俊的目光亦落在他的车队处,不知他凭何猜到载的是“丑神医”,显然立即辨认出来,马不停蹄的朝符太的马车直驰而至。   高力士凑到符太耳边道:“跟在他左后侧的,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成王李千里之子,天水王李禧,后右侧是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成王李千里目前是皇族里军阶最高的人,支持李重俊不遗余力。”   符太问道:“紧跟后方的两个骑士为谁?”   高力士如数家珍的道:“一名独孤祎之,另一人沙咤忠义,乃禁军里武技强横之辈,由李多祚派来做太子的近卫,提供保护。”   符太哂道:“难怪这小子忘掉老子。”   既得皇族全力支持,其中且包括对李显有影响力的长公主太平和相王李旦,宫内又有李多祚与他互相呼应,加上连魏元忠也似倾向他的一方,一向鲁莽虚浮的李重俊,为此意气风发,必然事也。   不过,李重俊如此示威似的来赴国宴,他不怕招忌,可是像李多祚、魏元忠等老成持重者,怎都该提醒他。然而看目下情况,李重俊似肆无忌惮,令人百思难解。李重俊有何可恃?   以武三思的卑劣狠辣、韦后的霸道专横、宗楚客的老奸巨猾,绝不容李重俊坐大。   车停。   李重俊及时赶至,甩镫下马,其他人随之。   在小贤拉开车门前,李重俊先一步赶来,拉开车门。   太子纡尊降贵,为符太干侍臣做的事,高力士忙避往一旁,让符太下车。   符太大模厮样的步下车门,冷哼道:“鄙人好像已经年未见过太子了。”   径自朝嘉德门举步。   李重俊追随在侧,变了他的随从,不但不以为忤,还陪笑道:“重俊不过不敢骚扰你老人家吧!”   其他人不敢追太贴近,坠后三、四步,跟在后面。   正步往嘉德门的官员宾客,见来的是太子,纷纷让道,令他们的一组人,非常瞩目。   符太摇头叹道:“你这家伙,又有事求我,对吗?”   被骂仍甘之如饴,可见李重俊虽然气焰大了,仍不敢忘本,又或真的有求于丑神医。   李重俊陪笑道:“三天庆典期满后,重俊必到兴庆宫,向太医大人请罪。”符太也想警告他两句,尽尽人事,骂道:“这两天你很忙?”   李重俊道:“皆因须准备后天的马球赛,今趟可不是重俊惹来的,而是安乐公主主动挑战。哼!最重要是武延秀那贼子肯下场。”   符太道:“你是本性难移,为求一时之快,罔顾小不忍,乱大谋的道理。想也勿想,知道吗?”   李重俊沉吟不语。   符太光火道:“你听到了吗?”   李重俊一震醒来般,不迭点头,道:“明白哩!太医教训得好。”   不知如何,李重俊的听教听话,反令符太心里生出寒意。   众人走进太极门楼去。   龙鹰掩卷嗟叹。   现在当然清楚,能令李重俊小忍的“大谋”是什么。   不过,不论李重俊以前有何想法,亦要因河曲大捷而让道,此时的西京,上下一心,军民对朝廷和唐室的支持度,大幅攀升,万事倶宜,惟独造反叛变,口号叫得多么响亮仍不起作用。   朝这方向去看,加上事后聪明,廷变的时机,并未成熟。   李重俊鲁莽粗疏,急于求成,可是,李多祚和魏元忠却绝非这样的人,而没有他们的支持,特别是手握西京三分之一兵权,在军方里德高望重的李多祚,李重俊压根儿没掀起波澜的能力,故而其中定有龙鹰尚未晓得的变化。   符太与李重俊并肩而行,走出嘉德门。   此时高小子不见影踪,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两座高达八丈的鞭炮、烟花塔,若如左右门神,竖立在太极门外。   符太鼻子一动,道:“很香!”   李重俊答道:“自今天酉时开始,于宫城中央、两仪殿前的广场燃烧檀香,将烧足一二天三夜,如风势对的话,宫外亦可嗅得到。”   符太道:“岂非须大量檀香?”   李重俊答道:“据闻是二百车之数。”   符太为之咋舌,竟以车计。   把守太极宫的卫士换上飞骑御卫,宇文破那小子今晚有得忙了。   李重俊压低声音道:“我心里很恨!”   他显然视丑神医为可以、甚或唯一可透露心事的人,骤然相遇,又值举城祝捷的时刻,一时感触,吐露心声。   斯人独憔悴。   宫廷愈是兴高采烈,李显和恶妻愈是欢腾,李重俊愈有被拒之于外的深刻情绪,似大唐朝的荣辱,概与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没丝毫关系。   可以想象,韦后会将战胜的情况,与长宁、安乐等分享,而李显则碍于韦后,对李重俊父不父,全无骨肉亲情,视他如无物。若非国宴不可以没有太子,李重俊能否参加国宴,殆属疑问。如此般地当太子,与李显的关系,竟及不上旁人,李重俊心存怨恨,乃必然也。   符太所不晓得的,还不知有多少。韦后、安乐的明抑暗压,在各方面的欺侮、打击、排挤,若要李重俊学符太般书之于录,怕可写满十多厚册。   想是这么想,符太却没法生出感同身受的共鸣,约束声音来个当头棒喝,道:“有何好恨?你奶奶的!起码你出生时,有人嘘寒问暖,照顾周到,三餐无缺。你知否现时处身的,乃天下间最凶险的宫廷,最困厄的位置。千万勿存侥幸的妄念。告诉你!只要你死不去,你便赢了,否则就什么都要赔出去。你奶奶的!每个人均有其处境,如何在这个处境做至最好,各师各法,乃技之所在。怨老天爷不公平,是弱者的行为。”   李重俊给他骂得一阵抖颤,如梦初醒的点头,似想到以前没想过的事,沉吟不语。   两人走出太极门楼。   宽敞至可容数千人的殿前广场,前方是气象万千、巍然矗立的主殿,左右殿墙中开左延明门和右延明门,与太极门形成“品”字形。   左右靠墙的位置,各排列着十二个高及人身的火炬台,二十四把火焰熊熊烈烧,吞吐不定,照得太极广场明如白昼。   若火炬还不够光亮,主殿的长台阶下,搭起两座高达四丈的彩灯塔,为明亮的广场增添色光。   持戟卫士排在登殿的长石阶两边,令灯火通明的太极殿气势更为磅礴肃森。   广场虽大,此刻却人头涌涌,除尚未驾到的李显夫妇外,公候贵族、王公大臣、文官武将,济济一堂,人人神情兴奋,各自成小群大群,谈得兴致飞扬,令人感受到胜利带来的喜悦,却似没人有兴趣到太极殿内去。   由于参加国宴者,几尽为男性,有资格的仕女,屈指可数,因而虽杂在男子堆里,分外瞩目。   符太一眼扫过去,立即将太平、诸位公主、闵玄清等辨认出来,同时暗暗心惊,因她们的目光无一不被吸引过来,看的非贵为太子的李重俊,而是落在他的“丑神医”身上。   李重俊的随人,除天水王李禧和魏元忠之子魏升外,全留在太极门楼之外。李重俊的从人,没踏入太极宫范围的许可。宫内禁戒之严,可见一斑。   符太目光投去。   招手者相王李旦,李隆基立在他旁,含笑瞧着。   李旦所在的一群人,达二十人之众,包括长公主太平,其他人有几个面熟,大部分不认识。物以类聚,这群人理该为皇族的核心支持者,与皇后、公主及其外戚打对台。出奇地,见不到表面属太平阵营的河间王杨清仁。   符太轻拍李重俊肩头,着他自行过去。   李重俊刚给他重重教训,岂敢有违,更不敢勉强他,领着李禧、魏升两人走过去。后两者经过符太身旁,方找到向他打招呼问好的机会。   剩下符太孤身一人,才发觉过去虽然大受欢迎,却没一个可谈得来、打发呆等时间的聊友。去和安乐聊天,等于自投罗网,对武三思、宗楚客等,他不屑一顾。   娇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柔的道:“太医大人立在门道中央,不怕阻挡通路?”   符太回头一望,上官婉儿窈窕修长的倩影映入眼帘,难怪刚才没在人丛里发现她,原来比他还迟。   在符太认识的女性里,没另一个美人儿长得比她高,闵玄清亦比她矮寸许,非常易认。   上官婉儿往左走,沿殿墙而行。   符太识相的跟在她身侧,远离人群。   上官婉儿向他嫣然一笑,道:“大人满意吗?”   符太愕然。   有何满意或不满意的? 第三章 四个不可   上官婉儿笑脸如花,神态佻皮的悠然道:“糊涂的太医呵!婉儿指的,是在公告里对大人战功的描述,不但活人无数,昼夜不眠,克尽军医之责,且因皇上和娘娘派出贴身御医大国手参战,令守卫疆土的战士,大感皇恩浩荡,士气激振,人人奋不顾身,故居功至巨,仅次于郭元振、张仁愿和乔扮龙鹰的范轻舟,与御前剑士宇文朔不分轩轾。”   符太醒悟过来,心呼厉害。难怪上官婉儿能在李显和恶妻间左右逢源,因其能妙笔生花,同时捧了李显和韦后一把,变成他们虽在远离前线的京城,仍关心在边疆卫土的战士,有先见之明。   符太哂道:“满意?为何那混蛋装神弄鬼,功劳却比老子大?”   两人步至位于太极殿广场的西南角,于排在西边最后的火炬台旁停下来,上官婉儿别转娇躯,面向符太,忍着笑道:“原因在那混蛋敢将自己置于战场里最危险的位置,成为敌人的众矢之的、头号目标,死不了已是为国立功,是大人羡慕不来的。”   他们立处,偏于一角,离最接近的一群人,亦有四丈之远,在火炬“猎猎”熊烧的掩护下,说什么亲密话儿,不虞给人听到。   大才女在公告里的描述,一切想当然矣,却最能引人入信,皆因理该如此。假若要她写真东西,包保文武百官、平民百姓,全读个一塌糊涂,既不知其所云,亦难以置信,还当了大才女是说书人。   读公告的,不论何人,关切的,必然为这场胜仗的本身,究竟凭何获致如此辉煌的胜利。故大才女必须就此着墨,编出上上下下都爱听的故事,皆大欢喜,以配合狂欢庆祝三天的气氛。   上官婉儿见符太给她抢白得哑口无言,白他一眼道:“亲疏有别,谁叫太医大人不解风情,辜负了婉儿对大人的期待。”   符太还有什么可说的,岔开道:“昭容今天心情很好。”   上官婉儿眯起美目,送他个媚眼,表情生动活泼,若小女孩般天真可爱,却是出现在充满成熟风情如她般的大美人身上,格外诱惑,乘势追击似的道:“看到大人无以招架的狼狈模样,婉儿的心情可坏到哪里去?”   人说女儿家肯咬着你不放,是芳心暗许,大有情意,当然,于上官婉儿般在宫廷有权有势的女子而言,情况远为复杂,不过总是调情挑逗,弄得符太也告心痒,再一次岔开话题。   道:“昭容为何来得这么晚?”   上官婉儿娇媚的“哎哟”一声,横他风情万种的另一眼,笑道:“大人怎么弄的,刚好相反,人家是因赶来看放烟花炮,先行一步,没随皇上和娘娘的队伍起行。若于鸣炮的吉时方离开大明宫,便没法得窥全豹。”   符太恍然而悟。   宾客聚在太极宫的广场是有原因的,在恭候吉时,燃着两座烟花炮塔的盛况,肯定毕生没多少回看到。   两座八丈高的烟花炮塔,“砰砰嘭嘭”的燃放,全城可见。   符太不屑道:“什么娘的吉时,上至皇帝登位,下至黎民嫁娶,莫不择时择刻,然成成败败,从未改变过,可知为术士骗人的一套。”   上官婉儿不以为怪的笑道:“大人发的牢骚找错对象,该和河间王说,他是今趟放烟花炮择吉时的人,负责准时放炮。”   难怪刚才在太平那群人里,不见此君。   杨清仁等若成了李显的“御前术士”。   又道:“今趟的烟花炮塔,历来最高,乃高大召集关中最出色的匠人,精心炮制,筹备多时,保证每枝烟花均射上高空,不会横飞直撞,烧掉宫城。”   原来今晚的国宴,正是高小子大演功架的时机,难得他仍一副悠闲自在的从容模样,从此点看,高力士确为继胖公公之后,侍臣里另一不可多得的人物。   上官婉儿又抿着香唇,忍住笑的道:“大人左怨右怪的,但都未能怨在节骨眼处,以皇上的性情,其他人功劳或许比太医大,但都未能如大人般得他欢心,这才是大人最须担忧的事。当然,其他人求之不得,独大人情况有别。”   符太少有和大才女这般的亲密闲聊,其话锋峰回路转,出人意表,这番话听得他一头雾水,不解道:“鄙人的情况,如何特殊?”   上官婉儿没直接答他,双目现出凄迷伤感的神色,轻柔的道:“汤公公噩耗传来,皇上非常伤心,一时感触下,向婉儿透露当年汤公公病危时对皇上的叮咛,总括言之,可大分为四项,就是太子不可不立,高力士不可不用,太医不可不信,五王则绝不可杀。”   汤公公的“病谏”,终于曝光,才真的是不可谓不绝。每个“不可”,均为保住李显的龙命,最后的不可杀五王,多少与龙鹰有关系,因若得李显点头,势与龙鹰反目成仇,更招来天下之怨。   符太明白上官婉儿在说什么,不明白的是汤公公的“四个不可”,与自己有何瓜葛,差些儿抓头。   讶道:“与老子有何关系?”   上官婉儿佻皮的道:“太医聋了吗?没听到太医乃皇上‘不可不信的人’。皇上少有信对人,今次至少信对一半。现时在皇上眼里,范爷和太医,均为忠心爱国的人,且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无欲则刚。”   见符太仍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苦忍着笑道:“大人竟没觉察,安乐和诸位大小公主,现在都不住偷偷往我们这边看,只碍于路程太远,不好意思长途跋涉、纡尊降贵的走过来。”   符太大讶道:“大家背对她们,如何看得到?”   上官婉儿“噗哧”笑起来,艳比怒放鲜花,喘着气道:“猜不可以?婉儿还猜到她们心里在想着,王庭经那个骗神骗鬼的坏东西,与上官婉儿那头狐狸精,公然相偎相依,卿卿我我,有何好事?”   符太愕然道:“勿胡乱编派,老子何时骗过神鬼?”   上官婉儿笑脸如花的道:“还敢说没骗神骗鬼,这边说身中剧毒,那边又偷偷到天一园与另一骚蹄子偷情幽会,不是可恨的混蛋,算什么?”   又叹道:“唉!太医大人呵!请听婉儿的金石良言,既成皇上最宠信的人,立成可居的奇货,得太医归心,等同拿着皇上签押盖玺的手谕,卖官鬻爵,财源广进。现时怕给婉儿走先她们一步,自是不甘后于人,这才是大人该担心的事。”   符太苦不堪言的道:“鄙人去见闵天女,为的是正事,怎会泄出去的?”   上官婉儿道:“怎么都好,谁管你干什么?像婉儿便一心害你,谁教太医那么可恨,除非太医做出令婉儿满意的赔偿。”   符太恨得牙痒痒,对象非是大才女,而是宗楚客和田上渊其中之一,只他们方有可能侦破他的行踪,尤以后者嫌疑最大。   大才女的甜蜜陷害,令人更心痒。   在大才女眼里,她与闵天女情况相若,符太厚彼薄此,她生气是应该的,不知闵玄清压根儿不晓得丑神医是符太。   钟声响起,广场立即起哄,齐赶往由承天、嘉德、归仁、纳义四门形成,人称“四门广场”的场地,观赏放烟花炮的盛况。   金花落静悄悄的,在午前的阳光下,园林披上金黄的色光,明丽不可方物。外在的环境,从来与内在的天地血肉相连,互为影响。   上官婉儿变得这般开心迷人,与符太大耍花枪,完全可以理解。她不但像其他人般,受到胜利喜悦的感染,更因龙鹰以铁铮铮的事实,兑现向她的保证和承诺,保着大唐的江山。   李显真情流露,对她说出汤公公“病谏”的“四个不可”,影响深刻,微妙地泄露汤公公对龙鹰的信任。以汤公公的老练,或许仍未晓得扮丑神医的是符太,却定清楚丑神医乃龙鹰派来保李显龙命的人,丑神医和高力士的关系,汤公公为知情者,仍力荐高力士为他的继承者,可见汤公公对龙鹰没保留的信任。   凡此种种,均影响着上官婉儿对龙鹰的态度,亦因此符小子近两天,不时强调上官婉儿对自己旧情复炽,正是基于上官婉儿的改变。   上官婉儿会否向符太献身?   人性里有个盲点,就是囿于自身的经历和定见,想法每倾向于一厢情愿,脱离现实。像他对秦淮楼的清韵,想得完美,事实上她始终是风尘女子,惯于逢场作戏,龙鹰硬将自己的想法,加诸她身上,谬以千里。   宫廷的女子亦然,如胖公公说的,有权势的女子,绝不可以常情去了解她们,什么朋友妻那一套,在她们身上没半丝效用,看韦后母女和武延秀的关系,知宫内男女间事,一塌糊涂,龙鹰自问这辈子弄不清楚。   想到上官婉儿到访在即,此刻却在录内读着有关她入木三分的描述,特别有感觉。   高力士重新出现,指挥大局。   名义上负责今晚庆典的韦温,不见影踪,骂人容易责己难,当实事实办时,良劣立见分明。   高大指挥的,除数十个精伶的小太监外,还有飞骑御卫,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安排各人观赏烟花的地点位置。   基本上,有身份地位者如太子、公主、各部门的首长、具爵位的文臣、武将,均有专职的侍臣领路,依尊卑登上承天门楼。其他百官和嘉宾,则在飞骑御卫的引领下,登上遥对承天门、规模少上一半的嘉德门楼。两座门楼合起来的面积,等于太极殿,故此人人站得舒舒服服,不虞挤在一起。像李重俊、安乐等,在承天门楼上有坐席,不用像其他人般须站着来看。   早在进入嘉德门道,上官婉儿碰上熟人,给扯着寒暄,符太的丑神医,乃今次胜仗的功臣,当然不被冷落,如大才女说的,不知多么多人一意笼络巴结,不过却被他趁乱逸逃,乘机摆脱上官婉儿。欲亲近他的大官小官,又或是翟无念、京凉等受邀宾客,刚够时间和他打个照面,招呼问好,下一刻符太暗展脚法,没入前方的人流去。   符太走出门道,孑然一身,好不轻松自在,心庆不论登上哪座门楼,随便找个偏远偏僻的墙头,可不受骚扰的欣赏这场烟火盛会。   两座矗立四门广场正中、高起达八丈的烟花炮塔,对任何人,包括符太在内,均有庞大的吸引力。它们代表着的,是超越“平凡”、深具魅惑的奇观,难得一见。   正要绕过烟花炮塔,给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太监截着,此子生具奇相,乍看并不起眼,脸孔窄长,然而眉精眼灵,鼻管笔直,令人看得顺眼。兼且手足灵捷,显然是会家子。   宫内太监闲来无事,习武者众,长辈肯教你便成,但由于身不由己,想勤修武技,须看上头的脸色,故少有练出成就来,除非有像胖公公般的人物,刻意栽培,否则大多稀疏平常,高力士属罕见的例子,原因在他本身八面玲珑,得宫内权贵爱宠,胖公公又暗里放生他。   可是,眼前的太监,绝非和稀泥,拦截他的身法脚步,莫不从容有度,拦着去路,仍不着痕迹,加上打躬作揖,恰到好处,被拦的符太,不感对方唐突冒犯。   太监自我介绍道:“奴才小方,为高大指派伺候太医大人,请大人容小方引路。”   又约束声音道:“奴才自幼在荣公公下办事,现被高大纳入‘自己人’。”   符太登时对小方刮目相看,给截着的少许不快,云散烟消,亏高小子想得到,竟以这种方式让他的人来向自己打招呼,别开生面,胜过他大费唇舌的凭空推介。也暗呼厉害,荣公公人虽去,余势仍在,眼前就是他的得意传人,任自己如何难相处,不近人情,怎都要给荣公公这个老朋友几分面子,不会为难小方。   小子坐入大宫监之位,就在前人种的树下纳凉,将如小方之辈,全体征召入“自己人”的宫内侍臣团。   符太颔首示意,小方忙领路在前。   符太追近他,问道:“不是随便在墙头找个空位吗?何须引路?”小方道:“经爷身份特别,又是今次大胜仗的功臣,皇上点名赐坐。”   符太叹道:“那就给老子找最偏僻的座位,老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大家自己人,说话不用避忌。   他们随着人流,鱼贯分流地往承天门楼举步。   小方恭敬道:“今趟情况特殊,大公主找上高大,着他特别安排经爷坐在她身旁,高大拿她没法。”   符太心忖这还得了,不过像这种场合,须依礼法,任长宁如何横蛮,也难将她的驸马爷调往十万九千里之外,顾忌在旁,很难和自己交头接耳的说话,放烟花炮之时,更不宜说话,故顶多一句半句,不可能当场弄出什么花样来,虽然,定有后患。道:“她的驸马坐哪里?”   小方答道:“驸马爷杨慎交,奉皇命到外地办事,恰好不在。”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符太暗呼不妙,难怪看来斯文淡定的大公主,变得如此肆无忌惮。自迁往兴庆宫后,除上官婉儿和安乐外,其他什么公主贵女,碍于礼法,难公然来纠缠,骇退安乐后,仅剩下上官婉儿,还以为有安乐日子可过,岂知给长宁觑准时机,来个突击,符太立告马前失蹄。   他宁愿坐到武三思、宗楚客,甚或尚未见影踪的田上渊身旁,也不愿和长宁比邻。   长宁像安乐般,开罪不得。   拾级登楼。   小方传音道:“大公主有个弱点,是比安乐公主脸嫩,对驸马爷有较大顾忌,经爷可好好利用。”   符太苦笑道:“叫杨慎交的家伙何时回来?”   小方陪他叹气,道:“怕他自己方清楚。”   小方善解人意的态度,令符太大感孺子可教,探手搭着小方肩头,踏上门楼宽敞的墙头。   虽然隔了一道嘉德门,然论结构,却为太极宫的正大门,正对长安城的中轴线天街和朱雀大街,门与皇城间,是宽逾百丈的横贯广场,乃“外朝”活动举行的当然场所,如改元、大赦、元旦、冬至、大朝会、阅兵、受俘等,刻下则是祝捷的游乐会。   站在承天门楼上,西京的盛况,一览无遗。   符太深吸一口气,心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子怕他的娘。随小方往被长宁设陷的坐席走去。 第四章 明争暗斗   符太走不到三步,娇呼传来,嚷道:“太医呵!这边来!”   符太、小方愕然瞧去,赫然是立在坐席旁,准备入席的安乐,正挥手示意,着符太过去说话。她身旁尚有武崇训和武延秀,一个丈夫,另一个奸夫。两人毫无尴尬之色,含笑向符太请安。   承天门正中的位置,建起高三尺的平台,一排放着三十张太师椅,可谓坐席稀少,有资格坐下者,不是像安乐般的皇室贵胄,就是两武等封爵之人,其他以百计的官员,拥往东、西两边去,人人情绪高涨,非常热闹。   安乐的娇呼,令人侧目,与安乐隔三、四个坐席处,武三思已坐入太师椅内,和立在椅旁的韦温、宗楚客交头接耳的说话,闻呼别头看过来,顺道向苦着脸孔的符太打招呼。   符太自问不谙政情,没法理解正斗生斗死的三个人,怎可能言笑晏晏,没事人般寒暄交谈,且谈兴极浓,似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此时太平、李旦偕李重俊从符太身边走过,与符太打招呼后,半眼不看安乐,径自到安乐和武三思间的空席入座。   安乐嗔道:“还不过来?”   符太心忖座无虚席下,安乐顶多说几句话,还可以拿自己怎样。比较言之,应付长宁当然比应付安乐容易轻松。   对面的墙楼,后方的横贯广场,人声鼎沸,宫城从未试过这般喧闹,欢笑盈城。符太步上台阶,朝安乐走过去。小方跟在他后。   随着接近墙头,视野扩展下,两座烟花炮塔逐步现形,居高看下去,更是宏伟瞩目。尖三角的圆锥体,以万计的烟花炮,一层一层的往上绕,个个炮头向上,可想象燃着喷发时,直射高空。烟花炮粗如壮汉的臂膀,长约尺许,厉害似火器多过一般讯号烟花,非常巨型,尖端的烟花炮,比其他的大上三、四倍,将为此烟花盛典予以辉煌灿烂的结束。   落在上惯战场的符太眼内,两塔代表的非是一场赏心乐事,而是火器技术最顶端的成就。   安乐的声音在耳鼓响起来,兴奋的道:“了不起呵!裹儿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烟花炮,太医可知二百多个巧匠,忙了整晚才扎成这个模样。”   符太回过神来,发觉直抵墙头,安乐、武崇训、武延秀变成在他后方。   小方垂首在较远处恭候。   符太非常回味刚才一刻的感觉,完全忘掉安乐。   道:“公主有何赐示?”   安乐仍然青春美丽,比诸以前,多添了少妇成熟的风情,艳光照人,见他说话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现出给气煞了的可爱表情,接着双目一转,问小方道:“太医大人的坐席在哪里?”   符太和小方交换眼色,心里齐叫不妙。   小方答道:“上禀八公主,太医大人的坐席,是从西数过来的第五席。”一边以手势示意。   符太、安乐、武崇训和武延秀四人,不约而同,依小方所指往那边看过去,已然入座、朝这边瞧情况的长宁,迎上四人目光,慌忙避开,诈作左顾右盼,情况尴尬。   符太留心安乐,发觉她唇角锭出得意洋洋的笑意,明白过来,知她是在知情下,来个先行一步,截着他这个不幸者。   前面有虎,后方伏狼,在劫难逃。   安乐向武延秀道:“你和太医掉位子,裹儿有话和太医说。小方!”   武延秀对安乐,惯了逆来顺受,正要随小方到新坐席去,武崇训干咳一声,道:“且慢!不如由我代延秀去。小方领路。”   不理会安乐同意与否,说毕移往椅阵后,领先举步,小方变得追在他背后。   安乐俏脸现出不悦神色,却也无可奈何。武崇训好好歹歹,怎都是她的驸马,竟让位予外人,不论此人身份地位如何,终有失礼节体统。等若武崇训消极的抗议和反制。   离开的是武延秀,则不虞别人说闲话。   发生的事,惹得那边的相王李旦望过来,一脸鄙夷之色。反是太平充耳不闻,远比乃兄沉得住气。   坐在安乐和长宁间的韦捷和公主们,瞧完戏,立即交头接耳,说是道非。   符太暗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远非表象般简单。打开始,安乐和武崇训的婚姻,乃政治交易,没丝毫夫妻恩情。往昔在洛阳,韦后和武氏子弟连成一气,于“神龙政变”,武三思等全倒往李显、韦后的一方,大家利益一致,故而武崇训乐做睁眼乌龟,与安乐相安无事。你有你风流,我有我快活。   世易时移下,武氏子弟和韦族利益重迭,矛盾浮现,安乐为争“皇太女”之位,紧跟韦后,自然而然倾向韦后的族人,也与身为武氏一族的武崇训出现矛盾。   武崇训算安乐一着,不限于嫉忌,而是长期不满和积怨的小爆发。   一叶知秋,从武崇训的行动,可见武氏和韦族的争权夺利,愈趋激烈。   安乐狠盯武崇训的背影两眼后,任她如何横蛮,仍不敢请符太坐入武崇训的原位去,道:“太医请入座。”让出位子,自己坐入武崇训的太师椅,与李旦比邻。   符太在武延秀殷勤招呼下,一起入座,变为坐在安乐和武延秀中间。有那么不自在,便那么不自在。   此时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外宾来客,全体分别登上承天和嘉德两大墙楼,后方横贯广场活动停止,静候烟花汇演,好戏开锣。   四门广场内有人对烟花炮塔做最后检视,其中最瞩目的是高力士,比其他人高出至少半个头,甚或一大截,想忽略他根本不可能,长人就是有这般的好处,假若两座烟花炮塔能竟全功,功劳全记在他身上。   忽然两大群人分自左方的纳义门和右边的归仁门捧着各式乐器、大鼓等,脚步轻快的进入四门广场,于东、西两边列阵,只看阵前各一字排开的九个大鼓,不用敲半下,早令人有万鼓齐鸣的激烈感受。   安乐半边身挨过去,凑在符太耳边道:“范大哥有可能在这两天到京来吗?”   千猜万想,仍猜不到安乐第一句话,问的竟为大混蛋,亦百思不得其解,因何安乐着紧大混蛋何时来京?   符太淡淡道:“鄙人和那家伙不很熟,公主问错人哩!”   安乐挪开少许,仔细观察,“噗哧”娇笑道:“奇呵!太医是否呷醋?”   符太待要回答,下面广场十八个大鼓同时震天响起,鼓棍起落,下下如一,击鼓者全为力士壮汉,训练有素,鼓音之雄壮整齐,肯定传遍全城,登时将话声、笑声一概没收,把烟花炮典推往一触即发的气氛。   鼓声倏敛。   高力士等做最后检视的所有人员,退往鼓手乐队后方两门的位置,两座高起八丈的烟花炮塔,变得更突出,更具旁若无人的雄姿风采。   每枝烟花炮,代表的是仍潜藏着的力量,爆开的将是幻境美梦。   急遽有力的鼓声后,随之乐声悠然而起,调子热闹轻快,充满欢乐的气氛。乐师们均为一流乐手,个别乐器似突出又融浑入合奏里,营造出满盈四门广场的乐奏音场,偶有某一乐器的清越之音脱颖而出,立即于整体里挥抹出点、线的乐感,简直穿透骨髓。以符太这般一个乐艺的门外汉,一时亦神为之夺。   安乐不知是否听惯了,凑过来继续先前话题,道:“人家很烦恼呵!如范大哥在,后天的赛事可必胜无疑。”   符太明白过来,原来安乐正为后天对太子队的马球赛伤脑筋,自己的“丑神医”于她,顶多居于次席,心里叫好,刁蛮女若要缠他,该为球赛后的事,非迫在眉睫。刚才李重俊提过球赛,他听过便算,没放心上,现时安乐提及,不得不再作思量,始觉球赛非如表面般简单,实为太子、太女间斗争的延续。   作为祝捷庆典最后一天的盛事,又是在横贯广场举行,重现当年高祖皇帝伙同“少帅”寇仲与徐子陵,对上波斯球队的一仗,意义深广。   如安乐能藉这场球赛于众目睽睽下狠挫李重俊,等于以事实告诉天下人,李重俊比不上她。故此于任何一方,此赛均不容有失,败方声誉大跌。   如此定谁为能者,看似荒诞,却为中土的宫廷文化。像突厥般的外族,谁有本领,战场上一清二楚,不虞看走眼。可是中土的帝皇,躲在深宫之内,唯一审定之法,就是在马球场上挑贤选能,再无别途。这也是当年高祖李渊,视战绩彪炳的李世民如无物的原因。   由是观之,已成太子的李重俊,比挑战的安乐,更输不起。   符太道:“公主竟怕输?挑战的是你呵!”   安乐压低声音道:“李重俊和太医说过什么?”   符太惟恐她岔到别处去,道:“他提及赛事,却没说何特别的话。”   安乐咬着唇皮道:“他是否……是否满有把握的神态?”   乐队仍在落力演奏,似为烟花炮塔打气热身。   符太讶道:“公主竟然怯战?”   此时广场又有新动静,杨清仁在高力士陪同下,举步走往两座烟花炮塔间的位置。   另一边的武延秀叹一口气。   符太问道:“淮阳公何事叹息?”   武延秀答道:“公主的烦恼,还不是因为这个家伙。”   符太见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清仁,不解道:“竟与河间王有关系?”武延秀迎上他的目光,解释道:“后天的马球赛,河间王下场的机会极大,而我方的头号球将,却在黄昏前畏罪潜逃……”   安乐不满的纠正道:“什么畏罪潜逃,勿胡乱说话。实情是田当家一向对大唐忠心耿耿,问心无愧,然而生性高傲,不屑响应被宵小陷害的事,故此坐船避开,淮阳公勿冤枉好人。”   武延秀没有反驳,一脸不服气的神情。   符太大奇道:“老田懂打马球?”   安乐欣然道:“在西京,有两样东西不可不懂,就是雅集和马球。田当家到西京后,爱上打马球,却后来居上,成为一等一的球手,近年来未尝一败。他亲口答应我,若河间王下场比赛,他必定奉陪,岂知^唉!”   乐声倏歇,接着三通鼓响,肃静。   两座炮塔间,剩下杨清仁渊淳岳峙的卓立其中。   谁都晓得,吉时到了。   万众期待下,果然杨清仁喝道:“请火!”   符太的心神却飞到了别处去。   对田上渊的离开,公有公说,婆有婆说,代表着两大阵营,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   田上渊压根儿不用离开,一天三个被俘活口坚持自己是大江联的人,又有韦后和宗楚客撑田上渊的腰,武三思难入田上渊罪,田上渊何用“畏罪潜逃”?   事实田上渊的确离开了。   符太隐隐感到极不妥当,却没法掌握任何具体的东西。   安乐和李重俊站起来。   符太心不在焉的瞧过去。   两行太监,排成两条人龙,直延往承天门楼下楼的石阶去。队首的两个太监,分别跪在李重俊和安乐坐席后方五步许的位置,双手拿着尚未燃着,以黄金打制的小型火炬台,高举过头。   高力士立在两个太监中间,伺候李重俊和安乐点燃火炬。   李重俊和安乐起立时,坐着者纷纷站起来,符太是最迟的那一个。   两个火炬台同时燃着。   众人齐声高呼,“皇上万岁”,将请火仪式的气氛推上高潮。两座楼台和四门广场内的人欢呼后,轮到横贯广场参加游乐会的人万众一心的响应,轰叫声震撼宫城,回音激荡,气氛热烈。   跪着的太监将燃烧的火炬,递往后面的队友,就这么一个传一个的,两台火焰给传递下楼,送往四门广场。   李显不在,由他名义上的继承人李重俊负责点火,是理所当然,现在点火一分为二,安乐分乃兄一杯羹,肯定不符礼法,该为韦后的主意,韦温的礼部尚书执行,高力士听命安排。   众人重新坐好时,两台火炬送至杨清仁前方。   传火炬的太监,由二人一组的四个羽林军代替,一人持炬,另一人负责点燃烟花炮塔。   杨清仁神态从容,动作潇洒朝两旁打手号。   十八个虎背熊腰、外形威武的鼓手立即挥棍击鼓。   起始时鼓声细密,然后逐渐转变,愈趋强劲,到鼓声攀上最急骤有力的一刻,杨清仁暴喝道:“点火!”   点火者岂敢怠慢,立即以火棒于小炬台取火,分头点燃火引。   杨清仁和四个羽林军,往后疾退。   万众期待下,打头阵的两个特大烟花火炮,喷射而起,离烟花炮塔两丈许的高度时,化为两道火焰,势道倏地加速,冲天直上,剎那间攀上离地面逾三十丈的高空。   “砰!砰!”   两声轰然巨响后,化为一红一黄两个互相交错的大光轮,又迅速扩展,形成在夜空上灿烂夺目的光色图案,炫人眼目。   欢呼喝采震天响起。墙楼、横贯广场,还有来自皇城外潮浪起伏般的喊叫声,举城欢腾,充盈大捷的喜悦和欢乐。   采声未完,其他的烟花火炮不甘后人,双双对对的喷空追来,爆开为一团又一团的亮丽光花。   鼓乐声配合至天衣无缝的奏起,为烟花火炮摇旗吶喊,乐手、鼓手们起劲演奏,交织出热闹欢愉的乐章。   整个西京城,陷进狂喜里去。 第五章 左右为难   烟花火炮的最后一炮,攀上四十多丈最高的位置,爆开为五光十色的大火球,然后扩散,变成色彩斑斓的光网,若如一张覆天盖地的大伞子,往下降落,历久不散,到下降达十丈,收敛为无数光点后,渐转虚无,星夜回复早前的神采,令人回味无穷。   一阵鼓声后,烟花火炮的盛典圆满结束。   符太也代高力士高兴,因出岔子和表演成功的机会同样大,有起事来,韦温肯定将责任推在他这个当事人身上。   由小窥大,高力士对组织宫内盛事的能力,不在当年的胖公公之下,难得是高小子就像胖公公般举重若轻,从容不迫。   因着李显、韦后正来此途上,烟花炮放罢,众人须立即赶返太极宫,恭候皇帝驾到。   吉时鸣放烟花炮,合情合理,可是皇帝、皇后于吉时才离大明宫,便令人感到异样,这点子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当然以杨清仁的可能性最大,这家伙现在等于李显的御用神巫,举凡求神问卜、占事解梦,他一手包办。有关这方面的事,他说什么,李显无不言听计从。   下楼有下楼的秩序,坐席者先起行,符太故意坠后,安乐亦拿他没法。   到一队十六人的羽林军,追在队后将先行的安乐等贵胄大臣,与其他文武百官分隔开来,符太方举步跟随。   四门广场剩下两个炮去塔空、螺旋往上的庞巨架子,令人很难联想到刚才披满红色烟花炮的情景,更是无法想象在高空上盛放的烟花。   架上、地面,黏着、铺满烟花炮衣的红色碎屑,广场充斥火药的浓烈气味。不知是否因天性好战,符太很喜欢那种令他想起烽烟的气味。   在羽林军前后护送下,安乐等一队人从两座空塔间走过去,进入嘉德门,待其过后,从嘉德门下来的人,举步起行。   符太杂在人流里,穿过嘉德门,进入太极宫的殿前广场,正庆幸得计,至少可避安乐、长宁于一时,立即晓得好梦成空。   长宁在两个太监护驾下,离开步往太极殿台阶的大队,移往一侧,且愈走愈远。符太不明所以时,给另两个侍臣截着。   其中一人道:“大公主有请。太医大人请移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符太暗叹不幸,硬着头皮随两侍臣朝长宁追去。   龙鹰掩卷,纳入怀内,像符太般叹息。   读兴正浓,却给抵达的车马声弄醒过来,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转眼即逝,以他平常的速度,一目十行,但看符太的大作,却不住停下来思索,且不愿快读。   上官婉儿修长窈窕的倩影映入眼帘,午前的阳光透过林木枝叶,洒射在她身上,闪烁生辉,秀发华衣,色光炫目。   某种失落已久的感觉,忽然重活心里。   龙鹰步下凉亭,往她迎去。   下一刻,上官婉儿挤入他怀里去,双手用尽气力抱着他的腰,献上香吻。   龙鹰拥着她,仍是那么香热温柔。   唇分。   短暂而热烈。   上官婉儿在他耳边喘息着道:“人家还要赶回宫去,只能说几句话。”   龙鹰怜惜的道:“忙坏大家哩!”   上官婉儿道:“忙有忙的好处,可令人没时间胡思乱想。”   接着道:“娘娘……娘娘会否对皇上不利?”   龙鹰暗叹一口气,心忖教我如何答你。   上官婉儿比任何人清楚,韦后现时走的,是女帝当年走过的路,关键处,是如何不着痕迹,送李显归天。   道:“那就要看皇上对她的态度,是否有那个迫切性,否则怎都可多捱一年半载。”   上官婉儿无助的道:“你是不会让她得逞的,对吗?”   失去了李重俊这个护屏后,李显若去,权力尽入韦后之手,故弑夫夺位可在任何一刻发生。   龙鹰苦笑道:“枕边人动杀机,既是无从揣测,更是防不胜防。”   上官婉儿道:“可否先发制人?”   龙鹰叹道:“不论皇上如何恼怒娘娘近来的所作所为,娘娘始终是他情深义重的妻子,曾陪他度过最彷徨潦倒的岁月,荣辱与共。我们去离间他们夫妇,恐适得其反。即使皇上相信我们说的,以皇上懦弱的性格,下得了那个决心?犹豫不决时,我们早给人宰掉。”   上官婉儿在他怀里不住抖颤,道:“瞒着皇上又如何?宫内一二军,有两军入我们之手,非是没成功的机会。”   龙鹰抚摸她香背,以魔气催动她血脉,使她安静下来,道:“那就变成是我们发动政变和夺权,重蹈李重俊的覆辙。”   心忖若时机成熟,第一个发动政变的,定是杨清仁,自己肯助他,杨清仁不知多么欢迎,求之不得。   又道:“大家勿为表象所惑。河间王虽成右羽林军大统领,可是右羽林军在权力交替下,不知有多少人给收买,被居心叵测的宗楚客全面渗透,即使我们以为牢握在手的飞骑御卫,亦难幸免,只是情况没那么严重。”   上官婉儿不依的扭动香躯,道:“鹰爷呵!”   大才女忽然撒娇,登时令他生出火辣辣的感觉,真想象以前女帝在时般抱她上楼,干了再说。幸好今非昔比,在自制力上大有长进。   讶道:“什么事?”   论政治识见、手腕,身为女帝嫡传的上官婉儿,高上自己不止一筹,可是,怀内的美人儿却似无助无依,惟赖他打救般的样子。   这是否上官婉儿针对他的手段?   龙鹰真不愿朝这个方向思量,只希望是上官婉儿在武三思去后,对他特别依恋倚赖。   上官婉儿以蚊蚋般的细小声音,在他耳边道:“天下岂还有能与鹰爷抗衡之人?”   龙鹰颓然道:“但我龙鹰岂能对自己的人大开杀戒?”   上官婉儿立告语塞,显然没想过此一简单明白的道理。   她说得不错,如龙鹰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在现时西京的形势下,即使对手强如宗楚客、田上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不过,问题在那将是造反,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大违龙鹰的一贯宗旨。   上官婉儿抱得他更紧了,幽幽道:“那我们岂非坐以待毙?”   龙鹰安慰道:“是顺势行事,见一步,走一步。眼前可走的第一步,是将田上渊连根拔起,削掉娘娘和宗楚客对江湖的影响力。对付田上渊,必须用江湖手段。”上官婉儿道:“宗楚客岂肯容你这么做?”   龙鹰哂道:“恰好相反,若宗楚客力能杀田上渊,又不致实力受损,早斩开他十块八块。之所以没这样做,皆因田上渊实力强横,不可轻侮。不过,他却可假手于我的‘范轻舟’,借刀杀人,由我取田上渊而代之,上官大家明白吗?”   上官婉儿默然不语。   龙鹰抓着她两边香肩,将她移开少许,怜惜地道:“大家哭了!”   上官婉儿双目紧闭,却阻不住从眼角泻下的热泪,哽咽着道:“是他杀的?”   龙鹰举袖为她拭泪,点头道:“绝无疑问!”两人均没点出武三思之名,又或田上渊,心照不宣。   对比起国宴当夜,上官婉儿的欢欣雀跃,还找符太的“丑神医”胡闹,眼前情景多么令人心痛。   不论大才女心内对自己有何计算,龙鹰绝不计较,先不说龙鹰和她的密切关系,只是对王昱许下的承诺,足教龙鹰对她的安危责无旁贷。   现时最能安她心者,惟龙鹰的“长远之计”,偏是没法向她泄露,因牵连到李隆基。他也自问看不透上官婉儿,例如她刻下表现出来对武三思的深刻感情。   对武三思之死,他不掉半滴眼泪,武三思死有余辜,绝不足惜。   胖公公“宫廷有权势的女子,没一个是正常的”那句名言,龙鹰奉为圭臬,事关重大,不论他如何怜惜大才女,仍要紧守此关。   龙鹰道:“来!亲个嘴,摸几把,放你走。”   上官婉儿现出苦乐难分的表情,道:“鹰爷呵!”   龙鹰沉声道:“紧记!内里一套,外面一套,千万勿让那女人和老田感到大家站在皇上的一边。有什么事,可和高大说,他会尽全力保护大家。哼!一天有我龙鹰在,谁可动大家半根寒毛。”   上官婉儿张开美目,凄然道:“婉儿晓得鹰爷有很多事瞒着人家,为何不可以告诉婉儿,鹰爷仍不肯将婉儿当作是你的人?”如武三思尚在,上官婉儿实无颜说出这番话来。   “世事如棋局局新”。   任何事情均会过去,任何事情均会改变,不变的却为人性。上官婉儿曾在“神龙政变”舍弃他,令龙鹰引以为戒,不敢造次。   叹道:“我只能告诉大家,有些事,牵涉的是别的人,不到我龙鹰作主。唯一可清楚让大家晓得的,是不理未来如何变化,我均以大家的安危为首要的考虑。”上官婉儿幽幽的道:“皇上方面,真的没法子?”   龙鹰断然道:“勿存任何幻想,又或侥幸之心,皇上未来的命运,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与人无尤,现今纵有些许觉悟,为时已晚,就看何时发生。到今天,他仍将武三思看得比儿子重要,以亲子的首级祭武三思之灵,令人齿冷。如果他肯从汤公公之言,真的视李重俊为继承人,善待儿子,而非任由恶妻、权臣,尽情欺侮太子,政变根本不可能发生。”   剩是在“请火”以点燃烟花炮一事上,已令李重俊深切感受到安乐对他的威胁。这些事李显是可以阻止的,却没这么做,朝廷又被韦后和武三思灭声,再无不畏死的忠义之士,挺身发言。   上官婉儿凄然道:“你曾说过,克尽全力,保着皇上。”   龙鹰苦涩的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李重俊发动的愚蠢叛乱,改变了宫内朝上的形势,令准备充足的宗楚客,享尽平乱的成果。由文武百官,到侍臣宫娥,趋炎附势者众,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谁敢不依附权倾朝野的韦宗集团,其巅峰见于韦捷敢公然以拒马封锁太极宫的后大门玄武门。然盛极必衰,反给我们倒拉一把,乘势捧出河间王,方稍遏其势,不过大势已成,没二、三年时间,河间王休想可坐稳大统领之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时不我与’。”   大才女欲语无言。   龙鹰亲她香唇,却没摸她,再没那个心情。   给上官婉儿这么一闹,龙鹰本来美好的心情不翼而飞,一颗心重如铅坠,同时体会到读《实录》的功用。   愈能了解政变前的情况,愈可助他厘定对未来的规划。   勿说宫内有权势的女人,男人又如何,像李显般,实难以常理测度,因他根本不是个正常人。   李隆基之所以“正常”,因他自幼受压迫,长大后与父兄给软禁东宫内,接着被女帝调往幽州,体察民间疾苦,现在又遭驱逐离京,过不了几天的安乐日子,希望这是“天降大任”的必然历练。   不论龙鹰本人对李显有多大的好感,要他向一个并不正常的人效命,智者不为。小敏儿于此时遣人过来请他前去用膳,由于清楚兴庆宫的大小侍臣给高大全换上他的人,感觉大为不同。   小敏儿以能为他造饭为荣,殷勤伺候,而宫内第一绝色,又确悦人眼目,龙鹰心内阴霾散掉大半,返花落小筑路上,思绪再度活跃。   吃饱肚子,该否找些有益身心的事情来干?   摆在眼前者,一为到西市七色馆探望老朋友,顺道弄清楚香怪和清韵的关系。   二为找无瑕胡混,抒发纠结的心情。   三为留在小筑读卷,符小子的大作,引人入胜之极。   长宁非荡女,又对丈夫有顾忌,缘何如此不顾身份的缠上丑神医,耐人寻味。当然,尚有其他诸般选择,不过此时全不在他考虑之列。   又可以三件事抓在一起来做。   先到七色馆打个转,然后去看无瑕是否真的入得膳房,弄出几味可口小菜。而在做这两件事前,花点时间看长宁有何私话儿和符太的“丑神医”说。   无瑕绝不留龙鹰度夜,吃饱肚子须告辞,那时可到宋言志处去,事了后夜访独孤美人儿的香闺,魔性大发不要紧,美人儿不会拒绝。   思行至此,因上官婉儿而来的纠结再去一半,径自来到小筑外院小亭读卷的“皇帝位”坐下,翻开《实录》,无人无我的切入符小子的天地去。   符太来到长宁身旁,后者温柔的道:“太医大人不用多礼,陪本宫走两步,有事求大人哩!”   符太随她举步往太极殿东侧游廊的方向举步,左边就是朝太极殿去的人流,他们这般的走在空旷处,本非常碍眼,然而四个太监组成一串,在他们左方走着,成为活的人墙,挡着视线,没特意留神者,肯定不晓得他正和长宁并肩漫步。   亏长宁想得到。   符太讶道:“大公主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不似有病呵!”   长宁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有病才可以找太医吗?”   符太暗呼不幸,安乐因球赛无暇烦他,却避不过长宁的玉爪。   看她比安乐端庄持重得多的神态,很难想象她色诱自己时的模样。只是,他奶奶的,她的庄重,恰好是安乐所欠缺的另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   符太颓然道:“大公主赐示。” 第六章 欲遁无门   长宁挨近他少许,黛眉浅蹙的道:“大人何须严阵以待?本宫所求,不过是大人一个晚上的时光。”   符太为之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答她。   安乐已是有名的荡女,然论说话之直接露骨,仍瞠乎其后,难得她可雍容高雅的说出来,坦然无愧。   倏地长宁从他的反应,察觉说话的语病,顿然玉颊飞红,赧然道:“大人误会哩!”   符太仍弄不清楚误于何处,却因她现出女性害羞的娇态,心不由主地留神她作为女性的吸弓力。   论容貌,长宁中人之姿,及不上乃妹安乐的妖艳,可是呵!公主毕竟是公主,自有一股从小接受宫廷教育,在那个环境熏陶和培养出来的高贵气质,配合她成熟的风韵,这般与符太并肩漫步,摇曳生姿的姗姗而行,款款深谈的模样,确引人至极。剩是她贵为公主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际此众目睽睽下,半掩半露半偷情的私语,足令任何男子受宠若惊,不胜荣幸。   长宁垂下螓首,轻柔的道:“本宫诚邀大人,共赴大后天于都大家都凤新宅举行的雅集。”   有些事,开始了便难停下来,此时长宁连耳根都红起来。   符太愕然道:“大公主找错人哩!鄙人对文章曲艺一窍不通,粗人一个,只会给大公主丢面子,更会坐立不安,受足活罪。”   长宁回复过来,止步。   他们来到太极殿东的侧廊处,避开了赴宴者的目光,四个太监离他们约十多步。长宁别转娇躯面向他,红晕虽褪,但总和先前从容持重的神态有点不同。   道:“大人请听本宫道来,今次的邀请,是由都大家提出,央求本宫为她完成心愿,若大人拒绝,本宫很难向都凤交代。”   符太心忖都凤就是霜荞,她也够厉害了,竟可出动长宁来邀请自己去参加她的雅集。   但亦百思不得其解,在雅集这类与他的“丑神医”格格不入的场合,他有何价值可言?听长宁所言,霜蔷的雅集,非是一般雅集,而是作为她新宅第启用的盛典,乃西京盛事,如此邀他这么般的一个人去参加,令人难解。   符太没法想得通。   清楚的,是霜乔在西京不单立稳阵脚,还春风得意,置业建成华宅。事情当然不像表面般简单,不过任符太想破脑袋,仍猜不到霜养在西京可起到的作用,顶多是个吃得开的名媛,这个不用建宅仍办得到。   长宁续道:“都凤是人家的好姊妹呵。今趟她为新宅举行的雅集,乃她抵达京师后的第一炮,遂广邀友好,连近来深居简出的独孤倩然,也不得不给她面子,肯定盛况空前。”   待符太听明白后,接下去道:“正因如此,今次雅集,都凤大家是不容有失,费尽思量。噢!本宫真糊涂,竟忘了向大人介绍都凤大家本人。”   听毕长宁对霜蔷的出身、容貌、人品、技艺的高度评价后,符太仍一头雾水,道:“她是否因思索过度,脑袋出了岔子?”   长宁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横他一眼,似在他身上有新发现般,又用神看多他几眼,忍着笑道:“她没出问题,不过如若太医拒绝她的邀请,她肯定出问题,太医万勿拒绝呵!”   又道:“她也是今夜国宴受邀嘉宾,如得太医大人点头,本宫可立传喜讯。”宫廷权贵女子,自有一套待人接物的处世手段,当然,那是指她们有求于你、曲意讨好的时候,才让你窥见她们在这方面的本领。   像眼前的长宁,说了这么多话,尚未说出个水落石出,已处处封死符太的拒绝之路。身份尊贵的公主,费这么多唇舌,本身已成沉重的压力,拒绝不但不近人情,且不识相。软语相求,没半句硬压言词,又不须符太啃下去,符太无从推掉。   微妙之处,是长宁充份利用女性的先天优点,假以颜色,笑意盈盈,配合她的艳丽和风情,不被打动惜花之心的便非正常的男儿汉。   符太苦笑道:“少了鄙人,有何问题?”   往太极殿走的人流见到队尾,一刻钟内该入殿者将全体进入太极殿,殿外广场只余守卫殿门、广场的羽林军。   长宁悠然道:“为新宅落成,举行雅集庆祝之实为创举,都凤大家为令雅集不落俗套,殚思竭虑,想出别出心裁的特别环节,就是恭请曾参与河曲之捷的太医大人,现身说法,细述从无定河的攻防,到千里追击,与由默啜亲领的狼军,定胜负于河套,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符太二度目瞪口呆。   我的娘,老子岂非成为雅集的说书人?   长宁娇嗲的催促,道:“大人!”   符太还过神来,道:“张总管该比鄙人更胜任。”   长宁道:“非也非也。大人是都大家的首选,因大人谈笑风生的神采风度,闻名京师,如能得大人义助,不但可令雅集大为生色,更可留下不灭美名。”   符太心忖这样的点子,竟给霜蔷想出来,难怪她到什么地方都这么吃得开。雅集紧随三天庆典举行,于此意犹未尽的一刻,竟然请得自己这个有份参战的“军医”,在雅集陈述经历,如消息泄露出去,原本不打算赴会者,怕亦因而改变主意,机会难逢也。   符太颓然道:“还是不行,等若泄露军机。”   他不是不知如此般的拒绝借口,苍白无力,弊在想不出更有力的东西来。   当上这劳什子的丑神医后,符太以前的自行其是,老子爱怎样便怎样的一贯做人态度,不得不束之高阁,事事讲道理。平时倒不觉得有为难的地方,可是在目前面对的情况下,说不过便要俯首低头,强他所难。   符太从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如果今晚不须他参加国宴,他不知多么高兴,然而在情在理,不可能缺席。   霜乔的鬼主意,彻底敲碎了他不想与人为伍的护罩,将他摆上成为与会者众矢之的的位置,于符太来说,就是在人前耍猴戏。若还有一线生机,他绝不错过。   果然长宁移前半步,离符太不到两尺,于宫廷礼节,只可以在亲人间发生,且须为同性,现时一是公主,一为太医,便充满逾越的味儿,热辣剌激。   气息相闻下,长宁喜孜孜的,似已得符太首肯般,笑盈盈的道:“大人挑可以说的说出来,事过境迁,谁敢追究太医,长宁第一个不放过他。”   嗅吸着长宁的体香、发香,还有用来熏衣的香料,这般以鼻子犯禁,肯定对尊贵的公主是冒渎,却是长宁任之纵之,务令他允其所求的赏赐。   长宁不容他想出另一借口的间隙,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人家素知大人不喜热闹,今次勉大人之所难,是个天大的人情,人家不会忘记,若将来大人对人家有任何要求,人家必应太医大人之所请。”   这番说话,打破了他们主从的关系,是长宁以女性的身份,说尽了话,符太若点头,将从此与长宁建立起特殊的男女关系,其主动权回到符太手内,才是最使男性心旌摇动的情况。   此刻的长宁,其诱惑力在符太心里连跳几级,可与安乐并驾齐驱。   宫廷有权势的女子,确没一个是简单的,对媚惑可为其所用的男子,无所不用其极。   若说长宁为与霜荞的交情,竭尽所能的来说服他去说书,符太第一个不相信。宫内权贵,从李显而下,没一个不自私自利,谁肯为别人做出犠牲?   长宁之所以这般做,一半为霜蔷,另一半为自己。   如上官婉儿早前说的,他丑神医的利用价值太大了,成为各方巴结笼络的对象,又人人清楚他吃软不吃硬。而长宁藉霜乔之事,与他拉上关系,非常高明。   他再弄不清楚这个馊主意,究竟来自霜养还是长宁。若为前者,更令人无从掌握其用意目的。霜乔这个趁机乘势的雅集,绝不会是单一独立的事件,而是配合台勒虚云鸿图大计的一个环节。   符太祭出终极一招,就是缓兵之策,道:“都大家这么看得起鄙人,鄙人之荣幸也,待鄙人回去想想,再知会公主。”   长宁现出小女孩般的俏皮神色,咬着唇皮柔声道:“不可以呵!时日无多,须给都大家点时间,大人快应承长宁,否则长宁不许你入殿。”   符太心里唤娘,还有何话可言,颓然点头。   长宁现出发自真心的笑容,欢天喜地,又急又快,却字字清晰的道:“大后天酉戌之交,长宁亲到兴庆宫接大人。侍臣会领大人由侧门入殿,人家还要去迎接父皇母后。”   说毕,朝广场的一方去了。   龙鹰不忍掩卷的闭目沉吟。   本意读小半个时辰,便出外办事去,岂料符太描述得仔细深到,不厌其详,细节不漏,令他欲罢不能。   符太说过,他返回西京后,一来事忙,又未能收拾心情,没有动笔,跟着政变接踵而至,更非是坐下来书之于卷的好时机。这个《西京下篇》,是政变尘埃落定后写出来的。   凭记忆去写,自然轻重有别,不会事事尽录,而现在竟对长宁为霜乔做说客的事,描述得如此详尽,可知此表面看似没什么的事,非属等闲,而是有深远的影响。他像符太般猜不到,霜荞的雅集,可以起何作用?   唉,该否继续读下去?   龙鹰策马驰出兴庆宫,一时仍未从读《实录》的情绪脱身,街上的人流车马,大有分不清楚属政变前或后的时光,有种不真实和错乱的奇异感觉。   到七色馆后,他会将马儿留在那里,然后从后门溜去找无瑕,再从她那里出发,进行今夜的两大任务。要到明早,他才取马返兴庆宫。   他离兴庆宫前,到符太处走了一转,这小子仍未返家。   依理符太不过到指定地点留下“老子来了”的暗记,到明天才去看无瑕的响应,怎也不用花这么多时间,令人费解。   快到七色馆之时,十多骑从后追来,领头的是夜来深。   夜来深与他并骑而驰,随从们坠后六、七个马位。   龙鹰勒马收缰,减慢速度。   夜来深道:“大相想见范爷。”   龙鹰问道:“何时?”   同时晓得他通过乐彦向宗楚客的传话,取得成果,令奸鬼对他怀疑遽减。   夜来深不答反问,道:“范爷是否到七色馆去?”   西市的东入口在望。   龙鹰应是。   对自己甫出兴庆宫,夜来深立即收到消息,在抵西市前截着他,间接证明自己的看法,政变改变了西京的形势,通过安插人手、收买、渗透等手段,西京城不论宫内、宫外,均落入准备充足的宗奸鬼手里。   比之武三思,宗楚客更狠辣无情,野心远在武三思之上。   夜来深传音说出时间、地点,不用明言,为避田上渊耳目,会面秘密进行。   龙鹰问道:“那家伙怎样了?”   夜来深若无其事道:“问清楚哩!原来是一场误会,由田当家接收回去,此事已经结案,也将结果正式知会副统领、御前剑士和太医。麻烦范爷为我美言几句,来深会非常感激。”   龙鹰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愕然道:“副统领?”夜来深现出古怪神色,讶道:“范爷竟不知此事。”   顿一顿,续道:“今早皇上颁圣谕,正式任命乾舜为右羽林军副统领,原来范爷未闻此事。”   龙鹰心呼侥幸,原来宗楚客在怀疑乾舜的委任,他“范轻舟”有份在背后出力。   今次错有错着,反释去宗楚客对他在此事上的疑惑。   夜来深和随人在西市门外和龙鹰分手,态度友善客气,还着他放心七色馆,他将加以照拂。   分头离开后,龙鹰径自入馆。   久别重聚,龙鹰掀起全馆热潮,见回共度建馆初时诸般困难、喜乐同当的兄弟们,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令龙鹰放心的,是香怪鲁丹神采胜昔,容光焕发,没有预期中因清韵而来的沮丧失落,一副安于现状的神气。   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不着痕迹的和香怪到一旁说话,其他兄弟还以为他问的是有关业务上的问题。   龙鹰向香怪坦白说出到秦淮楼的遭遇,问他道:“听清韵说,近来你再没到秦淮楼去,她想见你,要到这里来选购香料,始有见到她鲁大哥的机会。”   香怪以过来人的神态语调道:“我逛青楼弄至妻离子散,现在得以东山再起,岂可重蹈覆辙。几花尽家财后,我学懂了个道理,就是在青楼追求的,只可以是剎那欢娱,若以为可天长地久,等于自寻末路。”   龙鹰赞道:“鲁大哥非常清醒,但我还以为清韵比较特别。”   香怪道:“不论如何特别,始终是风尘女子,异乎良家妇女。不过!范爷赞错了我,之所以不去找清韵,皆因本身有新的变化。”   龙鹰奇道:“是怎样的变化?”   香怪难掩喜色,压低声音道:“我的两个妾侍偕子回来,与我重聚。”   龙鹰大喜祝贺。   香怪叹道:“原来当年她们见我发了疯般沉迷酒色,虽然不忍,仍不得不离开我,与其让我散尽家财,不如由她们拿去生活。当时我真的不长进。”   接着双目放光,道:“她们到了咸阳,一直留意我的消息,到晓得我在西京重振声威,偕子回来与我重聚,上天实待我香怪不薄,更拜范爷恩赐。在这样的情况下,任清韵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大,不懂忘掉她就是蠢材。”   龙鹰放下心事,再和各兄弟天南地北胡扯一番后,告别离开。 第七章 媚后邪帝   龙鹰回家般来到无瑕的临时香居。   无瑕并没如约定的,在居所内准备今夜招呼他的家常便饭,弄几味小菜。可以是因忙于别事,可以是以为他不会来,更可以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尚未回来。   无瑕少有约会他,以少为贵,龙鹰因而记牢心头。   多多少少,龙鹰自认中了点她的“媚毒”,没法将她该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听而不闻。不过,若今晚她没有遵守承诺,无论有多么好的理由,将证明她落花无意,并不如自己般着紧。   龙鹰虽一时见不着美人儿,却没丝毫失落,乐得脱掉靴子,就那么躺到无瑕的榻子去,掏出《实录》,继续阅读。   弄清楚政变前后发生的事,有其必要,对未来的行动,该采取的态度,大有禅益。   不读《实录》,如在黑暗里摸索,不出岔子是万幸,遑论深入思考。譬如晓得霜蔷另建华宅,那作为“婢子”的无瑕,仍居于此,便很奇怪,理该将闵天女借出来的房子,归还天女,除非霜蔷向天女买下这个物业。   天女若出让物业,该与财政无关,但如果卖物业的是独孤家,便另一回事。   高门大族财力拮据毫不稀奇,皆因女帝在政策和任官各方面,对世族的打压绝不留情。别的不说,将都城从长安迁往洛阳,已令关中世族在关内拥有的物业,大幅贬值。   独孤善明舍入仕,改从商,是环境逼成下的必要之举。然而独孤善明遇害,家当为皇甫长雄巧取豪夺,独孤家因而出现财困,并不稀奇。   现在大唐首都迁返长安,水涨船高下,独孤家在关内的土地物业升价百倍,那售出部分物业解困,实属明智之举。   大有可能,霜乔华宅的土地,是从独孤家买入,故此霜乔华宅落成的庆典,独孤倩然不得不给面子,否则她岂肯公然露面?   这就是读《实录》的意外收获。   翻开《实录》,接下去的,是国宴曲终人散的情况。   也是合情合理。   若符太于国宴后的当晚,记之于《实录》,可巨细无遗重现国宴的情景人事。然而,符太是于政变后追写,自然而然有选择性,就重避轻,只将他认为有意义的,凭记忆录之于卷。此亦符合人的记忆,有印象深刻的部分,有模糊了的。   好不容易捱到国宴结束,李显率皇后、太子、公主等皇族成员离开,还符太自由。   与他共席的张仁愿找到说话的机会,道:“纪处讷可能已被娘娘收买。”   此时李显刚离龙席,韦后等随之,群臣嘉宾全体跪送,张仁愿和符太跪在一块儿,低声说话。   符太听得一头雾水,好半晌方记起纪处讷是武三思的姊夫,到了洛阳当总管,可是此时听张仁愿的语气,却似纪处讷刻下身在京城。   符太传音道:“何事与他有关?”   张仁愿愤然道:“这奸贼从洛阳调回京,当上了御史台的御史,掌管刑法典章。我们从朔方带回来的三个活口,就是关入他主理的御史台狱。本以为他属奸相的人,理该万无一失,岂知三个家伙关入狱内不到半个时辰,提问时三人同时反口,虽然分开审问,竟能口径如一,摆明有人从中弄鬼,这个人,只可能是纪处讷。”   符太听得呆了起来,连武三思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又有亲戚关系,竟然于武三思仍然掌大权的时候,背叛武三思,可见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斗争里,因韦后倾向宗楚客,故纪处讷并不看好武三思,遂于此等斗争关键处,卖人情给韦后。   田上渊自有他的一番说词,例如说服韦后和宗楚客他是被大敌范轻舟陷害,其中情况,他们方清楚。   “平身!”   鼓乐喧天里,李显及其皇族成员,在殿外登上马车,驶返大明宫去。   张仁愿狠狠道:“当时弄得我不知多么狼狈。”   可疑处,武三思一方该已做足工夫,将三人分开囚禁,免三人有统一口径的机会,现在三人齐齐改口,招出来的又吻合无间,如张仁愿所说,唯纪处讷办得到。   两人站起身来。   符太奇道:“这么短的时间,竟已给人做了手脚?”   张仁愿未有答他的机会,附近的武三思、宗楚客和一众坐于首数席的大官,蜂拥而至,向两人道贺。   符太晓得再难有说话的机会,连忙开溜。   龙鹰头皮发麻。   原来纪处讷做了侍御史这个中央最重要监察、刑法官署的头儿,幸好逮来的突骑施高手交予夜来深,否则送往御史台,不但不能送宗楚客一个大礼和人情,说不定给纪处讷倒打一把,虽然有李显护着,宗楚客奈何不了他们,但总是自招烦恼,授人以柄,从主动沦为被动。   由纪处讷背叛武三思,可看出武三思遇害前形势之劣。   纪处讷自开始便得武三思着意提拔,成为武氏子弟外异姓亲族里权位最高的人,他亦因不看好武三思,改投韦、宗阵营,其他人离心的状况,可以想象。   正因武三思不知情,给宗楚客又算了一着,还以为宗楚客肯让纪处讷坐上此最高监察长官之位,是让步。   亦正因负责刑法典章者是韦宗集团的人,令田上渊攻打大相府、兴庆宫的事被蒙蔽,有何大破绽仍没出漏洞。   御史台狱就是设于皇城的中央监狱,以前女帝时由酷吏管辖,废酷吏后改为由文官出任,专门用于囚禁在斗争里失败的皇亲国戚、朝廷大臣,以及皇帝诏命交付审判的案犯,谁能控制御史台,等于掌握了朝内朝外所有人的命运,一句受不住监狱生涯发病而亡,可推卸置诸于死的责任,非常可怕。女帝期间,不知多少人冤死狱内。比起御史台狱,延平门狱算是囚犯的福地。   际此被韦、宗的人纷纷进占各大关键要职的时候,杨清仁和乾舜一正一副,掌管右羽林军,显得格外重要。否则龙鹰等人只得宇文破统领的飞骑御卫,将孤掌难鸣。一旦给敌人重重围困,断水断粮的一刻,就是败亡之时。   他奶奶的!   符太不住给人截着,拦路祝贺,应付得不知多么辛苦,好不容易挤出太极宫的主殿门,步下台阶,等候他的小方在十多步外朝他走来,后方娇声响起,道:“太医大人!”   符太不用回头看,知唤他者何人,陪笑道:“天女别来无恙!”   “天女”闵玄清擦肩而过,抛下一句“送我回天一园”,径自朝嘉德门的方向举步,不予他拒绝的机会。   符太向来到身前的小方道:“不用车哩!”   说罢追着闵玄清优美的背影,随离开的人流步往嘉德门。   唉!符太心忖自己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甫返西京的第一天,诸般事接踵而来,旧缘新缘,交缠纠结,弄个一塌糊涂,梦幻般不真实,有点不论干什么,仍不用负责任似的,当然是个错觉。   在西京,事无大小,均可以带来不彻的后果。   还以为自己不去惹闵天女,她便不惹自己,过去的当作事过境迁,原来竟不是这个样子。   符太最害怕的,是给卷进纠缠不清的男女关系,小敏儿和妲玛均为命中注定,无从躲避。命运吊诡之处,是先打动你的心,令你感到不如此做,违背了自己的心。小敏儿如是,妲玛如是。   今晚有否脱身的可能?   如果不顺天女之意,不送她返天一园,后果如何?   西京不但是各大势力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凶域,也是色欲的险地,一旦给卷进漩涡,不可能独善其身。   离京往朔方之前,身陷其中,任性而为,却胡里糊涂,爱干什么干什么似的。可是,久离后重返西京,在战争的对比下,过往在西京的荒唐生活,忽然变得清晰强烈,也特别感到接受不了,有种打从心底里生出的倦意。   于符太来说,与闵玄清的几夕风流,在坐船离开的一刻,即使未算终结,已告一段落,但是,现时看来,天女对他仍余情未了,有违她一贯作风,实属异数。思索间,走出嘉德门的门道。   闵玄清给杨清仁截着说话。   符太登时生出希望。   无瑕回来了。   闵天女最引人之处,以龙鹰而言,就是那种不受任何规管、羁绊的独立自主、自由写意、洒脱自如,亦是龙鹰当年在洛阳宫城内,看她第一眼时生出的印象。   符太认为她纠缠不清,大可能一场误会,源于对她的理解未足够。她关心的,或许是自己的行藏,皆因以她敏锐的政治触角,该感觉到其时西京“山雨欲来”的政治形势。   他收好《实录》,闭目假寐时,美丽的精灵无声无息地现形榻旁,没好气的道:“勿装蒜!你是醒着的,快滚下榻来。”   龙鹰心忖幸好她只能感应到自己非是睡着,而非洞察自己在想着另一个大美人,否则不知有何感受。   仍然闭目,事实上这个动作确有纡缓眼睛的好处,读《实录》确然费神。   道:“小弟有个问题。”   无瑕嗔道:“你的问题,并非我的问题,你这家伙可以有什么好的点子?”   龙鹰睁开眼睛,无瑕映入眼帘,无可置疑地赏心悦目。   她仍然一身文士男装,却脱掉帽子,让秀发散垂,清秀的花容活泼动人,表情丰富,嗔喜难分,引人至极。   此时龙鹰最想做的,是将她拉上榻子去,放肆一番,天塌下来管她的娘。   小敏儿爱向符太说的一句话,是请符太用她的身体取乐,无瑕怕永不说出这么一句卑屈的话,因出身不同,不像美丽的宫娥般,视自己的身体为主子的私产。   龙鹰审视无瑕动人的身形体态,活色生香,心内想的仍是另一个女人,不过是符小子的女人,幻想着无瑕有一天,变得同样地听话,想想也感到男人的可恶。   笑道:“大姊果然有先见之明,小弟本该闭嘴,只恨不问不快。小弟想问的,是上趟睡过大姊的香榻后,大姊有否将被铺盖布全部扔掉。今次又打算如何处置无辜的榻子?”   没想过心血来潮问的几句话,令无瑕雪白的玉颊倏地刷红,双手扠着小蛮腰,大嗔道:“你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我还未和你算旧帐,竟敢藉此兴波作浪?”   龙鹰坐将起来,一脸陶醉神色,摇头满足叹道:“我的娘!幸好有此一问,原来大姊睡小弟睡过的榻子,还拥着被子寻好梦。”   接着毫无愧色的坐到榻缘去,大模厮样的觅靴穿靴,不知多么轻松写意,悠然道:“小弟走哩!”   对着无瑕,他少有这么的占尽上风,一时忘了来找她的原意,是探看她对“符太”现身的反应。   红霞未褪的无瑕失声道:“走?”   龙鹰边穿靴,边道:“不走?想捱骂?大姊现在像头雌老虎似的,走迟半步会给多噬两口。”   又摇头叹道:“小弟今趟可非不请自来,而是应美人儿之邀,来尝大姊亲手弄出来的小菜。不过,小弟刚才到灶房巡视过,青菜没一根的,只好找得大姊的绣榻重温旧梦,望梅止渴。哈!”   无瑕忍不住的破嗔为笑,低声骂道:“死无赖!走吧!走了永远不用回来。”   龙鹰大乐道:“小弟的以攻为守,终于奏效,令大姊情急之下,说出这么多情的话来。”   无瑕给气个半死的瞪他一眼,道:“不走了吗?”   龙鹰穿好靴子,四平八稳的坐在榻缘,道:“没拿手小菜不打紧。”   拍拍旁边的空位,道:“大姊请坐!让我们做些饿着肚子仍然可以做的事。”   无心插柳,心血来潮随意问的一句话,揭示了无瑕鬼魅般难测的芳心奥秘,就是她肯睡龙鹰睡过的被褥榻子。如果她那晚更梦会自己,任她如何高傲,仍不得不承认“范轻舟”在她心内占上重要的席位。   无瑕之所以给他攻个左支右绌,肇因于此。   无瑕回复清冷,没犹豫的坐到他身旁去,轻声道:“范当家现在再到灶房看看。”   龙鹰大讶道:“是小弟的不是哩!竟然误会大姊。”   事实上听得这句多情体贴的话,连心都痒起来,不过却要苦苦克制,因晓得无瑕于一时的手足无措里,回复过来至平时的媚功水平,自己如搂她、吻她,反落在她算中,天才晓得会否将刚赚回来的优势,全赔进去。   无瑕以守为攻。   自第一天以龙鹰的身份和无瑕相遇交锋,媚后、邪帝的角力,命中注定似的天然开启,双方均别无选择,只看采取哪种较量的形式。   无瑕用香肩轻碰他一下,柔声道:“我要你赔偿!”龙鹰道:“赔什么?”   无瑕道:“赔一个没有谎言的答案。”   龙鹰苦笑道:“那须看大姊所问何事,小弟是否赔得起。”   无瑕嗔道:“有条件的不算赔偿。”   又道:“愿赔偿是因你心中歉疚,岂可讨价还价?”   龙鹰再次生出,与无瑕的关系一塌糊涂的感觉。   正因清楚无瑕对自己确有情意,故不忍心伤害她,然而双方间的敌我形势从未改变过,亦不可能在可见的未来有变化,拒绝不了她,等于害自己。   颓然道:“说来听听!”   无瑕好整以暇的道:“稍试一下子,便知你这家伙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   龙鹰哂道:“谁非这样子,大姊例外吗?说还是不说,老子饿了!” 第八章 自圚其说   无瑕双目红起来,垂下螓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人家只是想晓得一个姊妹的情况,你却以为人家在探听你的机密。”   眼前的无瑕真情流露,教人看得心痛。   龙鹰明白她的姊妹所指何人,就是随鸟妖一起逃离原波斯地域的侯夫人,当然不可让无瑕知道自己清楚她们的关系,因为“范轻舟”理该不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   装出大惑不解的模样,道:“我怎晓得有关大姊姊妹的事,你是指小弟的师父,又或柔夫人?”   无瑕凄然道:“她是我少时的好友,非常照顾人家,后来随人私奔,背叛师门。”龙鹰有点儿不相信耳朵的听着,一向滴水不漏的“玉女宗”头号玉女,竟然向他吐露心事,说真话,多么匪夷所思?   无瑕幽幽细诉,道:“她尊敬的师尊,可算是人家的另一个师父,含恨而终前,嘱无瑕寻上两人,杀了他们。”   她俏脸上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这种悲伤,来自大错铸成而无可挽回所生出的哀痛,无尽无休。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忆愈埋愈深,却从未离开过她。   龙鹰干掉鸟妖,对她来说该是解脱,完成她办不到的事。   于龙鹰来说,侯夫人之死无关痛痒,对无瑕却是魂牵梦萦、毕生背负的恨事。无瑕朝他望来,道:“令她叛师潜逃的,就是鸟妖。”   龙鹰一震道:“你的姊妹为他殉情自尽。”   无瑕垂下头去,泪珠夺眶而出,轻轻道:“谢谢!”   龙鹰心里恻然,说不出话。   无瑕以衣袖拭泪,独白般道:“我终于找上他们,还随他们过了一段日子,然始终下不了手,有负所托。”   龙鹰记起侯夫人殉情前说的一番话,听她之言,该一直不晓得无瑕有杀他们之心。可以想象无瑕当时内心挣扎得多么厉害。   无论如何,事情终告一段落。   无瑕轻轻道:“妲玛是否真的得回五采石?”   龙鹰给无瑕这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自己不是早告诉过她?为何再问?问题出在何处?   若证实五采石物归原主,鸟妖和侯夫人又双双身亡,无瑕的心事可告一段落。无瑕却似认为事情尚未了结。   龙鹰故作惊讶,道:“小弟不是早向大姊坦白了吗?”   无瑕脸露不屑之色,与先前的伤痛,是两个模样,道:“一派胡言,真不明白当时我为何信你说的话。”   龙鹰心忖她该是将他半真半假的夺石过程,转述予台勒虚云时,被台勒虚云察觉破漏百出。   无瑕此奇兵突出的一问,看似随意,实为今次见他深思熟虑的盘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深切掌握人性的弱点。   当龙鹰刚提供答案,且被无瑕的真情打动,对无瑕心生怜惜,横空而来令他难以说不的另一问题,他实无法言不由衷的以谎话搪塞,且她是明知自己说谎。若然如此,势毁掉现时与无瑕建立起来、得之不易的“美好关系”。   谁想得到,在占尽上风下,形势可忽然逆转,猜破无瑕睡他睡过的被铺,反陷他于无法解决的危险里。   他是否真的中了她的媚毒,致不忍拂逆她,不愿和她间的关系受损?   或许,落在下风的是自己而非“玉女宗”的首席玉女?占上风纯为错觉。   他弄不清楚。   正如他以前曾深思过的,“媚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对施术的对象,动之以“真情”,其毅诀是在“真情”之下,玉心不动。   唉!我的娘!   首先须想通的,是无瑕知否田上渊乃鸟妖的师兄弟。一直以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无瑕,至乎台勒虚云,均晓得此事,此刻认真思索,却感到非属必然。问题出在台勒虚云对付田上渊的手段上,明知田上渊的出身来历,仍不利用来对付田上渊,既不合情,更不合理。唯一解释,是他们根本不晓得。   鸟妖、侯夫人,绝不告诉无瑕田上渊就是大明尊教的殿阶堂,那等若出卖田上渊,而田上渊一直将“血手”收起来,免泄露出身来历。   妲玛要到洛阳为田上渊举行的洗尘宴,方由符太证实田上渊就是殿阶堂。试想以无瑕和妲玛的关系,无瑕重情义的性情,岂会在晓得五采石的窃者为田上渊一事上,瞒着妲玛,更没为田上渊隐瞒的道理。   无瑕何时起疑?   怕该是三门峡与田上渊在水里交手之后。“血手”罕有人练得成,截至目前,龙鹰知道的,练成而仍在生者,得田上渊、符太和练元的“白牙”三人。拥有《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杨清仁,在与龙鹰数度生死恶拼中,没施过“血手”,显然没在这奇功异技下过苦功,台勒虚云亦然。   无瑕只是知道“血手”的诸般异变,却仍存疑。田上渊如符太得助于《横念诀》般,因“明暗合一”,早超离“血手”的多个阶段,双手没变黑或变红,使无瑕无从确定。   不过,当无瑕记起妲玛的忽然离开,对田上渊又生出疑惑,怀疑他就是鸟妖和侯夫人口中的殿阶堂,本支离破碎的事串连起来。   肯定的是,妲玛是在“范轻舟”到西京后才离开,她又曾和“范轻舟”、“丑神医”联袂到延平门狱处理皇甫长雄的事,没几天就是陆石夫北里遇剌,得宇文朔及时施援,“范轻舟”和“丑神医”又不知滚到哪里去,妲玛于同一时间向韦后辞行,若仍猜不到诸事间的互相牵连,那个人肯定非无瑕。龙鹰亦因此自动自觉的说出了从田上渊手里夺石的部分事实。   龙鹰在三门峡的表现,特别在水下把握机会大破田上渊的水中“血手”,加上在河曲击溃默啜,处处均显露出“龙鹰”的神采风范,第二次的验证,遂因之而来。   眼前龙鹰面对的,非是怕被揭破真正的身份,而是如何补救。关键处,乃无瑕认为田上渊既曾与龙鹰的“范轻舟”交过手,那不论他扮成老妖嫩妖,以田上渊的眼力,不可能认不出是他,殊不知龙鹰当时是以“小三合”的武功对付田上渊,认不出是正常的。一句是谎言,其他的也可以是谎话,因他说的,再不可靠。现在回想当时临急抱佛脚说出来的,确破绽百出。   更想深一层的可能性,也是台勒虚云说服无瑕,她信错“范轻舟”的理由,是魔门和大明尊教一向关系密切,台勒虚云既得无瑕告知田上渊的出身来历,说不定晓得田上渊不可能不认识两大老妖,既然认识,怎可能被愚弄,不知来夺石的两大老妖由别人冒充?攻破一点,足将龙鹰提供的事情经过,全盘推翻。他奶奶的!今次给当场拆穿,确是尴尬。   更难解释的,是事后田上渊身体无缺、安然无恙,离奇地与“范轻舟”仍然保持表面的良好关系,称兄道弟的,唯一解释是当时的田上渊忽然双目失明。   若非如此,“范轻舟”等三人,从田上渊身上强夺他的心肝宝贝五采石,老田不发疯才怪。   无瑕现在正是奉台勒虚云之命,乘龙鹰之隙,来个见缝插针,先踢破他的一派胡言,然后寻根究底,看他有何话好说。   无瑕一句“妲玛是否真的得回五采石”,立即引发迎头盖脸向龙鹰吹袭的大风暴。   无瑕瞪着他看,美眸传达着清楚的讯息,范当家你还有何话可言?   龙鹰心忖如告诉无瑕,他们是趁老田去行刺陆石夫之际,潜入老田的贼巢,将五采石偷回来,她相信吗?可惜田上渊非像无瑕般独居,而是一帮之主,何况他们如何晓得如此贵重之物,老田不是随身携带?   要编谎话,该立即说出来,迟疑愈久,愈失说服力。   龙鹰现出回忆的神情,道:“像五采石般的神物,花落谁家,是注定了的,不到任何人作主,在过去的百多年间,失掉两趟,最后仍物归原主,每次均掀起波澜,确是天命难测。”   他暗里嘀咕。   无瑕今趟的突袭,摆明趁火打劫。说好听点,就是虽对自己有情,仍将师门使命放在首位,自己在她心里得靠边站;难听点就是视他为施“媚术”的对象,情真意假,终极目标是把他置于绝对的控制下,像高宗之于女帝,陶显扬之于柳宛真。此亦为“美人计”的极致。   若无瑕刚才不是无痕无迹地向他大演“媚术”的功架,龙鹰又已“中毒”,怎可能被她攻个手忙脚乱?   他们在此情场角力里,最大的分别,是无瑕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的对付他,龙鹰则没法分神,没想过无瑕的“家常便饭”,背后的意图殊不简单,还以为可过一个轻松欢愉的黄昏,被无瑕的媚惑迷昏了头脑。   事实上,他的道心早已失守,一败涂地,没法分辨无瑕的真和伪。幸好仍有魔种不为其“媚术”所动,在某一精神层面反照一切,令龙鹰得保灵台一点清明。   一方蓄势以待,一边仓卒应战,一发之差,已是胜负分明,何况差别如此大?不幸里的万幸,是经第二次验证后,无瑕再不怀疑“范轻舟”的身份,否则恐怕连老本亦赔上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无瑕柔情似水、爱意深深的道:“范当家为何说谎?”   龙鹰分心二用,绞尽脑汁的构思新一轮能自圆其说的谎话。不论如何荒诞,至紧要是不露破绽,令无瑕没法穷根究柢,他则可了结此事。   龙鹰道:“现在是事后聪明,当时小弟有个直觉,是陆石夫才为宗楚客最大的眼中钉,非是小弟。”   无瑕怎知他在拖延时间,皱眉道:“你说过哩!”   陆石夫乃西京城最有影响力的将领,一天有他坐镇,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要公然攻打大相府,绝不可能。故此宗楚客千方百计,不惜暂作犠牲,仍要将陆石夫调离京城。   当然,更佳办法是令陆石夫横死街头,一了百了。在此点上,连台勒虚云亦没怀疑的道理。   龙鹰叹道:“事实上,我说的,基本上都是老实话,却不得不在关键处隐瞒,因太令人难以置信。”   无瑕好整以暇的道:“范当家忽然帮妲玛的这么一个大忙,冒的风险可不小,至理想亦要和田上渊提早决裂。”   她现在问的,极可能是代台勒虚云问他。   龙鹰哂道:“决裂又如何?武三思仍在,若我能宰掉老田,他不知多么高兴。”   接下去道:“让小弟说得详尽些儿,为了让老田上当,我们故意在因如坊开张庆典前,着陆石夫一步不离官署,使老田无机可乘。而谁都清楚,因如坊开张的那个晚上,冠盖云集,少不了陆石夫在场主持大局,营造出老田最佳的刺杀时机,也是我们精心布下的陷阱。哈!老田果然上钩。”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既要记起那天说过什么,更要筹组新的故事,当然,不可太过偏离原先的版本,以解释为何说谎。   无瑕赞叹道:“范当家真的厉害,一切凭空构筑,天衣无缝。那时宇文朔已和你们结成同党,对吧!”   龙鹰的策略是避重就轻,像无瑕刚才旁敲他和妲玛的关系,他祭出武三思来招架。其次是有限度的说真话,比上趟说多一点。   闻言沉声道:“与宇文朔结党的是王庭经那疯子,他们因‘独孤血案’结缘,小弟不过适逢其会。”   又道:“小弟肚子饿哩!”   无瑕无奈的道:“想医肚子,须长话短说。”   龙鹰心中大定,看来她惯了自己说谎,说多次和说少次,没什么大不了。打蛇随棍上,作结道:“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寻到老田在城外的贼巢,找老田算账时,老田被早我们一步找他算账的两个人,杀得落荒而逃,仇家仍不肯放过他,衔尾穷追。最奇怪的,是老田并非全速逃离,而是先到附近某处,似有所图,却因时不他与,没办到便仓皇远遁。”   无瑕问道:“他的两个仇家为谁?”   龙鹰悠然道:“不就是真正的两大老妖,太凑巧哩!我怕说出来,你当我是一派胡言,所以作更改,变成我们两个去扮他们,岂知给大姊看破。”   无瑕说不出话来。   龙鹰暗里称快,今趟还不给老子反打一记,心内窝囊气云散烟消。   她信好,不信好,总之无从证实。故而只要新的版本,缝补了旧版本最大的漏洞,任其如何荒诞,仍拿不着龙鹰的碴子。   更荒诞的,是他所说的,离事实更远。   续道:“就在老田徘徊的密林里,妲玛感应到五采石。真实的过程,就是这般简单,千真万确,大姊有什么地方,须小弟作补充的。”   无瑕没好气狠瞪他一眼,道:“田上渊竟是孤身一人?”   龙鹰道:“那是他藏身的郊野宅院,当时尚有两个同伙,一个是后来给小弟宰掉的契丹人尤西勒,另一个身手更胜尤西勒,因他迟了片刻方被人轰出屋外。哈!精采绝伦。”   无瑕淡淡道:“三对二,竟给杀得没时间取回五采石?”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所以说,姜是老的辣,非是亲睹,难以相信。两大老妖一前一后,破门而入,接着就是火爆激烈的打斗声,闷哼痛叫,尤西勒破壁滚出来,另一高手由另一边窗开溜,然后老田从天井的位置冲天而起,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无瑕道:“你们当时在哪里?”   龙鹰道:“我们伏在附近一个山头,居高临下看着老田先朝西南方逃,忽然又折往东北,进入一座密林去。只恨今次来寻他晦气者,是比他奸狡百倍的老妖,这等小把戏怎瞒得过他们。”   又道:“当时我们不知多么高兴,猜到老田是要去起出收藏在附近的五采石,因怕两老妖像妲玛般,懂得感应五采石的功法。”   无瑕轻描淡写道:“你怎晓得他们的目标是田上渊的五采石?”   龙鹰想也不想的答道:“皆因当时得一个老妖去追田上渊,另一个留下在屋内。大姊来告诉小弟,留下来的老妖,是要弄几味小菜来医肚吗?”   无瑕“噗哧”娇笑,狠狠地白他一眼,斩钉截铁的道:“不信!满口胡言。”龙鹰笑嘻嘻道:“那大姊告诉我,若非如此,五采石怎可能物归原主,事后老田又没来找我和王庭经那疯子算账?”   无瑕问道:“田上渊藏身的宅院在哪里?”   龙鹰道:“让我们分工合作,你去弄饭菜,小弟画地图,标示出老田贼巢的方向位置,明天大姊去实地观察,看看老田破了一个洞的贼巢修补好了没有。” 第九章 胜败难分   夜风吹来,龙鹰精神稍振,不过与来前的心情,是云与泥的分别。   转出小巷,趁前后近处无人,一个后翻,来到一所民宅的屋脊,伏下,离无瑕精致的香居约五十丈远,隔开四、五所房舍。   静心等待。   无瑕的感受该比他好不了多少,不过她是自取的,不像他般无辜,刻下他有美梦幻灭的伤情。无瑕一直轻描淡写的,却是用温柔的手腕,咄咄逼人,锲而不舍的穷根究柢,彻底伤了他的心。他亦清楚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当男女纠缠在爱与恨时,对本微不足道的小事,变得敏感,即使无瑕纯粹出于寻真的好奇心,仍非他可以接受的,何况无瑕对他用了心术,虽然在其“媚术”的掩护下,几无痕无迹,但只要他有丁点儿这样的直觉,可令他推翻对无瑕一切爱的感受。   刚才的家常便饭,在异常的气氛下,匆匆开始,草草结束,龙鹰告辞离开,无瑕没有挽留。   踏出无瑕香居的剎那,龙鹰下决心,永远再不踏进来。   征服无瑕的大业,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亦变得不自量力。“媚术”和她的“玉女心功”或许是他永远不能掌握的东西。   他伏在暗处,是要看无瑕从他处得到重要的情报后,如何做?会否立即去见台勒虚云,向他报上情况。   一股无形的重力,挤压着他的心,令他呼吸不畅,但当然是错觉,却是真实的感受。   男女的爱,无可置疑地是在这充满斗争仇杀、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人生苦海里的忘忧净土,在敌我难分下培育出来的真情,仿似奇迹般从了无生机、干旱沙漠喷射出来的清泉,难能可贵,触动着双方最深刻的感受,可是,当真情等于假意,情话将变成谎言,爱只是刺杀对方的利器,这样的爱,再没有任何意义。   他对无瑕生出彻底的倦意。   警兆忽现,来自魔种对无瑕的虎视眈眈,完全不受龙鹰道心的情绪波动影响。   龙鹰暗叹一口气,无法释然,始知直到此刻,他仍怀抱对无瑕的一丝幻想。   从暗处闪出,凭着经过河曲之战洗礼后,大有长进的魔觉,远远锲在无瑕后方,看她到哪里去。   龙鹰差点不相信自己眼睛,无瑕竟投进曲江池去,对面就是沿湖岸列布,公主、权臣极尽奢华的宅第。   他认得的有安乐的公主府,太平位于山丘上、占地最广的庄园,还有,武三思的大相府。陶显扬家族位于边缘区的芙蓉庄,不知是否已告易主。   大相府昔日的繁华,已随武三思的遇害,烟消云散,现时不见半点灯火的府第,顿成凶宅,令人欷献。   无瑕投入曲江池,绝不是像上趟他和符太般,从出水口偷到城外去,没道理舍易取难,目标当是对岸华宅的其中之一。   经大相府满门遇害一事后,可想象对岸整个芙蓉园区,均置于严密的保安下,各权贵本身亦大幅加强防护。勿说要偷进其中之一,恐怕踏足曲江池南岸,在严密监视下立告无所遁形。   无瑕从池底潜游过去,终须登岸,表面看不但多此一举,且自寻烦恼。她可非蠢人,她的智能令龙鹰生惧,故此这么做,必有很好的理由。   沈香雪的倩影浮现心湖。   他奶奶的!   难道有暗道?   此时追之不及,问题在怀里的《实录》,没任何防湿的保护,为追踪无瑕,毁掉绝划不来。何况纵然发现水下通往南岸的入口,钻进去时碰着无瑕掉头回来,将没可能有比之更尴尬的情况。   没看着她进秘道不打紧,看着她出来效果等同,晓得入口在哪里便成。   唉!   确想漏了,沈香雪辛苦挣来建筑园艺大家的美名,暗下里竟有如此妙用。   龙鹰回到兴庆宫,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连人带靴躺倒榻上,睡个不省人事。   岂知像刚阖上眼,立即给符太弄醒,坐起来方知已近巳时。   龙鹰梳洗更衣。   符太道:“昨夜滚到哪里去了?”   不怕一万,最怕万一。   龙鹰将五采石物归原主的“新编”说出来,免符太的故事与他的有出入,然后道:“我的娘!昨夜无心插柳下,有个大收获,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   符太哂道:“鸟妖可直飞至我们走错路的兄弟头顶上,供他们自由发射,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想想高原北的荒山野岭有多大,便明白什么是‘天网不漏’,今回是什么劳什子?”   龙鹰遂说出昨夜跟踪无瑕的事,道:“我浸了足足个多时辰的曲江水,终盼到无瑕从水下秘道的入口钻出来,又待她远去了,才寻得入口。”   符太讶道:“你怎会忽然心血来潮,跟踪无瑕?”   龙鹰兴奋的道:“那属另一件事,稍后再说。此入口巧夺天工,如非无瑕从那里钻出来,即使抵达入口前,仍难察觉是个入口,既是仅可容一人穿过,遮挡入口的又是一道活门,像一块嵌在岸壁的石块,与整个经人工修整的岸壁配合至天衣无缝。进入秘道后,渐往上升和扩阔,一半浸在水里。”   符太道:“究竟通往何处去?”   龙鹰道:“我不知道。”   符太失声道:“不知道?”   龙鹰道:“先听我说,出口是在一座假石山内,我探头去看,似是芙蓉园内某座大宅府第中园的地方,最接近的房舍在二十多丈外,传来有人熟睡的鼾响和呼吸声。此天赐秘道得来不易,我不愿在情况未明下冒险,所以乖乖的退走。”   符太见他梳洗完毕,道:“我们边走边说,小敏儿在等我们吃午膳。”   龙鹰讶道:“午膳!这么晚?”   符太道:“少说废话,来!”   两人离开花落小筑,朝符太的家举步。   符太道:“你和无瑕发生了何事?”   龙鹰道:“你想不听也不行,因与你有关系。”   将昨晚给无瑕逼供的事说出来。   符太听罢,赞叹道:“亏你想得出来,不过我敢包保无瑕是姑且听之,没半点儿相信。”   到在内堂坐下,殷勤招呼的小敏儿端出菜肴,两人大快朵颐之际,龙鹰问道:“你和你的柔柔,有何进展?”   符太道:“我见到了柔柔的奶娘。”   龙鹰不相信自己耳朵般叫出来,道:“奶娘!”   符太示意他小心,免被小敏儿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说到底仍是有关符太另一个女人,小敏儿对此非常敏感,然后解释道:“老子依你说的,到指定地点留暗记,岂知见到的该为无瑕留下的暗记,指示老子到另一地点看指引。”   和无瑕原本的约定,是符太若到西京,到指定地点留下标志符号,表示符太来了,接着在三天之后,回到该处读讯息,现在则连三天的时间都省下来,快捷妥当。   讯息是外人难以猜估,方向、位置、时间以特定的数字表示,惟无瑕和符太能掌握。   符太道:“那个叫陈嫂的,说柔柔由她一手携大,还不算是柔柔的奶娘吗?”龙鹰皱眉道:“若然如此,那白清儿当有一套功法手段,可在女孩子仍在襁褓之时,能断定轮廓未分的婴儿,将来可出落得如花似玉。”   符太道:“老子没闲情管这个。今晚老子去见柔柔,肯上榻子一切好商量,否则拉倒,老子绝不回头。”   见龙鹰沉吟不语,不解道:“竟有问题?此为快刀斩乱麻,拖拖拉拉的,老子岂有那个时间?”   龙鹰问道:“你究竟想否有这般的秘密情人?”   符太颓然道:“想又如何?如果她二老子去,是要害老子,有什么好说的。”龙鹰道:“不用如此悲观,首先,姻缘天定,没得躲避,柔夫人在男女之情上被你重创,实为异数,只要一双眼不是盲的,知你这小子既无情又薄幸,爱上你和自寻绝路毫无分别,但她的芳心确被你占据了,或许占的只是小部分,仍然是柔夫人负荷不来的,故必须寻出疗治之法,解药就是你这家伙。”   符太骇然道:“岂非摆明害我,老子则自投罗网?你何不早点说,连昨天之行也可省回来。”   龙鹰道:“经过昨天和无瑕的事,令我对‘玉女宗’的玉女有不同的看法,白清儿如何培育出三个徒儿,我们永远不晓得,可确定的,是她们的‘玉女心’,肯定超乎常理常情,假设我们以常情常理测度她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符太狠狠道:“那就索性爽约,一了百了。”   龙鹰问道:“太少办得到吗?”   小敏儿从膳房走出来,奉上热茶,见符太神色凝重的思考着,忙退返膳房。龙鹰盯着符大。   符太一掌拍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摇头道:“怎都去见她一回,始可甘心。”   龙鹰欣然道:“那你就好该让老子向你献计。”   符太道:“她既心不向我,有何办法?”   龙鹰道:“有少许向着你便成,于玉女而言,就是现出破绽。若如攻城,出现了供攻入的缺口。现在你要打赢的,是一场埋身肉搏的巷战。你奶奶的!如若放涡缺口而不入,那座又是你最想攻克的城池,多么令人惋惜。”   符太同意道:“有点歪道理。”   龙鹰道:“我是为你好,临阵退缩,岂大丈夫所为,对你的修为有一定的损害,若未来某一天,忽然发觉此为毕生之憾,但已成明日黄花,没法挽回,怎办?”符太呆一阵子后,点头道:“有这么的可能性。”   龙鹰话锋一转道:“符小子你不是一向爱寻刺激?眼前就是精采绝伦的刺激,一天胜负未分,鹿死谁手,未可知也,更引人入胜的,乃胜败永难告清楚分明,胜和败或许同样动人,又或压根儿没有胜败。”   符太叹道:“你的话前后矛盾,如果我是解药,她服下且痊愈过来,那吃亏的肯定是老子,还不知损失了什么。”   略一思索,续道:“我原本的想法,简单直接,就是破她不可以与钟情男子欢好的天条,让她在榻上失控,从此成为爱的俘虏,胜败分明。你奶奶的,对专以媚术惑人的玉女,不用客气,对吧!”   龙鹰道:“你说的情况,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绝局,问题当你发觉勇者非是你太少时,后悔莫及。”   符太不同意道:“有这个可能吗?”   龙鹰道:“所以说,不可以常情常理测度,像我般,自问在情场身经百战,多次认为无瑕已深陷情网,又多少晓得只是一厢情愿。可知老子的知敌之能,与无瑕对仗情场时,全派不上用场,以前的太少,之所以占得上风,皆因你确心如铁石,加上手握《御尽万法根源智经》这张好牌,故能在柔夫人近乎无隙可寻的玉女心打开一个缺口,然后说走便走,令她事后回味无穷,低回至难以自已。明白吗?”符太反问道:“老子现在有何不同?”   龙鹰道:“你来告诉我。”   符太语塞。   经历过妲玛和小敏儿的爱情滋味,他再没法回复到以前的冷血无情。   龙鹰道:“剩看你情不自禁的想见她,知勇者非你。”   符太骇然道:“怎么办?”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四个字!”   符太瞪着他。   龙鹰道:“阵而后战!”   符太给引出兴致来,问计道:“可布何阵?”   龙鹰道:“阵的好处,是有策有略,能攻能守,进退有节。你的阵式,叫‘窃心大阵’,首先须保着以前千辛万苦争回来的优势,以此为立足点扩大战果,至紧要摆出不成便拉倒的姿态,寸土不让,直至美人儿全面崩溃。当然,不是真的崩溃,只是‘玉女心’失守。”   符太苦恼的道:“太含糊了,可否说得实质一些。”   龙鹰道:“第一晚绝不碰她,嘘寒问暖,扯东扯西,若能令她感到与你相处,时间飞逝似白驹过隙,便已成阵。”   符太咀嚼他的说话。   龙鹰道:“离开的时间乃关键所在,务要在最不该离开的时刻离开,可让她回味无穷,留下深刻印象。”   符太道:“是否不和她约定后会之期?”   龙鹰赞道:“孺子可教!说到底,就是做回以前的你,老子只是要征服你、得到你,却没半丝谈情说爱的兴致,以非常之法,对付非常之人。一旦动情,便落下乘,双方如是。”   符太皱眉道:“真的是这样子?”   龙鹰道:“此为‘太少式’的有情,以前行之有效,现在变阵再战。”   符太道:“下一步如何?”   龙鹰道:“将今晚和柔夫人之约,巨细无遗,详录下来,交上来给老子审批,然后告诉你下一步怎么走。”   符太大骂道:“你这混账!”   宇文朔来了,隔远笑道:“太医大人何故动肝火?”   龙鹰应道:“没什么?这家伙感激小弟时,爱骂小弟混账。”   符太气结。   宇文朔在两人间坐下,叹一口气。   小敏儿递上香茗。   龙鹰讶道:“什么事?”   宇文朔道:“吐蕃提亲的事,出了岔子。” 第十章 行贿之计   宇文朔忧心忡忡的道:“今天早朝,王昱的上书提上议程,对吐蕃派出使节团来修好,没有异议,可是说到和亲之事,娘娘竟大力反对,宗楚客当然附和,其他人岂敢说不,皇上根本没意见,遂定下了结盟而不和亲之策,看来很难推翻。在此事上,娘娘有很大的决定权。”   他随横空牧野去见吐蕃王,乃龙鹰外,最明白其中利弊,以及对横空牧野的影响者,晓得此事对龙鹰的重要性。   龙鹰头痛的向符太求援,道:“太少比我熟悉宫内的情况,谁能在此事上帮忙?”   符太思索道:“关键处仍在那婆娘,首先须弄清楚她反对的原因,最清楚的肯定不是皇上。自韦捷被罢职后,那女人没和皇上说过话。”   又道:“清楚淫妇者,非淫妇的奸夫莫属,老宗既要笼络你,你该比我们两个有办法。”   宇文朔道:“范轻舟怎可能向老宗问有关吐蕃和亲的事,既不适宜,又不合情理。”   龙鹰道:“安乐或长宁如何?”^符太骇然道:“勿说笑,岂非着老子送羊入虎口?”   龙鹰和宇文朔虽然心情沉重,见他神情惹笑趣怪,为之莞尔。   宇文朔认真思索,沉吟着道:“始终与边防有直接关系,韦温的兵部尚书,兼之他头号外戚的身份,在此事上对娘娘的影响力,仅次于宗楚客。”   龙鹰叹道:“老宗、老韦蛇鼠一窝,经验嫩的自然须听经验老者的话,我看还该由安乐入手,由我们的太医大人亲身上阵,牺牲色相。”   符太没好气道:“你敢说多一句,老子和你来个生死决斗。”   宇文朔道:“色诱并不切合实际,反是行贿直接一点,安乐等一众公主挥霍无度,对贿赂无任欢迎,问题却在若要出手,我们三个无一是适当人选,徒令老宗起疑。”   龙鹰灵机一触,道:“李隆基又如何?”   两人呆瞪着他。   论贿赂的资历,李隆基足够有余,当年取得“大汗宝墓”的奇珍异宝,拨了一批供李隆基行贿,因而挣得返西京当其一官半职的机会,与韦后和诸公主关系良好。然而因受父兄牵累,现时被逐离西京,人既不在,如何进行贿赂之计?   龙鹰思如泉涌,道:“这叫下对一着,立即带起全局,重现生机。我们的救命棋,是李隆基。既然小李是受累于相王,现时相王脱罪,等于驱逐令再不复存,差的只是没人敢碰此事。”   宇文朔大动脑筋,道:“该由谁来提此事,相王非是适合人选,会被宗楚客旧事重提,反打一把。”   龙鹰很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徒然浪费时间,更有感读《实录》的急切性,俾追得上形势。   符太提议道:“太平如何?”   宇文朔分析道:“长公主乃目下最适当的人选,不过,牵涉到一个问题,如给她晓得主意来自我们,极可能令我们的‘长远之计’曝光,得不偿失。”   符太道:“通过乾舜去向相王说,再由相王请太平出手又如何?”   现时相王李旦居于宫城西的掖庭宫,受右羽林军保护,身为右羽林军副统领的乾舜,与李旦接触频密,于此事上提李旦两句,平常之极,不惹人疑。   宇文朔道:“须有高超技巧方成,以关系论,由于大家均为皇族,杨清仁与李旦远较乾舜密切,如李旦先向清楚长公主心意的杨清仁投石问路,在杨清仁追问下,大可能泄出提议来自乾舜,结果相同。”   龙縻拍腿道:“高大又如何?”   两人齐声呼妙。   符太曲指敲脑袋,叹道:“没人更适合了,为何偏想不起他?”   龙鹰道:“在小李回来前,我们为他的行贿筑桥铺路,做好所有准备工夫,让他甫回京立可展开拳脚。”   又道:“时间无多。以前是怕那群混蛋忘了到西京来,现时则怕他们来得太快。幸好我着向大哥返扬州后,将他们截着,等待我进一步的消息。”   宇文朔讶道:“贿赂竟可以有做准备的办法?”   龙鹰向符太道:“你刚才不是说,娘娘已多天没和皇上说话。”   符太点头,道:“高小子告诉我的。”   龙鹰道:“这就成了,娘娘既不和皇上说话,其他公主必然站在母后的一边,故意冷落皇上,逼他屈服。”   宇文朔道:“确然如此,皇上表面没什么,但心里肯定不舒服,皇上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情绪起落非常大。”   龙鹰道:“成也皇上,败也皇上,故此必须找些事令皇上可振作起来,清楚方向,否则不用韦、宗动手,我们已不战而溃。”   宇文朔苦思道:“有何办法?”   符太晒道:“哪还要费神去想,这小子早成竹在胸。”   转向龙鹰道:“技术在哪里?”   龙鹰欣然道:“技术就在斩断诸公主的财路。”   悠然接下去,道:“挥霍惯的人,花钱会变本加厉,一旦财源被断,将出现青黄不接的拮据情况,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得新的财源,如久旱逢甘露,小李将成宫内最受欢迎的财神爷。”   符太醒悟过来,道:“好计!她们最大的收入是卖官鬻爵,皇上不签押,她们即被断财源。唉!皇上可下这个决心吗?”   龙鹰道:“这方面由你负责,记得写进报告去,待老子审阅。”   符太失声道:“我岂有这么多的时间?”   龙鹰斩钉截铁的道:“没有也要挤出来。”   宇文朔道:“可是临淄王变得如此富有,不使人起疑吗?”   龙鹰道:“这个恐怕临淄王才答得了你,他以前大肆行贿时,该就此做足工夫。”   问符太道:“他目下在何处?”   符太气鼓鼓的道:“自己去读。”   龙鹰长笑而起,道:“领命!”   符太不知该否继续朝在说话的闵玄清和杨清仁走过去的时刻,乾舜的声音在后侧响起道:“大人,有人要亲身向你道谢呢!”   符太别转身,登时眼前一亮,映入眼帘是非常出色的美女,打扮得恰到好处,华衣丽服里透出雅淡清秀之气,眸神点漆般明亮照人,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体形纤长轻巧,予人健美灵活的印象。   美女福身道:“妾身都凤,拜见太医大人。”   接着如花玉容锭出甜美的笑容,雀跃的道:“都凤得长宁公主知会,太医大人答应了妾身的不情之请,妾身非常感激呵!届时妾身必倒履相迎。”   符太心忖原来是霜蔷,如此出众,可谓才貌双绝,难怪这么吃得开。连忙回礼,又心内嗟叹,给她这般的捧上天,大后晚的雅集之约,已成定局,想不做趟说书人也不成。   乾舜趁霜乔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符太身上,向他现出个无奈的神情,表示给霜乔缠得没法子,不得不为她引介。   霜荞朝十多步外的闵玄清瞥一眼,美眸回到符太处,深黑的阵神横他一眼,似在传达某种特殊的心意和情绪,耐人寻味之极,这才施礼告退,非常知机。   看着霜乔的背影,符太心呼厉害,竟可于这样的公开场合,这么短暂的接触下施展媚术,以自己的修为,仍告神魂颠倒,不负媚女之名。   所谓“眉目传情”,大概是这个样子。可使符太在她离开后,脑袋仍被她美目萦绕占据,玩味不已。   她要传递的,是怎么样的讯息?妒忌符太和闵玄清的关系吗?还是向符太表明对他有意思?正是这种暧昧不明,份外引人入胜。   在拿捏上更为巧妙,点到即止,令人心痒。   他奶奶的,霜荞公然挑逗勾引,背后打何鬼主意?   龙鹰心神暂离秘录,思潮起伏。一午后的花落小筑,清静宁和,前园的小凉亭,成了最佳的读《实录》点。如躺在榻子上,大有忽然睡着的机会。   日落时,他将赴夜来深为他和宗楚客安排的密会,至少尚有两个多时辰,供他用功细味符小子的巨着。   若还有时间,他须到大明宫走一转,见李显,因皇帝想见他。   唉!今夜怎都要和宋言志碰个头,然后,好该轮到他的“私事”哩!   不得不承认的,霜荞确为一等一的美女,外貌体态,无懈可击,气质特别,且为当代琴艺大家,如获她垂青,恐没有男子可无动于衷。   然霜荞对龙鹰的诱惑力,远比不上符小子初遇她时生出的震撼,究其因由,该为时地的问题,龙鹰正和艳冠天下的商月令热恋,岂有余暇理会她的动人之处。其后再次在西京相逢,心神又落在“婢子”无瑕身上,令霜荞的吸引力大减。   甚或霜乔压根儿没意图挑引他,纵然面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挑逗,她仍保持克制。   香霸了得之处,是培养出霜荞和沈香雪两个色艺双绝的“女儿”来,各有所长,于建筑、琴技闯出名堂,成为当代名家。美女加才艺,谁都不会提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沈香雪可挖出直通芙蓉园官贵之家的秘道,供如无瑕般的高手出入自如,探听机密。   霜荞又有何作用?   以前她负责大江联探子网的重任,现在则像闵玄清般成为西京广受欢迎的名花,有资格参与皇帝主持的国宴,贵为公主的长宁亦为她向符太的“丑神医”说项,在西京呼风唤雨。   她如此向符太眉目传情,简单的去想,是勾引符太,但清楚情况的龙鹰,晓得此绝非她真正的意图,皆因非常招忌。   符太稍还以颜色,她等于插足于“丑神医”的争夺战里,首先开罪与她关系良好的长宁。可是她确这么做了,目的是教符太没法拒绝邀约,消除任何符太反口的疑虑。   霜蔷为何这么重视符太的说书?   霜乔、乾舜刚去,另一人来到身侧,诚恳的道:“不才柳逢春,见过太医大人。”符太愕然瞧去,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青楼大少’,幸会幸会!”柳逢春老脸一红,干咳道:“嘿!大人!在这里,这并非个光采的称呼。”   符太对他没有恶感,还因大混蛋对他的正面描述,印象良佳,点头道:“明白!柳大少有何指教?”   柳逢春没想过以不近人情著称的丑神医,对自己竟然这般客气,受宠若惊的道:“我关心范爷的近况,不知他会否到西京来?”   符太见他眉头紧皱,讶道:“有麻烦吗?”   他的猜测合乎情理,柳逢春乃在青楼打滚的老狐狸,爱攀附权贵理所当然,但绝不会做没把握、吃力不讨好的事,例如来撩出名难惹的丑神医说话,动辄自讨没趣。但他确这般做了,为的是要掌握范轻舟的行踪,晓得他热切盼望大混蛋到西京来,解决他的难题。   能骚扰大名鼎鼎的青楼大少者,绝非泛泛之辈,又或一般权贵。否则柳逢春祭出武延秀,足够应付有余。   柳逢春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他是老江湖,未摸清楚范轻舟与丑神医的关系前,不乱说话。   符太心中一动,问道:“与韦捷那臭小子有关?对吧!”   柳逢春精神大振,道:“没想过大人竟清楚情况,一猜中的。”   又苦笑道:“韦捷摆明报复,务要落范爷的面子,趁范爷不在,用尽手段逼我将纪梦交出来予他做媵妾,现时韦族势大,纵然有人一心帮我,仍很有顾忌。”   不愧老江湖,从符太一句话,猜到丑神医与他的范爷关系密切,遂句句均扯上“范轻舟”,以打动符太。   此刻若要在西京找一个人,敢与韦捷对着干的,得“丑神医”一人,更不怕惹来后患。   符太大骂道:“他奶奶的!韦捷这小子确不知‘死’字怎样写的,落老范的面,等于落老子的面。我操他的十八代祖宗,明早大少到兴庆宫来找鄙人,说清楚情况。”   粗话连串的从符太口中吐出,听得“青楼大少”柳逢春目瞪口呆,幸好仍记得不迭地点头答应。   龙鹰闭目思索。   确开卷有益,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符太和韦捷早有仇隙,故设陷阱算韦捷,非为单一事件,而是激烈斗争的结果,以韦捷惨淡收场告终。   符太是否早晓得韦捷笨人出手?   这个可能性极大,因着高力士的耳目灵通,宫城、皇城里里外外的形势,尽在符太的掌握里。   亦从符太的叙述,看到“青楼大少”柳逢春潇洒从容的另一面,就是为保护天下第一名妓,撑得非常辛苦,间接显示外戚的势力,不住膨胀坐大。   武延秀对韦捷的畏缩,显示在宫廷的斗争里,武三思处于下风。   纪处讷和甘元柬都不看好武三思,在韦宗集团的笼络利诱下,成为叛将。   另一个受害者,李重俊是也。   这样的情况,由宗楚客一手造成,乃一石二鸟的妙策,既可讨好韦后及其外戚,又可令所有支特李重俊者感受到压迫?   本万无一失的一着,因纪处讷背叛武三思,不但难以俘获的三个活口,治田上渊叛国之罪,徒然令斗争更趋激烈。   当所有合法扳倒宗、田两人的途径均被堵截,剩下的,就只得用武力推翻韦后、宗楚客一途。   龙鹰继续读下去。 第十一章 送君一程   杨清仁和闵玄清边说边举步,朝天女的座驾走去。   闵玄清大多时间在听杨清仁说话,两人表情严肃,不似一般男女间的对话,说者用心,听的入神。   符太正犹豫该否就这样脱身时,闵玄清像于此刻忽然记起他,别头来向他招手,杨清仁循着闵玄清的手势往符太望来,若此时方发现他的存在般,隔远施礼,请安问好。   符太勉强点头,算作还礼,心里则大骂杨清仁,明明晓得自己跟在天女身后,却扮作看不见,径自截着天女说个不休。   两人止步,待他走过去。   幸好杨清仁再说两句后,先一步离开。   符太一肚闷气的来到天女身旁,颇有失去自主的感觉,心忖以往独来独往,纵情任性,不卖任何人的帐,即使遇上大混蛋后,基本上仍可保持一贯作风,只拣爱做的事来干。可是当上这劳什子的丑神医后,愈陷愈深。今夜还要参加什么娘乱国宴。唉!以前怎想到有这么的一天。   现时想做任何一件事,须看顾全局。然后测度对兴自已有关系者时影响,缚手缚脚。以前,一言不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多么痛快。   闵玄清见他神色阴沉,没半丝欢容,还以为符太对她和杨清仁似余情未了,心中不悦,含笑柔声道:“登车后,人家给你一个明白。”   符太为之愕然,心忖她是误会了,给他一个明白,岂及得上放他回金花落。然想是这般想,嗅到她秀发、玉体传入鼻端的天然幽香,感受着她花容、体态散发的整体诱惑力,虽在众目睽睽下,一只脚早踏进充盈温柔滋味的人间净土里,捱了半晚的闷意,不翼而飞。   比他难受百倍的,肯定是杨清仁。   该是在他离京的一段日子里,老杨被天女故意疏远,没有接触,杨清仁想和她说话,须趁天女参加国宴的难得机会。   他和天女说什么?   以闵玄清的性格,在平常情况下,不会向符太透露与杨清仁谈话的内容,可是,为释丑神医之疑,不得不解释两句。   马车开出,加进离开的车队,离开的马车数以百计,行速缓若蜗牛。   闵玄清收回望往车窗外的目光,朝符太看过来,浅叹道:“道门从此多事了。”符太听得一头雾水,呆看着她。   闵玄清话题忽转,道:“如今夜不是硬架太医上车,在未来几天,大人大概不会来见玄清。对吧!”   符太苦笑道:“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闵玄清锭出笑意,柔声道:“大人肯说因由,对玄清已是另眼相看,也知今夜要大人陪玄清,是强太医之所难。剩看今夜大人应接不暇的状况,晓得大人现今处境。大人不但是妙手回春的神医,还是战绩彪炳的大英雄呵!”   符太道:“勿信别人写的东西,鄙人只是战火里负责救急扶危的跑腿。”   闵玄清移过来,紧贴他,眯起一双美眸,皱着小鼻子装出个鬼脸,哂道:“电才信你!”   臀、腿相触的动人感觉,钻进符太的心窝里去,胜过千百句情话。忽然间,符太脑袋的诸般思绪,被缠绵爱恋的甜蜜回忆没收取代,整个人放松起来,前一刻还是满弓绷紧的弓弦,下一刻长弓收归后背。   龙鹰心驰《实录》外。   符太在闵玄清的众多情人里,肯定独此一家。   他本身对男女之情,一向淡薄,更害怕长久的关系,拒绝责任。若非因曾从鬼门关逃回来,本质出现变化,注满生机,该不可能与柔夫人来个男女征战。引发的过程非常玄妙,在于旁听到柔夫人的声音,为何符太因而受吸引,恐怕符太自己亦弄不清楚。   符太以为当上丑神医,因而陷身尘世关系的泥悼,无法脱身,事实则为真正使他陷身的,乃他本人。   对小敏儿从怜惜到依恋、钟爱,是心境的迁变,开始关心别人。当然,自己的兄弟之情,对他有根本性的影响力。   而彻底将符太颠倒的,是妲玛,勾起年少时不想记起,又没法忘怀的荒寒回忆,一切的痛苦、创伤、迷惘、失落、仇恨,以奇异的方式,由妲玛为不可挽回的憾事做出补偿。   严格来说,与天女的关系,符太是受害者,被上一代的“丑神医”所累,继承龙鹰的孽,与天女结善缘,充满犯禁、偷情般的刺激。不过,他却非自愿的,还希望关系可早一点结束,非是天女对他的吸引力不够大,而是符太就是如此般的一个人。   此时,天女的亲昵举动,立即把他俘掳。   正是符太这般若即若离的态度,大异于天女的其他情人,包括杨清仁、龙鹰在内,予她前所未有的感受。   符太的“生气”,亦令天女大有裨益,感到符太的与众不同,情况一如与龙鹰的男欢女爱,天女从而重温旧梦。   不过,熟悉天女如龙鹰者,隐隐感到天女不只是情不自禁,而是要从符太身上,得到她在寻找的某些东西。   好一阵子,两人在使人沉醉的静默里,互不作声。   健马嘶鸣,车轮着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车厢里,提醒他仍身在宫城,在排队轮候驶出承天门。   闵玄清将头枕于符太肩膊,轻轻道:“宫廷的斗争,终蔓延至道门来。”   符太立即想到成为天下道门之首的“道尊”洞玄子。   “神龙政变”后,武三思将洞玄子捧上这个位子,掌管道门,取代了明心。明心之所以暂掌道尊之位,乃权宜之计,故支持明心的如闵天女,无从反对。   道门乃李唐国教,对皇室和群众影响力庞大,当年女帝登位的准备工夫里,便是贬道扬佛,培育出“僧王”法明,占据了佛门圣地净念襌院,再由法明四出弘法,宣扬女帝乃天命所归的人,形成登基之势。   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水到渠成,李显、韦后均无异议,那时亦轮不到宗楚客说话。   可以反对的,也必然反对者,该只有太平。李旦像李显般,除非牵涉到韦族夺权,对大多数事没什么主见。   太平针对的,不是洞玄子,是武三思,怕他与韦后同谋,窃夺皇权。最后当然反对无效。   世易时移,由于韦族冒起,宗楚客与韦族结党,排挤武氏子弟,令武三思生出危机感,看到支持李唐皇权,关乎到武氏子弟的生死存亡,因而与大力栽培外戚的韦后,出现裂痕。   大可能在宗楚客的怂恿献计下,原本支持洞玄子出任道尊的韦后,有了不同的看法,并付诸行动。   “春江水暖鸭先知”。   身为道门教派领袖的闵玄清,感受到暗涌激流。   杨清仁又凭什么来和闵玄清就这方面说话?闵玄清不晓得,符太却清楚杨清仁和洞玄子的真正关系。   闵玄清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细语,轻轻道:“娘娘曾找玄清私下说话,问及我教和道尊的事,河间王刚才为此而来,希望玄清就此透露一二。”   马车缓缓开动,随队骏出承天门,逐渐增速。   符太冷然道:“关他何事?”   闵玄清道:“你仍很敌视他呢!”符太不满道:“只是以事论事。”   闵玄清坐直娇躯,目光闪闪的打量他,欣然道:“大人在呷醋吗?”   符太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来到唇边,将“老子岂有此等闲情”差些儿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硬咽回去。   苦笑道:“怎么都好,他凭什么问你有关道门本身的家事?”   闵玄清细看他片刻后,道:“他代长公主来问人家。”   符太恍然,确是无懈可击的借口。身为皇族的太平,关心国教,理所当然。太平与闵玄清有交情,但若问的是韦后与闵玄清私下的对话?会令天女为难。杨清仁因与天女曾有交往,是适合的人选,就像现在的符太,和她说话没有禁忌。   问道:“娘娘欲知何事?”   闵玄清另有含意道:“太医竟关心道门的事?”   符太心响警号,听出闵天女弦外之音,因自己和她从不说及政治的话题,遑论道教,忽然关心起来,她奇怪是应该的。不过,听她语调,不止是奇怪,而是似找到他某一破锭,可供她突破。   下一刻他想到了答案。   他奶奶的!   又是给大混蛋所累。   闵玄清早说过,知硬逼自己送她返天一园,是强他之所难。今天他才远道归来,绝非好时机,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天女亦含蓄地解释了这般做的原因,就是错过了,不知何时方有和符太私下相处的机会。   她想问什么?   不用说是和大混蛋有关,因她清楚扮“范轻舟”者,正是龙鹰。   “丑神医”和龙鹰的关系,天下皆知,因与符太有师徒之义。天女晓得的,比外人多一点,就是“丑神医”和龙鹰的“范轻舟”,在无定河并肩作战。   符太叹一口气,没答她,晓得答得怎么好,仍改变不了自己和大混蛋“蛇鼠一窝”的看法。   闵玄清漫不经心地道:“娘娘关心的,是洞玄子当上道尊后,道门各家各派对他的评价,他这个道尊是否称职。”   对道尊的事务,符太一概不知,唯一清楚的,是那婆娘冲着洞玄子而来,找他的碴子漏洞。   然而,一天有武三思在,洞玄子的道尊之位,稳如泰山。   那婆娘是否操之过急?   符太有很不妥当的感觉。   韦婆娘背后,筹谋运策的宗楚客,有何盘算?宫廷斗争,没一件事是简单的。闵玄清俏皮的道:“大人想听玄清怎答吗?”   符太被逼点头。   闵玄清轻轻道:“大人会否将玄清透露的事,转告范爷?”   符太心呼救命,后悔坐上天女的座驾车。他奶奶的!竟是这么一回事。虽怪天女异于以往,克制而保持距离,不像过去的情如火热,即使久别重逢,仍没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亲嘴也欠奉,因心有顾忌。   符太微笑道:“这个当然!”   闵玄清欢天喜地的凑近,朱唇在他脸颊香一口。道:“玄清真不愿为洞玄子说好话,可是说谎更难,他登上道尊之位后,连最苛刻者亦难以挑剔。他没偏袒任何门派,做到大公无私,兼且大刀阔斧进行道门产业的改革和重新分配,解决纷争的手法圆滑熟练,故此自他登位后,道门没出现过大风浪,我们这些曾反对过他的,也开始接受他。”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洞玄子不这么秉公行事才奇怪,为的当然是远大的目标,情况类近法明,弘杨佛法,成为庶民景仰的众僧之王,阻力却比洞玄子遇上的大多了。   符太差些儿骂出口,幸好忍着,否则给天女穷问,将乏言应付。天女灼灼目光,令他有无所遁形的难过。   他没答话。   闵玄清续道:“娘娘明显不满意我的答案,又问起以前明心暂代道尊时的情况。”   见符太沉吟不语,续下去道:“玄清告诉娘娘,明心是无为而治,从不理事。”   符太心忖洞玄子完了,毒婆娘需要的,正是如此不谙时务、漠不理事的国教领袖,那不论她干什么,毋用忧心明心和她作对。要分化一盘散沙的道门派系,还不容易。   马车出朱雀门,转左。   马车走了一阵子,符太仍找不到该说的话,到马车朝北而行,符太愕然道:“不是到天一园去?”   闵玄清双目现出黯然之色,柔声道:“夜哩!大人舟车劳顿,应返兴庆宫好好休息。”   符太明白过来,心生歉疚,旋又被另一股复杂的情绪替代,说不清楚是伤情还是庆幸。   闵玄清是送他一程,且为“最后一程”,代表他们关系的终结。原因嘛!怕连她本人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在晓得“丑神医”乃大混蛋的“兄弟”后,他们再难回复到以前不含任何杂质、全无心障的关系。天女遂挥慧剑,斩情丝。   符太更清楚的,也为微妙的直觉,决定权是在他手上,假若今夜他坚持到天一园去,天女肯定拒绝不了,关系可继续下去。   以天女为人,绝不计较“丑神医”与大混蛋的关系,在男女关系上,她一向无法无天。可是,当大混蛋在河曲之战创下不朽功业,她却与旧情人的兄弟私通,对她形成了难以言传的压力,陷她于某种微妙的心态里,若续与“丑神医”打个火热,大混蛋来京时,她如何面对?   天下间,怕惟有大混蛋,能令闵玄清在男女关系上,生出顾忌。   不过,假如“丑神医”不把大混蛋当作一回事,她大可能奉陪到底。   天女是故意将选择权,交入“丑神医”手内去。   想甩她是一回事,现在到真正要分手,又是另一回事,百般滋味在心头。   他奶奶的!   自己走的究竟是什么运道?   符太颓然道:“天女想得周详,鄙人确宜返兴庆宫睡觉。”   闵玄清探手抚上他脸颊,柔声道:“大人的望、闻、问、切与别不同,玄清永不忘记。”   又道:“范爷何时来?”   一句话,道尽她的知情。   符太老实答道:“不会在短期内。”   闵玄清别转娇躯,上半身投入他怀里,玉手缠上他脖子,道:“请他来见玄清。”说罢,献上迟来的热吻。 第十二章 风起云涌   龙鹰终于明白,为何符太肯来个大赠送,描述他和闵玄清间发生的事,皆因所述的,是两人爱恋终结的一程。   真教人想不到。   符太对韦宗集团向洞玄子开刀,大惑不解,如龙鹰其时处于符太的位置,一样想不通。不过,现在事后聪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韦后是被利用了,老宗正为逼李重俊造反布局,炮制韦后蠢蠢欲动的氛围,先有李多祚调守边疆的传闻,现在矛头又指向为立国根基的国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安乐能与太子李重俊平起平坐,且主动挑衅,李重俊这个冲动的小子,不捕风捉影、深感危机方奇怪。   针对洞玄子的一着,尤为巧妙。   触动的绝不止皇室诸人,更直接的是武三思。   因着李显的无能和纵容,韦后不但听政,还在干政。干政为她惯事,可是国教乃大唐立国的基础,韦后去理,属逾越。   宗楚客这般弄鬼,起何作用?   从杨清仁代太平来询问闵天女,泄出玄机,宗楚客针对的是太平、李旦等皇族成员,逼他们站往太子李重俊的一方,好来个一网打尽。   在当年女帝杀戮皇室成员和一众支持唐室的辅政大臣的前车之鉴下,营造出杯弓蛇影、人人自危的气氛,就看鲁莽冲动的李重俊如何入彀中计,将宗楚客欲加害的对象,全牵累进去。   河曲大捷带来的不是朝廷斗争的敛息,而是更趋激烈。匡内攘外掉转来做,边疆的情况稳定下来,李重俊本人,支持其继承唐统的皇室人员和军政大臣,趁此武三思和宗楚客分裂的千载良机,为人为己,力图一举清除韦后和令天怒人怨的外戚奸党,理所当然也。   龙鹰暗叹一口气。   今夜该否去见天女一面?   符太吃早膳的当儿,小方来报,高大这两天没法抽身离宫。   小方道:“皇上想在早朝后见大人。”   符太讶道:“今天还要临朝?”   小方道:“今天的早朝是个仪式,由皇上正式向今仗的功臣,颁授爵禄和论功行赏,比平时的早朝晚上大半个时辰,所以大人不用急着赶入宫。”   符太笑道:“放心好了,老子只迟不早。宫内有何情况?”小方道:“最瞩目的,是明天的马球赛,更有消息传出,如太子当着皇上面前输掉球赛,娘娘将偕同群臣,向皇上上书,请求废掉太子,改立太女。”   符太愕然道:“竟有这么荒天下之大谬的事?以一场球赛的成败论继承人,信的就是傻瓜。”   小方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废太子的谣言,不时传得沸沸扬扬的,有时收敌一下,旋又见新的谣言出炉,传得最真实的,是大将军李多祚会被韦捷取代,大将军则被调往西疆,应付吐蕃人。”   符太道:“皇上绝不这么做。”   用李多祚配李重俊,乃汤公公“临危死谏”的骨干,李多祚若去,李重俊将失去军方的助力,孤掌难鸣,任人宰割。   小方叹道:“唉!皇上……”   符太问道:“李多祚相信吗?”   小方道:“张柬之、崔玄障、桓彦范、敬晖、袁恕己逐一身亡后^”   符太一呆道:“五王竟全遇害了!”   小方道:“消息在捷报传来的三天前,传至京师,娘娘、大相和宗尚书联袂入宫见皇上,闭门密议,高大也不知他们说过什么。不过,看事后皇上没表达丝毫哀悼之意,可看出娘娘等对五人罗织罪状,例如指他们密谋造反等诸如此类,蒙蔽皇上。”   符太骂道:“李显这废小子真没用。”   听他胆敢出言冒犯当今天子,小方毫无惶恐之色,道:“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是,李多祚已成‘神龙政变’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功臣,又是与张柬之等同时封王,不害怕祸及己身是不合常情。”   符太问道:“武奸鬼在此事上,态度如何?”   小方道:“他大力支持调走李多祚,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武攸宜,辅以武崇训,非韦捷。”   符太讶道:“竟有此事?”   小方道:“武攸宜的资格,没人敢质疑,武崇训当副统领,则顺理成章。既然韦捷的驸马爷可当右羽林军大统领,具更深资历的驸马武崇训只做副统领,当然更有资格,此事得安乐公主赞成,因可为她皇太女之位铺路。”   武崇训乃安乐丈夫,武崇训进占宫内重要军职,大利她和李重俊争夺继承权。由于李显的优柔寡断,得过且过,汤公公为他设计的未来,被韦宗集团攻伐至体无完肤。   河曲大捷,为本已激烈的斗争,火上添油。   小方压低声音道:“高大估计,当李多祚相信他将被调走,大祸即临。”   符太心忖是有先例可援,五王正是先后被调离京师,离开权力核心,离开维护他们的同僚,接着一贬再贬,直至病殁或遇害。李多祚军人出身,岂肯坐以待毙?问道:“五王之事,有否激起公愤?”   小方答道:“现时朝廷大臣尽为大相羽翼,谁会为五王说半句话?于民众来说,他们对发动‘神龙政变’者,均不存好感,到现在仍怀念圣神皇帝时吏治清明的好日子,五王之死,无关他们的痛痒。”   又道:“没激起公愤,却激起恐慌。”   符太给引出兴趣,道:“何解?”   小方道:“与张柬之等一起发动‘神龙政变’的大臣将领,若没有像姚崇、杨元琰懂得功成身退,没多少个有好结果的,像王同皎于政变当晚,亲扶皇上登马赶赴玄武门,是立下大功,他更是驸马,但看看他如何收场,给大相指使人诞告造反,皇上竟将他问斩,籍没其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虽说是受娘娘和大相摆布,皇上难辞其咎。”   符太心忖小方如此敢言,难怪高小子将他纳用为自己人。   道:“你晓得李显为何对‘神龙政变’的功臣,如此不仁不义吗?”   小方道:“据高大说,是皇上并不认为他们有功,乃多此一举,徒令他成为不孝之人。”   又道:“唉!皇上不怪娘娘、大相,却怪其他人。”   符太问道:“现时最恐慌的,除李多祥外还有谁?”   小方答道:“须分两方面来说,一方是有份参加‘神龙政变’的将领和大臣,武的以李多祚为代表,文的以官阶最高的魏元忠为首,最惊惶的也是他们两人和手下亲信。”   他说话条理分明,虽然欠缺高力士的机锋神采,却能予人实话实说、句句到位的感觉。   符太记起昨夜见李重俊时,魏元忠之子魏升伴在左右,遂问起此事。   小方脸上现出古怪神色,沉声道:“此事颇为离奇,经高大亲自探查后,魏相之敢让儿子与太子亲近,有可能由于大相授意。”   符太大为错愕,一时间没法掌握其背后的含意。事情错综复杂,头脑清晰者亦给弄糊涂。   小方善察上情,道:“大人见到高大,可亲自问他有关这方面的事情。”   显然,他也不明所以。   小方又道:“河间王决定明天不落场。”   符太的脑筋一时转不回来,不解道:“落什么场?”   小方解释道:“河间王拒绝太子的邀请,不肯在明天的马球赛助阵。”   符太奇道:“长公主竟不肯帮太子?”   小方道:“听说长公主有为太子在此事上出力,不过仍没法说动河间王。”符太道:“河间王凭何理由推掉球赛?照道理,他该义不容辞。”   小方道:“这个怕要问高大方清楚。”   符太道:“你所说的,足使我看清眼前形势。他奶奶的!现时在西京,恐怕没一个人可掌握全局,情况随时失控。”   小方叹服道:“难怪高大在我们几个自家兄弟前,毫不隐瞒经爷对他的教导,经爷听几句立即掌握现时微妙的情况,我们却到今天仍然胡里糊涂的。”   符太目瞪口呆,心忖有怎样的头子,有怎样的手下,自己不是一塌糊涂是什么?却被小方将自己的糊涂硬捧上天。   小方一直没拍他马屁,这个临别的马屁,格外有份量。   趁他走前,问道:“明天球赛的胜败,高大的预测如何?”   小方道:“须看点将的形势,最快到今晚始有答案。”   此时小太监来报,相王李旦到访。   小方慌忙从后门开溜,符太一头雾水的出大门迎接,想破脑袋仍想不通素无交往的李旦,怎会纡尊降贵的登门造访?   政治一天嫌长。   符小子返京后,未到两天,惊见西京宫廷政坛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他逼自己读《实录》,确有其必要,说怎说得那么多?   高力士虽忙个天昏地暗,仍可对符小子照顾周到,派小方来向他报告现时形势,让他心里有个预备。只此便颇有胖公公的能耐风范。没了他,符小子势变为深夜骑瞎马的盲子。   符小子不明白杨清仁为何拒绝落场打马球,他却明白,非是杨清仁本身的决定,是来自台勒虚云。   符小子认为那时的西京,没人可掌握全局,是因他漏了台勒虚云。   台勒虚云不仅清楚宗楚客在催生一场可扭转整个不利他形势的政变,且不看好李重俊和支持他的一方。正因如此,他命杨清仁置身事外。   杨清仁推却李重俊的邀请容易,拒绝太平却非常困难。龙鹰虽然不晓得杨清仁对太平的说词,仍可猜个大概,就是必与是否看好李重俊有关,得到太平的接纳,令太平因而避过劫难。   太平持着与杨清仁同样的看法,没沾手政变,否则纵然像相王般遭软禁而没处决,杨清仁将遭遇李隆基同一命运,给逐离京师。   相王李旦为何来访?   李旦的气色、精神相当不错,不过,任他如何容光焕发,便如乃兄李显般,总予人酒色过度的不健康感。   然亦很难怪他,男人得意时,不可没有女人;失意时,更需女人的慰藉,像李旦般以前给女帝长期软禁,不沉溺酒色,如何打发日子?   随他来的尚有他的长子和次子,李隆基的两个兄长。   长子李成器,曾当过太子,后改称皇孙,又被降为郡王,到李显即位,为寿春王。   次子李成义,为衡阳王。   两人比之他们的三弟临淄王李隆基,均差远了,一看样子便知像老爹般沉迷酒色,比之太子李重俊仍差了一截,似足百无一用的坏鬼世家子弟,装腔作势,却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位置,说起韦后,义愤填膺,却言词空泛,脱离现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旦相当倚仗他们,一副后继有人的款儿。   他们如此大阵仗的来见符太的“丑神医”,为的是三个北帮俘虏的事,好弄清楚情况,似是符太肯指证他们,可说服李显,而只要再严加拷问,三个俘虏早晚说出真相,茫不知纪处讷已被韦后收买,在这方面张仁愿比他们高明多了,清楚若要俘虏吐实,一天由纪处讷主理,将劳而无功。   唯一对符太略有裨益的,是晓得在此事上,武三思与他们立场一致,是从未发生过的。   对着他们父子三人,符太大感头痛,在宗楚客的精心布局下,他们如此般横冲直撞,欠缺危机感,动辄惹祸。   他们如何碰个焦头烂额,符太毫不关心,担忧的是拖累李隆基,坏了大混蛋的“长远之计”,非常无辜。   符太明示暗示的提点他们,现时形势险峻、步步危机,三父子充耳不闻,以为道理在他们一方,一切难题可迎刃而解。问题在于符太肯否站在他们的一方。   他们是发泄多于实事求是,若如到赌坊与职业赌徒对赌的新丁,毫无章法,且看不穿对方在出千,入了彀仍无所觉,自以为是,不肯听逆耳的忠言,不输个倾家荡产才怪。   给缠足半个时辰,符太始能脱身。   入宫前,符太吩咐小敏儿联络商豫,今天怎都要和李隆基碰头说话。   龙鹰此刻读来,比符太当时的看法当然更透彻和全面。   李旦父子的错看情况,远远落后于真正的形势,源于武三思和宗楚客的决裂,令他们误以为敌方势头转弱,机会难逢。   却不知因韦后和族人完全向宗楚客一方倾斜,导致武三思众叛亲离,似强实弱,整个形势被宗楚客操之于手,控制着局势的走向。   符太赌场新丁的比喻,用得贴切。   他很想读下去,因可鉴古知今,让他掌握政变前后的脉络,审视眼前的形势,厘定未来的方向。   只是读到有关闵玄清与符太的“丑神医”的“最后一程”,总有点心绪不宁。该否在见宗楚客前,偷空去见天女一面?话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剩是他们过去亲密的关系,足令他有及早见她的必要。   龙鹰暗叹一口气,合卷纳入怀里。   符太是否忘掉了和青楼大少的约会?   柳逢春乃江湖义气儿女,答应过的,言出必行,何况现在是他有事求“丑神医”。符太是柳逢春当时的唯一救星,只他敢和韦氏子弟对着干,不虞有任何后果。   忍不住又从怀里掏出来,心忖瞥上两眼,花不了多少时间。   符太待要出门,给小敏儿抓着衣袖,神色古怪的道:“秦淮楼的柳逢春,在内堂等候大人。”   符太拍额道:“我的娘!差些儿忘掉了。咦!为何这么看着我?”   旋即醒悟过来,哑然笑道:“老子对青楼从来没兴趣,放心!是正事来的。”   笑着去了。 第十三章 乍闻噩耗   柳逢春缅怀的道:“若陆大人尚在,遇上这样的事,任其如何有权有势,让他晓得,肯定可以摆平。现在则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不知该向谁诉冤屈。”   符太大吃一惊,道:“发生何事?”   柳逢春忙道:“大人勿误会,陆大人升官去了,调往南方的扬州,当地方大臣。”符太整条脊骨凉惨惨的。   武三思怎会让陆石夫离京?纵然表面上,城卫的兵权仍在武攸宜之手,但谁都清楚,尸位素餐的武攸宜,管不了任何事,亦不愿去管。   符太问道:“谁代替陆石夫的少尹?”   柳逢春道:“是成王李千里。皇上还加封他左金吾卫大将军,可出入宫禁,非常破格。”   又压低声音道:“以他的军衔论,当个少尹实为屈就,看来下一步,会以他代武攸宜。”   符太听至一头烟,对这些事,他可能永远不明白。   道:“柳老板怎晓得这么多的事?”   柳逢春道:“青楼乃烟花之地,专为花得起钱的人而设,往来者非富则贵,留心点,可听到很多常人听不到的是是非非。”   符太续问,道:“少尹之职,没因魏元忠的提议,分拆为长安、万年两个管区吗?”   柳逢春果然消息灵通,道:“听说仍在争拗里,各方都想安放自己的人。”   符太心忖如果另一少尹,也由李重俊方的人担当,整个城卫、街卫的军权,尽入李重俊之手。   韦、宗二人,怎可能容许属李重俊一方的成王李千里先拔头筹,武三思竟又任陆石夫被调走?   没一件事,可想得通。   道:“我还要赶着入宫,柳老板就当我是范爷,放心说出来,我定可干得漂漂亮亮,不教柳老阁为难。”   柳逢春连忙表示感激,苦笑道:“此事难以善罢,我做了最坏打算。”   符太安慰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这小子银样蜡枪头,目下正值争夺军职的关键时刻,他以前因开罪那大……噢!不!开罪范爷,错失良机,今趟不敢犯次,故纵吃大亏,是哑子吃黄连,岂敢闹大,而老子刚好吃住他。”柳逢春听得精神大振,喜道:“原来大人早心有定计。”   符太道:“不想通,如何治手痒?”   柳逢春怎想过“丑神医”如此好斗,呆了起来在符太催促下,道:“昨天他派人来传话,指定今夜纪梦须陪他,弹琴唱曲,如果纪梦再一次缺席,秦淮楼以后不准开门做生意,而他即使翻转全城,也要将纪梦找出来。”   符太不敢相信耳朵,道:“韦捷是否患了失心疯?”   柳逢春冷哼道:“我柳逢春是给吓大的,当然清楚他虚言恫吓,如他真敢这么做,就是犯众怒。不过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我又难说得过去。”   符太问道:“纪姑娘陪过他喝酒唱曲吗?”   柳逢春苦笑道:“没陪过半趟。”   接着压低声音道:“有朋友暗里通知,韦捷今次有备而来,出动了府内最顶尖的高手,若当场霸王硬上弓不成,就将纪梦强抢回去。唉!我怎可坐看女儿入虎狼之口?”   符太道:“他敢吗?不怕全城喊打?”   柳逢春道:“这小子如果懂得想,上次便不来惹范爷。”   符太满足地叹道:“来惹经爷,比惹范爷更糟糕。他奶奶的,今晚就让那小子再栽个大跟头,且以后都不敢騒扰纪姑娘。”   龙鹰用很大的克制力,方从符小子的天地抽身。   收拾心情后,离开兴庆宫。   他安步当车,故意穿过东市,趁热闹,颇有从《实录》的世界,进入另一个同样不真实的世界那异乎寻常的感觉。   政治斗争,无所不用其极,钻每一个空子破绽。   将少尹一职,瓜分为两个职位,竟可玩出花样,不到龙鹰不佩服宗楚客的心计。   数管齐下,形势似已将李重俊逼入穷巷里,忽然来个分掉成王李千里一半城卫兵权的剧变,令李重俊的阵营误以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立中敌计。   整个太子阵营,被宗楚客牵着鼻子走,连何时起兵,概由宗楚客话事,这样的仗,未打早输个一败涂地。   提出此议的魏元忠,明里顺从武三思、宗楚客,暗里则心在李重俊之阵营,获韦后、宗楚客的默许,提呈此少尹分家的奏章,还以为鸿鹄将至,可削弱武三思的权力,不知自己实为被利用作对付李重俊的可怜虫。   其中诡谲的变化、阳谋阴谋的混淆,到今天龙鹰方明白过来,已是事过境迁。   读《实录》于思考现今形势上,有无可替代的帮助,龙鹰下定决心,务在未来两天内把符小子的巨着读毕,填补认知上大截的空白。   今趟是公然登门拜访,也没什么须偷偷摸摸,若有人认为范轻舟对天女动了色心,那就更好,因合情合理。   接见的道长对他客气有礼,请他在轿厅坐下,使人入去通报天女,陪他闲聊几句,道:“范爷非常之人也,每次来京,均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趟早上到,黄昏前已解除了令人心惶惶的宵禁令。”   龙鹰讶道:“宵禁令对你们竟有影响?”   自称弘元的道人非是初见,不过以往见他,用的是本身的身份,以“范轻舟”论,则为初识。知他是天女左右手之一,专责杂务。以武技言之,属天女之下三甲之内的高手。   弘元犹有余悸的道:“叛乱后的十多天,每晚实施宵禁之时,就是捜捕行动的开始,一晚拘捕的人数可多达数百人,且在天明前处决,弄至人心惶惶。”   虽知弘元说的乃必然的后果,仍听得心内恻然。   李重俊的叛军可攻打大明宫,把守朱雀门、承天门、玄武门等门关者,已不知有多少人获罪,何况韦宗集团还乘机清洗支持李重俊的反对者。一向敌视韦、宗者,肯定无人可幸免。   但弘元有什么好担心的?应是门下亦有人参与叛乱,怕祸及本门。   由此想到自己来得及时,解掉香霸,至乎洞玄子之困,他们显然是韦宗集圑下一波清洗的对象。   韦宗集团有求于天女,故只眼开,只眼闭,没趁宵禁打他们的主意。   弘元又道:“解除宵禁后,再没有夜捕的行动。”   接着压低声音,道:“听说咸阳同乐会的陈善子陈当家,与范爷有交情,对吗?”   龙鹰一颗心直沉下去,遍体生寒,惶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朔、乾舜等关中地头虫,竟然不知此事,可见宵禁令的影响,令消息的流传大受限制,宇文朔更是长留宫内,贴身保护给骇得失掉魂魄的昏君。为了避嫌,世家大族间的正常活动、雅集偃旗息鼓,等闲不敢私下往来,故此以独孤倩然的世家领袖,能听到的限于道听涂说,落后于实情。   道门或因遍地花开,在消息流通上,比世家大族胜上一筹。   弘元道:“我是昨天收到消息,就在宵禁令解除的前五天,同乐会被打为支持叛变的帮会,遭大举搜捕,五十多艘大小船只全被充公,陈善子则不知所终,看来凶多吉少。”   龙鹰内里淌血,说不出话来。   从此关中再无敢与北帮作对的帮会,充公来的船,补偿了北帮于大运河扬、楚河段的损失。   以陈善子对唐室的支持,参与政变义无反顾,还以为可以顺势将北帮连根拔起,却招来亡帮大祸,不知多少人遭牵连杀害。   血债必须以血偿。   弘元心中悸动的道:“幸好宵禁令及时解除,据我们的消息,官府下一轮开刀的对象,将为关中的大族。”   龙鹰压下伤痛,知悲哀于事无补,沉声问道:“他们敢吗?”弘元沉重的道:“有何不敢?今次受牵连的,主要为唐室李族的人、株连者逾二千,不是给当场处决,就是流放外地,想不到皇上登基后,皇族仍有此一劫。”李隆基为受害者之一,没被当场处决,是因其特殊的身份,须罗织罪名方敢动他,但明显找不到李隆基参与叛乱的罪证把柄。   龙鹰自认低估了由宗楚客一手促成的政变其后果和余波,更没想过顺势的反手一击,竟坏了宗楚客的大计,令他藉“明变”蛾变成“暗变”的阴谋,中途夭折,未竟全功。   弘元又问道:“听说河间王取代了天怒人怨的韦捷,成为右羽林军大统领,全赖范爷在背后出力。”   龙鹰忙道:“我哪来这么大影响力,是皇上自己的主意。”   弘元没怀疑,忧心忡忡的道:“现时西京人最害怕的,是不立太子立太女,天下将大祸临头。”   龙鹰硬逼自己不去想陈善子和同乐会,讶道:“安乐的声誉这么差?”   弘元道:“请恕贫道交浅言深,因天女认为范爷是可信赖的人,故有不吐不快之感。”   稍顿续道:“安乐比之洛阳武则天朝代的武承嗣,为祸处不遑多让,而比之武承嗣,因皇上宠纵,更无节制。”   龙鹰心里浮起安乐娇美的玉容,暗忖自己看到的,即使不同意,例如她的淫乱放浪,可是在男人眼里,仍属她“美好”的一面,遮盖了真正的她。   弘元道:“卖官鬻爵,生活穷奢极侈,不在话下,最令人痛恨的,是为一己之私,强夺民田挖掘沼池,广袤数里。动乱后,更变本加厉,听说最近指使手下,到西京附近的乡镇,强掠百姓子女为奴婢,令人发指。”   龙鹰听得目瞪口呆。   此时,天女派人回来了,请龙鹰入内院见面,吸引了龙鹰的心神。   之所以引起他注意的原因,是因来领路的年轻道姑,不但长得娇俏秀丽,体态动人,更勾起龙鹰读《实录》的记忆。   当日符太应天女“二人雅集”的香艳约会,到这里见天女,曾对领路的美道姑花篇幅仔细描述,并奇怪自己竟被一个小道姑惹起色心欲念,又为此作出解释。龙鹰当时读过便算,没作深思。   现在则是身历其境,遇上的,几敢肯定是当日招呼符太的同一人。   如没猜错,此女实为大江联混进天女门下的奸细,那天她是故意诱惑符太,惜未成功。符太还以为问题出在他身上,不知被媚女有心所算下,险些着了道儿。   龙鹰和弘元一齐起立。   弘元道:“惠然是天女前年收的徒儿,为范爷带路。”   惠然现出害羞神情,施礼请安。   龙鹰半凭直觉,半凭符太《实录》的启示,判定自己的看法,错不到哪里去。台勒虚云无一着废棋,将惠然摆到天女门下来,为的该是洞玄子的道尊之位,原由是不看好武三思。   美人计的威力难以估计。   道门虽有练内丹禁欲之举,却不像佛门乃须严格奉行的教规,受不住惠然引诱者,会被媚术所制,泄露天女的机密。   他应否直接警告天女?   眼前健美的年轻道姑,像柳宛真般,眼观鼻、鼻观心,其外相确可骗人。惠然道:“范爷请。”   龙鹰追在她身后,生出亲历《实录》内某一章节的奇异滋味。   惠然倒是循规蹈矩,没诱惑他,或许因当他为同一阵线的人。不过!因读《实录》而来的印象挥之不去,故她摇曳生姿的倩影一直扣着他心神。   同时心生警惕。   大江联最厉害的秘密利器,正为可轻易混进权贵之家和帮会、门派,由湘君碧一手训练出来的媚女,如柳宛真之于黄河帮,美人计防不胜防,无从抵御,更不到外人去管。   没想过的,是天女也可以是他们的目标。   今天幸好是公然造访,若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又给她这有心人察觉,势令台勒虚云起疑,如此泄露与闵玄清的关系,非常不值。   然而,自己于百忙里抽空来见闵玄清,实在没有道理。   掉转来看,闵玄清肯见他,事不寻常。表面瞧,他们只属点头之交,谈不上交情。如何补救,煞费思量。   没举行雅集的天一园,是另一番境况,如隔绝尘嚣的净土,园林与精致的精舍结合,心宁意静。   天女修道的静室在林木间若现若隐。   闵玄清肯接见他,勉强可找到点道理,因“范轻舟”的朵儿够响,又被认为是令皇上撤消宵禁令的人,刚才弘元道长正是这个心态,因而立即令人向天女通报。问题在“范轻舟”为何来找天女?没人相信只是打个招呼。   龙鹰扮作初次踏足该处的神气模样,左顾右盼,赞道:“原来后院的环境这么幽静,确是修道的好地方。”   惠然回眸一笑,道:“这里叫幽怡园,不对外开放。”   她不觉得龙鹰提高音量,但龙鹰已令含蕴魔气的说话透墙穿壁,以波动的形式送入天女所在的静室内去。   凭闵玄清的慧黯,听到他忽然和惠然说话,且谎称第一次到这里来,兼清楚他的性情,定可掌握他言外之意。   龙鹰道:“如非受人之托来拜会天女,将不晓得天一园内有此仙境胜地,是缘份哩!”   惠然横他一眼,漂亮的明眸似在说,人家和你也是有缘呢。   龙鹰心呼厉害,媚女毕竟是媚女,随便一个眼神,也可令人心旌摇曳,真不知是如何练出来的。 第十四章 静室密话   惠然尚未去远,天女道:“范当家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语调冷淡疏远,颇有须不得不见,却不愿见的况味。   龙鹰心里大定,知天女不但掌握到他的暗示,还主动配合。   现时在西京,各方势力各师各法,无所不用其极下,步步危机,稍一不慎,错脚难返。   打出惠然停下来的手势。   静室的门敞开着,若没约束声音,惠然在某段距离内,可窃听到他们的对话。凭其距离远近,龙鹰能大概掌握她的深浅。   龙鹰道:“天女恕小弟冒味,今次求见天女,是受人之托,传几句话。”   闵玄清默然不语。   作贼心虚的惠然,举步离开。   到她去远,闵玄清皱眉道:“她有何问题?”   龙鹰道:“宫廷和朝廷的斗争,扩展到不同的层面去,无人可独善其身,现时挑的每个选择,对未来均有影响和后果。”   闵天女清丽如昔,却没有了以前面对龙鹰时眉梢眼角掩不住的风情。以前即使他们间的情意由浓转淡,对着龙鹰,仍可看出闵玄清在克制着,不愿旧情复炽。可是,今趟会面,关系不变,但总有陌路人的感觉。   她是否确可视自己为陌路人?   该为错觉。   天女的情况类近上官婉儿,经历政变的腥风血雨后,痛定思痛,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国危的情况下,失掉了儿女私情的兴致,心不在此。   指出惠然有问题,大幅增强了她的忧虑,哪来心情和龙鹰重续前缘。且从未听过,天女和任何旧情人藕断丝连,纠缠不清,龙鹰、杨清仁如是,符太的“丑神医”亦步上他们的后尘。   龙鹰接下去道:“武三思遇害,太子李重俊授首,宫廷的斗争愈趋剧烈尖锐,眼前的平静,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底下暗涌处处。看表象,是多方势力较劲角力,实则为宗楚客、田上渊的一方与大江联的交锋,一在明,一在暗,如非深悉内情者,根本无从掌握。”   闵玄清沉声道:“大江联以何种方式加入这场争夺天下之战?”   天女终明白到,田上渊或大江联,争夺的非是江湖霸主的地位和利益,而是趁恶后、外戚当道,李显帝座风雨飘摇之际,混水摸鱼,觊觎的是李唐的江山。   以前告诉她,“李清仁”乃大江联来谋夺帝位的人,遥远不切乎现实,可是在今天,杨清仁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本不可能的事,变得大有可能。   和天女说话,比和上官婉儿说话辛苦多了,完全瞒着她当然不成,该让她知道多少,却难拿捏。   答道:“渗透,融入,转化。以惠然为例,她的出身来历肯定没问题,否则不会得为天女的门生。对吧!”   闵玄清颔首应是,道:“惠然是沈香雪的表妹,由她推介,随我做三年修行,确无懈可击。鹰爷可晓得沈香雪是谁?”   龙鹰暗忖何止认识,还有肉体关系,当然不可以说出来,点头表示知道。   闵玄清问道:“那沈香雪岂非大江联的人?教人意想不到,她如此多才多艺,是玄清真心佩服的人。”   又骇然道:“那河间王,岂非……岂非……”   当年符太认出杨清仁乃大江联的刺客之一,张柬之等完全不把符太的指证认真看待,不说符太诬告,已非常客气。   闵玄清大致上与张柬之等持同一看法,到符太和龙鹰的“丑神医”,偕李重俊和武延秀到翠翘楼胡闹,符太指名道姓的要见“乐老大”,方令闵玄清对杨清仁坚定的看法动摇。   也是那晚的因,种下了日后闵玄清和符太的“丑神医”短暂爱恋的果。   心底同意台勒虚云的说法,是人人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试想如符太以原来的身份追求闵天女,怕努力十辈子仍难一亲芳泽。可是,机缘巧合下,一个“二人雅集”,不可能的,变为可能。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于双方,均为毕生难忘的动人故事。   想到这里,更感“丑神医”为符小子的天大秘密,绝不可泄露予天女,那时好事势成憾事。   这就是人生。   龙鹰道:“玄清尽量想少点,多想无益。我最不愿见的,是天女给卷进政治的漩涡里,徒添烦恼。”   闵玄清苦笑道:“鹰爷刚说过,谁都难独善其身。”   龙鹰道:“我不是为说过的话狡辩,而是天女可抱着道门一向独立于朝争外的宗旨,不站往任何一边。必要时,离开西京,眼不见为净。”   闵玄清沉默片刻,道:“鹰爷又算否其中的一股势力?”   龙鹰心内暗叹,闵玄清对他的信任,还及不上上官婉儿,始终难脱掉怀疑,尝试了解龙鹰的意图。   他既不敢向上官婉儿透露“长远之计”,就更不可以向闵玄清说出来。   道:“我龙鹰现时的所作所为,源于对圣神皇帝的承诺,保着她儿孙们的李唐江山,既抗外敌,又防内贼。天女道小弟爱这般的奔波劳碌吗?”   闵玄清叹道:“若以前你这般在我面前仍尊之为圣神皇帝,玄清会心生反感,但今天听鹰爷道来,却感理所当然。没有她种下之因,今天不会有河曲大捷之果。如胜的是默啜,中土在狼军铁蹄践踏下,必体无完肤。”   龙鹰涌起既然如此,何不在静室内合体交欢,忘掉他奶奶的一切。又暗骂自己,竟然在绝不适合的时间,想干如此不合时宜的事。人总在不该的时刻,生出想都不该想的古怪念头。   明悟升起,和闵玄清说话,是对身心的折磨,故不知多么渴望结束苦差事。   闵玄清没就他的意图追问下去,忧色深重的道:“大唐未来的政局,何去何从?”   现时稍懂政情的都知韦后要走的路,是武曌的旧路。   龙鹰不知该如何答她。   闵玄清盯着他道:“为何容许河间王当上右羽林军大统领的重要军职?”   龙鹰睁着眼睛说大话,道:“此事岂由我这个外人置喙,我只是造就了他任职的条件,捧他任此要职的,是长公主和相王,皇上首肯。”   闵玄清道:“鹰爷有何打算?”   龙鹰摊手道:“当务之急,是稳住陆石夫扬州总管之位,促成与吐蕃的和亲,打击和削弱北帮的势力。其他事,不到我去管,亦管不了。”   闵玄清道:“鹰爷凭什么认出,惠然是大江联安插的奸细?”   龙鹰振起精神,好整以暇的道:“我之所以化身为‘范轻舟’,是因要凭此身份混进大江联做卧底,故能从其武功心法辨认出来。惠然的武功别走蹊径,可满过任何人。”   接着道:“我约了宗楚客秘密见面,好离间他和田上渊的关系,须立即离开。”闵玄清现出舍不得他走的情状,道:“鹰爷找时间再来见玄清,好吗?”   龙鹰岂敢说不,道:“这个当然!”   闵玄清轻描淡写的道:“不来也不打紧,玄清到兴庆宫登门拜访。”   龙鹰苦笑道:“明白哩!”   站起来。   闵玄清同时盈盈起立,又踏前两步,气氛登时变得异样。   龙鹰以为她送自己走几步,自然而然挪后、转身,给天女探手抓着衣袖,不解地回头望她,讶道:“玄清?”   闵玄清移到他前方,垂首轻轻道:“太医大人有告诉鹰爷,关于娘娘打明心主意的事吗?”   龙鹰道:“听他提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京已成天下最危险的地域,随时飞来横祸,玄清当为明心作出明智的决定。”   闵玄清仰起螓首,本清澈澄明的一双眸神蒙上薄雾般的迷茫,浅叹道:“事情可以这么容易解决便好了,然事与愿违,朝廷对我们道门各家派有很大的影响力,对玄清的压力是从四方八面来,令玄清没法一句话堵截。”   龙鹰道:“一是用拖延之计,另一是推在小弟身上,说明心须问过我的意见,方作出决定。”   闵玄清道:“如此事事揽上身,累死鹰爷哩!”   龙鹰微笑道:“拖延之法非常简单,就告诉娘娘明心闭关修法,百天后方出关,那就谁都没法子。有这个缓冲期,我相信洞玄子有办法解决被赶下来的危机。”   闵玄清道:“鹰爷似很熟悉他。”   龙鹰道:“见过两次,都有武三思在场,谈不上交情。”   闵玄清道:“洞玄子最令人话病的,正是他和武三思的密切关系。”   又道:“武三思既去,洞玄子顿成输家,玄清看不出他有翻身的本钱,可是,鹰爷另有看法,是否晓得玄清不知情的事实?”   龙鹰心里叫苦,总在有意无意间,为安天女之心,说多了,被闵玄清抓着漏洞,令他穷于应付。   何时才可学晓不感情用事?   龙鹰退让半步,道:“止于怀疑,玄清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   闵玄清移前少许,差两寸许便挨进他怀内去,呼吸稍转急促,非常诱人,向龙鹰吐气如兰的道:“这方面倒没人怀疑,他为南方一著名道门家派之主,与武三思的关系亦非始于近年。”   龙鹰心呼厉害,这么看,台勒虚云在多年前已做好部署,应付的正是眼前情况,不论香霸、洞玄子、高奇湛、杨清仁,各就其位,霜荞、沈香雪更不用说,若自己指他们全属大江联,别人会当是笑话来听。   闵玄清把动人的娇躯送入他怀里去,下颔枕着他肩头,轻轻道:“为何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子?”   龙鹰探手拥之入怀,心内嗟叹,换过当年,这样抱着她,美丽的天女势化作一团烈火,现在则没丝毫动情之意,仿佛搂着的只是欠缺魂魄的躯壳。为何如此?或许心随境移,凡事都在迁变里,过去了的,永不回头,希望可持亘不变,尽为虚妄。经历过两次政变的闵玄清,再难回复之前的心境。   直到此刻,她仍对龙鹰有疑惑,不满意龙鹰的说词。   关乎到他们关系的责难,是指龙鹰多方面故意隐瞒,言有未尽。归根究柢,乃基于天女特立独行的作风性情,不似当代其他女性般,事事由男性作主,是从属的关系。当信任不再存在,何来柔情蜜意?   龙鹰苦笑道:“终有一天玄清明白,小弟对天女从来没改变过。”   步出天一园,龙鹰大松一口气。   刚才太沉重了,有负荷不来的感受,“长远之计”开始后,他踏上了没得回头的不归路。面对天女的诘问,颇有弃戈曳甲的逃兵滋味。   天女太熟悉他,向她撒谎,力不从心。   抬头看太阳的位置,离日落尚余小半个时辰,该否找众多河岸,挑其静者,坐下来读《实录》,既可驱掉与天女因言不由衷而来的惆怅,又可从过去发生的事,反省反思,做好见大奸贼宗楚客的准备。   思索里,一双腿不由自主的朝最接近的河渠走去。   刚在僻静处坐下,尚未掏出《实录》,无瑕一缕轻烟的掠下垂柳处处的岸坡,到他旁坐下,一身男装的陪他同观舟来帆往的河渠美景。   无瑕目注流水,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轻轻道:“范爷仍在恼人家?”   她不提犹可,一说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虽明知再次被她支配情绪,却忍不住哂道:“过了这么多个时辰,还有何好生气的?会弄坏身体。”   无瑕“噗哧”娇笑,别头来白他一眼,一副看穿他玩何把戏的娇憨模样,忍着笑道:“人家赔你!”   龙鹰愕然道:“赔什么?”   无瑕挺起酥胸,简单随意、自然而然,竟能展现出仿如神迹般的美态,优美至令人呼吸屏止的曲线,灵川秀谷般起伏,荡神移魂。   正注视着她的龙鹰,如被雷轰电殛,脑袋一片煞白,除眼前的动人情景外,所有与此无关的,尽被驱于思域外去。   无瑕笑吟吟的道:“范爷还欠什么?无瑕唯一赔得起的,就是身体,便任范爷摸几把来消气,如何?”   龙鹰听得目定口呆,说不出话。   无瑕又挨过来肩碰肩,亲热的挤着他道:“亲嘴也可以!”   龙鹰硬把因她情挑惹起的渴望压下去,一时仍不知如何应付,这般的屈服,徒令她看不起,摇头苦笑,拖延时间。却知道所谓的仇仇怨怨,被她此配合媚术的神来之着,一笔勾销。   她的“媚法”等同仙子的“仙法”,异曲同工。从此点看,无瑕的修为不在端木菱之下。分别在他不用担心仙子害他,对无瑕则步步为营。   无瑕令人心痒的声音,拂面搔颈,轻轻吹气的耳语道:“人家不是不信任范爷,而是有苦衷呵!”   又咬他耳珠道:“不是常说人家不给你碰,现在任你摸任你亲,范爷却文风不动,人家又该否怪你?”   龙鹰想不认斗不过她也不行,幸好魔种永不驯服,否则早成了她爱的俘虏,神魂颠倒的由她摆布。   在龙鹰所认识的美女里,没一个比无瑕更难以捉摸。   诡秘、柔美、危险,变幻无常。 第十五章 男女攻防   龙鹰道:“你有何苦衷?”   无瑕道:“是不可告人的苦衷,说得出来的,不算苦衷。”   龙鹰暗里警醒自己,勿为她动情绪,否则将被她牵着鼻子走。点头道:“什么都好,小弟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办,没空陪你胡闹。”   无瑕嗔道:“没空却到这里发呆?”   龙鹰笑道:“当然另有苦衷,只是不能告诉大姊。”   无瑕哪还不晓得他以牙还牙,坐直娇躯,低声骂道:“小器鬼!”龙鹰不晓得在她媚术突袭下,仍能坐怀不乱,算否胜了一着?与无瑕有关的,不论何事,总难清楚分明。   龙鹰收摄心神,道:“小弟很忙,没时间和精神玩大姊的游戏。”   无瑕默然片晌,平静的道:“范爷在向无瑕下逐客令吗?”   龙鹰心弦震动,因魔种感应到她这句话,牵动着她深心内某种难明的情绪,是她罕有的泄露。   这种深刻的情绪,不可能凭任何功法装出来,刻意骗他。如非魔种灵锐,没法察觉。   龙鹰涌起莫以名之的感觉。   难道“歼敌八百,自损一千”?无瑕在情场对仗上,没占上风。   愕然道:“大姊是否想多了?”   无瑕回复过来,若无其事的道:“人家一片好心来帮忙,你竟怪人家碍事。”无瑕犯了他以前爱犯的错误,是欲盖弥彰,却非战之罪,而是茫不知他就是魔种,魔种就是他,在如此密切的接触里,可感应到她芳心本秘不可测的深处。   她压根儿没掩饰的需要。   龙鹰的心情大是不同,瞥她一眼,无瑕正盯着他,一双明眸亮如深黑夜空里辉芒散射的亮星,摄人之极。目光不由巡视她任何姿态下,诱惑动人的胴体,由于她伸直修长的美腿,其线条优美至无可复加,若他仍残存少许不满,亦告云散烟消。   代之而起是久已忘怀的某种情绪,是初恋的滋味。   讶道:“大姊在帮小弟的什么忙?”   心忖假如现在摸她几把,或亲个嘴,她会否用错失时机做拒绝的借口?   无瑕嘟着嘴儿道:“你这人哩!粗心大意。”   龙鹰此时最想摸的是她一双大腿,然而只能在脑袋内进行,因刚才没摸,现在去干,徒教她耻笑。   暗叹一口气,无瑕的魅力确非有血肉的男人可抗拒的。   皱眉道:“小弟在何处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   无瑕好整以暇的道:“就是低估了田上渊。”   龙鹰立即心冒寒气。   自己究竟因太忙,还是确如无瑕所指的粗心大意?   抵西京后,因曾连续重挫老田,确不大放他在眼内。东市遇袭,他之可以对田上渊连环出招,归功于无瑕的提醒和帮忙。不过,于漕渠再一次挫折老田后,他又故态复萌,忽略了老田。   我的娘!这么看,台勒虚云安插无瑕到他身边,除笼络、监察外,还有保住他小命的意思,以免失掉自己这枚有用的棋子。   当无瑕与他建立如眼前般的密切关系,台勒虚云方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之和各敌对势力周旋较量。   “范轻舟”乃一方之主,身份超然、位置特殊,不可能听任何人指使,管对方是谁。惟无瑕可以柔制刚,兼之智慧手段不在“范轻舟”之下,缚之以男女之情,“范轻舟”始可为台勒虚云所用,合作无间。   长期以来,龙鹰对与无瑕的关系,想法流于粗疏大概,用的是敌我的二分法,乃谁征服谁的问题。   实际的情况,远比他所想的复杂。   “媚术”非是一般武技较量,本质是骗术之首的美人计,有施术的明确对象,缓急轻重有序,也如骗术般,目标清晰,例如骗对方至倾家荡产,又或如女帝般的夺位窃国。   以行骗作比较,可明白“媚术”为何不可以对施术的对象动情,至乎不可以为任何男子动情。   问题在要骗对方的心,用的必为施术者的心,以情骗情。古来情关难过,不论婚棺,又或白清儿,都是欲断还连,抱憾终身。   无瑕遇上自己,看来好不了多少。   无瑕神气的道:“自你离京,成为田上渊的头号敌人,情况到现今此刻没改变过,田上渊杀你之心更迫切。你当他会因漕渠的事收敛吗?刚好相反,能否置你于死,成为田上渊未来成败的关键。如果杀一个人,竟可扭转局势,谁都不惜一切的去办。”   龙鹰心叫惭愧。   当日离京赴三门峡,发现无瑕偷上船来,疑神疑鬼的,以为她来落井下石,加害自己,所以后来得她援手,安然渡峡,大感意外。怎想过无瑕比自己想得更远,放眼的是与田上渊争逐天下的大局。   如无瑕所言,他压根儿没想过老田仍死心不息,因不信老田可玩出什么花样。   无瑕续道:“宗楚客为田上渊摆平了今趟的事,还把人放走,给足田上渊面子,主要还是为自己,不得不维护田上渊。以田上渊的精明,既晓得自己对宗楚客的利用价值,更明白宗楚客不过是势成骑虎,若有人可取其而代之,宗楚客绝不犹豫,范爷呵!不用人家说出来,亦可知普天之下,唯范爷一人可取田上渊之位而代之,且更少漏洞破锭,没田上渊的狼子之心。”   龙鹰问道:“老田晓得小弟待会和老宗见面吗?”   无瑕白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是猜到。”   稍顿续道:“掌握范爷的行踪困难,掌握宗楚客的行踪容易,看他何时离宫便成。田上渊囊括塞外高手能人,其中自有擅长追踪之辈,有这么的三几个人,宗楚客离宫后的一举一动,休想瞒过田上渊。”   又道:“我刚才来时,遍搜附近街巷,没寻到半个疑人,由此知田上渊的监视,集中在宗楚客的一方。范爷想想,如田上渊可在范爷见宗楚客前,扑杀范爷于途上,效果多么震撼。那时,田上渊可和宗楚客重新厘定合作的条件。”   龙鹰感觉窝囊,无瑕说的,他想都未想过。当然,台勒虚云或无瑕因不知他是魔门邪帝,担心他小命不保出乎常理,属“一番好意”。   台勒虚云通过“范轻舟”,与田上渊交锋较劲。   无瑕又道:“若田上渊如预期般再一次行刺范爷,必是田上渊拿得出来见人的,手下武功最高明者,因不容有失。”   龙鹰沉吟道:“他还可以拿什么来见人?”   无瑕道:“或许是虎堂堂主虚怀志,没人见过他出手,表面亦没法窥破他深浅,正是这种莫测高深,令人不敢低估。”   龙鹰道:“不知大姊刚才可摸几把的承诺,现在仍否有效?”   无瑕没想过龙鹰可从正事一下子岔到这方面来,猝不及防,左右脸蛋同现红晕,大嗔道:“你有很多时间?”   龙鹰嘻皮笑脸的道:“摸几把的时间,济也要挤出来。”   又道:“现在不准摸不打紧,何僻路过大姊香居,抽时间去摸便成。哈!小弟在这方面不怕吃苦,可摸足一晚。”   无瑕为之气结,道:“瞧你令人讨厌的赖皮模样,知你不把田上渊的威胁放在心上。可是呵!范爷没想过,眼前是另一个重挫田上渊的机会?”   龙鹰道:“今趟我们将将就就,得过且过算了,对付老田,该逐步逐步的来,若逼得他和老宗决裂,北帮顿成非法帮会,变为流寇,对天下无益有害,是弄巧反拙。”   又压低声音,凑到她小耳旁,揩揩擦擦耳语道:“一天北帮尚在,老田、白牙等均有迹可寻,找上门去算账非常方便,如化整为零,像以前大姊般,只有大姊寻小弟晦气的份儿,没小弟找碴子的机会。幸好今天世易时移,想摸大姊时,晓得到哪里去摸。”   唇、耳轻触的曼妙,销魂蚀骨。   每碰一下,无瑕都失控地抖颤。   今次与无瑕的交锋,以失利开局,节节败退,后凭魔种的灵锐,掌握无瑕深心里真切的情绪,龙鹰立告精神大振,不住反攻,攻的正是无瑕对他的情肩心。   “哎哟!”   无瑕左肘重击他胁下要害。   美人儿满脸红霞的狠狠盯他一眼,却是喜嗔难分。   若上一刻仍未察觉,此刻便该晓得,双方不但愈陷愈深,且难舍难离,没了对方,大失生趣。   无瑕一副用力不够重、凶巴巴的神态,佯作生气的道:“你究竟想怎么样?”龙鹰搓揉痛处,半边身的经脉近乎麻木,抗议道:“你应是老田派来的奸细。”无瑕“噗哧”笑道:“是小惩大戒,教晓你做人的道理。摸嘛!光明正大的摸,不是偷偷摸摸。唤!”   龙鹰探出挖掘机,摸上她的长腿,虽隔着长襌,仍感到她的丰满、柔滑和充盈青春的弹跳力。   在她反击前,龙鹰见好收手,道:“多谢大姊教导。”   龙鹰长身而起,还伸出手。   无瑕出奇地顺从,将玉手放入他大手里,借力站起来。   龙鹰放开手,不是不想拉着,是怕把持不住,影响魔种。   道:“今次由小弟独力应付,大姊负责看田上渊事败后躲到哪里去。”   无瑕道:“你总爱自行其是,不过!人家欢喜范爷这个作风。”   接着道:“跟踪田上渊不容易,可一不可再。他是一朝被蛇咬,我们犯不着冒这个险。”   龙鹰认栽道:“还是大姊想得周详。”   无瑕道:“反是宗楚客对你的意向更为重要,他是否对你有足够诚意,利用范爷取田上渊代之;还是利用范爷,掣肘田上渊,分别很大。”   龙鹰同意道:“有道理。”   无瑕随口的道:“这方面,让我们尽点人事。”   龙鹰讶道:“在老宗的心腹里,有你们的人吗?”   无瑕移到他前面,含笑打量着他,悠然道:“可成老宗心腹的,全是追随了他十年以上的人,像夜来深,成名前一直为他办事。依我们估计,田上渊和他的合作至少十多年。不过!如我刚才说的,或可尽点人事。”   龙鹰实时想到的,是从曲江池通往芙蓉园的秘道,难道出口竟是老宗的华宅。我的娘!若然如此,台勒虚云早断定其对手非是武三思,而是老宗。   见过老宗后,从秘道进去探听老宗事后和心腹们的对话,可能大有收获,却须冒着与眼前美女相逢道内的大风险。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道:“小弟要走哩!”   无瑕双手缠上他脖子,献上没保留火辣辣的热吻。   走了好一段路,龙鹰成功抛开无瑕,晋入魔种神通广大的境界。   若非心现警兆,恐怕仍沉醉在无瑕的亲热里,她如一团烈火,钢铁般的意志也化为在艳阳下融解的冰雪。   感觉一塌糊涂。   这或许是身陷情网的滋味。   那天离开她的香居时,曾誓神劈愿,不再踏足半步。   唉!他奶奶的!可是给她变个戏法,他即守不住防线,给突破缺口。到这一刻,仍回味着抚摸她大腿的动人触感。   假设无瑕与自己交欢,会否犯着她师尊白清儿所说习媚术者的天条,就是与喜欢的男子上榻子?若然如此,那无瑕现在便是玩火。   在很大程度上,她的处境类近仙子。   又或无瑕已超越了媚术的天条,不为禁戒所限。   最糟糕的,是无瑕压根儿没动她的“玉女之心”,动的只是表面情绪,致他误会。隐隐里,他感到这并非事实。   便如和仙子般,直至今天,他仍有点难以置信端木菱会爱上他,然又晓得已成事实,仙子对他的爱,无可置疑。仙胎、魔种,是天生一对,非人力可抗拒。   无瑕亦然,以她媚术的修为,心志的坚毅,仍情不自禁的先后爱上“龙鹰”和“范轻舟”,皆因她所走至阴至柔的路子,与魔种的至阳至刚,既相反,又天然吸引。   男女之爱,异常复杂,绝非至阴至阳间的吸引可涵盖全部,更关键的是虚无缥缈的缘份,那是没人弄得清楚的东西。   在龙鹰的思路里,如女帝之于高宗,或柳宛真之于陶显扬,目标明显,在乎窃国夺帮,没丝毫含糊,欲完成任务,必须与施术对象合体交欢,方能迷住对方心神,操控生死。   可是,于自己这个被施术的对象,无瑕却不可能有清晰明确的目标,如令龙鹰的“范轻舟”沉迷美色,对大江联有百害,无一利。   更微妙的,是无瑕理该不可和他上榻子。   此正为他大感一塌糊涂的原因。   观之无瑕与他近来的发展,双方愈陷愈深,随时一发不可收拾,要老天爷方晓得如何收场。   幸而,今夜或许是一个弄清楚的机会。   他切入朱雀大街。   际此华灯初上的时刻,朱雀大街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盛况如常。   刚才他感应到的,是落在有敌意的监视下,被田上渊的一方发现行踪,触动了对方公然刺杀的行动。   他现时的位置,离后方的漕渠不到一个里坊,朝南走,过丰乐、安业和崇业三坊后,右转,越过崇业坊,将抵与宗楚客约好密会、清明渠旁的怀贞坊。   对方截击他,最佳的场地,应为离开朱雀大街,右转入崇业和永达两坊次一级街道的时刻。   他旋即晓得估错了。 第十六章 长街刺杀   龙鹰感应到田上渊,他立处为安业、崇业两坊间的横街,不在他视野范围内,正处于潜藏状态,于一般高手来说,等于无形无迹,犹如埋伏草丛的猛兽,对路过懵然不察的猎物,狙击扑杀。   一般情况下,不论剌客如何高明,一旦从静转动,刺杀的对象若为同级数高手,可立即惊觉,凭天然反应应付,特别在热闹大街,大利逃走,对方即使人多,也因无从估计,人人争相走避的情况下,有力难施。   故而大街是最不适合行刺高手的地方。   惟有田上渊的“血手”,令他成为特殊的例外。“血手”厉害之处,是可造成目标难以脱身的“陷局”。陶过就是这么的在众目睽睽、护从在旁的情况下,命丧长街。   田上渊曾刺杀、截击龙鹰,次次失败告终,非是龙鹰武功在他之上,而是因深悉“血手”,知彼知己,每一趟都令他无法尽展其长,形成“陷局”此一剌杀成功的条件。   魔种有个离奇特性,是能记着与他交过手者,精、气、神形成的烙印,一旦掌握,再遇上时,即使在人流如鲫的朱雀大街,仍可如睹暗夜里亮起的火种,辨认出来。   台勒虚云和无瑕怕他遭剌杀,实为过虑。龙鹰思不及此,皆因他不惧行刺。   田上渊注定不会成功。   问题在怎样令他失败,仍不能察觉龙鹰异乎一般高手,乃技术所在。   田上渊虽因在事前没法掌握他赴会的路线,不可能精心布局,只能利用他之所长,化繁为简,却是直接有效,防不胜防。故而纵然失败,仍非战之罪,像以前龙鹰的敌人般,无从掌握魔门邪帝的能耐。   两人从后方远处赶来,速度比龙鹰现时的速度快上一点,在龙鹰精微的计算里,依此速度,刚好在他抵达刺杀点时,来到他后方十步许处,也是最佳的袭杀距离,可予龙鹰积蓄至顶峰的攻击。   纯凭此精准至毫厘不差的步速,可知配合田上渊行动的两个伙伴,至少近乎参师禅的级数,其中一人或是虎堂堂主虚怀志,但他没法肯定,因从未和他交过手,掌握不到他的精气烙印。   另一人未曾动过手,因没似曾相识的感觉。   两敌均处于隐而不显的状态,以龙鹰的灵锐,仍测不出深浅,纯凭步速,知其为有足够资格行刺自己一等一的强手。   田上渊的实力,似见底处,底下又有底,使人不敢掉以轻心,难怪以宗楚客现今的权倾天下,仍这般忌惮他。   就在此时,他感应到无瑕。   无瑕与他隔开宽敞的车马道,杂在人流里,以她出现的时间、位置,可知她瞧穿田上渊的刺杀布局,成为瞧好戏、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她理该掌握不到田上渊隐藏的位置,而是察觉到在后面不住逼近龙鹰的两个刺客,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本拟定的反刺杀大计,再不可行。   台勒虚云向他说过,认为“龙鹰”之所以战无不胜,系乎魔门邪帝在战场上能“预知未来”的本领。   不怕一万,怕万一。   假若无瑕将自己破掉田上渊刺杀行动的整个过程,凭她高明的眼力,巨细无遗地报知台勒虚云,以其通天智慧,大可能洞察“范轻舟”和“龙鹰”在这方面的雷同之处。那时将得不偿失,噬脐莫及。   他变得左右为难。   表现得太窝囊,随时掉命;太高明,给无瑕窥破底细。   如何拿捏,费煞思量。   龙鹰步速倏减,还别头朝对街无瑕的位置瞧去,双目精芒闪烁。   “解铃还须系铃人”。   照理龙鹰得无瑕警告,赴会途上,自当步步为营,故察觉无瑕这个旁观者,理所当然。   捕捉到无瑕闪入左边一个铺子的背影,行动迅如鬼魅。   可是呵!发生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登时惹得本跟在她后面的几个行人,目光追着她投进铺子内去。   龙鹰不用回头看,亦知跟踪他的两敌,自然而然循他目光朝对街看过去,却因比龙鹰慢上一线,没看到无瑕,只能从路人的反应,推测出有跟踪“范轻舟”者,躲入铺子去。   龙鹰止步。   后方两敌立知糟糕,因对街的跟踪者惹起龙鹰警觉,下个动作,势为掉头后望,看跟踪的是否尚有其他人。   两人知机的先一步避进右边的铺子内去。   不费吹灰之力,凭望两眼,破掉了老田的刺杀局。   龙鹰再次发动,步速比刚才快上一半。   除非后方两敌狂追上来,否则将错失于主道、支道交汇处,配合老田刺杀他的时机。   在龙鹰心有所觉下,那就是打草惊蛇。   设身处地,敌人惟今之计,是退而求其次,于田上渊缠死龙鹰的一刻,公然赶上来,合围扑杀。   龙鹰再朝对街瞧去,不见无瑕芳踪。她看不到便成,今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使他有十足把握胜过田上渊,仍不可能在朱雀大街般的环境置他于死,何况他没半分把握,老田又有帮手。   几下吐息,离老田埋伏的位置,不到五丈。   后方两敌此时始从躲处返大街,离他三十丈,落后大截路。   际此千钧一发之时,龙鹰察觉另一突如其来的危险。   一辆马车,迎头驶来。   之所以惹起他警觉,是马车的速度,因应他的速度增速,当龙鹰抵达狙击点,马车该来到他左方的位置,误差不过两丈。更关键的,是他感觉不到车厢内有人。   如非真的为空车,就是车厢内的暗袭者,高明至可瞒过龙鹰的灵应。   龙鹰扮作注意力给高速驶来的马车吸引,双目生电的瞪着驾车的御者。   御者四十多岁的年纪,外表体型,普普通通,平时绝不令龙鹰生出戒心,即使懂点拳脚功夫,但远未入流。这样的人,最适合当探子,又或此刻般的驾车任务。   龙鹰打量他时,他还以眼神,一脸奇怪龙鹰为何瞪着他的神情,似可在任何一刻,对龙鹰破口大骂,反应无懈可击,亦分散了龙鹰的集中力。   下一刻,龙鹰来到崇业坊和永达坊之间、支道和主道的交汇点。右转,清明渠横亘前方两个里坊的距离内。   马车与他错身而过。   杀气倏现。   一根比牛毛粗不了多少、长三寸许的针,从车窗帘幕的隙缝喷射出来,发出吹气的呼音,显是以管子运气吹出来,快若电闪,二丈多的距离,劲道不变,眨眼间离龙鹰的左面颊不到尺半,此时田上渊的“血手”来了。   两方配合之妙,天衣无缝。   后面两敌再无顾忌,风驰电掣地全速赶上来,可在两下呼息内参与围攻。龙鹰心忖若自己的魔门邪帝,如陶过般遭人在大街大巷生劏,落地府后真不知如何面对向雨田。不过,向雨田理该早破空去了,在地府肯定见他不着。   “砰!”   就在龙鹰现身易容为老人家的田上渊视野内,踏入老田攻击范围的剎那,于对手尚未发动“血手”前,龙鹰积蓄至顶峰的魔气,随劈空掌如分中劈下的一刀,劈在田上渊“血手劲”的浪峰上,先发制人。   同一时间,别头,大口倏张倏合,把射来针尖蓝汪汪的毒针,以雪白的牙齿咬个正着。   马车迅即去远,再没法构成威胁。   田上渊应掌给他劈得倒退两步,却成功化掉他的魔气。   没想过的,“血手劲”亦如狂浪,还有增无减,迅又合拢,迎头盖体的朝龙鹰裂堤骇潮般涌来,凌厉至令人难以相信。   附近的行人左跌右仆,给挤出“血手”的气场之外。   “血手劲”含着强大拉扯和吸摄的力量。   后方两敌,离他和田上渊交锋处不到五丈,下一刻可加入围攻。路人四散避开。龙鹰别头朝田上渊望去,让对方清楚看到他咬在牙齿间的毒针,还不忘一笑,才将咬着的针运气喷出,射往田上渊眉心的位置。   两人此时距离不到一丈,毒针含劲疾射,几是这边去,那边中,时间根本不容老田去想,纵然千万个不情愿,田上渊不得不硬往后仰。   毒针擦田上渊面门而过,射往空处,经过龙鹰计算,即使射空,绝不误中途人。“轰!”   就趁田上渊没法兼顾之际,龙鹰朝田上渊欺身逼去,以护体魔气硬撼对方“血手”凝起,如具实质的气场。   “轰!”   劲气激滕。   尚未站直的田上渊浑体剧颤,给龙鹰撞得二度倒退。   龙鹰岂肯客气,锲而不舍的拳击、掌劈,双脚觑隙而入,不容田上渊喘半口气的在眨几眼的时间内,埋身连环出招,招招硬拼,杀得本气势如虹的田上渊左支右绌。   然而,即使田上渊似守不稳的节节后退,却仍能临危不乱,还击招数功力十足,手法细致精微,处处暗藏可扭转劣势的反击能力,如非龙鹰能见招破招,早着了他道儿。   龙鹰虽一时占尽上风,心内的震骇有增无减。   “明暗合一”确非同凡响。   他很想就这么狠斗下去,直至分出胜负,可惜老田援手杀至,暗呼可惜。   他操控主动,说走便走。   一脚横扫,田上渊以腿对腿,单足伫立,提另一脚挡格。   “砰!”   田上渊千万个不愿也清楚龙鹰意图,却顶不住魔气加道劲连续多重、一浪接一浪送来的狂飙猛劲给扫往一旁,直至肩头撞上里坊的外墙。   老田的手下赶到时,龙鹰扬长去了。   ※※※   龙鹰在怀贞坊、清明渠东岸一所民宅的书斋,与宗楚客会面。   取武三思大相之位而代之的宗楚客,其权位之重,比之武三思有过之而无不及,换上便服,仍有股逼人的威霸之气,也比以前变得更阴沉和有城府。   两人分宾主坐下。   手下奉上热茶后,退出书斋外。   宗楚客敬茶后,道:“来深待会来加入我们,有些事,来深比我更清楚。轻舟放心直言。说到底,我仍算半个江湖人,轻舟和我说话,不用顾忌。”   龙鹰此时见到的,是当宗楚客要笼络你时的另一面,比起武三思,更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亲切热情。   龙鹰道:“那小弟不客气哩!”   干咳一声,接下去道:“现在我与田当家,势不两立,如此形势非我造成,大相该比任何人清楚。”   宗楚客叹道:“我当然明白,轻舟比我猜想的更坦白直接,清楚表达出若我没有放弃上渊的打算,谈下去是浪费时间,对吗?”   龙鹰赞道:“大相爽脆,也出乎小弟料外。”   宗楚客欣然道:“彼此彼此。不过!我须先弄清楚一件事,就是轻舟怎能凭几个活口的说话,断定上渊勾结突厥人?”   龙鹰微笑道:“我想晓得老田开脱的说词。”   宗楚客沉吟片晌,道:“他承认被俘获者,确为他朔方和河套分坛的人,只是被突厥人收买,成了默啜的奸细。”   龙鹰哂道:“确推个一乾二净。”   宗楚客道:“上渊成立北帮前,一直在西域打滚,故此手下里不乏塞外各族的好手,与突厥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收买并不稀奇。”   龙鹰道:“大相可清楚老田的出身来历?”   宗楚客愕然道:“轻舟竟晓得?”   龙鹰道:“我敢肯定他没告诉大相。田上渊原名殿阶堂,乃大明尊教已过世大尊捷颐津的得意弟子,他还有个师兄弟,自号寄尘,不过没多少人记得他这个名字,因他另一个外号太响哩!”   宗楚客动容道:“是何外号?”   龙鹰道:“就是‘鸟妖’。”   宗楚客双目精芒暴闪,显示出心内的震骇,也显示他知道“鸟妖”是何方神圣。   沉声道:“轻舟怎可能这般清楚?”   龙鹰道:“关键处,在于妲玛夫人。”   宗楚客想起什么事的轻颤一下,现出思索的神色,没说话,却示意龙鹰说下去。龙鹰当然猜到他记起洛阳旧事,武三思为田上渊在翠翘楼举行洗尘宴,田上渊指定要见妲玛,累得武三思大费周章,更出奇的,是妲玛竟肯去见田上渊。   宗楚客肯定当时要田上渊解释想见妲玛的理由,后者怎会说实话。   像武三思、宗楚客一类人,最怕手下有事隐瞒,不够忠心。   龙鹰沉声道:“妲玛夫人从塞外追寻到中土来,为的正是田上渊,因其师门瑰宝,被人盗走。”   宗楚客问道:“她晓得盗宝者是田上渊吗?”   龙鹰道:“初时她并不知道,可是田上渊这么想见她,却使她动了疑心,当夜她夜闯田上渊宿处,还和田上渊交过手,从田上渊的‘血手’,把盗宝贼认出来。”宗楚客不解道:“我并非不相信轻舟的话,而是难以理解,若田上渊确为盗取夫人师门瑰宝者,好该有那么远,避那么远,为何竟送上门去,供夫人确认?”   龙鹰刚才说的,符太从未弄清楚,故没在《实录》写出来,龙鹰则是想当然,为的是引出宗楚客所说的疑问。   宗楚客和田上渊关系密切,唇齿相依,要打动他,凭的须为真凭实据。   空口白话,不起作用。 第十七章 谈判桌上   技术就在这里。   当宗楚客对田上渊某一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又晓得田上渊的解释为搪塞之词,那不论龙鹰提供的答案何等荒诞,仍具“趁虚补入”的优势,大大加强龙鹰说话的可信性。   龙鹰供应有关老田出身来历的事,因无从稽考,有可能是捏造的,然而,当事情与现实存在的人物挂钩,如“鸟妖”寄尘、韦后义妹妲玛,虚与实倏地天衣无缝的结合起来,令故事的质感更见玲珑浮凸。   最后一击,专针对宗楚客般的才智之士天造地设,便是解开他横亘心里的大疑团。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这个牵涉到大明尊教的教义和修行,大概言之,是可分‘明系’、‘暗系’两大系统,前者的至尊功法为‘明玉’,后者为‘血手’,两大功法各走极端,练成‘明玉’者,与‘血手’绝缘,反之亦然。不过,大明尊教的至高境界,正是‘明暗合一’,在一般情况下,不论你练其中一法至何等境界,仍不可能达致‘明暗合一’,须借助外力。”   宗楚客对大明尊教的武功,多少有过耳闻,当然不可能如龙鹰所知的详尽,但至少具分辨真伪的能力,清楚“范轻舟”非是为诬捏田上渊,胡诌一番。   谈判桌上一个决定,有机会胜过千军万马威力。   龙鹰赴会之前,曾仔细思量,如何方能说服宗楚客,使他明白田上渊绝不会对他,至或任何人忠心,因田上渊出身邪恶教派,大奸大恶,全无可信赖的基础,与之做伙伴,等同与虎谋皮,彻底颠覆两人的关系。   宗楚客的奸恶,不在田上渊之下,但毕竟正路出身,对出身魔门或大明尊教者,顾忌极大。能说服他田上渊出身自恶名昭著的大明尊教,龙鹰的离间之计,事半功倍。   宗楚客面容忽明忽暗,没掩饰心内波动的情绪,皱眉思索片刻,朝龙鹰望过来,双目芒光闪闪,沉声问道:“借助的是什么样的外力?”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五采石!”   宗楚客一呆道:“五采石?”   稍晓得大唐开国史的,无不听过五采石如雷贯耳的大名,皆因与当时的不世人物“少帅”寇仲和徐子陵扯上关系,牵起塞外风云。此石辗转流入中土,最后落在徐子陵手上,他物归原主,交予王世充旗下的美女高手玲珑娇,由她送返在波斯的大明教本教,自此再没有关于五采石的消息。   波斯被灭后,不单五采石,连波斯的大明教亦被遗忘。   妲玛的出现,大明尊教的余孽有份参与偷袭房州,久被忘怀的塞外邪教,在人们的脑海复活了一阵子,旋又像微弱的火光般熄灭,不留痕迹。   自此,妲玛的来历被当今皇后御妹的身份取替,没人敢把她和大明尊教连系在一起。   龙鹰一句“五采石”,立即将所有关于大明尊教的过往,鬼魂般从灵柩里勾回来。   虚幻的记忆,再一次与现实合体。   龙鹰一字一字,加强语气的缓缓道:“它并非徒具美丽外表的宝石,只堪作装饰冠冕之用,而是有异力的千古奇珍,落在练成‘血手’的人手里,能藉之通过男女交合采补之术,据‘明玉功’为己有,从而达致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达到‘明暗合一’的至境。”   不用龙鹰画龙点睛,此时的宗楚客,没有任何悬念地掌握到田上渊不惜一切,务要见到妲玛的理由。   妲玛确中了他的奸计,宴后去偷他的五采石,幸好取石虽失败,田上渊亦没法留住她,错失唯一的机会。   符小子现在理该清楚其中的过程,然事过境迁,他没旧事重提的兴致。   宗楚客问道:“夫人是否已得回她的五采石?”   步音自远而近。   龙鹰住口不语。他认得是夜来深的脚步声,果然夜来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是来深!”宗楚客不情愿的道:“进来!”   龙鹰猜他犹豫的原因,是在暗忖该否着夜来深等一会儿才入书斋,从而得知“范轻舟”透露的,对宗楚客如何惊心动魄,甚至不愿和随从多年的心腹手下分享。   夜来深神色阴沉的进来,于宗楚客示意下,坐入宗楚客左下首的椅子,龙鹰对面。   宗楚客困难地将心神从先前与龙鹰的对话收摄回来,神魂归位,向夜来深讶道:“何事?来深的脸色这般难看?”   夜来深目光往龙鹰投过来。   龙鹰明白,摇头道:“小弟没向大相提过,他们又经易容,令我难向大相投诉。”宗楚客怒道:“又是上渊!”   夜来深狠狠道:“一次又一次的,田上渊视我们京兆尹如无物,兼愈来愈过份,今趟竟在范当家来此途上,于朱雀大街公然行剌范当家,弄得秩序大乱,多人因碰撞和跌倒受伤,令我很难向甘大人交代,如被韦尚书知道,麻烦更大。”   宗楚客道:“甘大人交由我处理。”   转向龙鹰道:“这么严重的事,轻舟竟可一字不提?”   龙鹰道:“小弟一生玩命,闲事而已。”   宗楚客联想到另一事,话锋一转,问道:“轻舟该为知情者,究竟是何人提议,任河间王为右羽林军大统领?”   龙鹰晓得他是从田上渊多次刺杀自己,联想到杨清仁曾在飞马牧场屡次动手对付他的旧事,因而认为绝非“范轻舟”推荐河间王出任此重要军职,令他省去唇舌。   龙鹰答道:“坦白说,虽然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河间王为何这般仇视范某,故此我绝不信任他,但像王庭经、宇文朔等,对他也没好感。”   宗楚客沉吟道:“那就是皇上本身的主意,且与长公主脱不掉关系。”   他没怀疑龙鹰的话,因若乐彦确为他的人,宗楚客对在飞马节发生的事,自是知之甚详。   不幸的是一个问题惹起另一问题,就是杨清仁因何要置他于死?那非是一句“我不晓得”,可清除疑惑。   果然夜来深接着问道:“范当家乃当事人,怎都有蛛丝马迹可寻。”   宗楚客道:“他会否是大江联的一份子?”   “范轻舟”奉女帝之命,与大江联对着干的事天下皆知,宗楚客的推论合情合理。龙鹰闻弦歌,知雅意,故作头痛的道:“我曾经这般想过,但有可能吗?”夜来深插言道:“范当家肯指证他便成。”   龙鹰心忖幸好符太对杨清仁的指控,张柬之一方没泄露出来。   宗楚客代龙鹰答道:“没真凭实据,徒令轻舟为难。”   毕竟是做大事的人,知目前当务之急,非是扳倒河间王,而是如何利用范轻舟,箝制田上渊,用尽田上渊所能发挥的功效,到鸟尽弓藏的一刻。   宗楚客沉吟道:“有些表面功夫,我不得不做,就是为轻舟和田上渊摆一台和头酒,暂且平息干戈,轻舟意下如何?”   龙鹰淡淡道:“有个要求。”   宗楚客定神瞧他好一会儿后,道:“希望我可以办得到,轻舟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能为我宗楚客所用,只要一天我仍然大权在握,定不薄待轻舟。说出来!”龙鹰道:“事实上我对己的要求不高,不外希望跟随自己的一众兄弟,丰衣足食,与我合作的朋友,风风光光的。”   然后道:“北帮一天存在,陆石夫扬州总管之职,一天不变。”   宗楚客哑然失笑道:“厉害,如果我不答应轻舟,等若对与轻舟的合作毫无诚意。好!就此一言为定。”   夜来深道:“大相对范当家是另眼相看,答是一句话,却不知须顶着多么大的压力,陆石夫现时正是韦氏子弟最顾忌的人之一。”   龙鹰暗呼好险,晓得撤换陆石夫的行动,密锣紧鼓的进行着,自己截迟点儿,米将成炊。   宗楚客思索道:“明晚如何?我在福聚楼订个厢房,就只我们三个人。”   夜来深笑道:“福聚楼哪有厢房?须尉迟谆临时搭一个出来。”   宗楚客又道:“我现在要赶回芙蓉园见安乐,明晚宴后,轻舟随我返相府,继续刚才言有未尽的话题。唉!真想推了安乐。”   夜来深提议道:“何不在见过公主之后?”   宗楚客有些不自然的摇头道:“时间上难拿捏,让轻舟久候,不大好。”   夜来深微一错愕,没再说下去。   龙鹰暗忖难道老宗和安乐勾搭上了?不是听过老宗已成韦后的新面首?宫廷淫乱的风气,骇人听闻之极。老宗与淫荡公主幽会,鞠躬尽瘁的一个两个时辰,当然不宜见自己,也不好意思要他候那么久,等若明着告诉他刚和公主尽欢。老宗分担了武延秀的差事,令武延秀可脱身到秦淮楼醉卧温柔乡,忘掉残酷的现实。   符小子誓死不碰安乐是对的,是于污泥里保持不染,表现出他的自爱和傲骨。   宗楚客和龙鹰约好明天和头酒的时间后,匆匆离开。   夜来深本坚持送他一程,龙鹰因心里有事,连忙以想独自漫步,俾能趁机思考来推却。   他的话合乎情理,作出重大决定后,须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量。夜来深没勉强他,送他到门外去。   夜凉如水,带点秋意。   夜来深闷哼道:“我一直不欢喜田上渊,目中无人,若非大相阻止,我早出手试他的斤两。”   龙鹰和他交过手,对他的深浅知之甚详,虽有与田上渊一拼之力,却差大截,肯定输得很难看。   道:“我已将老田的出身来历尽告大相,现在却不宜由我说出来。”   言下之意,是着他勿鲁莽冲动。   夜来深愕然道:“范当家怎晓得的?”   龙鹰微笑道:“这叫机缘巧合。”   夜来深道:“难怪大相这么急于找范当家再次倾谈。唉!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大相忙成这个样子,当上少尹后,每天都有突发的事情,武延秀那小子整天顾着去花天酒地,很多时须我去处理他职责范围的事。”   龙鹰欣然道:“能者多劳嘛!”拍拍他肩头,趁机离开,避免听他吐苦水。   转出街角,立即展开脚法,离开主道,肯定没被跟踪后,转入一条小巷,翻墙登屋顶,灵觉全面开展,高来高去,瓦顶过瓦顶的,朝芙蓉园的方向躐高伏低,潜踪匿迹的赶去。   宗楚客须他配合去安田上渊之心,他是谅解的,因田上渊对宗楚客未来的成败,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要翻脸,未是时候。   在弒君一事上,宗楚客必须倚仗老田混毒的本领。   以田上渊的老奸巨猾,绝不会将混毒之秘尽告宗楚客和韦后,由他们自行去办。而是天一半、地一半,先让他们做好初步的工夫,留起最后一着,那就不到宗、韦二人不对他言听计从,受他要挟。   循这个方向看,宗、韦要害死李显,不是说做便做。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逼宗楚客在“范轻舟”和田上渊间作出选择,老宗拣的肯定不是“范轻舟”。   田上渊如何反应?   在清楚优势下,田上渊会逼自己答应一些不情愿的事。而宗楚客则不得不站在田上渊的一方,着“范轻舟”让步。   故而明晚的和头酒,宴无好宴。   夜来深大吐忙得要命的苦水,是误以为“范轻舟”生活得写意悠闲,岂知龙鹰比他更忙,今晚还不知能否抽身去见宋言志。   至于令他神魂颠倒的高门美人儿,是想都不敢去想。   下一刻,他翻过一边高墙,掠过旷地,来到曲江池北岸。   对岸芙蓉园庄院大宅林立,疏密有序,灯火辉煌灿烂。 第十八章 机会难逢   龙鹰等待着。   却知不须等太久,一俟无瑕发觉宗楚客没立即返回他的新大相府,将会离开。这条能在曲江池底通往宗楚客大宅的秘道,出口在中园的假石山内,若如插入相府心房的利刃,平时可作窃听之用,必要时,可作为行刺或攻入捷径。   试想,即使武功高强如宗楚客,于睡梦里惊醒过来,骤然遇上无瑕、台勒虚云,至乎杨清仁、洞玄子等的连手突袭,存活的机会近乎无。由此,可知沈香雪可起的作用。   现时,台勒虚云舍不得杀宗楚客,除了为对付田上渊,宗楚客能起的作用外,大江联对唐室的宗旨,是愈乱愈合意。即使确有杀宗楚客之心,以破掉韦、宗的强大联盟,也至少留待李显的“驾崩”之后。   一个沈美人儿,竟可令宗楚客露出绝不该有的破绽,香霸竭力栽培女儿,确有先见之明。   霜乔又如何?   化整为零,移师北方的大江联,以往笼罩大江的有效情报网,近乎崩溃。在洛阳,可算是其情报网在寿终正寝前的回光返照;在西京,陆石夫主理城务、民防之时,户籍方面查核严谨,大江联偃旗息鼓,不作此图。取而代之是北帮的探子,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护翼里,可明里暗里的置西京于监察下。   像龙鹰今回于宗楚客密会途上被田上渊截个正着,可知政变后,北帮在西京的势力大幅增强,水涨船高。   夜来深心生不忿,指老田视其如无物的怨言,有感而发,因宗楚客仍容忍、包庇田上渊。于夜来深的位置,当然认为宗楚客不但姑息养奸,且是养虎为患,不明白宗楚客须忍一时之气的苦处。   “玉女宗”三大玉女,除无瑕仍然活跃外,柔夫人和湘夫人均处在半退隐的状态,或可说为功成身退,没必要披甲上阵。亦是在这个情况下,无瑕安排柔夫人与符太重遇。   这小子现在和柔夫人,究竟是柔情蜜意,还是较劲角力?   唯一清楚的,是符小子对柔夫人,不会像他对妲玛般的全心全意,也不如对小敏儿长时间培养出来的怜香惜玉之心。很大程度上,因柔夫人始终出身于从属魔门的派系,令符太没法摒除对魔门中人的敌意,情况仿如面对的是以往大明尊教的同门。   这心态微妙异常,符太本身不可能自觉,龙鹰旁观者清推想出来。   霜乔为何力邀符小子的“丑神医”去当她新居落成所举行雅集的特别嘉宾,还劳师动众的请长宁为她做说客?   符太又在雅集中说出怎么样的故事来?   在明晚和老宗把酒长谈前,读《实录》成为必要。   感应到。   龙鹰从纷至沓来、杂乱无章的诸般思虑脱离出来,集中精神。   身穿夜行衣,秀发亦用黑布包扎着的无瑕,幽灵般出现在离他约三百丈的曲江池北岸,先蹲在柳林之间,观察远近,同时运功蒸走身上水气。   稍前时,二更的钟声传来。   白天热闹,游人众多的曲江池畔,此际行人绝迹,唯一须顾忌的是夜巡的街卫队。   芙蓉园已成西京贵胄大臣聚居之地,兼之有武三思等遭害的前车之鉴,防护大幅加强。北岸还勉强可以,闲人如想闯入南岸宅第所在处地,是想也勿想。以龙鹰之能,自问办不到。   虽有能神不知、鬼不觉偷进老宗府第的秘道,但想探得消息,纯碰运气。   将成数提高的方法,是选在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之后,又与老宗有关系,他回府安顿好,找来心腹商量,始有收成之望。像今晚与“范轻舟”谈判之后。   如无瑕窃得机密,可以之比对“范轻舟”交代出来的版本,证其虚实。   想想也暗抹冷汗。   思索至此,忽又心生一计,或可在明天付诸实行,来个他奶奶的“以毒攻毒”。眼前这般可跟踪无瑕的机会,绝无仅有,龙鹰总不能守株待兔的,待在岸旁经年累月的守候。   今晚却是既清楚无瑕现身的位置,更晓得她接着到哪里去。如此良机,百载难遇。每次偷进新大相府,无瑕须冒很高的风险,那天龙鹰从假石山内钻出来,却不敢离开假石山中的藏身处,正因察觉到府内明岗暗哨林立,还有恶犬巡逻,少点道行亦难走寸步。   无瑕从潜藏处窜出,魅影般迅速掠离岸坡,横过十多丈的沿湖车马大道,投往附近民房的暗黑里去。   夜深人静之时,追踪如无瑕般灵锐差他不大远的高手,近乎不可能。   可是,若晓得她的目的地,为另一回事。   下一刻,他继无瑕之后飙刺而出。   现时等于和无瑕来个有心算无心的速度竞赛,比拼谁先抵达因如赌坊,台勒虚云在西京的临时居所。   龙鹰计算,无瑕新大相府之行,虽无所得,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好该找台勒虚云报告新一轮的情况,令总领全局的台勒虚云掌握形势。   假设无瑕只是返香闺睡觉,没关系,在因如赌坊等一刻钟仍见不到人,改为去找宋言志。   可是,如一切顺遂,不单偷听到无瑕和台勒虚云的说话,还可像在洛阳般,知悉台勒虚云的“汗舍”,有事时晓得该到何处碰运气。   此一想法刚起,没预料过的,他晋入魔奔的离奇状态。   抵达北里,龙鹰回复过来,啧啧称奇,没想过魔奔可在这么短的距离发生,同时感到由于起步较迟,在短途里大可能追不上无瑕,魔种因而介入。   魔种究是何物?到此刻仍弄不清楚,或许,弄清楚时,便是“魔道合一”的时候。因如赌坊的后院,保安并不严密,也无此必要,徒惹起疑窦,只须在高处设三、四个暗哨,足够有余。   除非像龙鹰般的人物,并深悉内里情况,有台勒虚云坐镇处,想瞒过他的耳目,难比登天。思及此之时,心里生出疑问。   此时他置身的位置,是一道位于两座房子院墙间的长巷,朝前出巷口,左转,走约五十步,是香霸上趟送他离开因如坊的后院门。   当夜,甫离开,立给无瑕截着,带他在西京兜了个大圈,好引田上渊亲自主持的“覆舟小组”布局狙杀他。   因如坊规模极大,呈长形,占地跨四分一个里坊,面积与秦淮楼看齐,坐北向南。前面正大门开在主道北里大街,后为次两级的街道,虽商铺林立,车来人往,但比之北里大街的热闹,差远了。   北里西靠漕渠,东邻东市,兴庆宫就在东市东北的位置,故而那晚他由北里经东市返兴庆宫,乃避开巡卫街岗的合理路线。   秦淮楼和因如坊,均位于北里西北的位置,邻近漕渠,故可引入漕渠之水,成湖成河,营造出江南园林的特殊环境。   著名的北里桥,跨漕渠而筑,在西端接连北里大街。此桥又被昵称为“花里桥”,过桥后就是烟花胜地,桥西还是寻常街道,东面却是西京的不夜天,仿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北里桥亦是西面进入北里的唯一通路,另一边是东市。   魔种显然非是循此正路进入,过桥入北里,而是翻墙越屋、飞檐走壁的经南面的宣阳坊到北里来。   疑惑就在这里。   依魔种的惯例作风,好应像以往般,进入因如赌坊的后院,方魔退道长,令自己回复平常意识,就如那趟藏身猛狼石崖壁的情况。   何独今趟却是功亏一篑,差数十步却来个开小差,须由自己去完成魔种未竟全功的最后一段路。   想到这里,暗抹一把冷汗。   此时一群结伴来北里找乐子的伙伴朋友,穿巷而来,旁若无人的高声喧笑,没一个的脚步是稳当的,左摇右摆。   龙鹰就趁这群酒气熏天的寻欢者擦肩而过的一刻,觑准无人注意,升上左边高墙,再贴墙无声无息的滑落地面。   丝竹管弦之声,从墙内灯火通明的宅舍传入耳际,看来是所青楼。他岂敢久留,藉院墙掩护,似鬼魅的高速沿墙疾掠,快抵青楼北墙角前,倏地止步,否则将进入青楼正门灯火映照的范围里。   这座青楼算有规模,当然不能和秦淮楼相比。秦淮楼的正大门面向北里大街,此楼的正门则开在次上数级的偏僻街道。   下一刻,龙鹰翻上青楼主堂的瓦顶,伏在屋脊的位置,居高临下的观察远近。外街一切如常,没任何可惹他注意的情况。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误会了魔种?   想想也感好笑,误会魔种,等于自己误会自己,可算是笔糊涂帐。   他的目光离开长街,审视因如赌坊后院对面的一排十多间商铺。   蓦然心里一震,心呼好险。   他看到了台勒虚云。   (《天地明环》卷十七终) 卷十八 第一章 紧急报吿   此乃魔种、道心之别,前者比后者至少高上一个层次,也因而两者仍未到同流合运的至境。   台勒虚云现身因如赌坊后院门对街商铺二楼平台处,此铺乃下铺上居的格局,平台宽敞,放置一张小圆桌和三张太师椅,台勒虚云面街坐着,跷起二郎腿,头戴帽,拉低至盖过眉毛,与没点灯火平台的暗黑融浑为一,难怪龙鹰一时看漏了眼。   下层的铺子是间押店,以押店言之属中等规模,门面普通,不惹人注目。   难道这就是台勒虚云宿处?   整件事令龙鹰对魔种有进一步的了解,魔种非是无所不晓,便像自己般,也可以误入险地,不过却的确比自己平常的道心神通广大,于进入台勒虚云的视野内前,悬崖勒马,把主事权交回他手里,而当时他仍懵然不知,差些儿铸成恨事,让台勒虚云知道他怀有异心。   同一时间,他不单晓得即使无瑕是到因如坊来,找的也不是台勒虚云,而他除非掌握到无瑕是到坊内后院哪幢楼房去,否则今夜的窃听行动,将以失败告终。   台勒虚云宿处的押店,下有秘道,连接赌坊后院。   自古以来,举凡皇宫或权贵之家,设有可供逃生的秘道,属常规而非例外。不能飞天,便要遁地。   大唐开国前,鲁妙子为杨素设计建造的“杨公宝库”,连接着可通往皇宫的隧道网,库内藏有武器物资,足供绝地反击之用。不过由于坐上帝位的是有份参与的杨广,宝库因而没派上用场,然得“杨公宝库”,可得天下的传言,流传开去。   针对地库、地道的问题,太宗李世民即位后,明令长安城不准挖地,休说地道,可是台勒虚云一方怎会理会。   押店正是赌坊秘道的出入口。   此铺所在位置,为北里北缘最后一排店铺,后面是漕渠由西转北的河段,过另一里坊崇仁与龙首渠交汇,水陆都那么方便。若因如赌坊被围,坊内的人可轻轻松松的从地道开溜,对香霸乃攸关其小命的事。   押店的出入口,亦提供了秘密进出赌坊的方便。像今晚,如无瑕要到赌坊内,可神不知、鬼不觉的经由秘道入坊,不知情的龙鹰,等也是白等。   计算时间,如无瑕真的到了这里来,现该在后院内,龙鹰错失时机。一个无瑕,已令他生出极大顾忌,不敢进去逐屋搜寻,犯不着冒此风险。   暗叹一口气,悄悄离开,找宋言志去。   龙鹰来到无瑕香居,落在天井。   刚才依弓谋指示,到离赌坊崇仁里龙首渠北岸的民宅夜访宋言志,却扑了个空,宅内仆人均已安眠,宋言志的卧室、书斋,前者被铺折迭整齐,且有洗洁气味,后者显然没伏案办公的情况,该是宋言志已远行,令他们缘悭一面。   事实如何?须找弓谋了解。   离开时,早过三更,然来个夜访独孤美女,正其时也,可惜非不愿,是不能。他还有必须在天明前弄妥的事。   若无瑕尚未回来,他仍有时间找独孤倩然。   究竟他希望见到无瑕,抑或情愿无瑕不在家?他自己亦弄不清楚。   今趟重返西京,情绪的波动比以往大,易喜易悲。如今夜般,窃听无瑕和与宋言志碰头,连续两个任务都无功而还,立即将他的情绪推往谷底,这是以前不会发生的事。看来该与无瑕有关,她像端木菱般,可以影响无影无形的魔种,直指其心。着地的一刻,他感应到无瑕。   计算时间,她没和台勒虚云说话,否则不可能安坐厅堂里。   龙鹰从后门进入前厅,嗅到无瑕浴后的香气,进一步坚定他的想法。   另一想法来了。   今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颇多,无瑕为何不向台勒虚云报告,至少该告诉他有关田上渊长街刺杀行动的失败。以无瑕之能,不可能察觉不到内藏刺客那辆马车的异况。   他想到的一个可能性,是无瑕早前非是到赌坊去,而是往会柔夫人。看来符小子即晚与柔夫人共度良宵的心愿如他今夜的行动般,落空了。   无瑕坐在靠窗的一组几椅,月儿透窗而入,在没燃灯的暗黑厅堂,以朦朦黄光勾勒出她优美的形态,秀发金光烁烁。   龙鹰仿如回到家里,坐入隔几的椅子,吁一口气,道:“马车内的高手,是何方神圣?”   无瑕微嗔道:“你累人家泄露行藏,还如何去跟踪?”   龙鹰朝她瞧去,没好气道:“这叫‘恶人先告状’,勿跟得那么贴近,范某人什么场面未遇过?这方面,大姊比任何人清楚。”   无瑕受责似的轻垂螓首,道:“人家关心范爷嘛!”   龙鹰说不出话来。   无瑕柔声道:“范当家夤夜来访,当是来告诉人家与宗楚客会面的情况。”   龙鹰耸肩道:“来找大姊陪睡觉不可以?”   无瑕欣然道:“好呵!奴家立即伺候范当家梳洗宽衣,上床就寝。”   龙鹰泄了气的苦笑道:“你怎知小弟是唬你的?不过有些事不可以开玩笑,说不定弄假成真。”   无瑕悠然道:“无瑕根本不怕和范爷上榻子,是范爷自己怕而已。有说错吗?”   龙鹰恨得牙痒痒地道:“勿和小弟玩火。”   无瑕岔开去,道:“既不是来睡觉,所为何事?”   龙鹰知今天在渠滨,没亲她嘴兼大摸几把,被她掌握到自己对她忌惮,趁机看风使里,改为进一步探察虚实。他奶奶的!始终斗她不过。往往看似占得上风,却是下一个劣势的开始。   不过!情趣就在这里,使他屡败屡斗,乐而不厌。今夜来找无瑕,正是斗争的延续,揭开新的篇章。   龙鹰大吐苦水,道:“宗楚客那头老狐狸,逼我明晚在福聚楼喝他为我和老田摆的和头酒。苦况尚不止此,和头酒后,他还要我到大相府见他,肯定是怕我阳奉阴违,不肯奉行谈妥的事。”   无瑕秀眸闪亮,想到什么似的。   龙鹰心忖美人儿你还不中计。   此招厉害处,是任无瑕智比天高,仍不可能测到是计,且铁定落入圈套,原因是不晓得龙鹰意外掌握到,她有可进出新大相府的水下秘道。   秘道一回事,能否探听到消息另一回事,故此,无瑕晓得“范轻舟”到新大相府与宗楚客密话,实属机会难逢,且一举两得,既可弄清楚宗楚客的策略,又可进一步掌握范轻舟的立场,岂肯错过。   此正为龙鹰夜访的目的。   无瑕若无其事地问道:“宗楚客凭什么说服范当家与田上渊讲和?”   龙鹰坦言道:“他答应我,一天北帮仍在,陆石夫扬州总管之位,巍然不动。”无瑕点头道:“这是很大的让步。”   往他望来,道:“范当家言下之意,宗楚客决定放弃田上渊。对吧!”龙鹰道:“大姊欲问的,是小弟又凭何说动宗楚客。”   无瑕“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范当家多疑哩!若到今天,宗楚客仍未看透田上渊的野性难驯,就勿要出来混。”   又瞄他一眼,道:“比起上来,范爷当然比较老实可靠。”   龙鹰心内一阵不舒服,无瑕话里有骨,说的似欣赏赞美,其实点出了他一个大漏洞,就是他始终如一的态度。对“龙鹰”如是,对竹花帮、宽玉亦如是。   从这个方向作出判断,“范轻舟”与大江联从敌对化为伙伴,实耐人寻味,怎知非是像对以前的武三思,现在的宗楚客般,乃权宜之计。   幸好,明晚无瑕的疑惑,将有“水落石出”的机会。   正因如此,无瑕现在没兴致听他的一家之言。   龙鹰趁机告退,无瑕并未挽留,不然便须陪睡。   回到花落小筑,再撑不住,连靴子倒往榻子,不省人事。给足音惊醒过来时,天色大白。坐起来,一把接着符太掷来的“报告书”。   虽薄薄的十多页,然钉装工整。   龙鹰爱不忍释的把玩着,笑道:“小敏儿为你钉装的,对吧!”   符太神情轻松地在靠窗的几子坐下,不置可否的道:“给你这家伙累得老子没觉好睡的。”   龙鹰道:“小敏儿有一对巧手。”   符太喝道:“快读。”   龙鹰给他喝得在半睡的状态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他这场情战的军师,而看符太如此着紧,挑灯夜写报告,显然极重成败,忙道:“读!读!立即读!不过,先洗个脸才读,请太少赐准!”   符太道:“这还差不多。”   龙鹰坐言起行,符太随他下楼,道:“我们真命天子的事,有点眉目哩!”   龙鹰喜道:“这么快!”   符太忍着笑道:“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他奶奶的!李旦解禁之日,原来高小子已着手做工夫。”   龙鹰进入澡房,取水梳洗,见一旁放着折迭整齐的香洁衣物,讶道:“谁这般的伺候周到?”   符太在一旁的小凳子坐下,伸个懒腰,道:“除小敏儿外,尚有何人?她使人来收集你的脏衣,拿去洗濯,然后送回来,更着老子监督。你奶奶的!记紧换上。”龙鹰道:“知道哩!勿瞧着小弟洗澡。”   接着将整个头浸入注满清水的桶子里。   符太失笑道:“这叫洗澡?”   龙鹰心里涌起生活的温暖感觉,把头拔出来,任由冰冷的水从发、脸泻回桶子内,道:“我们的高大如何首着先鞭?”   符太道:“对这类宫廷内的事,高小子有他的一手,竟是向那毒婆娘下工夫,待她稍下气后,建议她藉此事与皇上修补关系。”   龙鹰仰头,任由水滴从头泻落颈里衣上,道:“那婆娘怎下得这口气?像她那般唯我独尊,又一向霸道惯了的人,只会认为错的是别人,非她的问题。”   符太道:“凭的是一句话。”   龙鹰讶道:“什么话可打动她?”   符太道:“顺水人情。”   龙鹰明白过来。   此为一家便宜两家着。李显既解除皇弟的软禁,没人敢反对下,等于脱罪,如此李旦五个儿子重返西京一事,已成定局,在于早或迟。   韦后或宗楚客的立场,愈可将皇族人员拒之于外,愈为有利,可是,亦等若与李旦、太平等皇族成员对着干,还把李显推往他们的一方,加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落入也是“皇族”的杨清仁手里,际此韦宗集团阵脚未稳之时,嫌隙扩大,对之有害无利。   韦后狠毒有余,智计不足,遇上这类事情,当找老宗来出主意。   于老宗而言,谋一域者,须先谋全局,如在时机未成熟下,与因杨清仁进占要职而实力骤增的太平起冲突,将得不偿失,即使他随时准备来另一次廷变,亦须缓和与李显等皇族绷紧的气氛,权衡轻重下,惟有在李旦五子一事上,放一马。   符太淡淡道:“高小子高明处,在乎深悉那婆娘的性情,晓得她绝不会告诉老宗,此为高小子的提议,而当作是她的主意和功劳。换过我们,想十辈子都想不到解铃者可以是那婆娘。”   龙鹰赞道:“高小子对宫廷之事愈来愈驾轻就熟,也想到娘娘定去找老宗商量。”   符太沉吟道:“此事若成,代表老宗仍未察觉到我们真命天子的存在,于我们大大有利。故高小子有意无意间,为我们向韦、宗来个投石问路。”   龙鹰同意道:“如果高大确拿此事作试金石,那高大的心计与胖公公差不了多少。”   又不解道:“听你的语气,似是老宗理该对我们的真命天子生出警觉。”   符太没好气道:“竟还没读完老子的《西京下篇》?”   龙鹰认栽道:“今天读,不用我到大明宫便成。”   符太骂道:“事有缓急,你不看老子的紧急报告,如何为我拿主意?”   龙鹰取巾抹头,哈哈笑道:“终明白我这个军师的作用,乃情场战场上不可或缺。放心!这么十多页的‘奏告’,小弟边医肚边读,保证一个早膳的工夫可以啃完,然后想出送柔美人到你榻子上去的大计。”   又问道:“下一个约会,定于何时?”   符太神气的道:“打铁趁热,当然不等一年半载。”   龙鹰盯着他看好半晌,道:“太少昨夜似大有斩获。”   符太斩钉截铁的道:“勿问!自己读!”   龙鹰拿他没法,亦急于知道他和柔夫人昨夜发生过什么事,匆匆换衣后,偕他到厅子坐下。   桌上摆着小敏儿为他们准备的美食,份量足供三、四个人吃饱。   龙鹰嚷道:“我的娘!这么多!”   符太道:“还有御前剑士,这家伙随时到。”   又催道:“快读!”   龙鹰将急奏置桌面,另一手取馒头,瞧着符太道:“太少很着紧。”   符太坦然道:“本来不大着紧,可是!他奶奶的!这女人太有味道了,原已日渐淡褪的印象,忽然变得火红起来。”   龙鹰道:“这叫旧情复炽。可以这么说,你们是最不可能的一对,竟又是那样的天作之合。信老子吧!不论本军师出的主意如何糟糕,到最后,亦变为旷世妙计。今回是‘情网不漏’,哈!”揭开急奏的首页。 第二章 情网不漏   人约黄昏后。   符太踏上跃马桥,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没在西京城外,永安渠两岸亮着点点灯火,不知如何,符太心里竟涌起愁绪,仿似能从眼前伟大都城繁华的表象底下,看到衰败和倾颓,是未曾有过的感受。   暗吃一惊,难道变成了自己一向不屑的坏鬼书生,伤春悲秋,又或是因来会柔美人,一颗心忽然变软了。   他奶奶的!真不是好兆头。   柔夫人包裹在连斗篷的素黄外袍里,立在跃马桥拱起的最高点,正倚栏凝望流动的渠水,包头的斗篷,遮掩如花俏脸,可是她动人的体态,化了灰符太仍可一眼认出。一时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她出现眼前,本身已具非凡的涵义。   无瑕避不见符太,乃明智之举,是为免有无谓的“碰撞”,致节外生枝,如无瑕般的女子,任何接触过她的男人,不论怎么样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复至未见她前的情状。愈有眼光者,愈受影响。   龙鹰取第二个馒头,目光投往符太,大讶道:“你怎能如此清醒,对无瑕想得这般透彻深入?”   无瑕类近人雅,像人雅精致易碎的独特气质,一见难忘。龙鹰虽然拥有人雅,可每当遇上初见的美女,仍心不由主地拿她去做比较,尽管其美丽可与人雅匹敌,却绝不一样,是各擅胜场,人雅成了精致的最高标准。无瑕亦然,她的魅力是独一无二的。   符太骂道:“你有很多时间?”   符太得到的,是柔夫人芳居的在处,其他一切由他自行决定。   忽然间,符太和柔夫人给一道无形的线,老天爷的妙手,牵连起来。   无瑕予符太自由,等若考验,没人穿针引线下,发展的方向,事情的成败,所采的态度,与人无尤。   柔夫人根本没想过一去不返的符太,可突然重闯她封闭的天地。   符太在柔夫人香居附近一座桥底下,脑袋一片空白的发了一阵子呆,又在勇往直前和临阵退缩两者间挣扎,终于下了个决定,就是将决定交到柔夫人手内去,趁她不留意之时,于她梳妆抬上留下信笺,约她于明天日没前的剎那,相见于跃马桥上。   赴约,不赴约,由她决定。   柔夫人动人的倩影,映入眼帘内的一刻,如若在不毛的沙漠,目睹从冷峻、孤绝的沙粒里长出来的奇花异卉,有着不可抗拒的魅惑力,穿透骨髓,感觉无从归类。   纵然在最深的梦域里,符太未敢妄想过自己真的能影响眼前一向冷漠隔离的美女,她是如斯的别树一帜,独立自主。对着她,符太依足大混蛋“情场战场”那一套,视之为高手较量过招,却真的从没想过可得到她的心。   到龙鹰告诉他无瑕要为柔夫人缉拿他归案,他对柔夫人的克制,狂浪崩堤,早死掉大半的心,重新活跃,且一发不可收拾。没想过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既惊又喜,更害怕的,是一场误会。   谁可真正了解柔美人的芳心,包括她的同门师姊妹在内?更不要说一向没兴趣理会别人心内想什么东西的符太。   于离柔夫人尚有七、八步的当儿,她别转头,朝他瞧来。   半隐藏在斗篷的暗黑里,半显现在跃马桥和两岸灯火的映照下,她俏秀至无可挑剔的轮廓,明暗对比下刀削般清楚分明。一双秀眸,如被月色进驻,流转不休。玉容却是无比的苍白,鲜润的红唇再察觉不到半点血色,她的香躯虽没发抖,符太总感觉到她的芳心正不由自主的抖颤着。   她似想呼唤他,却吐不出片言只字。忽然间,言语变得乏力,说话的是这座壮丽的都城和跃马桥,描绘着他们离奇关系的深黑星空,即使过去已成为了记忆深处一抹不显眼的霞彩,却总是紧紧缠绕着他们。   跃马桥的交通并不繁忙,仍不时有车马往来,行人路过。   可是一切再不重要。   符太的脑袋一片空白,千般言语,万般情结,给一下子没收。   符太挨栏止步,离她不到一尺。   柔夫人苍白的嘴唇微仅可察的抖颤,欲言无语。   符太以沙哑的声音,艰难的道:“夫人贵体无恙。”   柔夫人轻摇螓首,垂下去,以符太仅可耳闻的声音道:“妾身很紧张。”   符太脑际轰然一震,虚虚荡荡,代之是某一莫以名之的感觉,蚀骨销魂。柔夫人曾令他一听倾情、颠倒迷醉,仿似来自远古神秘咒语般的嗓音,在他耳鼓内钻进去,道:“为何来呢?”   好半晌,神魂稍定,又经很大的努力,符太重拾说话的能力,颓然道:“但愿我晓得。”   曾有一段时间,在他日常的作息里,柔夫人不留任何痕迹,间有思及,即以最大的克制,排之于脑海之外,原因在他不认为柔夫人会爱上他,受打击或许是真的,然只是“媚术”特殊的后果,是媚功的损伤。   可是!他奶奶的!当大混蛋告之无瑕要他去见柔夫人,连他自己亦没法明了的一股情绪支配了他,就像狼寨的蓄水池破掉,一切冲奔而下的洪流,任何人为的障碍给冲刷个一乾二净,忘掉所有地依无瑕的指示去留暗记。   符太并不明白自己。   龙鹰道:“你说不明白自己,事实上已是一种明白。了解的本质,受囿于种种局限,真正的了解,从来未存在过。”   符太没好气道:“说得不无道理,可惜我没听道理的闲情,而是须你指点一条明路。”   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你需要的,正是对她某一程度和局限内的了解,才可对症下药,收她为秘密情人。”   符太道:“这算什么娘的指点?尚有六页,看完再说。”   龙鹰道:“勿打断老子的思路,这叫灵机一触,看到这场情战关键所在处。”符太愕然道:“有何好主意,立即说出来,还要卖关子?”   龙鹰胸有成竹的道:“先告诉我,你可感到其中的乐趣?”   符太苦笑道:“我不知道。”   龙鹰道:“若然如此,败下阵来的肯定是你,到最后,即使你得到她娇贵的玉体,仍没法得到她的心,变成你去缠她,她却从你的情网里脱身而出,回复以前不滞于物的心境。”   符太皱眉道:“你言下之意,是她仍要害我。”   龙鹰道:“刚好相反,她对你确情根深种,患疾之重,远在我们猜想之上,问题在……嘿!晓得没找错我这军师了。”   符太光火道:“说不说!”   龙鹰道:“卖卖关子再说,可加深你对老子说话的重视。你奶奶的!要知她所以情足深陷,是由特殊的条件,在某一特殊的情况下,令你能将本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她,来个凌空击落,可一不可再。若你和她接触下去,等于过去的印象,和如今的现实,互相碰撞,稍有不如,将令她对你难能可贵的爱,逐渐减退,习以为常之故也。纵然你以前是她心里的英雄,可是英雄惯见亦常人,问你可捱多久?”   符太发呆片刻,又瞪他几眼,不情愿的点头,道:“确是危机。”   又道:“若一夜恩情后,老子永不回头如何?总算得到过她。”   龙鹰叹道:“你太小觑白清儿的传人了,你尝过她的滋味后,真的可以离开她吗?若如斯容易,她的‘媚术’就是白练了。”   沉吟片刻后,续道:“我终于明白无瑕肯为你穿针引线的用意,亏她想得出来,令人绝倒。”   符太骇然道:“又说她不会害我。”   龙鹰道:“看你的神态,知你像柔夫人般着紧,如此必输无疑。”   符太狠狠道:“再不清清楚楚说出来,我和你大战一二百回合。”   龙鹰喝道:“说得好!你刚说出了唯一方法,就是和柔美人大战三百回合。”符太呆瞪着他。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听故事,须从头听起。待老子先分析无瑕。”   符太细看他半晌,点头道:“你这混蛋确有点门道。”   龙鹰道:“不论无瑕、湘君碧,又或你的柔柔,莫不深受白清儿的影响。当然,我们对白清儿所知不多,不过清楚一件事已足够,就是可锲而不舍,横跨数代的去玉成‘影子刺客’杨虚彦的未竟之愿,如此坚毅不拔的精神,令人害怕。所以由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徒儿,绝不认败。”   符太动容道:“分析得好。”   龙鹰道:“柔夫人上趟和我们交手,确玉心失守,爱上了你这个既无情又不懂温柔的浪子,中了情毒,本来无药可救,幸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无瑕想到了唯一的转机,就是将你挖出来,把活解药送到柔夫人眼前,让她服用。”   符太不解道:“那还不是害我?”   龙鹰道:“是一家便宜两家着,无瑕岂敢害你?她像老子般,不相信性格和你南辕北辙的柔夫人真的爱上你,只要假以时日,你对柔夫人的吸引力不住减退下,再经最后一重的‘玉女功法’,柔夫人不单可回复过来,功力大可能更上一层楼。”符太问道:“什么娘的功法?”   龙鹰道:“先不说这方面,说说服药的过程,就是将你送到柔夫人眼前,让她有机会拿心底里那个人,和现实的你做比较。你奶奶的,想象的当然远优于真实的,所以说,现实残酷不仁。”   符太现出思索神色。   龙鹰悠然道:“有一见钟情,也有一见心死。变化可发生在一刻之间,除非你能经得起她的考验,任她如何,你的表现比她心里的印象仍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便可在最后的考验里胜出,让她永远爱着你。”   符太道:“你说的情况,永远不会发生,想象和憧憬里的东西,现实不可能与之相比。”   龙鹰道:“须看是哪方面,于男女言之,虚无缥缈,怎及得上有血有肉?”符太道:“你不嫌说话前后矛盾?”   龙鹰道:“我只说不一样,但并不代表孰优孰劣,如果两者间的落差,带来的是更新、更强烈的感受,柔夫人将难以自拔,此为大战三百回合的真义,跃马桥夜会,乃你们交手的第一回合。”   符太道:“你还未读毕,怎知我不是首轮交锋,已一败涂地。”   龙鹰道:“你若首战失利,现在便不是这个跃跃欲动的积极模样。事实上,你首度出招,一鸣惊人,不是直接摸上门去,而是留笺约会,令柔夫人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实为神来之笔。”   符太道:“此拜你这坏鬼军师之赐。你奶奶的,假设第一天立即登榻寻欢,还有什么娘的报告好写?”   龙鹰道:“这叫错有错着,可见姻缘天定,非人力可逆转,此亦为‘情网不漏’的心法,既可爱干什么干什么,不成拉倒,自可以挥洒自如,无往不利。”   符太没好气道:“那还写什么报告,又要你这混蛋来干嘛?”   龙鹰不慌不忙,回应道:“技术就在这里,老子的军师,恰为此‘情网不漏’的重要组成部分,缺之不可。小子明白了?”   符太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龙鹰道:“好哩!吊足你瘾子了,现在告诉你‘玉女宗’最后的一重功法,也是你和柔美人决胜的关键。坐稳!”   符太捧头道:“说!”   龙鹰道:“无瑕晓得,老子清楚,柔夫人和你的欢好已成定局,只是早或晚的问题。此为情难自禁的道理,她没法拒绝你。”   符太同意道:“昨夜确如你所描述的情况,可是若又如你之言,当她对我的情由浓转薄,谁晓得会否拒绝我。”   龙鹰道:“那就是缘绝,立即和你的欲念、妄想、自尊、成败之心拉大队离开,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回去见她。”   符太拍案道:“这番话最合老子的心意,不成拉倒,向来是老子的作风。”龙鹰捻须笑道:“不枉本军师献计,太少可造之才也。”   又讶道:“御前剑士何故未到?”   符太光火道:“勿扯东拉西,何谓最后一重功法?”   龙鹰一字一字的道:“就是当她和你抵死缠绵时,仍能‘玉心不动’,那她不但可将你驱逐出境,还可从你身上得到天大裨益,采阳补阴,‘媚术’大进。”符太头痛的道:“她心动或不心动,老子如何晓得?”   龙鹰道:“精采之处,尽在此中。如果早知晓得结果,何来剌激乐子?故此先前我问你,有否感到其中的苦与乐。”   稍顿,续道:“最精采的时刻,非是洞房的一刻,而是怎样令她心甘情愿,情难自禁的和你洞房,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如若我们追杀鸟妖,如何了局,由老天爷主事,而这恰为乐趣所在。你到前线冲锋陷阵,满足你那颗好战的心,每趟交锋,给老子乖乖写报告,让本军师运筹帷幄。大家兄弟,这叫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又道:“好哩!待老子读毕余页,然后给你厘定今夜的策略。刚才教你的是阵式,如何变阵变招,看你的能耐,现在老子教的,是心法。”   此时宇文朔来了,尚未说话,给符太一把扯着,拉出小厅到前园去,以免他影响龙鹰的集中力。   龙鹰心忖符太这么着紧,可见柔夫人的威力。   事实上,柔夫人那种离漠的态度神情,确引人至极,自己曾为此心动过,可是在报告内读到的描述,几疑为另一人,大有“顽石点头”之感。   目光返回符太昨晚的跃马之约里去。 第三章 再战情场   “符太!”   声音似从久远的年代,几经曲折的迂回传至,钻入符太的耳鼓内去。   她的声音、气息,是如此地既熟悉又陌生,伟大的都城、跃马桥,一下子消失了,剩下的唯一连系,就是从永安渠携来的凉风,行人车马,再无关痛痒。   壮丽的星空,盖天覆地。   符太差点立即开溜,回去撰写报告,记录此一刻的心境,好让大混蛋为自己献计,正是这个最不应该在此动人时刻升起的想法,令他在迷醉里保持着一点不味的醒觉。   永远勿忘,眼前令他颠倒的娇娆,并非一般寻常女子。   _符太朝她瞧去,事实上他的眼光从未离开过她愈趋煞白、血色不住褪去的芳容,但心神却似与头顶上的星空般运转,须很大的努力,方能重新聚角。   “随我来!”   说罢别转香躯,走下跃马桥。   符太跟在她动人的背影后。婷婷玉步,在眼前揺曳生姿,紧裹在素黄外袍内的娇躯,在她带着舞蹈美感的走动里,显现出超趣凡尘的某种真理,曲线隐现,内蕴含蓄,诱人至极。   从没一刻,符太像此刻般想得到她。   她在诱惑他吗?   符太糊里糊涂,真和假的界线模糊不清,至乎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无不混淆。魂荡神揺下,随她抵送桥旁的渠岸。   一艘小船,靠岸泊着。   符太倏地清醒过来,收摄心神。   _柔夫人解去系索跃往船子中央,坐下,示意他登船。   符太来到船尾处立定,执橹轻揺,船子顺流而下。   符太迎着河风,深吸一口气,心呼厉害。   有个秘密,连大混蛋也不晓得,本不打算告诉他,现在则不得不泄露,因这个情场上的战役,肯定是硬仗,当然须有明帅指挥,他则负责冲锋陷阵。   当日躲在香霸座驾舟的底舱,偷听顶层舱厅香霸和洞玄子的说话,于柔夫人未开腔前,符太便有微妙的感应。   那是“血手”和“明玉”间离奇的连系,可意会,不可言传。到柔夫人能触动他心弦的声音传入耳内,他立告心动,晓得柔夫人的“媚术”与他本教的“血手”有密切的关系,乃其“玉女心功”组成的关键部分。   “明玉”、“血手”,分处明、暗两端,故此修炼者只可选其一,且不可能走回头路。连接两相反的极端,惟有“五采石”。   这是符太一直持着的看法,直至练成“横念诀”。   “横念”落在一般武人手上,管他绝明绝顶,仍得物无所用。   然而,对精通“血手”,修至大成境界的符太,“横念”、“血手”乃天作之合,前者可将“血手”横加扩展,提升往以前可望不可及的层次,随心所欲。   妲玛离京前那个晩上,向符太献上珍贵的处子之躯,个中动人情况,远超符太想象之外,也该是妲玛从没梦想过的,便是“横念”天然地令他们紧密结合,两个极端水乳交融,至于后果,可见的部分,是使他和妲玛难离难合;不可见的部分纯为感觉,超出了男女爱恋,无以名之,为何如此,怕老天爷方清楚。   刚才立在岸旁,柔夫人跃登小船的一刻,双方的气场由合转分,内含来自妲玛“明玉功”新养份的“血手”,立即气贯全身,直通脑脉,唤醒了他。   他奶奶的!的确厉害。   然到此醒转过来的时候,他仍感对柔夫人无从掌握,不辨真假。   柔夫人温柔的道:“看到你的留言,人家曾想过不来。”   符太待要说话,柔夫人漫不经意地掀起斗篷盖,河风下,秀发垂流,泻往两肩,随风飘舞,衬托得她的绝世花容,充盈动感,美不胜收。   符太一时愣住了。   “说话呵!你从来不爱说话,现在更惜字如金。”   符太苦笑道:“为何不想赴约?”   柔夫人幽幽的道:“就像召来猛兽,妾身则自愿当猎物,任君大嚼,感觉矛盾。”   符太愕然道:“竟然是夫人采取主动,召我到来?”   此刻他失去了方向,歧路迷途。   谁想过无暇是受柔夫人所托,通缉符太?   她若无其事道出背后详情,阐明任符太摆布,悉从尊便,香艳诱人处,超越了任何言词。   符太一颗心不争气的热起来,又警告自己,今晚绝不可失陷于她的温柔陷阱,特别在晓得由她作主动,促成今趟的“重聚”。   柔夫人垂下螓首,轻轻道:“忘不了你呵!”又道:“洛阳一别,符太你是否立下决心,誓于妾身永不相见?”符太心里涌起傲气,在她面前,不可窝囊,纵败也须得输得漂漂亮亮,且此等事岂有胜败可言。   不知如何,纵然在这等“水深火热”的时刻,心里总记着要给大混蛋写报告,似隐隐感到成败关键,系乎那个家伙。要写报告的念头,忽尔成为在茫无方向的暗黑里,唯一指路的明灯,依循的方向。故而不可轻举妄动,错脚难返。   立定主意,符太顿然精神大振,双目闪闪生辉的打量眼前美女,目光大胆直接,肆无忌惮,颇有看货的味道,除非天生淫荡,任何女子都受不了。   偏是柔夫人若无其事,任他的邪眼肆虐。   符太冷然道:“当日还只是一个莫名的感觉,现在从龙鹰那家伙处得到有关夫人的新消息,方晓得当时的感觉,实为符某人来自‘血手’的灵异感应,清楚欲得夫人真爱,等于缘木求鱼,最终一无所得。”   柔夫人满有兴致的道:“公子究竟晓得人家的什么事?”符太淡淡道:“令师尊是否婠婠的师妹?”柔夫人叹道:“终瞒不过鹰爷。”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其他的,不用多余的废话吧!”柔夫人蓝宝的眸神凝望着他,轻描淡写的道:“为何肯来?”   符太洒然耸肩,压低声音道:“是姑且一试,又够香艳刺激,然亦等同玩火,偏是符某一向好此调儿。唉!怎说好呢?或许是当认为自己可把夫人置诸脑后之时,竟发觉压根儿非那回事。最初令我舍弃《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情绪,重新支配着我。够坦白吧!轮到夫人哩!”   柔夫人“噗嗤”娇笑,狠狠白他风情万种的一眼,抿着香唇,道:“人家不服气呵!不可以嘛!”   符太收浆,让船子停泊在一道石桥底下,坐在船尾,轻松的道:“不服气符某可以说走便走?”   柔夫人漫不经意的道:“不服气的是为何爱上你,须臾难忘,想再看清楚你一点,瞧是否三头六臂,额长两角,懂施妖法。”   符太听得心里唤娘。   豁了出去的柔美人,竟可变成这个样子,情热如火,没丝毫保留。   此时交报告变得无关痛痒,唯一支持他的,是原本绝不可首晩便栽掉的信念。   他有点后悔将船子泊在桥底,更后悔坐下来,在灯火映照不到的暗黑里,情况暧昧。如柔夫人般的美女,摆出任君品尝的姿态,本身已是诱惑力十足,更令人难耐的,是比对起以前她视天下男子似无物的骄傲,尤使人有侵犯她的强烈冲动,有种掀开她神秘面纱的痛快。   尽管柔夫人毫不隐瞒情意,却恨她仍一副清冷自若,事事不上心的模样,似初重逢时的紧张已过,逐渐回复昔日的情态,热情限于言语,内里一片冰心。   以高手过招论,符太肯定自己落在绝对下风,因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说什么话才恰当,应否和她亲热,先占点便宜。幸好亦清楚,懂得这么想,证明尙未失控。   符太双目异芒大盛的打量着她。柔夫人双足交迭,斜摆一边,纤手合拢置放腿上,腰脊挺直,如云秀发自由写意的散垂香肩,令胸、腰的曲线玲珑浮凸,随吐息轻轻起伏,玉容如花,美眸闪亮,没半分畏怯的迎上符太目光,深情专注。   说不想得到她,就是自我欺骗。   若果他是自诩泡妞经验丰富的大混蛋,会怎样做?   这个想法,令他像在火热烘炉外呼吸得一注清冷的空气,清醒过来。   对!眼前并非真正的爱情,而是与“玉女宗”三大媚女高手之一的角力较劲,绝不可以常法应付。   问题在他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做,进退维谷,沦于被动。   符太苦笑道:“勿看我表面坚强,内心实非常脆弱,经不起打击。”   柔夫人绽出笑意,兴致盎然的打量着他,轻轻道:“公子在怕妾身伤害你?”   符太叹道:“怎么说才好呢?现在符某给夫人的娇姿美态、动人的情话迷得晕头转向,于我是从未有过的事,非常不妙。”   柔夫人浅嗔道:“你口说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依人家看,你不知多么醒觉。”符太晒道:“这点点的道行,符某扔是有的。哈!待我回家思量一番,然后再来和夫人相见。”   柔夫人美眸现出凄迷之色,道:“符太呵!你的家在哪里?”   符太洒然道:“天地就是我的家,或许有一天,当我想家的时候,会回到夫人身旁。”   柔夫人垂下螓首,以蚊蚋般微细的声音,香唇轻吐道:“真的会吗?”符太压抑着过去将她拥入怀里、痛尝香唇的冲动,花了他很大的劲,坦然道:“我不知道!”   柔夫人仍低垂着头,呢喃道:“爱上你很痛苦,很磨人,却令人家尝到爱上一个男子的滋味,来得突然,忽然间,过去的信念和心境,天崩地裂般改变了。”   接着仰首往他望来,道:“你是个离奇的人,平白无端的来惹人家,拙础逼人,一步不让,目空一切,本应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可是呵!偏偏没法对你有半分恨意。”   符太心忖怎会是“平白无端”,当时他视她为目标,有的而发。他奶奶的!自己确好不到哪里去。大家你骗我,我骗你。令她有天崩地裂感觉的一着,更是胖公公一手炮制的骗情之局。   大讶道:“难道夫人那时对符某竟有感觉,但真的看不出来。”   柔夫人开怀道:“你虽目空一切,毕竟尚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当时的言行,多么令人生气。”   稍顿又道:“我真的很生气,但亦知不妙,因人家从来不动气。”   符太呆瞪着她。   柔夫人俏脸刷红,娇嗔道:“有何好看的,人家爱向你坦白,说心里的话,不可以吗?”   符太说不出话来。   柔夫人酥胸起伏,好一会儿方平缓下来,瞄他一眼,道:“符公子不顾而去后,你在人家心里,并没有如妾身所想般淡褪,反思念日增,很好受吗?是你舍妾身而去,究竟谁伤害谁?”   符太差些儿后悔刚说过的话,自己知自己事,论伤害深浅,实远有不如,乃他的选择。什么表面坚强,内心脆弱,属找话来说,却被柔夫人抓紧,反骂自己的无情,确有理说不清。   直至此刻,他仍没法相信,像柔夫人般独立坚强、含蓄内敛的绝色美女,会爱上如他般不懂温柔、言行荒诞的“异物”。   柔夫人语调转柔,送他一个迷人的笑容,道:“幸好!今天你来了。”   言下之意,是若符太不来,将恨他一生一世。   说罢,又垂下头去,两颊各飞起一朵红晕,以她独有的娇态,令符太目不暇给。   她的剖白,使符太首次感到自己的自私自利,从没照顾她的感受,更没为她着想过。他符太仿如冲进她平静心境一支湍急的水流,肆意捣蛋,又于最不该撤退的时间离开。   唉!然而若非如此,她早把他置于脑后,不会出现今夜的此情此景。   非常矛盾。   但也因而建立他们间非比寻常的特殊关系,真假混淆。情真意切底下,含蕴着即使当事人仍弄不清楚,互为因果的复杂和混乱,未来深藏迷雾之中。   柔夫人道:“符太!知道吗?人家从未试过对着一个人,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些且是永不愿说出来,看你害得人家有多惨。”   符太道:“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柔夫人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玉容回复一贯的清冷自持,平静的道:“人家在听着。”   符太道:“夫人这么召我来见,希望出现怎么样的后果?”   柔夫人绽出笑意,白他一眼,玉容如生出涟漪,本清平如镜的水面,变得生动活泼,悠然道:“看你哩!人家想得太累哩!好应由符公子担当起这个苦差事。”符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答道:“待我回家好好想一想。”   龙鹰掩卷,拿起,搓碎,毁尸灭迹,同时传音,召符太和宇文朔进来。   终明白为何符太这么着紧柔夫人,错过这样的女人,对任何男人均为抱憾终身的事。也深信柔夫人说的话,句句真心,此为“媚术”凌厉之处,令人无从抵挡抗御,半心投入的符太自然给杀得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幸好这家伙仍懂得回家求救,否则早败个一塌糊涂,死了亦为冤鬼。   符太独自进来,摩拳擦掌的道:“如何?有救吗?”龙鹰以目光询问。   符太在他旁坐下,道:“我着他在外面等多片刻。如何?”龙鹰欣然道:“有件事,太少不可不知。”   符太警告道:“勿卖关子!”   龙鹰道:“就是宇宙阴阳交感的本性,非人力可抗拒。你这家伙曾出死入生的‘血手’气劲,可令柔夫人般的女人没法对你生出反感,你愈逼她,她愈有感觉。明白吗?你奶奶的,明乎此,事过半矣!” 第四章 球赛风云   宇文朔道:“召相王五子返京的皇令,今天颁送去了。”   龙鹰动容道:“这么快?”   宇文朔道:“娘娘昨天提出,皇上今早付诸实行,颁令还不容易?”   又叹道:“高大此招果然厉害,然有利有弊,皇上和娘娘的关系,不但大见好转,娘娘与相王和长公主的对峙,亦有缓和。唉!”   他的叹息,是因若韦后要对李显下毒手,易似反掌。   符太不解道:“如此一天半天工夫,你晓得相王、长公主与那婆娘的关系改善了?”   宇文朔道:“娘娘主动向皇上提出后,高大通知相王,相王大喜下找长公主说话,今天早朝公布消息后,相王亲向娘娘表示感激。”   符太道:“高小子将更得那婆娘欢心。”   龙鹰不解道:“相王五子早晚回来,有什么须感激的?”   宇文朔道:“若你清楚在娘娘阻挠下,皇上另两子李重茂和李重福到现在仍未能回京,便知此事属格外开恩。拖一年半载,等闲事。”   又道:“皇上想见你。”   龙鹰心忖今天怎都要细读符小子的《实录》,以免落后于形势,犯错不自觉。   道:“怎都要给我拖一拖,今晚还要喝老宗为我和老田摆的和头酒。”   接着概略扼要的道出与宗楚客的谈判,更新宇文朔对形势的掌握,顺便说出发现曲江池水内秘道的事,以及被老田再一次刺杀的情况。   宇文朔兴致盎然的道:“不过一天,竟发生这么多的事。”   本心不在焉、魂游物外的符太,闻龙鹰之言,魂魄归位,若有所思的道:“毒针从马车车窗射出来的剎那,你有感应吗?”   龙鹰回忆道:“给太少这般的提起,当时确有些感觉,是一股很难形容的阴寒之气,但因须应付老田,事过即忘。”   又讶道:“听太少的语气,似对偷袭者有眉目。”   符太道:“若非与我本教有瓜葛,我怎都不会想起一个已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的塞外家派。”   龙鹰、宇文朔用神聆听。   符太道:“派名‘九卜’,自号‘卜卜夺魂’,以铜管吹毒针,乃其中一卜,走的是邪技异术,为杀人无所不用其极。开派派主,据传是你们中土人,于东晋时期迁往大漠,一向人丁单薄,三代之前,更只传一人,传女不传男,非常诡异。”   宇文朔道:“能令太少有印象的,肯定非是一般寻常流派。”   符太道:“有关九卜派的事,由捷颐津亲口告诉我,还详述其邪功异艺,着我遇上时,万勿掉以轻心。”   又叹道:“当时我已奇怪,捷颐津怎这般有和我说话的耐性,因他平时一字不说练功以外的事。要到今天,此时此地,得闻九卜派传人现身,方明白老捷肯和我说及九卜派的原因,他当时已晓得老田和此九卜派传人有关系。”   宇文朔问道:“九卜派和贵派有何瓜葛?”   符太道:“据老捷说,九卜派一向和本教有交换技艺的关系,其对本教用毒之道最有兴趣。遇上不方便由本教直接去做的事,交由九卜派出手。老田认识九卜派最新一代的嫡传,理所当然。”   宇文朔沉吟道:“那枝毒针,该已被无瑕捡走。”   龙鹰道:“也可以由老田拾回。”   宇文朔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既不知毒针落点,朱雀大街又不宜久留,愈快离开愈好。”   转向符太道:“此派传人,有何特色?”   符太逐字吐出的缓缓道:“貌美如花、毒如蛇蝎。老捷提起她,眼内曾闪过戒惧的神色。”   龙鹰咋舌道:“那就很不简单。”   宇文朔皱眉道:“这样的一个女人,除非昨天刚到,否则我们绝不会从未听过。”   符太随口道:“或她足不出户,又每次出门,均经易容。我的娘!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是我们认识的,不过并不晓得她真正的身份,如此方能对老田起最大的作用。”   龙鹰和宇文朔同告动容。   宇文朔道:“今趟老田出动她,是不容有失,确险至极点,换过刺杀的对象是我,说不定已被老田得手,谁能像鹰爷般,可不沾半点毒的咬着毒针,除此险着外,我实想不到可解当时危机的办法。”   符太苦笑道:“可把我计算在内,肯定在劫难逃。”   龙鹰奇道:“少有见太少这般谦虚的。”   符太道:“皆因老捷的警告,记忆犹深。”   一个可令捷颐津特别提醒栽培出来,以对付田上渊的得意传人,着他提防的家派和传人,令符太谨记心里。   宇文朔问道:“依太少猜,此九卜派的单传,有多大年纪?”   符太道:“须看九卜派销声匿迹的二十多年内,有没有新一代的传人。”   接着向龙鹰问道:“你教我的,等于情场上的‘横念诀’,对吗?”   宇文朔失声道:“情场?”   符太道:“勿问!”   宇文朔只好闭口。   龙鹰笑道:“太少害羞,不要怪他。”   符太没好气道:“快说!”   龙鹰道:“形容贴切。记着!未经本人审批,绝不可走终极的一步。”   符太道:“还要你教我吗?”   说毕向宇文朔施歉礼,扬长去了。   宇文朔一头雾水的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外,道:“弄什么鬼?”   龙鹰道:“须扮作不知,他是和玉女宗的第二高手打硬仗去了。哈!精采!”   宇文朔知机的不再追问,道:“昨天见过倩然世妹,她着我提醒你,有关田上渊与她家血案的事,她只听到小部分。”   龙鹰捧头道:“你有告诉她小弟多忙吗?”   宇文朔道:“当然有,不用说她也明白,但你亦该明白她的心情。”   又道:“皇上方面又如何,他既开龙口,我难道像对世妹般说你很忙,没空?”   龙鹰失笑道:“恐怕立犯斩首之罪。我的娘!做哪件事好呢?”宇文朔道:“我请高大安排,由他遣人来接你入宫如何?在和头酒前放人便成。”   龙鹰心忖坐马车仍可读《实录》,点头同意。   西京沉浸在胜利的气氛里,鞭炮声时有所闻,街上充满欢乐,孩童联群结队、穿街过坊的趁热闹。   符太策马入大明宫,不经大明宫的正大门丹凤门,而改由丹凤门西的建福门,甫过门便是从城外来横过整个大明宫南端的龙首渠支流,有石桥跨越。   此桥名“下马桥”,顾名思义,一般官员到此下马改为步行,符太的“丑神医”则享有特权,想想如李显不适,丑神医救驾来迟,谁负得起责任?   论面积,大明宫是太极宫三分之二的大小,可是论规模设施、殿宇楼台,则绝不在太极宫之下。以门关计,比太极宫多出一门。   大明宫南面五门,与太极宫门数相等。   太极宫主门楼为承天门,大明宫为丹凤门。前者北面有玄武、安礼两门。后者北开凌霄、玄武、银汉三门。   因着皇帝李显不居太极宫而住大明宫,宫城三大军系亦随之转移,改以大明宫为重心,布置军力。   大明宫的内防军为飞骑御卫,乃李显的护驾亲卫队,三军里以他们最为精锐,筛选比其他两军严格。   右羽林军和左羽林军分驻东、西两边的禁苑内,没李显许可,不得进入大明宫半步。   城高墙厚,门关森严,若三军齐心,大明宫确固若金汤,难以动摇。   符太久历战阵,身经百战,亦知除“笼里鸡作反”外,在正常情况下,攻打有这般强大防御力和军力的宫城,等于找死。   何况要直接攻打大明宫,尚有皇城、宫城两关。   符太之所以想到这方面来,是因早晓得李重俊有冒险一博之心,而在现时谣言满天飞,太子、太女之争愈演愈烈的今天,这小子又得李旦和太平的支持,造反的可能性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大。关键处,在陆石夫被调离西京,城卫的控制权,已暂入李重俊一方皇族人马的手内。   怎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肯定是布局陷阱。   符太进入南广场,给高小子截着,报告道:“禀上经爷,刚才娘娘和诸位公主、驸马来祝贺皇上,闹过了时间,皇上午睡迟了,加上昨晚皇上兴奋至差些儿未阖过眼,看来没个把时辰,休想起来。”   符太大喜,转身便去,给高力士扯着衣袖。   符太皱眉道:“难道要老子干等一个时辰?我还有很多急事等着做。”   高力士先使人为他牵走马儿,偕他到广场一边说话,道:“小子也有急事须报上经爷,由经爷定夺。”   符太不耐烦的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是关于明早的马球赛。”   符太早忘掉此事,得他提醒,不情愿地集中精神,问道:“区区一场球赛,竟可成为宫廷的内斗,只有未见过场面的人,才爱这套玩意。”   高力士道:“我们的太子、公主,既未见过场面,连西京外的地方亦未去过几趟,关起宫门、城门做人,经爷看得透彻。”   符太去心似箭。   经历过惊险刺激的河曲之战,又千里追杀鸟妖,份外忍受不了宫内淡出鸟来的生活作息。昨夜的国宴,已令他吃足苦头。   道:“明早的球赛,真的那么关系重大?”   他的主观愿望,是想高力士识相点,不说得那般严重,他可心安理得的溜掉。高力士叹道:“我怕牵涉到临淄王。”   符太立即希望化为泡影,知难以脱身。   现时在西京,他关心的人没多少个,李隆基恰为其中之一,若置之不理,将来如何向大混蛋交代?更为切身利益,李隆基的成败,已成他和田上渊斗争的关键。苦笑道:“小子愈来愈奸!”   高力士道:“全赖……嘿……只是怕经爷像小子般累,一时疏忽。哈!”两人对望一眼,齐声大笑,不知多么开怀。往昔的日子又回来了。   符太道:“说吧!”   高力士凑近道:“明天若输的是太子,肯定有后果,算好点的,是公主大力宣扬,太子不及太女。较差的,是娘娘推波助澜,认为李重俊没当太子的资格。最坏的情况,是得皇上认同,事情又传回太子耳内,那必出大祸。”   符太思索道:“你清楚太子那边的情况?”   高力士约束声音道:“非常糟糕,河曲大捷的消息传回来后,形势气氛顿然有异,娘娘偕宗尚书齐向皇上进言,力陈际此外患大敛之时,我国必须重新布局,加强边防,接着皇上找大相商议,问他对将李多祚外调为边疆大将的意见,此事再由魏元忠转告太子,一石激起千重浪,经爷精明。”   符太赞道:“果然消息灵通,有如目睹。”   高力士道:“是临淄王告诉小子。”   符太失声道:“什么?”   高力士颓然道:“相王毫不含糊地站在太子一方,因他屡劝皇上不果,怕圣神皇帝的事在今天重演,而今趟再无昔日可念的‘母子情’。相王为的不单是自己,还顾及整个家族、皇族。”   论对武曌夺权的感受,李旦深刻处,不在李显之下。   符太终被说服,不能对明早球赛袖手不理,然而如何去理,煞费思量。时间紧迫,令事情变得急不容缓。   问道:“双方阵容如何?谁有较大赢面?”   高力士道:“对何人出阵,两方均讳莫如深,怕露底细。不过!小子在经爷多年教导下,学懂从大局去看,就是究竟太子的影响力大,还是八公主的影响力强?”符太苦笑道:“还用说吗?当然是有那婆娘在后面撑腰的安乐,占上优势。”又道:“不过,听说因田上渊的离开,令安乐一边阵脚大乱,怕如杨清仁那家伙下场,没人顶得他住。”   高力士欣然道:“经爷英明神武,小子苦思两天才想出来的解决办法,经爷一语道破。”   符太一头雾水的道:“老子何时提出解决的办法?依我看,其奸似鬼的杨清仁,绝不会蠢得于此暧昧难明的情况,蹚此浑水。老杨背后还有太平,非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高力士胸有成竹的道:“皇上下旨又如何?经爷考虑。”   符太更糊涂了,但在高小子面前,又不可表现得太不英明神武,连该考虑什么仍茫无头绪,皱眉道:“下旨命杨清仁下场作赛,帮太子的一边?有可能吗?”   高力士道:“本不可能,然经爷何等样人,又挟河曲大捷之威回朝,可将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符太哂道:“那就该请张仁愿去和皇上说。”   高力士道:“大将军昨天已将战事的来龙去脉、经过,在皇上、娘娘、公主、相王、长公主、大相、宗尚书、韦氏族人和几个王公大臣前详细道出,而没法说出的部分,目下在西京,得经爷一人清楚,令皇上等听得不是味儿,颇为扫兴,可是大将军怕犯欺君之罪,不敢胡言乱语,恐与事实有出入,更怕经不起追问。”   符太叹道:“这家伙摆明害我,霜蔷确消息灵通,放老子这件奇货到她新宅落成的雅集上,以作招徕。”   隐隐里,他感到霜乔此招另有妙用,只恨想破脑袋仍猜不到。   高力士道:“正因大将军未能说出战胜最决定性的情况,立令经爷声价倍增,变成炙手可热的战胜功臣。嘿!大将军确老实了点儿。”   符太道:“好哩!即使我是这劳什子的功臣,又干明天的球赛何事?”   高力士忍住笑道:“小子可否套用范爷的一句说话,也是经爷最爱听的?”符太点头。 第五章 波涛汹涌   李显喝下俏宫娥喂他的参汤,始清醒过来,发觉符太的“丑神医”侍立一旁,欣然道:“太医坐。”   立在他背后的高力士唱喏道:“皇上赐座!”又打手势着宫娥们退走。   符太在他右下首坐入太师椅,见李显虽有点累,然精神不错,心情畅美,决定来个快刀斩乱麻,好在日落前赶往秦淮楼去。   道:“鄙人对明天的球赛,有个看法。”   李显大讶道:“还以为太医不晓得此事,原来竟是朕的同道人。”   又有感而叹的道:“七、八年前朕还有下场比赛,今天却只能旁观,岁月催人,诚不虚也。”   像终记起符太说过什么般,道:“太医有何提议,尽管说出来,看朕是否办得到。”   以他皇帝至尊无上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对符太实恩宠有加。   符太和高力士交换个眼色,悠然道:“鄙人愚意以为,明天球赛不可分出胜负,方为天大喜兆。”   李显愕然道:“分不出胜负的球赛,有何好看?”   符太心忖是龙是蛇,就看高小子的“技术就在这里”,是否比得上大混蛋,好整以暇的道:“昔日大唐开国时,最著名的马球赛,莫过于高祖皇帝偕‘少帅’寇仲和徐子陵,对波斯皇族的那场马球赛,赛果如何?”李显道:“此局赛果,天下皆知,是以和气收场。”   符太心忖“技术就在这里”,微笑道:“和局之后,大唐开出太宗皇帝史无先例的盛世,余泽、运势不但没丝毫歇下来之象,且因今次河曲大捷,大唐国势攀上另一高峰,若明天赛局亦能和气收场,与开国时的球赛可遥相呼应,大吉之兆也。”此为深悉李显的高小子想出来的说词,投李显爱抚今追昔之所好,添上鬼神兆头的色彩,不到李显不心动。   果然李显如梦初醒,先现出恍然神色,接着叫绝道:“两个和局,互相辉映,确是好提议,只有太医想得到。”   接着龙眉大皱,道:“可是呵!如朕明令不准分出胜负,这场赛事还用比下去吗?”   符太欣然道:“皇上英明,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回到兴庆宫金花落,小敏儿投怀送抱,欢天喜地的道:“临淄王即到,大人如何奖赏敏儿?”   符太不解道:“你怎知我何时回来?”   小敏儿答道:“商豫说的,大人何时返兴庆,临淄王何时来会大人。”   符太心忖,这就是非常紧急,故愈快和自己说话愈好。他奶奶的,都是宗奸贼在弄鬼,搞得西京鸡犬不宁,在李显昏庸、恶后当道的异常情况里,波涛汹涌,风高浪急,随时出现舟覆人亡之祸。   笑道:“摸几把如何?”   小敏儿在男女情事上,对符太勇敢却害羞,明明是她要讨赏,却霞烧玉颊,奖赏来了,立告六神无主,不知应对。   符太放开她,洒然道:“真的来哩!小敏儿代本太医出门迎接。”   小敏儿“嘤咛”一声,逃返内堂。   符太惟有亲自出迎,来的是一身便服、没人跟随的李隆基,瞧他眉头深锁的神态,便知目前形势多么不妙。   他们在厅堂坐下。   李隆基叹道:“幸好太少回来,否则想找个可说话的人也办不到。”   符太道:“可否利用武三思?”   李隆基精神稍振,道:“听太少这句话,知太少已掌握形势。”   符太道:“是高小子告诉我的,他不是个可说话的人吗?”   李隆基道:“高大对我的忠心,毫无疑问,但他太忙了,且非常避忌,你们去后,我和他只说过三次话。”   又道:“今趟若非有你们和大帅通力合作,击退默啜,我大唐危矣。”   符太道:“说回武三思。现时他和宗楚客成一山不能藏二虎之势,对皇上又有庞大的影响力,韦后亦不得不给他面子,如能好好利用,可反击老宗,至少可左右将李多祚调走的决定。”   李隆基叹道:“武三思在太子集团的形象太差哩!唯一还可以和他说话者为长公主,但因太子不大听长公主的逆耳忠言,故而长公主和太子的关系愈来愈差。”符太骂道:“蠢儿!”   李隆基道:“往时,李多祚是最能影响太子的人,更是太子集团里稳定的力量,但在今次宗楚客发动的阴谋里,首当其冲。”   稍顿续道:“李大将军害怕发生于五王身上的事在他身上重演,先被外调,然后一贬再贬,直至有职无权,再被武三思遣人置诸于死。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多祚比太子更想反击,乱了整个太子集团的阵脚。”   符太终掌握到节骨眼,骇然道:“连谁害他们,尚未弄清楚,怎可以如此糊涂?”   李隆基狠狠道:“中计的是魏元忠,在宗楚客处心积虑下,令魏元忠误以为宗楚客有异于武三思,对太子抱同情之心。”   魏元忠乃“神龙政变”功臣里硕果仅存的宰相级大臣之一,武三思不想用他,全赖宗楚客保住。当然,也因魏元忠识时务,懂看风使幄,逢迎武三思和韦后。   宗楚客聪明处,是由武三思笨人出手,对付五王和排挤太子李重俊。   李重俊被册立为太子,在武三思怂恿下,以武氏子弟,安乐的丈夫武崇训,以及长宁的驸马杨慎交为太子宾客,名为辅助,实为监视。武崇训更因太子、太女之争,恣意欺凌李重俊,不时向韦后打报告,再由韦后在李显前中伤李重俊,故此太子集团与武氏子弟“仇深似海”,不可能缓和。   若非李旦、太平力撑,由李多祚为太子太傅,以最资深的大将传授兵法,情况更一面倒。   现时要将李多祚遣离西京,宗楚客则藉魏元忠之口知会太子一方,李重俊和李多祚不将这笔帐算在武三思头上,可向谁算?   宗楚客此招移花接木,混淆了太子集团的方向。其势已成,非任何人可左右。   符太道:“昨夜国宴,我看到魏元忠之子魏升和那蠢儿走在一起,是什么一回事?”   李隆基道:“是近来的事,魏升外还有我两个兄长,均和太子愈走愈密,原因在王父和魏相误以为有宗楚客于暗里支持,昏了脑,渐趋粗心大意,有恃无恐,又以为可以太子为核心,聚合成势,压抑武三思和韦氏外戚的凶焰。”   符太不解道:“魏元忠深谙政治,岂会这么易被骗?”   李隆基道:“宗楚客老到之处,尽显于此,竟支持成王李千里代陆石夫空出来的少尹一职,比任何事更有力说明宗楚客因着与武三思的斗争,转为在暗里支持太子。”   符太道:“如让那婆娘晓得此事,还相信宗楚客吗?武三思第一个不放过机会。”   李隆基道:“说到手腕手段,武三思尚差宗楚客大截,何况是娘娘和一众韦族的政治新丁。可以这么说,现今西京政坛被宗楚客牵着鼻子走,由他摆布。”   符太沉声道:“李重俊是否要作反?”   李隆基颓然道:“若只他一人想造反,我绝不担心可成事,问题在我王父、李多祚、李千里,均生出铤而走险之心,便令我非常害怕。眼前摆明是宗楚客一手炮制出来的陷阱,却恨忠言逆耳,王父和兄长当我说的话是耳边风,还讥笑我胆小懦怯,难成大事。”   符太记起李旦偕两子来见自己的情况,问道:“令王父今早才来找我,问及宗楚客和老田勾结外敌的事,并不视老宗为己方的人。”   李隆基解释道:“最不信任宗楚客的,正是为宗楚客办事的魏元忠,因深悉其为人。现时太子声势大振,如能再下一城,扳倒老宗、老田,甚至囊括兵部尚书之职,那时只须一声令下,娘娘、公主和外戚将没一人能活命,故而在扳倒老宗、老田一事上有结果前,太子集圑该不会轻举妄动。”   又苦笑道:“不过!时间无多哩!”   符太弄清楚情况。武氏子弟中,目下得武攸宜有兵权,然因他无能,故有权无实。反之,宗楚客兵权在握,有将有兵,成为能左右太子集团兵变成败的力量,现时天赐良机,郭元振将田上渊勾结外敌的人证送回京。唉!他奶奶的,岂知本属武三思一方的纪处讷已被那婆娘收买,任反宗楚客者如何动员,有那婆娘撑宗楚客的腰,终徒劳无功。   符太问道:“临淄王现今和令王父、令王兄是怎么样的情况,还可以说话吗?”李隆基沉重的道:“我在他们里成为局外人,饱受冷言冷语的排挤,有事商量时,不准我参与。昨天还被王父骂了我一个狗血淋头,差些儿不认我作儿子。”   又道:“不过祸福无常,娘娘和公主一方,近来遇上时对我和颜悦色,与对王父、王兄等的态度大异,故因我和她们一向关系良好,但我却怀疑,王父的下人里,有被娘娘收买了的奸细。”   兴庆宫乃高力士的势力范围,伺候符太或李隆基五兄弟的宫娥、太监,经他筛选,出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韦后想打听与兴庆宫内的事,须通过高力士。   李旦的相王府却位于芙蓉园内,不到高力士干涉,下面的人被收买并不稀奇。符太道:“他奶奶的,形势果然不妙,蠢儿的事,不但不到我们理会,更不宜理会,现在最重要是有起事来,必须保着你王父和兄长,否则将输个一败涂地。”   李隆基苦恼的道:“可是,我现时连说话的资格亦失去了。”   符太微笑道:“何用说话,动手便成,政治老子不懂,江湖手法却优而为之。你老兄勿忘记,剩是随你的十八铁卫,已是当今中土最精锐的突击劲旅,精擅巷战、廷战,唯一仍落后的,在情报消息,这方面交予高小子。至于行动细节,我们各自想想,目标是保着令王父和令兄长之命,又不予韦宗集团有秋后算账的把柄。”   李隆基道:“太子真的全无机会?”   符太斩钉截铁的道:“他死定了。”   明天的马球赛,将是李显最后一次平息太子、太女之争的努力,虽然策划的是符太和高力士。   符太抵达北里。   从兴庆宫到这里来,不过一盏热茶的工夫,东市他去多了,也曾路过白天的北里,但夜晚尚为首次,没想过分别可以这般大,仿如两个不同的地方。   作为天下闻名的烟花胜地,北里无负其名。白天板起脸孔、忙碌工作办正事的人,来到五光十色、灯笼高悬的夜北里,都放下平时背负着的担子,寻欢作乐,放浪形骸。在这里,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面。   管弦笙竹之声,处处可闻,喧闹的气氛,有着强大的感染力,梦幻般不真实的天地,令来北里找寻刺激者,释放出心内压抑着的情绪,各取所需。   符太却发觉自己没法投进他们的情绪里去,目不见色、耳不闻声的依柳逢春的指示,来到秦淮楼正大门外。   十多人围在大门处,正与把门的大汉争执理论。   符太心里奇怪时,门外的人忽然一哄而散,个个一副斗败公鸡、大感没趣的模。   轮到符太要进去,给十多个大汉的其中之一伸手拦着去路,不耐烦的道:“你没听到吗?秦淮楼今夜被韦驸马爷包下了,不做其他人的生意。”   又喝道:“关门!”   符太心忖原来如此,韦捷够霸道的了。看情况韦捷刚到,否则秦淮楼早关门大吉。今趟韦捷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仗势凌人,也含有报复龙鹰的“范轻舟”之意。   拦路大汉见他一动不动,双目瞪着他,怒道:“还不滚!”另一人道:“这丑家伙给吓呆了!”   又有人道:“我们做了件好事呵!若放这家伙进去,保证吓得楼内姑娘永不接客,个个赶着去从良。哈哈!”众汉捧腹大笑。   拦他去路的大汉也笑得差些儿气绝,挡他的手改为往他当胸推来,用上劲道,若符太是不懂武功之辈,肯定受创,且为极难治愈的内伤。   就在大汉的巨灵掌离符太胸膛尚有寸许的距离,符太起脚撑出,迅如电闪,正中对方小腹。   大汉惨嚎一声,朝后抛飞两丈,直挺挺的掉在地上。   没人再笑得出来。   左右各扑出一人,抽出佩刀,朝他劈至。   符太看也不看的朝前跨步,看似缓慢,下一刻已抵达大汉躺地处,瞧着正挣扎想坐起的大汉,摇头叹道:“如果你能在一刻钟内,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我王庭经三个字以后倒转来叫。”   “王庭经”三字出口,追上来的两个持刀恶汉立即骇然止步,其他人莫不现出震惊神色。   符太悠然朝主堂举步,竟没人敢追上来拦截,显然清楚王庭经乃鼎鼎有名的丑神医,没人明白一向在宫廷内活动的他,竟忽然出现在北里,还前来光顾秦淮楼。   六、七个本守在主堂台阶上的武装大汉,见大门处出现了状况,分出三个人走下台阶,往符太迎来。   符太心里大乐。   刚才把门的,属韦捷最低等级的家将,胜之不武,现时迎来的三人,乃守主堂门阶武功最高的人,可入江湖好手之列,虽仍不足止手痒,但聊胜于无。   韦捷现时最大的弱点,是不可以再闹另一次的丑事,那婆娘第一个不放过他。韦捷非是没考虑过己身的情况,而是有恃无恐,知西京没人敢惹他韦氏子弟,特别是他这个驸马爷。而任他千猜万想,仍没想过柳逢春向符太求援,惹来丑神医。   三人停下,一字排在符太前方,中央那人道:“朋友止步!”   符太后方有人叫道:“这位是太医王庭经大人。”   挡路三人,同时色变。   符太不悦道:“真多口!”   蓦地移后。   “啪”的一声,说话者给符太赏了个耳光,打着转倒跌地上。符太又返回先前的位置,像没干过任何事似的。 第六章 倒霉驸马   刚才是看不清楚符太如何出脚,现在是人人睁大眼瞧着,却仍看不真切。   符太的动作太快了,被赏耳光者的反应又不合常理,令人如陷身噩梦。   符太动手前,位处广场中间偏北的位置,离主堂较入口近,前方是横排主堂台阶下三个韦捷较高级的家将,后方把门的十五个喽啰,一人仍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其他十四人散布门内,其中曾拔刀攻击符太者,立于倒地者的前方,报上丑神医名号的,乃其中之一。   符太尚未说毕“多口”两字,倒退往后,三丈之距,仿似寸许之地,于剎那间完成,观者们眼前一花,他已嵌入两个持刀家将中间,随符太后退而来的,是强大的劲气,令人人若忽遇狂风,被刮得衣衫飘扬,立足不稳。   最出奇的,是当其他人被劲气刮得往后跌退,发言者反收不住势子的往符太倾跌过去,如送上去捱刮,不由自主。   被刮者倒地时,符太返回原位。   没人敢反扑动手,既慑于王庭经之名,更被他此神乎其技的一招镇住。   符太双手负后,朝挡在前方的三个韦府家将直逼过去。同时功聚双耳,收听从主堂内传来的说话声。   柳逢春的声音从主堂收入耳里,道:“柳某这个女儿,举城皆知肯否回楼为客人弹琴唱曲,须看她心情,没人可勉强。驸马爷明鉴,曲艺之事,勉强不来,否则等如煮鹤焚琴。当然!得驸马爷欣赏,乃纪梦的荣幸,何不让柳某有多点时间,安排好后,再通知驸马爷,皆大欢喜。”   符太没大混蛋分心二用的本领,听得入神,就在三人丈许外止步。   柳逢春这番话,表面客客气气,可是绵里藏针,暗指慕纪梦之名来者,人人懂守规矩,“煮鹤焚琴”,更是重话。柳逢春是老江湖,说话说得这么重,肯定是之前韦捷盛气凌人,逼柳逢春交人,不交人休想开门做生意,将柳逢春赶入穷巷。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逢春摆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姿态,与其屈辱地苟且偷生,因韦捷赔上声誉,何不拿秦淮楼来作赌注,看韦捷是否有令秦淮楼结业倒闭的能耐。   像秦淮楼般在西京数一数二的青楼,权贵士子趋之若鹜,是个金漆招牌,与西京当权者的关系千丝万缕,身为经营者的柳逢春,朝内、朝外,吃得开不在话下,本人亦有一定的江湖实力,不容轻侮,惹得他拼死报复,可不是说笑的。   柳逢春被邀参加国宴,可见他在西京的地位。其老辣尽现于挑符太的“丑神医”求救,晓得目前京城内,敢与韦族外戚直接冲突者绝无仅有,“丑神医”恰为此人。论玩手段,不可一世的韦捷实瞠乎其后。   韦捷心胸之狭窄,于韦族内也少见,韦温比他圆滑多了。   前三人中间的头领,记起什么的朝后面站在台阶处的己方人打个手号,一人转身入主堂,通报韦捷。   头领者跨前一步,敬礼,尚未开腔说话,给符太打手势着他闭口。   果然该是韦捷的声音传入符太耳内,道:“柳老板勿给本尉马本末倒置,混淆是非,今趟是本驸马第三趟到秦淮楼来,每次均依足纪小姐规矩予以预约,却没一次不吃闭门羹,令人忍无可忍,既然如此,柳老阅不如把秦淮楼关掉。”   接着是有人凑在韦捷耳边说话,打断了他的强词夺理。   符太没大混蛋的顺风耳,勉强听到提及“王庭经”之名。   符太知是时候,举步前行,警告道:“谁敢拦阻,勿怪本人无情。”   区区家将,谁敢拦截李显恩宠的大红人,又是挟河曲大捷之威而回的丑神医,只好留待主子去应付。   慌忙让路。   符太步上台阶,直入主堂。   主堂内除沉重的呼吸声,再没其他声音。   符太步入主堂,入目情景,瞧得他叫绝喊好,大赞柳逢春高招。   刚才从堂外运功窃听所得印象,还以为两方人马对峙,剑拔弩张,一言不合,立即大打出手,事实却是另一回事。   驸马爷韦捷、“青楼大少”柳逢春,对坐主堂中央大圆桌的两边,桌面放置了两套精美的茶具,还有以小炉慢火保持温热的两壶香茗,如果韦捷是纯粹光顾的贵客,便是以茶待客的格局。   韦捷后方,高高矮矮的立着十五个家将,包括进来通报的手下,这批人里,至少有五个当得上江湖一流好手的级别,实力强横,与把门的喽啰不可同日而语。   柳逢春身后空空荡荡,没半个随从,整座大堂,除他之外,不见婢仆。青楼大少是单枪匹马,以至弱对至强,如若韦捷恃强动手,便是人多欺人少,也难找借口编柳逢春罪名。   当然,柳逢春开得青楼,本身绝非善男信女,眼前亦可以是摆空城计,将实力隐藏起来,一声令下,秦淮楼一方的人马,可从主堂后门蜂拥而来。不过,那就是下下之计。   符太入堂的一刻,引得所有人目光全往他投来。他不知多么希望可以立即动手,杀韦捷和家将们一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然而,为了柳逢春和他的秦淮楼,却清楚宜静不宜动,任何武力均不利目下的情况。   柳逢春长身而起,施礼道:“太医大人光临,是我秦淮楼的荣幸。”   符太谦虚道:“哪里!哪里!大少太客气哩!”   接着哈哈笑道:“还以为到大少这里来,见的尽是漂亮的姐儿,岂知由外门走到这里来,全是佩剑背刀、凶神恶煞的大汉,还拦路打人,幸好本太医尚懂几手拳脚,否则只能横躺着进来。”   韦捷一方虽人多势众,可是主子未开腔说话,人人噤若寒蝉,至乎不敢在神情上有丝毫恶意的表现,例如以目瞪视,又或吆喝作态,憋得不知多么辛苦。   韦捷本人则非常尴尬,不知该如何反应。其他事韦捷或许不清楚、不理会,可是对丑神医在宫廷的特殊地位,知之甚详,连他倚仗为大靠山的韦后亦不敢得罪,他韦捷算什么。   且是在最不该的时候冒犯丑神医。   际此举城欢腾,庆祝河曲大捷的三天之期内,吃了豹子胆仍不敢冒犯凯旋而回的大功臣。   符太来到大圆桌一边,往韦捷瞧去,讶道:“这位是……”   “青楼大少”柳逢春潇洒从容的道:“我真的糊涂,见太医大人到来,心中欢喜,忘掉礼节。这位是当今驸马爷韦郡王,柳某还以为与大人是素识。”   不论韦捷如何不情愿,仍不得不站起来施礼问好。他营造出来的威压之势,立告烟消云散。一众手下,不知该继续立在那里丢人现眼,还是找个地方远远的躲起来。   韦捷干咳一声,道:“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请太医原谅。”   符太欣然道:“鄙人才从河曲回来,刚才遇上的,实微不足道,岂会放在心上,驸马爷放心。不过,驸马爷宜管束手下,拦门可以,却绝不可伤人,换过不是鄙人,肯定已弄出人命。”   韦捷听得冷汗直流浃背,只是这个要取王庭经之命的罪,已属弥天大罪,自己或不用斩首,但肯定绝缘于任何职位,更不用说是右羽林军大统领的重要军职。   忙道:“韦捷必谨记大人教诲,回去后严惩犯事者。”   符太欣然道:“不用哩!鄙人已代驸马爷教训了他们,保证没几天工夫,休想如常吃饭、走路。”   韦捷有多没趣便多没趣,尤令他难堪的,是当着柳逢春和一众手下面前被折辱,又须忍气吞声,还要谢符太代他出手严惩下人。   柳逢春打圆场道:“太医大人请坐,大人难得与跗马爷巧遇,把酒谈心,不亦乐乎。”   韦捷心知肚明待下去是自曝其丑,趁机告辞离开。确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闹了个灰头土脸。   韦捷去后,柳逢春立即开门做生意,符太本要离开,然柳逢春对他不知多么感激,力邀他入楼参观。盛情难却,符太只好陪他走几步,也因对这座等若闹市里的世外桃源,生出好奇。   两人沿小秦淮河漫步,两岸美景,层出不穷,加上因刚启门就被韦捷的人占据入口,不准其他客人入内,此时偌大的亭台楼阁,只有少许打扫的婢仆,异乎平日入夜的秦淮楼,份外空灵闲适。   柳逢春感激的道:“全赖大人仗义帮忙,否则韦捷下不了台时,不知如何了局。”   符太好奇问道:“他可以干什么呢?动粗吗?”   柳逢春冷哼道:“谅他不敢,传出去他将声誉扫地。横蛮如安乐,做恶事亦偷偷的做,只是纸包不住火,传了开去。武则天遗下的法规,一直由陆大人在西京严格执行,然人去法弛,韦捷才敢这么放肆,幸好韦捷对成王李千里很有顾忌,否则我的女儿早没有了。”   符太问道:“大少有否担心我不来,又或来迟了?”   柳逢春笑道:“真的没担心过,我柳逢春别的不行,看人却有几分本事,何况我还有一着,就是告诉那小子,今晚会招呼太医大人,希望他没拦错人。”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经过今晚的事,以后韦捷要来秦淮楼撒野,首先须考虑自己有否足够斤两去惹丑神医。   符太信心十足的道:“一天他未坐上大统领之位,贵楼一天平安无事。”   柳逢春苦笑道:“坐上又如何?”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我会劝大少立即结束秦淮楼,还要有那么远,走那么远,因西京再非宜居之地。不过!技术在此。”   柳逢春一头雾水的道:“什么技术?”   大混蛋的“技术就在这里”,没多少人听得明白,但非常贴切好用,可涵盖所有情况,令人能针对性的深入思考。   符太道:“大少以为事件结束了吗?刚好相反,是才开始,但已转移往我和他的斗争去。他奶奶的,这小子这么蠢,破漏百出,勿要给老子找到他把柄,可令他永不超生,为大少去此祸患。”   柳逢春估不到他看得这般高远,登时对他刮目相看,也更不明白他。   符太看他神情,猜到他的想法。心忖自己这个劳什子怪医,在外人眼中肯定奇人异行,即使皇帝、皇后,无人敢不给他面子,却是不慕权势名利,偏又在皇宫内混日子,今回更远赴河曲做“军医”。坦白说,连他符太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   道:“若我所料无误,西京短期内有大变,大少闲事莫理,韬光养晦,可保无恙。”   柳逢春乃老江湖,不敢追问,点头表示明白,道:“坐下喝杯水酒妣何?”   符太道:“喝一杯后,老哥须放我走。”   他罕有这么好相与的,然不知如何,却与柳逢春相当投缘,不单肯帮他忙,也爱和他谈天闲聊。究其因,或许因属首次接触青楼中人,对他们生出好奇。   柳逢春笑道:“太医说笑哩。”   又压低声音道:“大人真的是首趟到青楼来?”   符太点头。   柳逢春道:“如此有关大人的传言,是真的了。”   符太给引起兴趣,问道:“什么娘的传言?”   柳逢春道:“到青楼来的朝廷中人,提起太医,均竖起姆指赞不绝口,说太医别具魅力,能令宫内公主贵女们争相献媚,然太医守正不阿,不为所动。”   又叹道:“事实上昨晚赴国宴时,我已对此深信不疑,眼见为凭呵!”符太没好气道:“大少以为老子不喜欢女人吗?”   柳逢春忙道:“怎敢?只是敬仰太医大人的风骨气节。”   接着低声道:“在这里,我柳逢春见尽各式各样的人,平时道貌岸然的,到这里来后变成另一个人。然而,像太医般赶着走的,恐怕除范爷外,得太医一人!”   柳逢春有项本领,就是说话坦诚直接,令人听得舒服。   符太失笑道:“老子非是不好色,只是没其他人那么好色,在这方面比范爷有定力多了。哈哈!”   柳逢春大喜道:“这就成哩!”   符太愕然道:“成什么?”   柳逢春诚恳的道:“大人今次实在没有责任来帮秦淮楼这个大忙,在这之前,我已四处求援,对方听到是韦捷后,人人表示爱莫能助,管他与柳某人交情有多深,而我亦难怪责他们。惟独太医大人主动帮忙,柳逢春将铭记于心。”   稍停,接着道:“我柳逢春唯一可回报大人的,就是在楼内安排小小的一场夜宴,让柳逢春可敬大人两杯水酒,以示心内感激之情,大人万勿推却。”   符太心忖如这番话在秦淮楼大门外和他说,肯定拒绝,可是在小秦淮夜色如画的岸边,由秦淮楼大老板盛意拳拳的娓娓道出,别具诱人魅力,令符太生出寻幽探胜的好奇心。是那种试一趟无妨的心态。   “青楼大少”拿得出来款待他的,肯定大有看头。   柳逢春又道:“青楼最引人入胜处,是避世的功能,在这里发生的,限于这里,没人晓得发生过什么事,永远不传出去。当然有例外,但却是柳某一佝秉承的宗旨。”   符太道:“若三天三夜都在这里度过,不用传出去,别人也晓得在这里干什么。”   柳逢春大笑道:“恐怕未足一天,皇上已派人来找大人。”   符太哑然失笑,道:“若然如此,定是韦捷那小子去通风报讯,不过依我看,他该没那胆子,因首先须解释为何在这里遇上我。”   柳逢春叹道:“那小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包保没人见过,给整治得比范爷那趟更惨。大人请!”   符太随柳逢春,进入景观最佳的临河楼阁里去。 第七章 一个奏章   龙鹰收《实录》入怀,心里感触。   宫廷和西京的生活,正逐步同化符太。当然,不可能将他彻底改造,但至少使他肯去接触以往绝不沾手的事物。   秦淮楼的感染力强大无匹,只要有点感觉,都愿意一尝从都会的繁嚣、宫廷的斗争恶战抽脱出来,忘掉一切地体会温柔乡的滋味。像拥有纪梦般才女的秦淮楼,自有其高尚雅乐的一面,故能令能人墨客趋之若鹜,度过不平凡的晚夜。   由此方向观之,李显夜夜笙歌的宫廷宴会,与青楼文化殊途同归,然而过犹不及,若嗜之成癖,可令人倾家荡产;发生在一国之君身上,则国势倾颓。而这已成帝皇必入的歧途,不论即位时如何奋发有为,最后仍是那个收场。   只好玩乐的君主,亲小人,远贤臣,必然事也。   符太详细叙述在秦淮楼内的情况,显示他在动笔时,仍记忆犹新,印象深刻,书之于《实录》,作回想和抒发。   他很想读下去,看大少拿什么好东西来招待符太,却恨马蹄声自远而近,然出奇地不闻车轮磨地的声音。   龙鹰的“范轻舟”没有官职,不能自由出入宫禁,故此每趟入宫均须接送。如来的是高力士的人,驾的例该为马车,听不到车轮声,令他奇怪。   十多骑驰入花落小筑的外院门,领头的赫然是刚荣登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的杨清仁。   龙鹰怎样猜,仍猜不到来的是他。   两人并骑而驰,约束声音说话。   宇文朔返宫,碰着高力士和杨清仁密斟,后者晓得须派人去接“范轻舟”,自动请缨,将此任务接过去。   以老杨现时的贵人事忙,且为新贵,当然是有紧要事找“范轻舟”商量。   杨清仁叹道:“唉!很头痛。”   龙鹰讶道:“人事上有阻滞吗?”   杨清仁当足龙鹰的“范轻舟”为伙伴战友,吐苦水道:“没阻滞方稀奇,但早在预料之中,令我烦恼的是其他事。”   龙鹰问故。   杨清仁道:“你有听马秦客这个人?”   龙鹰道:“第1.次听。”   杨清仁道:“此人乃娘娘两个男宠之一,另一人叫杨均。马秦客精医术,杨均为烹饪高手,都极得娘娘恩宠。”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失声道:“这么快有男宠,且不止一个?”   杨清仁哂道:“娘娘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值虎狼之年,一个怎够?”   龙鹰道:“可是男宠之外,尚有奸夫。”   杨清仁道:“两人如何混入后宫接触娘娘,自是有人穿针引线,然人人语焉不详,或因避忌,故此我们这般的外人难悉其况。可以猜到的,是不出武三思、宗楚客二人,又或两人共谋,将马秦客、杨均安置到娘娘身边,分担他们的辛劳。”   这方面,龙鹰比杨清仁知其脉络,道:“依我看,此事发生在武三思和宗楚客交恶之前,人是宗楚客提供,其余由武三思安排。难怪武三思遇害前,与韦后渐行渐远。”   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他早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却不得不问,看杨清仁晓得多少。   杨清仁道:“于王太医赴北疆期间,娘娘安排两人到麟德殿伺候皇上,一人照顾皇上身体,另一负责飮食,颇得皇上欢心,成为宠臣,平时可出入宫禁,至今仍然如此。”   龙鹰心忖有关此二人的事,问高力士可一清二楚。   杨清仁问道:“范兄担心的,是否和我担心的相同?”   两人偕随从的十二个右羽林军驰出兴庆宫,左转往朱雀大门走。   龙鹰叹道:“此事如河间王遇上人事重新布局的阻滞般,尽在意料之内,外人难有办法。”   马秦客和杨均任何一个位置,要发动混毒的下半部,莫不易如反掌,除非李显肯驱逐两人,否则无从防备,但亦为打草惊蛇。   宗楚客的老谋深算,令人咋舌。   由此可见捧杨清仁上大统领之位,其可发挥的作用,亦非事前想象得到。   杨清仁叹道:“确有想过,但仍未想过可随时发生。”   杨清仁担心的不是李显的生死,而是他有否足够的时间,坐稳大统领之位。   杨清仁坐入现时的位置,当想过和“范轻舟”等连手,尽量延长李显在位的日子,骤然发觉韦宗集团在这方面早有布局,唯一办法是来找“范轻舟”商量,看有否应付之策。大明宫内的事,不到他去管,靠的是像王庭经、宇文朔、宇文破这群可贴身伺候李显的心腹亲信。在杨清仁眼里,“范轻舟”现在这般的去见李显,正为良机。   直接触发的,是“范轻舟”向无瑕揭破田上渊大明尊教的身份,令杨清仁一方联想到混毒之技,可杀人于无影无形,引起他们的危机感。   杨清仁道:“眼前便有个危机。”   龙鹰亦感头痛。   李显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可是若过早发生,他们多方面的计划恐将胎死腹中。例如吐蕃的和亲,不知如何向横空牧野交代。   幸而,李显的死期,可以调校,关键在今晚的和头酒。   问道:“何事?”   杨清仁道:“有个地方上芝麻绿豆的小官,许州参军燕钦融上书,列数娘娘、安乐、武延秀、宗楚客等人的罪状,昨天送到皇上手内,掀起大风波。”   龙鹰奇道:“这么的一个奏章,竟不被截着?”   说话时,通过朱雀大门,进入皇城。   天上忽落下毛毛细雨,将皇城、宫城,笼罩在氤氲水气里。   杨清仁道:“是机缘巧合,或命中注定,这段日子,皇族一方与韦宗集团相持不下,形成漏洞空隙,情况紊乱。兼之燕钦融在奏章上耍点小手段,混在普通民事奏章里,经手的又是有心放行的魏元忠,因而可入皇上之手。”   龙鹰没兴趣弄清楚细节,道:“这样的奏章,说的是事实又如何,最后还须李显点头,对吗?”   杨清仁道:“范兄知其一,不知其二。简单的说,是这两句话,适用于皇上,皇上等于盖玺签押的傀儡,压根儿不晓得批核过什么,又或不经思索的批出去,以为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到忽然有人将韦后、安乐等的所作所为详细罗列,以李显的愚蒙也吃不消,加上政变一事,如火上添油,令李显认识到,如此下去,可败尽大唐的家当。”   龙鹰好奇问道:“除卖官鬻爵外,还有何罪状?”   杨清仁道:“馨竹难书,难以尽数。燕钦融最能打动皇上的地方,是说出每件事的弊害和后果。”   吁一口气后,接着道:“如因行贿买官来做的所谓‘斜封官’,根本是不必要的冗员,令官员的数目膨胀,大幅拖低官员的质素,效率成不住下行之势,妨碍政治措施的执行贯彻,因此而来对国家的损害,燕钦融以事实一一列举,令皇上触目惊心,不找娘娘和宗楚客,却召长公主和相王到他御书房商议,便知皇上震骇的程度。唉!又有这么昏庸的蠢皇帝。”   杨清仁此时说的,乃龙鹰感知外的事。   杨清仁言犹未尽,道:“范兄可知李显登基后,修建了多少佛寺,连长公主也有份儿。”   大唐的国教本为道教,可是自武曌掌权后改为崇佛,李显则凡母皇之业,全盘承接,令崇佛的热潮没丝毫减退之象。   杨清仁不厌其详的算李显的帐,还破天荒批评太平,是要突显他争江山的正确性。假若他是真皇族,现在便是向“范轻舟”慷慨陈词,争取“范轻舟”的认同。   杨清仁接着道:“皇上本人,兴建了永泰寺、圣善寺;长公主建罔极寺;安乐建的安乐寺规模最大,花费也最巨,令国库空虚,负担被强加到百姓身上。谁看得过眼?但只有燕钦融敢说出来。”   龙鹰道:“燕钦融岂非连皇上的帐亦一起算,李显怎肯认错?”   杨清仁道:“这牵涉到韦后干政的问题,两座佛寺都是韦后提议兴建,借李显的名义行之。燕钦融特别指出,韦后干预朝政,已成街知巷闻的事,其淫乱丑闻更传遍全国。终有一天,李唐将败在淫后之手。”   龙鹰明白过来,若无政变之事,李显可当作耳边风,可是政变后他被架空的情况仍记忆犹新之际,忽然读到燕钦融的奏章,当头棒喝,醒转过来。   他终明白到杨清仁指出的危机。   今天李显向韦后发难,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此为先发制人的道理。   他奶奶的,怎想到有此一日,杨清仁的危机,也成为他龙鹰的危机。   问道:“长公主、相王,对此有何提议?”   杨清仁道:“他们都不敢说话。”   龙鹰失声道:“什么?”   杨清仁冷然道:“须分开来说。以相王论,是犹有余悸,当日太子叛变时,确实力强横,声势浩大,且得人心,门关开放,却竟然不堪一击,败得迅快惨烈。现时形势大异其时,范兄道相王怎么想?”   龙鹰暗忖,相王李旦的“挺身而出”,支持太子李重俊除韦后、清君侧,可说是平生首次这般有勇气,皆因有名将如李多祚者主持大局。可是宗楚客“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以混入太子集团的“夺帅”参师襌,于兵荒马乱之际飞轮割掉李多祚首级,太子军立即崩溃,兵败如山倒。以李旦懦怯的性格,在现今一面倒的情势下,岂敢造次?杨清仁看得透彻。   龙鹰道:“听说相王是夜亦成攻击的目标?”   杨清仁双目闪动奇异的神色,讶道:“范兄竟不清楚当晚兴庆宫被攻打的情况?”   龙鹰首次庆幸未读毕《西京下篇》,因的确不晓得,同时记起台勒虚云说过的,如他是宗楚客,不但永不许相王五子返京,还要将他们逐一杀掉,正代表着台勒虚云一方,对相王五子生出警觉。   杨清仁此刻特别提起此事,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情报。   答道:“小弟和相王府一向没有来往。”   杨清仁道:“当晚兵荒马乱,宫内、宫外乱成一片,百姓躲在里坊内,故此兴庆宫发生过什么事,惟当事人清楚。我们知道的,是太子的叛军进入皇城时,田上渊的北帮趁虚而入,兵分三路,攻打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   接着双目厉芒暴盛,该是忆起那一晚的情景,沉声道:“大家自己人,清仁不敢隐瞒,是夜等若我们和田上渊间接却是全面的交锋,只要我们保得住大相府和公主府,不论形势如何发展,我们将成为真正的赢家。可惜事与愿违,大相府之役令我们损失惨重,且败得莫名其妙。事后检讨,大相府内该有敌人卧底,像参师禅之于李重俊。”   龙鹰没想过,兵变的晚上,内里情况复杂至此。   如杨清仁所形容,是时兵荒马乱,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各自成为隔断通讯的孤岛,受到北帮筹谋已久的猛烈攻击,自顾不暇里,不晓得其他地方的事。   当时台勒虚云的布局,该认为大相府因早驻有重兵,本身防御力十足,可击退任何来犯者,故放心不理。当然,亦非全然不理会,而是助长公主府退敌后,可立即赴援。岂知大相府被破得惨烈迅快,大出台勒虚云一方料外,令他们无从施援。   现时回想,晓得田上渊一方确实力强横,只是新近来投靠北帮的突骑施高手,已是可怕的战士团,个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不过,大相府纵然不敌,仍没道理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情况有点像“独孤血案”的重演,故此杨清仁认为另有内情。   龙鹰脑海泛起用牙齿咬着从车窗吹射出来那根毒针的情景和感觉。   会是她吗?   想打入大相府的家将团队岂是容易,来历不明者绝无可能,但女色正是武三思的大破锭,若以毒针行刺龙鹰的,确被符太猜中,乃九卜派的单传,又貌美如花,由她向武三思施展美人计,大有可能。   对李旦,大江联采截然不同的态度,是恨不得他和五个儿子一起干掉。可是,真的如此吗?自己是否太武断了?   至于因何李旦不在他芙蓉园的相王府,到了兴庆宫去,就非读《实录》不可。   幸好台勒虚云没法掌握田上渊攻打兴庆宫的情况,不明白凭何抵挡有备而来的敌人,当时宫内唯一为人所知的高手,只得太少的“丑神医”。然而,此亦为自己想当然矣。   或许是这种模糊性,提供无限想象,例如攻打兴庆宫的敌人的实力,远在攻打大相府和长公主府的力量之下。   田上渊和宗楚客的三大目标,自以武三思为主,应由他亲自领军。长公主府有台勒虚云、无瑕、杨清仁等高手护持,田上渊亲临仍难以讨好。可是李旦能守得住兴庆宫,变成令人不解的谜团。阴差阳错下,龙鹰压根儿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故能表现得恰如其份,令擅于观人的杨清仁,被他骗过。   确险至极,如他当时稍现“知悉情况”的神色,足令杨清仁认定他“知情不报”。   总结宗、田两人的战绩,虽成功除掉武三思,又清除李重俊及其羽翼,夺得京师的控制权,但留下李旦和太平两个皇族的重要人物,令深感危机的李显有倚仗以之抗衡韦宗集团的人,因而形成今天的形势,怎么算仍是未竟全功。   龙鹰沉声道:“或许就是昨天黄昏时,助田上渊刺杀小弟,透车窗吹出毒针的人。”   杨清仁动容道:“范兄凭何作此臆测?”   进入承天门。   龙鹰道:“纯为直觉。”   稍微犹豫,方接下去道:“当时小弟有个直觉,是偷袭者是个年轻女子。不知如何,当河间王提出或许有内奸混进大相府内,我想起了武三思好色的弱点。嘿!我的感觉向来灵验,不知救过小弟多少次了。”   杨清仁有点哭笑不得的点头同意,道:“毒针给无瑕捡了,希望可从毒性猜到针主的身份。”   龙鹰见他这么“够朋友”,道:“或许小弟有方法,为河间王争多点时间。”   杨清仁精神大振,喜道:“愿闻之!” 第八章 参军上书   麟德殿。中园。   李显不胜欷献的道:“当年在洛阳,大相给朕引见轻舟,轻舟以‘天竺神咒’治好朕的顽疾,令朕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唉!现在可让朕说心事的人,愈来愈少,想到和大相阴阳相隔,人生无常,令人低回感叹。”   李显龙颜苍白,有种病态的萎靡,说时双目隐泛泪光,语调荒寒悲凄。   龙鹰陪这位大唐之主在中园漫步,此为李显习惯,午睡醒来,在殿园缓步一阵子。   李显又道:“施展‘天竺神咒’后,轻舟耗尽心力似的,睡了一大觉方回复精神。那时朕并不明白,现在却明白了,用心力确使人非常劳累,那个疲累是没法说出来的,感觉是若再想下去,如春蚕吐丝,至死方休。”   宇文朔和十多个贴身御卫护从,最接近的宇文朔亦在十丈之外,对龙鹰,他当然绝对地放心,也让两人有说心事话的机会。   龙鹰有个直觉,就是李显现时只相信由武三思引介,或与武三思有关系的人,例如自己,占上了李显此心态的便宜。除这个分类的人外,便是有血缘或与女帝有关系者,例如他的皇弟、皇妹,又或上官婉儿。后者不但为女帝的贴身女官,更属武三思的阵营。此之外,与汤公公有关系的,如高力士,也得他信任。   想想,当皇帝如李显般,实可怜可叹,本属同命鸳鸯,曾甘苦与共的妻子,竟成最可怕的敌人。以前他仍可自我欺骗,可是燕钦融的上书,当头棒喝,惊醒他的迷梦。   若没猜错,李显压根儿不晓得国库耗尽,不论武三思或宗楚客,只报喜,不报忧。李显读燕钦融的上书时,认识真相,祸源竟是妻女,确情何以堪。   更难堪的是,他身为皇帝,竟诉说无门,皆因所有败家祸国之事,均由他亲手批核,不经朝廷官署,造成国库超度支出,受役的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下去,必出大祸。   正因燕钦融赤裸裸揭露韦后和宗楚客等的祸国殃民,令他骤然惊觉,不由联想到“范轻舟”的“天竺神咒”,因而有这番说话。   他真的醒过来了吗?   燕钦融的上书,来得是时候,就在恶后、权臣势力膨胀,架空李显皇权之际,而武三思死得不明不白,更是一根椎心的利刺。   直到此刻,龙鹰可以理解,仍没法设身处地体会李显对武三思的感情。   “神龙政变”后,正因张柬之等人一意诛除武三思及其武氏子弟,令李显疏远这群正直的朝廷重臣,最后且采武三思之议,明升实贬,藉封王将他们架空,逐之离京。   “轻舟!”   龙鹰应道:“轻舟在。”   李显立在荷池旁,龙目朝他瞧来,射出坚决的神色,沉声道:“轻舟旁观者清,告诉朕,谁是朕可倚仗的忠臣?”   龙鹰心里感慨,这句话问得太迟,应在“神龙政变”之后问,当他选择了武三思,一切已成定局。   现时论朝政,尽入韦宗集团之手。   朝臣全为韦宗集团的人,仅有“身在曹营心在汉”,又有能力的重臣魏元忠,却成待罪之身,再难发挥作用。   李显到今天仍坐在这个位子,全赖宇文破和飞骑御卫的效忠,然而,可肯定的是,飞骑御卫里有多少人被韦宗集团收买,无从估计。   杨清仁的忧虑,非是杞人忧天,他需要的是时间。   问题在宗楚客不可能看不到个中关键,不会容许杨清仁坐大。   李显的龙命,危如累卵。   以台勒虚云的智慧,他如何处理眼前的危机?   龙鹰哑口无言。   李显不单没怪他,还大感欣慰的道:“换过别人,肯定立即向朕推举于其有利的人选,视之为良机,惟独轻舟不谋私利,故此说不出这个人来。”   龙鹰没想过李显可有这么一番说词,大感惊讶,暗忖这该为皇帝心态,疑神疑鬼,常人怎会这么想?不过,真的难怪李显朝这方向想,剩瞧韦、宗两人竭力推荐的韦捷是何等货色,便明白李显此特殊心态是被培养出来的。   李显颓然道:“朕竟无一可倚仗的人?”   龙鹰更不知如何答他。   汤公公“临危苦谏”的“四不”,李显犯了两个,就是五王和太子均成明日黄花,再不复存。剩下的惟只高力士和王庭经,均难发挥抗衡韦宗集团的作用。   燕钦融乃“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人微言轻,但字字重若万钧,令李显蓦然惊醒,感觉到皇权被严重威胁。   假设李显肯依足龙鹰指示,非是全无绝地反击的机会,起码可做的,是立即将擅医术的马秦客、擅烹饪的杨均,驱离大明宫,又把麟德殿的侍臣、宫娥,换上高力士的人,令韦、宗的混毒之计,无从下手。   可是,龙鹰须先了解马秦客、杨均两人与李显的关系,方能决定如何处置。不过,这就是一时冲动下的感情用事,于政治斗争为大忌。   龙鹰早领教够李显的反复无常,其优柔寡断,可累死支持他的人。   为了“长远之计”,龙鹰须变得铁石心肠。说到底,眼前败局,是李显一手造成,自吃苦果。   纯从功利考虑,李显刻下的心态,对龙鹰有利无害,直接得益的是与吐蕃和亲的事,间接受益者,则为李隆基。   只要李显仍记得燕钦融所罗列韦后、公主们的罪状,绝不肯为她们签押任何东西,等于中断了她们的财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财力雄厚”,又一心贿赂的李隆基自然大受欢迎,吐蕃和亲的事水到渠成。   李显喃喃道:“大相是给害死的。”   龙鹰给骇了一跳,李显怎会变得这么精明,语气肯定?   道:“皇上何有此见?”   李显朝他瞧来,悲切的道:“昨夜我梦见大相,他七孔流血,从地上爬过来,咬着朕的袍角,接着朕就醒过来。”   龙鹰听得整条脊骨寒惨惨的,心忖武三思难道化为厉鬼,报梦李显,着李显为他报仇?还是要警告李显,他龙命不会长久,快与他相会?   下一刻他将此想法排于脑外,太可怕了,不是活人该想的东西,想多了,今晚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非常糟糕。   应为李显虽被老宗蒙蔽,然而心内对此事一直有怀疑,化为梦境。   李显续下去道:“轻舟懂解梦吗?”   龙鹰心内寒意未过,怵然道:“这方面小民一窍不通。”   李显目光投往荷池,眼神空洞,显然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摇头道:“没道理的,朕已亲自拜祭了他,理该安息。”   龙鹰知他指的是以自己儿子的首级,去祭祀武三思之事,暗叹一口气,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心中不同意他的行为。说到底,李重俊是给李显间接害死的。李显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轻舟可以给朕查明真相吗?”   龙鹰终明白李显因何急着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见到他时又说起当年在洛阳的旧事,因他的龙心内,正思念武三思。   当皇帝当到这个样子,非常可怜,竟不敢下旨彻查,只可借助自己这个江湖人,又原属武三思阵营者,暗里为他办事。   这是龙鹰不可以说不的事。   忙道:“皇上有令,小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必须皇上配合,方有办得到的可能。”   李显道:“朕如何配合?”   龙鹰道:“皇上明鉴,此事必须绝对保密,不可传出半点风声,否则便不灵光。”李显一怔道:“轻舟难道已晓得是谁干的?”   龙鹰明知漏口风,亦不得不这么说,因如让韦后收到风声,知李显将心里的怀疑和外人说而非对她说,大有机会恶向胆边生。当她将此事转告宗楚客,等若逼他提早向李显下毒手,也因“范轻舟”没告诉他,而对“范轻舟”生出怀疑。   凡此种种,有百害,无一利。   现时宫内形势的混乱和复杂,超乎任何人的掌握能力。韦后布于李显身旁,马秦客和杨均两颗棋子杀着,更是龙鹰也应付不来。   真想直接趁机问李显,却苦忍着。   摇头道:“小民并不知道,可是皇上委小民此重任,当是看重小民的江湖手段,依小民一向作风,必须秘密行事,如若此事不能限于皇上和小民之间,一旦打草惊蛇,便不灵光。皇上明察。”   李显双目现出希望的光芒,点头道:“对!对!轻舟有道理。”   又自言自语的道:“朕定要见此人。”   龙鹰暗吃一惊,猜到他想见谁,忙道:“皇上要见何人?”   李显醒过来般,晓得将心里想的说出口来,答道:“没什么。轻舟至紧要把朕所托之事办好,朕必重重有赏。”   宇文朔送龙鹰离开,见他眉头紧皱,脸色阴沉,讶道:“皇上和范兄说过什么?”   龙鹰道:“高大在哪里?”   宇文朔道:“他该到了娘娘那边去。究竟是什么事?”   龙鹰在两座殿堂间的旷地止步,偕他走到一旁,道:“刚才来时,杨清仁向我提及马秦客和杨均两人,指他们是娘娘的男宠,布置在皇上身边,你听过他们吗?”   宇文朔失声道:“娘娘的男宠?”   龙鹰道:“他是这样说的。”   宇文朔皱眉道:“他是否言过其实?据我所知,马、杨两人是洛阳‘神龙政变’前,由武三思推介予当时仍为太子的皇上,忠心办事,极得皇上宠信,没听过他们与娘娘有奸情。”   龙鹰道:“杨清仁没道理骗我。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重新举步。   宇文朔道:“宫内的事,惟有问高大,若他不晓得,没人知道了。”   龙鹰苦笑道:“老宗这着确厉害,深谋远虑,藉武三思行事。”   宇文朔双目杀机遽盛,道:“干掉如何?”   龙、叹道:“你又忘了我们的‘长远之计’。”宇文朔颓然若失,陪他叹气。   说话间,两人进入主殿前的大广场,一辆马车停在中央,非常显眼。   宇文朔一怔道:“该不用我送哩!”   坐在车内的大才女,透车窗向龙鹰招手。   上官婉儿淡淡道:“范爷可晓得燕钦融上书的事?”   龙鹰道:“皇上要见他。”   上官婉儿失声道:“什么?”   收回投往车外的目光,往龙鹰瞧来,玉容失色。   龙鹰道:“我是刚才得河间王告知,方知有这么的一个人。早前与皇上说话,他冲口说出‘定要见此人’的一句话,虽未明言是燕钦融,可是除燕钦融外,尚有何人?”   上官婉儿恍然道:“今早皇上沉默不语,落落寡欢,原来有心事。唉!怎办好呢?”   龙鹰道:“娘娘已晓得此事?”   上官婉儿苦恼的道:“人家正是为此事须和你说话。”   龙鹰讶道:“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道:“皇上读了燕钦融的上书两遍,接着的个多时辰,呆坐不语,然后命人召相王、长公主来见他。”   龙鹰待她说下去。   上官婉儿续道:“见过相王和长公主后,皇上将奏书交给婉儿保管。”   龙鹰道:“竟失去了?”   上官婉儿摇头道:“翌日回宫,奏书仍锁在柜里,可是……唉!给人读过了。”见龙鹰呆瞪她,解释道:“婉儿在奏书封口黏了根头发,开柜查看时,封口的头发断了。”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   上官婉儿道:“锁头完整,柜内其他卷宗各就原位,表面看,没任何捜寻过的迹象,可见偷阅者是个中高手,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在宇文统领安排下,麟德殿保安之严,为大明宫之最,能行事者,肯定是住在殿内的人,就是只有轮值伺候皇上的妃子、侍臣和宫娥,人数逾二百之众。”   龙鹰心里唤娘,那即使赶走马秦客和杨均,危机仍在,且打草惊蛇。   可随时夺李显龙命的环境成势成形下,已成回天乏术的局面。   问道:“娘娘和老宗方面有何动静?”上官婉儿忧心忡忡的道:“似没任何事发生。”   龙鹰道:“皇上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召燕钦融来京,在现今的情况下,办得到吗?”   上官婉儿答道:“在没人知情下,或可办到,现在则肯定办不到。”   龙鹰再问,道:“大家有否把奏书被偷阅之事,告知皇上?”   上官婉儿叹道:“婉儿不敢。”   龙鹰又问,道:“就当作没人知情下,可以怎办?”   上官婉儿道:“可由像高大般的内侍头儿执行皇上密令,由于高大负责向各地采购宫内所需,与各地有联系,可向燕钦融颁密诏,着他进京,再由高大安排燕钦融入宫谒见。”   龙鹰立即头大如斗,心呼不妙,如此岂非陷高力士于两难之局。   高力士可以不通知韦后吗?   通知是背叛李显,不通知等于明着告诉恶后,他非是站在恶后的一方。   怎办好呢?   刚好上官婉儿挨过来,似有话说。   龙鹰抛开一切,探手搂着她的小蛮腰,封上她红艳的香唇,只有如此,方可暂忘所有烦恼。   亲得上官婉儿面红耳赤,呼吸急促,马车驶出朱雀大门。 第九章 拼而成象   龙鹰失去魂魄似的在朱雀大街独行。   马车跨过漕渠的朱雀大桥后,他放过大才女,下车步行,心内思潮起伏。   李显细味燕钦融的上书,心内有何感受?纵然轻重有别,李显实为燕钦融痛陈诸祸的罪魁,难辞其咎,若非皇权受胁,压根儿永不醒悟,说到底仍是为一己私利。   以昏庸计,他乃史上罕有的昏君,除宫墙内的声色风流,从不理会外面的世界,休说民间疾苦。哪有一个皇帝,可不看奏章内容,立即盖玺签押,令妻女恣意妄为?一书在手,忽然有人来给他一个总算账,罗列在他主政下,宫内朝廷的淫乱腐败,妻女、权臣如何危害社稷,情何以堪?   故而燕钦融虽只地方小官,其上书的震撼、时机,就像将一个长期被蒙着双眼的人,揭开蒙眼的布条。   “燕书”的关键性,正是把李显与韦宗集团已趋恶劣的关系,推上不可以纡缓、没法修补的决裂边缘。   李显阅毕奏书后,找来最可信赖的皇弟、皇妹,反击恶后、权臣之意昭然若揭。召燕钦融入京,正是反击的第一炮。   只恨韦宗集团早成功渗透宫廷,置李显于严密监视下,任何风吹草动,均瞒不过他们,致有“燕书”被偷阅之事。   能在不许留宿的御书房,于以千百计的奏书、卷宗里偷窥“燕书”者,绝非等闲之辈,不单能避过巡卫耳目,又精于江湖的旁门左道,且须对御书房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此这般的一个可怕高手,竟隐藏在深宫之中,直至上官婉儿察觉“燕书”遭偷阅,方惊觉此人的存在。   一天寻不出这个人来,一天他们一方难安寝,也很难说会否影响他们的“长远之计”。   李显?   大罗金仙也打救不了他。   形势之劣,是龙鹰抵京后想象不到的。   进入北里。   离日落尚余大半个时辰,因如赌坊在预备启门营业的工作,他报上大名,由负责总务的弓谋接待,表达想见台勒虚云的心意,顺道了解为何找不到宋言志。   原来宋言志奉香霸之命到岭南去了,至于是什么事,宋言志来不及向弓谋说清楚。   通过香霸的安排,龙鹰在水榭与台勒虚云碰头。   若非晓得台勒虚云的宿处,会误以为他确居于坊内。   两人在水榭外的临池平台坐下对话。   龙鹰先概略向他报告了与宗楚客接触的情况,今晚老宗为他和田上渊摆和头酒的事,特别提醒他,事后还要到老宗的新大相府去,与老宗密谈,然后入正题。   道:“李显要召燕钦融入京。”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旨在测试台勒虚云对最新情况掌握的能力。   今时异于往日。   杨清仁要职在身,再不像以前般闲着无事,一举一动又被置于韦宗集团监视下,如仍可将消息送入台勒虚云耳内,可证明杨清仁和台勒虚云间,具有高效的讯息传递系统。   台勒虚云唇角逸出带点不屑的笑意,道:“李显的胆子愈来愈大。”   一句话,让龙鹰晓得台勒虚云掌握一切,除了自己为龙鹰。至乎他的“长远之计”,眼前可敬又可怕的对手,亦捕捉到如真似幻的风和影,否则不会有该尽杀李旦五子之语。   对着台勒虚云,步步惊心。   龙鹰沉声道:“上官婉儿向小弟透露,奏书给偷阅了。”   台勒虚云动容道:“竟有此事!”   他的震骇,不在龙鹰乍闻时的惊骇之下,可知两人智慧相埒,故震撼等同。上官婉儿信任“范轻舟”,理所当然,因视“范轻舟”属龙鹰的兄弟阵营,又是女帝御批对付大江联的人物。在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上,龙鹰无须隐瞒。   龙鹰细述其详。   台勒虚云用心聆听,到龙鹰说罢,台勒虚云点头道:“轻舟说出此事,对我们非常有用,且证实了我们没法证实的事,关键处,就在那天在街上,配合田上渊刺杀轻舟,从车内吹射出的毒针。”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可是在龙鹰心内掀起的波涛,却有百丈千尺般的高。   他奶奶的!   台勒虚云怎可能描述得如此清晰,似若目睹?   当时无瑕为避开目光,闪进旁边的铺子内去。她不怕被龙鹰看到,却怕被跟在龙鹰身后的刺客发现。即使她及时从隐处出来,目击刺杀发生时的过程,却是在隔着车马路另一边的行人道上,视线又受刚驶经那辆坐有刺客的马车阻隔,顶多可看到龙鹰向老田口喷咬在牙齿间的毒针,破老田杀着,不可能得窥全豹。   合理的解释,是台勒虚云当时在场,其位置可目击一切。   老田当时的小命实危如累卵,若他稍有失招,台勒虚云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场扑杀,而无瑕则负责阻止其他人介入。   任自己千猜万想,仍没想过无瑕到岸旁来的献媚道歉,香艳诱惑里,杀机暗藏,背后是再一次对老田的反刺杀。   台勒虚云本已雄伟的体型,此时在龙鹰眼里,高耸如入云的秘峰,令他心生寒意,因终有一天,他须和此超卓人物,再度直接交锋。   龙鹰讶道:“小可汗当时在场?”   台勒虚云微一点头,道:“答案一直在那里,然而时机未至,却无缘进入思域内,现在有偷阅‘燕书’一事,原本毫无关连的破碎图像,忽然拼合成形,清晰准确。”   他以前曾说过类似的话,此刻重复一次,虽不明白他意指为何,却有很特别的感受,是对他思路的深刻了解。   他的目光投往因如赌坊后院亭台楼阁上的蓝天。   一朵白云如绵如絮的飘浮着,如负载着他的思绪。   台勒虚云悠然道:“我们一直想不通,兵变当夜,我们安排守护大相府的人,实力如斯强横,竟败得这么快和惨烈,没一人可逃出重围。当然,唯一解释,是大相府内有对方的奸细,还用上混毒等手段,大幅削弱其防御的能力。”   龙鹰不解道:“事实显然如此,有何难解之惑?”   台勒虚云道:“我们透过道尊,由洛阳到西京,多次提醒武三思,万勿被田上渊的人渗入,重演‘独孤惨案’的恨事。道尊和武三思有长久的情谊,武三思非常信任道尊的眼力,故此若非由道尊直接推荐的人,也必经道尊过目首肯,故可肯定大相府的家将,不可能混进敌人。至于府内的侍臣、婢仆,皆为武则天时代的旧人,更不可能被渗透或收买。且武三思立下严格家规,限制府内人的行动。从任何方向瞧,大相府的保安,滴水不漏。”   龙鹰道:“现在可肯定非滴水不漏。”   台勒虚云径自沉吟,续道:“可以这么说,大相府的保安,由本人在背后策划,当时已看到一个漏洞,却没法缝补,只能守,不能攻。”   大江联一方,千方百计保着武三思,是晓得武三思乃他们能否在西京立足的凭恃,与韦宗集团抗衡的倚仗。   武三思一去,香霸的因如赌坊、洞玄子的道尊之位,均首当其冲,证明台勒虚云的先见之明。若非杨清仁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起着扭转乾坤的妙用,大江联大可能一个一个堡垒般被韦宗集团攻破,兵败如山倒。   正因龙鹰为台勒虚云立此大功,故台勒虚云肯和他有商有量的说机密。   龙鹰给惹起兴致,问道:“怎么样的漏洞,如何牵涉到攻防的问题?”   台勒虚云道:“就是武一二思的好色成性。”   龙鹰明白了。   好色自然贪鲜,不可能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遂成敌人的可趁之隙。   台勒虚云道:“这方面,没人可干涉,武三思亦不容人干涉,我们唯一的办法,是以安全为理由,提议他将新收回来的女子,安置于大相府东园的两座楼房内,予以严密监视。然而百密一疏,终在这方面出了漏子。”   龙鹰问道:“怎么样的漏洞?”   台勒虚云叹道:“因田上渊的奸细,并不是用这个方式混进大相府去。”   接着道:“轻舟可知武三思和李显均有相同的爱好,就是被年轻貌美、手法高明的女子推拿按摩。”   龙鹰记起洛阳旧事,李显被两个来自翠翘楼、精于推拿的姑娘按得出了岔子,最后要由自己以“天竺神咒”,唤起他体内的魔气解救。此两女正是由武三思推荐,当时武三思还嘱他,须为李显守秘密。   台勒虚云续道:“在武三思遇害前的几个月,武三思一改以往找不同按摩师的习惯,专用一女。”   龙鹰道:“你们有调查过她吗?”   台勒虚云道:“表面上没任何问题,她年多前到西京,和一间青楼挂钩,专事按摩,卖技不卖身,如敢冒犯她,会被她严词斥责,且以后拒绝提供服务。但因她推拿的手法确独到了得,故广受推崇尊重,人称之为‘按摩娘’。”   龙鹰道:“她长相如何?年纪有多大?”   台勒虚云道:“我只隔远看过她,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端庄持重,算得上中人之姿,但体型健美,该懂点武功,然绝算不上高手,现在方知看漏了眼。”   说毕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为自己的失误懊悔。   龙鹰尚为首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神态。   若连台勒虚云也看漏眼,此女隐藏的功夫,极之到家。不由想起街头遇刺时,感应不到车内有人的情况。   如在车内者就是“按摩娘”,那她便有可瞒过自己灵觉、潜踪匿迹的超凡本领,能骗过台勒虚云,理所当然。   龙鹰问道:“现在她在哪里?”   台勒虚云苦笑道:“或许在大明宫内。”   龙鹰失声道:“什么?”   台勒虚云道:“其中发生过何事,武三思和李显方清楚,我们知道的,是武三思死前一段时间,按摩娘开始入宫为李显服务。她有个规矩,是当月事来时的六天,留家休息,还有,工作两天,休息两天,两年来一直如此,绝不在客人家度夜,包括武三思在内。”   龙鹰道:“她和武三思是否有私情?”   台勒虚云道:“该没有。按摩娘每次到大相府为武一二思推拿,均有婢仆在旁,武三思有时还在按摩时找人说话,按摩娘尽了本份后,立即离开。”   龙鹰不解道:“那她为何肯留在宫里?”   台勒虚云道:“怕须问李显才有个肯定的答案,是武三思死后的事,不过她仍是自由之身,可出入宫禁,很多时晚上方回宫,轻舟若打听一下,可比我们更清楚情况。”   龙鹰拍拍椅子的扶手,道:“很大机会是她。”   台勒虚云淡淡道:“轻舟是否想起从马车吹针暗算你的人?”   龙鹰点头,吁一口气,叹道:“难怪小可汗刚才说答案一直在那里,但因所晓得的零碎不全,没法猜到是她,到晓得有人偷阅‘燕书’,始惊醒过来。”   台勒虚云道:“当时无瑕曾追蹑马车,但因对方有高手掩护,结果追失了。”龙鹰道:“那根毒针,落在小可汗手里,对吧!”   台勒虚云微笑道:“是我着清仁告诉你的,好令轻舟来见我。”   他回复了一贯的从容,显然因解开心内疑团,轻松起来。   龙鹰心呼厉害,只有台勒虚云,方能如此不着痕迹的召自己来见他。如果是直截了当的找自己,际此百忙之时,最快在明天才找到时间,现在则为当务之急,更可能的是,他隐隐感到马车内的刺客与偷阅“燕书”一事有关连,很多时他会有这类离奇的直感。   偷阅事件,成为横梗心内的一根刺。   台勒虚云道:“那根毒针,落在别的人手上,不起半点作用,落入我们手里,等于泄露出主子的身份。”   龙鹰听得精神大振,几肯定符太与台勒虚云英雄所见略同。   台勒虚云细察他神情,道:“轻舟心内早有个谱儿,对吗?”   龙鹰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道:“昨晚符太来找我。”   台勒虚云动容道:“竟有此事,他到西京来干什么?”   你试我,我试你。   此一试是为了符太,只要判断出台勒虚云并不知情,可从而推知柔夫人的“诚意”,现时得到的,是台勒虚云绝不知情,其震讶来自真心。   龙鹰感应到他的波动。   此亦为一石二鸟之计,必须之举。   另一鸟是无瑕。   纵然符太不近人情,这么千里迢迢的到西京来,又除柔夫人外没其他事务缠身,“丑神医”与他有“师徒之情”,符太找他叙旧,不悖符太性情,若如“范轻舟”在台勒虚云面前一字不提符太,给无瑕看在眼里,至少会认为“范轻舟”在一些地方不老实,有隐瞒。   现在龙鹰主动提起符太,说出不必说出来的,可进一步稳固和台勒虚云一方的关系。   龙鹰道:“我夸大了点,符太要找的是王庭经,我是适逢其会,特别问及有关田上渊的事,顺便告诉他刺杀的事。”   台勒虚云现出深思的神情,沉吟着道:“符太怎么说?”龙鹰道:“他怀疑车内刺客来自塞外一个每代单传一人,叫‘九卜’的神秘门派,吹针之技,乃其独门本领。”   台勒虚云显然早晓得有此门派,没追问,道:“他有否透露到西京来,所为何事?”   龙鹰摇头道:“他先和王庭经说了一轮私话,才相偕来与我打招呼。问过他,他没直接回答,只说为了私事,亦不会卷入西京的风风雨雨,因鹰爷有言在先,着他勿理闲事。圣神皇帝去后,李唐的事与鹰爷再无任何关系,故不想因自己的兄弟,掀起波澜。”   台勒虚云道:“论辈份,田上渊可算符太的师兄,符太对他持哪种态度?”   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并不易答。 第十章 纵横捭阖   幸好早在来赌坊之前的路上,他拟好说词,不可以为符太推个一乾二净,但又不可以留下尾巴,拿捏间须有分寸。   台勒虚云固难应付,无瑕亦非易与,要面面倶圆,殊不容易。   龙鹰道:“此事异常古怪,以符太的性情,清楚田上渊的来龙去脉,该有话说,岂知他丝毫不感兴趣,另有心事的模样。我看王庭经是知情的,只不肯吐露。”   台勒虚云皱眉道:“古怪!”   知难从龙鹰处套出关于符太的事,亦不宜查根究柢的追问,转返正题,道:“针尖上淬的毒,有个非常怪异的特性,是自动消散,直至不留任何痕迹。”   龙鹰道:“什么意思?”   台勒虚云解释道:“当我从街上捡起毒针,仍可嗅到剧毒的气味,见到针尖隐现紫青之色,忙用巾包好,收进怀里,可是不到一刻工夫,我在别的位置取出来看,针上所淬之毒,消失至没半丝痕迹。此种用毒秘艺,为‘九卜派’的‘九卜’之一,名为‘过不留痕’,若所料无误,暗藏车内的剌客正是新一代的‘九卜女’,也就是按摩娘,正因算漏了她,差些儿陷我们于万劫不复之地,但已损失惨重,令我们在西京的实力被削减至不到一半。”   龙鹰咋舌道:“这般严重?”   台勒虚云叹道:“不瞒轻舟,今次政变,输家不止李显父子,还有我们,虽凭轻舟挽回少许颓势,但仍处于劣境。眼前最重要的,并非如何拖延宗楚客发动另一次政变的时间,而是在此发生前,我们是否准备好?”   龙鹰苦笑以对,道:“我想得累了,到这里来是求教小可汗。”   台勒虚云道:“我们必须扶植起一个可在李显遭害后,能与政变集团抗衡的势力,否则我们大部分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龙鹰听得脑际轰然剧震,如电闪雷劈,茅塞顿开。   对!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偏没想过?什么拖延之计,全是舍本逐末。关键处,是在李显遇害后,如何仍有足够能力与韦宗集团周旋,不被他们清除异己,连根拔掉。   龙鹰头皮发麻。   台勒虚云道:“轻舟有何提议?”   龙鹰苦笑道:“我想不通。”   台勒虚云道:“我们面对的,将是一场不见血的政变,整个权力架构、各方实力,将原封不动的过渡往李显驾崩后的新局面。”   龙鹰无法不同意,台勒虚云确高瞻远瞩,着眼的是未来的形势,正因其能智珠在握,故可趁李显仍在的有限时光,筹谋部署。   台勒虚云显然对此想通想透,接下去道:“虽然李重俊起兵失败,令韦、宗一方势力暴涨,朝中大臣莫不依附,然而韦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试问谁希望唐室再一次改朝换代,坐看韦后重走武曌的旧路?故而心内不以为然者大有人在,敢怒不敢言而已。”   稍顿,续道:“这是目前的大气候。”   龙鹰整道脊骨寒惨惨的。   比起上来,自己就是见步行步,非常短视,于形势上的把握,远远落后于眼前可敬的对手。   台勒虚云逸出一丝笑意。道:“实难怪轻舟思不及此,皆因轻舟着眼的,是与田上渊的江湖争霸,没闲情理会其余。不过,我须提醒轻舟,与田上渊争斗的成败,非是在大河或大江,而是在皇城和皇宫之内。”   龙鹰虚心问道:“我们可扶植哪一方的势力?”   台勒虚云从容道:“当然是唐室李氏的正统势力,以李旦、太平为主,清仁为辅,一旦势成,予韦、宗以天作胆,韦后仍不敢立即称帝,而是效法武曌,以李重福或李重茂为傀儡,转移皇权。”   龙鹰的头皮再次发麻,台勒虚云预言的情况,正是当年女帝夺权情况的重演,然而,韦后不止在才具上远逊女帝,在其他方面,亦远有不如。   首先,女帝登位前,早把李唐宗室几诛杀殆尽,敢反对的大臣,全给送入酷吏之手,又或放逐远方,韦宗集团若要造出相同的形势,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其次,是因李显登位,大唐复辟,李氏皇族的势力如死灰之复燃,韦宗集团虽成功去掉太子李重俊和部分皇族,可是德高望重的相王李旦和长公主太平留了下来,右羽林军大统领的重要军职又落入杨清仁手上,如有足够时间加以整合,肯定可成遏抑韦宗集团的反对力量。   可是,宗楚客绝不容此一局面的出现,必趁以李旦、太平为主干阵脚未稳前,抢先扑灭可燎原的大火。   先发者制人。   此外,李重福或李重茂,因被韦后长期排之于外,本身又欠才干,于朝臣来说,等于陌生人,难以服众,人人清楚是受韦后操纵的傀儡皇帝,谁愿对其俯首称臣?   在这样的情况下,韦宗集团的政治根基非常薄弱,只看李氏皇族有没有能者出而领导群臣,扳倒韦宗集团。   台勒虚云的鸿图大计,具体成形。   龙鹰苦思道:“如何可多争取点时间?”   台勒虚云轻描淡写,似不经意地道:“轻舟认为你与田上渊,在宗楚客的撮合下,有和解的可能吗?”   龙鹰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与争取时间有何关连?愕然朝他瞧去。   好半晌后,龙鹰答道:“至少表面上大家缓和下来,使宗楚客不用那么为难。”台勒虚云道:“若和解的条件,是轻舟须立即离京,返扬州去,从此河水不犯井水,轻舟答应吗?”   龙鹰失声道:“岂非着小弟回家等死?”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放心,此事绝不会发生。”   龙鹰呆了半晌,不解道:“小可汗怎能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的?”   台勒虚云道:“现时我们已晓得,无痕无迹致李显于死的手段,掌握在田上渊之手,等若捏着宗楚客咽喉,不到他不从,这样的情况下,田上渊岂肯纵虎归山?”龙鹰点头道:“田上渊定要杀我。”   台勒虚云从容道:“轻舟终掌握其中的关键。”   又道:“若我是田上渊,会向宗楚客开出条件,就是范轻舟一天在生,他绝不向九卜女下达取李显龙命的指示。”   龙鹰精神大振,道:“此招狠辣,不到老宗不答应,然却正中我们下怀。”   台勒虚云道:“干不掉你又如何?”   龙鹰差些儿抓头,愕然无语。   台勒虚云道:“政局的变化,不因人的主观愿望左右,没有一成不变的策略。受制于环境和时机下,必须因事制宜,因时制宜。”   稍停后,沉声道:“宗楚客非是善男信女,论阴谋手段,只在田上渊之上,田上渊识他多年,不会不知。故此我刚才说的那个情形,将从他们两人间以前的交往,以其应有的方式衍生出来,便如我和轻舟般,任何最后达成的协议,均有着因和果的关系。”   龙鹰不得不心服,台勒虚云厉害处,是可透视表象,看见深层的东西,这种与生倶来般的洞察力,源于对人性的了解。   如他说的,若把老宗和老田的关系,定调为被胁迫者和胁迫者的二分情况,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那李显驾崩之日,老宗立即掉转枪头,全力对付田上渊,以举国之力,将北帮连根拔起,一如女帝当年对付金沙帮。   故此田上渊虽有所恃,却不敢有风使尽幢,而是知所保留,好与宗楚客达致某一协定,令合作的关系可持续下去。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说到底能维系两大奸人的,仍是利益。   台勒虚云悠然道:“杀不了轻舟,田上渊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但求一个可杀轻舟的最佳时机。”   龙鹰动容道:“对!李显驾崩之日,最佳时机将出现,若我仍在西京,必难逃毒手。”   台勒虚云道:“不但你立陷险境,所有与你有密切关系者均成目标,他们可环绕着李显的猝死,罗织罪名,一举清除反对他们的势力,为韦后未来的登基铺路。那时,即使轻舟逃返南方,他们仍可凭官府和北帮的力量,对轻舟和竹花帮来个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由于韦后走的是当年女帝的旧路,也是唯一可成功达至目标的路向,前车可鉴下,几可预见未来的发展。   廓清障碍,韦后的皇帝梦水到渠成。   台勒虚云一字一字缓缓道:“故而今天在与田上渊谈判前,轻舟须先弄清楚所处的位置,该做的事。际此与光阴竞步的情况下,不容失误,且寸阴必争。”   龙鹰心忖幸好与台勒虚云结盟,是友非敌,有共同目标。否则如任他在暗里谋算,非像如今般为自己厘清形势,出谋献计,一来一回,相去千里。   虚心的道:“小弟该怎办?对政治我一窍不通,想培植出皇族的新势力,实苦无入手之策。”   台勒虚云微笑道:“轻舟勿妄自菲薄,说到玩政治手段,轻舟不在很多老手之下,且是在某一时机下,妙手偶得。”   接着道:“轻舟可知宗楚客为何如此顾忌轻舟?冒着与田上渊决裂之险,仍要收买。”   龙鹰大为错愕,道理还不简单?但知台勒虚云有此一问,背后定有原因。   道:“小可汗赐示。”   台勒虚云双目神光闪闪,道:“任何今昔的比较,均须以李显驾崩的一天为准。”   龙鹰一时间没法掌握他天马行空的思考方式,只有听的份儿。   今回可算是他们全面合作的展开,因着共同的利益,不用讨价还价的,一切理所当然,合作建基于坚实的基础上。   台勒虚云道:“比对当年高宗皇帝病殁,未来李显的突然猝死,两者间有一根本的差异,就是在京师之外,有一股能左右皇权谁属的力量,而这股力量非但无法镇压,且不可压抑。妄动之,势惹火焚身。”   龙鹰如梦初醒的道:“对!郭元振!”   他非是没想过,而是因郭元振的实力,等于他龙鹰的实力,却是备而不用,乃无计可施下的最后一着,因而在宫廷斗争上,不被列入他考虑的范围。   又苦恼的道:“大帅是有自己主张的人,没人可支配他。”   台勒虚云欣然道:“本人想问轻舟另一个问题,若能推翻韦、宗的政权,谁登上帝座,可令人人拥护,顺理成章?”   龙鹰暗想他心里的皇帝人选,肯定不是李重福、李重茂,亦不是杨清仁,因其尚未具此威望,且为李显的远房亲戚,如非进据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排队仍未轮到他。   答道:“李旦!”   台勒虚云赞道:“轻舟还说不懂政情,只是这个明见,已没多少人看得通。在两方势力恶拼剧斗之时,韦、宗捧出的是李重福或李重茂,另一方必须捧出个可压着李重福、李重茂的人,此人就是曾当过皇帝的李旦。我们这个认知非常重要,可使我们有策划未来的清晰方向,事半功倍。”   龙鹰叹道:“小可汗说的,小弟连想都未想过。立下未来的骨干后,我们如何建起能与韦、宗拮抗的新势力?”   台勒虚云道:“关键人物不是相王,亦非清仁或任何人,而是‘玩命郎’范轻舟。”   假若与台勒虚云不是处于目前般合作无间的关系,又刚得闻他纵横捭阖的鸿图伟略,乍闻之,定误以为被他拆穿了“长远之计”。   台勒虚云高明处,是定出与龙鹰没任何冲突的短期目标,即使龙鹰另有想法,好应留待李旦成了皇帝之后。   龙鹰道:“小可汗太抬举我。”   台勒虚云道:“我是实事求是。在当前的形势下,轻舟不单为能游走于各大政治集团之间,更是唯一可统合反对势力之人。轻舟办到一件事便成。”   龙鹰想破脑袋亦想不到可以是怎么样的事,大讶道:“小可汗指点。”   台勒虚云好整以暇的道:“就是请得郭元振从北疆向西京发出贺函,赞扬皇上任用清仁为右羽林军大统领,是英明神武的决定,并在事先暗里让相王、长公主晓得此事。”   龙鹰的头皮又发麻了。   此乃“一石激起千重浪”之计,几不花成本,效用则无从估量。   挟河曲大捷之威,郭元振继黑齿常之之后,成为中土无可争议的明帅,对将兵固有庞大的影响力,也是万民景仰的军事上的代表人物。经他点名赞赏^杨清仁“一登龙门,声价百倍”,只要不是韦宗集团者,不论朝中大小官员、京师内的将兵,均对声誉一向不差的杨清仁刮目相看。   台勒虚云这番话巧妙之处,是不着痕迹地完成造皇大计的第一步,也是跨得最远、最重要的一步。   只恨在现今的情况下,不到龙鹰拒绝,亦无更好的选择,不如此做,如何可助长反韦宗集团的势力?难道坐着等死?   虽然作茧自缚,然而壮大杨清仁,短线目标是以李旦取代韦宗集团,与龙鹰的“长远之计”不相违背,其他事,只好留待日后再算。   龙鹰没犹豫的答应,道:“依小可汗的指示办。”   台勒虚云叮嘱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赶在李显召燕钦融入京前,可收奇效。”龙鹰点头表示明白。   台勒虚云道:“召见燕钦融的主意,实出自太平,她因自武曌时期,一直地位特殊,故在臣将间的影响力根深柢固,非韦、宗可在短期内动摇,我们须好好利用,三兄妹里,以她最有明见和决断。”   又道:“他们已团结在一起,只要我们加点动力,反扑韦、宗的新势力将告成形,是我们于怒海赖以求存的唯一凭恃。”   龙鹰承认台勒虚云比自己更具视野远见,点头同意。   台勒虚云道:“论随机应变,天下莫有人能过轻舟,明乎处境,待会见到宗、田两人,轻舟该清楚什么可答应,哪些须断然拒绝。为了杀你,两人必说尽好话,怎都不会因言语不合,致谈判破裂。”   龙鹰告辞离开。 第十一章 玉女春心   踏出因如水榭的一刻,离和头酒尚有大半个时辰,本来最该做的,是到跃马桥附近,找个宁静的河岸,在斜阳映照下,拿符小子的《西京下篇》来赶工,多挣点本钱和老宗、老田说话,可是此刻脑袋填满台勒虚云的音容笑貌,竟有提不起劲读《实录》的古怪感觉。   道理他是明白的。   当年在大江联的总坛,他尝过同样的滋味,那是须铁石心肠方顶得住,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台勒虚云描划出其夺权大略的雏型,就是借助李旦、太平的特殊地位,郭元振的声援,进一步巩固杨清仁的争天下实力。   不过,最令他难解处,如将李旦捧上帝座,合法的继承者,该为曾当过太子的李旦长儿李成器,何时轮到杨清仁,除非发动另一场政变。亦因如此,使龙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比之台勒虚云,龙鹰欠缺一套完整的计划,以过渡李显的遭害,幸好这破绽空隙已由台勒虚云缝补,不幸的是用的乃台勒虚云拟定的手段。在自问想不出更好的策略下,不到龙鹰不配合采用。   台勒虚云最能打动他的,是因他明白宗楚客、田上渊两人的一贯作风,决断狠辣,不讲天理人情,于大有顾忌下,仍趁乱务要铲除李旦、太平两大祸根。   任何事物也可改变,独人的性格不改,伴随李显驾崩而来的,必是清除异己的大清洗。想杀他龙鹰或符太,乃不可能的事,但李旦、太平将难以幸免,李旦五子,包括李隆基,均难逃毒手,宇文朔和乾舜的家族,亦被牵连。   龙鹰怎容这样的情况出现。   在某一程度上,他感激台勒虚云,也因而更添敌友两难的矛盾。   香风从后吹至。   龙鹰从迷思惊醒过来时,美丽师父湘君碧的玉手穿入他的臂弯里。   龙鹰立变玩偶,被她扯得身不由主,改向过桥穿径地,深进池林区的净土。   唇分。   湘君碧星眸半闭,酥胸急遽起伏,俏脸火红,不住喘息。   龙鹰感觉强烈,不但因“师父”能熔钢般的热烈,忆起当年她送他到小可汗堡去,在门楼通道内的激吻,更勾起对在大江联总坛度过那段令人既回味、又伤情的日子的思忆。   亦为首次对湘夫人去除戒心,是因察觉她的全心全意,没有保留。   亲热的处所是因如坊后院东侧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甫入厅子,湘君碧投怀送抱,献上香吻。   楼内、楼外,一片宁静。   湘夫人娇喘着道:“师父要走哩!”   说时一双纤手缠上他颈项,不住升温、香喷喷的丰满肉体扭动着,似要用尽力气挤进他怀里去,粉脸埋在他肩颈处,咬着他耳朵说话。   “玉女宗”三大玉女高手之一的湘夫人动真情,确非说笑闹玩的。   他非是从未和她亲热过,但诱惑力远及不上此回。   今趟她扫除了情道上的所有心障、路障,不存任何企图目标,但求片刻欢愉。龙鹰自问没法抵挡,亦不愿抵挡。   不知多么艰难,勉强保着灵台一点清明,问道:“走?到哪里去?”   湘夫人仰起如花玉容,一双能勾去所有男子魂魄的眸神,迎上龙鹰询问的目光,轻柔的道:“瞧着爱徒长大成人,做师父的后继有人,不是功成身退之时吗?”龙鹰花了不知多么大的心力,方克制得住抱她上楼的强烈欲火,不但魔种被惹起魔性,连道心也宣告失陷。   讶道:“小可汗竟肯放师父走?”   湘夫人喜孜孜的道:“全赖徒儿立下奇功,令我们在京师站稳阵脚。”   轻吻他一口后,续道:“师父该做的,都做到了,留在这里没有意思,应退则退呵!”   龙鹰心里明白。   不但湘夫人,柔夫人也抱同样的想法。不论杨清仁,又或香霸,均难令她们恋栈,和他们纠缠了这么久,是因不能违背白清儿的遗命。事实上,她们从来没有直接卷入大江联对外的斗争。在龙鹰赴飞马节的半途截击,湘夫人置身事外,没有参与。   龙鹰道:“师父到哪里去?好让徒儿想念师父时,可找得师父尽点孝心。”   湘夫人“噗哧”娇笑,横他一记媚眼,吃吃笑道:“先尽一次孝心给师父看,瞧徒儿有多孝顺?”   说时,她一双美目水汪汪的,奇异的是内中却透出一股火热,若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龙鹰心叫救命,仅有的一点自制力濒于崩岸决堤的边缘,又知不可丧失理智,天才晓得在那样的情况下,湘夫人会否感应到自己的“魔种”。   与“玉女宗”玉女的直面交锋,已成不可避免的事,尚可庆幸的,是湘夫人没有“玉心不动”的情况,因已被杨清仁破掉,到今天仍未复元过来,故其“玉女心功”及不上柔夫人,更不能与无瑕相比。   而最重要的,是她真的爱上自己,此时的她,不顾一切。   跃马桥。   龙鹰想起符太在“报告”里形容的情景,人约黄昏,柔夫人被拢在斗篷里,现出侧面的轮廓,凭栏静候符太。   龙鹰心里有着暴风雨后的宁静。   过去多天累积的忧虑、不安、劳碌,不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魔种处于巅峰的状态,充盈勃发的生机,显示道魔清晰无误的融和,感觉前所未有。   一切全拜“师父”所赐。   湘君碧对他是无私的奉献,彻底的爱,情况一如在洱海风城时的帐内春宵,与裸形族四女的缠绵,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保持清醒,体验着魔种主宰一切的动人过程,明白了何谓“玉女心动”。   从北里横跨东西的走到这里来,他处于异常“道魔浑融”的境况,前所未有。他沿漕渠北岸漫步,表面上一切如旧,道上到处往往来来的行人,各自忙碌着,可是龙鹰比诸平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西京城似活了过来般,充满生气。   他的灵觉扩大,感应到各式情绪波动的冲击,每个接近身旁者,龙鹰自然而然的感应感受,然后又随他们的远去逐渐淡薄。   感觉无与伦比,他就像处在一个情绪的巨流里,逐波动而行,强烈真实。他感受到他们显示出来的欢乐和忧虑,渴望和痛苦。不论是哪种情绪,均呈现出各自复杂难明的特性,又有着龙鹰不理解的完美,自具自足。了解再不重要,活着似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夜来深在桥的另一边截着他,陪他一起朝福聚楼举步,道:“待会范当家早一步离开,由来深接范当家到芙蓉园去,在大相府等候大相回来。”   龙鹰微笑道:“这个我明白,假如宴罢大相偕小弟一起离开返曲江池,将令老田非常难堪,大相设想周到。”   夜来深松了一口气,接着讶道:“范当家今晚特别精神,有种‘人逢喜事’的样子。”   龙鹰清楚感应到他之所以放下心头石,是怕龙鹰临时变卦,拒绝到大相府继续泄秘,由此可看出宗楚客对今夜交谈的重视,等于派夜来深来押解他。   龙鹰敷衍道:“小弟有个特点,是天掉下来当被盖,老田是怎么样的人,小弟最清楚,不清楚的话,哪有命来喝这场和头酒?”   夜来深微一颔首,似心里同意他没明言的某一看法,令龙鹰直觉他于自己和田上渊间,较倾向自己。此为理所当然,若夜来深可自由选择交往的对象,两者里绝不拣心怀叵测的田上渊,且说到底老田是外族,不同族类本身已是一种隔离。   夜来深赞道:“范当家不愧经得起风浪的超凡人物。”   龙鹰讶道:“不是到楼上去吗?”   夜来深领着他过福聚楼大门不入,绕往右边,答他道:“为免人多耳杂,尉迟老板借出他的雅居,方便说话。”   龙鹰顺口问道:“他们来了吗?”   夜来深停步,道:“全到哩!”   又约束声音,传声道:“今早田上渊给召到大相府,说过什么,没人晓得,约半个时辰,事后大相脸有不悦之色,沉默得令人害怕。”   龙鹰拍拍他肩头,道:“夜兄很够朋友,我懂应付的了。”   夜来深现出一个苦涩的神情,摇头,叹一口气。   他显然不理解宗楚客对田上渊的纵容和姑息,亦不以为然,若换过是他,肯定选“范轻舟”,弃田上渊。   说到底,夜来深终为江湖人,为官时日尚短,虽热中名利,可是讲惯了江湖规矩,仍与在官场打滚者有根本上的分别,有他是非的标准。以往视“范轻舟”为敌是另一回事,现在“范轻舟”既向宗楚客投诚,变为自己人,忍不住提醒龙鹰。   深一层去思量,正为宗楚客引入外族的缺陷,也是创业容易守成难的道理。   宗楚客长期在塞外与外族打交道,于中土基础薄弱,如非搭上李显这可居的奇货,不可能进入大唐皇朝的权力核心。   其野心远在武三思之上。   盖棺论定,武三思非没想过做皇帝,那是在女帝时期,希望可成皇位合法的继承人,冒最少的风险。可是,李显在千呼万唤下,回朝当太子,大唐复辟之势无可逆转,武三思改为全力逢迎李显,令武氏子弟在新朝仍能风光一时,龙鹰再感觉不到武三思有取李显而代之的妄想。   宗楚客在这方面与武三思有根本性的不同。从他的作风看,是冒险者和投机客的混合体,专讲低买高卖,寻求的是最大的利益,无情无义。   宗楚客就是当代的吕不韦,发迹的过程离奇地酷肖,同样相中落难的继承人,因而扶摇直上,攀登位极人臣,有资格觊觎帝座的位子,且都是打开始立心不良。   宗楚客与田上渊狼狈为奸,互取所需,乃天作之合。前者藉见不得光的私盐勾当获得庞大财富,可无限地支持李显和韦氏的挥霍,赢得他们的信任。这类暴利的勾当,开始了便很难停止,何况宗楚客为了远大的目标,必须在中土建立他的势力和班底,故把田上渊引进来,培植其成为取代黄河帮的庞大江湖势力,险些儿破坏了大江联北上的大计。   可是,田上渊虽竭力粉饰,又得宗楚客派乐彦助他与各方修好,始终没法洗脱其外族入侵的意味。   到龙鹰一方揭破田上渊与鸟妖勾结,密谋引突厥狼军入关,被俘三人尽为外族,即使宗楚客凭着煽动李重俊的政变,逆转了对他不利的形势。可是随田上渊野心的曝光,影响庞大深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夜来深此刻近“范轻舟”、远田上渊的心态,反映的正是此一现实。   宗楚客亦骤然惊觉已引狼入室,他之所以这般瞧重今夜与“范轻舟”的对话,是希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田上渊已成为宗楚客政治上的累赘,拖他后腿。   有一天韦后站稳阵脚,大可能因田上渊而对宗楚客另有看法。   问题在宗楚客今天如何处理水火不兼容的“范轻舟”和田上渊。   夜来深口中的雅居,为福聚楼大老板尉迟谆的居所,位于福聚楼后方,隔一条街,宅院连绵,颇具规模。   尉迟谆给足宗楚客面子,借出雅居主堂,作为他设和头宴的场所,酒菜由福聚楼供应,等若从福聚楼延伸过来的厢房。   这个迁动,或许显示出宗楚客心态上的改变。   宗楚客向龙鹰提议和头酒的当时,他选不设厢座的福聚楼,而非是其他没那么显眼的场所,该是故意而为,目的在“公告天下”,在他拉拢下,“北田南范”两大巨头,重修旧好,从而彰显老宗的威势,弥补右羽林军大统领落入杨清仁手上的挫折。   在西京,任何一件似与政治没直接关系的事,实则息息相关,分别在影响力有多大。   可是,如台勒虚云所料的,老田有筹码在手,不到宗楚客不屈服,关键在宗楚客也非善男信女,绝不任老田摆布,故此两人今早的谈判,该是不欢而散。   在这样不明朗的情况下,宗楚客岂敢冒丢人现眼之险,在福聚楼设此和头酒,致渝为全城笑柄。   循此思路去想,今晚的雅居晚宴,结果难卜。   幸得台勒虚云指点,否则自己大可能没法从改场地上,测破玄虚。   现在则心里有个谱儿。   龙鹰正处于魔种的巅峰状态,道魔浑融里,灵台清明剔透,有信心应付任何情况。   步入雅居正院门前的一刻,他忽然想到李显另两儿李重福和李重茂。   一直以来,此两人少有进入过他思域内,有人提及,亦过不留痕。可是,台勒虚云对未来的部署仍记忆犹新之际,又想到“奇货可居”,自然而然想到若李显遭害,顺理成章,合乎法规的继承者,将为两人的其中之一。   李重福居长,以其继位的可能性最大。   两人长期被韦后排挤,现在又眼见兄弟李重俊被杀,如再加上李显猝死得不明不白,怎肯任韦后摆布?一个不好,连小命都赔上去。   雅居主堂古色古香,一式酸枝家具,几椅挂饰,莫不讲究,显出主人家的品味。尉迟谆在场亲自打点招呼,出门迎龙鹰入堂,送他来的夜来深告退后,尉迟谆领龙鹰穿过轿厅,进入宴会主堂。   宗楚客和田上渊停止说话,起立迎迓。 第十二章 两虎之会   田上渊变回龙鹰首次在洛阳碰上的那个人,冷傲又带着某种难言的特质,说不出的风流、洒脱,如渊海般的无从测度。   龙鹰自问不明白他,经过连番重挫,竟似不能打击他分毫。   至少表面如此。   他仍是那么温文尔雅的,如出席雅集、宴游里一个特别出色的诗人骚客,对龙鹰客气,适可而止的热情里保持着距离,令龙鹰感到他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真不知他有何阴谋奸计。   不过,龙鹰清楚,自己将打乱他阵脚,可凭恃的,不单是台勒虚云洞透式的描划现时和未来的形势,还有是因美人儿师父湘君碧而达至秉正持亘、道魔浑融的巅峰状态。   他将连环出击,务要田上渊应接不暇。   宗楚客神态有点疲倦,实难怪他,其所应付的,比龙鹰面对的复杂多了,朝内、朝外,至乎眼前关系重大的“和头酒”,全要一手抓,铁铸的亦捱不了。   如果他可以静心下来,像台勒虚云般隔岸观火,冷眼旁观,说不定可如台勒虚云那样,看出很多疏忽了的事来。   便像此刻的龙鹰,感觉无微不至,毫无遗漏。   尉迟谆陪他们喝了一杯酒,偕下人退走。   酒菜一次过上台,作为“中间人”的宗楚客劝了两巡酒后,又分别为两人添菜肴到碗子里去,在表面融洽的气氛下,夜宴开锣。   田上渊稍尝即止,反是龙鹰狼吞虎咽,赞不绝口,逼得本没食欲的宗楚客,不得不陪吃。   龙鹰边吃边陷进昔年大江联总坛洞庭湖岸的日子里去,一幕幕的情景,浮现心湖。逗留的时间短促,似弹指即过,却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伴着他度过剩下的人生。   记起初遇湘君碧时的惊艳,怎想过来接他的,竟是明艳照人的“玉女”,她的一颦一笑,如在眼前。   龙鹰终于停筷,拍拍肚子,见宗楚客举杯敬酒,忙与田上渊一起举杯。   宗楚客堆起带点勉强的笑容,声调铿锵的道:“喝过这杯,上渊和轻舟从此误会冰释,以和为贵。做兄弟,怎都好过做敌人,对吧!”   田上渊和龙鹰给足他面子,齐声应是,喝掉这杯迟来的“和头酒”。   龙鹰放下杯子,向田上渊微笑道:“我们间有何误会?”   宗楚客、田上渊同感错愕。   这句话语带双关,既可指双方间没任何问题,也可指所谓不存在误会,因皆为事实。   宗楚客打圆场道:“轻舟直人快语,大家将心里的话坦白说出来,不致有另一场误会。”   田上渊哑然失笑,悠然道:“误会皆由误会起,晚生非误会了范当家,而是误判,还以为在洛阳说好了,你我河水不犯井水,可是范当家却忽然到京师来大展拳脚,寒生想问范当家一句,当日的协议,仍否有效?”   龙鹰微笑以应,道:“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说到底,小弟是个生意人,到京师来,为的是生意,只要情况回复到以前黄河帮时的好日子,小弟立即返回扬州,自此不进大河境域。”   若果台勒虚云猜错,老田肯放虎归山,这番话将是作茧自缚。   田上渊迎上他的目光,眼神转厉,唇角挂着丝高深莫测、大有含意的笑容,却没说话。   换过别人,给他一双利箭般的眼神瞄准,肯定浑身不自在,为其气度所慑。龙鹰则神色持亘,不为所动。   气氛登时变得僵持。   龙鹰一个投石问路,立即试出台勒虚云所料无误,田上渊正以李显生死为胁,要宗楚客以自己的小命做交换。   老田怎舍得让老范走,然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答他,失了主动。   龙鹰行险的一着,一石二鸟,同时向宗楚客表态,自己之所以再返西京,非怀具不可告人的目的,纯属业务上的需要。   宗楚客充和事老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天下辽阔无边,上渊和轻舟何不想想当年合作的好日子,‘北田’、‘南范’连手,江湖还不是任你们纵横?”   他对龙鹰“立返扬州”的豪言壮语,避而不答,恰证实了台勒虚云对田上渊不肯“放虎归山”的预测。   当然!田上渊、宗楚客在此事上有根本性的不同,田上渊一意杀“范轻舟”,宗楚客是迫于无奈,不得不配合,至少在表面上装模作样。   杀李显,纵然凭的是无痕无迹的混毒之技,仍绝不简单,否则动辄万劫不复,且有关人等,必须能在事后置身事外,令最挑剔者亦无可寻之隙。   由谁下手,实为关键。   于此韦后、宗楚客和田上渊长期布局,这个凶手必须符合某些条件,例如与三人没直接的关系,不为人注意,心狠手辣,既不临阵退缩,事后又能守口如瓶,不是随便找个心腹宫娥或侍臣可办得到。   九卜女正是这个理想的人选。   纵然宗楚客晓得混毒的“终极一击”,一时仍找不到另一个像九卜女般进入可随时发动的位置。何况宗楚客不知道混毒的最后一着。李显的生死,操诸田上渊之手,而非韦后或宗楚客。   骤听得马秦客、杨均两个韦后男宠之名,龙鹰还以为他们负责下毒手,经台勒虚云分析后,方猜到他们负责的是混毒的准备工夫,因若他们任何一人,早上才接近过李显,当天下午李显便无疾而终,韦后将洗不脱嫌疑。   台勒虚云说得对,换过他是老田,定以此威胁,逼宗楚客杀自己。台勒虚云的预测,由宗楚客进一步证实,就是不放“范轻舟”离京。   “上渊!”   宗楚客带点不悦的着田上渊表态说话。   田上渊叹道:“误会从来愈陷愈深,难有消退回旋的空间。”   稍顿又道:“晚生针对的,非范当家也,而是竹花帮的桂有为,其亡我之心始终不息。误会就在这里,因范当家视桂有为是伙伴,令晚生陷两难之局。近年来,黄河帮颇有死灰复燃之势,晚生究竟是任其坐大,还是趁其势未成前予以扑灭?范当家教晚生该怎么办?”   他这番话避重就轻,模糊了真实的情况,将龙鹰坐竹花帮的船到西京,用竹花帮与黄河帮在西市的物业开七色馆,全部混为一谈,牵强却没破绽。   龙鹰举手,打出要说话的手势。   宗楚客将抵唇边的话打住,和田上渊一起讶然瞪着龙鹰。   龙鹰目光投往田上渊,闲聊般的道:“田当家可想晓得在水底下突袭你老兄,令小弟争得缓冲之机,得脱大难那个美人儿是何方神圣?”   以田上渊阴沉的城府,亦告不敌。   龙鹰的话,直接戳破他的所谓“误会重重”,更陷他认与不认的两难局面。同时为龙鹰的试金石,看田上渊能否猜到无瑕是谁。   可肯定的,是鸟妖曾向田上渊提起过无瑕,因牵涉到五采石的归还。不过,恐怕鸟妖自己仍不清楚无瑕的真正身份,只以为她是侯夫人的同门师姊妹,观之无瑕故意隐瞒武功,可窥见端倪。   田上渊比任何人更想晓得无瑕是谁,如芒刺在背。   可是,怎说得出口?   宗楚客插言道:“今天喝这杯酒,过去的事,全给本相一笔勾销。”   接着又道:“我也给轻舟勾出好奇心,真的有这么样武功高强、水底功夫了得的美人儿吗?”   龙鹰步步紧逼田上渊,欣然道:“一只手掌拍不响,大相的问题,理该由田当家回答。”   田上渊苦笑摇头,旋又哑然失笑,叹道:“范当家厉害,若晚生仍矢口不认,就是没有承担。”   转向宗楚客道:“此女武功之高,乃晚生平生仅见。”   宗楚客为之动容。   于半途截杀“丑神医”,是韦后、宗楚客首肯,田上渊执行。不过,显然田上渊向宗楚客报告失败时,只说大概,不落细节,是对宗楚客的另一种隐瞒,因此宗楚客忽闻之,现出应有的表情。   龙鹰奇峰突起的一着,逼田上渊落下风。   田上渊改采攻势,问龙鹰道:“此女与范当家有何关系?”   龙鹰心忖任你奸似鬼,还不中计,气定神闲的道:“小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田当家般糊涂,不明白她为何帮忙,出现的时间如此教人料想不到。”   田上渊和宗楚客为之错愕。   宗楚客皱眉道:“可是,听轻舟刚才的语调,似知悉此女的身份。”   龙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小弟是这两天有故人来京,才猜得她是谁。”宗楚客一呆道:“故人?”   主动落入龙鹰手里,两人被牵着鼻子走。   此刻的情况是不和而和,重心被转移到另一边。   沉声道:“该说是别人的故人。鹰爷的兄弟符太到京师来,入兴庆宫找王庭经说话叙旧。后来王庭经告诉小弟,说符太猜到那女子是何人。”   此刻告诉他们的,与告诉台勒虚云的稍有出入,是没和符太接触过,令两人没法追问下去。   宗楚客和田上渊交换个眼色,均有惊骇之意。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   符太本身未足令他们畏惧,可是或可能牵涉龙鹰,谁敢掉以轻心。   龙鹰尽情利用今个“和头酒”,拖延老宗发动政变的时间。   宗楚客从“和事老”转为谈判者,皱眉道:“王庭经有否透露符太为何事来?”龙鹰道:“符太告诉王庭经,今回来京,为的是私人的事,约莫逗留一个月,事了后立即离开。”   他特别注意田上渊对“师弟”的反应,捕捉到他眼神内一闪即逝的杀机。   田上渊如何看待妲玛的离开?会否联想到与五采石的被盗有直接关连?   宗楚客亦对田上渊暗里留神,因昨天从“范轻舟”处得悉田上渊与符太的师门渊源。   田上渊确沉得住气,由宗楚客主导说话,原因是他像以前屡次行刺“范轻舟”般,看不通、摸不透其天马行空,招招神来之笔般的妙着。   谁可猜到他下一句说什么?   宗楚客听到符太只逗留一个月,明显松了一口气。问龙鹰道:“符太竟猜到那女子是谁?”   龙鹰煞有介事的道:“符太指此女,该是来自塞外,与他的本教大明尊教一直有关连的另一神秘教派。”   田上渊没法掩饰心内的震骇,现出虽微仅可测,却绝不该出自他的波动。   宗楚客武功虽高,但在这方面比之龙鹰,望尘莫及,对田上渊的吃惊一无所觉,静待龙鹰说下去。   不卖关子就是混蛋。   此招为的是镇住田上渊,令他生出秘密被揭破的危机感,清楚对付“范轻舟”,随时有惹火焚身之险。   道:“此派有个特点,是每代单传一徒,传女不传男,莫不长得娇美动人,通身法宝。哈!至少有九种法宝。”   宗楚客讶道:“天下确无奇不有。”   又忍不住的瞧田上渊一眼。   既然“师弟”晓得,“师兄”也该知道。宗楚客忍得非常辛苦。   田上渊再非落在下风,是陷身劣势,随时可一铺输掉辛苦经营出来,得之不易的局面。   问题在“范轻舟”晓得多少。   现在等于龙鹰和台勒虚云连手,夹击田上渊。   命中的,是老田的罩门要害。   龙鹰道:“派名九卜,九卜者,卜卜绝技,至于究为何技,恐怕晓得的,尽被送入地府。”   接着笑道:“这个九卜女,不是善长仁翁,这般的出手,该与田当家有深仇大恨,且一直锲在田当家身后,伺出手的良机。”   又道:“小弟之所以提出来,是希望田当家可解小弟的疑惑。”   田上渊啼笑皆非,没好气的道:“晚生从未听过九卜之名,亦从来没和塞外的门派结怨。”   明知“范轻舟”说谎,另有所指,甚或指桑骂槐,只恨田上渊有口难言,还心内忐忑,不知“范轻舟”晓得多少。   宗楚客如“范轻舟”般知他口不对心,只是不揭破。道:“如果九卜女是可用钱收买的刺客,就更无从估计。”   接着重返正题,问田上渊道:“早前轻舟的提议,上渊怎看?”   宗楚客是老狐狸,际此关键时刻,将决定交到田上渊手上,由其作主,事后没得怨别人。   假设老田答应,“范轻舟”依诺离京,等于双方回归以前“河水不犯井水”的协议,大家重修旧好。   田上渊道:“晚生须先弄清楚范当家对黄河帮的立场。”   龙鹰心忖这方面由台勒虚云去担心,断然道:“小弟与黄河帮不单没交情,素无往来,与黄河帮的陶显扬虽曾在飞马牧场碰个头,可是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接着又道:“这方面,田当家问乐兄将告一清二楚。”   宗楚客欣然道:“轻舟可否保证不插手有关黄河帮的事情?”   龙鹰斩钉截铁的道:“绝不插手。”   宗楚客转向田上渊道:“有什么话,现在是开心见诚的好机会。”   田上渊道:“竹花帮插手又如何?”   龙鹰道:“如我劝阻不来,会坦白告诉桂有为,黄河帮的事,小弟不会参与。”田上渊现出阴恻恻的笑意,道:“范当家可送出消息,知会贵江舟隆的人放心到北方做生意买卖,至于竹花帮的船,三个月后才对他们开放水道。如何?”   宗楚客举杯道:“轻舟可待至贵方第一艘船抵达京师才离开。来!干一杯!” 第十三章 公主改嫁   龙鹰第一个离开,留下宗楚客和田上渊继续说话。   今趟的“和头酒”,无论如何,即使是假象,仍大幅纡缓了与田上渊剑拔弩张的关系,下次碰头,可扮作老朋友。   故此,田上渊若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向他下手,以免有把柄、话柄落入龙鹰手里。对杀“范轻舟”,任田上渊如何自负,怕也感气馁吧!   唯一可杀“范轻舟”的方法,是陷其于没可能脱身的绝境,再以众欺寡,方有望办得到。这个责任,该已落在被老田胁迫的宗楚客肩头,故由宗楚客以“和事老”的身份说出来,让“范轻舟”留京至江舟隆第一艘船抵达京师的那一天,算为“和头酒”的成果,暂时摆平了两人间的纷争。   宗楚客会否犠牲“范轻舟”?   夜风从跃马桥一方徐徐吹来,有秋寒的滋味。   武延秀映入眼帘,他在雅居对街,与两人聚着说话。   另两人一为等候他的夜来深,另一竟是乐彦,远近还有影影绰绰十多个该是宗楚客的亲随高手。   三人目光同时朝“范轻舟”投过来,反映出他们对“和头酒”结果的关切,因不欢而散的可能性同样的大。   与武延秀这么的打个照面,心内起个突兀。   今夜的武延秀,再没丝毫那晚到秦淮楼买醉的影迹,一身西少尹的军服,配起他魁伟的体型,威风凛凛的,很够精神,若告诉人他两天前的颓唐失落,肯定没一个相信。不过,他一双眼神却多了以前没有的凶戾之色,并不显著,只是逃不过龙鹰无差的法眼。   龙鹰心忖武延秀该是认命了,与以前的自己切割。   随着武三思满门遭戮,不知多少武氏族人一夜间化为冤鬼,武延秀侥幸避过大难,面对的是两个选择。一是保着眼前荣华富贵,一是退离西京这个政治权力圈。明显地,他选择前者,随安乐一起沉沦。   那天他往访闵天女,听到关于安乐的恶行,执行者大可能就是武延秀,此亦为安乐捧武延秀登上西少尹之位的用意,可做她的帮凶打手。   想起在洛阳公主府初遇安乐的情景,怎想到刁蛮浪女,最后竟变成祸国殃民的人。在无止尽欲望的驱使,人的某种劣根性,逐渐显露,又因没有制约,最后任何可令人发指的恶行,于其变得理所当然,非成为是的一刻,这个人将无可救药。安乐、武延秀均如是。   相随心变,龙鹰因而发现武延秀气质上的变化,察觉他眼神里的凶光。   龙鹰隔着车马道,向三人打出一切安然的手势。   他们顿时轻松起来。   在现今不明朗的形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有得他们烦恼。   武延秀笑道:“公主今早才对延秀说,为何不见范大哥来找她?”   乐彦和夜来深现出不屑之色,错非龙鹰仍在状态,会忽略过去。从两人神情,可知武延秀人前人后,开口闭口,都祭出安乐来,惹人生厌。   龙鹰来到三人面前,微笑道:“拜会公主,是个早或晚的问题,淮阳公请给小弟代为问安,说几句好话。”   不容武延秀说话,先向夜来深打个眼色,着他愈快脱身愈好,然后向乐彦道:“没想过你的老板今晚这么的好相与,令小弟又喜又惊。”   他是要通过乐彦,警告老宗、老田,他非没防范之心。由于夜来深在老田和他之间,较倾向“范轻舟”,大概不会将此刻的闲聊转告老宗。   在西京玩政治,必须因人而异,因事制宜,明白人与人间微妙的关系。   果然乐彦追问道:“范当家惊的为何事?”   龙鹰悠然道:“这是一朝被蛇咬的后患,走过山野之地时,不可能不格外留神。可意会,不可言传,乐兄勿问哩!”   目光改往夜来深投去。   以为夜来深乘机领他脱身,岂知夜来深苦笑道:“淮阳公守在这里,是要请范当家到公主府去。”   说毕现出个无奈的神情。   龙鹰不由记起昨天宗楚客千万个不情愿,仍要去见安乐的情况。今时不同往日,在京城,怕除韦后外,没人敢逆安乐之意。   心叫糟糕,今夜让无瑕“偷听”他和宗楚客对话的大计,岂非泡汤?   两人并骑而行,朝曲江池的方向走,武延秀的十多个亲随前呼后拥,与上趟到秦淮楼去的凄凉伤情,令龙鹰很难把眼前的武延秀,两个情景联想在一起。   此刻的武延秀,神情带点兴奋,喜上眉梢的,更使龙鹰百思不得其解,猜不到何事可令他如此雀跃。   而即使开心,亦不必摆在脸上,至少该扮扮仍在哀悼守丧的模样。   讶道:“淮阳公心情很好呢!”武延秀朝他瞧来,压低声音道:“公主答应了!”   龙鹰听得没头没脑的,愕然道:“答应了什么?”   武延秀沙哑着道:“娘娘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只待皇上敕批。”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自己一双耳朵。   公公、丈夫尸骨未寒,安乐竟改嫁武延秀,韦后又肯答应。   此刻的武延秀一点没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被随驸马爷身份而来的荣耀、权力冲昏了脑袋,续道:“公主说,她会央皇上和娘娘,以皇后大典的规格,在宫内举行盛大的婚礼,今天已过了娘娘的一关。”   武延秀最风光之时,是奉女帝之命,到突厥迎娶默啜之女凝艳的时候,却乐极生悲,默啜悔婚,武延秀遇上人生最大挫折,还被默啜扣留包括他在内的整个迎亲团,过着软禁的屈辱日子,到龙鹰向默啜以天石藏讯,展示实力,默啜权衡轻重下,终于放人。   自此武延秀在女帝眼里的价值大幅滑跌,其在武氏子弟中,也因老爹武承嗣的地位大不如前,而一落千丈。到李显回朝,武承嗣病殁,其他武氏子弟如武崇训等,因娶得安乐等意气风发,又在武三思打压排挤下,武延秀独自憔悴。   际此失意之时,刁蛮放荡的安乐看上了武延秀的俊伟,与之私通,其他人莫奈之何,然而,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偷偷摸摸。   于武延秀来说,武氏子弟几死光,曾为好友的李重俊遭枭首示众,乃人生低谷。其西少尹的军职,全赖安乐扶持,安危看安乐对他的态度,毫不实在,比起夜来深,姻亲关系而来的委任,使他怎都有矮半截的感觉。在韦氏子弟前,更抬不起头来做人,是苟且偷生。   剩看武延秀不敢干涉韦捷对秦淮楼的欺凌,清楚他如何忍气吞声,又不得不成为宗楚客迫害香霸的棋子,随风摆柳,像傀儡多于像个人。   可是呵!若最得李显夫妇宠爱的安乐改嫁予他,那武延秀以前失去了的,一铺赢回来,地位比之韦捷有过之,无不及,且成为了韦后的“自己人”,武延秀喜形于色,有其前因后果。   不过,刚读过“燕钦融上书”的李显,如何反应?   此刻,龙鹰早把今晚原本诱无瑕来偷听他和宗楚客说话的得与失,抛诸脑后,随遇而安。   问道:“娘娘向皇上提出这件事了吗?”   宫廷斗争的复杂,令人头昏脑胀。假若韦后晓得了燕钦融上书的内容,依道理怎都有点避忌,不该在这非常时期去惹李显。   武延秀于喜色里透出掩不住的忧虑不安,道:“这正是公主急于找范兄商议的原因。”   龙鹰大奇道:“我可以帮哪方面的忙?”   武延秀苦笑道:“坦白说,延秀弄不清楚,既没想过公主这么快和娘娘说我们的婚事,亦不知道娘娘和公主说过什么,知的是公主回来,立即着延秀找范兄。”龙鹰计算时间,韦后应是在得宗楚客知会,晓得“范轻舟”被收买,投往他们一方后,方动念头,由与“范轻舟”关系良好的安乐执行。   所为何事?无从估计。   是试探自己吗?还是应付燕钦融上书的手段?   至糟糕是李显今天曾找自己去说话。   问道:“淮阳公因何认为此时和娘娘说,早了点?”   武延秀老实答道:“公主正为李重茂的事烦恼,想不到仍可分神。”   龙鹰记起进入雅居前,早不想,迟不想的,竟忽然想到李重福、李重茂两兄弟,首次深思两人能起的作用,可知没一件事是偶然的,是因魔种超乎常理的灵应。   禁不住头痛起来,做卧底绝不容易,给卷进安乐的皇太女、皇太子之争,冤哉枉也。   问道:“李重福呢?为何独提李重茂,李重茂是么子,李重福该比他更有令公主烦恼的资格。”   武延秀显然不愿透露这方面的事,搪塞道:“我不大清楚。”   龙鹰心忖有机会成为驸马爷的武延秀,再非邀他一起到秦淮楼喝酒的那个人。正如他以前可背叛李重俊,现在也可以因私利出卖他的“范轻舟”。   道:“李重茂多少岁?”   武延秀不得不答,勉为其难,道:“十六岁。”   龙鹰心想原来如此。   狼母、狼女,达成协议。   安乐要做皇太女由来已久,在一般情况下,绝不退让。   尽管李重俊成为太子,安乐仍然步步进逼,在三天庆典最后一天举行的马球赛,将太子、太女之争,推至继承权之争的最前方,人人瞩目。   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安乐方肯做寸让,就是册立李重茂为太子,是必须的权宜之计。   杀李显,成为了韦后、安乐和宗楚客的共识,点着火引的是李显对燕钦融上书的反应。连串的事件,令燕钦融大爆韦宗集团危害国家社稷的秘密奏章,更具震撼力,动摇的是韦宗集圑的根本,就是李显对他们的态度。   故此,韦后于此最不应该的时候,提出最不该提的事,背后必有老奸巨猾的宗楚客献计,并不简单。   众人驰入公主府去。   公主府美仑美奂,规模宏大,极尽奢华,殿宇楼房,绕着广阔达百亩不规则的人工池筑建,所花人力物力,超乎龙鹰想象之外。   安乐如此,其他公主可以想见。   主府外,还另有官署,在这方面的开支,已非国库可以负荷。   武延秀领他入主厅,没想过的,竟碰上安乐送独孤倩然离开,双方在主厅遇个正着。   独孤倩然首先看到龙鹰,一双秀眸立即闪亮,幸好武延秀的心神不知是否飞到未来的婚礼大典去,注意不到。   安乐亲热地挽着美女臂弯,凑在她耳边不知在说什么密话,一时没留意武延秀领龙鹰步进厅门。   安乐仍然娇美,身段美好,华衣丽服衬托下,无疑艳光四射,可是,比起与她站在一起,打扮朴素、淡扫娥眉、清丽脱俗的独孤美人儿,顿现俗气。   美丽的公主失去了她以往少女的气质,放纵淫靡的生活,令人联想到开始因熟透而变烂的果子,再非新鲜可口。   独孤倩然隔远凝视他,一双秀眸透出只龙鹰明白的灼热,来自她心里的“野丫头”,淑女骤然动情,格外惹人。   龙鹰的心也给点燃了。   此时可以做的,绝对不多,趁安乐和武延秀均不在意,朝美人儿微一颔首,表示今夜必到,希望她明白。   独孤倩然不单明白,还禁不住地露出掩饰不住的反应,玉颊生霞,避开龙鹰的目光,垂下螓首。   如此有别人在场下,两人暗通款曲,且是不可告人的私情,又为闺房密约,教她怎吃得消。   龙鹰涌起无比动人的感觉。美人儿香榻上玉体横陈之际,他反不敢有此非份之想,抑制明目张胆的挑逗,可是,在这一刻,龙鹰被一直苦苦克制的情绪,忽然支配。同时心叫糟糕。   女人最敏感,特别是安乐般男女经验丰富的荡女,如被她察觉好朋友的异常,然后朝独孤美女因之而异常的源头瞧来,发觉“范轻舟”正是来源,不怀疑才怪。   独孤倩然一向对人、对事,冷冷淡淡,仿如可置身事外似的,现在竟因“范轻舟”脸红,熟悉她的安乐还猜不到独孤倩然因“范轻舟”而出事?   龙鹰哈哈笑道:“大江范轻舟,拜见公主,向公主请安问好!”   安乐尚未有时间察觉独孤倩然的异样,闻言转往龙鹰瞧来,欢喜的道:“范大哥终于来哩!本宫要和范大哥算账,来了这么多天,本宫连你的影子都见不着。”   独孤倩然朝他福身施礼,免被武延秀看到她红霞未褪的俏脸。   险至极点。   安乐边说,边牵着独孤倩然朝他们走过来。   龙鹰叹道:“唉!公主有所不知,小弟第一天抵京,就被隆重招呼,接着没一天有好日子过,疲于奔命,刚才如非给淮阳公在门外截着,此刻该在大相府内被训话。多谢公主援手之恩。”   安乐“噗哧”娇笑,白他充满风情的一眼,尽显荡女本色。   转向武延秀,吩咐他领龙鹰到她的临池书院去,待她送走好友,再回来和龙鹰说话。   安乐偕独孤美女离开,武延秀依言领龙鹰深进府内去。   龙鹰暗叹倒霉,今次陷身公主府,不知又有谁可伸出援手? 第十四章 筹募经费   “范大哥,裹儿需要钱呵!”龙鹰失声道:“什么?”   公主府。读书房。   这是座精雅的轩榭,周围遍植杨树,一面临水,最接近的楼阁亦远在百丈开外,特别幽静,适合谈密事。   安乐独自一人来见龙鹰,武延秀像个陪客般立即告退,剩下两人相处,际此夜阑人静之时,气氛异样。   安乐本要请龙鹰到书房外的临池平台靠水说话,岂知一阵风刮来,竟下起绵绵雨丝,将人工池笼罩在烟雨之中,对岸楼阁如飘浮在水雾里,若现若隐。   可想象由对岸瞧过来,读书房情景相同,将本已如仙家胜境的园林亭台,再添诗情画意。   龙鹰对沈香雪建设的风格,有一定的认识,看出公主府出自她的手笔。香霸在这方面没说谎,沈香雪确分身不暇,不过,恐怕只有安乐般公主里的公主,又或如宗楚客般权贵里的权贵,方有可能得她伺候服务。   只是公主府,其花费超乎龙鹰想象,国库不给淘空才怪。还有其他佛寺的兴建、平常的支出,为保持侈靡的生活,安乐不知卖多少敕官始可平衡开支。   现在极尽奢华的安乐,竟开口说需财,龙鹰听得差些儿人倒椅翻,跌个四脚朝天。   他们退求其次,坐在平台有屋檐遮头、靠着读书房的椅子隔几交谈,不时被风带来的雨粉洒到脸上,别有滋味。   满池烟雨,将开放的天地分隔封闭。   如果坐在安乐位置的,换了是独孤倩然,会有多好。   然不幸中之大幸,如符太在《西京下篇》的实录里所形容,安乐并没有像以前般闲着无聊的爱纵情声色,满脑子男女爱欲,心神被自取的诸般烦恼占据。虽撒娇、撒嗲如旧,仍当“范轻舟”是个可敬的大哥辈。   情况有点像当年遭二张欺压的重演,面对挑战,竟人人畏缩,剩得她的范大哥挺身而出,组织肯定可横扫洛阳的超级马球队,虽然未竟全功,赛事胎死腹中,但怎都为她争回一口气。   不过,龙鹰亦清楚是想得美了,现时的情况,远较当年复杂,安乐再非以前的安乐,而是韦宗集团的核心人物,为满足无限的野心,不论其所作所为对国家有多大的损害,仍自以为是,求目的,不择手段。   她今次找自己来,谋定后动,有韦后和宗楚客在背后授意、支持。   很多话,韦后、宗楚客说不出口,她则可软语直言,不用避忌。   应付她,比应付韦后、宗楚客困难。   “人家要嫁延秀嘛!”   龙鹰忙道:“恭喜公主。”   又故作惊讶,奇道:“这与钱有何关系?如公主叫穷,那小弟岂非二餐不继?”安乐抱怨道:“裹儿差些儿烦死了,大哥还在说笑。”   龙鹰叹一口气,道:“公主赐示。”   安乐道:“母后答应了,父皇应承,今次裹儿和延秀的大婚,旨在冲喜,好去掉叛贼李重俊带来的腥风血雨,事关重大呵!”   龙鹰心忖口长在你们母女身上,任得你们怎样说。想象到李显的被逼同意,也是李显咎由自取,宠坏安乐,缠不过她,不得不做违背心内情绪的事。   道:“那还有何问题?”   安乐挺起鼓胀的胸脯,嘟长嘴儿道:“可是,父皇说得斩钉截铁,不可以动用国库的半个子儿。没钱,如何办婚礼?”   龙鹰记起武延秀早前志得意满地说过,韦后提议以最高级别的规格,为他和安乐举行大婚,就是皇后大典的级别。   虽然,他并不晓得此级别的婚典是何规模,但听安乐的语气,定花费不菲。于这个不适当的时候,耗资巨万的举行安乐改嫁的大婚,可起何作用?   龙鹰想不通。   有宗楚客这个阴谋家点头,表面简单的事,内里绝不简简单单,应是第二次政变的重要部分和环节。   龙鹰问道:“国库是否真的没钱?”   安乐一副本公主哪有理会的闲情,任性的道:“裹儿怎晓得,在这方面没法说得过父皇,母后亦拿父皇没法。”   龙鹰心叫糟糕。   以前的李显,岂有闲心理会国家的收支,最重要是照旧享乐。忽然变得对财政清楚分明,是在给燕钦融的上书当头棒喝后,立即召来管财政的大小官员,细问状况。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宗楚客也不敢隐瞒。故此李显虽不得不批准安乐的改嫁,却按着钱囊,不肯出半个子儿,等若否定了韦后提升婚礼级别之议。   我的娘!   李显朝鬼门关,至少跨近一步。   韦、宗两人,绝不容李显“全面觉醒”。   安乐找自己来,是要借钱?   道:“婚礼有大搞,也有小搞,重要的是公主与淮阳公两情相悦。”   安乐大发娇嗔,道:“大哥当是民间嫁娶?裹儿的婚礼,必须做到普天同庆,天下欢腾,方可冲喜。”   普天同庆?   我的娘,那须花多少钱?   像符太形容的祝捷国宴,其他不用说,剩两座烟花炮塔、二百车檀香,所花人力物力,已够惊人。   在燕钦融上书前的李显,大概眉头不皱半下的批出去,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宫廷花用的每个子儿,莫不是民脂民膏。   韦宗集团此着一石二鸟,非常厉害。   首先试出李显对“上书”的反应,其次是藉此皇后级别的大婚,提升安乐的地位,为以皇太女代替皇太子造势。   安乐如此着紧,有她的理由。   她不去找别的人帮忙,偏来找他这么无权无位的外人,自有其计算。   现时的“范轻舟”,通吃南北,声势尤在田上渊之上。   河曲大捷后,龙鹰的“范轻舟”隐与丑神医、宇文朔结合为能左右李显决定的新势力。王庭经是李显的心腹近臣,宇文朔则为关中支持唐室正统世家大族的领袖人物,如可因拉拢“范轻舟”,同时缓和与王庭经、宇文朔的关系,对未来弑君夺位的行动,可生奇效。   问题在能否令李显死得无痕无迹,令倾向韦宗集团的人,只眼开、只眼闭,闷声发大财。   宗楚客要营造的,是可顺利过渡的气氛。   龙鹰抓头道:“范某可为公主做什么?”   安乐兴奋的道:“筹募经费!”   龙鹰见怪不怪,认真的道:“论募捐的能力,小弟拍马追不上公主,公主如肯振臂高呼,必一呼百诺,财源滚滚。哈!”   安乐苦恼的道:“父皇有言,不许母后和人家募捐,朝廷的官员更不可参与,否则等若父皇同意这般做。”   龙鹰心里叫好,李显醒来了,挡不了来个卸劲,以柔制刚,贯彻自己的指导。如此等若断绝安乐等的财路,只恨为时已晚,他的醒觉,惹来杀身之祸。   道:“公主估计,须多少钱?”   安乐以不知米价的态度,若无其事的道:“万五两黄金,该可勉强应付。”龙鹰失声道:“什么?竟要那么多?”   安乐耸肩道:“办得体面嘛!”   央求道:“现在只范大哥有这样的声望为裹儿办好这件事,且须从速办理,大婚择十一月举行,离现在不足半年。”   龙鹰头痛起来,一旦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还用做人?   动辄给归纳为韦宗集团的一党,成为其跑腿走狗,神憎鬼厌。   此招不可谓不辣。   宗楚客想出来的东西,近乎挡无可挡,要在三数月内,与打劫别人钱囊毫无分别的去筹措万五两黄金,绝办不到,而首先淘空的,是他“范轻舟”的钱囊。   究竟是宗楚客自己的主意,还是田上渊的主意?   龙鹰拒绝武延秀相送,冒着细雨离开公主府。   走不到千步,闻风而至的夜来深从后方追来。龙鹰老老实实告诉他,失去了说话的精神和心情,与宗楚客之约,须另选日期。夜来深识趣的放他离开。   实际上,龙鹰的心情不是那么坏。   穷则变,变则通。   终于为李隆基找到切入点。   他一直为李隆基的定位烦恼。   现时朝廷的任命,掌握在韦宗集团手上,李显非是没干涉的权力,而是没干涉的能耐。由于荒弃政事,朝中主要官职,尽入韦、宗属意的人手里,压根儿弄不清楚谁为可信赖的人,而即使看中某人,不顾恶后、权臣的反对重用某人,旋即被韦宗集团收买。   这就是积习难返。   好不容易才有了王庭经、宇文朔、宇文破、高力士和自己此一“外人”,因而挽回本一面倒的颓势,也令上官婉儿较倾向他们的一方。   从这个方向瞧,起用杨清仁、乾舜为右羽林军正、副统领的重要军职,实为一大突破,令本大幅朝韦宗集团倾斜的秤砣,扳回些许平衡。   也敲响了韦后和宗楚客的警号。   关键在李显。   说到底,他代表的是大唐正统,一旦醒觉过来,要夺回被削弱的权力,除非有另一次兵变,韦、宗肯定招架不来。   这就是韦后和宗楚客重视“范轻舟”的原因。   最不好是在奇袭田上渊一役,擒得人质,龙鹰竟可拿主意,将人交给夜来深,令宗楚客掌握到,即使“范轻舟”不是这个以李显为核心小圈子势力的领袖头子,也是对小圈子有庞大影响力的人。   宗楚客早对“范轻舟”有此看法,加上实时交人此一铁铮铮的事实,再无悬念。唯一令宗楚客头痛的,是田上渊的阻挠。   如果没猜错,武延秀之所以能在雅居外截着他,是宗楚客通风报讯。   有关田上渊的事,可以迟些听;分化李显的小圏子势力,则刻不容缓。且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反制田上渊。   先发制人。   由现在到安乐公主改嫁武延秀的大婚,宗楚客理由充足的不因田上渊而向“范轻舟”下手。   李显和韦后的关系,亦因婚事改善。   韦后将破天荒首次对李显人前人后和颜悦色,大摆贤妻良母的姿态,与李旦、太平等皇族巨头修补破裂的关系,为的就是李显的“忽然驾崩”。   在如此气氛下,加上能干筹款“副手”的身份,正是李隆基跻身西京政坛千载一时之机。   宗楚客确是玩政治手段高手里的高手,像下棋,这边失着,转在另一角落子,反过来影响之前不利他的棋局。   藉此婚典,宗楚客扭转了整个宫廷、朝廷的形势,压下李显反扑之心,说到底,安乐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出生于他被放逐房州途上,牵起他对苦难的回忆,视安乐为“冲喜”,心态微妙。   现在若要煽动李显反扑韦宗集团,肯定比定下婚典前困难。   双方均因婚典取得缓冲的时间。   故不利用这几个月有所作为,是错失良机。   雨粉漫天洒下,远方隐没在迷蒙里,于此二更时分,街上不见行人,间有马车骏过,为寂静的街道带来少许的动态。   自己若不认真为安乐筹款,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龙鹰生出啼笑皆非的滋味。他奶奶的!最初的几天半月,定要有好成绩,干得有声有色,方能增加话语权。   不过!是明天的事了。   龙鹰提气纵身,翻过里坊的外墙,片刻后,屋顶过屋顶的朝美人儿的香闺飞掠而去。   出奇地,独孤美女尚未入睡,房内透出微弱的灯火。   她在等自己吗?   还是没法入睡?   想看她玉体横陈、美人半醒的诱人姿态,好梦成空。   龙鹰运功蒸掉水气,穿窗入房。   独孤倩然静坐靠窗一组几椅处,点燃的是秀榻旁的壁灯,她融入了映照范围外的暗黑里。   她在单薄的亵衣襌外披上外袍,掩盖着无限春光,密密实实的。   龙鹰有默契的坐入隔几的椅里去,忍不住的叹一口气。   独孤倩然往他瞧来,俏脸生辉,温柔问道:“范爷何事叹息?”   龙鹰苦笑道:“还以为可以将倩然再次吵醒,岂知事与愿违。哈!”   独孤美人白他一眼,道:“亏你还有这个心情。”   龙鹰愕然道:“难道倩然晓得公主找小弟,所为何事?”   独孤倩然道:“当然清楚,她央倩然为她筹备婚礼,争取关中世家的支持,故没隐瞒,还着人家从旁协助你这个筹募者。”   龙鹰摇头叹道:“太荒谬哩!”   独孤倩然轻轻道:“范爷之所以认为荒谬,只因不明白一向惯例。”   稍顿续道:“当年高宗皇帝大兴土木,修筑大明宫,为筹集资金,不但向陇、雍、同、华等十五州征收特别税,又扣发京官一月俸禄,还命朝廷公卿出资捐款,此事早有例可援。唯一不明白的,是皇上明令禁止娘娘和公主募捐,与皇上以前纵容妻女的作风,迥然有异。”   龙鹰投降道:“皆因有个叫燕钦融的地方官,奏了娘娘和公主一本,痛陈国库被她们淘空的情况,皇上惊醒过来,故不肯为公主的婚典花半个子儿。若让娘娘、公主募捐,与由皇上亲自开口,有何分别?”独孤倩然欣然道:“难得范爷坦白呵!”   龙鹰叹道:“还有一件事须坦白,因要倩然心甘情愿方成。”   独孤倩然霞烧玉颊,垂下螓首。 第十五章 战必攻城   龙鹰知她误会了,不过却很喜欢因之而来的暧昧,可是若因私忘公,又过不了自己的一关。以过去多天的经验,到这里见美人儿并不容易,总阴差阳错的。   忍不住口,压不下心内冲动地,顺口问道:“是否小弟的要求如何不合情理,倩然仍肯应允?”   独孤倩然娇嗔道:“哪有这样问人家的?”   龙鹰听得心中大乐,她的答复,是另一种的欲拒还迎,换过是色中饿鬼,立即抱她登榻寻欢,不会客气。   惟他不可以这么做,不过,问了这句不符礼节的话后,他们间的男女之防,被彻底推倒。   龙鹰收拢心神,排除妄念,道:“有一件事,小弟极想去做,却不可令人知是小弟做的,在此事上,宇文兄和神医都帮不上忙,因别人可从他们联想到与小弟有关连。”   独孤倩然回复常态,欢喜的道:“范爷找倩然帮手,是倩然的荣幸。”   龙鹰道:“当时机出现,我希望倩然向安乐推荐一个人,加入我的经费筹募小组,为婚典尽力。”   独孤倩然动容道:“能令范爷苦心为他打算,此人肯定非同小何,究为何人?”龙鹰一字一字缓缓地,以增加说话的份量,道:“临淄王李隆基。”   独孤倩然大讶道:“可是临淄王与他的四个兄弟仍被放逐在外,不许返京。”龙鹰信心十足的道:“他将在短期内回京。”   接着又道:“由今天开始到婚典举行,在这段时间内,娘娘和老宗大概不会阻挠皇上所决定的事,又或阳奉阴违。”   独孤倩然道:“也要看是什么事情。”   龙鹰问道:“倩然见过临淄王吗?”   独孤倩然道:“见过多次。”   龙鹰兴致盎盎的道:“请倩然坦白说出对他的印象。”   独孤倩然以疑惑的目光打量龙鹰片晌,徐徐道:“在相王诸子中,以他的声誉最差,被人讥为没用,没腰骨,爱讨好娘娘和诸位公主,故不为相王所喜。尤有甚者,有谣传他被派到幽州当总管时发了大财,故从幽州返京师后,买通上下,弄了个官职来做,不像其他兄弟般给投闲置散。范爷缘何看上他?”   龙鹰再问,道:“他有否沉迷酒色?”   独孤倩然道:“听说他是春在楼的常客,酒肉朋友成群,其他的事不大清楚。见他的场合,都是在倩然推不掉的雅集上,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龙鹰道:“倩然是否感到为难?”   独孤倩然微一颔首,轻轻道:“若我推荐他,惹人奇怪。不过,仍属枝节,倩然想弄清楚背后的因由。”   龙鹰道:“他的贪酒好色,是装出来的。在幽州他确发了大财,但他的金银珍宝,概由小弟供应。”   他不得不坦白。   对独孤倩然,龙鹰信心十足,因纵然在洛阳猜到他是龙鹰,仍没提醒世兄宇文朔,没出卖龙鹰。   独孤倩然瞪大美目看他,模样可爱,差些儿探身过去,狠吻她香唇,美人儿该不拒绝。唉!四更哩!光阴苦短。   龙鹰交代道:“最早是由万仞雨介绍李隆基给我认识,接着得胖公公和圣神皇帝先后点头。派他到北疆绝非偶然,让他明白塞外情况,并与郭元振建立交情。若非有他,小弟今天不会在京师。”   独孤倩然现出震撼的神情,好半晌后,重拾说话,道:“世兄晓得吗?”   龙鹰道:“宇文兄、乾舜两位,都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份子,王庭经更不用说。”独孤倩然吁一口气,道:“你们掩饰得非常成功,难怪相王在事发当晚懂得到兴庆宫避祸,而贼子对兴庆宫的攻击无功而退,因范爷早有部署,对吧!”   龙鹰道:“昔年圣神皇帝御前的十八铁卫,已成临淄王忠心不二的家将,他们个别均武技强横,尤精合击之术,加上王庭经,田上渊亲临也难讨好。”   独孤倩然不依的道:“范爷呵!你令倩然更崇拜你哩!”   龙鹰心忖眼前出现的,是今夜最后一个得到美人儿身体的机会,该怎办好?   符太弄醒他。   龙鹰睡眼惺忪的坐起来,一把接着符太塞给他的报告,暗呼“自作孽,不可活”,终于明白皇帝批阅奏章,须多大的自我纪律。   拍拍榻缘,道:“坐!不用读亦可给太少最有用的情报。”   符太半信半疑的坐下,道:“有那么厉害?”   龙鹰定神半晌,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符太光火道:“是立即老实说出来的时候。”   龙鹰陪笑道:“对!对!”   凑近符太少许,道:“湘夫人昨天告诉我,她将在短期内离京,是功成身退。”符太一呆道:“与柔柔有何关连?她们一起进退?”   龙鹰道:“这代表她们两人完成了师门的使命,而你的柔柔比湘夫人离意更甚,更有离开的理由。”   符太不满道:“你又非她,怎清楚?凭空猜估。”   龙鹰讶道:“太少今天火气很大。”   符太叹道:“是怕你连看急报的兴致也没有,今次得五页纸,你两盏热茶的工夫可看毕。”   又道:“高小子在下面等你,宇文朔待会来。”   龙鹰拍胸保证道:“大家兄弟,怎忙都要为太少争取最好的结果。”   接着蔚道:“太少是来真的,像对妲玛般着紧。”   符太苦笑道:“柔柔确天生尤物,难得的是她的媚力似与生倶来,从骨子里、谈笑间、举手投足中天然流露,对你情深一片的样子更令老子差些儿投降,如不是给你这混蛋警告在先,早失陷了。老子怀疑,你这个军师是否称职?此刻更怀疑,有否尽忠职守的时间?老子昨晚等了足足个半时辰,你奶奶的,火气大点不应该吗?”   龙鹰老怀安慰地叹道:“有‘情网不漏’为后盾,军师随口之言,顿成致胜之策,幸好太少听教听话,否则错脚难返。”   跟着打手势阻止符太说话,续下去道:“先说她们功成身退的事。太少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为何早不退,迟不退,偏在这个时候退?”   符太用心思索,好一阵子后,道:“竟与老子有关系?”龙鹰从床头移到他旁坐下,顺手穿靴,道:“就是如此。她们可以做的,早已完成,只待了结柔夫人的心事即可离开,她们均对杨清仁没好感,眼不见为净。”沉声道:“柔夫人的心事,就是太少。”   符太动容道:“你这句话,有醍醐灌顶的神效。”   龙鹰得意道:“所以勿贬低我。基于此一事实,今趟柔夫人主动找太少来,是想证实心内对太少的思念,是否真爱的现象?爱可令人不理智,但熊熊爱火,也可以是短暂的假象,最好的办法,是面对你,然后忠于心内的冲动。在如斯心态下,她的反应有三个可能性。”   符太动容道:“有道理!情况确然如此,也如你先前所说般,她在挑剔、考验、试探老子这个可能的情郎。一是心死,或是心动,怎可能有第三个可能性?”   龙鹰道:“心死不在考虑之列,打开始她便对你另眼看待。我要说的,是心动下的三个情况。”   见符太瞪着他,哪敢卖关子,直入正题道:“头两个情况,在你要得到她身体时发生,一是拒绝,一是接受。拒绝当然一切休提,接受却存在大风险,她可以让太少得到她,却‘玉心不动’,你奶奶的!那时天才晓得后果如何?”   符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头同意,道:“所以你教我千万勿碰她。”   龙鹰愈说愈兴奋,道:“在说出第三种可能性前,先问太少一关键问题。”   符太没现出不耐烦的表情,示意他尽管问。   龙鹰道:“她有没有投怀送抱?”   符太答道:“未试过!”   龙鹰拍腿道:“这就对了。这叫‘敌不动,我不动’,你苦苦克制,她也在克制自己。若她控制不了自己,等若太少对她吸引力之大,可令她情难自禁,此正为‘玉女心动’的先兆,也类近开城迎敌,和你打^哈哈!明白吗?技术就在这里。”符太精神大振,赞道:“军师果然够斤两,出的烂主意切实可行。城外、城内,难易度天渊之别。唉!最怕克制不住的那个是老子,便糟糕透顶。”   龙鹰道:“太少怎会克制不了,你从小的训练,是教你无义无情,你又天生不好女色,只因化身丑神医,过度投入下,心境始有变化。”   又道:“柔夫人修习‘玉女心功’,不动心乃独门心法,可是一旦动情,等同破功,令她抗拒你的力量大幅被削,等于城池陷于敌人强大的包围下,看何时箭尽粮绝,故不得不冒险一博,希望诱敌入城,再利用城池形势歼敌。可是呵!你任她打开城门,偏不入城冒险,逼得她出城迎战,怎可能是太少对手,只好乖乖投降,做太少的秘密情人。”   符太听得发呆。   龙鹰拍拍他肩膀,道:“见过高大后,我会细读太少的急报,然后再给你切合实况的意见。”   花落小筑。内厅。   宇文朔及时来到,与高力士听毕有关马秦客、杨均和九卜女的事,莫不现出震骇的神情。   宇文朔道:“提拔杨清仁,终见成效。”   跟着苦恼的道:“如能拔除此三人,是否可令皇上暂时避过杀身之厄?”   龙鹰头痛兼矛盾,进退两难。   高力士先往符太瞧,见他不但若无其事,似不把宇文朔的话放在心上,且有点心不在焉,下决心般,出言道:“各位爷儿可以听小子心内的老实话吗?”   三人惊讶的朝他瞧,高力士神态谦恭,没丝毫被看得不自在。他少有这般主动说话,故而份外惹人注意。   宇文朔道:“说!”   高力士道:“经爷说过的一番话,小子到今天仍铭记心头,以后也不会忘记。”符太哂道:“又扯老子下水!”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可是太深刻哩。经爷说过一旦认定目标,须贯彻始终,不可忘记。”   符太叹道:“好小子!还说不是扯老子下水?确说过类似的话,却不是现今有关李显生死的情况。不过!我是支持你的,现时是在京城内打仗,岂容妇人之仁。”高力士没显露丝毫得符太支持而兴奋的神情,谦卑的道:“经爷英明。”   见三人静候他说出己见,接下去道:“事实上,不论马秦客、杨均,又或按摩娘,小子一直留神。除他们三人外,还有五至六个人,令我默默注意。”   三人心呼厉害。   高力士独到之处,是表面不动声息,且故意隐瞒,原因他刚才解释清楚,就是不存妇人之仁,朝远大的目标迈进。其狠辣处,一如胖公公,绝对无情。   假如他说出来,令宇文朔为难的困境势将出现,大家能否见死不救?   高力士续道:“混毒之法,防不胜防,我们若勉力而为,不但暴露我们的心意,与娘娘对着来干,且惹皇上反感。剩说此三人,均由武三思推荐予皇上,表面上与娘娘没丝毫瓜葛。杨清仁之所以对马、秦起疑,是因长公主在宫内有眼线,皇上信任武三思,长公主刚好相反,故能查得蛛丝马迹。”   稍顿后,道:“三位爷儿明鉴,在经爷指点下,小子所抱宗旨,是凡不利于我们‘长远之计’者,均不可碰。”   符太同意道:“说得好!”宇文朔哑言无语。   高力士分析道:“由马秦客、杨均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如皇上出事,死得不明不白,将惹群臣疑惑,于驾崩前,凡接触过皇上的人均难免罪,若马秦客或杨均在其中,长公主抖出他们与娘娘的男女关系,肯定惹得群情汹涌,硬压下去仍后患无穷,故此小子可断定,他们负责的,只是混毒的上半截。”   龙鹰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   宇文朔道:“九卜女是最佳下手人选,亦不到娘娘和宗楚客不让她控制最后一着,田上渊则凭此操主动之权。”   高力士道:“不理其中微妙情况,现时所有筹码全在娘娘之手,可从容布局。经爷身份特殊,皇上出事,必首当其冲,恐难免责,但小子担心的,不止于此。”论宫廷斗争,龙鹰、符太和宇文朔合起来,怕仍非高小子对手。   另一能相埒者是宗楚客,看他如何收拾李重俊一党、除掉武三思,可知老宗的厉害。不过,老宗并不孤单,因有高力士藏于暗处,全力与他周旋。   宇文朔道:“高大是否怕他把我们几个全拿来顶黑锅?”高力士道:“此为诛除异己,娘娘和大相愈对范爷示好,愈显其包藏祸心,问题在他们何时发动。”   符太问道:“小子心内有个谱儿吗?”   高力士道:“小子只敢说出一己之见。各位可知昨天娘娘和八公主母女联袂到麟德殿缠了皇上整个时辰,烦得皇上不胜其扰,不得不批准安乐改嫁武延秀的婚事。不过,皇上向她们说明,国库不出半个子儿,希望她们知难而退。”   龙鹰向符太苦笑道:“这是我昨夜迟归的原因之一,我给武延秀那家伙押解去见安乐,被逼答应做她筹措婚典费用的最高负责人。他奶奶的!”众皆愕然。 第十六章 上战伐谋   柔夫人步履轻盈的下楼,符太赫然映进眼帘内。   他大模厮样的独坐小厅,若有所思的。   柔夫人不以为异,在午前的阳光透窗射入,带来暖融融的和风下,坐到他身边的椅子去,轻柔的道:“你来哩!”   符太冷哼一声。   柔夫人一双黛眉蹙起来,不解道:“人家开罪你吗?”   符太现出个灿烂的笑容,道:“上趟我不是告诉你,须回家仔细思量,现在有结果哩!”   柔夫人淡然自若的道:“如结果是符太你要再度抛弃妾身,请勿说出来,就那么静静的离开,永远勿回来。”   符太呆在当场,心内拟定之计,土崩瓦解,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妙着,竟然不堪一击,被她先发制人。   他确想以离开测试她的反应,看她会否央求自己。   苦笑道:“就像上次在洛阳那样子吗?”   柔夫人“噗哧”娇笑,宛如盛放的鲜花,甜蜜迷人。   比之昨夜,此时的她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美目闪闪生辉,精满神足的模样,没半分因情憔悴的情状,满载幸福、欢乐。只是这个对比和变化,即使铁石心肠的,仍不忍伤害她。   柔夫人朝他瞧过来,理所当然的道:“刚好相反,是不让符公子有长篇大论的离别感言,害惨人家。”   符太哑然笑道:“离别感言?夫人是个记仇的人。”   柔夫人道:“须看那个人是否符太?是的话,牢牢记着每个字。”   符太头痛的道:“夫人可清楚符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知否我在怎么样的环境长大?夫人对符某只是个首次涉足的游戏。事后回想起来,有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明白自己。”   柔夫人轻轻问道:“为何又来?”   符太心忖自己之所以来,原因是因与她在同一城市,非常方便。然回心一想,即使在万水千山之外,结果仍然如此。   柔夫人本身,已是他抗拒不了的诱惑。他害怕的,是柔夫人根本不会爱上任何男子,冷漠无情。晓得事实非如此,孤芳自赏般的绝色娇娆,竟为他这个无行浪子黯然神伤,想想已令他生出至少一见的强烈冲动。   现在他来哩!事情比想象的还要刺激百千倍。如果这就是男女之爱,他绝不嫌弃。   问题在,她视自己为情毒的解药,还是情不自禁,又或两者混而为一?   于符太来说,眼前面对的,是一个寻宝的过程,像博真的寻宝图般,标示的只是不知名的山川形势,简陋至不忍卒睹。   符太体会到龙鹰对着无瑕时的感受,没半点着实。   柔夫人可非寻常女儿家,乃涫涫外另一魔门巨擘苦心栽培出来的三大女徒之一,以之扶持杨清仁继续其祖杨虚彦未竟之志,在大唐手上夺回江山。   圣神皇帝的成功,对白清儿肯定有很大的启发和鼓舞,“玉女宗”的出现,正是将美人计用之于开宗立派,将魔门和大明正教的精粹融于一炉而共冶。   结合武功和媚术的“玉女心功”,在三大玉女身上登上巅峰之境,但亦不可能重复,在江湖史的长河里,将是昙花一现,属个别单一、特殊罕有的例子。   能和玉女之一的柔夫人谈情说爱,过招交手,胜败莫测,乃符太不知几生方修得到的福缘。   当大混蛋告诉符太,无瑕找他,符太和柔夫人重逢,已成命中注定的事,没力量可以阻挠。   符太道:“是姑且一看。”   柔夫人不知如何,玉颊霞生,咬着唇皮道:“有何好看的?”   此为她第二次问同样的话。   在跃马桥下,符太故意贼眼兮兮的细审她动人的体态,柔夫人毫不介意,任他直观审察,看个够,看个饱。   可是,她说出心事,符太又瞪着她看,她却受不了而害羞,说同一句话,娇态迷人处,用尽天下言词,难形容其中一二。   符太也是第二次对她说雷同的话,第一次在回答她为何肯应约而来,今次回答同样的问题,符太提供相同的答案,含意则暧昧多了。   符太挑逗她。   符太耸肩道:“当然是想看夫人拿什么出来款待老子。”   柔夫人连耳朵都烧红了,可肯定是不该发生在玉女高手身上的事,然而,第二个想法立即占据心神,谁晓得此非媚术的功法?   扑朔迷离处,如在无垠的大地寻找宝图内的宝山。   符太感受着博真万水千山寻宝的苦与乐。   柔夫人垂下螓首,低声骂道:“没胆子的无赖。”   符太心里唤娘,幸好先得大混蛋警告,一路从兴庆宫走过来,全神行功,凭“横念”引导“血手”,晋入千念止于一念,一念化为无念,又于柔夫人察觉他来临,下楼会他前功行圆满,定于无欲无求、心明如镜的至境,否则此刻肯定按捺不住。小楼寂静,外面的世界离他们遥不可及,世上似只剩下他们两人,不受规管。   如果妲玛乃挽回了不能挽回的过去,小敏儿是生活,柔夫人就是他生命里的奇逢。   他清楚如何开始,却无从猜测将如何结束,朝哪一个方向走。   符太冲口而出,道:“老子要走哩!”   柔夫人大嗔道:“谈得好好的,为何喊走,你很忙吗?”   符太不担心泄密,他有个直觉,发生在他们间的事,说过的每一句话,柔夫人不会泄露予她的姊妹们,故此连无瑕也不晓得她所受的伤害有多深,自己极可能是她破天荒首个可令她说心事的人。   符太道:“我需要的是清醒,在这里,对着夫人,办不到。”   柔夫人轻骂道:“说谎!公子不知多么清醒精明。妾身不依,逗完人家,不顾而去。每次都是这样子。”   符太道:“今次不同。这边走,那边回来。”   柔夫人幽幽道:“人家担心呢。”   朝他瞧来,迎着符太凌厉的眼神,美目深注,柔情万缕的道:“昨夜别后,妾身担心得要命,怕过往可怕的事再一次发生,公子去如黄鹤。”   符太大讶道:“可是照老子的观人之术,夫人体内血气阴阳调和,昨夜睡得不知多么香甜。竟敢骗老子?”   柔夫人欣然道:“公子流露本性哩!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你惯了这样说话?”   符太不悦道:“勿顾左右言他,先答我。”   柔夫人娇笑连连,笑得花枝乱颤,不知多么开心迷人。   她予符太的印象,是空谷幽兰的清冷神态模样,从未展现过眼前所见的另一面。一直以来,伴随她的是难以形容,仿如与生倶来一抹淡淡的哀愁,世上再无可打动她的人与事。   勿说续兴问罪之师,还大感自己唐突佳人,太过份矣。   她迷死人的美态,瞧得符太目不转睛,眼眩神迷。   龙鹰离开“急报”,望向坐在一旁的符太。   他们在花落小筑前院的小亭,龙鹰阅报,符太陪阅。   宇文朔和高力士赶返大明宫。   高力士去除龙鹰一件心事,是李显没将召燕钦融的重任,委诸于高力士。依高力士猜测,此事由太平负责,因昨天见过龙鹰后,李显召太平和李旦两人再度入宫和他说话。   符太木无表情的冷冷道:“尚余两页。”   龙鹰道:“勿打断我,这叫灵机突发。你奶奶的,她在与你斗法。”   符太色变道:“竟然是假情假意?”   龙鹰正容道:“刚好相反,是‘真金不怕洪炉火’那般的真。”   又道:“你的柔柔爱得义无反顾,豁了出去,将自己完全开放给你,把压抑多年的情绪,甚至少女时代的憧憬、渴望,没保留的释放出来。就看你是否相埒的对手,确为斗法,不过是爱的斗法,瞧你敢否闯进去。”   符太认真思索,点头道:“不无一点歪理。”   接着催促道:“快读!老子赶着去见她。”   龙鹰道:“千万勿心急,捱到今晚才可以去。”   符太失声道:“今晚?”   龙鹰好言相劝的道:“上战伐谋,最糟是攻城。当然!若城门大开,另一回事。不过,如前所说,入城打巷战具一定风险,对方只要有数台弩箭机、数百枝弩箭,采我们劲旅阵而后战的策略,可令太少损兵折将,阴沟里翻船,不可不慎。”   符太痛苦的道:“你太看得起我符太了,我再撑不了多久,我愈来愈爱看她、让她骂。你奶奶的!是好是歹,得到她总比得不到好。后果如何,理他的娘!”龙鹰道:“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且事情怎会是得与失般的简单?同样的男女爱恨,却因你们均非常人,牵涉到微妙难言的角力较量。她找你回来,是要和你分出胜负,她非是要打败你,而是要弄清楚真相。你奶奶的!假设你未能令她‘玉女心动’,徒得其躯壳,势于你本无瑕疵的心灵留下永难弥补的裂痕和缺陷,对你的‘血手’造成严重打击。”   符太咋舌道:“有那么严重?”   龙鹰道:“天才晓得。不怕一万,怕万一。明白吗?她在予你征服她的机缘,‘横念’就是你的五采石,你的优势,在于曾与妲玛鱼水交欢,‘血手’的阳刚,受‘明玉’的调和,故被小弟看高一线,就看你能否坚持到关键一刻的来临,使她投怀送抱。”   符太苦恼的道:“那不如现在去,晚上老子的自制力弱很多。”   龙鹰忍着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有‘苦其心志’这一条,你可以亲嘴,摸几把,但绝不可和她登榻,除非她逼你。”   符太喃喃自语的道:“她竟可忍住?”   龙鹰肃容道:“若她忍得住,表示玉女尚未心动,自己想想吧!”   符太深吸一口气,点头表示明白,打手势要他读余下的两页。   符太尴尬道:“有何好笑的?”   柔夫人媚态横生的瞥他一眼,欢喜的道:“作弄了公子,当然开心。”   白他一眼,道:“公子法眼无差,然而昨夜妾身之所以睡得安详,全拜公子所赐。”   符太不解道:“夫人前后矛盾。”   柔夫人回复一贯恬静无波的动人模样,漫不经意的道:“有何矛盾。妾身担心得要命,担心到三更半夜,想得累了,避入梦乡,然后公子来唤醒人家,多幸福呵!”接着忍不住娇笑,再次让符太看到她花枝乱颤的诱人样子。   她的蛮不讲理,恰是令人心动处。   符太暗忖自己正不断消耗老本,能祭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   忽然间,记起大混蛋的名句。   “技术就在这里”!   她根本不担心自己今天不来,因瞧穿了符太。   洛阳的告辞,大有可能柔夫人本认为符太抵不了多久会回头去找她,但她猜错了,符太一去无纵。   关键在,自己知自己事,他再非以前那个符太。   符太哑然笑道:“能令夫人如此开怀,我的荣幸。”   在这一刻,部分的他变回以前的符太,记起事事不上心的“好日子”。   “符太!”   符太道:“什么?”   柔夫人脸蛋微红,带点腼眺的神态,轻轻的道:“妾身弄个简单的午膳来款待公子,好吗?”   符太淡淡道:“我们尚未是这种关系,改天再问。”   柔夫人若无其事的道:“公子要到哪里去?”   符太双目射出令人心寒的神色,道:“符某今次到京师,是要找一个人,详情不便透露。”   柔夫人神色黯淡下去,道:“你还回来吗?”   符太道:“夫人放心,除非夫人离开这里,否则老子定必回来。嘿!夫人的信心到哪里去了?”   想着田上渊,以前的符太又回来了,立竿见影。   符太今回首次察觉在情绪上,没给柔夫人的温柔手段,牵着鼻子走。   来完硬的,软的登场。   符太叹道:“符某的‘血手’之所以能不住上攀,原因在于舍弃,永不走回头路。其中一个舍弃,正是男女之情。符某肯来会夫人,破尽本人的习惯。”   柔夫人轻轻道:“公子仍在怀疑妾身?”   符太道:“我和夫人出身的门派,均被所谓名门正派者视为邪魔外道。以事论事,在见尽本教中人的行事和作风,我亦很难找到可反驳的话。”   沉吟片刻,续道:“与鹰爷结为兄弟后,我的思想和看法起了很大的变化,开始珍惜和某些人的关系,包括和夫人的关系在内。可是,我总感到和夫人间,存在若现若隐的障碍,令我没法去掉戒心。”   柔夫人喜孜孜的道:“这是公子首次肯说出心里的话呵!”   符太微笑道:“难得夫人明白。”   说毕站起来。   柔夫人待要起来相送,符太一声“不用送了”,穿窗而去,走个无影无踪。 第十七章 求诸于野   龙鹰、符太策马入宫。   两人不徐不疾的走着,趁机说话,时间无多,龙鹰现在是要去见李显,告诉他给安乐拉夫做筹款者的事,取得李显首肯,看他的反应和态度。   事实上李显的龙心一直挂着他。   符太谦虚的问计道:“对柔夫人,老哥还有别的指引吗?”   看罢急报,立即动身,没说话的时间。   龙縻在马背上沉吟,思索着道:“太少少有如此虚心求教,大违桀骜不驯的一贯性情。你急报里形容的柔夫人,亦与我印象中的柔夫人有很大分别,仿似描述的是另一个人,剩从这方面,知你们正在热恋里,惟爱情有此魔力,能将深藏的另一面显现出来,真情流露。天下间,怕只有太少能使柔夫人开怀大笑。”   符太同意道:“我确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她可变得开心迷人,你说的不无道理。”   两人转入朱雀门,进入皇城。   龙鹰道:“我可以提点太少的,有两项,一是谨记‘情网不漏’,俾可挥洒自如,随心之所欲。而是谨记必须苦守,定要捱至她‘玉女心动’,投怀送抱,方可越界。”符太点头道:“虽然说易行难,却简单明白,切实可行。唉!不过想起今夜,老子的心热烘烘的,真怕一时冲动下,做蠢事。”   又道:“你尚未读完我的《实录》吧!”   龙鹰道:“定须在这两天内完成,因已是急不容缓。不过,就读过的,宗楚客政治手段的高明,达骇人听闻的地步。”   符太道:“论阴谋布局,我们拍马追不上他。宗楚客外加上个田上渊,我们更非对手。唉!目前我们陷于被动,可以做的,绝对不多。事事听天由命,总不是好办法。”   龙鹰盯他一眼,哈哈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大乐道:“最爱听你这一句,今回有何法宝?”   龙鹰从容道:“‘礼失而求诸野’,我们斗不过老宗,便找个斗得过他的人来主持大局。”   符太沉声道:“台勒虚云?”龙鹰叹道:“舍他其谁?”   高力士入书斋通报李显,龙鹰在外面等候之际,遇上大才女上官婉儿。   美人儿隔远看见他,俏脸竟升起两朵红晕,如此情状出现在成熟美女身上,格外引人遐思,龙鹰虽没那个心情,仍不由给她勾起洛阳时大才女婉转承欢的媚态,心痒起来。   旋又压下情绪,还后悔上次主动惹她,令她见到自己,不自禁的记起他对她做过的事。   来到他旁,上官婉儿回复常态,低声道:“皇上近两天心情很坏,刚才长宁求见,却被皇上拒诸门外。”   龙鹰讶道:“长宁何事求见?”   上官婉儿道:“还不是为了钱。”   接着解释道:“以前长宁想卖官,可央娘娘为她去办,皇上有求必应。现在连娘娘也不容易和皇上说话,休说随便敕批,长宁挥霍惯了,不得不亲来一试,岂知吃了闭门羹。”   龙鹰心忖即使没燕钦融的上书,李显经叛变一事后,再不像以前般任妻女搓圆压扁,而是有自己的主张。   乘机问道:“皇上如何处理燕钦融的事?”   上官婉儿道:“皇上没和我说,正是人家最担心的地方,皇上少有这般瞒着我的,或许皇上会和你说。”   高力士出来了。   龙鹰讶道:“为何这么久?”   高力士神色平静的道:“皇上在哭泣。”   两人同时失声道:“什么?”   高力士似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道:“小人不敢问,伺候皇上喝了盅热茶后,皇上平静了点,并肯赐见,不过最好多待一阵子。”   龙鹰心内填满凄恻,哑然无语。   上官婉儿暗扯他衣袖。   高力士装作看不见。   龙鹰不用避忌高力士,偕上官婉儿到一旁说密话。   大才女道:“那件事有眉目吗?”   她问的是燕钦融密奏被偷读一事。   龙鹰立告头痛,怎可以告诉她呢?上官婉儿立场不同,如被她晓得按摩娘乃田上渊派来的奸细,浑身秘技,肯定立即禀上李显,杀之无赦。   道:“在追查中。”   大才女目光投往立在书斋正门外的高力士,又朝龙鹰瞧来。   龙鹰点头应是。   上官婉儿聪明绝顶,清楚若有这么一个身手高明的内奸,窥伺李显之旁,李显的龙命危如累卵。秀眉紧蹙的怪龙鹰道:“你半点不着紧。”   龙鹰苦笑道:“是急不来。宫内的事,大家比小弟清楚,若大家亦茫无头绪,我更无能为力。”   上官婉儿有个局限,是视武三思推介引荐者为她一方的人马,李显亦然,宗楚客和韦后高明处,是用尽他们此不自觉的倾向。   现时上官婉儿最关心的,是命运所系的李显。龙鹰担心的,乃上官婉儿是否韦宗集团清除的目标之一。   在这方面,韦后和宗楚客肯定有分歧。后者当然希望踢走上官婉儿,换上他属意的人;前者则晓得不论垂帘听政,又或登上帝位,在在须借助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微嗔道:“你不是说过,尽一切力量保着皇上,保着唐室的江山。”   龙鹰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若要害皇上的,是他的妻女,根本防不胜防,除非可说服皇上休了他的皇后,将女儿们贬为庶人,大家有信心办到吗?”   上官婉儿咬着唇皮,默然不语。   人的性情没法改,不论李显有何醒悟,说到底,仍是那么颟预无能、优柔寡断、缺乏坚持的意志和魄力。   上官婉儿轻轻道:“昨夜娘娘找我去说话。”   龙鹰瞧着她。   上官婉儿俏脸忽晴忽黯,芳心里似有互相矛盾的念头斗争碰撞,低声道:“娘娘表面上是关心皇上近况,想知道批准安乐改嫁一事后皇上的反应,婉儿却清楚她在试我。”   龙鹰为她感为难。   说是背叛李显,不说则开罪韦后,等同选择了李显的一边。假设上官婉儿没发觉密奏被偷读过,肯定缄口不言。   上官婉儿续道:“我以暗示的方式,透露一半。”   龙鹰愕然道:“怎可能语焉不详,她竟不穷根究柢,轻易放过?”   上官婉儿无精打采的道:“人家利用了娘娘不可以泄出清楚燕钦融上书一事的弱点,令她不敢逼问。婉儿离开时,娘娘虽然不是完全满意,却没因而恼人家。”   龙鹰心忖,这类手段,他是学不来的。唯上官婉儿般在宫内打滚多年,方懂拿捏轻重,准确掌握主子心意。   上官婉儿道:“怎办好呢?皇上的脆弱,令人担忧,真怕弄出事来。”   她需要的,是个可倚赖的强人,以前曾选择龙鹰,接着重投武三思怀抱。武三思去,龙鹰再一次成为她的首选,但绝不是李显。   宫廷女子,最不可以常理测度。   像韦后和安乐,竟可合谋对付李显,不但有乖伦常,更为天理所不容。   上官婉儿和韦后母女不谋而合之处,就是保持权势。当发觉权势受到威胁,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如非上官婉儿从龙鹰看到李显的一线生机,那她昨夜谒见韦后时,大可能将燕钦融的事和盘托出。   胖公公一直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万勿以己度人,戒掉认为自己不会这么做,别人也不那么做,自欺欺人的错觉。   此想法的延伸,是假设上官婉儿对他龙鹰再没任何期望时,为保权,亦为保命,会不会彻底投向韦宗集团的一方?   这个想象,令他整条脊骨寒惨惨的,心中颤栗。   眼前大才女似是顺口问两句,背后的驱动力大不简单,难怪她说出昨夜见韦后一事前,神色这般古怪。   我的娘!这就是宫廷斗争。高小子显然比他胜任多了,对李显的暗自悲泣,视若无睹。   龙鹰冷然道:“大家放心,我可以做出保证,在安乐大婚之前,皇上不会出事,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把内奸揪出来。”   接着续道:“何况我们还有厉害杀着,就是由郭元振藉李重俊的事发声,以忠心支持皇上,来个指桑骂槐,镇住任何想改朝换代者的野心。”   上官婉儿一双美目亮起来,待要说话时,那边的高力士打出请龙鹰入书斋见李显的手势。   李显听毕,好半晌方有点明白。   他眼皮仍红肿,幸好藉哭泣泄掉积聚心内的抑郁和哀伤,平复过来。   书斋内得他们两人,感觉异样,颇有重演以前龙鹰和女帝亲密关系的滋味。   以往见李显,总有宇文朔贴身保护,现在这般单独见龙鹰,显示李显视他为心腹。   “筹款?”   龙鹰道:“皇上明察,安乐公主委托小民为她筹募婚典的经费。”   李显仰望屋梁,叹道:“裹儿这个女儿,教朕没法狠下心肠。唉!延秀又是孤苦无依。大相走得太早哩!有他在,可为朕拿主意。”   目光落往坐在右下首的龙鹰处,问道:“朕批错了吗?”   人的性情,一旦铸成,神仙都变不了。   龙鹰一句“皇上没错”,可敷衍过去,然而此时的李显,六神无主,他需要的,是怒海里的浮木,黑夜中的明灯,龙鹰怎都要有些与别人不同的表现,方可争取得皇帝的配合。   为官之难,也在这些地方。   想当年的狄仁杰何等潇洒,英明神武的女帝,倚之为安邦定国的梁柱。若狄仁杰其时尚在,怎可能有“神龙政变”?   龙鹰道:“皇上现今需要的,正是时间,以整顿内外,重振皇纲,找出大相府被袭的真相。”   李显听得精神一振,打手势着他续说下去,龙颜现出生气。   心病还须心药医。   昨天李显两度召相王、太平来商议,又见“范轻舟”,正因深感帝座受胁。虽然无从晓得三兄妹谈的内容,但谁都可猜到,相王和太平对韦后、宗楚客有何好说话。三人又是同病相怜,曾受女帝打压迫害,一旦李显醒悟重蹈高宗当年覆辙,不用任何想象力,也猜得到他心内的忧虑。   龙鹰朋白他的痛苦。   道:“水静无纹,哪怕轻轻一触,将泛起波纹涟漪,不利皇上行事。”   李显龙目放光,压低声音道:“朕可以干什么?”   龙鹰道:“当然是扶植相王和太平长公主,令他们成为稳定朝廷的力量,使倾颓的朝政重返正轨,有异心者,重新安份守己,一切如旧。”   此番话,投李显所好,逢迎他怯懦畏缩性格。   “一切如旧”,关键在处。   龙鹰刚向符太说“礼失而求诸野”。   现时的李显问计“范轻舟”,是另一种的“礼失而求诸野”,没有更贴切的形容了。   李显果然听得尽洗失意颓唐之气,整个人神气起来,叹道:“轻舟这席话,令朕有重温当年在洛阳,得闻轻舟‘真言咒’的滋味。”   龙鹰暗叹一口气。   李显道:“朕怎走出第一步?”   龙鹰道:“欲速不达。须先搅浊这池清水,利用八公主大婚,弄得全城闹哄哄的。至于行事的细节,皇上找相王和长公主商量,他们比小民熟悉朝政,明白小民不明白的东西。”   李显不住点头,道:“对!对!要找他们来说话。”   他的龙胆比正常人小很多,“神龙政变”时,须人抱上马载他到玄武门。今趟兵变,骇破了他已比其他人小的胆,到现在仍犹有余悸,故若可一切如旧,乃他最大心愿。   李显最怕“范轻舟”等逼他去对付韦后和宗楚客,那是他负荷不来的事。现在听到“范轻舟”轻松多了的提议,龙心大悦,必然也。   龙鹰补充一句,道:“此乃混水摸鱼的道理。皇上明鉴。”   心想的混水摸鱼的确是真的,然而摸鱼的既非李显,也非李旦、太平,而是李隆基。此正是他今天不得不来见李显的原因。   又提醒道:“保密关系重大,绝不可外泄,请皇上提醒相王和长公主。”   李显点头道:“朕有分寸。”   接着问道:“在这个时期内,轻舟会为朕找出大相遇害的真相。对吗?”   闻弦歌,悉雅意。   龙鹰肃容道:“皇上令下,小民立即着手调查,据初步的看法,事件该与娘娘无关,至于确切情况,须做进一步的了解。”   李显吁一口气,给龙鹰解开心内的死结,说到底,他仍没法对妻子狠下心肠。龙鹰趁机告退,李显舍不得让他走,然亦清楚他百务缠身,只好赐准。   龙鹰踏出书斋的剎那,有重见天日的感觉,更希望永不须再进去和李显说话。 第十八章 完美阴谋   因如赌坊。后院。水榭。   台勒虚云听罢,哑然笑道:“轻舟确是妙人,竟可将对方的阴谋诡计,来个连消带打,转化为可予我们有周旋余地的形势,于死局里闯出生路。”   龙鹰失声道:“竟然仍这般恶劣?”   台勒虚云欣然道:“怎算恶劣,以前是死路一条,现在则变得大有转机。天下谁属,将在未来的一年决定。”   龙鹰苦笑道:“听小可汗的语气,我们仍处下风。”   台勒虚云加重语气道:“是绝对的劣境。”   又叹道:“能想出此冲喜之计者,不到你不佩服,此计根本无从破解,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如我先前所说,是营造出一个形势,淡化其能取得的成果,令对方事与愿违。”   龙鹰明白过来,但当然不可以表现得太聪明,因眼前的形势,正是他竭力争取回来的。   道:“小可汗请说清楚点。”   台勒虚云双目闪着智慧的芒光,瞧着平台下的流水,缓缓道:“首先问轻舟一句话,假若李显忽然暴毙,有何后果?!”   龙鹰道:“当然是朝野震动,愈寻不到死因,愈添人的怀疑。”   台勒虚云道:“轻舟看错宗楚客和田上渊的关系哩!他们间不单没有裂痕,还合作无间,至于为何如此,我们暂时不用费神去想。”   龙鹰难以接受的道:“小可汗凭什么作出这样的臆测?”   台勒虚云道:“凭的正是安乐的大婚,这是个没有破绽的阴谋,之所以无懈可击,是因有田上渊全力配合,否即等于画龙无点睛,钓鱼没下够。”   龙鹰醒悟过来。   对!若田上渊坚持宗楚客干掉自己,他才肯下手毒杀李显,岂非自己一天在生,老宗的夺权大计难有寸进。可是,假若安乐的大婚,如自己猜测般,是另一场政变,那宗楚客须先取得田上渊衷诚合作,方可部署。   台勒虚云厉害处,是凭逆转的思维,从对方的布局,反证老宗和老田仍然狼狈为奸,紧密合作。   我的娘!   那昨夜的和头酒,岂非两人通力合作,演一场百戏给自己看?   台勒虚云道:“让我们回到李显忽然死掉的问题,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九卜女将精确地调校李显死亡的方式,让他的死亡是有先兆和征象的。韦后和宗楚客唯一的顾虑,就是你的兄弟王庭经。天才晓得他能否医好李显无端端的怪症。”果然是礼失而求诸野,现在是阴谋家对阴谋家。台勒虚云想到的,他一点未想过。   台勒虚云微笑道:“轻舟可知安乐在咸阳建的安乐寺,将于十一月前后落成。”龙鹰听得发呆。   台勒虚云道:“这是个不用大规模流血的政变。只要将到安乐寺拜佛定为婚典不可缺的环节,计划的诸般细节,全部到位。”   龙鹰叹道:“现在小弟开始相信小可汗对宗、田两人关系的看法了,此正为田上渊爱用的不在场手法。”   台勒虚云点头道:“我一直没法想通此点,今天困惑给解开了,一切藉大婚之名进行,原本李显是最重要的主礼者,却因卧病在床,没法随大队到咸阳拜佛。每逢这类与祀天、祭祖相关的事,均凌驾于任何事情上,只要韦后坚持缺了李显也要去,而当皇后、公主、大臣们云集咸阳之时,李显在西京驾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龙鹰他们也曾想过类似的情况,但因不晓有安乐寺一事,思不及此。   台勒虚云沉声道:“现时所有筹码,全在韦、宗二人手上,清仁阵脚未稳,短短几个月难以成势,故而一旦李显遇害,他将是第一个被赶下来的人,接着撤宇文破之职,所有重要军职,尽入韦、宗之手。”   说毕长长吁出一口气,双目射出欣赏和佩服的神情,又颇有心满意足的味儿,表现出对能相埒于他的对手的赞叹。   台勒虚云这种寓游戏于生死恶战的派势、气度,别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如非得台勒虚云点醒,龙鹰自知将一直如此这般被老宗、老田欺骗下去,直至走入叫天不应,呼地不闻的穷途末路,陷身必死绝局。   今趟老田绝不容他有半丝生机。   台勒虚云说的,不用大规模流血,无政变之名,却有政变之实的惊天阴谋,指的正是韦宗集团要杀害的对象,限于他的“范轻舟”、符太、宇文朔等三数个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人。   “范轻舟”若亡,田上渊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将竹花帮、江舟隆和黄河帮连根拔起,完成北帮一统江湖的大业。那时宗楚客要取韦后代之,易如反掌。   夜来深该是奉宗楚客之命,故意在自己面前数落田上渊的不是,凭此与他建立私交,以坚定他认为老宗、老田濒于决裂边缘的错觉,并可探听他心意。   令其成为安乐大婚的筹款者,是把他留在西京不着痕迹的妙着,一石数鸟,也使北帮取得受重挫后喘息的空间。   我的娘!   差些儿中了他们的奸计。   为何经历过田上渊与突厥人暗里勾结的事,宗楚客仍与老田水乳交融,合作无间?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宗楚客一直清楚有这么的一件事,老田是在他同意下进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确令人百思难解。”   竟忍不住将心里的话冲口说出,可知困扰得他多么厉害。   台勒虚云讶道:“轻舟指的是哪方面?”   龙鹰从苦思里惊醒,不好意思的道:“我忍不住又想起宗、田两人间的暧昧关系。”   台勒虚云朝他瞧来,双目烁烁生辉,细审他的神情,悠然道:“这是爱思考者的通病,很难接受对某事某物不断看错。我一直在冷眼旁观,故能看到轻舟忽略的东西。”   龙鹰虚心请教。   台勒虚云分析道:“轻舟的问题,是看得太远。”   龙鹰愕然道:“太远?”   台勒虚云看着一朵在天边写意飘浮着的云朵,似浸沉于某一莫名的情怀里,情深温柔的道:“中土幅员广阔,地理形势复杂,人力、物力均在突厥人百倍之上。”   龙鹰心内暗叹,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竟没想过。想的只是一旦让默啜突破缺口,将长驱直进,兵临西京城下。沿途杀人放火,以战养战,造成民众的大灾难。   原因他是晓得的。   是因他龙鹰与台勒虚云有着根本性立场上的差异。   台勒虚云与老宗、老田等同类,均是为求成功,不择手段之辈,差异处,是台勒虚云自有其一套对天人宇宙的完整看法,充满对生命不屑的意味。   台勒虚云晋入另一层次,缓缓道:“任默啜今趟如何准备十足,人强马壮,且成功设立接连河套的增援线,始终补给线太长,一旦中土军民全力反扑,将首尾不接,无法扩大战果,只能扰攘一番,最后仍无功而退。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攻陷西京,是痴人说梦。”   又冷哼道:“一旦惹出龙鹰,默啜能否全身而退,尚为未知之数,当然,指的是默啜力能攻陷西京的情况下,龙鹰方会回来。宗楚客岂肯让这个情况出现?”   接着目光回到龙鹰处,异芒绽射,沉声道:“宗楚客和田上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扳倒郭元振,默啜给他们骗了,你也被他们蒙在鼓里。”   龙鹰拍案叫绝。   一言惊醒梦中人。   宗楚客和田上渊图谋的,乃窃国的不世功业,若无长远的规划,到了口边的肥肉也可被衔走,何况还有他龙鹰在旁虎视眈眈。   韦后垂帘听政,捧出年幼的假皇帝李重茂出来当傀儡,手握重兵的郭元振师出无名,被逼坐视。   可是,若老宗、老田改朝换代,郭元振岂肯坐视,立即挥兵勤王,加上人心思唐,老宗、老田势不堪一击。   故此,郭元振方为老宗、老田的心腹大患,一天郭元振仍手握北疆兵权,给个天让他们作胆,仍未敢坐入皇帝的位子。   郭元振若去,他龙鹰不足为患。   老宗和老田,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   台勒虚云摇头叹道:“一计不成,施另一计,可惜他们茫不知有本人在暗里主事,虽说鹿死谁手,言之尚早,但我们已非全无反抗之力,大家走着瞧吧!”   (《天地明环》卷十八终) 卷十九 第一章 盛情难却   离开因如赌坊的一刻,龙鹰拥有了全新的视野。   台勒虚云的洞悉人性,令他明辨世情,可从无声之处,听到惊雷;从毫无表征里,寻到蛛丝马迹。冷眼旁观下,不受掩眼假象之惑,直指真相。   遂有对自己两次验证,他龙鹰之所以能避过图穷匕见,全赖老天爷的关照。换言之,可运筹帷幄,不外如是。   台勒虚云可信任自己而不疑惑吗?龙鹰直觉非是如此,但亦非仍有怀疑,这个看法视乎互相矛盾,只因不明白台勒虚云的处事方式,此君只会在某一阶段,做这个阶段需做的事。可以这么说,由此时到安乐的大婚,他将与他的[范轻舟]忠诚合作,言无不尽,因目标相同。环绕着目标,龙鹰得到他没保留的信任,但离开这个范畴,台勒虚云不会透露分毫,其对人的信任,明显有亲疏之别。   范轻舟在台勒虚云的眼里,是目前形势下最重要的棋子,若不信任他,将无从发挥他这个棋子的威力。   以台勒虚云的头脑,刚向他展现出来对事物的掌握,肯定于李显驾崩后的形势和发展智珠在握,偏是含糊其词。   隐隐里,他晓得台勒虚云对李显后的大唐朝,已拟定严密、周详的计划。   龙鹰清楚自己的一大破绽,就是对李重俊兵变发生的前后情况,近乎无知,幸好非是没补救的方法。   目前必须找个安静的好处所,展卷细读符小子的大作。   现时出入因如坊,次次用尽浑身解数,务求避人耳目。   情况与去见独孤美女相同,须神不知,鬼不觉。   ※※※   “青楼大少”柳逢春招呼符太的好地方,是秦淮楼内景观最佳、位置优越的鸳鸯馆,俯视小秦淮,远离其他厢馆。月色星光从两边橘窗映进厅堂,一时哪分得清楚是真是幻。   两个挑选出来的女侍悉心伺候,为符太脱下外衣,奉上热巾敷脸,剩是她们灼人的青春气色,可令人乐不思蜀。   不过,符太在这方面异乎常人,对年轻貌美的女郎无动于衷,一心想着快点回“家”,并不受落青楼的风流阵仗。   柳逢春待人接物的经验,乃丰富至再不能更丰富的老手,看在眼里,却不点破,敬符太一杯后,道:“此为我珍藏多年的特曲白酒,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刘伶醉’。”   符太很想问“刘伶”是什么东西,知机地不问,怕一问便泄出不熟汉文化的底细。柳逢春一副自己理该知道般的模样,使他生出警觉。   自己确不适合参加社交宴会,很容易在这类无关痛痒的事上露出马脚,不由想到后天霜蔷透过长宁力邀他去做说书人的雅集,想想足教他头痛。   酒确好酒,纵然不好杯中之物,酒入喉后,立感暖融融、懒洋洋的,有进一步令他投入眼前美景去的妙用,一时又不那么的急着走了。   柳逢春再敬他一杯。   看着柳逢春期待他品评的神色,符太勉为其难的道:“很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喝酒,不感酒意上头,闲逸舒适。”   一把女子的声音从厅门外传来,道:“王大人一语中的,令奴家拍案叫绝呵!”她说话语调异常,仿似中气不继,说得断断续续,句与句间的转折,不轻喘一声便难接下去般,诱人至极。   两女相偕步入门来。   符太眼前一亮。   两女一为清韵,另一便是艳名播天下,继聂芳华后被誉为第一名妓的纪梦。   不知如何,在这里与两女相见,似另有一番滋味,或许是被清韵独特的语调破开了护心罩,较平时易被触动。   两女站在一起,纪梦高上寸许、窈窕少许的优美体型,加上远比清韵精致清丽的花容,天鹅般修美的玉脖,本该高下立判,可是,符太因着清韵动人的说话风格,却感她没给压下去,其迷人的风韵笑容,在诱惑力上,可与纪梦分庭抗礼。   ※※※   符太是第二次给女声迷倒。   这小子的听觉应与一般人有异,与自己同时面对纪梦和清韵时的看法不同,比重不一样。   是否少年时代的经验引致?   备受欺凌下,不敢说话,不敢看,躲在一旁默默的听,特别留神心内女神的声自心。   当年他因而对柔夫人动心,今回会否再次发生?   ※※※   两女来到符太和柳逢春对坐的小圆桌两边,纪梦亲自为符太添酒,不胜娇羞的道:“这杯是敬大人仗义出手,为老板和妾身解除烦扰。”   她话声偏向低沉,害羞里带点冷漠,似是时时刻刻在克制着心里的情绪,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于青楼女子来说,确为异数。然无可否认,配合着她的绝世花容,带几分沧桑的嗓子,确愈冷淡,愈是动人。为何如此,怕没人可以解释。   清韵在另一边,俯身凑在符太耳边道:“此酒窖香浓郁,入口绵甜,落口爽净,余味悠长。大人现时喝的,是本楼最后一坛呢!”   虽非左拥右抱,却是左右逢源,芳香盈鼻,再分不出是酒香还是女儿香。气息可闻下,若纪梦是只宜远观的空谷幽兰,清韵便是花香扑鼻的野花,一团烈火。   看着清澄无色的美酒注入酒杯里,符太开始有点明白,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生活,为何使人乐而忘返。   纪梦先敬一杯,然后轮到清韵,以符太的硬心肠,在这样“美人恩重”的情况下,亦有推无可推之感。   到两女靠符太左右坐下,已有四杯酒进驻符太的肚子,仍只是微带酒意,此酒果非一般凡酒可比。   此时有女侍进来,先向符太福身施礼,然后到柳逢春旁低声说话,说毕退出厅外。   柳逢春现出个抱歉的表情,长身而起抱拳道:“王大人请恕我告退片刻之罪,因来了贵客,不得不去打个招呼。”   又向清韵道:“大姊好好给我招呼王大人,我打个转立即回来。”   清韵娇笑道:“王大人怎会有问题?怕只怕老板没耳福享!”   柳逢春惋惜的叹一口气,匆匆去了。   清韵说话时,符太忘情的瞧着她娇喘细细的诱人情状,柳逢春的去与留,不关他的痛痒。   清韵接着往他望来,见符太目不转睛看她,俏脸微红,侧身过来几咬着他耳朵,呵气如兰的道:“大人看女人的目光大胆直接,很有英雄气概。”   符太听得酒意上冲。   他奶奶的!这大概就是青楼滋味,青楼外的女子,管她是否浪女,也说不出这类有高度挑逗性的话来,明刀明枪,摆明车马,何况自己与她正式认识尚没一盏热茶的工夫。   纪梦姿容闲雅的安坐另一边,似永远不须和任何人说话,不过,瞧着她修长优美的长脖子,如天鹅般探出来,使人感到有她陪伴一旁,已为男性最大的殊宠和荣幸。   符太当然不会感到不好意思,洒然笑道:“老子一是不看,一是这般的看,教大姊见笑。”   清韵“哎哟”一声,移开少许,横他洋溢灼热风情的一眼,道:“大人坐怀不乱的传闻,是否唬人的幌子,原来大人这么坏,奴家还能入大人之眼吗?”   清韵对符太有很大的吸引力,然尚未至令他失去自制力的地步,不可否认,符太对秦淮楼的风流阵仗,高度享受,柳逢春的盛情款待非常到位,使一意速离的他也忘掉了离开。不过,符太仍坚持稍尝即退的念头,又心知如此下去,终及于乱,有违他一向不动心的原则。   在秦淮楼,纪梦固不须说,清韵也是地位特殊,非可随意采摘的鲜花,还看她姑娘家的意愿,尤使人感难能可贵。   岔开话题道:“来者何人?竟令柳老板不得不亲自接待?”   清韵露出害羞神情,喘息着道:“大人呵!老板不去,须奴家去,奴家还如何好好招呼大人?”   符太差些儿抵挡不住她惹人遐想的醉人风情,一个急路转弯,又重返男女调情的“正轨”,香艳刺激至乎极点。   ※※※   龙鹰按卷赞叹。   他最能体会符太此时的情况,因曾身历其境,也是香怪鲁丹曾经历过的,当清韵看中一个人,她毫无保留,全力以赴。   能使清韵青睐者,必须是特立独行之士,有男子气概,不屈膝于强权,对她来说,这些条件比外貌的丑妍重要多了。   没人认为香怪在外型上配得起她,但她偏偏对香怪动心;符太的“丑神医”以貌论,实不敢恭维,她却一见钟情,施尽解数诱惑之。   如此美女,妙不可言。   读到这里,他尚未能明白,为何符太花大篇幅细述柳逢春感恩的款待。唯一办法,是在符太的文字领土,继续深耕细作。   ※※※   要命的,是符太此时亦不忍离开,不愿告辞,眼前奇逢,可遇不可求,但亦清楚晓得,与清韵和纪梦最美丽的关系,正是若有如无之间。   此正为符太一向坚守的法旨,任何事物发展下去,似如鲜花,不论开得如何灿烂,终有萎谢的一天,为物之常性。   故此当年在洛阳,他向柔夫人献上《御尽万法根源智经》后,能够急流勇退,正源于这个经长期培养出来的定见。   月圆月缺,天道之常。   人力虽不能逆转天道,却可作出选择,将结束凝定在某一刻,短短一瞬,可成永恒。   于表白衷情后离开柔夫人的剎那,对符太来说,事情已然终结。   只恨为扮丑神医,符太坠入尘网,因着种种原因,失守在妲玛和小敏儿身上,还感觉良好,累得他诱惑当前下,防守力被大幅削弱。   耸肩微笑,道:“不可以吐露吗?”   纪梦除敬酒前的一番感激他的说话外,一直默不作声,却没因两人旁若无人的调笑,有丝毫尴尬不安,静似止水,隔岸观火。   无疑的,她陪侍一旁的存在,对清韵向符太挑逗调情的刺激度,有火上添油的奇效。   清韵白符太一眼,似在责他怪错她,道:“是相王呵,冤家!”   符太心中打个突兀。   王公大臣来逛青楼,平常不过,不这么做方为例外,可是,不知如何,晓得来者是相王,心中竟涌起危机的异感,一时又没法具体描拟危机起于何处。   问题出在哪里?   以相王李旦的地位,“青楼大少”亲自去招呼,理所当然。这才明白早前清韵指出,柳逢春将错过纪梦答谢符太的表演,当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因柳逢春说打个招呼后立即回来,纪梦怎都要给老板少许面子,待他返至才献艺,此时终明白,所谓“打个招呼”,非一时三刻后可抽身回来。   心里一动,问道:“相王自己一个人来?”   清韵为表对他的忠诚,言无不尽的道:“相王以前罕有到本楼来寻欢作乐,近来多了点,虽然是单身来,可是呵!以他在西京的地位,谁不争相巴结?所以每次都是大伙儿一起尽欢高兴。”   符太暗叹一口气,心忖这还不是掩人耳目的秘密聚会。很想问与相王密聚的多是哪几个人,亦知不宜穷根究柢的追问。   女帝如此精明,为何偏生出这般蠢的儿子,李显如是,李旦也这样子。反是女儿太平,颇具乃母遗风。   清韵忽然向符太另一边的纪梦发炮,炮声隆隆,嗔道:“梦梦是正主儿,娘是陪客,却似得娘一个人伺候大人。”   符太目光投往纪美人。   纪梦微耸香肩,一副漫不着意的神情,无可无不可的,先对符太奉上如一抹温暖阳光的笑意,道:“女儿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呢。”   符太想不到纪梦可如此泼辣,她斯文淡定的美样儿,令人误会,忍不住笑起来,摇着头看她的娘怎样反击她的女儿。   岂知清韵若无其事的,欣然向符太道:“知女莫若娘,不如此,激不起梦梦的真情性。”   转向纪梦道:“现在娘任你畅所欲言,看你怎样讨太医大人的欢心。”   青楼女子的手段层出不穷,以符太的不近人情,仍感乐在其中,趣味盎然。孤芳自赏的纪梦来讨好你,可以是怎样般的乐趣?   纪梦似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乌黑的眸神落在符太脸上,聊天的道:“纪梦有一事请教大人。”   她的话惹起符太的好奇心,讶道:“说吧!”   纪梦道:“听说后晚大人将出席都凤大家新居启用的雅集庆典,讲述河曲大捷的精采过程,是否确有其事?”   符太尚未答她,清韵兴奋的道:“假若说的人不是河间王,我们不会相信,因太医大人一向不卖任何人的帐,又从未听过大人与都凤有来往。”   ※※※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终明白符太为何不漏过这段经历。   事情可疑之极。   霜蔷不惜打出长宁这张牌,令符太没法推辞,杨清仁又主动为此“说书盛事”宣扬。   依弓谋所说,杨清仁并不好色,若特为此到青楼来散播消息,肯定居心叵测。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第二章 谁为英雄   符太心里嘀咕,事情颇不寻常。   自己这边答应,杨清仁那边知道,显示霜荞即场通知杨清仁,由他将说书的事广为传播。依道理,散播谣言不须杨清仁亲自出马,随便找个人可以办到,一传十,十传百的,可弄得全城皆知。   偏要出动杨清仁,便耐人寻味,竟不怕他与霜荞的关系曝光?   如清韵之言,假若说的非为杨清仁,她会当是谣言。   杨清仁究竟有何居心?   清韵充满诱惑意味的声音在耳边催促道:“大人呵!你在想什么?想得痴了!”   符太惊醒过来,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他奶奶的,你们何时听到的?”   由于清韵半边身挨了过来,娇喘细细的,呼息如海浪起伏般潮冲耳际,若往她一方转过去,即使碰不到她香唇,距离肯定不到一寸,自然而然朝纪梦望去。   名妓纪梦正瞪着期待他说话的一双美目,定睛看他,一双瞳子乌黑发亮,明如黑夜里的星辰,夺人心神,一时不以为意里,差些儿给勾去魂魄。   符太心里唤娘,这么下去,再练多十年“血手”,怕仍挺不住左右夹攻的诱惑。   纪梦见符太朝她直瞧,抿嘴做了个无辜的微妙表情,神态扣人心弦至极,道:“今早妾身回来,清韵姊便拉我说这件事,还说弄清楚情况后,后晚和纪梦一起去参加,听她的大英雄亲口叙述河曲大会战。”   符太一呆道:“大英雄?她不晓得鄙人只负责医人。哎哟!”   耳珠中招,给清韵轻噬一口,力道适中,既不真正弄痛他,亦不轻至没有痛楚,刚恰到好处,称心之至。   清韵骂道:“太医骗人,你不医人时干什么?”   符太理所当然的道:“睡觉!”   两女同时忍俊不住,齐声娇笑。   纪梦还好点儿,虽然开怀,但有节有制,不像清韵般放浪形骸,一手搭着符太肩头,笑个花枝乱颤。   符太心忖若此时把清韵拦腰抱起,肯定不遭反抗,让他抱往任何地方去。之心里有此胡作妄为的念头,是因她的笑声笑态,有攻心彻骨的诱惑力。   符太没话找话说的,道:“鄙人绝非什么英雄好汉。”   纪梦耐不住的白他一眼,展现出含蓄的风情,媚在骨子里,轻轻道:“凡敢起来对抗突厥贼兵者,都是韵娘的大英雄。”   没想过的,清韵收止笑声,坐直娇躯,垂下头去,面露不可名状的哀伤。   符太有所觉下,别头瞧她,心内泛起明悟。   ※※※   龙鹰读到这里,像符太般明白过来。   唉!清韵该有一段伤心史,是由突厥狼军一手造成,与突厥狼兵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此视敢与狼军对抗的为心内英雄。   龙鹰和符太,远远超出清韵英雄的标准,乃能令突厥狼军遭遇自大唐开国以来,继突厥大汗颉利被生擒后,最严重挫折的大功臣,故此清韵对小子的“丑神医”刮目相看,青睐有加。   这解释了清韵因何对他的“范轻舟”忽然变得热情如火。   她的献媚,糅集了感激、报恩、崇慕、伤情、宣泄的复杂情绪。   人与人间的了解非常局限,当时自己尙认为清韵见一个,爱一个,怎想到内里有深层的原因?   解开一个疑团,另一疑圑又起。   纪梦为何在七色馆启业仪式一会后,宣言不再见他的“范轻舟”,又言出必行,真的拒绝见他。   当中有他不明白的道理。   ※※※   纪梦善解人意的打破如倏被冷凝的气氛,轻柔地道:“昨夜国宴后,河间王跟大队,随老板返秦淮楼继续庆祝,闹个通宵达旦,听说有些大官,离开时给扛上马车去。”   又加一句道:“看来大家是真的高兴。”   符太难以相信的道:“河间王竟喝足一晚酒?”   清韵嘶哑着声音答道:“河间王最早离开,几巡酒后,又晓得梦梦不来,便告辞离开。”   符太心忖合理,趁机问道:“相王有否一道来?”   清韵平复过来,道:“相王从来不会呼朋唤友的到秦淮楼来。昨夜,当河间王宣布太医大人将于都凤大家的雅集现身说法,详述如何将突厥贼兵赶往阴山之北,惹得全场起哄,情怀激烈。据其时在场的赵彦昭赵相说,张仁愿大将军禀报皇上,范爷、宇文剑士和太医大人独力组军,一直在无定河北敌人的势力范围内孤军作战,还远程奔袭敌人在大后方、河套区的后援大寨,逼得狼军狼狈北撤,却给你们的远征部队狂破于大河北岸,郭大帅又重兵杀至,令狼贼仓皇渡河,死伤无数。”   符太摇头道:“默啜非是狼狈北撤,而是另一个计划,乃诱敌之计,只可惜事与愿违,变成让自己踩下去的陷阱。”   清韵朝他看来,双目泛泪,幽幽道:“人家再没法在厅子内待下去,走了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很痛快,并期待可以见到太医大人。”   符太想安慰她几句,但安慰人实非他之所长,兼且清韵的悲情异常复杂,既喜悦,又哀伤,使他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说出恰当的善词。   纪梦知机的在另一边道:“请太医大人赐准,让纪梦献君一曲,以示感激之情。”   ※※※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符太正奇怪为何不见乐器,纪梦清唱一曲,其动人处,是符太从未想过的,如此厚礼,再多来几次做“保护神”,仍値得有余。   平时的纪梦,或许腼眺、内向,可是,当她如徐徐绽放的鲜花般,引吭咏唱,她一贯以之示人的高傲冷漠,冰雪般融解了,忘人忘情,随心所欲地变化音色,强弱转折,是那般的毫不费力,又是漫不经意,如在空白的画纸东一笔、西一笔的随手涂抹,偏成没任何言词可形容二一的神品。   符太首次为乐曲惊艳绝倒。   纪梦摇曳着难以捉摸气味的腔音仍萦回耳边之际,符太请辞。   清韵可能再次给纪梦触及心内的情绪,“斗志全消”,同意放人。   纪梦将送别丑神医的殊荣拱手让与清韵,后者伴符太到外大门途上,符太告诉她,河曲之战真正的大英雄,是“范轻舟”而非他,若非“范轻舟”冒死扮龙鹰,不可能收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   龙鹰读得会心微笑。   自己扮的“假鹰爷”,符太的“军医”,变成了一笔糊涂帐,很难预猜符小子怎样说这趟书。   符太开始从霜荞的雅集庆典嗅到烧焦的气味,偏是没法找到火头。   他龙鹰也无从揣测,总知多少与台勒虚云有点关系,此君高瞻远瞩处,超越自己的例子,俯手可拾,最可怕的例子,是移花接木,将大江联无痕无迹地转植往黄河帮的土壤里,开花结果。   田上渊的对手再非陶显扬,而是奋发有为的高奇湛,绝对是田上渊的劲敌。其厉害处,是直至今天,田上渊仍懵然不知,有大敌窥伺一旁,待机而动。   龙鹰忽发奇想,假设符太拒不赴会,能否化解台勒虚云的阴谋于无形?   大概办不到。   丑医说书,惹起了轰动西京权贵的效应。想晓得如藏在迷雾里的大捷真相,又有赴会资格者,谁愿错过,即使符小子临阵退缩,来的早来了,该亦没有人真的怪责霜荞,符小子的丑神医一贯是这么样的人。   ※※※   符太半睡半醒间,一团火热投入怀里去,嗅到小敏儿的气味,符太搂个结实,心内充满难以言喻某种踏实和生活的感觉,是一种拥有的滋味。   以前的他一无所有,刻意地一无所有,小敏儿是改变他的女子,令他晓得孑然一身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不行呵!”   符太睁开眼睛,脸红如火、清丽无伦的花容映入眼帘。   讶道:“为何不行,不是本太医爱怎样,便怎样?”   小敏儿象征式的挣扎了一下,当然挣不脱符太的魔掌,因本已不算大的气力,一点也用不出来。喘着气道:“高大在外堂候大人,接大人入宫去看马球赛。”   符太再肆虐一番后,放过她,坐起来,奇道:“高小子仍有干迎送生涯的时间?”   高力士在宫内忙得透不过气,方为正理。   小敏儿哪说得出话来,是否听清楚符太说什么,尙为疑问。   看着她钗横鬓乱的诱人模样,符太颇有所感,若以前小敏儿一直活在没半丝温暖的冰封之地,自己就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春天。昨夜从秦淮楼回来,被挑起的情绪,尽归小敏儿所有,其抵死缠绵处,前所未有的激烈,连符太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清韵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勉强爬起来的小敏儿,伺候他梳洗更衣,却怎都不肯出去让高小子得见她的模样,符太只好自行到外堂去。   高小子毫不客气,伏桌大吃小敏儿弄的早点,可知他匆匆赶来,没吃东西的时间。   符太在他旁坐下,皱眉道:“离球赛尙有整个时辰,这么早来干嘛?你很清闲?”   高力士仍可从容伺候符太进膳,边道:“经爷明鉴,我们当内侍臣的,怎高怎大,说到底当的仍是奴仆,身不由己。今早皇上天未亮便起来,第一件事正是着小子来迎接经爷入宫,免错过娘娘为他安排的节目,因难得一见呵!”   符太皱眉道:“你似是满腹牢骚。”   高力士道:“小子可否说真话?”   符太哑然笑道:“果然给老子猜中,你真的是满腹牢骚。你奶奶的!给老子从实道来,看究为何事,竟可令你憋不住?”   高力士叹道:“娘娘安排,令皇上如此兴奋的赛前助兴节目,别开生面,乃在宫内挑选年轻貌美的六百个宫娥,分两批在承天门楼前的横贯广场做拔河比赛。”   符太愕然道:“竟有这么一回事!”   高力士现出沉痛的神色,摇摇头,没说下去。   符太细审他的神情,恍然道:“原来你刚才说什么仍是奴仆的话,乃有感而发。”   龙鹰记起早前问过高力士有关马秦客、杨均、按摩娘之事时,谈到李显的龙命危如累卵,符小子无动于衷可以理解,但高力士亦表现得对主子冷漠无情,肇因于此,至少是原因之一。   听到能令全城色鬼趋之若鹜的宫娥拔河,龙鹰除了大骂荒唐外,没任何特别感觉。可是,却令高力士生出物伤其类的悲哀。   想想,他与其他宫娥、内侍等长期在宫内生活,高力士对他们中弱势的一群照顾有加,现在韦后一句说话,俏宫娥们须出来抛头露脸,表演百戏般任人观赏,高力士能不感怀身世?   韦后固不当宫娥们是须受尊重的人,而此举是另有作用,以之为安乐造势,代表着安乐一方已有胜算。   没有田上渊,安乐为何仍有赢马球赛的把握,难道独孤倩然肯出山助她?怎可能呢?又这么巧的,符太这边描述对小敏儿的感受,那边便有高力士对当奴仆身不由己的感慨,故此将与小敏儿的画眉之乐,一并书之于卷。也是符太对自身变化的检视。   活在西京这个烟花之地,权贵们醉生梦死之乡,以符太一贯自行其是的作风,仍不免受到沾染。   对符太是好是坏,怕老天爷才比较清楚一点。   说到底,在生活的洪流里,谁不身不由己?   ※※※   符太道:“不是老子说你,你只是在伤春悲秋,即使换了另一个做皇帝,情况依旧,而即使没有皇帝,如此情况,会换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可发生在任何地方。”   高力士沮丧的道:“小子明白。”   符太道:“明白一回事,受得住另一回事。学老子吧!练就铁石心肠……嘿!勿那样看老子。唉!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老子的心肠变得像你那般软。”   他记起的,是昨夜纪梦的歌声。   清韵在他的印象里,模糊起来。   高力士道:“谢经爷提点。”   符太道:“我提点了你什么?”   高力士答道:“提点了小子做人的正确态度。”   符太差些儿抓头时,高力士道:“娘娘想私下和经爷碰个头。”   符太叹道:“可免则免,没了大混蛋,不知对她抱何态度方为正确。”   高力士道:“小人愚见以为,娘娘现时对经爷的看法正面,打铁趁热,何不再多送她一个顺水人情。”   符太不解道:“什么人情?”   ※※※   龙鹰纳《实录》入怀,收藏好,无瑕现身榻旁,双手扠着小蛮腰,作雌老虎兴师问罪之状,可是挂在玉容的表情,却似嗔似喜,非是一面倒的不悦。   龙鹰以笑容迎接,道:“大姊到哪里去了?累老子等得累了。”   无瑕没好气道:“累便该睡,不过看你的样子,既没睡过,且没半丝睡意。”   龙鹰叹道:“睹物思人,何况睡在大姊的香榻上,愈想愈精神,怎睡得着。预备好了晚膳吗?老子肚饿!”   说时顺势坐起。   无瑕探出玉手,伸到他眼底下,张开,道:“看!”   龙鹰往她伸直的玉掌望下去。 第三章 自我牺牲   一枝三寸许长的针,躺在无瑕雪白的玉掌上,明显有首尾之分,针尖锋锐,尾端转宽,铸工精细之极,是掺入铜料的钢针,硬里含柔,令人见之生畏。   龙鹰探手从下而上抓着她玉掌,另一手以两指拈起钢针,顺势将她的手拉近,俯头吻她掌心。   无瑕怕痒似的猛地缩手,挣脱他的掌握,脸蛋红起来,低声骂了连串龙鹰听不懂的方言,字字清脆利落,如珠落玉盘。   虽然明知不是什么好说话,龙鹰如听着远古祝巫的神咒,字字受落,得意洋洋的把针移到鼻端下,作嗅状,道:“大姊真香!”   无瑕骂了句他明白的“死无赖”后,又像个没事人似的,笑吟吟瞧着他。   “叮!”   龙鹰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将钢针以指弹上上方,针转如轮的朝屋梁升去,于及梁前回落,最后再一次给龙鹰捏在两指间,整个过程没看半眼的,然用眼看也难那般的恰到妙处,精准无伦。   龙鹰正容道:“小弟有一事大惑不解,向大姊请教。”   无瑕没好气道:“最好勿说出来,你有何好话?”   龙鹰笑道:“那就要看大姊对小弟是否真情真意,否则好话也变得难以入耳。”   无瑕白他一眼,似嗔似喜的,动人至极,道:“你乱吻一通的,还在恶人先告状。”   龙鹰讶道:“如果每一吻事先须征求大姊同意,恐怕到今天仍亲不到多少口。”   无瑕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两眼上翻,坐到床缘,娇憨可爱。   龙鹰移到她旁,挤着她香肩诈癫纳福,满足的吁一口气,又把钢针挪至眼下,仔细端详。   碰碰她香肩,问道:“为何亲手心如此小儿游戏的事,大姊反应这么大,脸蛋也红起来?”   无瑕大嗔道:“还要问?”   龙鹰知所进退,忙道:“不问!不问!”   他当然晓得自己做过什么。   刚发生的,是个试情的小验证,是出奇不意的突袭,看无瑕在无防备下,对他能扰其芳心的魔气反应有多大,答案是“不堪一吻”,因而大发娇嗔。   和无瑕一起的每一刻钟,时间溜走的速度以倍数增速,光阴苦短。   离开因如赌坊之际,他想过返兴庆宫,或找个宁静的河畔,趁日落前赶读《实录》,可是,最后仍是到了无瑕的香闺来,在于无瑕的吸引力,若如森林里的美丽精灵,水内专事诱惑男性的水妖,教人明知危险,仍难以拒绝。   此时碰着她香肩,嗅吸着她迷人的气息,哪还知人间何世。   自己对她愈见沉溺,幸而她好不了他龙鹰多少。   偷吻她掌心的剎那,她的抖颤一丝无误地告诉他,触碰的是她“玉女之心”的至深处。   无须任何语言的接触,对话的是他们的心灵,龙鹰超凡的灵觉、魔感,钻进了她芳心内的神秘领土,记忆深处的天空、海洋和原野,宽广深邃。   无瑕的声音在耳边轻柔的响起,道:“要从一根管子里,将这样的一根钢针吹射出来,横过逾二丈的距离,去势没减缓分毫,必须以真气贯注钢针较宽的尾端。”   稍顿,徐徐接下去,道:“这样的一根针,不可能用手掷出,准绳、力道均没法掌握。当吹针从管口喷射而出,针再非针,而是一注凝练的真气,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影无形,易似探囊,非下过一番苦功,又有独门心法者,不可能以这个方式突袭目标。”   或许刚读过符太对声音另有天地的描绘,又思索过少时声音对他曾起过的作用,此刻无瑕耳旁叨絮般的私语,别有滋味。   得此思彼。   没有了声音的天地会是怎样子?   大地上,几乎任何东西均可以发出声音,树摇叶动,浪潮冲岸,每一个声音,都是我们了解周遭环境的线索,听觉丧失,外在天地和我们的交通将告断绝,多么可怕?   和无瑕一起,他内在的天地变得广阔,想到平时没想过的事物,刺激着他的思维,而思维正是魔种与现世的交流。   无瑕悦耳的声音,如风铃随柔风叮当作响。   她的声音接下去道:“吹针袭人,固然难中之难,但范当家不单能生出警觉,且是在高手如田上渊者全力以‘血手’突袭的当儿,范当家其时能避开吹针,已是非常了不起,可是呵!范当家技不止此,竟能以牙齿咬吹针一个正着,并连消带打,杀得田上渊几无还手之力,已非‘神乎其技’四字足以形容。”   龙鹰仍深陷无瑕嗓音的动人境界,因一点不担心无瑕可由此推断他是龙鹰,在那样的两次验证下,尚不露破绽,任何怀疑亦要在如山铁证前土崩瓦解。无瑕之所以重提此事,是对他重新估计,亦想不通,故希望能从他身上敲出多点线索。   既然不用担心该担心的事,不论她说什么,当打情骂俏好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无瑕“玉心”对他的反应。   他首次对无瑕有丁点儿信心、把握。   无瑕轻轻道:“人家告诉小可汗,目光受马车隔断,看不到事发情况。”   龙鹰才不信她,小可汗当时根本在场,她不可能不知道。   小骗变成情趣。   声音是以波动的形态,进入他耳鼓,达到高峰,在耳内扩散、震动、卷曲、分支、迂回、转接、回输。未试过在全神贯注下,竟可以有这么多新发现,如武功之入微,耳内的天地,别有洞天,无与伦比。   龙鹰向无瑕微笑道:“忘了告诉大姊,小弟‘钢牙接针’之技,由第一天懂吃东西时,开始练习。”   无瑕低声骂道:“死无赖!”   龙鹰开始穿靴。   无瑕道:“你要走吗?”   龙鹰道:“每次来,大姊总不在家,累小弟瞎等。唉!今天一事无成。”   无瑕道:“你到哪里去?”   龙鹰道:“小弟现在去筹款。哈!”   随手将钢针插在她的头巾处。   无瑕任他施为,有点像新婚燕尔的男女,初尝甜蜜的夫妻生活。   龙鹰问道:“大姊平时在家,干什么活?”   无瑕道:“生活的琐碎事,怎数得清?”   龙鹰又问:“大姊见过那九卜女吗?”   无瑕嘟长嘴儿,气鼓鼓的道:“你不是赶着去筹款?”   龙鹰探手搂她香肩,在她脸蛋轻吻一口,目前无瑕驯似羔羊的可爱模样得来不易,不忍破坏,故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心里想得要命。   无瑕的身体,宛如神迹,纤秾合度,体态撩人,发热发光似的,没男子抵受得了。   道:“小弟在试探大姊的反应,看会否出言挽留。哈!筹款可留待明天,今晚就索性和大姊在这温暖的小窝子,共度良宵。”   无瑕白他一眼,道:“言不由衷,没一句认真的。”   龙鹰故作惊讶的道:“小弟有哪句话是不认真的?噢!”   无瑕站起来,以无比优美的姿态一个旋身,劈手执着他衣襟,凶巴巴的道:“死小弟,别忘记你尚未返乡祭天祭祖,又没预备大红花轿,还满口认真?”   龙鹰给她翻不知多久远年代前说过的话,差些儿哑口无言。   搂着她偫,那种满足动人的感觉,超越了语言的极限,只恨得而复失的空虚失落,同样非常难受。   她转身的动作,暗含“天魔妙舞”,于剎那之间,尽显曼妙的曲线,看得他目眩神迷,颠倒倾醉。   龙鹰际此一瞬之间,心生异样。   眼前的无瑕,处于未之曾有的高度戒备,她是晓得湘夫人和自己合体交欢的事,此类男女情事,外人难以勉强。本质是自发的行为,不过,因着湘君碧和无瑕姊妹情深,湘君碧向“范轻舟”献身,多少带有少许为无瑕牺牲的味儿。   被卑鄙的杨清仁,为求一己私利,破掉湘夫人的“玉女心”后,经多年休养生息,该已在大体上复元过来。   在与美人儿师父欢好之时,魔种被激起真性,采取狂风暴雨的主动,粉碎了湘夫人“玉女心”最后防线,令她心动失守。   任何与玉女有关的行为,须从大局观之方能看出真相。白清儿的遗命,若如婠婠对女帝的令限,不可能有半分逾越。武曌最后舍本族的武承嗣,允龙鹰之所请,让李显回朝复辟唐统,条件为龙鹰开出另一盛世,以彰显圣门的功业,也是不可为下之可为,隐隐承传婠婠原意,是别无选择下的变通。   湘君碧在明知已对“范轻舟”动心下,仍以身侍“范轻舟”,是一次对这个莫测深浅的强大对手最透彻的“摸底”行动,所得的情况,予无瑕参详,无瑕的成败方为关键,也是在湘君碧功成身退前,赠与姊妹的珍贵大礼。舍此别无他法。   现时杨清仁的皇业,露出一线曙光,然而,前路漫长崎岖,变数难测,其成败在很大程度上,系乎龙鹰的“范轻舟”。   简单举例,一旦龙鹰投向宗楚客,由于他掌握几乎大江联的所有部署和秘密,可令杨清仁舟覆人亡,且波及香霸和洞玄子,纵侥幸逃生,已失掉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由此可知“范轻舟”在台勒虚云的鸿图大计里的重要。   湘君碧和柔夫人完成她们的使命,功成身退,龙鹰大感理所当然,皆因当美人儿师父告知他的当儿,龙鹰感应到湘夫人字字发自真心,兼没欺骗他的理由,可是,想深一层,他并不真的掌握到她们功成于何处,始终杨清仁尚未登上皇座。故此,若她们退走,其中必有不明白的道理存在,只是他不知道,或许永远不知道。   无瑕显然未完成所负担的任务,即以其“媚术”驾驭“范轻舟”,贴切点形容,就是她“纤手驭龙”的招数,情缚其心,使“范轻舟”牢牢站在他们的一方,直至杨清仁君临天下。   她两个师姊妹可退,她却绝不可退。   刚才台勒虚云对龙鹰空前坦白,点出宗楚客、田上渊一直狼狈为奸,从没闹分裂,是怕他这个江湖客、冒险者、投机之辈,归于韦宗集团的一方。   正因没人可弄清楚“范轻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引发各路人马、势力无穷尽的想像。   在如此微妙的形势、状况下,湘夫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首席玉女无瑕,提供了舍此外别无途径的珍贵消息,令无瑕明白“范轻舟”的虚实。   龙鹰有个感觉,美人儿师父根本不用告诉无瑕个中状况,只须让无瑕检视事后的她,可如展开画卷般,令无瑕得窥全象。是否如此,老天爷方清楚,但他确有这么的一个联想。   说到底,他并不真正明白“玉女宗”的“媚术”。   以无瑕之能,龙鹰偷吻她掌心,她即使不能及时避开,也可以从心的层面抵御其突袭,可是,她竟不设防,很大机会是“以身犯险”,进一步掌握“范轻舟”。   通过亲身体会,加上透过湘夫人对“范轻舟”的认识,无瑕对他生出从未之有的警觉和戒心。   可以这么说,两人间的“情场战场”,进入全新的阶段。   在过去多天,恐怕双方都因互相间的吸引和纠缠,忘掉初衷,迷失于郎情妾意的支路歧途上。   无瑕向他展示九卜女的吹针,是回归现实,望能掌握“范轻舟”,那即使“范轻舟”背叛他们,无瑕仍可在有把握的优势下,收拾“范轻舟”。   随时可由情侣变为死敌,正是他们间爱情的本质,从来没改变过。   这个明悟使他沮丧,同时激起魔性。   龙鹰手举左右,作投降状,嘻皮笑脸的道:“认真的话有何好听的?老实的人最闷蛋。哈!这两句实话实说,若大姊认为不中听,恰恰显示认真的老实话无益有害。呵!”   下一刻无瑕不费吹灰之力似的,将他硬扯起来,扔到房门外去。   龙鹰轻松地探头入门,向扠着小蛮腰,却仍风姿绰约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笑嘻嘻的道:“大姊含恨出手,小弟虽不得不退避三舍,但心内对大姊的爱,有添无减,因晓得大姊对小弟非无情。”   说毕,一溜烟的跑了。   ※※※   龙鹰离开无瑕香宅,日已西沉,夜幕低垂。   充盈秋意的风吹来,却拂不掉心内的欢愉。   无瑕忽然动气,源于他“共度良宵”一语,刺激她想起自己与湘夫人的交欢,生出微妙的妒意。   湘夫人代无瑕出征,正因看破无瑕身陷险境,有被情海淹没之厄,大不利白清儿遗命的执行和完成。   龙鹰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每感迷糊,便以绾馆和女帝的关系,搬过来加诸白清儿和三个徒儿上,可免受表象蒙蔽,如认为湘夫人对他的献身,为纯洁的男女之情。   对无瑕和柔夫人的看法,亦以此为唯一准则。   在湘夫人来说,最理想莫如凭她足可俘掳“范轻舟”的心,办不到,亦可摸清楚“范轻舟”的虚实。   此着厉害至极,龙鹰没得隐藏,若非两次检验铁证如山,他已露底。   无瑕因而对他重新评估,遂有亲口问他以齿接针的事,瞧他有何说法。   或许是错觉,可是龙鹰确感到与无瑕的情斗,非他一贯认为般的不济,而是斗来斗去下,战个旗鼓相当。   虽然筹款方面,今天一事无成,在其他方面,却大有斩获,现在好该返兴庆宫,舒舒服服,挑灯夜读符小子的《实录》。   忽有所觉,一人从后方赶上来。 第四章 渠岸夜谈   赶上他的是符太,计算时间,仅够到柔夫人处吃餐便饭,饮盅热茶,然后打道回府,没亲热过。   不过符太神采飞扬,春风满面,显然非常满意今夜的表现。在符太提议下,两人到漕渠坐下说话,河另有一番夜深人静、远离大都会日间繁嚣的滋味!   两兄弟并肩说话。   符太道:“今天不写了,索性口述。”   龙鹰道:“瞧你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是否摸过她?”   符太没好气道:“色鬼就是色鬼,脑袋装的全是脏东西,你奶奶的!你们不是有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龙鹰喜道:“那就是亲过她,谁操主动?”   符太骂道:“动口指的是说话,明白吗?”   龙鹰不解道:“既然如此,有何值得太少这般开心雀跃?”   符太道:“让老子点醒你,无影无形的相投才是男女间的最高境界,不过!和你说这类话,是对牛弹琴,浪费唇舌。”   龙鹰抓头道:“不是你们没说过半句,一切尽在不言中,无声胜有声吧?你奶奶的!你和她该远未臻此境界。”   符太光火道:“你究竟想听还是不想听?”   龙鹰大力拍他背脊,喘着气笑道:“太少息怒,小弟在妒忌,因和你柔美人接触过,清楚太少现时得到的,多么难能可贵。他奶奶的,那时她眼尾都不瞥小弟一眼。”   符太得意的道:“有什么好怨的,你根本不是她看得上眼的那类人。”   又叹道:“严格点说,她本该也觉得老子碍眼。怎样形容?她属孤芳自赏,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天地里,老子是不请自来,强行闯入,踏足她心内的无人地带。哈!看!形容得多么贴切。”   龙鹰细察他的神情,讶道:“你这家伙对她似愈来愈认真,故而想得这般深入。”   符太道:“少说废话,老子来告诉你,男女间的最高境界,是明白对方心内的痛苦。”   龙鹰皱眉道:“应否掉转来说,是分享她的喜悦。”   符太沉浸在奇异的情绪里,双目射出追忆萦回的神情,道:“欢乐怎及得上痛苦的深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道尽个中一切。”   接着朝他瞧来,道:“众生皆苦,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明白吗?”   龙鹰点头道:“孤芳自赏等若顾影自怜,不可能快乐到哪里去。可是,你们怎会扯到这样的话题去?而你仍可以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气?”   符太长长吁出一口气,徐徐道:“因为她明白我心内的痛苦。”   龙鹰说不出话来。   他自己没痛苦吗?“众生皆苦”,道尽一切,我们可以做的,是苦中作乐。有些人比较成功,似可离苦得乐,可是大多数的人,仍是在苦与乐的怒海挣扎浮沉。   符太以梦呓般的语调道:“我去到她的家,大爷般坐在下层小厅的太师椅,她来到我身前,半跪着的问老子,说假如她没找我,我是否永远不来见她?”   龙鹰代他头痛,道:“这句话很难答。”   符太道:“我答她,绝对不会。”   龙鹰道:“你知否这句话很伤害人,若答大概不会,她可听得舒服点。”   符太道:“我不爱哄人。”   龙鹰道:“什么都好,美人儿如何反应,说给你伤透她的心吗?”   符太道:“她娇声失笑,说我够老实。哈!”   龙鹰叹道:“蛇有蛇路,看来你们确天生一对。”   符太道:“错了!本来我像你般猜她,岂知她接着问的,令我晓得捉错用神。”   龙鹰抓头道:“她跟着问什么奶奶的?”   符太道:“她问我……她问我为何有些人,可以这么残忍?”   龙鹰道:“那有什么好笑的?”   符太做了个天才晓得的表情,道:“你要身处当场,方明白个中真况。问这句话时,她唇角含春,一副看我着窘出糗的调皮模样。”   龙鹰可想象其时情况,最厉害的词锋,非是在论点上压倒对手,那是永办不到的,愈争论,愈是各持己见,最后走向对立的极端,无益有害。高明的该是如美人儿般的问问题,让对方砌词答辩,手忙脚乱。像这个问题,大罗金仙恐怕仍没法给出无可争议的答案,答只会自曝其丑。   符太可怎样答她?告诉她自己是善长仁翁吗?   也听出兴味来,道:“若我是你,定乘机亲她。”   符太啐道:“你这坏鬼军师怎么干的?又千叮万嘱着我不碰她。”   龙鹰尴尬道:“是顺口一句。说下去。”   符太沉吟片刻,道:“她所问的,是我少时一直思索的问题,给她勾出心事来。”   龙鹰记起他之前说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开始有点明白。   他永远不能真的明白符太,至乎任何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简单的两句,道尽一切。   符太道:“我答她,问题不在我是否狠心,而是在大地上一切生命,均以己为主体,从各自的位置接触、反应这个世界。故不论关系多么密切,各自仍处于孤立之境。因此,我不会轻信世上有表里如一的人。”   龙鹰皱眉道:“这与她对你间接的责难,有何关系?”   符太哂道:“你不明白,她却明白了,露出深思的神情,说老子所想,和她不谋而合。她说,懂事以来,一直有这个想法,就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隔离自成的天地,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战栗。”   然后道:“轮到我问她了,既然如此,为何要找我来?”   龙鹰道:“精采!你们的对话,大有问禅的味道,思想的方法是跳跃的,略去了一箩筐废话。告诉我,你感到和她意气相投,还是话不投机?”   符太道:“没闲情答你的问题,我只知当时忘却一切,想说出在心内憋了不知多少年的话。看来,她有同样的感受。”   龙鹰拍腿道:“这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奶奶的,今次你把对脉、判对症。”   符太满足的道:“她没直接答我,或许在心里答了,却不说出来。反以咏唱的方式,念出两句老子从未听过的话,很有意思的两句话,与我一贯的想法不谋而合。”   龙鹰道:“你在刺激她的思考,她则启发你的想象。究竟是两句什么话?”   符太道:“她吟咏的声音很动人,比得上纪梦。”   龙鹰忍不住道:“太少对声音,特别有感觉。”   符太惊醒过来般,端详龙鹰,点头,道:“该是如此。我爱留心聆听,所谓的万籁俱寂,事实乃是无声之声,能淹没一切。声之大者,莫过轰雷,更是老子幼时爱玩的游戏,当你看见闪电的一刻,以某种速度在心里暗数,雷止数止,可知闪电离你有多远。事实上,从出生开始,我们一直以心跳声测度生命,直至死亡。习‘血手’后,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续外,更别具特殊意义。”   又缅怀的道:“我少时爱到麦田想东西,它们的瑟瑟作响,仿如呢喃细语,令人感到安全。”   见龙鹰盯着他,欲言又止,方记起说到哪里,低吟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奶奶的,这两句绝吗?”   两句话出自庄子《内篇》,意指困于旱地,只可以互相用唾沫予对方少许湿润,不论如何亲密,怎及得上在大江大湖里,各自自由写意地生活。   柔夫人于此情况下,向符太吟咏这两句话,有明志的意图,耐人玩味。此两句展现的意境,深得符太之心。   他奶奶的,情投意合,该就是这样子。矛盾的是,相忘于江湖,等于各自高飞,天南地北,相见争如不见。   原来柔夫人对人与人的关系,持这种超然态度,难怪那趟和她共乘一舟,双方总有隔着千山万水的古怪感觉。   道:“你们谈得投契、深入,可是,若然同意这两句话,她不该千辛万苦的找你来与她重聚。”   符太道:“当时老子忘了问她你这句蠢话。”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却是笑中有泪,那种因之而来的伤情,源于人生奇异的处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乃没法说出来的感觉。   符太叹道:“还用说吗?她为我作出违反本性的决定,这还不算爱,什么算是?”   接着道:“我告诉她,自懂事以来,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本身孤立的天地里,不论周遭有多少人,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自私自利,在各自的隔离天地里,形成狂念歪想,成见偏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从不为他人着想,为求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会反省。直至遇上你这个家伙,方晓得世上竟有如此无私的人物。”   龙鹰脸上一阵火辣,尴尬的道:“你的推崇赞赏,小弟特别受不了。”   符太没理会他说什么,耽溺于某种奇异的情绪里,双目闪烁生辉,道:“生死与共的兄弟之情,令我打破了围困着我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以往深信不疑的定见,化为碎石残土,进行了天翻地覆、不辍的思考和自省。可是,对女人,我的想法没改变过。”   龙鹰道:“你这样告诉她?”   符太道:“所以说,她明白我,你却不明白。”   龙鹰道:“她明白了你奶奶的什么?”   符太道:“她明白了我为何说出情深如海的话后,不顾而去,永不掉头。”   龙鹰点头道:“小弟有点明白哩!唉!事实上我一直明白,只不过因始终未经历过,没作深思,到现在你重提此事,倏地清晰明白起来。”   符太道:“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爱,任何东西都会改变,随光阴的流逝褪色埋藏,人生无常,体现在事物的本质上。我告诉她,遇上她,带来了对我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与我的信念相违,有多大的快乐,就有多大的痛苦,在拒绝和迎接间徘徊。”   龙鹰道:“如此情话,在你这古怪小子口中说出来,格外感人,若由我说出,对方又是小魔女,肯定一个耳光赏过来。”   符太听不到他说话般,道:“当我向她说出离言的一刻,我从自我封闭隔离的黑暗里走出来,来到阳光普照的天地,感受着热烘烘的温暖。在那一刻,我体会到爱情的真正滋味,说出最想说的话,意念化为现实,至于她是否爱我,并不重要,然后,我退回封闭的天地里去。”   朝龙鹰瞧来,沉重的道:“明白吗?只有这样,我和柔柔的爱,才可以凝定在最美丽的一刻,我拥有的,是刹那芳华,爱的精粹,伴随我的是既痛苦亦无比动人的一段回忆,回头去见她,乃不可饶恕的破坏。”   龙鹰道:“可是你终于回去了。”   符太苦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两人交换个眼神,二度纵声大笑,今回笑得更厉害,前仰后合,拍腿,笑得呛出泪水,充满荒诞的意味。   好不容易下,逐渐回复过来。   夜更深沉。   符太和柔夫人的遇合分离,类如人世里人与人擦身而过的刹那激出的烟花,绚烂短暂,两颗冷漠的心,在冰天雪地和绝对暗黑中,燃亮了小小的一个火熠子,得到片刻暖意和光明,然后一切重归于失。   然而,这点点的暖意和光明,于两人内心深处恋栈不去,等于在干旱恶劣的环境播下种子,一个时来运至,竟发芽茁长,无从抵挡抗御。   这样的爱果情花,超越了任何人为的局限,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   符太的声音传入龙鹰耳内,仿佛滔滔浊世里的暮鼓晨钟,述说的似是寻常的男女之恋,牵涉的却是哀乐其中的人生,爱情非比寻常的本质,抽离于日常,凝聚着不含杂质的真挚情怀。   道:“她告诉我,每天都在害怕天明的来临,代表着现实又回来了,相比起内在境界的奇异和美丽,现实是如此不堪。从来没人能明白她,包括她的师尊。然后,她又告诉我,当她第一眼看到我,虽然我咄咄逼人,可是,她竟感到若有人能了解她,那个人便是我符太,故此我的行为虽然可厌可恨,她没法生出反感。那时她尚未认识到对老子生出爱意,直至我向她道出离言,那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龙鹰叹道:“这就是互诉衷情。”   符太不理会他,续下去道:“她说出此番心声时,既不特别欢喜,也没半丝伤情,似超脱了情感的迷惘,述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她并不要我接受她的看法,只是忠于她芳心内的感觉。当她说这番话时,在我心内惹起的情感激浪,是无法言传的。明白吗?她是如此地聪明智慧,善体人意。”   龙鹰百思不解的道:“一般的两情相悦,再不足以形容你们的情况,是两个各自孤立天地的融合,既然如此,你怎可能在天明前离开?”   符太道:“因为我说出了心愿和请求。”   龙鹰一呆道:“求她嫁你?”   符太破口骂道:“幸好老子以后再不用靠你献计,否则迟早给你弄砸。他奶奶的,怎说都没法明白,任何臻达或接近完美的事,总含着破碎易毁的本质,是所有美好事物游移的本性,过与不及,都是对完美的损害。由此刻开始,以后不许你问及有关我和她之间的事。”   龙鹰抗议道:“这算什么兄弟?”   符太软化道:“我告诉她,某一夜,我将回去,没有明天地和她抵死缠绵,天明后,便如我们的人生,当是一场春梦。”   龙鹰愕然道:“那须多大的决断和自制力?”   符太道:“既是有限,也是永恒。夜哩!该回家睡觉。” 第五章 虚空之法   龙鹰返花落小筑,洗澡更衣,荒谷小屋的生活,似忽然回来了,虫鸣的声音从窗外传入来,层次丰富,注意时,仿如被声海淹没;不留神时,则似万籁俱寂,感觉奇妙,若如听觉的海市蜃楼,随时消失。   ※※※   燃亮了床头旁小几的油灯,龙鹰取来《实录》置于胸口,心神却飞往符太和柔夫人的情事去。   缘分至,根本无路可逃。   可是,他们的“一夜风流”,是否情缘的终结,恐怕惟老天爷晓得。   两人间的互相吸引,于符太说出他的离别感言,攀上一个巅峰,然后从波激浪涌,化作细水长流,却从没停止过,直至奔进另一个仿如无回峡般的水道。   一切自然而然,再非人力能控制。   符太可以告诉他的,肯定是残缺不全的部分,其中妙况,岂是言语可以囊括?看符太描述时的音容神态,想象到他感受之深。   龙鹰为他们高兴。   如斯福分情缘,早超越了敌我之防、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倏有所觉。   纳《实录》入怀,大喜坐起来,笑道:“方阎皇别来无恙?”   眼前一花,作阎皇打扮的“僧王”法明立在榻旁。欣然道:“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算是过得去。我们如何并不打紧,最重要是康老怪你活得风光,长命百岁,否则将天下拱手让予本阎皇,仍得不偿失。”   说毕,就那么坐到榻缘去。   龙鹰讶道:“阎皇老兄仍像过去能呼风唤雨的年代般,神通广大,潜入京师而不为人所知所觉,属老兄的小玩意;可是,竟晓得到这里来寻本老怪榻旁谈心,实出人意表,怎可能办得到?”   以法明之能,又懂化身千万,偷入西京,且有大慈恩寺的地下秘室作落脚之所,瞒人耳目,易似探囊。可是,要探知龙鹰的“范轻舟”居于兴庆宫内,精准无误的摸到花落小筑,就非关武功高低,而是情报。   法明从容答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未死?不过,本阎皇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的‘天师’,西京乃老席的旧地盘,随便找个徒子徒孙收听消息,易如反掌。”   龙鹰喜上加喜,道:“天师大驾临京,现时藏身哪座道山?”   法明道:“天师不想化身康老怪夺你风采,只好躲起来不见人。他有个方便,就是以天为被,凭地为席,无处非家,而有他在处,自成道山。”   龙鹰哑然失笑,法明陪他笑了一阵子,双方充盈久别重逢的喜悦、圣门兄弟的情义。   龙鹰道:“小弟正想找你们,只苦于没分身之术。”   法明道:“你怕我们不懂找你吗?天师周游列国回来,到洛阳找我,你道我们还有何事好干的,当然是来瞧你的生活过得如何?有好消息吗?”   龙鹰道:“是天大的好消息,来自端木菱,她指出一个可能性。”   法明喜出望外,顿然变得宝相庄严,道:“康老怪指点。”   龙鹰道:“先打两句哑谜,看老哥的领悟力能否比小弟好些儿。”   法明一副洗耳恭聆的模样。   天下间,惟有关“仙门”者,始可令他心动。   龙鹰道:“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法明一震道:“你奶奶的!此正为‘至阴无极’的法诀,没可能说得更清楚。日为阳,月为阴,水中月似实还虚,虚实相生,统摄一切。”   龙鹰叹服道:“阎皇的悟性,远高于我毒公子,当时小弟听在耳里,似明非明,不过,既然是端木菱的临别赠言,姑且说出来,让阎皇参详。”   法明道:“关键在乎虚实相生此一事实,我们练功的,不论臻至何境,始终离不开‘虚实’两字。而慈航静斋之能练成‘仙胎’的‘剑心通明’,显然大别于一般凡尘之法,似实还虚,似虚还实,练此却成彼,难怪我和老席想破脑袋仍摸不到门窍。”   龙鹰道:“当时本老怪开门见山的问仙子,如何方可助阎皇和天师两大外道至人,进军‘至阴无极’之境。”   法明叹道:“老怪问得太直截了当,敢肯定静斋必有禁戒,不容传人向我们这些邪魔外道随便泄露天机。难怪她以这种禅机偈语的方式说出来。”   龙鹰抓头,他真的没朝这方面想过。   法明道:“本阎皇在听着。”   龙鹰收摄心神,道:“她先说如有此法,燕飞当年便可传予上一世的天师,方法显然不存在,然后又说幸好在小弟身上,得睹曙光。”   法明拍腿道:“他奶奶的,此正是本阎皇和天师秉持的看法,老怪等于另一个燕飞,如果在你身上得不到终极功法,天下间再无觅处。”   龙鹰欣然道:“我还经历过至阳尽消,一阴重临之境。”   法明霍然动容,失声道:“竟有此事!”   龙鹰遂将在毛乌素大沙漠发生的情况细说详尽。然后道:“她说仙门之诀,乃虚空之法。虚空何所修?故任何人为的努力,均属徒然,修为有多高,智慧如何深广,仍不着其边际。”   稍顿后,接下去道:“坦白说,她当时说的,缥缈难测,本老怪一直没法想通,可是,不知如何,现在阎皇现身眼前,小弟忽然强烈地忆起在毛乌素发生在小弟身上的异事,而小弟之所以能一阴复长,带动至阳,全赖仙子在万水千山之外,以仙胎触动魔种,也是本老怪的‘至阳无极’,你说是实吗?偏偏为虚;说是虚吗?还有更实在的吗?”   法明全身一阵抖颤,叹道:“虚空何所修?邪帝不愧邪帝。虚空之法,已是呼之欲出。如此超凡脱尘之法,不可能是可想得出来的。”   龙鹰道:“我之能有此顿悟,皆因仙子当时说过的话深种心内,你老兄的忽然出现,等若及时之雨,令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发芽破土。”   法明沉吟片刻,问道:“她还说过什么?”   龙鹰回忆着道:“她指出不论阎皇、天师如何出神入化,离至阳始终差上一线,需的是一个突破,闯过此关,在某特定的条件下,‘至阴无极’可无中生有,现身于‘至阳无极’之内,此为天地之理,水到自然渠成,练得‘仙门诀’的基本功,其他一切易办。”   “哈!哈!哈!”   龙鹰愕然瞧他。   法明大笑三声后道:“女娃儿太小觑本阎皇和席天师!不过她破除门户之见,透露‘慈航静斋’千古不传之秘,本人非常感激,大恩不言谢。”   龙鹰狂喜道:“你们竟修成‘至阳无极’?噢!”   法明随手一掌,撮指成刀,劈胸而至,劲气蓄而不放,内敛节制。   龙鹰知机,凝起至阴道劲,少于全力施为时的一成功力,以之和法明作“验证”,因舍此外,再无别法。   一指点出,正中法明掌缘。   电光裂破两人交锋处,霹雳爆响,一片煞白。   下一刻,龙鹰回复知觉,方知落往花落小筑旁院林内的草丛里,跌个四脚朝天,整条手臂疼至酸麻,如被千万枚针刺戳。   勉力望往花落小筑的上层,犹幸破的只是个两尺许的洞,没化作飞灰,皆因他晓得不妙时,以己身吸纳了大部分的力量。   痛得呻吟起来。   法明出现眼前,陪他一起朝破洞看,叹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又朝躺地的他瞧下来,道:“幸好本阎皇懂得由窗口穿出去,否则就是两边各一破洞,而非只得一个。”   龙鹰问道:“我的榻子呢?”   法明满足地摇头,叹息道:“全完蛋了。有人来!太少!”   符太逾墙而入,一个起落,来到两人旁,看看躺地的龙鹰,看看踌躇满志、不可一世的“方阎皇”,百思难解的道:“僧王、邪帝,是否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该帮哪一边?”   法明向龙鹰伸出大手。   龙鹰犹有余悸的瞪一眼他的手,略犹豫,始探手相握,借力站起。   龙鹰一边拂掉身上的泥碎草屑,与法明一起欣赏小筑上层楼的破洞,两人似看极不厌,神情迷醉。   龙鹰向符太道:“有惊动其他人吗?”   符太道:“该没有,声音被林木所挡,没传远。”   忍不住问道:“发生何事?”   法明探手搭着他肩头,指着破洞道:“这就是练成‘至阳无极’的确凿证据,我和老席不惜千里来找邪帝,就是为了这个破洞。现在我必须立即飞报老席,告诉他练成了一半‘仙门诀’。”   符太对法明前所未有的热情受宠若惊,一副似明非明的古怪神色。   龙鹰悠然道:“难得阎皇到,谁该遭殃?”   法明欣然道:“两大老妖现身京师,当然大有作为。”   说毕,放开浑身不自在的符太。   龙鹰见符太双目放光,道:“机会难逢,勿舍易取难,弄至最后一无所得。”   符太皱眉道:“不杀田上渊,岂非天大浪费?”   龙鹰道:“你肯不亲自下手干掉他吗?”   符太断然道:“当然不行。”   龙鹰道:“既然如此,情况没变,要杀田上渊,必须出动两大老妖,有否僧王、天师助阵,并无分别。”   法明一听明白,讶道:“太少与田上渊有什么嫌隙?”   龙鹰代答道:“是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仍洗不掉的深仇。”   然后向符太道:“忘掉了吗?如何收拾田上渊,成了你的大乐趣,看着他逐分逐寸的烂掉,方为乐趣所在,操之过急,随时弄巧反拙。”   又道:“若老田这么易被干掉,台勒虚云早得手了。”   符太深吸一口气,同意点头,反问道:“你心中有何人选?”   今回轮到龙鹰双目魔光大盛,道:“洞玄子如何?”   龙鹰想杀洞玄子,非今天的事,而是自花简宁儿遇害那一天起,这个想法从没歇息过,只因“小不忍,乱大谋”,不得不把心里的渴望,密密收藏。   虽说没“小可汗”台勒虚云点头,洞玄子不敢对花简宁儿下毒手,可是,每当想起在那个暗淡的早晨,花简宁儿的葬礼上,台勒虚云泪流满面,其备受心内痛苦煎熬的模样,令他对台勒虚云在这方面的仇恨,消减大半。   与台勒虚云的第二次决战早晚来临,并不急于一时。事实上,他们间的交锋角力,没一刻停止过。   将杨清仁捧上右羽林军大统领后,由于晓得他武功、才智的厉害,背后又有整个大江联为靠山,不论如何乐观,总有“引狼入室”的危机感,使人惴惴不安。   唯一补偿的方法,是予以平衡,令台勒虚云一方得此失彼,没打破势力的均衡。   台勒虚云一贯作风,就是隐藏实力,直至他发动前,其敌人毫无警觉。最出色的例子,是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无声无息地将大江联,以黄河帮借尸还魂,移植到北方来。   尤厉害者,是对与杨清仁有嫌隙的高奇湛,防上一手,隐瞒柳宛真的身份。   如龙鹰所料无误,柳宛真该为洞玄子嫡传,兼习“媚术”,得两家之长。   台勒虚云的纵横捭阖,令人叹为观止。   除了势力再平衡的考虑外,还有洞玄子在未来能起的作用。   对此龙鹰从没有清晰的念头,直至由读《实录》知悉韦宗集团有替换洞玄子之意,然一天武三思在,他们绝办不到。武三思去后又如何?答案来自闵玄清,一向反对洞玄子的她,仍不得不承认洞玄子作风公正得体,不论地位、道法,均胜任道尊之职,稳如泰山,故并不同意让明心卷入道门的权力斗争,以拖字诀敷衍韦后。   或许,更主要的原因,是洞玄子既成韦宗集团的眼中钉,正正代表洞玄子拥护唐统。天女的看法离事实不远,他支持的是表面有唐室血统的假皇族杨清仁。   可想象李显和洞玄子有一定的密切关系,因登上道尊之位前,在武三思穿针引线下,洞玄子出入宫禁,与李显建立私人间的交情,想想洞玄子指点李显两手,令他在榻上大振雄风,李显还不龙心大悦,对洞玄子死心塌地?   故而李显得势,洞玄子水涨船高,取明心一时权宜之位而代之,名正言顺成为统一天下道门的新一代道尊。   也可以这么认为,李显即使不念过世的武三思之情,仍不容洞玄子被韦宗集团替换。   李显驾崩,时机尚未至,因韦宗集团首要之务是站稳阵脚,将西京兵权收归手内,然后对边疆大臣、猛将逐一开刀,换上他们一方的人,当这一刻出现,韦宗集团改朝换代的时机方告成熟。这么多事情等着抓的当儿,道尊之位,势为最后的选项,此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也,亦是正途的做法。   不过,谁都晓得,道尊对民心有庞大的影响力,一如佛门。女帝以佛门压大唐国教的道门,捧出“僧王”法明控制民心,实乃江山争夺战成败的关键。   明乎此,韦宗集团去洞玄子之心路人皆见,循正路走不通,可走邪路。于是,一切暗杀洞玄子的条件均告成熟,问题在如何办得到?又可不让人知道下手者是谁?   若洞玄子忽然遭刺杀,任台勒虚云智慧通天,在无迹可寻下,怎都不怀疑到龙鹰的“范轻舟”身上。   洞玄子若亡,对香霸是非常沉重的打击,虽不晓得他们间有何瓜葛,如何狼狈为奸,但怎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在公在私,龙鹰确没有不杀洞玄子的理由。以前不敢妄动,是知办不到,可是,曾是道门第一人的“天师”席遥既道驾临京,他对道门又了如指掌,道门的领袖不乏他以前的心腹亲信,不可能的事,将变为可能。 第六章 以奸对奸   龙鹰醒来的一刻,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方记起移师到符太的安乐窝,未来几天,怕都要借其偏厅暂住,花落小筑修葺需时也。   他从地席坐起来,瞧着半跪着、刚唤他起来的符太。   雨声淅沥,传入两耳。   龙鹰叹道:“我的小筑今趟难逃风吹雨打之劫。”   符太长身而起,道:“高小子来了,据他估计,因只可偷偷进行,至少要三天工夫始可恢复原状。你奶奶的,榻子崩了半截,下次试招,勿在室内。”   龙鹰随他起立,符太又道:“塌床小事,怕的是结构受影响,整幢房子塌下来,弄出人命。哈!”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叹道:“塌什么都好,我很高兴。”   符太同意道:“我也为他们开心,天下间,少有人令老子心生敬意,他们是仅有的几个,见他们达成大愿,距目标只差一步,心里的感动难以形容。小敏儿准备好了,她要伺候你梳洗。”   龙鹰笑道:“他们之所以能赢得太少尊敬,皆因他们如太少般,并非善男信女,乃能横行天下、莫有人能制之的大恶人,若不是近年收起火气,还不知有多少人因他们遭殃。”两人谈谈说说,离开偏厅,朝后堂走去。   符太传音道:“虽说昨夜牛刀小试,你仍损耗严重,睡得像头猪,没半点警觉。”   龙鹰仍沉浸在昨夜的情绪里,叹道:“精采!非常精采!”   两人沿主堂和偏厅间的廊道,朝最后一进灶房澡室的方向走,坐在前厅吃着早点的高力士站起来,哈腰弓背的向龙鹰请安问好。   花落小筑那边,隐隐传来动工的各种响声,充满日常生活的感觉。   龙鹰向厅内的高力士,透过槅窗挥手响应。讶道:“这小子理该忙坏了,却竟然精神奕奕的,比以前的状态更佳。”   符太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晓得真正主子回来了,当然神气。”   龙鹰讶道:“这么快有结果?”   符太道:“快至高小子也感意外,李显那边批出,宗楚客立即执行,派专人向我们的真命天子报喜。至少他其他兄长便没这样的优待,据高大猜,可能因李隆基与那婆娘一直关系良好。”   又道:“最快,三、四天内可抵达京师。”   龙鹰一震止步。   符太愕然道:“不妥当吗?”   龙鹰神情无比凝重,沉声道:“李隆基该被看破了。”   符太摇头不同意,道:“应没那般严重,充其量止于怀疑。你这家伙,肯定尚未啃完老子的《实录》。”   龙鹰吁一口气道:“幸好未读,方不为表象所惑。事异寻常,必有所谋。以老宗为人,不会无缘无故向李旦示好,若真要这么做,该对李旦五个儿子一视同仁。若我所料无误,此为老宗一石数鸟之计,藉刺杀我们的真命天子,嫁祸大江联,掀起另一轮腥风血雨,同时进一步夺取关外的兵权。事关重大下,肯定有无辜的将领须负上责任,中箭落马。他奶奶的,此招不可谓不绝。”   又早一步截着符太道:“小弟今天就坐在这里,不读完绝不起身。”   符太道:“哪还有和你计较的心情。若有田上渊出手,又是在大河内,十八铁卫未必架得住敌人。”   龙鹰失掉了梳洗的心情,道:“先找高大问清楚情况。”   ※※※   高力士听罢,脸色微变,竟没陷入大恐慌,冷静的道:“幸好得两位爷儿经常提点,晓得‘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小子和临淄王一直保持紧密联系,今次见情况异乎寻常,便秘密以飞鸽传书知会临淄王,请他在未得两位爷儿确定前,勿仓猝返京。”   龙鹰和符太交换眼神,看出对方的惊异,高力士如有先见之明的谨慎,大出他们料外,登时感到坏事或可变为好事。难得高力士仍有不忘捧拍的闲情。   符太道:“田上渊定亲自下场,以免遭逢另一次的兴庆宫之失。”   又叹道:“如此良机,百载难遇。”   龙鹰斩钉截铁的道:“我和你,绝不可出手。”   小敏儿来了,奉上堆得像座小山般、香气四溢的一盘馒头,有高大派来的小太监做帮手,首席美宫娥如虎添翼。   待她去后,高力士大惑不解的道:“两位爷儿不出手,如何架得住田上渊?”   符太见龙鹰神态悠闲的动口吃早点,向高力士道:“看这家伙多么优哉游哉,便知胸有成竹,又想出奸计来。”   高力士叹道:“两位爷儿神人也,小子真的一点想不到若两位爷儿不出手,如何能令临淄王避此大祸。现时入关中的水道,尽入田上渊的魔爪里。”   符太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转向龙鹰道:“对吗?”   龙鹰道:“我们就以一石多鸟对一石多鸟,我们不但不能出手,还要让整个京师的人晓得与我们这双老妖无关,也等于向台勒虚云证实老子没说谎,两大老妖确另有其人。”   符太向满脸狐疑的高力士解释道:“‘僧王’法明和‘天师’席遥联袂来京,那个破洞便是法明和大混蛋试招试出来的。”   高力士喜出望外。   “僧王”法明、“天师”席遥,于“神龙政变”站在女帝、龙鹰一方的事,天下皆知。若有两个老妖,比得上龙鹰和符太这双老妖,便该是他们。   龙鹰道:“主动实操在我们手上,运用得宜,可令老田‘偷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闹个灰头土脸,既给老宗、老田每人刮一巴掌,又不虞泄出临淄王近卫队之秘。”   转向符太涎着脸问道:“是否早泄露了?”   符太环抱双手,欣然道:“技术就在这里,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去用功,你奶奶的!”   龙鹰对他以牙还牙的卖关子,无可奈何。转向高力士道:“着临淄王从陆路回来,因可顺道欣赏关中风光,定好起程的时间、路线,飞报我们,我们自会做出妥善安排。”   高力士兴奋答应。   龙鹰问高力士,道:“依高大观察,娘娘对此事是否知情?”   高力士道:“现时太子兵变那个晚上发生过的事成为禁忌,没人敢公开谈论。娘娘关心的,是武三思的遇害,曾私下问过小子,小子当然表示一无所知。至于兴庆宫遇袭,由于在没重大伤亡下,贼子知难而退,并未惹起注意,娘娘更漠不关心。”   符太一脸得色,轻描淡写的道:“没重大伤亡,指的是我们一方,老子便亲手干掉对方十多人,不知多么痛快。嘿!勿要问!”   龙鹰起立道:“想不用功也不成。就这么办,高大负责临淄王的一边,太少通知我们的两大老妖,他们自会想出比我们能想出来的,奸上百倍、千倍之计。”   ※※※   不论拔河、球赛,对符太而言,乏善可陈,不感兴趣。可是,皇帝、皇后、公主、一众朝臣及其眷属,人人看得如痴如醉,比下场比赛者更着紧。更有些人,在拔河比赛时,早喊破了喉咙,于接踵而来的马球赛,声音嘶哑,难为球赛里所支持的一方呐喊打气。   两场赛事在横贯广场举行,有地位的王公大臣、皇族,得登承天门楼,与李显、韦后居高临下观赛。在承天门楼另一边,横贯广场南面边缘位置,搭起观战台,层层高起,设置约三千个坐席,照顾周到。   安乐和李重俊均亲自下场,令对垒比拼的意味极浓,如一场不见硝烟的激战,双方各以最强阵容,决胜争雄。   马球赛的场地,以红色粉末划界为场,东、西两端置球门,长千五步,宽千步,有足够空间供两方驰骋周旋。   双方均以最强阵容迎战。安乐一方除武延秀、韦捷外,尚有翟无念和京凉两人助阵,组成规定的五人队。   翟无念和京凉本身为关中区数一数二的马球高手,又分为长安帮和关中剑派的领袖,他们出现在安乐的一方,显示归边于韦宗集团。   关中剑派不用说,乃当今第一大剑派,与唐室关系密切,不论皇族或高门子弟,均以拜于其门下习艺为荣,宫内诸军,更不乏出身自关中剑派的弟子,京凉支持安乐,正代表剑派主要人物的意向。   长安帮并非帮会组织,而是对新崛起的高门势力的统称,等于一个人的绰号,但包括的是整个新势力,有别于历史悠久、传统的著名高门如独孤氏或宇文氏。翟无念就是此一势力的领军人物。   长安帮和关中剑派联合起来,足以和独孤氏、宇文氏抗衡。   李重俊一方除他之外,下场的有“成王”李千里之子“天水王”李禧、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然后是符太在国宴当夜有一面之缘的独孤祎之和沙吒忠义。   独孤祎之的姓氏特别惹起符太注意,因独孤并非常见的姓氏,不知是否与独孤世家有关系。   独孤倩然曾明言不让独孤子弟出仕,故此独孤祎之即使与独孤家有血缘关系,亦该属远房亲族的后人。   不过独孤祎之和沙吒忠义都是马技高明、武功强横,乃李重俊马球队的猛将。   比赛开始前,两方人马各自在一边操练热身,好掌握和熟习场地,蹄声脆亮,挥动鞠杖发出的破空之声,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情况。   这边的承天门楼固是挤满王公贵胄、大小朝臣,另一边的看台也人山人海,座位当然没有虚席,占不到座位者,满布看台前方和两侧,约略估计观赛者有逾万之众,盛况空前,气氛炽热,非常热闹。   大拔河开始前,符太运足目力,搜遍全场的去寻人,找的是“老朋友”参师禅。   夺石那晚,尤西勒和参师禅现身田上渊贼巢,后来尤西勒被大混蛋在秦淮楼活生生打死,参师禅却不知影踪。依道理,尤西勒既被安排投靠韦捷,比尤西勒更高明的参师禅,当然不会投闲置散,而给分配更重要的任务。   参师禅的武功,乃田上渊的级数,以大混蛋之能,再加符太,仍没法取其命,可知如何厉害,足当田上渊旗下头号猛将,其最擅长亦最为人惊惧的,是以飞轮绝技,于千军万马里,夺对方主帅首级。   现时宗楚客和田上渊的头号目标,无可置疑为李重俊,大混蛋因而认定参师禅该被安置到李重俊的阵营当卧底,伺机而动。   在情在理,参师禅若加入了李重俊的阵营,即使不出现在比赛队伍里,也该来看主子和同僚的马球赛,偏是符太寻不着参师禅的踪影,想为李重俊尽点力也办不到。   张仁愿和符太给安排坐到最接近李显的位子,以彰显他们河曲大捷功臣的荣耀,甫入座,比他更靠近李显,位于龙座左后侧的张仁愿,挨过来道:“我明早起程返朔方,大人不用送哩!”   符太笑道:“鄙人从未想过送行。”   张仁愿哑然失笑,叹息道:“你这家伙,不知你性格者,会给你激至吐血。”   符太问道:“事情就那么了结?”   张仁愿知他所指何事,道:“武三思不肯放手,亦可能察觉纪处讷出问题,据闻他找过长公主说话,希望策动联署,以田上渊畏罪潜逃为口实,将田上渊打成反贼,这对太子一方利害攸关,很大机会可以成事。”   武三思和太平一直关系良好,可以说话,如提议益及两方,达成的机会颇大。   符太道:“有用吗?”   张仁愿颓然道:“有屁用!”   此时坐在张仁愿另一边的相王李旦找张仁愿说话,中断两人的交头接耳。   李显和韦后正来此途上,尚未登楼,气氛轻松。   符太右边两个位子是空着的,正嘀咕不知谁会坐到身旁来,长公主和河间王双双登楼,坐入旁边两个空席。不由记起太平因要试自己是否大混蛋扮的,献上热吻,感觉古怪。   太平若乃母般,天生驻颜有术,年过四十,仍娇艳如三十开头的女子。不过,符太总感到她和洛阳时的她不同了,或许是因她的眼神,多了以前没有的某些东西,虽然难以形容,但绝非好东西,冷冷的,显现出心境的变化。   杨清仁潇洒依旧,举手投足,处处风采,自然而然令人折服,像他般魅力十足的一个人,凭其皇族身份,一旦被他掌权,直至此刻仍未有任何作为的李隆基,也难与他争锋,其他皇室诸子更不用提。   例行的请安问好后,太平靠过来道:“太医大人怎肯答应都凤之请,为她的乐琴轩落成之喜细诉河曲之捷的精采过程?”   符太暗叹一口气,算否“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自己恰为名副其实的丑医。他奶奶的,太平另一边的杨清仁正是散播消息的祸首,披挂上阵,到秦淮楼宣扬其事,肯定居心不良,只恨他半丁点儿也猜不到对方的目的。   苦笑答道:“鄙人是被逼的。”   太平“噗哧”娇笑,横他一眼,道:“谁人有此本领,竟可逼大人就范?”   此时下面广场处聚集数以百计绮年玉貌的俏宫娥,均经精心挑选。一般而言,可入宫伺候皇帝、后妃者,外貌端庄乃首要条件,再从过万这样的宫娥挑出特别漂亮的来,当然大有看头。气力大小没人理会,最重要是秀色可餐,更没人计较谁输谁赢,包括她们自己在内。宫娥分作两边,一律红衣,却在腰间缠上黄色或绿色的锦带,六百多个美丽的宫娥,燕语莺声,看得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符太正要说话,张仁愿在另一边暗扯他衣袖。   符太向太平匆匆答道:“长公主没听过‘阴沟里翻船’吗?鄙人今次是栽到了家,万望长公主可出手打救。”   接着往张仁愿挨近,迎接他送入耳鼓的密话。   这么近的距离,以杨清仁之能,传音入密恐难有保密之效。   张仁愿并没刻意约束声音,道:“我是代相王问的。”   符太大讶,李旦虽隔着个张仁愿,大家又非没说过话,何不直接问自己? 第七章 在劫之战   小敏儿进入偏厅,提着另一壶滚烫的茶,看着她,人间化为仙境,赏心悦目之至。   阅读《实录》,最不用隐瞒者,符太外轮到她。   瞧着她为自己添茶,龙鹰和她闲聊两句,问道:“宫城祝捷,小敏儿有到宫内趁热闹,看拔河和球赛吗?”   小敏儿摇头,道:“没有呵!”   龙鹰讶道:“为何不去?”   小敏儿斟满一杯后,放下茶壶,移后少许答道:“敏儿不想去。皇上、娘娘和公主们的玩意,敏儿自懂事以来天天得看,再去看,会令自己想起不开心的事。”   龙鹰后悔勾起这个话题,岔开道:“宫廷有很多玩意吗?”   小敏儿如数家珍的道:“舞蹈、唱曲、百戏、诗文、书画、棋艺、角抵、投壶、拔河、秋千、风筝、斗鸡、斗蟋蟀、狩猎等等,多不胜数!”   龙鹰听得目定口呆,心忖皇室贵族,有的是时间和条件,享受多姿多采的生活,确非自己这个老百姓可以想象。   小敏儿知他正在用功,知机告退。   ※※※   符太感到太平和杨清仁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和张仁愿的对话,该也想晓得相王李旦想问何事。   张仁愿道:“相王垂询,大人明晚是否真的赴乐琴轩的雅集?届时又是否真的详述河曲大战的精采过程,揭露能赢得大胜的秘闻、秘辛?”   难怪李旦须透过张仁愿来问他,张仁愿的转述含有两个“是否真的”,显示出李旦的怀疑,言外之意是符太怎可能忽然变得这般的好相与?怕听到的为谣传,故不好意思亲自问他,说到底亦是怕符太没什么好说话,大家始终不算相熟。   符太迎上相王投来的目光,苦笑道:“鄙人给架上了轿子,今趟在劫难逃,相王明鉴。”   相王听得双目放光,莞尔道谢。   太平娇躯探前,向相王李旦道:“王兄破例参加雅集,都凤肯定非常高兴,大有面子呢!”   张仁愿又别过头去,和李旦继续密斟。   符太坐直时,杨清仁赞叹道:“太医大人的魅力非同凡响,现在都凤的问题是,她的乐琴轩能否容纳那么多人?闻风拉衫尾而来的,肯定非小数目。”   太平笑道:“难怪大人说在劫难逃,要人人听得清楚,大人最好先给自己开两服能补中益气的神药。”   符太待要答她,楼下鼓乐声喧天而起。   皇帝、皇后驾到。   ※※※   乘拔河赛进行,天下大乱之际,符太逃离赐座,找到在附近的高力士,两人避往凭楼观礼的人群后方。   符太苦笑道:“我们以和为贵的小计,恐怕行不通,有样子给你看哩!皇上那副模样,非常骇人。”   原定计划,是如马球赛任何一方落后,李显令杨清仁下场,挫强扶弱,当筹数扯平,李显便在球赛分出胜负前中止比赛,祭出无可争议、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效法当年的高祖李渊,与波斯人和气收场。   此计完美无瑕,唯一问题,是须依赖李显,而此时的符太,终发现李显极可能是普天之下,最不可依靠、倚赖的人。   高力士叹道:“经爷明鉴,此计乃姑且一试,为太子尽点人事。皇上一向如此,懂放不懂收,玩起来天昏地暗,什么正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安乐最懂掌握,趁皇上玩得日月无光之时,来缠皇上,皇上为了可继续吃喝玩乐,看都不看就批出安乐拿去鬻官的敕令。”   符太记起当日藉李显施拖延之计,韦后派出妲玛去提醒李显,当时因李显这个弱点,对大混蛋和他有利,不以为意。现时情况倒转过来,需要的是另一个妲玛,好提醒名副其实的昏君依计行事,只恨有韦后在旁,又不可出动高小子,谁都没办法。   拔河比赛开始,李显变得如痴如狂,叫得比任何人厉害,丧失理智。   符太点头道:“最后受害的,还不是他,老子不管了。”   ※※※   龙鹰掩卷嗟叹。   比诸兵变前,李显现在虽仍不济事,可算有天渊之别,至少能独力抗衡恶后、权相,贯彻以杨清仁取代韦捷之计,可惜为时已晚,李显犯了汤公公的“四不”之一,失去了李重俊作为缓冲和屏障此一关键性策略。   输了此着后,韦宗集团改弦易辙,打出安乐大婚的绝牌,动李显以情,舒缓了与李显的关系,同时分化以龙鹰、符太和宇文朔这个围绕在李显的小圈子。   对符太的“丑神医”,韦、宗不存幻想,誓要将他拖下泥淖,要他为李显之死负最大责任,或许因着“龙鹰”的关系,不敢杀他,不过,能把丑神医逐离西京,已达目的。   宇文破虽或罪不至死,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身为贴身保护李显的大将,皇帝忽然驾崩,撤职换人,谁敢挺身为他说话。   宇文朔获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如龙鹰的“范轻舟”亦被设局害死,他孤掌难鸣,可以有何作为?便任他投闲置散,到局势稳定,慢慢收拾他不迟。政治斗争从来是这个样子,心软者万勿涉足,如女帝当年,将反对者赶尽杀绝,不理会是否亲生子女。   韦宗集团此计,不可谓不毒。   很难想象安乐蓄意害死自己,不过若然如此,实毫不稀奇,在祝捷国宴观烟花的承天门楼上,安乐出言维护田上渊,茫不理会田上渊为“卖国贼”,可知她为求登皇太女之位,什么国家、民族、百姓全不在考虑之列,谋的乃一己私利。   以毒计论,龙鹰自问斗不过韦宗集团,被宗楚客在与田上渊的关系上,骗个贴服,便为明证,幸好得台勒虚云指点,否则走进穷途末路,仍弄不清楚为何忽陷绝境。过往的成功,不能代表什么,可一铺尽赔出去。   亦因此特别感受到台勒虚云的庞大威胁性,不得不作出除掉洞玄子的选择,以免将来悔之已晚。   此为两难的选择,干掉洞玄子,等于把明慧、明心两师姊妹拖下水里,大违他向闵天女说过勿让她们涉足西京政治泥淖的本意。可是,两害取其轻,不得不作出这样的选择。   符太写到与高力士的对话后便打住,甚至不提球赛胜负,因不忍重述也,李显不但糊涂,更是懦弱,要他于恶妻在旁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无异缘木求鱼。所以,他应承了也没用,因缺乏执行的决断和意志。   事实上,符太不时通过《实录》提醒自己李显性格上的大缺陷,正因他明白龙鹰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怕他感情用事。   符太固然没这方面的问题,但自己和宇文朔却对李显存不忍之心,因而在一些决定上犹豫,倒是高力士不会感情用事,认定目标后,从来没为此烦困过。   符太笔锋一转,回到兴庆宫,与李隆基趁其他人全聚在宫内欣赏歌舞之际,做第二次秘密会晤。   ※※※   李隆基道:“王父刚和长公主吵了一场,非常激烈。”   符太奇道:“他们不是在宫内欣赏歌舞吗?怎可能吵得起来?”   李隆基道:“太子以两筹落败后,王父在宫内再耽不下去,愤然离开,返回芙蓉园的相王府,我们五兄弟也不得不随他离开。”   符太心内暗叹,果如所料,李显若非忘掉了“以和为贵”之策,就是不敢提出来。他奶奶的,江山是你的,与老子有何相干,将来有何后果,你自己承担。   李隆基沮丧的道:“王父太过喜怒形于色,收藏不住,给韦、宗看在眼里,还不晓得你在想什么吗?”   符太道:“没这般严重吧!”   李隆基道:“比我们想的更严重,现在我在王父前没半丁点地位,劝他是招骂。”   符太道:“既回到相王府去,更不可能和太平吵架,太平竟追到相王府去?”   李隆基道:“正是如此。长公主见王父不顾而去,忍不住追到相王府来劝他,当时我尚未离开,虽听不到他们为何吵起来,不过肯定涉及太子的未来,否则王父不会动气,对长公主他从来是宠之不够,和颜悦色。”   符太脑袋一片空白,这种事,连李隆基也没法子,他怎么管?   李隆基分析道:“王父的性格为人,一向温文尔雅,以前更少有发脾气,然而自河曲大捷的喜讯传回来后,情绪变得不稳定,喜怒无常。以前他从来不骂我,现在却是三天一小骂,十天一大骂。故此没什么事,我绝不去见他。”   符太怀疑道:“没那么夸张吧!”   李隆基苦笑道:“我已是尽量说得轻松。也因而比任何人更有资格猜到王父和长公主起争执的原因。”   符太叹道:“我的娘!”   李隆基叹道:“你也猜到了,王父像恼我般,恼长公主不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一边,与太子一起反击娘娘和宗贼。”   符太忽然想起田上渊的“畏罪潜逃”,失声道:“糟糕!”   给骇了一跳的李隆基色变道:“何事?”   李隆基显然处于异常状态,提心吊胆,否则以他一贯的冷静从容,不应这么易受惊。   符太道:“如老子所料无误,不久后以皇太女代皇太子的谣言将不胫而走,传得满城皆知。”   他的说法没有新意,早在李隆基计算之内,默然不语。   符太道:“这将是推动李重俊那蠢儿的关键一着,从田上渊假作离开西京那天开始,陷阱逐步形成,马球赛完成了布局,是‘引君入彀’之计。今趟对方的打击目标,绝不止于以李重俊、李多祚、李千里为首的一方人马,而是旁及你老爹、太平,至乎武三思的武氏子弟,彻底清除所有反对的力量,你和我亦难幸免,这叫池鱼之殃,若对方达成所有目标,李显身边除宇文破外,再没半个敢对他效忠的人。当然,老宗也不放过杨清仁。”   李隆基不同意道:“韦后与武三思始终关系密切深厚,不会容人伤害他。”   符太道:“此正为老田借故离京的原因,事实上他压根儿不用离开,离开的话,是因要进行连那毒婆娘亦要瞒着的勾当,趁蠢儿起兵作乱之际,趁火打劫,一举清除所有反对的力量。”   李隆基用神思索,面容忽明忽黯,最后颓然道:“大人言之成理,唉!知道又如何?我们绝无改变之力,我可以说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王父不但听不入耳,还固执地认为隆基胆怯,贪生怕死,令隆基的处境,有那么不堪,便那么的不堪。”   符太问道:“你有提醒相王,眼前摆明是个陷阱吗?”   李隆基道:“每次都给骂回来,且骂得很凶,还敢说吗?”   符太同情的道:“临淄王受了很大的委屈。”   李隆基道:“没关系,只恨王父、王兄一步一步踩入敌人的陷阱去而不自觉,隆基又无力改变,很不服气。”   符太道:“临淄王是否有个想法,是若龙鹰那家伙在,肯定有回天之术呢?”   李隆基坦然道:“多少会这么想。当年‘神龙政变’,连武氏子弟都倒向皇上的一方,东宫高手如云,谋士如雨,谋定后动,准备十足,可是呵!在鹰爷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任对方如何人强马壮,仍被鹰爷牵着鼻子走。比起上来,今趟的宗楚客、田上渊,算哪码子一回事。”   符太欣然道:“老兄你留心听着,这就叫天命,原因是你乃老天爷挑的真命天子,遂故意安排大混蛋没法参与其事,影响了老天爷巧妙的安排。”   李隆基苦笑道:“希望是这样子吧!”   符太道:“所以我有言在先,教你留神,可你并没用心聆听我的话,不过,老子不怪你,因为人之常情,眼前情况、形势千真万确,力道有如压顶的千仞大山,又或令你没顶的汪洋怒海,不放过片刻。虚无缥缈、不切合现实的天命,没半寸容身之地。但不由你不信的,正正是在这疑无逃路的绝境里,老天爷安排了我符太来和你一起逃出生天。他奶奶的,若老子任你让人宰掉,以后符太之名,任人倒转来叫。”   李隆基道:“唯一之法,就是借故离京,可是王父、王兄等肯定遭劫。”   符太思索道:“你清楚那蠢儿的计划吗?”   李隆基道:“王父不让我晓得。”   符太道:“长公主呢?”   李隆基没犹豫的道:“肯定知得比我多,否则今天不会追着到相王府去,与王父发生争执。”   符太沉吟道:“怎都要保着你王父,蠢儿若去,下一个是蠢君,如你王父仍在,将成最具声望的继承人,又或韦宗集团的反对者,非是不为京官认识的李重福或李重茂。故此,今趟宗、田的趁火杀人,相王乃最重要的目标。”   又道:“他完蛋,等于你老哥同时完蛋,因你现时的声名,不比重福、重茂好多少。”   李隆基道:“干掉王父后,对方岂肯放过我们五兄弟?”   符太道:“技术就在这里!”   李隆基燃起希望,道:“在哪里?”   符太道:“首要之务,是先一步掌握蠢儿何时发动?”   李隆基头痛道:“我已变成相王府的外人,个个守口如瓶,小事不透露半句,何况如此关键性的消息?”   符太道:“从长公主处入手又如何?她的命运与你王父挂钩,不到她不着紧。”   李隆基道:“她也看不起我。”   符太道:“当然不该由你向她说,会令杨清仁对你生出警觉,此事包在老子身上,定给你办得妥贴。”   李隆基同意道:“不论大人说什么,长公主不以为怪。”   符太道:“她信任我!”   说此话时,记起她的热吻。 第八章 发动时刻   金花落。清晨。   想起今晚须到乐琴轩说书,符太食不知味。   高力士来了,神色凝重,道:“形势不妙,太子现时给逼入穷巷。马球赛的输赢,本来闲事而已,胜败常事也,然而,却给居心不良者大肆宣扬,闹得若如李重俊不及安乐似的,无事兴波。”   符太道:“这类事该非首次发生,只有那蠢儿方中计。坦白说,对李重俊我早心死,却不得不备有反制之策,否则不但蠢儿一方全军覆没,我们也要四散逃亡,京师再无能抗衡韦宗集团的力量,李显那昏君则成俎上任由宰割的肥肉。”   高力士沉声道:“经爷英明,绝不可让这般的情况出现,太子完蛋,首当其冲的将是皇族人员,相王、长公主绝难免祸,接着就是宇文阀,那时我们如何向鹰爷交代?”   符太大动脑筋,道:“依你评估,蠢儿还可以忍多久?”   高力士道:“十天已非常了不起,据我的秘密消息,李多祚正为太子密密串连把守各大城关的军头,一俟条件成熟,立即发动。”   符太讶道:“此等事绝不可见光,怎可能让你察觉?”   高力士道:“首先,我们可从羽林军短期的轮更调动看出端倪,这是在大统领的权力范围内,不用上报,此类烦琐的安排,向由副统领负责,大统领审批。觑小见大,掌握得好,可从右羽林军的变化,窥见太子一方整个大局的部署,因李千里必须配合。”   符太喜道:“能否把握蠢儿何时发动?”   高力士道:“这类事不可能拖,拖则恐人心思变,故此,我估计发动的时机,不出十天之数。如果再用点工夫,可更准确点,误差不过三天。”   符太沉吟道:“我须立即找宇文破说话。”   高力士道:“宇文大统领正想找经爷。”   符太暗叹一口气,大混蛋不在,责任落在自己肩头上,真不知走的是何运道,给摆到这个位置来。   问道:“依你猜估,李多祚已否渗透由宗楚客的人控制的左羽林军?”   高力士道:“凭李多祚在各系禁卫军的威望声誉,左羽林军虽由左羽林副统领刘景仁控制,但旗下将领不乏与李多祚关系密切的人,兼之没多少人欢喜娘娘和她的外戚,起事时投向太子一方,毫不稀奇。”   符太讶道:“这么说,蠢儿岂非大有成功之望?”   高力士点头道:“看牌面,城卫的控制权尽入‘成王’李千里之手,再串通重要门关,可立即挥兵攻打大明宫,就看宇文破的飞骑御卫是否守得住。”   符太道:“若我是蠢儿,不惜一切也要收买宇文破。”   高力士道:“如此势正中宗楚客下怀,可一并将宇文破拔掉。”   符太不解道:“你不认为宗楚客在玩火吗?一个撑不住,将引火烧身。”   高力士道:“问题在若宇文破不投诚太子,太子可以等吗?时间愈久,对太子一方愈不利,李多祚会被调走,李千里的城卫兵权将被分薄,如此形势,正由宗楚客一手造成,是要逼太子一方,在条件未成熟下仓卒行事。”   符太道:“武三思察觉危机吗?”   高力士道:“他或许嗅到气味,故此加紧在田上渊卖国一事上做文章,然远水难救近火。武三思最大的弱点,是武氏子弟没一个象样的,吃喝玩乐样样皆精,对实务一窍不通。像武攸宜,吃重的全交给陆石夫去处理,陆石夫给调往扬州,换了个身份地位不在他之下的李千里,即被架空。另一个较懂军务的武懿宗,则因病去世。剩下来还算活跃的,就只有安乐的驸马武崇训和奸夫武延秀,他们是何料子,大家清楚。”   符太叹道:“他奶奶的!老宗果然厉害,成局成形,而我们仍测不破他有何手段。蠢儿和他的人,早一只脚踩进鬼门关内去。”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幸好小子得经爷多年提点训诲,比以前长进了些许。嘿!眼前形势,不是一直在鹰爷算计中吗?只看在何时发生。现时宫内、宫外,没一个是与娘娘结为同盟的宗楚客的对手,我们亦犯不着蹚这浊水,最重要是保着临淄王,其他一切,均属闲事。有了目标后,我们可清楚该怎样干。”   符太没好气道:“勿提什么得老子指点,你这小子其实比老宗更奸,快说出你的奸计。”   高力士叹服道:“经爷一语道尽个中关键,我们不但须像老宗、老田般狠辣无情,还要比他们更毒、更奸。”   符太骂道:“还在说废话?”   高力士不迭点头受教,道:“经爷可否容小子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符太点头同意,事实上被高力士惹起好奇心,论宫廷政治,自己和大混蛋加起来,及不上半个高小子。   他就是新一代的“胖公公”。   高力士恭谨的道:“娘娘是否晓得此事?”   符太沉吟片刻,摇头道:“若我是老宗,一定瞒她。”   高力士心悦诚服的道:“经爷英明。基于两个原因,隐瞒是必须的,一是宗楚客不可让娘娘晓得他如斯奸狡;二是可大显其临急应变之能,忠心护主之情。若一切由他一手策划,便是陷太子于不义。”   符太道:“晓得娘娘是否知情,有屁用?”   高力士道:“即使掌握到太子一方,在哪三天内发动,与知其将在十天内发动,分别不大。太子当然不会告诉我们,亦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心腹亲信,只限于有分直接参与行动的几个领袖大将,例如李多祚、李千里或魏元忠,连相王也须瞒着。李多祚乃身经百战的统帅,整个行动当然由他一手策划,下面的人则枕戈待旦,等待号令,此为军机要密,请经爷明察。”   符太自问没想得那么仔细,虽仍不明白与韦后的不知情有何关系,但确茅塞顿开,以前没想过的,纷至沓来。   道:“若然如此,岂非连老宗这个布局者,仍不晓得李多祚何时发动?”   宫廷政变,非是沙场上两军对垒,乃变生肘腋,成败可决定于一时三刻之内,故时机最具关键性。高力士的意思,是指在发动的时机上,太子一方须绝对保密,愈少人晓得愈好,泄露开去,与找死无异。   高力士道:“若然如此,老宗便非老宗。”   符太道:“难道老宗可主导太子的政变,令其于何时发动?”   高力士道:“经爷看得很准,正是如此。情况一如当日鹰爷诱田上渊行刺少尹陆石夫大人,这般的一个类近的情况,将在后天晚上出现。”   符太大喜道:“是怎样的情况?”   高力士道:“后天是韦温的四十八岁寿辰,宗楚客安排了在禁苑内为他贺寿,早上田猎,晚上摆寿宴,所有韦氏族人均出席,还有属宗楚客一方的大臣如杨再思、李峤等重要的掌权人物,更关键的,是刘景仁亦须赏脸参与。”   符太瞧他一眼,似有所思。   高力士道:“经爷明鉴,小子一直遵从你老人家的教诲,认定目标后,永不改变,其他事,不放心上。”   符太叹道:“别的不见你学得那么足,论狠辣无情,比得上以前的我。你奶奶的,都是给大混蛋那家伙害我,令我的心变软,现在竟有点儿见死不救的感觉。”   高力士道:“无情是政治斗争的基本功,这方面小子一直以经爷为榜样。”   符太道:“我是有感而发,不用认真。表面看,老宗等若将京城的权力抽空,敞开所有门关,任蠢儿长驱直进,踩入他精心部署的陷阱。他奶奶的!时机最为关键,我须立即入宫找宇文破,因即使能保着李隆基,保不住宇文破,一切努力均属徒然。”   ※※※   龙鹰终对政变那晚发生的事有个大概,确凶险至极。   宗楚客高明处,是在设计时,早将韦温的寿辰计算在内,以之作泊船的锚,一切环绕之筹谋运策,不住因应形势做出调整、改变,最终达至心所欲的理想效果。   此着可令韦族的人全体避过大劫,否则如在城内各自的华宅里,不给叛变的兵士宰掉才怪。   当李千里率城卫冲入禁宫,配合李多祚和李重俊,三军会师杀往大明宫的一刻,潜伏在城内的田上渊和他高手如云的北帮军,乘虚而起,夺得宫外西京城的控制权,然后兵分三路,攻打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如若功成,等若将京师置于绝对的控制下,再藉肃清叛兵余党,诛除异己,李显恐怕连多少人遇害仍懵然不知,休说干涉韦宗集团的胡作非为,可是却功亏一篑,未竟全功,关键处是宇文破能夷然无损,不但顶着叛兵的狂攻还立下大功。   以宗楚客算无遗策的作风,定有针对宇文破的毒计,可借势除之,将宫禁最精锐的飞骑御卫接收过去。   所以,一旦掌握李重俊发动的时刻,符小子须立即入宫找宇文破说话。   从这个方向看,高力士居功至巨。   在如此形势下,如果符太私下警告李重俊,肯定可将兵变压下去,或改变发动的时间,故而符太比对起高力士的不讲人情,自问差他一截,因大有见死不救的味儿。高力士厉害处,是先一步提醒符太勿动感情。   正因有着相似的经验,现在符太和高力士,均对即将降临李显身上的厄运可无动于衷,龙鹰和宇文朔,则有不忍之心。只要赶走九卜女,可大幅延长李显龙命,偏是为顾全大局,他们不可以这么办。   政治斗争的本质,正是不讲人情。   ※※※   日落前一个时辰,符太赶返兴庆宫,通过小敏儿和商豫的联系,与李隆基在金花落一天内第二次碰头。   听毕最新的形势,李隆基不但一扫先前忧虑,出奇地冷静沉着,双目还闪烁着符太未曾在他处发现过的神采,不住点头。   这一刻的李隆基,似告别了以前的那个人,提升往另一位置和阶段。   符太是明白的,如李隆基般的心怀远志者,最害怕是陷身迷障里,前路茫茫,不知是否闯进绝境,一旦拨开障眼迷雾,便有用力之处,奋起应对。   符太坦然道:“和龙鹰那混蛋一起时,大方向全由他把握,老子间中出主意,行得通否,交混蛋决定,不知多么逍遥写意。现在则所有事情落在老子身上,背得我像头骆驼,叫苦连天。”   李隆基莞尔道:“混蛋?天下间怕只太少这般称呼鹰爷。”   符太道:“对政治,临淄王比我强胜百倍,今趟摆明是宫廷斗争,我们则时日无多,得他奶奶的两昼两夜,刻不容缓。”   李隆基表示明白,道:“高大确宫廷奇士,其左右逢源之术尤在胖公公之上,加以历练,可在谋略等其他方面直追胖公公。今趟若非得他在旁默默观察,瞧穿宗、田两人的把戏,我们势输个永不翻身,一败涂地。”   接着又道:“太医大人先前向长公主入手的想法,方向正确,却不宜由大人处理。须交由中间人代行,而这个人也不可以是高大,那等若暴露他的立场。如何拿捏,煞费思量,若长公主按捺不住警告太子,事情将失控,故绝不可行。”   符太首次发现李隆基可变得铁石心肠,不为人情所动,只重成败。然而,此正为成败关键。若警告李重俊,李重俊肯否听入耳,实为疑问,问题在他们一方只可泄露大概,不可详释得到这个结论的诸般细节,泄出的话,等于泄露高小子的秘密。所以李隆基对如何拿捏大感头痛,李隆基肯把最困难的事揽上身,是不畏难、负责任的表现。   李隆基沉吟道:“今晚便有个机会。”   符太道:“霜荞的雅集?”   李隆基点头应是,道:“大相府、长公主府、相王府三者,防守力最薄弱的,正是相王府,且缺乏高手,对方一攻便破,斩瓜切菜的杀人,我们必须改变这个形势。解决办法非常简单,却不易办到,须祭出太医大人来,条件是王父一如我们所料的,对太子何时起兵毫不知情。”   符太皱眉道:“究竟是什么娘的办法?”   李隆基胸有成竹的道:“就是将王父诓到兴庆宫来。”   双目倏地射出冷峻神色,以异乎寻常的缓慢语调,沉声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圣神皇帝大恩大德,赐我隆基十八铁卫,他们不但精于阵战、巷战,人人武技强横,可以一挡百,且不惧对方强手。商豫则是由鹰爷一手培植出来,欠的惟实战经验,加上得太少你坐镇,纵然田上渊亲自领军来攻,我们倚兴庆宫坚守,敌人亦要吃不完兜着走。可是,要取得想象中的辉煌战果,必须先办妥一件事。”   符太叹道:“有你临淄王老哥为此伤脑筋,鄙人轻松得若飘然云端,且开始手痒,他奶奶的,老子不知多么希望老田来。”   李隆基笑道:“太少肯定失望,老田的头号目标定为武三思,武三思如能保命,必全力反扑,令老宗、老田得不偿失。只要抓着几个北帮徒众,老田跳下大河仍洗不清嫌疑。”   符太道:“勿学大混蛋般卖关子,临淄王究竟有何妙策,可令相王躲到兴庆宫来?”   李隆基欣然道:“那就看太医大人今晚的说书如何精采,有否卖关子,在节骨眼上说些不说些的,令听者意犹未尽。”   符太一头雾水的道:“这样便可以引你王父到兴庆宫来听多次说书?”   李隆基道:“不但要引王父来,还要引长公主来,成为我李氏族人的秘密说书会。”   接着道:“杨清仁绝不缺席。”   符太皱眉道:“行得通吗?”   李隆基道:“不是行得通与否的问题,是易似探囊,没一个唐室李氏能抵受诱惑。外人很难明白我们的感情,河曲大捷,乃自我大唐开国大破颉利后的唯一盛事,吐气扬眉,远过当年鹰爷割下契丹的尽忠、孙万荣两人的首级。比之突厥的强大,契丹远有不及,之所以得逞一时,皆因大周朝无人。”   符太道:“有少许明白了。”   李隆基道:“何况击破契丹,发生在圣神皇帝的大周朝,怎可和复辟后的大唐时代相比?唉!可是,郭大帅的报告却语焉不详,略去了最精采的部分,张仁愿则一问三不知的,非常吊胃口。”   符太记起张仁愿抵西京的第一天,立被召进大明宫,亲口向李显、韦后、李旦、太平等一众皇室成员,详述战事的过程,可见李隆基所言非虚,那种似亲历其境的感觉,实乃没法亲自参与战事,然所有荣誉全归于他们的皇室成员,梦寐以求的事。   难怪昨天球赛前,太平和李旦这般着紧。不是李隆基亲口道来,他永远不明白,故亦不可能想出此计。   符太道:“这是错有错着,我们拉大队去追鸟妖,结果只得老子一个人回朔方接小敏儿,郭元振和张仁愿又到了河套去巩固收回来的失地,没和老子碰过头,是的确不晓得我们干过什么好事。他奶奶的!这样也能收神效,供今天之用,你老兄还非真命天子,谁是?”   李隆基不好意思的道:“太少令隆基脸红,一切言之尚早,大家兄弟,本该不用说感激的话,但隆基确铭感于心,言词难表。”   稍顿,续道:“今夜太医勉为其难,落力表演后,隆基会在接着的那天,安排大人与隆基和两个兄长在兴庆宫内巧遇,届时隆基会提出有关河曲大捷的刁钻问题,太医大人则解释事关机密,不可在大庭广众说出来,但换过是‘自己人’,当然没此禁忌。”   符太拍腿道:“好计!亏你想得出来。如此根本不用和太平说话,也不用怂恿令王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又哈哈笑道:“老子坚持只说一次,时间为后晚,地点兴庆宫。他奶奶的,今趟还不反算老宗、老田一着。”   李隆基压低声音道:“更精采的,是老宗、老田以为鸿鹄将至,我们李族的人集中在兴庆宫待他们来宰。”   符太问道:“刚才你老兄说过,须先办妥一件事,究竟是什么娘的一件事?”   李隆基欣然道:“太医真的手痒哩!” 第九章 马车危情   龙鹰赞叹。   赞的是团结的力量,李隆基、符太、高力士、宇文破,若各自为战,绝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此刻却是于没办法里想出办法,逆中求顺,绝处逢生。   印象和事实的分别可以这么大,以前是将听回来的零碎片段强作梳理,大部分来自想像,还大感自成其理,岂知与事实有这么大的距离,因均非出自当事人之口。   此显示现在乖乖坐下来,将《实录》一次过啃完,有其必要和急切性。   难怪老宗、老田终对李隆基生出疑惑。不过,无论如何,李隆基之计妙至毫巅,且混淆了十八铁卫和商豫的身份,他们可以是相王李旦,或其五子的府卫高手。   当局者的杨清仁又如何?该像老宗、老田般没法掌握真相实情,这可从台勒虚云说过的,若他是宗楚客,会尽杀李旦五子之语看出来,因他并没特别针对李隆基。   相王和李隆基的其他兄长又如何?当时兵荒马乱,喊杀震天,不被骇死是万幸,遑论晓得谁强谁弱,攻防战如何进行。   他奶奶的!确是精采。   ※※※   李隆基解释道:“就看太医大人是否对方清除的目标。”   符太道:“这是个无从猜测的问题,除非能将老宗抓起来严刑伺候。”   李隆基笑道:“太少很爱说笑,何用这么麻烦?因有所谓见微知著,举一可反三。我们可从对方的布局窥见对方行事的风格,从而订定日后反攻、反制之计,否则纵赢得兴庆宫之战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整盘棋输掉。”   符太一呆道:“对方有何行事的风格?”   李隆基道:“就是急于求成,等于马球赛,欲在一局三筹内定胜负,一举翦除所有反对他们的力量,不惜冒上最大的风险。”   符太糊涂了,不解道:“我倒看不出对方风险何在?若非可掌握对方发动的时间,后晚之后,西京将陷于老宗和老田的魔爪内,那毒婆娘则成他们扯线的傀儡。”   李隆基好整以暇的分析道:“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风险,来自皇上,当他仍具反制的力量时,不论如何薄弱,天下始终仍是他的天下,不到老宗不顾忌。”   符太皱眉道:“我仍然不明白,皇上还可以有何作为?”   李隆基道:“皇上能否有作为,就看我们可以有什么作为,只要突破对方一个缺口,本已输出去的,可一下子赢回来,这就是皇权在手的威力。愈扯愈远了,说回对方冒进求成所犯的错误,就是打击的范围太大,稍有失误,难竟全功,立即破绽百出,任皇上如何昏庸,也会察觉出了问题,感觉皇权受严重的威胁,当这个情况出现时,皇上势起而反击,至少生出求存之心。”   符太沉吟道:“这与我是否他们清除的目标之一,有何关系?”   李隆基道:“大人从田上渊的借故离京,看穿他是重施故技,营造出他并不在场的事实,意在乘机除掉所有反对他们的力量,可是,一旦攻不下兴庆宫,大明宫又因宇文大统领稳如铁桶,对方纵然尽歼太子的叛军,却未能置皇上于绝对控制下,便是功亏一篑。”   符太头痛的道:“我的娘!太复杂了,不过,临淄王既说他们的目标是清除所有反对的力量,那老子必是他们目标之一,很大机会连你们五兄弟都不放过。”   李隆基道:“若然如此,那兴庆宫的宫卫里,必有他们的人,可开门揖敌,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符太同意道:“有道理!唉!不是有道理,是必然如此,他们要收买人还不容易吗?我们只剩下两天时间,怎样才可以将内鬼找出来?”   李隆基道:“这方面隆基和高大一直有留神,特别留意来自宗楚客一方不寻常的升调,可交给隆基处理。当太子发动之时,我们将兴庆宫的七道城门的控制权夺下,那纵有漏网之鱼,亦无法起作用。”   符太道:“依此思路,岂非相王府、长公主府内也有他们的人吗?”   李隆基道:“机会微乎其微,不论王父或长公主,只肯用曾追随多年,且忠诚上没问题的人,教对方难以渗透。”   符太仍有大堆话想问,长宁的马车队到。   ※※※   龙鹰读得头皮发麻。   当时的符太,很难明白李隆基说的话,因他所说的,是尚未发生的事,具有先见之明。换过其时听的是自己,亦必是一知半解。可是,今天读来,却清楚分明,皆因李隆基描述的,正是眼前的情况。   李显醒觉了。   他的娘!现时即使有敌杀至,他亦边读边打,欲罢不能也。   一向不懂说讨人欢喜的话的太少,如何可一鸣惊人,成为西京独此一家,又最引人入胜的说书者?   霜荞举行这场说书雅集,目的何在?   一切即将揭晓。   ※※※   符太坐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长宁身旁,发香、衣香、体香扑鼻而来。   他嗅觉的灵敏,纵未比得上大混蛋的魔鼻,相差肯定不大远,坐得这般亲近,大公主尊贵的身体,等于在气味的层面上向他完全开放,确香不迷人人自迷。   长宁是有了驸马爷的公主,这么挤在同一车厢里,连不懂宫廷礼仪、规矩的符太,也知于礼不合,何况还肩并肩的?   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女,李显又宠纵惯了,她公主心甘情愿、纡尊降贵的来相就,谁敢哼半句。   马车开出。   长宁挨过来,未语先脸红,凑在他耳边道:“母后特别吩咐,太医大人的说书,万勿触及北帮的事,免惹起争议,大人办得到吗?”   符太心忖这就是顺水人情,说出来又如何?在现今情况下,没半丁点意义。点头答应。   长宁如释重负的,坐直娇躯,轻轻道:“太医善解人意。”   符太失声道:“鄙人善解人意?天下间除大公主外,恐怕没半个人这般看。”   长宁“咭”的一声笑出来,别过俏脸白他一眼,含笑道:“哪有人像太医般,忙于否认别人的赞赏,惟恐给误会是个好人来的。”   符太洒然道:“大公主明鉴,鄙人从来不是好人。”   长宁欣然道:“可是呵!长宁也从来未听过,当然亦未见过,太医大人有任何坏蛋的行为。”   以她尊贵的身份,对一个臣属说出如此语带双关的话,非常露骨,含有鼓励符太变坏的意思。   不过,符太见她娇躯仍坐得端庄笔直,心中大定,晓得她与安乐在作风上大有分别,换过是安乐,即使不立即投怀送抱,至少香肩已紧挤着他。   然而,奇怪的是,长宁对他的诱惑力,比之安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是基于“物以稀为贵”的人性,声誉比安乐好上很多的长宁,于男人来说,得她青睐更难能可贵,诱惑力因而大幅提升。   符太费了一番心力,压下妄念,暗忖能否过此色关,路途远近是个关键,问道:“都凤大家的新宅,位于城中何处?”   长宁展示尊贵公主调皮的一面,喜孜孜的道:“不告诉大人,下车时,可有个惊喜呵!”   符太头痛起来,路途该近不到哪里去,有一段时间须捱过,另一方面,又大感刺激,谁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不由记起国宴之夜,她因自己应允说书,说过若自己对她有要求,她不会拒绝的话,感觉强烈度更大幅攀升,心知糟糕。亦无法想得通,自己为何抵不住她的诱惑?   ※※※   符太不明白,龙鹰却了解,因曾为过来人。   以前的符太,铁石心肠,在感情上刀枪不入,可是,柔夫人拔开了压妖葫芦的塞子,释放出葫芦内色欲的妖魔鬼怪,再难心如冰雪。   第二个原因,是因处于非常时期,像一条绷紧的弓弦,渴求可喘息放松的机会,好忘掉现实庞大至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   第三个原因,乃人之常情,如当年他憧憬得到太平,又似现在般想得到曾为准太子妃的独孤倩然,离不开以稀为贵的道理。   符太不敢碰安乐,长宁又如何?   安乐任性妄为,肆无忌惮,不畏人言;长宁本身却非荡女,且对驸马有顾忌,和她相好,只可以偷偷摸摸,仅此已大添私通偷情而来的滋味。   宫廷是个大染缸,谁能幸免?   ※※※   长宁轻柔的语声在耳旁响起,醇似佳酿,柔软如一床棉被,仿若夜半的枕边私语,钻入他耳鼓内呢喃着道:“长宁不知多么渴望,每天起来,都有个人可予长宁惊喜,偏晓得只有在梦里才能发生。”   唉!我的娘!这是个怎么样的人间世,尊贵的公主竟向自己细诉心事,展露她庄重自持下,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长宁最大的问题,是身出帝皇之家,性格决定于皇室的风气,而有着这么的父皇、母后,想出淤泥不染吗?难矣!   此情此景,她说话的内容其实不顶重要,重要是她温柔如枕的说话方式,惹人遐想至极,令符太大有和她亲个嘴、摸几把、看其反应的冲动。   马车驶出兴庆宫西南角的金明门,门卫致敬的吆喝声,唤回符太的魂魄。   符太一边大骂自己不济事,同时收摄心神,警告自己勿要臣服在长宁的诱惑下。   马车走一段路后,转弯,左面东市。   “太医为何不说话?”   符太压根儿没想过回应,因怎么说,均令他陷身“险境”,勿说公主与臣属,现时他们之间,连一般的男女之防也不存在,帘内的车厢一如暗室,稍一不慎,立出乱子。   长宁说过的那两句话,是催情的符咒。   符太被逼道:“天天惊喜,是不可能的事。鄙人此生未尝过惊喜,惊骇倒多的是。哈哈!”   长宁“噗哧”娇笑,横他一眼,凑近少许道:“太医骗人,除非能预知未来,否则总有些事,是事前没想过,忽然发生,令人感到喜悦,就是惊喜了。”   符太心忖她肯扯三拉四,就最好。行车虽缓,终有抵目的地的一刻。他奶奶的,回程时怎都不可以再和她共乘一车,那将是高危的一程。   为了不让对话停下来,随口问道:“公主有什么特别难忘的惊喜呢?”   长宁道:“最大的惊喜,发生在房州,大相迎父皇回洛阳的马车队驶入宫门,忽然间,一切都不同了,过去紧缠着我们的愁思忧虑,一扫而空。”   符太不得不同意对长宁来说,确为最大的惊喜,令她铭记心头。而于她最大的惊骇,不用问亦该知是李重润和永泰的遭害,当然不说出来。   长宁缅怀的道:“可是,长宁总忍不住记起房州时的日子。”   符太心生感触,自己小时在本教的日子,本不堪提,然而,总难忘记,问题不在此时期有多少值得回忆的事,而在其深刻度,于深心内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疤和印记。在那样的恶劣环境里,闯出生路,岂可或忘。   房州时的李显夫妻,二人同心,互相扶持,这样的关系早一去不返。长宁非是安乐,肯定心有憾然。   长宁的声音,似从千山万水之外辗转传入耳内,道:“另一个长宁永难忘掉的惊喜,发生在洛阳东宫。”   符太从沉思醒过来,怎想到大公主可勾起他对遥远过去的回忆,或许是因车厢内动人的气氛,又或因被她细诉心事惹起的情怀,确与平常很不一样。   马车右转,改向西行,走上北里南面的二级街道。   符太插不上口,朝她望去。   四目交投,男女两方似消受不起,各自避开,暧昧微妙。   符太心呼糟糕,长宁一双明眸透射火热的神色。   亦百思不得其解,证诸眼前大公主的行事作风,确非像安乐般乃天生荡女,起码端庄自重,却怎会对自己这个长相丑陋的人动了春心? 第十章 车内衷情   长宁以蚊蚋般微细的声音,含蕴着丰富的情怀,幽幽的道:“从房州返洛阳,不久便闻得太医大人的大名,知大人医术如神,短短数天内,先后治好父皇、母后和汤公公的陈年旧症,妙手回春,神奇至令人难以相信。然而大人旋即远行,令长宁缘悭一面。”   符太心忖那个非是老子,是大混蛋龙鹰,亦感错愕,大公主的上文是另一难忘的惊喜,接续的竟是对“丑神医”芳心内的印象和感受。难道“自己”竟然是她另一个深刻难忘的惊喜?此事从何说起?   心生好奇下,自然往她瞧去,好从她的神态表情得到多点讯息。   长宁今趟没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还送他一个羞涩的笑容,道:“一时间,大人成了东宫内最惹人注意、被谈论得最多的人,父皇固然对大人赞不绝口,连一向不轻易欣赏人的汤公公,亦对大人推崇备至。”   符太代大混蛋不好意思的道:“大公主过誉哩!鄙人怎担当得起。”   长宁道:“那时若真的要见太医大人,非办不到,可是呵!人家又没生病,见大夫总有点那个。”   她说得婉转,换言之,是提不起劲,当时的丑神医尚未能惹起她须一见的冲动。   符太道:“确没什么好见的,不见反可保持印象。”   长宁欢喜的道:“太医也有这个想法吗?事事保留一点,可以有雾里看花的乐趣呵!”   符太有个古怪的感觉,是眼前的大公主,变回当年在房州时的少女,未被现时的富贵荣华蒙蔽,尽抒情怀。她细诉的,若如初恋情事,可是,现在她已成人妇,还在不断追求因父皇昏庸而来的名利和权势。不过,在此一刻,她的心不在权位,纯如没杂质的美玉,翱翔于失掉了的过去,耐人细细品味。   长宁续道:“再一次听得有关太医大人的事,是闻得大人拒绝了母后送赠漂亮宫娥的盛意。长宁在想,为何母后这般看重大人?不知曾有多少人向母后讨小敏儿,均为她一口拒绝,偏对大人另眼相看。大人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符太耸肩道:“鄙人一向糊涂,大公主问错人了。”   长宁忍俊不住,“咭”的一声笑出来,又责怪地瞪他一眼,道:“好呵!推个一干二净。”   符太瞥一眼车窗外的景色,入目的是漕渠北岸远处的皇城,马车正沿漕渠南岸西行,刚过了朱雀大桥。   驾车的御者该得长宁指示,行车颇缓。   幸好没丝毫沉闷难捱的感觉,不但因长宁气质高雅,更因她以尊贵的身份,诉说寻常的男女故事,本身已变得不寻常,更是符太从未尝过的滋味,感受殊深。   符太摊手表示事实如此,鄙人没有办法。   长宁没追究,道:“大人的奇行,翻新了长宁对大人的印象,大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遂遣身边的人四处打听……”   说到这里,娇羞的垂下螓首,轻轻道:“大人会笑人家吗?”   符太心中唤娘,她的表情,比秋波媚眼的威力强胜十倍,出现在贵女身上,又加添多几分诱惑力。要命处,每吐露一段心声,他们间的距离似也缩减少许,以符太的性情,仍感在对抗她的魅力上力不从心。   符太从未想过,西京城内的一段车程,可以是偷情的酝酿、进行和发生,由高雅的大公主一手主导,他则接招、捱招,全无翻身之法。   更要命的,是自己也想她说下去,愈坦白,愈够味道,愈是刺激。   道:“好奇乃人之常情呵!只不过大公主今次选错对象,鄙人除了懂两手医术外,其他乏善可陈。”   长宁仰起俏脸,深深瞧他一眼,道:“长宁打听回来的,恰好相反,大人似是真人不露相的宝藏,密藏着发掘不尽的宝物,连修道至心如止水的宁采霜、从不对男人假以辞色的妲玛夫人,均对大人与别不同。”   符太心想,长宁描述的,乃生于深宫、活于深宫的贵女情怀。她们注定了被宫娥、侍臣、禁卫重重环绕,罕能接触宫外的男性,纵有,对方必诚惶诚恐,不敢稍有逾越,令她们没法享有寻常情事。放荡如安乐,亦只能与能接近她的男人私通。公主的婚姻,全为政治交易,不论个人好恶,禁忌锁心,能不寂寞?当宫内出现像丑神医王庭经般特立独行,连韦后也不卖账的人物,不惹起宫内群雌的好奇心才怪。不过,以长宁的地位,只可凭打听回来的加上想象,以满足芳心内的好奇。没法像与韦后比她更亲近的安乐,有近水楼台的方便。可是,当安乐亦碰壁而回,怎到长宁不动心。   她为何不装病以偿一见王庭经的心愿?   依符太猜测,她该克制着心内的冲动,怕情不自禁。   若眼前正发生的,是谈情说爱,确别开生面,令符太有未之曾有的刺激,香艳旖旎。   长宁喜意盈面的道:“对大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人言人殊,较相同的,是大人生具奇相奇气,说话吞吞吐吐的,似不善辞令,殊不知只是骗人的幌子,词锋既凌厉又趣怪,令人如沐春风。走起路来潇洒飘逸,仿若神人。”   符太心忖自己是被大混蛋那死色鬼所累,扮丑神医仍不忘发挥丑的魅力,好勾引女人,他的作孽由自己全面继承,仿如宿世之孽。   尴尬道:“大公主勿再说鄙人了,鄙人会脸红的。”   长宁俯前少许,审视他的丑脸,道:“大人从来不脸红。”   符太暗吃一惊,佯装打量窗外景色,道:“乐琴轩是在福聚楼那一方吗?”   若然如此,马车是兜远路去。   天已黑齐,家家户户亮着灯火。   长宁嗔道:“早说过不准太医问。”   符太举手作投降状。   长宁破嗔为笑,道:“到再次闻得大人的音讯,是父皇登基后的事。这回令人啼笑皆非,医术如神的王庭经,竟身罹怪疾,能医不自医。噢!笑死长宁哩!”   符太苦笑无语。   长宁笑罢,现出回忆的神情,神态娇憨,道:“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长宁终于巧遇神医,想象中的,原来可以和现实这般的不同。神医很棒呵!”   符太无言以对。   长宁白他一眼,似怪他到这刻仍没有行动,柔声道:“今晚长宁要太医大人为人家治病。”   符太大吃一惊时,马车抵达目的地。   ※※※   龙鹰几肯定是夜符小子没和长宁偷情,否则他不会费这么多笔墨,描写这段漫长的车程,作贼心虚也。   当马车驶出金花落的一刻,于长宁公主而言,等于幻想和现实结合。以往长期积聚下来,从不着意到着意,从暗里留神到为丑神医动心,由旁观者变为当事人,芳心内的幽思、憧憬、焦虑和渴望,得以实现。   听着高贵的公主,将心内衷情娓娓道来,符太无疑大感震撼难忘,故不论过了多少天,书之于录仍能写得淋漓尽致,以之与自己分享,皆因龙鹰非为“外人”,而是长宁爱上的部分。想想也可令他颠倒迷醉。   假若符太略去这段车程,龙鹰永远不晓得与长宁间有这么的一段情缘。   阳光斜照下,金花落仿如凡尘里的净土,偶有声音从内堂传来,使他猜到小敏儿正为他准备晚膳,只不知符太能否及时赶回来陪自己。   今趟是由朝读到晚,其乐无穷。   更精采的,在《实录》等待着他。   一向不爱敷衍应酬的符小子,今次须展尽浑身解数,说一台精采的说书,确教人期待。   下一刻,心神返回《实录》去。   ※※※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到亲临霜荞的华宅,身历其境,方知民间宅第可以如此兼具华丽和秀逸,雅集如此热闹,却又不予人挤迫的感觉。   乐琴轩位处永安渠西岸岸滨,北靠西京北城墙,墙外是皇室的禁苑。   以位置论,罕有独特。   大江联经营此宅,所费不菲。   撑起如大江联般的庞大组织,在在需财,少个子儿也不行。虽然,台勒虚云将大批战船卖予江舟隆,得到一笔可观的现金供其运转,然而经过这么一段时日,恐怕所余无几。   现在大江联唯一的收入来源,惟只香霸的青楼赌坊业务,或贩卖人口之所得,支持着大江联的庞大开支。   循这个方向看,更不明白台勒虚云花钱建此豪园华宅,只是这块地,肯定是惊人的数目。   从而晓得,大江联诸派系,仍是精诚团结,为了未来的理想,不计较私利。   黄河帮虽被置于大江联的控制下,却仍处于休养生息、伺机而动的状态,开支有出无入,大可能还须大江联以财力支持。   假如,忽然断去来自香家的财路,将出现何等状况?   乐琴轩一如沈香雪的其他杰作,把江南的园林艺术移植北方,引入永安渠之水,奠定全园的山水骨架,达至景景临水,体现了园在水中、水在园中的情趣。   亭阁楼台互为借景,分别以廊、桥相通,倒映碧波,还有树影、月影、唼喋游鱼激起的涟漪,浑然天成,营造出诗情画意的迷离天地。   霜荞亲身出迎,接得两人,过广场,朝正厅举步。   此时所有宾客均已入园,分聚于六座相连的楼阁,据霜荞之言,宾客逾千,举凡在西京的权贵巨贾、世家领袖,有点头面的全来了,盛况空前。如此大型雅集,于紧接三天的全城祝捷后举行,尤具特殊意义,尽显霜荞现今在西京文坛的地位,足可与闵天女相媲美,亦可见霜荞多么吃得开。   符太暗忖李重俊和他一方的人马,缺席机会颇大,皆因丢不起输球赛的颜面,不愿见人,更不愿与安乐狭路相逢,遭侮辱奚落。   接着另一个想法浮现脑海。   台勒虚云会否是其中一个宾客,默默旁观?想法来自玄妙的直觉,仿如大混蛋的魔觉。   霜荞非是走在长宁的那一边,而是在符太的另一边,却与长宁隔着他笑语连连,任符太如何迟钝,仍清楚自己成了今晚乐琴轩雅集的重心。   至少在今夜,其他人全为拱月的众星。   过千人聚在园内,却不闻喧哗之声,营造出引首以待他这个“正主儿”的氛围。   势成骑虎,符太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心忖老子怕过谁来,可面对千军万马而色不变,何况又不是上战场,不过说他奶奶的一台书吧!   想是这般的想,但如可立即拔足开溜,他毫不迟疑。   主厅为楠木大厅,五楹七架,硬山,开敞雄健,用料浑厚,以整体格局论之,此厅实为迎宾之所,一切由此而展开。   不入此厅,无以探其园林之幽秘,只此可见沈香雪匠心独运、布局引人入胜之处。   符太拾级登阶,离开停满马车的广场。人太多了,不少马车就那么停在门外车马道两旁。   正厅入门处上悬横匾,上书“蓬荜生辉”四字,加强了迎宾的味儿,令人倍添入厅一看的兴致。   本如蜂采花蜜的嗡嗡之音,于符太踏足主厅前的刹那,倏地敛收。最妙是由动转静是蔓延开去的,自近而远,当符太进入正厅,远近再无人语声,感觉有那么古怪,就那么的古怪。   眼前豁然开阔。   喝采鼓掌之声,震堂响起,此落彼起,采声从连接的桥廊如鹰展翅往两边蔓延。   他奶奶的,如此园林布局,令人大开眼界。   六座楼阁,环绕宽广约五十丈的小湖而筑,每座均设临湖平台,湖心以一别致的六角亭点睛,此时亭内放置着琴台,上有七弦琴,以具体的方式传达乐琴之意。   六角亭由正厅临湖平台延伸出去的雕栏长桥连接,另一边以同式样的长桥接通对岸楼阁的平台,气象万千。   星辉月色映照里,六角亭如被两边长桥捕捉、本自由漂浮湖面的神物。   正厅衣香鬓影,二百多人聚集堂内和平台处,见符太到,自然而然让出通路,让符太可笔直抵达湖桥。   每座楼台,尽为来参与雅集的仕女,一些是熟悉的面孔,部分则属初见。   在前面的两婢领路下,符太心中唤娘的朝湖桥举步。刚抵达时凝起说一台好书的雄心壮志,消失至无踪无影。   他情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在逾千人的面前,讲述打仗的故事。   霜荞挨近他,耳语道:“为了不让太医大人等候,刚才妾身献丑,奏了三曲,抛砖引玉,故现在轮到大人登亭细述河曲之捷。大人可知来宾们盼望大人,盼得颈都长了。”   符太大失平时水平,此刻才发现六座楼阁,其临湖平台均置满坐席,使宾客不用长时间的站立,椅旁设有茶几,可想象众人一边看自己耍百戏,一边喝茶或喝酒,想想也不由心内发毛。   我的娘!真的很不争气。   此刻长宁离开他们,在婢子引领下进入坐席,顺眼瞧去,立告眼前一亮,坐前排的安乐趁机和他来个眉来眼去,瞧她春风满面的模样,仍沉浸在昨天的胜利里。不过吸引他注意的,是坐在她身边的陌生美女,正以一双美目,好奇地打量他。   霜荞像他肚里的蛔虫般,点醒他道:“是独孤家的倩然姑娘呵!”   符太尴尬的往霜荞望去,眼睛余光看到坐另一边的是相王李旦和他的一众儿子,包括李隆基。   虽只一瞥,仍把握机会与李隆基的眼神来个短暂的接触,设法传递讯息,因今晚能否脱出长宁的香爪,就看李隆基了。   不知如何,他感到李隆基似有点心事,幸好仍收到他眼神的含意,略一颔首,至于李隆基是否真的明白,老天爷才知道。   踏上湖桥,小湖周围六座台阁,爆起更激烈的欢呼和喝采。   “大唐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第十一章 央亭说书   霜荞玉手穿进他臂弯,挨贴他,踏上湖桥,朝湖央亭举步。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举动自有种闲适自然的感觉,令人感到她对丑神医的义助,心存感激、尊重。尤其在这个男女风气开放的时代,没人当为一回事。   她的身体很柔软,碰着她有股从心里钻出来的舒服,管她娘的是什么媚术,在这丑医示众的一刻,她不啻冰天雪地里的唯一暖源。   难道她感到自己怯场?   老子怎可以这么不济事?   霜荞偕他踏足湖桥的同一时间,另有三女呈品字形由对岸沿桥迎过来,速度与他们同步,两组人将同时抵达湖央亭。   后两女捧着上放酒瓶杯子的托盘,前一女双手环抱,手穿入宽大的袍袖里,符太虽一时因亭子阻隔瞧不清楚她的花容,仍感她比起跟在后方的婢子,若鹤立鸡群,身长玉立,体态美至难以描拟,扎着美人髻的秀发乌黑发亮,充盈青春健康之美,且皮肤白嫩,衣着淡雅,与她距离虽近百丈,仍似可以嗅到她香躯散发的淡淡清香。   四方八面的喝采声敛止下去,符太可肯定非因自己,而是为了可屏息静心,欣赏此女仪态万千、摇曳生姿的动人美态。   霜荞见他打量对岸来者,在他耳边轻柔的道:“是妾身的亲表妹都瑾,今年刚满十七岁,天生一把好嗓子,到京师来跟妾身习琴,刚才她初试啼声,伴琴唱了三曲,颇得赞赏。”   不断接近下,符太可清楚瞧见都瑾的玉容,她确长得异乎寻常的美丽,楚楚动人,绝对可与小敏儿相媲美而不逊色,除了姿容秀美外,还予人生动活泼、灵巧伶例的印象。   虽然很难从这般出众的美女身上联想起阴谋诡计,符太却不得不循这个方向想。如若不惜工本的建华宅、办雅集、邀老子来说书,就是为了令都瑾巧妙登场,那真想不到台勒虚云为何这样做?有什么值得这么去做?既想不通,当然测不破都瑾现身乐琴轩的原因。   霜荞和符太先一步抵达湖央亭,惹起另一阵采声,都瑾领两婢抵达符太前方,动作一致地福身施礼,齐声娇唤道:“太医大人请用酒。”   霜荞放开符太,从婢子的托盘拿起一个酒杯,送入符太手里。   肯定是老天爷一手炮制出来,再由玉女宗的玉女加以后天训练,专到人间里迷惑男人的尤物都瑾,两手从香罗袖滑出来,以其纤长优美的玉指,从另一婢盘上提起酒壶,另一手轻扶壶口,将美酒注入符太持着的杯子去。俏脸红扑扑的,似羞不自胜,但又不得不完成奉酒的使命。有那么动人,便那么动人。   霜荞亦拿起自己的酒杯,让都瑾为符太斟酒后,来伺候她。   嗅着都瑾的香气,符太虽不住提醒自己,眼前乃大江联最厉害的秘密武器,可是仍要在她惊心动魄的美丽下,诚惶诚恐,惟恐唐突佳人,伤害她。   天下之计,莫过于美人计,明知是计,仍抱侥幸之心,为自己找得诸般借口,然后忘掉是计,一头栽进去。   都瑾肯定非针对自己的丑神医而来,但究竟针对何人而发。倏地记起霜荞说过,在自己来前,她表演琴技,由都瑾唱和,显然其对象乃当时在座欣赏者之一。   此刻,李隆基心事重重的样子,浮现脑际。   龙鹰读得心里唤娘。   符太的灵觉愈来愈厉害,竟可纯凭直感,测破台勒虚云的阴谋。然而知道归知道,却无从干涉反制。美人计厉害处,正在于此。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万中选一,经千锤百炼培育成绝世尤物的都瑾,亦可作如是观。能否用得其所,乃关键所在,否则就是浪费。   于他们仍大幅落后于形势时,台勒虚云早着先鞭,掌握到相王李旦在未来皇位争夺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若李显遇害,所有未被韦宗集团收买的大臣、重将,势聚集在曾当过皇帝的李旦旗下,与韦宗集团展开存亡之战,一是推翻恶后,一是全体死无葬身之所,双方间绝无转圜余地。支持唐室者,绝不会捧李重福或李重茂,因两人缺乏李旦的号召力。   如李旦像陶显扬般被美人所制,最大的得益者将是杨清仁。那时的杨清仁,等于现在的高奇湛。   唉!难怪湘夫人、柔夫人两师姊妹功成身退,因确完成了最决定性的一着,也是不到任何人扳平的厉害招数。   ※※※   婢子将酒壶置于湖央亭木桌台面上时,霜荞向符太祝酒,又向闹哄哄、挤满环湖六座楼阁平台坐席的宾客举杯遥敬。   众宾客纷纷起立回敬,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   霜荞清越的声音传往八方,道:“从此刻开始,此亭定名‘述捷’,以纪念太医大人的高义隆情。”   以千宾客齐声喊好下,人人一饮尽杯。   都瑾又来为两人添酒。   有她在,述捷亭化为凡间仙地,所有事都变得不一样,更恐时间步伐加速,刹那后美景不再。   符太心呼厉害,暗忖待会为摆脱长宁好,为知道李隆基的心事也好,定要找机会与李隆基说话。   李隆基如他般,清楚都凤“霜荞”的身份,亦因此对“都凤”心有提防。   霜荞送符太一个媚眼,示意到他为这回的敬酒说话。   位于人工湖中央的新命名为述捷亭,符太则视之为“说书亭”的六角亭,尚有一妙处,是当在亭内扬声说话,声音传播广被四周的六个平台,且聚而不散,确为说书者最理想的表演台。   符太心道拼死无大害,何况是胡诌一番,狠下豁出去的决心,举杯呵呵笑道:“各位达官贵人、乡亲父老、嘉宾听官,这杯是为大唐皇朝、皇上、皇后、河曲大捷而喝。”   哄笑声中这巡酒在热烈的气氛下干杯。   都瑾领两女先告退,循原路回去。   宾客再次坐下之际,霜荞向符太道:“要妾身在这里陪大人吗?”   符太洒然道:“鄙人惯了独来独往,都凤大家请。”   霜荞含情脉脉的盯他一眼,别转娇躯,朝主厅的临湖平台婀娜而去。   符太则负起双手,绕着木桌子举步。   好戏终于开锣。   ※※※   龙鹰为符太烦恼,因河曲之战隐藏着他们很多不可告人之秘,想想有台勒虚云在旁默默聆听,便知要说得既真实又精采,如何困难。   幸好想到一点,令他对符太生出信心,就是训练有素。   积近几年埋首写《实录》的丰富经验,对述事符太极有心得。不用笔,改用口,应不差到哪里去。   ※※※   万众期待下,符太忽停下来,朝主堂平台瞧去,六个平台,以此台人数最少,该不过一百五十人,却是权贵集中的听席,相王、长公主、诸位公主、驸马、韦氏族人等均在此平台,然不见大相武三思,又或兵部尚书宗楚客。   身份地位较次者,被分流往其他平台去。   此刻瞧去,见霜荞正半跪着在相王李旦身前和他交头接耳的说话,旁边的太平、较远的李隆基,均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他人,包括杨清仁,对他们的交谈视若无睹,目光全朝自己投过来。   两人在说什么?   李旦因何事,听书亦变成次要,仿佛错过了,时机永不回头。   符太晓得被霜荞算了一着,助她引一向不参加雅集的李旦踏进美人计的陷阱来,心中大骂,登时胆气陡增,声音含劲,不用扬声高呼,声音震荡广阔的湖楼,道:“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如突厥狼军每次渡河均到狼山祭狼神,因而掌握敌人渡河路线;又或请得江舟隆的老范乔扮龙鹰以慑敌,组成五百人的劲旅,死守统万古城,至乎无定河之战,于默啜大军抵达前,击溃其先锋队伍,均略过不提,而集中在河套区的争雄斗胜,否则各位天亮时仍未能返家睡觉。”   最后一句惹起些许笑声。   霜荞此时起立,离开李旦,朝长宁一方的公主群举步,李旦则一脸陶醉神色,显然对符太的说话,听而不闻,心神不属。   李旦旁有人举手示意,引得符太望向他后,问道:“那三个私通外敌的北帮叛国贼,究竟是如何落网?”   哄闹声四起,至少有数百人齐声附和,欲知究竟。   长宁、安乐和一众韦氏族人等均露出不悦神色。   发话的是李旦的长子寿春郡王李成器,听到儿子说话,李旦方如梦初醒,返回现实。   西京乃政治无所不在之处,即使雅集说书仍无幸免,成为不同势力互相发难攻讦的场所,营造压迫对方的声势。   故此长宁叮咛在前,嘱他勿提有关北帮被俘者的事。   而三俘之事,恰为张仁愿说得最详尽的部分,好入田上渊以叛国大罪。   符太好整以暇的回应道:“这个要找别的人来问才成,鄙人当时正在狼山之巅,与老范和宇文剑士默默瞧着默啜挥军渡河,设营立寨。”   怎么答亦必然触及韦婆娘的禁忌,索性推个一干二净,顺势将听者的注意力,带得重回战事成败的关键上。   后方有人扬声问道:“范轻舟既无军职,郭大帅凭何说服他冒此奇险乔扮鹰爷,成默啜务求去之而后快的攻击目标?”   符太虽看不到谁在问,也猜到此人属老宗、老田一党,趁机问难,因不到丑神医避而不答。   人人屏息静气,候符太回答。   谁想过一场说书,说的是大家乐听的事,变得如此针锋相对,刺激紧张。一个应对失误,定有后患。   符太转身,压低声音,仍字字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内去。神秘兮兮的道:“说出来大家定不肯相信,范轻舟那家伙是主动加入,大帅犹豫时,这家伙差些儿声泪俱下的哀求大帅,皆因……皆因……哈哈!有绰号给你叫的,就是‘玩命郎’,哈!有哪个场合,比上战场更能玩命?”   全场爆起震湖哄笑,没人弄得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可肯定的,是他加以说书式的夸大,令说话生动起来。   符太道:“言归正传,在我们观察下,发现默啜号称的百万大军,不过三十万之众,而真正可摆上台面见人的,约十八万,其他的属从各地强征、强掳回来的兵奴。不过,不可不知者,是其中有两万为恶名昭著的金狼军,由突厥头号大将莫哥率领,旗下高手如云,仅是金狼军,足可横扫大草原,只曾在鹰爷手上吃过亏,除此之外,未尝败绩。”   ※※※   符太提供的数字,随意胡诌,信口开河,爱夸大便夸大,然简单易明,寥寥数语,道尽狼军实力,又突出了莫哥,为未来的叙述铺路搭桥。   符太口若悬河,显示他初试啼声的说书渐入佳境,颇得引人入胜之效。   龙鹰的心神转到李旦身上,台勒虚云的“请君入瓮”之计,首要须保着李旦,不让老宗扳倒他。对此台勒虚云有何妙策?   台勒虚云一方,缺乏的是像高力士般的一个人,可精确掌握李重俊发动兵变的时间。   多想无益,惟有继续读下去。   ※※※   符太绕着木桌在亭子内踱步,道:“对方有何高手?最厉害者,当然是贴身保护默啜、继‘武尊’毕玄之后的新国师拓跋斛罗,此人在力战龙鹰和符太下,仍可全身而退,高明程度,可见一斑。”   众人为之咋舌,龙鹰乃中土公认的第一人,最辉煌的战绩,是于“神龙政变”前力压群雄,创下彪炳传奇,能与他平分秋色,已可令中土震惊,何况在龙鹰、符太两人连手下,仍可力保不失。   符太续道:“至于其他高手,随便找几个出来,例如爱穿着红披风的‘红翼鬼’参骨、‘铁额’乌薄格、‘三目狼人’纥钵吉胡、‘残狼’燕拔、‘硬杆子’武迷涣,还有仅次于莫哥的名帅如莫贺达千、默啜之弟咄悉匐,无不是踩踩脚可令大漠地动的可怕人物。”   符太以人为本,立即为模糊不清的战乱注入了人的血肉,添加色彩。   人人听得入迷,再没人敢扰乱符太的话文,免触众怒。   符太停下来,摊手道:“坦白说,战争的发展,牵涉面之广,不为人的主观意志左右,更受天时、地利诸般不测因素直接影响,瞬息万变,很多事须看老天爷的心意。我们唯一可做到的,是当致胜的契机出现时,握之在手,死都不放开,一层一层的剥下去,直至胜利果实现于手里。你奶奶的!我们这场仗就是这般赢回来的。”   六座平台逾千人,静至落针可闻,间有游鱼戏水的微响,在湖内此起彼落,际此星月之夜,说的是自太宗皇帝击垮东突厥的颉利大汗以来,最大一场败退塞外雄师的大捷,气氛诡奇至极。   符太一个人在湖央亭唱独脚戏,牵动的是每一个人的心。   此时的符太,完全投进了说书人的角色,欲罢不能,说的无须是真实的,至紧要精采过瘾。   符太又再在亭内踱步,悠然道:“我们三个人,在狼山之巅,傻瓜、呆子般轮流观敌,终于,机会来了。那时我们仍不晓得契机出现了,只知道这样待下去不是办法,又闷至差些儿吐白沫,没事也须找点事来做,何况对方形迹可疑。”   ※※※   龙鹰读得啼笑皆非。   符小子常怪自己卖关子,现在轮到他说故事,还不是邯郸学步,大卖关子,惹得探颈以待,候他说出致胜的契机,又怎可能有这样的契机。   循此方向,符小子可将复杂无比的大小战役,连场恶斗,串连起来,非常聪明。肯定是一种简化,却可令人有抽丝剥茧的听书之乐。 第十二章 战胜契机   战争在符太绘影绘声中展开,概略描述了狼军在河套两岸一寨三堡的形势,突厥人的兵精将良,军容之鼎盛,然后以默啜派出其弟咄悉匐所率领的五千精锐,进入库结沙,跨越黄土高原,朝毛乌素沙漠进发,惹得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上阵杀敌。   那种令以千计的听者,投进他说书的感觉,使符太也重返大混蛋当时的处境,如亲身经历,说得更是挥洒自如。道:“扮龙鹰的机会终于来哩!”   人人摸不着头脑,这样在后面追踪的情况,如何“扮龙鹰”?难道冲将出去,高呼龙鹰来了,岂非太过着迹?   如此公开谈论鹰爷,虽没明令禁止,怎都属某程度的犯禁。然而,说的即是假的鹰爷,而找“范轻舟”乔扮鹰爷,又为河曲大捷里发生作用,作用有多大,连郭元振和张仁愿亦不清楚,何况西京的人。符太这回的说书,恰好填补这个空白。   符太同时发觉另一危机,就是与李隆基商量好的,于节骨眼处留上一手,以备下一台兴庆宫之用。   在眼前炽热的听书气氛里,千百人的期待,形成庞大的压力,令符太难有保留。   此时哪还顾得其他,箭已离弦,未抵箭靶红心,不可罢休。   在四面八方的期待下,符太做了个弯弓射箭的姿势。   绝非的随便的模仿,而是“血手”加“横念”,虽然无弓无箭,可是,各人看到的,却是在没有弓箭下搭箭、拉弦,至弓成满月,劲箭离弦而去,直射上星夜虚空的所有动作细节,形神惟肖惟妙,神奇至极。   没人想过,符太的“丑神医”可于此情况下,以这个形式显露一手,神乎其技,登时爆起震天采声,久久不绝,将湖央亭说书的气氛推上另一高峰。   符太拿的是无形的弓,射出的是无形的箭,却能生出杀伐沙场、惨烈无比的感觉。同时解释了老范如何令敌人怀疑“龙鹰来了”,凭的正是鹰爷天下无双的箭技。   龙鹰的“范轻舟”,早在飞马牧场,曾在箭技一项上大演神射手的功架,以他乔扮“龙鹰”,理所当然。   更精彩的是,范轻舟的形相落在敌人眼里,恰为以髯掩饰本来面目的“鹰爷”。   符太续道:“直至那一刻,我们仍未晓得,致胜的契机已落入我们手里,对黙啜为何分出一个五千人的部队,不怕辛苦的翻山越壑,穿越沙漠,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战争开始了,便没法歇下来。”   又道:“老范和宇文剑士留下来,利用特殊的地理形势,突袭敌人,务要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令对方疲于奔命。”   接着笑道:“至于他们与敌人周旋的过程,非鄙人所知,皆因鄙人须赶往骆驼堰,与在那里的五百兄弟会合,好在敌人进入毛乌素前在沙漠边缘区狙击敌人。好哩!现在鄙人交代一下这个由五百人组成的新劲旅,为何竟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以少得不成比例的人数,挑战有天下最骁勇善战者之称,兵力是他们十倍的突厥狼军。”   叙述加分析,听得各人趣味盎然,若如亲历其境。   ※※※   龙鹰大赞符太聪明,懂得避重就轻,谈大概,略细节,其跳跃式的叙事方式,能越过可泄露底细的事不提,大大增加其灵活性,更可省掉唇舌。   一句老子不在场,推个一干二净。   符太此趟说书,发生在无瑕回来报上验证结果之前,观之现在台勒虚云对自己的信任,可知符太说书不露漏洞,故谈之放心,不用边谈边提心吊胆。   如此不谋而合,该是得老天爷照拂。不过顾此失彼,听过这场说书,哪还用听另一台,故以说书引李旦、太平后晚齐集到兴庆宫之计,再行不通此事如何解决,令人头痛。   ※※※   符太满足地叹息一声,负手在亭内踱着方步,来回走动,再吁一口气,道:“我们终猜到对方的目的地,就是无定河北岸被风沙掩埋大半,只余一道尚算无事的残墙的统万城。五百兄弟里,幸好有熟悉当地环境的人。”   接着语调铿锵的道:“五百兄弟,由大帅亲自号召,大半为原随鹰爷远征塞外的兄弟,回朝时解甲归田,于突厥人来侵前三个月在幽州集结;又有十多人,均为鹰爷当年远征西北的外族高手,个个武技强横,与突厥人有解不开的血海深仇。此外,由大帅拣选己方精锐里精锐,凑足五百之数,人人可以一挡十,视死如归,兼配备精良,只上等弩箭机有二百之多。论实力,不在对方令塞外震惧的金狼军之下。当然,人数少得多。”   六座楼台逾千听众莫不屏息,等待符太的说书人说下去。令符太有着无与论比的感受,以前怎可能想过,可令如此众多的人,细心聆听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符太一屁股坐入木桌旁的椅子去,自斟自饮,闲聊般道:“各位听官,坦白说,以五百之众,对上名慑大漠的狼军,又是处于惊弓之鸟的警戒状态,不论陷阱布置得多巧妙,战略如何高明,纵胜亦只可能是惨胜。幸好,他奶奶的,晓得他们是要穿过毛乌素到统万城去,整件事变得再不一样,可是呵!那时我们仍懵然不知,胜利的第一线曙光,已告出现。”   接而道:“诸位有何高见?”   他乘机休息。   字字含劲,是损耗,斟酌该说什么,什么不该说,更是费神。   哄闹四起,议论纷纷,不时有人提出看法,均属战争门外汉的奢谈谬想,不着边际,然无论如何,掀起一波的热闹,令人进一步投进符太的说书天地去。   “是否在对方的粮水里下工夫?”   此句一出,全体静下来。一来回说话的是有崇高声望的杨清仁,也想看符太的反应。   符太暗赞杨清仁了得,懂得把握时机,露上一手。别人怎么看不重要,最重要是太平、李旦等“自己人”怎样瞧他。   际此皇族、高官、各方领袖云集的场合,一句中的,比平常任何表现更可收奇效,而待至人人思穷智竭的一刻,方洒然抛出与众不同的看法,可见此子才智如何出众。   符太向他竖起拇指,笑而不语。   太平、李旦等一从李氏皇族,见身为皇族的杨清仁为他们争光,带头鼓掌喝彩,其他人,即使如安乐、长宁和韦氏族人之不情愿,亦不得不依礼附和。   喝彩叫好声震荡湖台,还惹来阵阵回响。   杨清仁立起来,抱拳朝各方行江湖敬礼,以表谢忱。   先前说不中者,暗怨自己,如此简单清楚的事,偏想不到。缺粮、缺水,如何横渡干旱的毛乌素沙漠?袭其粮水辎重,比之与对方主力硬撼,难易度有天渊之别。   符太道:“终于抵达统万,鹰爷效应,开始生出作用。”   没人计较毛乌素边缘区那场仗如何打,因符太的两句话,引人入胜,令人生出新的期待。可以说,众人的情绪,由符太操纵。   由此到与郭元振合力攻破儿狼军无定河北岸的河寨,太致上翔实,仅瞒着龙鹰从地底河偷往敌寨、大肆破坏的一段,因无定河之战,在郭元振的战报上有详细的描述,符太要说的,是没写入报告,或纵在报告里,亦语焉不详之处。   符太忽然道:“我的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众人虽惯了他粗鄙的言词,仍被惹得哄湖大笑。   不知谁嚷道:“忘掉了!”   又引起另一场大笑。   符太喝将道:“长话短说。此时默啜大军杀至,将统万与无定堡和朔方的联系一刀切断,令我们五百个傻瓜顿成孤军,守着随时可自行倒塌的残堡。”   “哈!不瞒诸位,刚才说的什么视死如归,全是用来骗人,皆因瞧不到死亡的威胁,真实的是,我们人人怕死,故不得不大动脑筋,看如何免死。终于,由最怕死的老范想出办法。”   没人对他的话认真,敢守孤悬沙漠边缘、残且破的统万,怕死的怎办得到。   符太说得有趣,平添了他们的兴味和欢乐。   现时符太说出来的,不单没记于郭元振的报告内,也是众人从没想你过的。   有人笑嚷道:“老范不是爱玩命吗?最怕死的怎可能是他?”   众人的轰笑声,差些拆掉湖楼。   符太再度起立,在亭内绕圈子,道:“任我们如何愚顽蠢钝,亦清楚默啜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克无定堡或朔方城墙,怕的是他们一如以往的,绕道攻打西面诸城。幸好!默啜与老范的‘假鹰爷’仇深似海,得此千载难逢之机,岂肯错过。他奶奶的!最好笑的,是默啜竟派人代拓跋斛罗来向我们的‘假鹰爷’下战书,约老范于无定河北滨决一死战。”   随着他的说书,四周逐渐静下去,直至不闻稍重点的呼吸声。   符太道:“不用我们教他,老范自知此不单非是玩命的机会,且为找死,自行推掉,告诉来人,这里个个都是龙鹰,问对方想挑战哪一个。”   众人齐声叫绝,没人怪范轻舟胆怯。   符太道:“就在那一刻,我们终掌握到胜利的契机,就是‘假鹰爷’可起的神奇作用。”   人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   龙鹰心忖难怪自己回京,宗楚客和田上渊不惜一切的杀自己,是因符太的说书,将“范轻舟”在西京的声誉推上顶峰,成为韦宗集团夺权的威胁。   符太无心插柳,造就“范轻舟”,令“范轻舟”成了西京举足轻重、异军突起的人物,威势尤胜从前。   ※※※   符太接下去道:“退,是必须退,如何退?既往何方?是关键在处。老范就在这个时候提出穿过统万背面的毛乌素沙漠,直扑河套,远攻狼寨之计。你奶奶的,换过诸位贤达是默啜,以为攻击大后方的是惯于以小胜众、战绩彪炳的龙鹰,如何反应?”   赞叹纷起,颇有心满意足的味道,皆因弄清楚了河曲之战,为何从无定河打到河套的内里奥妙。   “我们遂兵分两路,一路携着临急炮制的沙筏领先起程,另一路人数不过二十,留下放火烧城,且负上将追兵引入歧途,多走冤枉路的任务。最后的截击点,设于沙漠内的绿洲,至此大局抵定,就看我们能否攻克狼寨。”   符太说书的节奏,由此转快,无所隐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气呵成,道出如何制火器,化沙筏为水筏,兵分两路,一路设置河滨遥对狼寨的阵地,另一路凭火器夜袭对方大河之南的三座河堡,惨中莫哥之计,使尽解数下侥幸逃生,却陷于进退两难的绝境,无计可施之时,想出败里求胜之法。   道:“各位大人,我们那时的感觉,就像从赌坊走出来,输得干干净净的穷光蛋,还要面对家破人亡的大祸,唯一生路,是找点赌本,再赌一铺,最理想当然是不但将输出去的赢回来,且赢光对方。”   符太此时说的,是所有人从未听过的,怎想过有此转折,己方差些儿输掉河曲之战。   符太挥手以强调语气,道:“技术就在这里!”   ※※※   龙鹰哑然失笑。   这家伙固然说书出色,更重要的是内容,由于河曲之战的成败,与听者息息相关,扣人心弦处,不在话下。   事实上符太的说书,到了关键处,却绝不可含糊,否则异日有人,又或台勒虚云派人到狼山实地观察,可拆穿各个符太说谎。   符太道:“四个字,‘水从何来’”   个个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   于地理家言之,山为丁,水为财。故水“水从何来”,隐含赌本之意,喻意巧妙。   人人引颈以待。   符太道:“举凡立寨,其要在有坚山可倚,活水可用,否则一旦被困,转瞬粮尽水绝。狼寨正是所有立寨条件齐备的坚固山寨。寨内有从山石间飞泻而下的水瀑,源源不绝,于寨后成小湖,湖底有水道泻泄,贯通大河。”   众人开始有点明白。   然后符太来个举重若轻,又是淡写轻描,说得大唐福荫,寻得狼寨内水瀑源头,竟然是山中大湖底的去水道,狠博一铺,抵达狼寨。   符太重拾快速的节奏,细说夺寨,接应己方兄弟渡河,河岸血战,登寨固守的情况。   道:“狼寨落入我们手上的一刻,等于赢回以前输出去的钱,还欠一铺豪赌,才可以反将对方的老本赢回来。”   接着描述当时被重重封锁,全无还手之力的情况,听得人人心惊肉跳,不明白怎可能在这样的劣势里,反败为胜。   符太感叹的道:“人力有时而穷,自然之力却无有穷尽,于没办法里,我们终于想出办法,此法叫‘三水合一,洪流破敌’,只是没想过,我们都给冲往大河去。哈哈!”   有人喝道:“精彩!精彩!太医大人今夜所述者,比任何志怪传奇更离奇,教人叹为观止。”   符太别头瞧去,说话者竟是一向惯于低调的李旦,虽说现时在场者,数他最有评书的资格,仍令符太生出古怪之感,似为李旦故意惹人注目。   美女的威力真的这么大?   符太的说书到这里已近尾声,就看怎样收科结尾。   节奏再一次转急,中间没丝毫迟缓,从在水源处做手脚,众人齐心合力建军蓄洪池,到洪流崩堤而下,冲得狼寨支离破碎,以夸大的语调和方式铺陈出来,听得人人目瞪口呆,又不住叫好。   符太最后道:“趁敌人一时失掉反扑之力的时机,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各位听官,今晚到此为止,多多包涵。”   全场爆起自开始以来,最激烈炽热的喝彩喊好。 第十三章 雁行效应   霜荞俏脸如花的在湖桥迎接,看样子是要直接送他上长宁的马车,该为两女间的协定,即使李隆基会意,亦被逼得袖手旁观,一筹莫展。   霜荞一手挽着他臂膀,半边娇躯挨过来道:“妾身非常感激,太医大人的说战精彩绝伦,永留佳话。”   不待符太回应,凑在他耳边道:“刚才相王垂问,邀妾身和小瑾到相王府去弹琴唱曲,妾身忽发奇想,何不到兴庆宫去为太医献艺,以报太医之情,太医尚未听过妾身的琴呵!休息一天,后晚如何?已和相王约好了。”   又压低声音道:“此事必须保密,万勿传开去,以免妾身为难,最怕是骚扰了兴庆宫的清静。”   符太根本没拒绝、甚或说话的机会,因湖桥已尽,道贺者蜂拥而来,令他应接不睱。   他更是心不在焉,暗呼厉害。   看来台勒虚云没半步落后于形势,如他们般掌握到李重俊一方发动兵变的时刻,故以此保着相王之命。   相较而言,兴庆宫比之相王府,有强大得多的防御力,且若老田已有攻打相王府的周详计划,这般的临时变阵,势令老田阵脚大乱,难以发挥原本的攻击力。起码,多出了丑神医这个顶尖级的可怕高手。   瞧来,台勒虚云并不认为田上渊会派人突袭兴庆宫,自己的丑神医亦非老田要清除的目标。   若然今夜一切,确属台勒虚云精心设计下的安排,包括以说书吸引李旦到来参加雅集,赴会的延迟,致错失听到霜荞、都瑾的琴和曲,借此不着痕迹的手段,令李旦逃过杀身之祸,对台勒虚云的才智,不得不心服,难怪大混蛋这么顾忌台勒虚云。   糊里糊涂下,与霜荞离开临湖平台。   唉!今晚如何避过长宁的纠缠,不用望、闻、问、切,为她治病?   坦白说,如与高雅的长宁来个一夜缠绵,他拒绝的意志非常薄弱,刚才的车程,至此刻仍非常回味。问题在这类宫廷的乱事,一旦开始,势欲罢不能,自寻烦恼,更是自己鄙厌的生活方式。   香风吹来,刁蛮的安乐公主出现身旁,不避嫌、肆无忌惮将玉手穿入他另一边的臂弯,挽着他,娇呼道:“大人说故事的本领原来这么高,裹儿要大人说故事给人家听。”   符太自然而然往霜荞瞧去,眼神交接,霜荞现出爱莫能助的神情,却令符太看到“一线生机”。   这个刁蛮公主,恃宠生娇,横行霸道,谁都拿她没法,包括长宁。   所有宾客仍留在平台上,主堂内只有列队送客的十多个婢仆、把门的家将,感觉有点似霜荞在江南的家当、家业,转移到西京来。内情当然不简单,代表着大江联在西京设置另一据点,由八面玲珑的霜荞主持。   今趟符太的说书,等于为她在西京打下半壁江山,另一半须靠她自己争取,对自己的感激,该是来自她的真心,因今次送他出大门的依傍,比说书前送他到说书亭,热情多了,身体更自然柔软。   若长宁先一步到外面广场,躲在马车上等候霜荞将自己这尾鱼送入罗网,那安乐的“狙击”便是故意为之,破坏乃姊的好事。   符太暗忖所想的,该非自我安慰,以安乐为人,她尚未到手的东西,岂容他人觊觎,先拔头筹,应是晓得丑神医既与长宁一道来,现在长宁又先行一步,加上霜荞亲自押解丑神医出门,猜到长宁的手段。   霜荞何等精明老练,对安乐的意图一清二楚,故而眼现无奈之色,为办不到长宁的事心存歉意。可是,她的爱莫能助,却给予了符太摆脱长宁的希望。   不过,这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改坐安乐的马车,结局将好不到哪里去,何况安乐是荡女,对“守身如玉”的怪医不会客气,登车后立即搞个乌烟瘴气,想想也心寒。   而这般改上安乐的座驾车,以长宁的身份地位,不但是变心,且为变节,难以善罢。   最佳选择,是不上任何一个公主的马车,那长宁实难怪他。   安乐的声音在耳边嚷道:“太医哑了吗?”   符太心中一动,暗忖今次还不是送上门来,指指喉咙,沙哑着声音,辛苦的道:“公主看得准,鄙人说至失了声,怕要开药给自己医治喉头,方能为公主说故事。哈!”   安乐跺足不依时,三个踏出大门。   救星出现了。   李隆基。   长宁公主的马车在左方,随驾人员准备就绪,待丑神医登车后立即驶离。   长宁正掀起车厢帘子的一角,瞧着符太被安乐挟持着走出来,也如霜荞般无计可施,难道可以向妹子直言,今晚要丑神医和她共度春宵?   安乐的车队在右方,与长宁的车队形成打对台的古怪形势,已拉开车门,恭候安乐及其俘虏的大驾,确险悬一发。   别的不行,勾心斗角,宫廷诸贵女均优而为之。   李隆基的座驾车则横互长阶之下,连御者寥寥三人,远及不上长宁、安乐十多人的威势,但符太却清楚,三个人的实力,不在两位公主所有好手从卫合起来的战力之下。   他立在敞开的车门前,与亦赶着离开的纪处讷交头接耳的密斟着,摆出要离开时,被奸鬼纪处讷扯着说话的姿态,不予人半点拦截的意味,巧妙至天衣无缝。   如何登上李隆基的避难所,须由符太做主动,否则李隆基将同时开罪长宁、安乐,乃西京没人承受得起的后果。   李隆基和纪处讷停止交谈,先向安乐和霜荞请安。   后者道:“大人医术如神,想不到说书的功力一点不在医道之下,教人惊叹。”   李隆基附和道:“到听过太医大人的描述,隆基方晓得河曲大捷的成果如此地得来不易,惊险万状,稍有错失,将是另一回事。”   一来要走下台阶,二来被两人灼灼的瞧着,霜荞首先放开符太,接着是万般不情愿的安乐。   符太回复自由,登时变得龙精虎猛,不忘沙哑着声音,道:“献丑!献丑!”   先向窥视他的长宁打个眼色,配以表情,然后向安乐道:“待鄙人治理好喉头后,再和公主说故事。”   又朝霜荞请辞,再问李隆基道:“临淄王是否打道回府?”   他的手段,是根本不予安乐反对的机会。   李隆基应是后,符太抢先一步钻进他的座驾车去。   ※※※   龙鹰看得头皮发麻。   台勒虚云的手段鬼神莫测,非他龙鹰能想像,现在事后回顾,其高瞻远瞩,似能洞悉未来,如此近乎无懈可击的对手,怎可能被击倒?   幸好!他的计算仍有遗漏,故此武三思被宰掉,令台勒虚云屈处下风,差些儿输掉全局,直至龙鹰抵京,为杨清仁得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   失误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低估田上渊的实力,茫不知他有大批来自突骑施的生力军;其次,是不晓得给九卜女混进大相府,以混毒大幅减弱大相府高手的战力。   武三思肯定是老田的主目标,有他在,岂容宗楚客予取予携,摆布一切,故突袭大相府的行动,由田上渊亲自领军。   龙鹰亦认同台勒虚云的看法,符太的丑神医非为宗、田的清除目标,皆因要在兴庆宫杀“深不可测”的丑神医,成败计算非常困难,也犯不着分薄实力,而做好杀武三思、李旦和太平三件事后,再对付丑神医,可不费吹灰之力,一道命令,立将丑神医调往千山万水之外。   可以想像,霜荞、都瑾到兴庆宫向李旦、符太献艺,不会只两个人来,而是有硬手随行,必要时可保李旦之命,至于其他人,于台勒虚云而言,给干掉更好。   霜荞对符太的“丑神医”,与对他的“范轻舟”,态度明显有分别,热情多了。   在龙鹰的印象里,霜荞一向比妹子沈香雪老练,内心冰冷无情,属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人。   她为何对符太另眼相看,不吝啬色相,符太对她有何利用价值?   旋又恍然,要保着李显的龙命,又或延长他在位的时间,丑神医是关键人物。   此时美丽的小敏儿又来了,说晚膳准备好。   龙鹰心切完成读《实录》的大业,告诉她待符太回来一起进膳。   打发了她,龙鹰投身到符太的天地去。   ※※※   符太赞道:“老兄聪明绝顶,晓得老子须靠你打救。”   马车驶出院门,将符太所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烦恼抛诸车后,得到了自登上长宁车子以来,未有过的轻松。   那是一种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后,油然而生的安乐和自在。   李隆基苦笑道:“你不向我使眼色,我也要找你拆苦,今回惨哩!”   附太心忖怎么糟糕,亦为将来的事,笑道:“米尚未成炊,我们大可加以破坏,你知否霜荞和你老爹约好,后晚到兴庆宫来,让她的所谓表妹,可继续诱惑你老爹?”   李隆基色变道:“那米至少变成半熟,只差一点柴火。”   符太讶道:“这般严重?”   李隆基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美人计绝对是冲着王父而来,都瑾固然是天生丽质的动人绝色,我看在场的所有男人,没一个不心痒。这还非最难抵挡的,难抵挡的是都瑾的歌喉,唱功差些儿追得上纪梦,更要命的是高音色柔韧清甜,正是王父最爱听的嗓子。就此可见对方对王父做过调查的工夫,准备充足,静候时机。”   符太不得不认同,叹道:“太厉害了!”   李隆基有感而发,道:“或许王父因过去长时期不幸的遭遇,对人生的看法悲观,常说人生是个泥沼,惟有美女天籁般的歌声,可引领人超脱于泥淖。”   符太讶道:“为何你老爹有这般不类的比喻?”   李隆基道:“那是他听过纪梦的唱曲后,第二天对我们说的。”   符太愕然,道:“听说你爹不爱逛青楼。”   李隆基道:“他不是不好青楼的调调儿,而是怕离开相王府。这个习惯早在洛阳时养成,为何他会这样子,我们五兄弟心里明白。河曲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变了很多,活跃起来。”   符太道:“那你怎知你老爹爱听唱曲?”   李隆基答道:“因他若晓得有曲貌俱佳的年轻女子,不惜重金亦要聘回来向他献艺,在这方面千金不惜。此事不是很多人知道,所以我说对方查得周详。”   符太比他更想不到办法,道:“什么都好,都瑾至少解决了明晚如何诓相王来兴庆宫的难题,免去我们的大烦恼。”   李隆基肃容道:“难怪鹰爷多次警告我们,台勒虚云雄才大略,不可以小觑。”   符太苦笑道:“小觑或不敢小觑,毫无分别,眼瞪瞪瞧他照脸一拳轰来,挡不是,不挡更不是。”   李隆基用神思索。   符太问道:“他是你老爹,真的没办法。通过其他人警告相王又如何?例如太平、或上官婉儿。”   李隆基道:“万万不可,长公主是对王父最有影响力的人,尤在皇上之上,不过,长公主与杨清仁关系密切,我们又不能直言无忌,一个不好,会泄露我们的机密。”   略一停顿,续道:“上官大家对王父难起作用,她更未必肯听你的话。”   符太头痛道:“大混蛋不知何时到?”   李隆基道:“此事须由我们应付,我们没法制止敌人施美人计,却可从对方以王父为主目标,掌握到台勒虚云的未来布局。”   符太道:“对!他在你老爹身上下重注,意图何在?”   李隆基沉吟不语。   符太道:“任你老爹糊涂,仍不会捧杨清仁,而置你们五兄弟不顾。”   李隆基道:“台勒虚云的策略,叫‘雁行效应’。”   符太不解道:“何为‘雁行效应’?”   李隆基解释道:“所谓‘雁行效应’,就是不论如何骤雨横风,天气何等恶劣,只要有领头雁,众雁可跟在后面飞,越过高山大海,朝遥远的目的地队形整齐的飞去。”   符太一呆道:“这个比喻很传神。”   李隆基道:“台勒虚云看中王父,是因认为王父就是皇上被弑后的领头雁,其他人都不行。只要王父领头飞,将带起整个皇族和支持唐统的大臣重将、世家领袖等跟在后面飞,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否置王父于绝对控制下,成为杨清仁能否窃夺江山最重要的因素。”   又道:“当然,他们只视王父为一过渡时期的人物,通往帝座的桥梁,一只被利用棋子。”   符太立时对他另眼相看,点头道:“明白哩!他奶奶的!台勒虚云看得很远,幸好你老兄也不太差。”   李隆基道:“不用捧我,隆基差他不止一筹,否则不会陷于被动,明知发展的方向苦无拆解之法。”   符太道:“还有个办法。”   李隆基喜出望外,道:“什么办法?”   符太道:“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觉。”   李隆基失声道:“这算什么办法?”   符太欣然道:“凡人均要睡觉,可见是老天爷的意旨,换言之是天命,明白了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千算万算,仍算不过老天爷,故此好好睡一觉,乃眼前最佳选择。”   马车进入兴庆宫。 第十四章 合籍双修   晚膳桌上,龙鹰问道:“为何去了整天?”   符太道:“我须先返皇宫,干点属本分内之事,又从高小子处得到有关李隆基回京的详尽资料,才可去向两大老妖提供行事的情报,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吗?”   龙鹰笑道:“太少火气很大,不是在两大老妖处受了什么委屈吧?”   符太道:“刚好相反,是得了天大好处,尚未易容的康老怪传我‘黄天大法’,让老子初窥‘至阳无极’之道。”   龙鹰讶道:“还以为你没兴趣。”   符太道:“只要可助我亲手干掉老田,怎可能没兴趣?两大老妖听过有关老田明暗合一的情况,均认为是近乎不死印法的奇功,因天下武功,抵最高境界,故有言大道至简至易。”   龙鹰点头道:“难怪太少这么晚回来。”   符太道:“很古怪,他们变得有点像返老还童,对我的事非常热心,要我展示血手加横念的威力,让他们思量可在何处入手帮忙。”   龙鹰心里涌起温暖,仙门将他们四个各自独立,性情有异的人连结起来,超越了人世间的一切,建立起无私和绝对的信任,比之任何兄弟朋友之情深刻百倍。   符太道:“要击杀老田般的高手,普通的先天真气压根儿派不上用场,唯一之法,就是欺老田尚未突破‘至阳无极’,也该是他这辈子攀不上的至境,想当年的天师孙恩,堪称其时中土第一人,智深如海,亦要在目睹‘三佩合一,仙门开启’后,返南方日夕修行,方能做出突破,便知‘至阳无极’艰难至何种程度,直接点说,于大多数人言之,是不可能的,老田也不例外,问题在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境界,与人为的努力不存在关系,没先例可依循,无从入手。”   龙鹰道:“事实是他们却炼成了,否则小弟今晚不用在此借宿一宵。”   符太双目闪闪生辉,兴奋的道:“正是如此,记着,老田是我的,必须亲手杀他,始可偿老子平生大愿。”   龙鹰道:“你究竟学到了什么?”   符太满足的道:“纯为心法,却是由两大老妖针对我的特殊情况做出提议,非常管用,套句医家术语,是对症下药。”   又叹道:“说起这方面,欲罢不能,其他事都似不关痛痒,放心,我将你由他们两大老妖对田上渊出手的提议,告诉了他们。”   龙鹰道:“他们怎么说?”   符太道:“姜是老的辣,问几句后,立即掌握情况,还有是行刺洞玄子的事,天师将此揽到身上去,由他安排,设计好后,才看须否我们参与。”   接着道:“若单打独斗的生死决战,不论僧王或天师,可稳胜洞玄子,不过世上没这般便宜的事,道尊宫乃道家胜地,不知多少道行深厚的道门隐士在那里闭关修炼,若惹出几个厉害的老道来,唯一方法是可溜多块多远,就那么快和远,故表面看似容易,实难比登天。”   龙鹰昨舌道:“竟然是这样子?”   符太道:“两大老妖对俞困难的事俞有兴趣。”   接着道:“至于让李隆基安然返京,也由两大老妖一手包办,不用我们操心,我做中间人,与他们配合,他们说有关两大老妖的行动,我们得知的俞少俞好,可收我们置身事外的奇效,最妙是老妖们与田上渊的师门有瓜葛,不论老田吃什么亏,是哑子吃黄连,不敢说出来。”   龙鹰大喜道:“有他们拍胸口抱证,可以放心哩。”   符太顺口问道:“讲了多少?”   龙鹰道:“讲到你的说书大功告成,返兴庆宫睡觉。”   符太道:“那就接近尾声,卷终是李重俊的兵变,接着闷了几天才动笔,然后你这家伙来了。”   龙鹰问道:“都谨是否在那晚和李旦搭上?”   符太道:“欲擒先纵,霜荞怎会让李旦把都谨这般轻易弄上手?谁道看到都谨那晚迷得李旦神魂颠倒,可是跟着就是李隆基五兄弟被逐离宫,李旦则不许离开相王府,对李旦和都谨的发展,我像你知道的那么多。”   龙鹰问道:“高小子晓得都谨的是吗?”   符太道:“忘记告诉他。”   龙鹰道:“太少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符太道:“知道好,不知道好,此事已成定局,不过由于李旦手上没有实权,都谨现时不起作用,非燃眉之急,老子一向的态度,就是想不通的索性不花精神去想。”   龙鹰沉吟道:“都谨乃非常有用的线索,让我们可掌握台勒虚云对未来的布局,如你们想到的,李旦势必变成杨清仁过度往窃位最关键的人物,而我们则一直忽略了李旦的重要性致棋差一招。”   符太道:“都说想不通的勿费神去想,还要浪费时间?老子尚要去找柔美人。”   龙鹰忘掉此事,讶道:“你不累吗?”   符太道:“老子的状态不知多好,没告诉你的,是今天的大慈恩寺之行,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龙鹰细看他好半响,笑道:“看来你原先没打算告诉我?”   符太叹道:“本决定瞒你,不知如何最后仍忍不住,可能因你的魔种在作怪。”   龙鹰道:“定与你柔柔有关。”   符太兴奋的道:“幸好老子学懂谦虚,多口问上一句。”   龙鹰道:“问什么?”   符太道:“问有关姹女大法的事。”   龙鹰同意道:“你肯定问对人了。”   法明乃女帝之下,魔门最出类拔萃之辈,精通魔门奇技秘术,太平便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气的女帝差点动手干掉他。   符太道:“起始时我如你般的那么想,可是经僧王解释后,方知难以法破法,因走的是同样路子,即使我学懂了姹女术反令我处于更不利位置,纯看火候深浅,那败下阵来的肯定是老子。”   龙鹰不解道:“你岂非立定主意,抛开,超越一切的和柔美人缠绵一晚,然后让她离开,你则变回铁石心肠的太少,忘掉一切?”   符太皱眉道:“老子好像没说那么多。”   龙鹰道:“什么都好这几天忙的头昏脑涨,昨夜又睡眠不足令记忆衰退,故只可说出小弟的理解,他奶奶的,既然僧王没有办法,你可有何所得。”   符太欣然道:“所得来自天师,他贡献了道藏真传的双修大法,乃他前世学懂的不传之秘,失传逾数百年,连僧王也闻所未闻。”   龙鹰道:“竟有这么样的好东西,也要学。”   符太道:“据天师所言,此法绝不适合练就道心种魔的人,你最好死了这条心,这秘法不适用一般男女交合,只可用在懂采阴补阳,又或采阳补阴的男女之间,双方必须两情相悦,愿付出,愿给予,一旦达镜,有鬼神莫测之神效,好处是相向的,且等若情定三生,超越人世间的恩恩怨怨。”   龙鹰抓头道:“说的太玄妙哩,可否确切些儿?”   符太苦笑道:“天师的前世卢循对此亦不大了了,因没试过一次是两情相悦的,且不对等,只于卢循有利,你奶奶的,卢循并非好人。”   龙鹰无言以对。   符太又接着说道:“愈说愈渴望,半刻都磨蹭不下去,老子坐言起行,会柔美人去也,放心,有何结果明天揭晓。”   符太去后,龙鹰离开内堂,心忖吃饱肚子,该休息一下,暂时放下实录,来个膳后漫步,顺便回家看看修补墙洞的工程进得如何。   不过,符太溜了去会柔夫人,若自己亦开溜,小敏儿出来时人去堂空,肯定骇一大跳,在情在理,自己好该到灶房去找着小敏儿,知会她一声。   龙鹰从内堂后门,进入分内堂和大后进得天井,心里忽然涌起莫以名之的感觉,似曾相识。   一时间,却记不起何时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毫不含糊地,他收到了来自魔种的警示,下一刻,他晓的谁来了。   那天赴宗楚客之约,于街头被田上渊伏击,马车驶来之时他曾以魔感探索车内的九卜女,虽察觉不到车内有人,到九卜女从车窗吹出毒针他方有感应,但仍只是若有若无,并不真切,他用牙咬着对方的毒针,一直处于潜藏状态的九卜女方现出惊鸿一瞥的破绽,令他对九卜女清晰起来。   现在的感觉就是对九卜女连串感应的总印象,虽然仍把握不到她的远近,位置,却清楚九卜女芳驾光临。   心中大凛,她来干什么?   符小子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到,不用说,是趁符太不在来对付小敏儿,幸好鬼使神差,自己因花落小筑修补破洞,到这里来读宝录,适逢其会。   心内同时升起另一个想法,对方究竟对付的是符太还是小敏儿?杀了小敏儿有何作用?若只属泄愤,徒令符太的丑神医生出警觉,现时龙鹰面对的,该为宗楚客和田上渊针对丑神医而来的阴谋手段,目的一如既往,就是除去丑神医,令他不能成为他们对李显施行毒计的障碍,可保万无一失。   丑神医医术如神,天才晓得他会否将出事的李显救回来。   杀丑神医难之又难,故此任务落在九卜女身上,肯定非是刺杀,而是阴谋手段,只不知是九卜里哪一卜?   思索在刹那完成,他闪入灶房,小敏儿刚转过身来,眼前一花的,多了个龙鹰出来,给骇了一大跳,抚着胸口。   龙鹰向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敏儿出奇的没花容失色,或许尚未弄清楚什么一回事,又或因经历过风浪,瞪大眼睛瞧他。   龙鹰从她明媚的一双大眼睛,看到了她在询问主子到了那里去?   龙鹰往旁移,靠贴墙壁,传音道:“太少到外面办事,小敏儿装作一切如常,继续工作。”小敏儿乖巧的别转娇躯,装作处理灶房事物。   际此之时,龙鹰终感应到九卜女的位置,自己也给吓了一跳,非太接近而是太远,九卜女刚从前面翻墙入院,我的娘,怎么可能?   计算时间,九卜女是守在兴庆宫某处,见符太离开始潜过来,她凭何晓得,符太返家不久又再出门?   蓦地心中一动,想到一个问题,接着不浪费时间,以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离灶房,过天井,返回内堂,用最迅速的手法,收起一半碗筷,将自己座前的桌面还原,造成似只符太一人进膳的假象,然后返灶房,将东西一股脑送入灶底隐秘处。   小敏儿压根儿不晓得他离开又回来,看的莫名其妙。   龙鹰躲往门旁,靠墙站立,小敏儿的呼吸急促起来。   龙鹰道:“放心有我保护你!”   九卜女从前堂而来,通过东厢和主堂间的廊道,却无声无息,少点能耐亦感应不到,可是,我的娘,早在她进入院墙的范围,龙鹰的魔种已感应到她。   魔种何时变得如此神通广大,尤胜从前,他龙鹰的道心种魔,成长壮大于不知不觉哩,此时的兴庆宫处于防卫的脆弱期,由于李隆基被逐,没有了十八铁卫提供的保护和巡逻,守卫只生效于一般的防卫,很难制止九卜女般顶儿尖,又精于潜藏匿迹之道的高手。   如法明般,昨夜便如入无人之境来访龙鹰。   老宗和老田是否在来个两手准备,因没十足把握杀李隆基,故趁他尚未回京,先一步对付丑神医。   若然如此,宗,田,已清楚李隆基的实力,并对他生出疑虑,顾忌。   十八铁卫乃女帝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士,悍狠无论,又精群战之术,也因而不动手尤可,动手必为惊天动地的威视,同时惹来台勒虚云的重视,幸好似乎没人清楚,十八铁卫皆为李隆基的近卫,属不幸里的幸运。   思量间,九卜女停在内堂侧旁,看来正透窗望入去,观察内堂的情况。   不知是否被九卜女的来临刺激情绪,各类奇想纷至沓来,非常热闹精彩,他想到的是宗楚客和田上渊所组成联盟的本质,乃虎和狼的结合,充满侵略性,当北帮独霸北方,宗楚客取代武三思成权力最大的群相之首,就像原野上无敌的猛兽般,必须不住猎食,始可保持强大。   在宗楚客的谋划下,藉着田上渊不受禁戒的强大武力,如猛兽猎食般,天天寻找敌人,寻找猎杀的目标,制造敌人成为了生活的常态,意义和目标,没有敌人,简直活不下去,更失去了盟约的向心力。   暂时搁下对付他范轻舟,又忍不住向符太的丑神医下手,正是虎狼结合的本质。   比起上来,台勒虚云领导下的大江联,文明多了有节有制。   龙鹰首次掌握到两方势力的分异处,小敏儿冷静下来乖巧的生火烧水。   九卜女穿窗进入内堂,无声无息的进行某种行动,龙鹰猜不到她要干什么。   下一刻九卜女到了楼上,龙鹰原本的计划,是若九卜女对小敏儿下手来个迎头痛击,务致其于死地,让她消失人间,去次大患。   九卜女令人最头痛的是身具九卜之术,如果其他八卜,比得上她的吹针刺杀之技,可非说笑。   接着九卜女回到前堂去,龙鹰心中一动,向小敏儿传音道:“小敏儿到内堂去,收拾桌面。”小敏儿娇躯轻颤后,迎上龙鹰状她胆气的鼓励眼神,深吸一口气,取来托盘,朝内厅堂举步。 第十五章 殇亡之毒   果如龙鹰所料,小敏儿穿过天井,返内亭,九卜女一阵风的由窗门离开,绕廊朝灶房的方向感至。   内厅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   九卜女在内厅旁略一停留,该是透窗偷窥小敏儿,逼得龙鹰灵应推升至巅峰,只要她像上趟般略现心内杀机,立即毫不犹豫在她和小敏儿之间,挡针也好,什么都好,不让她损小敏儿半根毫毛。   九卜女浑身杀人绝技,不可不惧。   龙鹰此时贴在内堂后门外的墙上,可于眨眼间来个英雄救美。   九卜女可能是他平生所遇刺客里最可怕的一个,尤在无暇之上,一来因她身具专用来刺杀的九卜之术,浑身毒技,更因其比得上无暇鬼魅难捉摸的身法,可想象跟踪她,比跟踪无暇更困难。   龙鹰闪入内堂时,九卜女到了大后进的灶房去。   可肯定九卜女今趟次来,非是要杀小敏儿,而是做手脚,对付的是符太的丑神医,小敏儿捧着执拾好的碗碗碟碟,朝他走来,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以目光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龙鹰打手势着她返回灶房去。   小敏儿走出天井之际,九卜女离开灶房,飞身穿窗,越窗而去。   龙鹰闭上眼睛,展开灵应,跟着她好一阵子,直至她消失在感应网的极限外。九卜女犯了个错误,就是在长街刺杀他龙鹰失败,被龙鹰捕捉到她精神的烙印。   一如龙鹰其他敌人,知他练成“道心种魔”又如何,仍不晓得面对的是什么,何况他是“范轻舟”。   ※※※   龙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昨夜终于把符小子的大作读毕,弄清楚兵变前后几天的事。小敏儿欢天喜地伺候他梳洗,没因昨夜的事而惶恐不安。做惯宫娥的,确与一般女子有分别,不问半句主子为何彻夜不归,一切理所当然。   换过是小魔女,不严加诘问才怪。   高力士来了,与龙鹰共进早点,看着桌面摆着大瓶的灯油,讶道:“敢问范爷,瓶内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龙鹰解释道:“是给下了毒的灯油,若给点燃,吸入者的体内将储积毒素,一旦释出,即使先天真气级的高手亦吃不消,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捱几天后,一命呜呼。”   又告知他九卜女昨夜来访的事。   高力士道:“小子仍不明白,如何吸入后再释出来,是什么意思?”   龙鹰道:“这是一种以人传毒的秘技,如非我以前从一本由胖公公的师傅写的‘万毒宝典’读过,将永远不晓得世上有次下毒之法。”   高力士好奇道:“真有一万种下毒的方法?”   龙鹰道:“当然,没一万种那么多,但肯定超过一千种。乃胖公公师尊韦怜香,亦即是高祖皇帝最信任的韦公公,将胸中毒学实录典内,其中包括他本身并不擅长,只是听说过的,如此以人传毒之法,他归类为‘活毒’,活毒外还有死毒,动毒,静毒和撞毒,大明尊教擅长的便是‘撞毒’。”   高力士佩服道:“愈和范爷相处,愈感范爷学究天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更无所不能。”   龙鹰苦笑道:“勿那么夸大,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为何胖公公着我看后,必须把‘宝典’烧成灰烬。比对眼前情况,活毒确阴损之极。”   稍顿续道:“此为对付太医大人天衣无缝的毒计,九卜女在每盏灯注入小量毒油,点燃后,小敏儿于不知不觉喱,呼吸间吸纳毒气,变为毒媒。故此九卜女必须在晚上趁太医离开后下毒,如经爷在,一来很难瞒过他,更重要的是,气味的改变,可瞒过小敏儿,绝瞒不过他。”   高力士不寒而栗道:“只是毒媒俩字,非常骇人。”   龙鹰道:“所谓的释出,是若经爷与小敏儿交欢,积聚的毒素经男女交合,从客体传往另一客体,任经爷如何功力深厚,至乎百毒不侵,也抵不住在这种浓情蜜意下的活毒入侵,直至渗透五脏六腑,那时神仙难救,也不可能将毒素逼出体外去。”   高力士打个寒颤,昨舌道:“难怪范爷指此毒阴损至极,那岂非等于小敏儿被借来害死经爷,太恐怖哩。”   又惶恐道:“这样用毒的手法,防不胜防,我们怎办好?”   龙鹰道:“幸好韦怜香注明,活毒的提炼制造非常困难,故等闲不肯浪费,少点斤两亦不懂使用。依我看,九卜女该已用尽手上活毒。若有怀疑,先一步干掉她变成。”   高力士道:“如若经爷忽然毒发,谁都不怀疑,因经爷自己曾多次声明身染剧毒,虽然现在无人相信,可是因他确当众说过,不相信也只好改为相信。范爷说得对,此确是针对经爷天衣无缝的毒计。”   高力士又瞪着油瓶道:“若非范爷解释清楚,想破脑袋亦未想过,瓶内装的是所有经九卜女施过毒的灯油。”   龙鹰也瞧瞪着油瓶,道:“由此可看出九卜女已得九卜真传,其用毒方法层出不穷,除非干掉她,如若她要向皇上下手,根本无法抵御。幸好皇上的情况与经爷倒转过来,是绝不可让人晓得其死因是中了毒。”   问高力士道:“查清楚九卜女了吗?”   高力士点头道:“她是春在楼旗下的按摩娘,属最顶级,居于清明渠东岸兴化坊一幢楼房,乃武三思赠给她的物业,以前则是与春在楼的姑娘住在该楼提供给她们的宿处。有两个伺候她的婢子,平日深居简出,现在除向皇上提供按摩服务外,不接其他生意。”   龙鹰叹道:“亏田上渊想得到。”   高力士道:“九卜女来京有好一段日子,约莫年半到两年,通过中间人与春在楼搭上关系,由于手法超群,短短数月在京城权贵里声名鹊起,大受欢迎,最为人称道是排毒的秘技,能将体内积聚的寒毒,阴毒排出体外去,效果立竿见影。”   龙鹰骂道:“他奶奶的连我听到,都感心痒。”   高力士道:“武三思正是如此,不过他一向霸道,晓得按摩娘每次提供服务后均需两天时间休养才可接另一客人,遂以重金霸着她,到武三思将她转介皇上,谁还敢沾手,只能敢怒不敢言。”   又道:“按摩娘的事皇上瞒着娘娘的。”   龙鹰记起洛阳旧事,武三思向李显推介翠翘楼的女推拿师,亦是秘密行事。   高力士道:“现在当然不可能,出奇地,娘娘只眼开只眼闭,没干涉,否则娘娘好该自己去试试她推拿的手法。”   龙鹰沉吟道:“韦后既然晓得,老宗当然清楚,台勒虚云猜个正着,老宗,老田装出来的分裂假象,是用来骗我这个‘范轻舟’,事实上他们一直紧密合作,没出现过状况。”   问道:“你今天这么早来,有特别的事吗?”   高力士恭敬答道:“是来听范爷,经爷的指示,看如何安排临淄王返京。”   龙鹰暗骂自己糊涂,竟忘掉这么重要的事,不过他向高力士般,并不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此时符太回来,神采飞扬,不用猜也晓得,他昨夜心想事成,春风得意。   小敏儿出迎,伺候他入席用膳。   符太向高力士般,对桌上放着大瓶灯油,摸不着头脑。   到龙鹰不厌其详解释清楚,仿如饥民的符太桌面上所有可吃进肚子的东西。狠狠道:“他奶奶的,竟敢来害老子的小敏儿。”刚踏进内堂的小敏儿,听得粉脸扑红,又羞又喜的掉头走,肯定甜在心里。   龙鹰盯符太一眼,没好气道:“你是故意说给小敏儿听得。”   符太叹道:“你扮蠢行不行,是用来补偿我昨夜不在她身旁的内疚感。你奶奶的,怎想有九卜女窥伺在旁,趁老子不在时到来行凶作恶。”   高力士插言道:“该说经爷如有神功,似有先见之明般,令九卜女以为有可趁之机,致被范爷拆穿其毒计。否则如若经爷真的离开了,范爷又不在,后果不堪想像。”   符太取来灯油瓶,拔开塞子,用力嗅了几下,色变道:“我的娘!此乃殇亡之毒!”   两人呆瞧着他,这般嗅嗅,竟晓得是哪种剧毒?   符太封瓶,道:“殇亡指的是未成年儿夭殁,须于死者十天之后,开馆取尸毒,配之以十二种。”   从本草提炼出来的毒素,再经多重炼制而成,我曾在前人的笔记读过,只当是无稽之谈,想不到真有此事,也是九卜之一。   龙鹰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既然只曾读过,怎能一嗅便知?”   符太犹有余悸的道:“此毒特殊之处,是有殇亡小鬼寄居其内。”   接着沉声道:“所谓尸毒实为尸魂,因未成年便夭折,充满怨毒。情况如邪门的养鬼,不过此鬼不同彼鬼,是含着剧毒的毒鬼,活毒的意思,大可能指此。这个毒鬼,偏爱阳刚之气,故如寄居女子阴体之内,一遇男性的阳体,立即倾情投靠,如寻得替死之鬼。刚才我拔开塞子,立对瓶内的殇亡鬼生出感应。”   龙鹰骇然道:“世间竟由此异事?”   符太道:“本教里,有人好养鬼之术,故我对此有经验,该错不到哪里去,据所读笔记此殇亡毒必须经呼吸进入体内,因呼吸关乎人的生死,可以女体吸纳之,然后与要杀的男性对象合体交欢,完成种毒。”   高力士昨舌道:“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毒女,天下事,无奇不有。”   符太冷哼道:“人不犯我,我也要犯人,何况是她来犯老子。他奶奶的,我们必须在短期内布局杀她,当是先向田上渊讨点债,亦可乱他们阵脚,此事没得商量,否则如让她一卜一卜的施展下去,天才知道有何可怕后果。”   龙鹰同意道:“我怎会反对,干掉才算,还顾的那么多。”   高力士道:“小子可在不动声息里留意她于宫内的情况,至于宫外,我们无法顾及。”   龙鹰思索道:“不是我夸口,天下间,怕只我有跟踪她的资格,问题在可否一矢中的,掌握到布局杀她的机缘。”   又问道:“你心里可有计划?”   符太道:“我的方法是来个以毒攻毒,只是对付九卜女这个级数的用毒高手,一般的毒派不上用场。”   龙鹰心中一动,道:“来自杨清仁的缚神香又如何?”   符太拍案叫绝。   龙鹰向高力士解释了“缚神香”的来龙去脉,杨清仁本打算用来对付商月令,以征服她身心,后来改用在范轻舟身上,目的在杀他。   再补充道:“这是任何高手,在没防备下也肯定中招的迷香。亦唯有此香,可用来对付九卜女。”   符太道:“如何用,问老子便成。”   龙鹰欣然道:“差点忘了太少曾是大明尊教的原子。”   符太哂道:“所谓缚神香,源自我教的‘离合散’,老子亦是用此‘离合散’的顶级高手,若落在外人手里,如杨清仁之辈,绝对浪费,压根儿不晓得其妙用。”   龙鹰向符太道:“须麻烦太少走一转大慈恩寺,高大等着消息,以知会临淄王。”   符太得意道:“老子办事,公私两顾,回来前到过大慈恩寺,带回两大老妖最新和最全面的计划。”   龙鹰赞道:“好家伙,快说。”   符太向高力士道:“一切不变,临淄王扮作全无戒心的从水道回来,以不变应万变。”   高力士道:“他们两位老人家该有万全之策,对吧。”   龙鹰头痛道:“此事好该找大江联帮忙,唉!却怎可让他们晓得?”   符太道:“将计就计又如何?”   龙鹰皱眉道:“如何将计就计?”   符太道:“如果老子称病不出,会否轰动全宫?”   高力士道:“是轰动全城。”   符太道:“只要是正常点的神医,怎会让人晓得他病倒,又或被毒倒,将情况尽量弄得嗳暧昧昧的,我不信九卜女不亲来查看情况,而不论她见到的是老子卧病在榻,又或龙精虎猛,必赶去找老田商量,那时我们自诩唯一有资格跟踪她的范爷,可建奇功。”   向高力士道:“给范爷点时间,安排临淄王五天后抵达西京。”   高力士领命去了。 第十六章 头痛之事   剩下两人。   龙鹰问道:“昨夜是否男欢女爱,难舍难离?”   符太道:“我现在仍不大清醒,过几天才和你说这件事。”   龙鹰没逼他。沉吟道:“我少有整天不外出的,但昨天却这般做了,感觉古怪,像与外间脱了节。”   符太道:“这就是深宫的滋味,与世隔绝。古怪的是平时你不找人,别人也来找你,独昨天没这个情况,如老天节要我免此一劫般。”   龙鹰问道:“若瓶内装的是殇亡之毒,你抵受得住吗?”   符太道:“没十足的把握,不过,即使可驱诸体外,怕须花大番工夫,元气将受损耗。这类邪恶之极的东西,不试为妙。”   龙鹰思索道:“既然如此,若你忽然找借口不到皇宫去,九卜女必闻风而来,以观察你中毒的深浅。”   符太道:“理该如此。九卜女当知老子非等闲之辈,否则不会出动如此珍贵难制的活毒,兼之老子好好歹歹是个神医,专医奇难杂症,天才晓得有没有自救之道,故她肯定会来,不拖延,若我仍撑得住,便再另施毒手,务取老子之命。他奶奶的!此仇不可不报。”   龙鹰改变话题,问道:“为何‘离合散’被推崇为大明尊教诸毒之王?”   符太解释道:“所谓离合,指的是魂魄。离合散本身不能单独使用,为何如此,没人晓得。不过,若以混毒的方式配合其他毒物使用,可生出千变万化的奇效,无从抵挡,令人‘失魂落魄’,管你的功夫有多高,真气如何精纯。幸好制‘离合散’的方法失传近百年,用多少没多少,非常罕贵,你得到的‘缚神香’,极可能是仅余的离合散。”   龙鹰道:“你见过吗?”   符太道:“在捷颐津处见过,他还传我以之混毒之法,例如配上春药,可令贞女变为欲女,入侵的乃对方的魂魄,没得抵挡。当时他仅有一小瓶,随他的死消失了。”   龙鹰道:“竟没人懂得从他的尸身取走这般有用的混毒之王?”   符太道:“我教有道行者,每当死期将至,会不动声色的找个地方躲起来,俾可寿终正寝,又可不虞有给人鞭尸之辱。”   龙鹰目光落在灯油瓶,道:“若以离合散,撞以殇亡毒,如何?”   符太动容道:“那就非只神仙难救,是神仙也中招。”   侍臣来报,杨清仁来访。   高力士安排了四个年轻侍臣,白天到金花落代小敏儿差遣,负责打扫和一般杂务,日落后返回金花落附近的宿处,免骚扰符太的清静。   符太问道:“他来找我还是范爷?”   侍臣报上道:“本是来找范爷,晓得范爷到了这里来,他说一并拜候。”   这就是自己人的好处,晓得不宜泄露花落小筑破了个墙洞的事,把杨清仁引到符太的居所来。   符太起立道:“我到楼上休息一阵子。你到前堂应付他。”   伸个腰,打呵欠,这才去了。   ※※※   龙鹰在杨清仁旁坐下,接过侍臣奉上的热茶。   龙鹰道:“什么事?”   两人关系大不同,说话不用遮遮掩掩,省去客套的话。   杨清仁没立即说出来,反问道:“太医大人身体不适吗?”   龙鹰心忖又可以这么快的,讶道:“河间王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   杨清仁道:“来时,在朱雀门遇到高大,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刚从兴庆宫回去,本奉旨去请太医大人入宫,岂知太医大人因不适没法入宫。”   难怪他询问。   符小子的“丑神医”,内外功均臻登峰造极之境,百病不侵,如感不适,殊不简单,不到杨清仁不关注。   龙鹰压低声音,道:“是假装的!”   杨清仁释然点在,因理该如此。   龙鹰岔开道:“究竟为何事烦恼?”   杨清仁却不肯放过,皱眉道:“大人因何装病?”   龙鹰不想答他,不知如何答也。道:“昨夜有人来下毒,给我察觉,所以今天太医扮中毒,好引对方再来瞧情况。”   杨清仁不解道:“为何不把人留下来?”   龙鹰道:“因来的是九卜女,恁凭我一人之力,未必可留下她。”   杨清仁色变道:“开始哩!”   龙鹰道:“可反过来看,对方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王庭经仍在,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杨清仁大惑不解的道:“向太医下毒,岂能得手?”   龙鹰道:“那须看是谁下毒?下的是何种剧毒?九卜之术,岂容小觑,太医乃解毒的大行家,经他鉴辨,九卜女下的是一种叫‘殇亡’的活毒,针对的是小敏儿,当小敏儿体内积蓄跢的毒素,太医大人与她欢好时,殇亡之毒将倾巢注入他体内去,侵凌五脏六腑,这样用毒的手段,叫‘活毒’。”   杨清仁咋舌道:“如此用毒之法,闻所未闻,太医大人对用毒方面的认识,亦骇人听闻,难怪韦、宗对大人如此忌惮。”   又道:“请让我助两位大哥一臂之力如何?”   龙鹰最怕他自动请缨,回有难告诉他之隐,道:“我们是放长线钓大鱼,不急于一时。今晚引九卜女来,不是要杀她,而是想摸清楚她的来龙去脉,跟蹑她,看她到何处去。”   杨清仁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眉头皱起来,道:“九卜之术,层出不穷,一天有她窥伺在旁,岂可放怀?”   龙鹰道:“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指的是可布下能必杀九卜女之局。经小弟昨夜评估,九卜女或许是我们三人联手,未必可留下她,反因人多了,更易被她先一步察觉。”   杨清仁仍不愿认同,狠狠道:“本王不相信九卜女在这方面的本领,可超越龙鹰。”   得练成“不死印法”的杨清仁当面赞赏,拿自己来压九卜女,龙鹰可以自豪。旋又想到杨清仁微妙的心态,因他的祖父杨虚彦乃开唐时鼎鼎有名的“影子刺客”,杨清仁自视为继承“影子刺客”大业者,当然不愿把最可怕不足之处的威名拱手让出。   然而,自己能在尽忠的地头,高手环护下割下尽忠的首级,任杨清仁如何自命不凡,亦不得不俯首称臣,因自问办不到。   论刺客排名,“夺帅”参师禅该高踞三甲之内,只恨生不逢时,碰上龙鹰,次次吃亏,致声誉大跌。   想起参师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找到田上渊,是否等于寻得参师禅?   龙鹰施展撒手锏,道:“昨夜小弟亲历其境,请老兄信任我的判断。我们绝不放过她,须河间王出手时,我不会客气。”   不容他就此问题说三道四,紧接道:“好哩!该说回令河间王头痛的事了。”   杨清仁问道:“高大是否我们的人?”   频密接触,有此弊处。杨清仁从高大肯为他们说谎,得此结论。假设高力士也清楚九卜女的存在,高力士便肯定是“自己人”。   龙鹰道:“算半个。他并不清楚太医大人佯病的因由,还以为大人不愿回宫,皇上又不是真的有事,只因心里不快,影响精神。”   杨清仁又问道:“范当家与太医大人的关系又如何?”   杨清仁倒非要穷根究柢,或怀疑龙鹰,而是想弄清楚情况,看手上可运用的力量。   换过问的是台勒虚云,动机肯定不一样,旁观者清也,亦为台勒虚云比热中帝位的杨清仁难应付的原因。   当时他将从水里活捉的突骑施高手交给夜来深,台勒虚云便直接问他,为何宇文朔和符太均无异议。   龙鹰答道:“除了小弟和河间王的真正关系外,其他事小弟没隐瞒。”   杨清仁点头表示明白,叹一口气,道:“还不是与燕钦融那不知死的小官儿有关。”   龙鹰问道:“有何新发展?”   杨清仁道:“最新的发展,是李显着长公主将燕钦融送到他的御前,让他亲口问个一清二楚。”   龙鹰不以为异,晓得此事早晚发生,如被燕钦融当面告状,任李显如何愚昧,亦知韦后想做另一个武曌。   昏庸的皇帝,全是这个样儿,人人皆知、路人皆见的事,由于弄臣、小人环绕,耳塞目闭,且耽于逸乐,过的是醉生梦死的宫廷生活,不想见到的,视若无睹;不愿听的,全当作耳边风,一旦惊醒过来,用心去听,用心去想,后果可想而知。而此正是韦宗集团竭尽所能,务必扑灭于其尚未成灾之前。   李显今趟如此勇敢,故因兵变的可怕经历,更重要的,是少了个能左右他想法的武三思。宗楚客在这方面,远比不上武三思。   龙鹰讶道:“还以为皇上找高大为他办此事。”   杨清仁道:“不信任高大的是长公主,怕他向娘娘告密,遂把事情揽上身。”   李显、李旦和太平三兄妹,以太平最吃得开。早在李显被贬谪房州,李旦遭软禁洛阳东宫,李氏皇族全赖太平撑起来,凭其手段顶着二张和武氏子弟,故而在群臣里声望极隆,江湖支持唐统的帮会门派,惟她马首是瞻。若她一意将燕钦融送来京师,绝对办得到。   杨清仁道:“长公主只告知我大概,着我在燕钦融抵京时,配合宇文统领,保这家伙可安然到达龙座之前。至于如何送他来京的诸般细节,本王一概不知。”   龙鹰心里矛盾。   闻弦歌,知雅意。老杨不用说出来,杀燕钦融之心昭然若揭,却恨没法自己出手,故来找“范轻舟”商量。   问题在杀个正直的好官,对杨清仁如搔一下痒,但于龙鹰,却可成终身背负的内疚。他奶奶的!见死不救,已令他非常不堪。   杨清仁沉声道:“有没有方法让娘娘知道此事,并掌握事情的严重性。”   难怪他刚才问自己与高力士的关系,由高力士去向韦后通风报讯,杨清仁可置身事外。如韦宗集团对此事留神,燕钦融抵京之事绝瞒不过他们。   有没有两全其美之计,既保住燕钦融的小命,又不让他见李显?   龙鹰问道:“依河间王估计,燕钦融何时抵京?”   杨清仁想都不想,答道:“快则一个月,迟则个半月。”   龙鹰道:“此事待小弟好好思量,老兄可放心,燕钦融将永远见不到龙颜。”   杨清仁显然对他信心十足,得他承诺,如释重负,道:“尚有一事,属题外话,对为安乐筹募大婚的惊人钜款,范兄有眉目吗?”   龙鹰苦笑道:“小弟没筹得半个子儿。”   杨清仁笑道:“范当家这些年来在大江一帆风顺,收入丰厚,单以你的财力,足可撑起半个大婚的开支。问题只在非常不值,与被安乐敲诈毫无分别。”   龙鹰叹道:“河间王太看得起小弟,过去几年,每年我都要向你们进贡大笔买船费,故这边来,那边去,手上现钱不多,能拿出来的,少得不敢告诉人。”   他当然不是那么穷,大汗宝墓令他的一众兄弟,人人变得富可敌国,随便叫他们捐少许,可募集庞大的财富。   处于杨清仁般位置的人,最着紧的是财力,深知凡事无财不行,有钱可使鬼推磨。   杨清仁道:“为何我特别提起这件事,因今天早朝,皇上正式宣布安乐和武廷秀大婚的事,并明言不准动用国库一分一毫,又委任范当家为大婚的筹款人,韦温出言反对,认为范当家不是合适人选,却被娘娘和宗楚客硬压下去。我看很多人,特别是韦氏子弟,仍不心服,故此范当家若在西京募捐,恐怕阻力很大。”   龙鹰叹道:“我确非好人选,最好勿拣我。他奶奶的,他们不肯捐,得罪的是安乐,我有何办法。”   杨清仁笑道:“总有人支持你,我便准备献上十两,虽然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荣老板理该不甘后人,他捐的应比我多很多。”   龙鹰道:“终筹得两笔献金,若有一千人以你们为榜样,可告功行圆满。唉!到哪里找这一千个善长来?”   杨清仁道:“非常困难。现今西京的财富集中在高门大族,而西京世族,一是依附韦氏子弟,他们摆明跟随韦族,除非换掉你,否则不捐半个子儿。”   稍顿,续道:“另一边的世族,支持的是大唐皇朝,对韦族深恶痛绝,于安乐和武延秀更没好感。或许看在范当家分上,念着你在河曲之战的功劳,捐些许,但只属敷衍性质,帮助不大。如此劳民伤财的大婚,本身已令人烦厌。”   龙鹰捧头叫痛。   事实上他半点不忧心募捐的事,待李隆基回来后,由他主理。却必须摆出头痛姿态,异日李隆基继承他的募捐大业顺理成章。   西京无一事不牵涉政治权斗。   杨清仁问道:“西京这么多适合的人,安乐为何偏挑中范当家?”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龙鹰道:“我也想知道。”   杨清仁道:“会否是田上渊削你财力之计?”   龙鹰点头道:“有这个可能。”   又问道:“小可汗没和河间王讨论过这件事吗?”   杨清仁叹道:“我现时分身乏术,非是必要的,无睱理会。”   龙鹰道:“若无燕钦融的事,何时大婚,就是老宗策动政变之时。”   杨清仁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章 认捐名册   龙鹰随杨清仁到皇宫走了一转,主要是让李显见到他,“范轻舟”没去如黄鹤。   于李显而言,“现实”随他主观的愿望变形和扭曲,他可将你完全忘掉,或把某事置诸脑后,那尽管你长时间不入宫谒见,李显不会为此动半个念头;可是,若他想见你时,几个时辰已有天长地久之感。   整个宫内、宫外的形势,亦可作如是观,由其心境决定,不存在客观的事实。没人告诉他真相,被花言巧语和谎话蒙蔽。   或许,此为意志薄弱者的特性,没法坚持某个决定,不论下决定的决心有多大,在韦后蓄意修好下,李显又重现虚假的安逸里。   高力士安排下,龙鹰与李显短暂见面,他不主动问起大相府遇袭调查的进展,龙鹰当然只字不提,因不知说什么好。   龙鹰怀疑,若燕钦融一事非已交入太平之手,事情能否继续进行?“燕书”的震撼,显然在自欺欺人的大唐天子脑袋内逐渐淡退。   无论如何,李显的反复,大幅减缓任何事情的迫切性,令龙鹰取得喘息回旋的空间。   唯一不变的,李显仍爱见他、和他说话,如非宗楚客有事上报,肯定不放人。   龙鹰在御书房外与宗楚客碰头,后者春风满面,或许认为符太的“丑神医”终于中招,命不久矣,去除了夺位的最后障碍。   他的直觉应验入神,果然宗楚客扯着他到一旁说话,问道:“轻舟是从金花落来此吗?听说太医大人身体不适,故今天不到宫里来。”   最关心丑神医的,本该为李显,他却没就此问半句,显然对符小子信心十足,知没病可难倒他,包括他自己的病。   龙鹰心忖高力士散播谣言的本领,不在他吹、捧、拍的功夫之下。而以宗楚客的城府之深,有机会便问,既可见他对此事的着紧,亦可知老宗相信一切全在控制里,没任何顾忌。   龙鹰道:“我去过见太医,想扯衫尾入宫,却被告知他在练功,虽未见到太医,看来不似有病。”   宗楚客略一沉吟,知追问下去过于着迹,转话题道:“轻舟哪天有空?”   龙鹰苦笑道:“过多几天如何?我为八公主筹金之事,到现在仍一事无成,好该努力一下。”   宗楚客眼内嘲弄之色,一闪即逝,堆起关切的神情,道:“轻舟备有认捐册吗?”   龙鹰道:“何谓认捐册?”   宗楚客摆出热衷帮忙的虚伪模样,解释道:“等于捐款名录,详列捐者的名字、金额,并由捐者在册上签押,没丝毫含糊。此册有两大好处,首先,如公主问起募捐的进展,将认捐册给她过目便成。其次,只要把足额的认捐册交给公主,可由她遣人依册上名单和金额逐一收钱,免去轻舟很多工夫。”   龙鹰心中暗骂,他的看似帮忙,事实上大幅添加自己的压力,没得含糊,令安乐对他尽过多少力一目了然。唯一好处,是只要将认捐册交给李隆基,可把责任转嫁到他身上。   宗楚客续道:“不过!这类事有个潜规矩,便是如不足额,概由负责募捐者认头,以补不足之数。八公主非随便挑一个人,而是认为轻舟有足够的财力,可达她心愿。”   龙鹰心忖如此潜规则,肯定是宗楚客想出来的,因除非募捐为常事,否则何来什么娘的潜规则?   不过他话既出口,显然和韦后、安乐等商量好,不到自己此受害人不屈服。   杨清仁早看破此点,田上渊不择手段,亦要削弱江州隆的财力。事无财不行,军事式的行动,对钱财的耗损更惊人,削其财力,等于削其实力,此计极毒。   龙鹰装出颓然无语的样儿。   宗楚客当然不可怜他,因计出于他,且因得逞而自喜,欣然道:“我认捐百两黄金,待轻舟备妥认捐册,拿来让我签押。”拍拍他肩头,入书斋见李显去。   龙鹰心内苦叹,老宗加上老杨,不过一百一十两黄金。   以杨清仁的身份地位,不过十两黄金。老宗算大手笔,摆明卖人情给他,可知百两黄金极可能是捐献的极限,换过财雄的香霸,能否拿出这个数目尚属未知。   他奶奶的!   安乐的目标是一万五千两黄金,须找到一百个肯捐百两者方凑得万两之数,这一百个傻瓜,到哪里找?   难道全由自己垫?   高力士来了,领他离开,道:“昭容的车在广场候范爷。”   龙鹰讶道:“今天她竟可以这么快返家?”   高力士轻描淡写的道:“一切依然,皇上勤力几天后回复正常,今天如非娘娘逼他,不会上廷主持朝会。”   听高力士以这样的语调说李显,知他对这个昏君早已心死。   又道:“昨夜宗楚客请来两个色艺俱绝的歌姬,到麟德殿在御前表演,看得皇上如醉如痴,事后又安排两歌姬侍寝,皇上何来早朝的精神。今天,小子告诉皇上经爷今日不能来,皇上像听不到似的。”   龙鹰摇头叹息。   高力士又道:“小子向娘娘通报了燕钦融的上书。”   龙鹰心忖高力士比之自己,更能当机立断,实事求是。问道:“你怎样说?”   高力士道:“小子没点出燕钦融之名,只告诉娘娘,皇上拿着个奏章一读再读,神色凝重,接着召来相王和长公主密议近一个时辰。”   龙鹰道:“你的通风报讯是聪明的,娘娘有何反应?”   高力士道:“她说我做得好,赏我二两黄金。之后,就使人找昭容去说话。”   接着叹道:“皇上不该立即召相王和长公主来密议,而应不动声息,于娘娘不察觉下和他们说话。唉!和相王说话是浪费时间,他已成惊弓之鸟,变得比以前在洛阳时胆子更小,又因有新宠,但求安逸,岂肯犯险?”   龙鹰扯停他,再多走十多步,便从侧廊进入殿前广场。   问道:“什么新宠?”   高力士道:“是听回来的,相王最近和霜荞的表妹都瑾打得火热,此女曲艺高超,又出落得如花似玉,令相王神魂颠倒,对国家大事,无心理会。”   龙鹰道:“相王尚未将她弄到手吗?”   高力士道:“理该没有,否则不用常到乐琴轩去。”   龙鹰心呼厉害,道:“这叫欲擒先纵。”   高力士认同,男人就是这副德性,愈难到手的,愈珍贵。   符太显然对这方面的发展,全不知情。   奇道:“你没将此事报上经爷?”   高力士道:“掖庭宫和大明宫,如各在一方的两个不同世界,宫内全是追随相王多年的旧宫娥和侍婢,对小子来说是鞭长莫及,小子亦是昨天才收到这个消息。”   经台勒虚云点名后,相王李旦身价百倍,忙道:“能否在这方面想点办法?”   高力士现出古怪神色,点头道:“很困难!小子尽力一试。”   欲言又止。   龙鹰讶道:“何事?”   高力士道:“大江联因何如此在相王身上落足工夫,难道不晓得如皇上出事,第一个被杀的势为相王,又或先逐离京,再杀之,如对付五王的手法。”   龙鹰心赞高力士懂政治,道:“高大刚说出原因,皇上出事,相王立告行情大涨,我们和大江联目标一致,就是力保他,使之能成抗衡韦宗集团的人物,好有与之较量的势力。”   高力士怀疑道:“办得到吗?”   龙鹰道:“不是办得到与否的问题,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高力士道:“恕小子愚鲁,小子还以为若皇上出事,范爷会凭飞骑御卫对娘娘和大相来个反扑,一举清除奸党的势力,顺道收拾大江联。”   龙鹰道:“你说的,正是大江联要控制相王的原因,没有相王,我们名不正、言不顺,正义之师,也变成叛贼。何况,我们若师出无名,宇文破绝不随我们发疯。”   高力士吁一口气道:“范爷英明,小子是不明时局。”   龙鹰道:“高大非不明时局,而是知之太深,一点不看好相王,认为他不似人君,比李显更有不如,对之不存任何希望。而事实确然如此。”   高力士道:“幸好有范爷、经爷为临淄王主持大局,否则未来情况,不堪想像。”   龙鹰笑道:“你调转了来说,很快你可看到,临淄王归来后,将由比我们更懂政治手段的临淄王主事,不像我和经爷般,不是被老宗舞的团团转,就是被台勒虚云牵着鼻子走,陷于被动的劣势。”   拍拍他,往广场举步。   ※※※   马车开出麟德殿。   上官婉儿挨过来,撒嗲道:“上趟你坏蛋,又亲又摸的,然后不顾而去,弃人家不理。”   这么一个香喷喷的大美人主动亲热,言挑语逗,龙鹰不由心荡。   幸而南诏之行的后遗症,虽于屡次夜探独孤倩然达至高峰,那时晚晚想着高门第一美女的香闺,然而随着时间逐渐冷却,又因多心烦之事,对男女间事大失兴致,故此现在面对香艳无比的诱惑,仍把持得住。   更关键的,是他晓得上官婉儿在摆姿态,并非要求欢好。   当然,若他要求,大才女谅不拒绝。   龙鹰探手搂她的腰,轻吻她送上来的朱唇,问道:“像河间王般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的重要调动,朝廷会否公告天下?”   上官婉儿点头道:“这是例行的文书。全国刺史级的大官,特别是边疆大臣,即使没特别的事,亦和朝廷保持文书往来,报上最新的情况,以接受朝廷的审核和授意。若有情况却隐瞒,犯的是欺君大罪。”   龙鹰道:“如此郭大帅该晓得河间王成了大统领。”   上官婉儿点头,道:“为何问?”   他正在想如何办得到台勒虚云嘱托的事,当然不是心甘情愿,更是养虎为患,不过若不依台勒虚云之言,会惹他怀疑。现时相王这最重要的至尊牌落入台勒虚云手中,形势比人强下,只好忍辱负重。   答大才女道:“是想知道大帅是否清楚京师的新变化。”   上官婉儿道:“偷看‘燕书’的事,有眉目吗?”   龙鹰冷哼道:“怎都有点蛛丝马迹,高大在努力中。”   上官婉儿幽幽道:“你是否不看好皇上?”   龙鹰道:“一天查不出此心腹之患,你敢对未来乐观吗?”   上官婉儿道:“为何想起大帅?”   龙鹰为安她的心,道:“那是我的最后一招,若每一条路都走不通时,不论如何不愿,只好走这条路。”   上官婉儿伏入他的怀里,用力搂着他的腰,凄然道:“婉儿害怕呵!”   龙鹰立告心软,自己这样对待旧情人,是否太过无情。   若告诉她部分真相,该告诉她哪个部分? 第十八章 风光难再   另一个念头在脑袋升起,这样向大才女吐露机密,不论如何不着边际,算否是一时冲动,感情用事?   多多少少有这个味儿。   曾出卖过龙鹰的事实,始终横梗心头。天晓得有一天她认为韦后势大,改投向韦后,对龙鹰的“长远之计”,有何影响?   旋又想到,上官婉儿并没真的出卖自己,只是置身事外,没透露过关键性的秘密。她在“王庭经”、“范轻舟”上仍守口如瓶。当然,于龙鹰这两个化身,她是有难言之隐。   忽然,龙鹰整个人轻松起来,皆因明白了自己为何有想向她泄露部分机密,以安她之心的冲动。   首先,这样对她左瞒右瞒,终非办法,以大才女的才智,于政治斗争的熟悉,会生出怀疑。   事实上,上官司婉儿一直认为龙鹰有事瞒她。   其次,是碍着形势的变化,相王已被推上前线来,可成李隆基的掩护。   而最重要的,不论韦宗集团势力如何膨胀壮大,压根儿没法和郭元振、龙鹰相比。如龙鹰先前后言,郭元振乃最后一招,当在西京的所有努力均一败涂地,就索性起兵从北疆反攻,天下谁能与无敌的鹰爷争锋?   故而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大才女绝不敢出卖龙鹰,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明悟涌上心头。   他并非一时冲动,而是被“触发”。   上官婉儿位处政治斗争波浪的峰尖,异常危险。   适才高力士告诉龙鹰,他向韦后“告密”后,韦后立即召上官婉儿去说话,试问大才女在晓得韦后知情的情况下,敢否隐瞒燕钦融上书的事,而她没即知立报,实犯了韦后的禁忌。   若然,太平一方晓得韦后掌握有关“燕书”一事,太平怎么想?当然认为是上官婉儿泄露机密,大才女则有苦自己知,哑子吃黄连,她的惨况,龙鹰是明白的。   故此怀里香喷喷的美人儿,绝不如她表面的风光,而是饱受煎熬。   龙鹰不把九卜女放在心上,是因有对付她的把握,亦因不将李显的生死摆在首要之位,可是,于上官婉儿却是另一回事,影响她对韦后的态度,至乎一言一行,威胁无影无形,不知如何拿捏自处。关己事大,不由她不害怕。   太平从李显手上把“燕书”的事接过去,显示她对高力士不信任,从这个方向看,太平更不信任上官婉儿。   太平的想法,挖个人家皇族的想法,也是没主见的相王李旦的看法,不论李显、李旦,均受太平影响。   上官婉儿处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左右做人难。说到底,上官婉儿属女帝的人、武三思的人,李显念旧,宠信上官婉儿,但绝不是太平或李旦,一旦让李旦坐上皇位,太平肯定因而得势,将视上官婉儿为诛除的对象,没回旋的余地。   比起上来,两个旧情人里,上官婉儿对龙鹰有情多了,虽说时势使然。可是“神龙政变”时,太平显现出对龙鹰绝对无情的一面,亲身参与针对龙鹰的阴谋诡计,事败后又想借龙鹰之力诛除武氏子弟,在在表现出她的狠辣厉害,对权力的野心。   眼见兄长无能,太平是否动了心取而代之,走上女帝的旧路?尽管以往她没这个想法,现在的形势变化,加上杨清仁推波助澜,此一可能性已呼之欲出。   将“燕书”一事揽上身,正是与韦宗集团展开激斗。   龙鹰自知太忙了,循旧思路竭力向上官婉儿隐瞒真相,不懂因应新一轮的形势,来个脑袋急转变,既负了大才女对他的倚赖,更愧对王昱。   当大美人伏入他怀里的一刻,他被“触发”了。   龙鹰爱怜地抚摸她香背,低声道:“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大家须用神聆听,目下西京之内,我龙鹰乃大家唯一可信任,也必须信任的人。”   他约束声音,一句一字,语调铿锵地送入她耳内去。   上官婉儿娇躯轻颤,搂得他更紧了。   马车驶过玄武门,朝承天门开去。   车窗外阳光漫天,和风吹拂,不时掀起少许车帘。   龙鹰道:“早两天皇上才因梦见大相,着我去调查,还表现得想立即晓得真相,可是今天见到我,竟像忘了有这么一件事,只字不提。”   上官婉儿娇柔无力似的坐起来,在龙鹰的协助下,坐到他腿上去,双手缠上他脖子,樱唇凑在他耳边,吐出“明白”两字。   龙鹰把她拥个满怀,心内百感交集,前尘旧事,涌上心头。大才女的问题,或许是因她大能干了,才华横溢。假设她只徒具美丽的外表,便不至于处此众矢之的的风眼位置。   韦后该会借重她的才具,但宗楚客绝不容她参与机密。   上官婉儿在宫内纵横得意的日子,已可见到尽头,将随李显的驾崩烟消云散。她的“明白”,表示的是她深切明白己身的处境。   龙鹰续道:“告诉我,皇上可狠下决心,对付她的妻女?”   上官婉儿道:“不会!”   龙鹰道:“皇上就像一列防波的长堤,打开始已先天不足,接而风侵雨蚀,从内腐朽败坏,风雨飘摇下还要抵挡着愈趋猛烈的狂风骇浪不住冲击,崩塌是个时间的问题,他本身的不济事,令任何想效忠者束手无策,动辄还因他死无全尸,远的有五王,近的是李重俊、李多祚、李千里和所有被牵连的人。除非大家想做皇上的陪葬,否则必须对此重新思考。”   上官婉儿咬着他耳朵,呼唤道:“鹰爷救我!”   龙鹰道:“现时情况之凶险复杂,超乎任何人想像之外。偷看‘燕书’者,是由武三思推介与皇上的按摩娘,这是她借之以混入大相府和皇宫的化身,她真正的身份,来自塞外一个邪异门派,与田上渊有密切关系。”   他感到上官婉儿的身体变软,该是因戛然惊觉一切似尽在龙鹰的掌握里,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到照路的明灯,不用像瞎子般在陌生的环境里摸索。   上官婉儿轻轻道:“婉儿没听过有按摩娘这个人。”   龙鹰道:“田上渊更非善男信女,出身自恶名昭著的大明尊教,与太少分属同门,大明尊教擅长用毒,其混毒之技,更独此一家,杀人后无可寻之迹。‘独孤惨案’是田上渊得意之作,大相府的灭门同出一辙,也是按摩娘混入大相府的原因。”   上官婉儿移离化,花容失色,两唇抖颤,不能成话。   龙鹰点头道:“对!皇上将来会遭遇相同的命运。”   上官婉儿道:“鹰爷岂能坐视?”   马车进入承天门的门道,窗外阴暗下去。   龙鹰道:“此女太厉害了,我们正布局杀她,大家比我们更明白皇上,明刀明枪的方法绝得不通,而能否成功杀她,还看天时、地利。唉!去了个按摩娘又如何?有精擅混毒的田上渊在暗里主持,防不胜防,更不知从何防起,皇上的生死,不到我们左右。”   又道:“如若我们所料不差,娘娘和老宗对夺权成竹在胸,构想出完美计划,将趁安乐和武延秀的大婚付诸行动,一举清除所有反对他们的势力。”   上官婉儿反冷静下来,美眸深深的打量龙鹰,轻吐道:“鹰爷深悉情况,当有应对的万全之策。”   龙鹰微笑道:“这个当然,小弟什么场面未见过,如非不想天下大乱,致大唐元气大伤,百姓饱受摧残,这就离京,皇上何时驾崩,小弟何时偕郭大帅挥军勤王。然而此为最下下之计,故此须和韦宗集团周旋到底,玩廷争这个一玩意儿。”   上官婉儿双目充盈崇慕之色,折服于龙鹰虽然轻描淡写,却天然流露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道:“现今怎办好?”   龙鹰道:“暂仍见一步,走一步。先说近的,今天太少不到宫里来,内藏玄虚,因按摩娘昨夜偷入兴庆宫,想用以人传毒的秘技害死太少,故太少今天佯作中招,引九卜女,亦即是按摩娘今夜去看情况。大家该清楚,对方为何要置太少于死。”   上官婉儿点头表示明白。   龙鹰吻她香唇,本意是予她少许慰藉,浅尝即止,也因她太过绮美迷人,岂知给也一把勾着脖子,献上火热辣的亲吻。   女帝时双方情如火焰的日子,似于此刻回来了。   唇分。   上官婉儿玉颊飞红,娇喘连连,酥胸起伏。   马车直出天街,朝朱雀大门去,秋阳在右方夕照皇城,安详宁和。   上官婉儿问道:“远的又如何?”   龙鹰心呼厉害,情动的上官婉儿仍保持一贯的清晰,问在关键处。   答道:“远的是捧起相王,作为皇上驾崩后,抗衡韦、宗、田的势力,过渡往失掉重心的朝廷,这个时期不可能太长,将以最激烈的廷战,决定帝座谁属。”   上官婉儿神色一暗,欲言又止。   龙鹰道:“是时候哩!”   上官婉儿垂下螓首,不情愿地点头。   龙鹰道:“我和大家,均属圣神皇帝时代的特产,没法在其他时代复制,大家可风光到今天,若还不心满意足,就是不知进退。到巴蜀去如何?现时王昱的地位有点像郭大帅,稳如泰山,不论谁登场,仍不敢碰他。”   心忖由于王昱属内围的自己人,李隆基若登基为帝,只会更重用他,可是,对上官婉儿,李隆基抱另一态度,主要因在“神龙政变”之时,上官婉儿没站在龙鹰一方,上官婉儿亦从来非是他们阵营的人,表面上还靠近韦后,为韦后出谋献计,巩固韦后的地位。最要命者,上官婉儿乃皇族穷奢极欲生活的参与者,有分挥霍损耗女帝积聚的库财。   上官婉儿轻吐道:“一切依鹰爷指示。”   得闻此话,龙鹰如释重负,放下一直紧压心头的大石。   上官婉儿回复少许神气,展现生机,道:“天下谁斗得过你?”   龙鹰暗呼惭愧,如告诉他全赖台勒虚云指点明路,不知会否又骇她个半死。   上官婉儿道:“鹰爷呵!婉儿可在什么地方帮忙?”   龙鹰心中一动,道:“眼前当务之急,是趁皇上尚在,促成中土和吐蕃和亲的事,把西疆稳下来。我们和突厥的战争并未结束,默啜虽失利中土,但仍然势大,将转略塞外,把比他们弱的小国逐一击破,壮大后,再来打我们的主意,故此安定西疆有其必要性。”   上官婉儿点头道:“明白!婉儿懂在皇上和娘娘处下工夫。”   龙鹰心忖这算意外收获。   于任何一方,由于大才女所处的位置,上官婉儿有其特殊的作用,无可替代。   马车穿过朱雀门楼。   龙鹰道:“我会着高大和大家紧密合作,高大可绝对信任的人。”   上官婉儿秀眸放光,伏入他怀里,撒娇道:“不准鹰爷走!”   龙鹰苦笑道:“绝不是今夜!”   (《天地明环》卷十九终) 卷二十 第一章 旧计新用   黄昏。   龙鹰心舒神畅的返金花落。   小敏儿和小方在大门外说话,见龙鹰到,恭敬施礼。   龙鹰来到两人身前,尙未说话,小方报上道:“小人奉皇上之命,送来培元养气的人参汤。”   龙鹰哑然笑道:“皇上变了太医吗?怎知大人会否虚不受补?”   小方代李显解释道:“皇上是为表对太医关怀的心意。”   小敏儿道:“今天娘娘两次派侍臣来,代她慰问太医大人,敏儿奉大人之令,给他挡驾。”   龙鹰道:“凭何借口?”   小敏儿:“太医大人在睡觉呵!”   小方趁机告退,返大明宫向李显交差。   龙鹰偕小敏儿入楼,问道:“他真的在睡觉?”   符太睡觉,毫不稀奇,天才晓得他和柔夫人昨夜的战情,装病在家,闲着无事下,睡个不省人事。   小敏儿不敢与他并肩,落后一步跟着他,道:“只在早上睡过一阵子,起来后便在卧室内练功,很可怕。”   龙鹰问道:“如何可怕?”   小敏儿道:“很热!在楼下也感到一阵阵的热浪,房子也似在晃动抖颤。”   龙鹰咋舌道:“这么厉害!”   小敏儿担心的道:“会出事吗?”   龙鹰道:“上去一看便清楚,可知他是否仍四肢无缺、首身尙在。”   符太的声音喝下来道:“勿吓唬小敏儿,给老子滚上来。”   龙鹰哈哈一笑,和小敏儿拾级登楼。   符太除下丑面具,搁在身旁,盘膝坐在榻子中央。   小敏儿自然而然坐到榻缘去,龙鹰坐入靠窗那组几椅,面向符太。   符太乍看神色如常,没特别处,不过落在龙鹰魔目里,却掌握到他的精、气、神,较前内敛深藏,臻至“真人不露相”之境。   究竟是因柔夫人的“合籍双修”,还是因初窥“至阳无极”之境,令他可在一天之内做出突破?   该是两方面均起作用。   更关键性的,是“河曲之战”的开花结果。   “河曲之战”影响的深远和全面,至今仍方兴未艾,但是,恐怕永远不可能作出精确的评估,例如龙鹰之所以敢和大才女达至某一程度的谅解,正因有大捷垫底,不虞大才女像以前般三心两意,令龙鹰可为她未来的消灾解难铺路搭桥。   而可见的成果现在龙鹰和符太身上,千真万确,毫不含糊。   河曲之战,为“鹰旅”前所未有的遭遇,剧战连场,九死一生,每段路程、每场战争,夜以继日的,莫不是对意志和体能最严苛的挑战与考验,“玉不琢,不成器”,正是战争的千锤万练,令符太和龙鹰两个经历过死亡洗礼的超卓人物,得到舍此之外再无他途、火中取栗的艰苦修行,进一步的提升。   可以这么说,从修为的角度观之,战后的符太和龙鹰,再非战前的那两个人。   突破就在眼前,就看由什么东西触发。   龙鹰便因之掌握到“至阴无极”的窍门,再经仙子提点,可传诸于法明和席遥,至少有了起步的方向。   小敏儿怯生生地问道:“恶人今夜真的来?”   符太解释道:“一定来,且必然是今夜,迟上一天,怎晓得本太医会不会已自行解除她的毒?”   小敏儿嗫嚅道:“只是来看看?”   符太柔声道:“当然不只是看,而是趁本太医中毒病危,下手夺命,还会干得无痕无迹,令人以为老子得急病忽然一命呜呼。”   小敏儿骇了一跳,花容失色。   符太哑然失笑道:“怕什么?比恶女更可怕的两个人都在你身边,怕的该是她,假若她清楚今晚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心忖符小子对小敏儿确与别不同,钟爱有加,收起平时刻薄言词,出奇地有耐心、温柔。   道:“她是怕你一时糊涂,给人害死。”   符太没好气的骂道:“去你的娘!”   小敏儿道:“敏儿该做什么?”   龙鹰和符太交换个眼色,察觉对方心中所想。   小敏儿必须留在符太能保护她的范围内,那就是不可离开卧房,九卜女鬼魅似的迅快身法令他们大有顾忌,怕救小敏儿不及。   但如何引九卜女到楼上来,却煞费思量,怎知她有何手段?   符太皱眉思索好半晌后,道:“从用毒的角度,殇亡之毒的关键既在以人男女交合,理该配合春药,以生催情之效,令被下毒的男女乐此不疲。哈!我想到哩!”   说时朝粉脸通红、羞不自胜的小敏儿瞧去。   龙鹰问道:“那瓶宝贝到哪里去了?”   符太探手从枕后取出来递给龙鹰,后者接过后,下楼去了。   龙鹰转瞬回来,道:“我弄熄了屋内所有油灯,只剩下楼下的一盏。此计很妙,可令九卜女以为我们对她的灯油下毒毫无所觉。”   此时整座听雨楼,除上寝下厅的两层楼,均处于没有灯火的黑暗里,加上九卜女随时来,登时大有鬼影憧憧的阴森气氛。龙鹰和符太两人可毫不在意,小敏儿却娇体生寒,不由自主的靠近符太。   符太体贴的移前坐到她旁,并坐床缘,向龙鹰微笑道:“只有在一个情况下,九卜女方会中计,赶上来下致命杀着。”   龙鹰一副不用符太说出来,早淸楚符太胸内之策的神态,还瞄了美丽的女宫娥两眼,含笑点头。   小敏儿挨贴符太,似欲借此动作,从主子处取得支持和温暧,又出于女性敏锐的触觉,隐隐感到与己有关,忍不住低声问符太道:“大人呵!敏儿愚鲁,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下,那……那九卜女才会走到楼上来动手?”   符太探手搂她的腰,欣然道:“当然是她以为奸计得逞,再无任何顾忌之时。”   小敏儿给他亲热温柔的动作弄得霞烧玉颊,却安下心来,不再惶恐。   符太问道:“殇亡之毒的特性如何?”   龙鹰沉吟道:“该属慢性之毒,即使不住吸入,没一个半个时辰,无法在体内积聚足够的分量。厉害处是无色无味,我之所以能察觉有异,纯凭魔种的直觉,感到忽然室内多了种说不出来的邪恶。”   符太放开搂小敏儿的手,点头道:“这就对了,一盏注满油的灯,大概可燃烧二至三个晩上。干刺客的,最重耐性,若九卜女认为老子中毒未够深,明夜再来可更万无一失。我们便白耗一个晚夜。哈!他娘的!小妖怎斗得过我们两大老妖?”   又问道:“来了吗?”   龙鹰摇头道:“未有感应!”   两人间的对话,惟他们明白,小敏儿听得似明非明,好奇问道:“如何令她认为大人中毒够深?”   符太道:“那就是一切均在她意料之中,哈哈!”   小敏儿更摸不着头脑,改问龙鹰道:“范爷留在这里吗?”   符太失声道:“怎么成!小敏儿想这家伙眼瞪瞪瞧着我们干活吗?”   小敏儿明白过来,羞至无地自容,大窘下一头栽进符太怀里去。   龙鹰骂道:“你这小子,口没遮拦的。”   符太轻抚小敏儿香背,耸肩做出有何问题的姿态。   龙鹰在《实录》里读多了,可是在现实里,尙为首次看着两人有亲密的行为。小敏儿固然对符太眷恋、依赖极深,亦让龙鹰看到符太温柔的一面。   符太之计,就是当年他用来对付参师禅之计,那时他携小魔女主婢出来“闯荡江湖”,借与青枝亲热,刺激起参师禅对小魔女窃玉偷香的妄念,令小魔女趁机重创之。   现时则是换汤不换药,假装太中了殇亡之毒,压不住情欲,饮鸩止渴地寻欢。   符太的声音在耳鼓震响,道:“今趟的技术在哪里?”   若然只是为杀死九卜女,非常简单,符太在最有利的形势下猛然出手便成,然后由龙鹰拦截,加上追来的符太前后夹击,看能否置九卜女于死地。   不过,九卜九卜,他们只知两卜,若其他七卜不在吹针和活毒之下,能否留下她,实属未知之数。   今夜的机会,得来不易。   九卜女予人的感觉,像一面没实质的幻影,虽说龙鹰可凭魔觉感应到她的来临,但能否在长距离下不追失她,连龙鹰也没十足把握。   可是,必须从她身上寻出田上渊匿藏的秘巢,以向法明和席遥交差,又为符太可以毒攻毒,必须完成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掌握她的起居行藏。   龙鹰微笑道:“大人理该知道。”   符太摇头叹道:“是否一如陆大哥之于老田?”   他指的,是当日在北里布局诱田上渊行刺陆石夫一事,老田被注入魔气,因此形迹败露,失掉五采石。   旧计新用,功效相同。   龙鹰站起来。   符太提醒道:“那趟老田离城不久即成功排掉你的魔气,今次可不要重演。”   龙鹰欣然道:“小弟这次的魔气更精微莫测,近乎无痕无迹,亦是由太医大人以望、闻、问、切的方式,对症下药,怎可和那次相提并论。”   趋前举掌。   符太举起空出来的右掌,印上龙鹰的魔掌,对龙鹰的赠气,符太是熟能生巧,且由于其“血手”的血气,同会经历出生入死,水里火发的提炼,堪称天下除龙鹰外最能擅用魔气之人。   龙鹰神情一动,传音道:“来了!然尙未入院。”   ※※※   如符太所言,刺客需有远超常人的耐性,直至最佳时机出现。龙鹰离开听雨楼的一刻,她仍在院墙外一棵树上窥伺。   符太装出消耗大量精元的模样,不是萎靡不振,而是藉身体微妙的动作、步伐的节奏泄露身体的状态,投九卜女之所好,进一歩深化她对用毒成功的信念。   此亦一石二乌,既让对方以为毒计得逞,同时加强九卜女续施毒手的迫切性。趁符太的“丑神医”受活毒严重影响,功力减退之际,不愿错失良机。   依九卜女两次行动的作风,均是觑准时机,大有一矢中的的味儿。故如今夜没把握,不会轻举妄动。   龙鹰和符太之计,正是要令她生出万无一失的错觉。   龙鹰步出院门,朝花落小筑的方向走,不到百步,九卜女消失在他的感应网内。由是骇然惊觉,对九卜女的感应,约五十丈的距离,逾此即无能为力。   以此感应范围,要在城内紧蹑她,绝不可能。以潜纵匿迹、身法速度而言,九卜女纵使不及,亦近乎无暇的级数,而龙鹰之所以跟蹑无瑕成功,得力于大致上晓得她的目的地。   对九卜女,此优势并不存在。   正思忖该否掉头回去,没想过的,九卜女再次出现在感应网上。不是因他感应的范围扩展,而是九卜女追蹑而来。   心呼侥幸,如被她发现自己掉头走,今晩布局的努力将尽付东流。不用任何人教他,亦懂乖乖的进入花落小筑,一切如常的活动着,直至他到澡房洗浴,九卜女才离开。   龙鹰迅快穿衣,任灯火燃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朝符太和小敏儿的听雨楼潜过去。   ※※※   龙鹰不敢托大,于九卜女再次进入他感应网边缘区停下来,乃他可保持最安全的距离。   九卜女移到两层楼一侧院外一棵大树上,离小楼约三十丈,与枝叶融合,眼利如龙鹰,自问没法凭目视察觉她。   龙鹰闭目,魔觉开展,嵌入所在的枝叶繁茂处。夜空多云,星辉月色被掩,夜色深沉。   小楼下层仍燃着油灯,楼上没有点灯。   奇异的声响,从九卜女藏身处送入龙鹰耳内,一时仍不明所以,到脑袋浮现爆竹、火箭般的物体,鼻端又似嗅到火药的气味,恍然而悟。   他奶奶的!   是火器!   自己确大有进歩,在全心全意下,竟能用心灵之眼看到五十丈处视野不及的对象。鼻子根本嗅不到任何气味,纯为错觉,却非常管用。   龙鹰不晓得火器威力如何,却可以想象。如能在入屋杀人前的刹那,火器先行,产生先声夺人之效,例如碎铁片横飞激溅,毒烟弥漫,当然大利主攻者,攻符太之无备也,何况符太还需照顾小敏儿。   即使符太没中毒,应付起来肯定狼狈。   他终于晓得“吹针”、“活毒”外的另一卜,就是凌厉火器。配以一套出色埋身搏斗手法,制敌于捽不及防。对比之下,自己这个剌客便落于“有勇无谋”,纯凭魔种的神通广大。   没一个时刻,更添龙鹰干掉九卜女之心,田上渊有她匡助,如虎添翼。   难怪以武二府的高手如云,仍可给她顚覆,致遭满府被屠之祸,实因其手法、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他敢肯定,大相府遇祸之夜,她被认为早已离开,乃田上渊炮制出来的假象,好让她可置身嫌疑之外。真正的情况,再不能由死人之口说出来。   对眼前变化,龙鹰大感头痛。   他绝不可以让九卜女以此方式发动攻击。   问题出在哪里。   一半是因符太过往辉煌的医绩,令九卜女不敢肯定符太已否成功驱毒,或驱除了大部分的毒素;一半是因龙鹰和符太对殇亡之毒并不真的了解,龙鹰的放心离开,落在九卜女的眼内,认为符太已稳定下来,不惜采取雷霆手段,即使露出形迹,在所不惜。   试想中毒的情况若是口吐白沫、浑体现黑斑,龙鹰怎可能安心返花落小筑睡觉?   既然龙鹰离开,另一卜的杀着,变得必要。 第二章 二人密话   就在此九卜女即将进行刺杀,龙鹰不得不出手拦截阻止、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台上传来“丑神医”的咳嗽声。   龙鹰心忖又会这么巧的,更可能是符太感应到危机,因这小子正处于巅峰状态。咳漱声几是无懈可击,明知他弄虚作假,仍听不出破绽。   像丑神医般的精修之士,气脉悠长调和,勿说咳嗽,急促些许的呼吸亦不可能出现,休说像现在般咳得重浊磨损,如被邪气风寒深侵肺腑。   小敏儿焦急的声音响起来,哭着似的惶恐道:“大人!大人!”   龙鹰若没猜错,是连小敏儿事前也不晓得,符太忽然咳得这么出人意表,如此厉害,因而得到她情真意切的配合,令他的佯装中毒变得天衣无缝。   小子愈来愈奸。   “噢!大人呵!”   小敏儿的惊呼声蓦地中断,变为“咿咿唔唔”含糊不清的娇吟喘息,呼吸变得急促,没人弄得清楚糅集的是快乐,还是痛苦。在符小子主导下,小敏儿的表现恰到妙处。龙鹰自问如非知情者,势被两人骗倒。   龙鹰分心二用,听觉同时嵌入灯熄火灭的上层楼和伏于院墙外九卜女所在处去。   宽衣解带的“窸窸窣窣”声,令人联想到丑神医急不及待的和俏宫娥寻欢,摆出受殇亡之毒支配的姿态。   龙鹰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尽管九卜女被成功误导,认为符太的“丑神医”已被殇亡之毒深侵脏腑,功力大打折扣,为保万无一失,仍可以火器打头阵,随之登楼刺杀微音传入耳内。   龙鹰脑海影像倏现,是九卜女正把火器包好,再塞入长形的小圆简里,贴身藏起。   这个火器肯定对九卜女非常珍贵,非不得已,绝不轻易动用。   龙縻放下心头大石,决定静观其变,依约定行事。   下一刻,九卜女消失在他的感应网内。   虽明知如此,仍心里震骇,九卜女潜踪匿迹之术,合该是“吹针”、“活毒”、“火器”之外的另一卜,令她近乎无影无形,当年名慑天下的“影子刺客”杨虚彦,杨清仁的祖父,怕也不外如是。   昨晩少些道行,绝不可能察觉她曾来过,还在每盏油灯做手脚,中了招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符太的判断证明是对的,九卜女发觉丑神医在身体不适下仍妄动色欲,立即认定自己阴谋得逞,发动攻击。   龙鹰闪电移前,九卜女重现感应之内,她已翻墙入院,移至小楼旁,靠近内厅的一扇格窗。   当九卜女发觉内厅燃烧着的油灯,仍散发着殇亡之毒,可进一步安她的心。   楼上男女合体交欢的声音,忘情响起,一副天塌下来不管的激烈情状,九卜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倏忽间,九卜女一阵风般吹进内厅里去,轻飘似无物,又如脚不沾地的厉鬼,拾级登楼。   异变忽起。   登楼梯阶处传来闷雷般的异响,接着是九卜女给轰得滚落梯阶的声音。   以龙鹰应变之能,思想亦差些儿追不上现实事态的发展。   符太竟于此决定性一刻,离开小敏儿的香躯,封死九卜女登楼之路,全力出手,积蓄至顶峰的“血手”,以“横念”的心法、手法施展,迎头痛击尙差三四级方抵上层的九卜女,时间拿捏妙至毫巅。早一点嫌早,晚一点嫌迟。   即使九卜女动用火器,势亦无所施其技。   符太少有这般谨慎的,为的是怕殃及小敏儿,还有是捷颐津的警告言犹在耳,怕了她的“九卜”。   符太挟着强大劲气,以风卷残云之势,扑击被轰到梯阶底的九卜女。   九卜女非常了得,往旁翻滚,险险避过符太接踵而来的另一击。   符太是故意让她及时避开,要她以为已成功闪躲,因就在她闪避前的刹那,龙鹰察觉符太将魔气送入她的血气里去。   符小子了得。   “哗啦”一声,九卜女喷出一口血雾,乘胜追击的符太抵下层厅堂。   九卜女从内堂中央处弹起来。   她是“阴沟里翻船”,本该万无一失的刺杀行动,变为送上门给符太鱼肉。   此时龙鹰担心的是另一回事,怕符太在没法留手下,干掉了她。   这个念头刚起,变化来了。   九卜女于刹那间全面恢复过来,一缕轻烟般从正门离开,过天井,登瓦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瞬间逃个无影无踪。   想符太之能,亦追之不及。   如此遁逃之术,类近当年鸟妖不惜损耗寿元催发魔功的方法,能在重重围困下,凭速度夺路远扬。   龙鹰无暇和符太交换半句话,全速追去,任她逃得多快多远,可是在龙鹰的感应网笼天罩地下,即使她真能化为鬼魅,亦告无可遁形。   ※※※   “发生了什么事?”   田上渊的声音在耳鼓微仅可闻的颤荡,然后逐渐清晰,被龙鹰听觉的波动成功嵌入,心叫侥幸。   田上渊藏身之地,非在城内,而是城外永安渠的水段。   九卜女横过整座西京城,愈跑愈快。   她的远遁之术,不但可催发潜力,亦为一种奇异的疗伤之术,符太入侵的“血手”气劲,连同龙鹰那注魔气,一点一滴地被排出体外,一如当日田上渊刺杀陆石夫不遂逃往城外的情况重演一次。九卜女离城不到三里,注入她体内的魔气已不复存。   幸好龙鹰也不赖,晋入魔奔之境,紧追她后,九卜女亦因受创颇重,没法施展潜藏之术,令龙鹰的魔种能清楚掌握她的精神烙印,追到泊在岸旁田上渊的座驾舟来。   田上渊是否准备随时扬帆东去,在河道截杀李隆基?   龙魔避过敌人耳目,成功偷上船,躲在甲板那层一个空置的舱房内,窃听上层却在另一端尾房内田上渊和九卜女的说话。   船上敌人人数不多,连田上渊共十九个人,然而个个高手,九卜女负伤抵达,立即进入最紧张的警戒状态,若龙鹰稍迟片刻,以他之能,恐亦难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潜上来。现在却是和九卜女前后脚一起登船。   九卜女跌坐地上的声音响起,喷出第二口血,接着是喘气之音。   “血手”加“横念”,以她之能也禁受不住。   一阵沉默。   九卜女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田上渊该正助她疗伤。   一炷香的时间后,田上渊沉声道:“谁伤你”。   一个柔韧又带点野味,喉音很重,难以捉摸其特质的声音在龙鹰耳朵响起来。   九卜女说话了。   纵然受重创之后,她的嗓音该较平常嘶哑喑黯,但仍像美丽水妖般诱人,三言两语,道出情况,没任何修饰,道:“今夜是个陷阱,由疆范轻舟和王庭经合作炮制,不露瑕疵。王庭经没中毒,小敏儿若有的话,已被王庭经解毒。”   好半响,田上渊说不出话来。   九卜女淡淡道:“出道以来,芭薇格丽从未失过手,近来却连番遇挫,不是直接与范轻舟有关,就是间接与他有关系,此人一天不除,异日将成大哥霸业的大障碍。”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从姓氏看,乃外族。   田上渊喃喃道:“怎可能呢?”   这句话并非对九卜女一番话的反应,显然仍在思索九卜女今夜反中对方陷阱的行动,又大惑不解。   九卜女道:“若我不是及时施展奇遁之术,被王庭经和范轻舟前后夹击,将没法活着离开兴庆宫。”   田上渊问道:“当时你感应到范轻舟吗?”   九卜女道:“没感觉,可是我晓得他定在附近。”   田上渊重重吁出一口气,道:“‘鬼疡’乃无可解救之毒,我不信王庭经有此超越鬼神的能耐。”   九卜女道:“或许小敏儿根本没中毒,‘鬼殇’须积聚至一定浓度,方能成‘殇亡鬼’之形,让‘殇亡鬼’入驻,那时神仙难救。”   龙鹰听得毛骨悚然,心呼好险。   如非花落小筑在修葺中,他该不会留在符太和小敏儿的爱巢,还和小敏儿独处。   田上渊和九卜女说话迄今,一直约束声音的传递,天下间怕惟有龙鹰的魔耳,能凭“万物波动”的心法掌握他们间的密语。   九卜女的内伤,经田上渊不惜损耗真元疗治后大幅改善,稳定下来,然距离完全复元尙需时间。   田上渊藏身之船,是单桅的风帆,主舱三层,上两层在甲板上,外观毫不起眼。此时主舱内田上渊的手下们,全到了甲板或望台去,监视远近,看来除非田上渊发出指令,他们不会松懈,因而给了龙鹰窃听的方便。   “奇遁”该为“九卜”之一,不但可催发潜力,提升速度,还可藉奔行飙刺,将入侵气血经脉的伤损之气排出体外,包括龙应的魔气,确为奇术。而九卜女一口气的寻得田上渊,除因伤须他保护外,更重要的,是藉田上渊已臻“明暗合一”大成至境的“血手”气劲,修复她因催发“奇遁”致损耗的元气。   亦暗呼侥幸,如非九卜女将符太和他的魔气一股脑儿排个一乾二净,铁定田上渊可从中寻得“丑神医”乃符太身份的蛛丝马迹。现在则只能从九卜女五臓六腑的伤势疑神疑鬼,而非直接知道。   田上渊问道:“若仍未成‘殇亡鬼’之形,是否可以驱毒?”   九卜女叹息道:“我不晓得,因未尝遇过,据娘之言,有此可能,却非常困难,此乃毒中之毒,只要积聚一点,自会生长,直至成形,‘殇亡鬼’永伴左右,等待时机成熟的一刻。”   龙鹰心里唤娘,如此邪恶诡异的用毒,骇人听闻至极。   田上渊陪她叹一口气,道:“需多久?”   九卜女答道:“须看她中毒的深浅,现时无从判断。”   又道:“总有个感觉,她中毒很浅,凭体内生气可天然排走‘鬼殇’。”   田上渊重复先前的疑问,道:“怎可能呢?”   九卜女道:“若真的如此,对方或许清楚我是谁,一切始于行刺范轻舟的失败行动,马车载着我离开时,我感到有人在后跟踪,可是用过多种手段,仍没法找到跟踪者的影子,此人的武功,不在范轻舟之下。”   田上渊默思不语。   九卜女道:“娘曾千叮万嘱,刺杀行动最重警兆,连续两次失败,乃天大凶兆,我必须收敛归藏,蛰伏一段长时间,以免影响将来的重大行动。”   田上渊道:“今趟小薇攻其不备仍告失手,还耗掉珍贵的‘鬼殇’,确不宜再次行动,王庭经方面,由我想办法。”   又道:“我必须入城见宗楚客,知会他最新的情况。我离开后,船将开往北面五里外我帮一个位于支水道的码头。小薇记紧勿离此房,坐忘十二个时辰,否则此伤永难痊愈。”   九卜女道:“王庭经的内功竟如此伤损?”   田上渊沉吟片刻,道:“你当时有没有似曾相识的古怪感觉?”   龙鹰聚精会神的听着,老田果然生出怀疑,从九卜女的伤况感到是由“血手”的气劲造成。   九卜女对“血手”当然熟悉,故而老田问她与丑神医正面交锋的感受。   九卜女讶道:“为何我该有似曾相识之感?”   旁听的龙鹰放下心里的重担子,因如被田上渊由此觑破丑神医是符太,今晚将是得不偿失。   今次全凭符太的本领过关,外人帮不上半点忙,当然,龙鹰是唯一例外,可贡献一注魔气。符太近两天迭逢奇遇,故可得力于刚窥门径的“至阳无极”,及与柔美人“合体双修”,诸般机缘凑合一时下,使出九卜女也看不破的“血手”。   不论任何先天功法,由于“血手”走的路子截然不同,不可能对符太有裨益,惟独“至阳无极”不属武技的范畴,乃天人之秘,超然于任何功法之上,因此可对符太生出没人能估算的神奇作用。   知道归知道,龙鹰仍不晓得符太如何办得到,完全绝对的瞒过九卜女。   田上渊没问下去。   异响入耳。   好半晌才猜到田上渊和九卜女在亲嘴,却非一般的缠绵亲热,是藉之暗渡真元。   有可能在田上渊真气大耗的情况下,干掉他吗?   旋又压下此念,因干不掉他的话,徒露行藏,怎胜得过锲在他身后,嘿!该说是与他比赛谁先抵宗楚客的大相府,老田由正门进去见老宗时,他则从秘道潜入大相府,进行仍未付诸行动的窃听。   如此机会,求之而不得,百载难逢。   九卜女一阵轻轻的娇喘后,道:“王庭经懂御女之术。”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龙鹰听得糊涂。   老田好不了他多少,讶道:“何出此言?”   九卜女道:“我警觉不到是陷阱其中一个主因,是那宫娥确春情勃动,没有作假,如她是佯装的,不可能瞒得过我。”   又道:“只有懂刺激起女性情欲的手法者,才可令小敏儿忘掉一切,纵情逢迎。”   老田冷哼声。   九卜女道:“嫉妒吗?”   龙鹰暗忖九卜女该清楚老田想得到小敏儿的事,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田上渊不屑得道:“哪来这个闲情,这口气,我定要为你争回来。”   接着是田上渊起立的声音。   龙鹰蓄势以待,田上渊出舱吩咐手下的一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是他离开之时。 第三章 神秘高手   龙鹰拉开栓关,打开只能从内开启的活门出口,蹑身而出,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来,乘机狠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以驱走从秘道积聚的闷浊。   漫空星斗。   他不敢立即离开假石山,灵觉展开,探测远近。   出城入城,往返奔波,稍前时还听到初更的更鼓声,四周夜阑人静,连巡府的巨犬也歇下来,伏在暗处休息。龙魔精确地掌握两头犬儿的位置。   虽然尙未晓得假石山在新大相府内的位置,不过,只要想想秘道的筑建者,乃负责为大相府设计布局的沈香雪,此一出口,肯定位置扼要关键,位于重要建筑物之旁。   沈美人是江南园林的设计名师,对其风格手法,龙鹰有一定的认识,引水以为骨干,像假石山所在的小湖,该为山水布局的核心,主要的建筑、亭台楼阁,环湖分布,故而秘道出口应是最方便的位置。只要懂得利用水的掩护,能轻易避过府卫的巡逻和犬只的警觉。当然,这是指如自己般的高手而言。   下一刻,龙鹰钻出去,移往可窥视外面的石山边缘处。   一如预期,环绕不规则小湖而建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其中一座如鹤立鸡群,不是因它特别宏伟,而是因亮着灯火,整座建筑物倒影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比对起其他数座大小楼阁的乌灯黑火,分外分明。   一道九曲雕栏长桥跨湖而来,绕过湖央他所处的假石山,通往另一边岸,大幅加强了湖景的纵深感。每隔两丈,栏杆处挂着点燃的风灯,在秋风拂扫里,灯火闪动摇曳,令整道九曲长桥,若现若隐似的,非常神奇。   尊卑有别下,宗楚客的新大相府,不会比武三思的旧大相府大,故眼前所见,理该为所有主建筑聚集处,一边是招呼客人的地方,另一边为宿处。   灯光火亮的建筑物,应最有机会为宗楚客接见田上渊的水榭。   龙鹰功聚双目,目光越过六、七十丈的遥阔距离,投往灯光火亮的目标水榭去,发现有人在内里活动的影迹,该是婢仆之类。   正要投进湖水里去,心现警兆。   一道人影,现身水榭外面临湖的平台上。   此人的出现非常突然,忽然间,他就站在那个位置,仿似无中生有,即使他出现的时刻乃龙鹰的注意力移往湖水之际,仍不该有此离奇感觉,皆因龙鹰的灵应正全面展开,思感网上任何异动,不可能瞒过他。   偏事实的确如此。   而尽管他卓立眼前,仍如幻似真,并不实在,此为先天气功臻至出神入化之境的独有现象,能出有入无,从无至有,如斯境界,龙鹰曾在拓跋斛罗身上目睹。   一瞥之后,龙鹰垂下目光,怕惹起他这级数高手的直感。   肯定的,是以前从未见过他。   此君约四十至五十岁的年纪,发呈黑棕色,衣着朴素,面容古拙清瘦,最突出的是个鹰钩鼻,轮廓分明,与他颀长笔杆般挺直的体型配合得相得益彰,自然而然便有股不可一世的气魄,如天天地是供他践踏之用。   他绝非汉人,属某一外族。   出现在这里,于此时刻,隐然予人秘藏老宗府内秘密武器的印象,间接证实老宗将在这楼轩内接见夤夜来访的田上渊,他则自发的到外台观察。更可能的,是他感应到因龙鹰潜入而来的危险,若然如此,今夜须打醒十二分精神。   龙鹰一动不动,本散射往四面八方的思感网回收己身,聚于一点。   对方动了,不见动作般,已沿桥来到假石山前。   龙鹰心知不妙,此君确对自己的存在生出顶尖高手的感应,倏忽间,龙鹰晋入魔种的潜藏状态,无声无息后移五步,钻返地穴,同时以最精巧的手法,把出口活门回复原状。   龙鹰感应到他的精神了,虽仍若有如无,但因距离太接近,令对方避不过魔种超凡的灵锐。   不知名高手从桥上跃起,落在假石山位置最高的一块奇石上,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却可猜到他在廓淸心内疑惑。   若龙鹰躲回秘道内的行动稍缓片时,已被他当场逮个正着。   那时真不知该从秘道走,还是杀出新大相府去,一旦陷入老宗、老田和此君的围攻里,怕要多死一趟,而纵然能突围脱身,以后他的“范轻舟”亦不用在西京混了。   怎想过本以为轻而易举的窃听任务,可如此惨淡收场。   此时他最感激的人是沈美人儿,此座假石山,是以从江南运来的奇石叠砌而成,石石不同,纹理如花,形成小中见大、重峦叠嶂、峰壑转折的奇景,从湖岸任何一座楼房瞧来,如见天然美景。   沈美人就在这奇峰异石嵯峨的堆石群里,选石之一做了手脚,打开出口内的栓子,可挤身出去,石门自动回复原状,不发出任何杂音异响,返秘道亦然,乃秘道出入口设计的顶峰杰作,故可瞒过眼前高手。   蓦地,外面石头上的可怕高手离开了,龙鹰勉强捕捉到他沿桥往另一边岸去。   龙鹰暗叹一口气,在不知此君身在何处的情况下,冒险潜出,凭自己之能,能否避过对方敏锐的感应,是五五之数,问题在这个险是他冒不起的,后果太严重了。   而他连失落的情绪亦须硬压下去,以免影响魔种的空灵剔透,如攒浊了清明如镜的水,势再一次惹起对方警觉。   退,须立即退,磨下去有害无利。   倏地神秘高手再现在感应网上,绕过假石山,往回走。   龙鹰喜出望外,眼前情形,显示此君将参与老宗、老田的秘密会议,故出来巡察后,发觉没有异样,消去心内怀疑,返回灯火通明的轩榭去了。   若要行动,此为最佳时机。   神秘高手释去心中疑虑后,放松下来,再非处于如刚才般的最高警戒状态,敏锐度比之平常,或仍有不及。   此为人之常情,不理武功高低,是人便不能免,也属自然之理,绷紧的弓弦放松的一刻,比在正常状态的弓弦更松弛。   龙鹰自然而然晋入魔种至境,挤身出外,移往石缘处。   神秘高手的背影映入他一双魔目,踏足榭台,朝轩门举步。   龙鹰贴石滑进冰寒的湖水里去。   龙鹰从水里冒出来,升上桥底,藏身于两个桥墩间的凹陷处。   听觉的波动,嵌进离他不到三丈的轩堂内去,任对方如何束音成线,不可能避过他的一双魔耳。   宗楚客的声音回荡耳鼓。   龙鹰心内的满足,任何形容仍难描述其一二,失而复得,弥足珍贵。   宗楚客道:“王庭经竟可驱除小敏儿体内的‘殇亡之毒’?”   出自宗楚客之口,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证实台勒虚云所料无误,老宗、老田间一直没出过问题,精诚团结,合作无间。   唉!自己差点做了被骗个帖服的大傻瓜。   田上渊叹道:“此事异常古怪,殇毒纯为媒介,引殇亡鬼进驻,等于中邪,不是任何医家手段可解除,亦非可凭真气排之于体外,药石无效,乃解不开的毒术。”   宗楚客沉吟道:“可是!小敏儿显然没中毒,否则便该转嫁往王庭经。”   稍顿,道:“九老师怎么看?”   他该是向神秘高手说话,请教神秘高手的意见,语气尊敬。   一个冷漠不含喜怒哀乐的声音进入龙鹰魔耳,平缓的道:“小敏儿没有中毒。”   龙鹰猜他们心内不以为然,并不认同九老师的看法,却因这人地位尊崇,故没立即反驳。   此君究为何方神圣,怎可能一直在他们的知感之外,台勒虚云一方亦大有可能不知这可怕高手的存在。   龙鹰比老宗、老田淸楚,此君一语中的。   现时三人讨论的,是能影响成败的关键问题,就是王庭经解毒的本领,此更为他们不惜一切杀王庭经的原因,是怕给他破坏毒杀李显之计,可是,今趟奸计失败,正正显示了他们的忧虑,绝非杞人忧天。   王庭经确有此超乎他们任何估算的能耐。可是,被称为九老师者,不认同他们的看法。九老师淡淡道:“当时范轻舟在哪里?”   田上渊答:“九卜女本抱着探路之心,没想过有下毒机会,是先到范轻舟的花落小筑去,发觉筑内无人,才再到听雨楼去,岂知碰到王庭经匆匆离开,她还追了他好一阵子,目送王庭经离开兴庆宫,遂返听雨楼下毒。”   宗楚客问道:“听雨楼是否得小敏儿一人?”   田上渊道:“确只得她一人。”   宗楚客道:“九老师在想什么?”   九老师道:“不知如何,入轩后,九某一直有点心绪不宁,于九某实罕有的情况。”   龙鹰心中大懔,暗忖自己自问不露丝毫可令对方生出警觉的破绽,除非对方能感应到他的魔种,此一可能性不可低估。心念一动,天然地渐从魔极的状态,改移往以道心作主。如此魔转道、道转魔的本领,尙为首次,没想过如从内呼吸转外呼吸般容易,属在压力下的无意得着。   轩内三人沉默下去,该是因姓九的高手的话心生惊异,寻找缘由。   田上渊问道:“感应是愈来愈强,还是似有若无?”   龙鹰暗松一口气,知田上渊没疑心往给人跟在身后,而事实上,龙鹰没有跟踪他,因根本不需要。可想象田上渊从城外船上到新大相府来,施尽反跟踪的解数,可绝对的肯定无人跟蹑,故一点也没想到那方面去。   他现在问的,关乎修炼。举凡练气之士,在修行上不时遇上心障魔障,一时心绪不宁并不稀奇。当然,如九老师般的高手,已臻出神入化之境,虽少有这类情况,却非可绝对免除。   宗楚客以轻松的语调,半开玩笑地道:“会否与老师近两天不沾女色有关?”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难道这姓九的家伙,晩晚无女不欢?   能跻身顶尖级高手之林,比一般人有更强的自制力和纪律,否则不可能达此修为。武功高如九老师,令龙鹰亦对他有大顾忌,竟沉溺色欲,可说闻所未闻。不过,宗楚客这般特别提出来,可推知其心法修行,该与男女采补之术脱不掉关系。   或许,正因此情况,九老师乐为宗楚客效力,宗楚客能在这方面无限供应其所需也。   九老师声音响起道:“有可能!说出来后,心里舒畅多了。”   龙鹰是唯一明白他真正情况者,此君的武功心法不知走的是何路子,竟可对自己的魔种有感应,当龙鹰由魔转道,他再没感觉。异日与他对上,此事不可忘记。   九老师转返正题,道:“唯一解释,是当时范轻舟不但在听雨楼,还和美宫娥在一道,察觉九卜女的来临,并识破她在油灯下毒。”   龙鹰整道脊骨寒惨惨的,这家伙所说,一字不差,有如目睹。这个能耐,与才智高低关系不大,而是一种禀赋,又或异法邪术,感觉非常邪门。   田上渊沉吟道:“九卜之最,莫过于‘搜魂’、‘锁魂’两术,当时她曾以捜魂术侦测小敏儿肯定居内只得她一人。任范轻舟武技如何强横,没可能避过她的捜魂术。”   龙鹰听得心生寒意。   九卜之术,洋洋大观,即使不是闻所未闻,也从未遇过。“捜魂”顾名思义,容易理解;“锁魂”则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会否近似洞玄子向花简宁儿所施之术?若然如此,李显的龙命确被她操纵在手。   宗楚客认同田上渊的看法,道:“王庭经虽只可算是半个宫廷的人,但小敏儿该不敢不守宫廷礼法,不可以和像范轻舟般的外人单独共处,除非范轻舟是个太监。”   九老师对自己的看法终告动摇,道:“若然如此,那王庭经确有解鬼疡的能力。”   田上渊冷哼道:“我们绝不可容王庭经活下去,杀他,比杀范轻舟更迫切。”   宗楚客苦恼的道:“我们已错失令王庭经在兴庆宫内毒发身亡的天赐良机,剩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布局杀他,来个手下见真章,但动手的,不可以是上渊。”   九老师轻描淡写的道:“近十年来,从未有人在我九野望手上走上十招之数,故很想看王庭经是否是唯一的例外。”   宗楚客道:“有九老师出手,我们当然放心,不过,到今天,我们仍未能摸清王庭经的底细。”   九野望从容道:“田当家曾和他正面交锋,如何看?”   田上渊道:“三门峡那趟不可作准,因当时形势上的变化,我难尽全力,其时的感觉,是此人的真气非常博杂,似内家非内家,可以深不可测形容之。不过,今趟九卜女被他击伤,绝不可等闲视之,因九卜心法,不论在何等突然的情况下,仍可在刹那间发挥,故与在正常的情况下正面交锋分别不大。由此观之,此人的武功,不在范轻舟之下。”   宗楚客道:“今趟需借助拔沙钵雄的长枪,有他配合九老师,只要诓得王庭经落单,又陷身绝局,可保证他留下命来。”   又叹道:“如此杀他,下下之计,可是我们再无选择。”   龙鹰记起拔沙钵雄是大江联提过的两大突骑施高手之一,另一人为“闪刀”照干亭,现在听宗楚客的语气,拔沙钵雄该为一众突骑施高手里最出类拔萃之辈。   田上渊道:“拔沙钵雄乐于为大相效命,但须待他从西疆回来。”   宗楚客道:“这种事急不得,须俟天时、地利,我们尙有时间。”   九野望道:“一切由大相安排。”   宗楚客沉吟道:“这个或许是测试范轻舟对我有多忠诚的机会。”   龙鹰心里大骂,宗楚客还算是个人?一方面密谋杀自己这个“投诚者”,还要用杀符太来测试他的忠诚。 第四章 借壳还魂   宗楚客没就测试范轻舟忠诚度的话题说下去,道:“有临淄王返西京的新消息吗?”   他的问话带来龙鹰意外之喜,可亲耳听到宗楚客和田上渊间,有关李隆基的看法,对如何为李隆基趋吉避凶,作用无穷。   田上渊道:“尚未有确切的消息,目下他的船未过三门峡,表面看是在游山玩水,不急着回来,临淄王一向是这个性格,好逸恶劳,好像没有事情可令他着紧。有时,我会怀疑,选他下手,有可能误中副车。”   宗楚客道:“这是九老师的看法。”   龙鹰心中大惊,九野望不但是宗楚客最可怕的贴身保镖,且是老宗的智囊和首席谋士,可直接影响老宗的想法。   他比老宗、老田两人更清楚,此君所思所想,均为真知灼见。   宗楚客将马球交到九野望之手,令他不得不作出交代,以释田上渊之疑。   九野望淡然道:“我们攻打兴庆宫之役,本以为手到拿来的事,竟出了大岔子,折损严重。”   稍顿,似在斟酌遣词用字,然后道:“我们采取上驷对上驷之策,以最强大的阵容憾武三思,本乃万全之计,岂知事后看来,上、中、下三驷的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兴庆宫才是对方真正的上驷,令我们大失预算,并付出沉重的代价。”   龙鹰生出从对方的脑袋去思索的滋味,听着的,极可能是宗楚客和田上渊间在李重俊败亡后最重要的会议。出的九卜女,仍未可置王庭经于死,打乱了他们的全局的部署。   若杀李隆基一事再被破坏,老宗等会怎么想?   不由庆幸有法明、席遥适逢其会,免去龙鹰一方泄漏底细的大风险。   今夜又忽然得到窃听机密的天赐良机。   九野望所言的三驷里,武三思确为上驷,可惜给九卜女渗透,用了混毒之术,加上攻方有田上渊、九野望般的特级高手,令台勒虚云损失惨重,大批得力手下成为武三思的陪葬。   得益者是谁?当然是龙鹰一方,保存元气。   九野望续道:“事后总结,我们在兴庆宫遭遇的,绝非一般的家将府卫,而是进退有道,彷如军事劲旅的顽抗、反击、配上王庭经和数个不知名的人物,引我们的人深进兴庆宫后,就在沉香亭前中伏,于对方十多挺强弩配合的攻击下,一接战立告溃不成军,如此情况的出现,代表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对方不但晓得我们来犯,还以精擅打巷战的强大阵势,将我们的人聚而歼之,也令我们首次对相王和他的五个儿子生出警觉。”   田上渊道:“九老师所说的,没有有异议。相王的随身护卫里,确有三、四个称得上是高手的人物,但都不足为患,可是其五子,随从们多为平庸之辈,而五子里,又以李隆基最不长进,贪色好酒,生活糜废,更没腰骨,故不为相王所喜。可是九老师却独排众议,认定李隆基为诛除对象。寒生怕的是,若然杀错认,误中副车,会令我们真正的目标提高警觉,大不利日后的行动。”   龙鹰心中大赞十八铁卫,不愧是由女帝一手训练出来,懂收藏之道,能真人不露相,瞒过宗楚客一方的留神观察。李隆基也应记一功,清楚即使他的装作天衣无缝,仍可能在十八铁卫上泄露实力,故嘱十八铁卫在这方面下足功夫,而对方则要于正面交锋下,方尝到苦果。   商豫肯定有出手,但因霜荞在场,势令老宗一方误以为商豫乃霜荞一方的人。   宗楚客道:“九老师有他的道理,只是没有机会像上渊详论看法。”   龙鹰暗喜,果如所想,今趟的三人密会,是敌方三大巨头难得的聚首。宗楚客因九野望的提议,向田上渊下对李隆基的格杀令,却没将达致此决定的理由同田上渊作过详尽的解释。   九野望道:“攻打兴庆宫无功而返,我有个感觉,就是相王该晚到兴庆宫去并非偶然。”   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施施亦证明了,李旦因而避过死劫。   宗楚客叹道:“可是李旦之所以到兴庆宫去,源于王庭经的说书雅集上对都瑾惊为天人,力邀之到他的相王府献艺,但都凤为答谢王庭经,提议改到兴庆宫的沉香亭献艺,因而成就此事,一切自认而然,全无有人暗里策动之痕迹。”   又道:“都凤本身亦是难令人怀疑,不论出身、来历和一向活动的情况,均不涉政治。”   九野望道:“不近人情的王庭经,为何忽然这么卖都凤的帐?在在令人费解。巧合虽为人生常遇,可是众多巧合聚在一块儿,耐人寻味之极。”   龙鹰心忖九野望的位子有点像台勒虚云,冷眼旁观下,看出很多当局者迷如老宗、老田等看不到的东西。日后和老宗等斗争,必须将老九计算在内。今晚只是这个收货,已获益无穷,而台勒虚云等,怕仍不晓得有这么的一号人物。   九野望继续解释道:“我之所以认为李隆基有问题,纯为推想,就是最无可疑者,正是嫌疑最重的人,是因他蓄意掩饰,然过犹不及,适得其反。”   田上渊道:“今趟他死定了。”   龙鹰心道,那就须走着瞧了。   九野望道:“我们的‘大婚之计’不容有失,多想多做,有利无害。”   宗楚客发言道:“西疆的运盐线,扔未有消息吗?”   田上渊道:“最近运去的两批盐货均落入吐蕃人之手,与钦没晨日和花鲁的通讯中断多时,今趟请拔沙钵雄到西疆去,正是要弄清楚情况。”   原来拔沙钵雄因此事离开关中。   田上渊会否因而怀疑鸟妖的失去音讯与此有关?   宗楚客道:“我有不详的预感,很大机会是吐谷浑人出了问题,秘密投降吐蕃人,才有这样的情况。”   接着断然道:“这些事,急不来的,拔沙钵雄回来后自有分晓。王庭经的事交我处理,代我向九卜女慰问。”   龙鹰知田上渊离开在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   大雁寺。地下室。   法明为席遥易容,好化为两大老妖里的毒公子,边听龙鹰的最新消息。   龙鹰解释了找得田上渊的过程后,道:“听老田的语气,九卜女在十二个时辰内不宜妄动,故此老田见过老宗后,理该赶回去陪伴左右。”   法明道:“我们两大老妖,趁天亮前赶到小田的藏处,小田休想再飞出我方阎皇和康老怪的五指关。”   席遥洒然笑道:“小田今回不知走的是哪种狗屎运,给两大老妖阴魂不散的缠个不亦乐乎。”   法明大乐道:“阴魂不散?说得好!非常贴切,是借壳还魂。”   两人心情之佳,前所未见,特别是席遥,比对昔日在洛阳之郊,凭崖远眺的他,仿似另一个轮回的人生。当时他充满绝望失意的情怀,只能以龙鹰为生死决战的对手,望可重演昔日孙恩和燕飞对决的情况,仙门若如镜花水月。   今天,一线毫不含糊的曙光,出现在这一世的轮回的地平上,因之而来的狂喜和欢愉,除他自己外,谁可明白?   席遥盼望了有多久,肯定没人,包括席遥自己在内,可交出个有意义的数字。   法明道:“我曾听过九卜派的派名,却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知‘九卜之术’如此诡异难防。不过,今趟此刻的九卜女,势成小田吃大亏的原因。”   席遥同意道:“小田为保九卜女,什么‘明暗合一’,能发挥一半已算他有本领。何况即使他全无负累,在我们精心布局下,也难逃劫数。”   到此刻,龙鹰尚未清楚两人对付田上渊的手段。   法明道:“我们会在九卜女复原之前对小田骤施突袭,杀他个措手不及,以他为主攻目标,引得其他人来援时,可杀多少人便多少人。”   “僧王”、“天师”,任何一人,在以前亦是跺跺脚可令天下晃动的宗师级人物。大家仍处于敌对之时,龙鹰对上他们,施尽浑身解数,扔落得平手之局。若如两人联手,龙鹰除落荒而逃外,再无其他选项。   任田上渊三头六臂,在两人联手下,肯定好不上龙鹰多少,何况还要照顾九卜女。   此刻的“僧王”法明,“天师”席遥,前者的“不碎金刚”,后者的“黄天大法”,均超越了武功的范畴,进军“至阳无极”之境,离“仙门决”亦只差一步,有他们招呼老田,龙鹰非常放心。他们更是人老成精,江湖经验之丰富,比老田多上近一个甲子,任老田奸狡如狐,仍难和他们相比。故不论斗智,斗力,在我知彼,彼不知我的优势下,老田不吃大亏才奇怪。   最妙的是,不论老田吃了多么大的亏,仍是哑巴亏,除了向宗楚客哭诉,不敢张扬。   席遥补充道:“我们的目标,是令小田受创,打乱其部署,然后暗中为李隆基提供保护,哈!若一切顺利,李隆基返京时,小田仍躲在狗窝里吐着血。”   任两人如何自负,亦清楚西京是田上渊的地头,反击力庞大,故得到好处后立即远遁,改为暗里保护李隆基。而在“两大老妖”巨大的威胁下,田上渊难依计而行。   法明伺候完康老怪,开始为自己易容整装,沉吟道:“所谓‘锁魂’、‘搜魂’之法,并非什么新鲜事,我圣门里,代代均有人精于此道,并著书立说,我因而知之甚详,可找个机会传老弟此两术,凭你的魔种,一学便晓。”   席遥道:“洞玄子便是精于此道者。现时我有个以前的心腹弟子在道尊宫修行,也管点事。”   法明提醒道:“小心人心险恶,世易时移下,任何事情也可有变化。”   席遥哈哈笑道:“谢僧王提醒,本人之所以挑这个弟子,正因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是否与他的前生有关系,此人天性近道,视权力,富贵如粪土。投身道门者,自有其前因后果,多的是籍之以避世,又或只图安身立命之地,唯此子与众不同,懂人事后一直潜心问道,舍弃一切。”   龙鹰心忖每个人的思考方式,由经验决定,像席遥般看人的方法与自己截然有异,龙鹰断不会想到前世今生那方面去,纵然偶或由此意念,但不会当作一个现实的考虑。   同意道:“天师不会看错人。”   法明不解道:“天师为何认定洞玄子懂‘搜魂’、‘锁魂’之术?”   席遥语重心长的道:“人之性情,水之倒影,不管如何竭力收藏,始终会反映出来,就瞧你有否看到。洞玄子表面道貌岸然,事实上内里藏污纳垢,不堪入目。我那个叫长净的小徒,暗暗将洞玄子见不得光的事瞧在眼里,留意到其他人不知不晓的事。”   法明兴致盎然的道:“天师去了整天,为的原来是找旧人说话。”   又向龙鹰道:“他刚到不久,未有告诉我的机会。”   龙鹰心里感激,两大老哥为自己的事,尽心尽力。   “若没有天师的关系,想对付深藏道尊宫内,本身又属顶尖级高手的洞玄子,谈何容易。天师在,本不可能的事,变得有可能。”   席遥续道:“锁魂之术,乃精于采补者必修之术,否则难称上乘。鄙徒长净在很多方面均得我真传,故而眼力也高人一等,从蛛丝马迹里,觉他人所未觉,因而推测洞玄子精通此道。”   法明道:“那肯定与女人有关。任何事均可装假,惟在女色上,无克制可言,否则度日如年。”   龙鹰不由想起该为洞玄子传人的柳宛真,难怪陶显扬神不守舍的,应是中了柳宛真的锁魂术,迷了心神。   席遥点头道:“正是如此。长净发觉洞玄子新收的几个女徒,莫不绮年玉貌,体态撩人,且不似向道之人,对洞玄子千依百顺。特别留神下,发觉他们到洞玄子的道尊堂习道后,离开时神态恍惚,眼内媚光流转,仿似中邪。”   法明担心道:“他有向其他人说吗?”   席遥道:“幸好他在这方面有分寸。据长净说,宫内有几位备受尊敬的正直道人,因着不同的原因,例如练功出岔子,又或外出后便没有回来,死得不明不白,该是触犯了洞玄子某些禁忌。长净不明白洞玄子凭何做得这么干净,不露破绽,到我告诉他洞玄子真正的身份,方恍然大悟。”   法明道:“长净在道尊宫的地位如何?”   晓得情况后,他再不怀疑长净对席遥的忠诚。   席遥道:“地位在他之上的,本来有近十人,给洞玄子害死几个,其他的又入关修行,现论辈分,洞玄子下便轮到他。唉!位高则势危,不到他不担心。”   龙鹰心中一动,问道:“他对外的声望又如何?”   席遥道:“问题出在与我的关系上,始终追随了我一段不短的日子,令以前敌视我的道家门派对他有戒心。”   法明笑道:“不敌视天师者又如何?”   此时的法明,摇身变成方阎皇,相貌狰狞,没笑容时阴森可怖。   龙鹰见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道:“洞玄子之事,容易讨论。还有一事须请教两位老哥,听过一个叫九野望的人吗?”   接着扼要说出九野望外貌、武功,特别强调他似可感应到魔种,又晚晚无女不欢。   法明摇头道:“闻所未闻,天下确无奇不有,竟有可与田上渊并驾齐驱的高手,还蛰伏宗楚客的府第内。”   席遥沉吟道:“我或许听过此人。”   听过就是听过,怎会是或许听过?龙鹰、法明给他惹起兴致。   席遥接下去道:“于我周游西域期间,有人曾问过我如老弟所形容般的一个人,目的是想晓得此人有否逃往中土去。”   法明讶道:“以此人的武功,何须逃亡?”   席遥道:“此事说来话长,可惜我们再没有闲聊的时间。简言之,此人原名该为埃简九野望,西域康国人,人称‘葱岭之妖’,奸淫妇女无数,惹起公愤,不得不逃。暂时说这么多,是时候哩!” 第五章 募捐行动   符太摇头道:“未听过这个人。”   穗雨楼。清晨。   龙鹰昨夜没睡过,却出奇地精神。台面搁着一本“任捐册”,由小敏儿亲手为他制作,非常精致。   龙鹰道:“他有个称呼叫‘葱岭之妖’,有印象吗?”   符太沉吟片晌,道:“从岭倒听过,太远了,教内的人少有到那么偏远的西面去。”   龙鹰道:“怎么都好,总言之老宗和老田认为,有此妖出手,加上突骑施的‘枪王’拔沙钵雄,在某一局势里,可吃定你太少。”   符太现出笑意,问道:“鹰爷如何看?”   龙鹰道:“他们压根儿不认识真正的你,没法作出正确的评估,属想当然。不过,他们特别提出拔沙钵雄,该是因此人与九野望级数相同,可配合无间。万勿轻敌,即使老田对着老九亦恭恭敬敬的。此人既被称为妖,当身具邪功异术,且直觉敏锐,第一个想按莫不中的,只是说不过自作聪明的老宗和老田吧!”   符太道:“现在几已到了撕破脸皮、互相大干的形势,他们布局杀我,我们也可反过来布局杀他们。想想已感人生充满惊喜和乐趣。”   龙鹰道:“假设我们支持的是当今皇上,确可以这么做,问题在我们的真命天子尚未登上宝座,便不可有勇无谋的盲目大干。”   又道:“我们常说老田实力见底,更不放宗楚客在眼内,现实则一次一次的,无情地否定了我们这个过于乐观和不成熟的看法。不论老宗、老田,底子既厚,又是超卓的谋略家,经长年部署,准备十足才到中土来,如非在李重俊的叛变里错估形势,现时的天下已落入他们手中。”   符太道:“遇到九野望,令你大有感触。然真正的问题,是有台勒虚云虎视一旁,令我们有力难施。不过,无论如何,杀鸟妖和断掉老田的私盐线,等若砍掉老田一边翅膀,从此以后飞不起来。本太医认为,必须对老田紧追不放。为公为私,均为赏心乐事。”   龙鹰警告道:“这个由我想办法,你不可轻举妄动。”   符太叹道:“找才舍不得一掌干掉他。定要瞧着他走进穷途末路,然后一片一片地剐他的肉。”   接着道:“好哩!今天有什么事情好干的?”   龙鹰闭目凝神,好一会儿张开眼睛,道:“外面多了很多人。”   符太道:“昨晚我漏夜使人知会宇文破,着他从飞骑御卫里挑出一批好手来,以加强金花落的防卫,直至我们的真命天子回京。”   龙鹰道:“好主意!”   “今天我们须做的,两个字,就是‘亮相’,好与两大老妖化清界线,洗脱嫌疑,还我们的清白。哈哈!”   符太哑然失笑,点头认同,提议道:“说到公开亮相,何不一起到大明宫去,向李显请安问好。”   龙鹰道:“捉蛇拿三寸,用刀用锋口。我们须瞒的,只老宗和老台两方而的人。老田事后固向老宗哭诉,老台亦因两大老妖是在光天化日下公然逞凶而生出警觉。”   台勒虚云一直默默监视北帮在关中的据点,密事如突骑施高手大批潜来,仍瞒不过他们的耳目,可知大江联对北帮的监察网何等严密。两大老妖强攻泊在北帮码头的一条船,台勒虚云不晓得才怪。   而不论北帮或大江联,除非另有盘算,否则不会泄出此事。   光是两大老妖谁都不找,却找上田上渊,他已难提供合理的解释,徒起人疑窦。   符太不解道:“那该怎办?”   龙鹰一手拿起认捐册。纳入怀里,道:“我们一起出门,太医大人去见皇上,谢主隆恩,顺道展示贵体无恙,昨天只是因与小敏儿忘情拼搏时没盖被子,给秋寒侵体,着了凉。哈哈!”   符太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龙鹰笑道:“勿认真!人有时要轻松点,说些全无意义的话。他奶奶的!你入宫,小弟去筹款,第一个要勒索的是香霸,不到他不奉献,然后去扣青楼大少的门,恩人有难,他岂可坐视?”   符太哂道:“你势成西京人最不想见到的人。”   龙鹰起立道:“边走边说!”   告别小敏儿后,两人安步当车,离开金花落。   符太问道:“如何让李隆基接手你的募捐大业?”   龙鹰道:“小弟负责起头,到认捐册上有十来个献金者,便到洛阳和扬州去找善心人士,此时我们的独孤美人儿会向安乐建议,为小弟找个筹款帮手,这个家伙就是李隆基,来个栘花接木。”   符太道·“你真的回扬州?”   龙鹰道:“假的!此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目标是将北帮在楚州的势力连根拔起,顺道迎接吐蕃的和亲送礼团。同时以筹饮人的身份,与林壮来个秘密交易,只要和亲成事,吐蕃人将献上五千两黄金,是大婚所需三分之一的金额,怎到安乐不见钱眼开。哈!看!连消带打,亏小弟想得出来。”   符太哂道:“你等若打劫众兄弟的口袋,五千两黄金可非小数目。”   龙鹰潇洒的道:“钱财身外物,何况我们的兄弟个个身家丰厚,各自拿一件半件珍宝出来变卖便成,小财不出,大财不入。”   符太皱眉道;“何来大财?”   两人经过沉香亭,沿龙池东岸,朝花萼相辉楼的方向走。出金明门后,是东市,北里在东市西北。不入北里,朝西行,可直抵皇城。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人生最大的财富,是身壮力健,否则多少钱亦没命享。健康也没用,必须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才可以游山玩水,或晚晚逛青楼,明白吗?”   符太道:“竟敢来教训老子?”   龙鹰笑道:“岂敢!希望今趟时来运到,可宰掉练元那家伙。”   符太心痒道:“想杀懂‘血手’的练元,没老子出马,肯定办不到。”   龙鹰道:“西京没了太医大人怎成?”   符太道:“我不理!快给老子想办法。”   龙鹰道:“你过得李显那一关,其他不成问题,还可带小敏儿一起去,以策万全。”符太欣然道:“这还差不多。”   谈笑间,出金明门。   ※※※   北里。因如赌坊。   香霸问道:“宗楚客献金多少?”   今次为的是筹款,不用遮遮掩掩,否则赌坊未启门下来访,会令人怀疑他和香霸的关系。   香霸是给下人唤醒来见,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若非是“范轻舟”,肯定骂人,此时不得不在水榭接见,还要堆起笑容。   龙鹰老实答道:“他认捐百两黄金,河间王认了十两。”   香霸翻看认捐册,不解道:“为何不见两人名字?”   龙鹰坦白道:“我根本不知道须有这本鬼东西,宗楚客提醒我方晓得,今天始制作出来,未有机会拿去给他们签署确认。”   香霸道:“没有宗楚客在上面签署。没人够胆子做名列首位的人,除非嫌命长。”   龙鹰咋舌道:“竟有此事?”   香霸将认捐册交回他,道:“他亦在害你。捐五百两好一点,若捐一百两,将没人敢捐一百零一两,最大胆的也只敢捐九十九两,这是个献媚的间题。”   原来简单的募捐,竟有这么的潜规矩。   龙鹰光火道:“死奸鬼!”   香霸好言相劝的道:“勿动气,西京的鬼规则,一辈子学不完。”   又沉吟道:“要不要反害宗楚客一把?”   龙鹰喜道:“有何妙计?”   香霸道:“翠翘楼的事你清楚,武延秀是恃势压我,恃的正是宗楚客之势,可想而知,不论武延秀得回多少,起码有一半落入宗楚客的袋子里去,甚或不止一半。”   龙鹰明白过来,道:“老兄是顺势解决这件事。”   香霸苦笑道:“现时处劣势的,当然是我,做蚀本生意没问题,却不是给人这般明抢,还不晓得事情如何了结。”   龙鹰问道:“我可以做什么?”   香霸道:“在西京,少个子儿也不成,北帮开支庞大,战争又是最耗财的事。所以田上渊攻打大相府,不单夺命,且是谋财,大相府给洗劫一空,也令武延秀失去武三思财力上对他的支援,才会在宗楚客的推波助澜下来找我荣士算旧帐。”   龙鹰道:“老兄言下之意,是否武延秀只是见钱眼开,而非故意为难你?”   香霸道:“纯屡推断,现在武延秀最着紧是做驸为,其他事没理会的闲情。”   略一沉吟,续道:“武延秀绝不甘愿被宗楚客分他的家产,故此只要我们开出他难以拒绝的条件,和他说话的又是你,肯定他撇掉宗楚客。”   他的看法,合乎人性的自私自利。   龙鹰点头同意。   香霸道:“当年我和武三思合资买下翠翘楼,用了六千两黄金,武三思二千两,我四千两,就当武三思的二千两在这几年翻了一翻,不过是四千两。现在我就以五千两黄金将武三思翠翘楼的权益买下来,假如武延秀不同意,可掉转来做,给我五千两,以后翠翘楼是他的哩!”   龙鹰道:“荣老板厉害,青楼生意,特别是规模大至如翠翘楼者,岂是人人可接手?尤其是天下重心转移到西京来,洛阳风光不再,经营翠翘楼更不容易。”   香霸道:“正是如此。我的诱敌之计,就是私下秘密送武延秀五百两黄金。而卖翠翘楼所得的五千两,全用作大婚的捐献,那宗楚客将得不到半个子儿。”   龙鹰叫绝道:“好计!”   又担心的道:“武延秀肯舍二千五百两而取五百两?”   香霸分析道:“这笔大横财一旦曝光,武延秀可守得往吗?这方面由范当家拿捏,明示暗示,让武延秀清楚要私下藏起来绝不可能,想想吧!如让人知道他得到五千两,竟不为自己的婚礼出半两,谁还肯慷慨捐助?”   龙鹰道:“有道理!”   如此狡计,龙鹰自问想一千年仍想不出来,香霸则两眼一转,计上心头。香霸道:“何况武延秀并非一无所得,另有不为人知的五百两入袋平安。否则即使分得二千五百两,还不是要向安乐上缴。听说安乐的手头很紧。”   龙鹰问道:“老兄可拿这么庞大的现金出来吗?”   香霸惨不堪言的道:“拿不出来也要挤出来,一天未解决翠翘楼的事,我寝食难安,迟早给他们害死。”   此时有人进来,俯身在香霸耳边说话。手下去后,香霸道:“钱银方面有老哥忧心,老弟尽管去找武延秀谈判,恫吓也好,威逼利诱亦可以,胁迫他就范,此事全仰仗老弟哩。”   龙鹰表示明白。   香霸道:“捐钱方面,我认五十两,老弟先找宗楚客在首位具名,另再加多几个人,便拿来给老哥押署。”   龙鹰感激的道:“你已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筹一万两,与筹一万五千两,是天壤云泥之别。心忖的却是若加上吐蕃和亲团的五千两献金,剩下之数少于五千两,便是由不可能的事变得大有可能。”   香霸最后道:“小可汗要见你。”   ※※※   香霸去,台勒虚云来。   两人坐在水榭外临水平台处说密话。   台勒虚云感慨的道:“湘夫人,柔夫人昨天离京。”虽明知她会离开,但当真正发生,心内仍有说不出的惆怅。   台勒虚云不着意地问道:“符太还有去找王亭经吗?”   龙鹰道“不清楚,亦不好意思去问。”   他一直晓得湘夫人离去在即,至少她曾这样对他说过,龙鹰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或许该说是当她那么向他说时,他想只能模模糊糊听得懂,可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的意义,没当做是道别。   为何这样子?应是他们间从未试过有刻骨铭心的爱情,斗来斗去敌我难分,不知是有情还是无情,令龙鹰很难为这个美女师傅认真。可是,在离别前一刻,他和湘夫人终于发生了关系,感受体会到若即若离的“玉女宗”高手对他深切的眷恋。于那一刻,他感到多了精神上的负担,在没有任何准备下,唯一可做的事,是把这段忽然发生的情,尽量往深处埋藏。   于台勒虚云告诉他之前,他几忘掉了她,突然给勾出来,想到以后或永不相见,似早遗忘的记忆片段,以电光石火的高速掠过脑海,方发觉与湘夫人共渡的时光如何多姿多彩,乐而忘返。   他失去了什么?   台勒虚云的声音将他唤回来,道:“轻舟是重感情的人。”   龙鹰勉强压下那令人断肠的离愁别恨,沉声道:“九卜女想杀王庭经。”   他必须说刺激的事,以分散自己的心神。那趟,也是他和湘夫人唯一的欢好里,湘夫人表达出来的感情,胜过他们以前所有交往的总和,超越了人世间恩怨情仇,是全心全意的奉献,时间也像被凝止固定,余下者惟当下的一刻。   台勒虚云没对他的话做出应有的反应,被他因湘夫人的离开所显露出来的愁怀而颇生感触,道:“一切源自我们的心,可将支离破碎的事物连系起来,还原成我们能接受,有意义的整体。”   龙鹰听得一塌糊涂,摇头道:“我不明白。”   台勒虚云道:“轻舟之所以不明白,是因为不晓得心以外的世界,常处于日益加剧的解体里,不住被新的人事取而代之,忽然间,我们熟悉的东西,变得过时,或遭到无情的摧毁和破坏,一去不返。但是唯有我们的心,可以将过去和现在连系在一起,就像从未改变过。”   又道:“你认为她离开了,但如果你仍认为她仍在你身旁,你将觉得她永远和你在一起,除非你抛弃对她的感情。”   从台勒虚云的眼里,重现那个细雨迷蒙的清晨葬礼上,台勒虚云揭开殓尸布,审视花简宁儿面容时的哀伤。 第六章 出身来历   龙鹰向台勒虚云道出九卜女的事,于关键处加以改动,说成符太的“丑神医”返听雨楼时,发觉油灯被做了手脚,遂施展手段,其他一切如旧,但因九卜女施展奇异遁术,令他们追失了她。   台勒虚云默默听着,没插口问问题。   坦白说,龙鹰情愿他多发问,俾能掌握他的心意,像如此莫测高深的模样,以龙鹰坚毅不拔的意志,亦不时心理发毛,不知会否露出马脚。   说到底,就是做贼心虚。   听毕,台勒虚云皱起眉头,缓缓道:“王庭经怎可能解九卜之毒?”   他这般说,令龙鹰晓得他明白“活毒”是什么一回事,他的疑惑与九野望不谋而合,都是旁观者清,能跳出眼所见的现实框框,从更广阔的视野,审视表象外的可能性。   对任何一方势力来说,唯一清楚者,是王庭经乃女帝一手培植出来,其出身来历,信不信由你,从来没证实过。   因为“王庭经”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人物,由女帝,胖公公和上官婉儿合力炮制,本该破绽百出,但因有三代丑神医接力扮演,死马当活马医,成功创造出这个不可能的神话传奇。到千黛写成《行医实录》,以最踏实的方式传龙鹰与符太医道,假亦变成真,使本不可能的事,延续至今。   现在有关丑神医的问题,仍是多年前在洛阳时的旧问题,就是怕给丑神医窥破或逆转他们害命的手段,不论台勒虚云一方,又或宗楚客一方,王庭经绝对是个可垫付一切的威胁,后果难料。   今趟之破九卜之毒,令王庭经更是锋芒毕露,也因而带来天大的危险。   以宗楚客一方而言,重心已从“范轻舟”暂时转往“王庭经”,因其乃燃眉之急也。只恨杀丑神医,难度尤在范轻舟之上,皆因他置身宫禁。像那次在三门峡伏击刺杀的机会,一去不返。   除知情者外,人人对丑神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虽说地大物博,奇人异士辈出,可是像丑神医般,不论医术,武道均臻超凡入圣之境者,百年难遇。即使真有这么的一个人,亦该有根有源,不可能像王庭经从地底某处忽然钻出来般。   自己应否做出补救,为丑神医编排一些离奇经历,以增添他存在的可信性?一如为“范轻舟”创造出身的离奇经历。   不用说的太清楚,如薄云掩月,若现若隐,其余就由听者凭想象力补足。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宗楚客之所谓测试自己对他的忠诚,不可能是要自己合谋去杀符太的“丑神医”,而是像眼前的台勒虚云般,想摸清楚丑神医的底子。   忽然间,为丑神医完善其出身来历有其必要性,以免让对方想到龙鹰不愿想及的可能性去,直接交待丑神医的来历,由于并不存在,是自曝其丑,故拿捏上非常困难,动辄弄巧反拙。   果然,台勒虚云接着问道:“现今西京城内,以轻舟和王庭经的关系最密切,又曾屡次共历生死。他有否透露自己的事?”   又怕龙鹰为王庭经隐瞒,加重压力,道:“例如对九卜女向小敏儿施毒,他怎都该解释几句,谈及毒性,以及他之所以能破解的道理。”   台勒虚云说的,正是他熟悉的人性,人之常情。龙鹰长时间和王庭经相处,王庭经又从多方面显示他对范轻舟的信任,不可能事事守口如瓶。   龙鹰装出搜索枯肠的模样,道:“依我看,其出身该为忌讳,王庭经从来不提,我也识趣不敢问。唉!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我曾问过他,他的医术是怎样学来的。他告诉我,大半是从一本书学来的。”   台勒虚云给引起兴致,问道:“他有进一步说吗?”   龙鹰道:“他没隐瞒,告诉我在奉圣神皇帝之命,出使奚国为奚王子治病前,胖公公送了他一本叫《万毒宝典》的医书,嘱在路上细读,但读毕后必须将其烧为灰烬。”   稍顿续道:“王庭经特别提醒我,勿为此典的名字所惑,视作纯为用毒、解毒之书。事实上,整个医道是建立在一个字上,那就是‘毒’,故此书包罗万有,令他本平平无奇的医术,提升往极高的层次,可以这么说,从奚国回来的他,再非同一个人。”   龙鹰说的,台勒虚云显然从未想过,一副竟有此事的神情,问道:“胖公公有向他解释此典的来龙去脉吗?”   龙鹰暗呼“技术就在这里”。   他所说的,却有其事,愈清楚情况者,愈明白他非随口编造。   关键处,是胖公公为何肯栽培王庭经?此亦为巧妙之处,因是不用说出来。明白的,自然明白。道:“胖公公告诉他,此典来自胖公公的师尊,至于胖公公的师尊是谁,王庭经没说,或许他也不晓得。”   台勒虚云现出深思之色。   龙鹰此一对王庭经的说法,明示、暗喻了多方面的事情。   胖公公肯传王庭经其师父韦怜香的《万毒宝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王庭经属魔门的人。事实确然如此,那时扮“丑神医”的,正是龙鹰的魔门邪帝。   于台勒虚云而言,此事若然是真的,连带解释了为何女帝与胖公公提拔王庭经,因大家是自己人。   一理通,百理明,以往搞不清楚龙鹰与“丑神医”的关系,立时变得清清楚楚,双方同门也。   女帝归葬乾陵,王庭经仍肯回来向李显效力,该为胖公公的主意。   至于王庭经属魔门何派何系,怎会平空钻出这么一个怪人来,龙鹰无须解释,概由台勒虚云去发挥他丰富的想象力。   一句说话,道尽一切,解开对王庭经的所有疑团。   台勒虚云问道:“对今次九卜女向他下毒手,王庭经怎么看?”   龙鹰道:“当然痛骂老宗与老田,还誓杀九卜女。这个人很古怪,若九卜女对付的是他,他反不放在心上,但祸及小敏儿,则忍无可忍。”   台勒虚云想要晓得的,不是王庭经的反应,是他的想法,龙鹰非不知道,但一时不知如何答他,遂顾左右言之。   这个问题,牵涉王庭经在现今朝廷,宫廷恶斗的态度,立场,对情况掌握的广度,深度,并不容易答,且有很大的风险曝露龙鹰的“范轻舟”与符太的“丑神医”,两人间真正的关系。   台勒虚云当然不让龙鹰轻易脱身,单刀直入的问下去,道:“他晓得九卜女为何务要置他于死?”   龙鹰来个四两拨千斤,道:“九卜女与他并不相识,无仇无怨,下此毒手是有田上渊还在后指使,而田上渊欲杀王庭经的心意,早见于三门峡中流砥柱的迎头痛击,王庭经一直认为,田上渊还想杀他,是因他与宇文朔联手调查有关‘独孤血案’一事。”   台勒虚云皱起眉头,显然不太满意这避重就轻的答案。   要知如王庭经清楚老宗,老田杀他乃弑李显的准备功夫,将涉及众多难作合理解释的人和事,例如王庭经因何不立即警告李显,指出李显的龙命受到威胁,王庭经没任何理由为老宗老田隐瞒。   王庭经坐看李显被弑,于他有何好处?很大机会下一个轮到他。若他回朝效命李显的原因是出自胖公公授意,就更说不通。   唯一解释,是王庭经知其一,不知其二,既不晓得大江联一方的存在,更没察觉老宗“大婚之计”的奸谋。   而台勒虚云之所以不满意,皆因此情况违反人性,以“范轻舟”、“王庭经”曾共历生死的兄弟情,前者没理由不提醒神医目下的形势风高浪急的凶险。   龙鹰做出补救,叹道:“昨夜九卜女凭奇术遁离后,我告诉王庭经九卜女被田上渊指使来杀他,远较他想象的复杂。关系到韦宗集团整个夺权的阴谋,唯一的障碍是他。”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的道:“王庭经怎样反应?”   龙鹰道:“他要立即入宫见李显。”   台勒虚云微笑道:“此事当然没发生,轻舟如何说服王庭经?”   今回到西京后,从龙鹰将杨清仁捧上右羽林军大统领的一刻开始,他和台勒虚云的秘密关系愈见密切,交谈一次比一次深入,风险愈来愈高,任何地方露出破绽,可将赚回来的,全赔出去。   最怕是影响到他们的“长远之计”,李隆基在站稳阵脚前,绝不可泄露底细,那时台勒虚云只须放出风声,自有韦宗集团代劳,于李隆基未成气候前轻易收拾。   故此,阻止田上渊对李隆基的刺杀,须由表面与他们没丝毫关系的“两大老妖”出手,若给看破与李隆基的关系,台勒虚云不单明白“范轻舟”欺瞒他,更会猜到李隆基是龙鹰一方属意未来天子的人选,那肯定立即完蛋大吉。   西京的龙争虎斗,如履薄冰,说错一句,可逆转形势。   龙鹰道:“王庭经不大肯听人说话,对我算好一点,所以我没试图说服他,反问他,若李显相信他的话,同意妻女,权相正合谋取他的龙命,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台勒虚云道:“他如何回答?”   不清楚后果者,压根儿没谈西京政治的资格。李显绝非可共患难的君主,缺乏逆势作战的斗志和坚持力。反复无常,优柔寡断,为他效命无异于找死。   龙鹰道:“他没答我,想了好一阵子后,拍桌大喝说:‘老子不干了。’”   此为第一个“技术位”,胖公公赠“万毒宝典”后,第二个“技术位”,前后呼应。   又道:“说出这句话后,他不知多么高兴。今天他入宫,就是向李显辞行。”   台勒虚云不解道:“李显肯放他走?”   此招一出,解去了台勒虚云所有的疑虑,既巩固先前奉胖公公之命回朝看顾李显的说法,又显示王庭经不具别的图谋,在见事不可为下,萌生退意,眼不见为净,没任何包袱。   龙鹰暗抹一把冷汗。   今趟为符小子的“粉饰”,是给逼出来的,若仍左闪右避,徒令台勒虚云生疑,现在几经辛苦,总算成功过关。   龙鹰道:“王庭经忽然离开,早有前科,任他胡诌,我们无须为他担心。”   台勒虚云顺口问到:“今趟去后,还回来吗?”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那就须看小弟了。”   交谈至此,龙鹰首次掌握主动,主导话题。台勒虚云欣然道:“愿闻之!”   龙鹰道:“田上渊两次要杀他,与王庭经已结下梁子。不过王庭经清楚,凭他一人之力,奈何不了老田。可是,如和老田开战,王庭经乐于来趁热闹。”   台勒虚云道:“换言之,王庭经暂时不离开中土。”   龙鹰耸肩道:“很难说,此人有若闲云野鹤,随时心念一动,要到哪里便到哪里,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说得准。”   又道:“像他现在这般,说走便走,肯定事前没想过。”   台勒虚云漫不经意地问道:“王庭经怎么看清仁?”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台勒虚云来个奇兵突袭,重提符太当丑神医徒弟时,认定杨清仁为大江联突袭者之一的旧事。   今次可说是台勒虚云向“范轻舟”摊牌式的深谈,过得了此关,大家方有合作无间的可能性。   横答竖答,怎么答也是个穷巷,索性来个似答非答,模拟两可。   道:“他对河间王没什么好感,曾反对让河间王任大统领之职,只是说不过我,没坚持下去。”   台勒虚云道:“他有说出反对的理由吗?”   龙鹰道:“没明确理由,只说不信任他。”   此时龙鹰唯一想的,是立即离开。如容台勒虚云续问下去,他终有招架不来的时候。   台勒虚云仍想说话,脸上现出古怪的神色。   早在台勒虚云又感觉前,龙鹰已感应到有人进入轩内,朝临水平台走过来。   竟是无暇。   在感应的灵敏度上,龙鹰比台勒虚云,至少高上一筹。   下一刻,无暇现身两人眼前,女装打扮,神态轻松,似放下某些心事,迎上龙鹰目光时,唇角还泄出一丝甜美的笑意。   两人起立迎接。   破天荒首次,三人聚在一起。   无暇巧笑倩兮的道:“无暇说几句便离开。”   又转向龙鹰道:“范当家和无暇一道走吗?”   龙鹰对她的邀约求之不得,但必须尊重台勒虚云,得他同意,朝他瞧去。   台勒虚云额首同意,接着道:“玉姑娘是否有要事相告?”   由于位子得两个,无暇又表明只说几句,三人站着说下去。   两人目光齐往无暇投去,看她有何话说,须同时和他们说。   无暇压低声音道:“田上渊在城外一处码头遇袭。”   龙鹰装出如台勒虚云般摸不着头脑的反应,心里明白过来。总言之,无暇适逢其会,遇上两大老妖于光天化日下偷袭藏身船上的田上渊,九卜女及其一众手下。无暇目击整个过程后,赶回来向台勒虚云报讯,说不定暗里怀疑两大老妖是龙鹰的“范轻舟”扮的,可抓着证实的机会。   台勒虚云讶道:“玉姑娘为何在场?”   无暇道:“昨夜我收到线报,田上渊在城门关闭前从安化门入城,猜到他是去见宗楚客,立即赶去。岂知抵宗府前,遇着他离开,于是改为蹑在他身后,看他到哪里去。当时有夜来深伴他一起离开。”   龙鹰心呼好险,没在秘道与无暇碰头,惟洪福齐天可形容。 第七章 玉女心动   漕渠。南岸。   龙鹰、无瑕并肩坐在岸坡,厚重的云层低垂,秋风呼呼,似在酝酿一场风雨。   一路从北里走来,他们没说过话,气氛却是融洽的,无瑕似对龙鹰消去某些疑虑,龙鹰则察觉到她因之而发自真心的喜悦,大感受用。   眼见为凭。   任龙鹰对夺回五采石一事说得天花乱坠,然所有事均基于巧合之上,“两大老妖”的出现更令人难有着实的感觉,本身虽可自圆其说,说服力却软弱无力,无瑕只是拿他没法,心内肯定不信他半句鬼话。   可是,当无瑕跟踪田上渊到城外北帮的秘巢,目睹“两大老妖”骤然出现,攻击有田上渊为九卜女疗伤、泊在小码头的船,谎言变为现实,不可能的变为可能,胜过龙鹰再说千言万语。   无瑕最重要的,也是不宜自明的任务,是负责监察“范轻舟”与大江联合作的诚意,并施尽浑身解数栓着他的心,令他甘为大江联所用,至少保持合作的关系。   龙鹰将杨清仁送上大统领之位前,台勒虚云对“范轻舟”一直有保留。此事后,他们的关系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却非风平浪静,仍在多方面磨合着。   龙鹰说出来的得石经过,一点没说服无瑕,直至此刻,也去除了两人间的障碍。   无瑕所描述两大老妖逞凶的过程,说的痛快,听的痛快。   那艘船就像用纸糊出来的,两大老妖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视坚实的舱房、甲板、船身如无物。就那么穿墙破壁的强攻,守在船上的北帮高手,如被洪水破堤,两三个照面已溃不成军,死伤枕籍,岸上分坛内的北帮帮众,在做出反映前,船儿早破木横飞,甲板碎裂,舱不成舱,破洞处处,给方阎皇和康老怪两个无人不闻之色变、中土魔门硕果仅存的两大元老级可怕人物,攻入舱内去。   无瑕不能透视舱壁,见到的是透过破洞的人影晃动、木碎激溅,和闷雷般响个不绝的劲气交击。   龙鹰首次看到台勒虚云震撼的神色。   如叙述者非是无瑕般级数的高手,台勒虚云会认为是夸大了,可是无瑕的描述精确细致,将所见一丝不差的重现台勒虚云的脑际,其震撼力确难以描拟。   龙鹰亦听的为之咂舌,因超乎想像之外。天师、法王联手,当然威力无穷,但是臻至“至阳无极”之境的“黄天大法”和“不碎金刚”,如何厉害,龙鹰并不知道,只能想像。   据无瑕的判断,几下吐息后,船上只剩下田上渊和九卜女两人在顽抗,一向不可一世的田上渊,承受了两大老妖绝大部分的攻击,九卜女首先借水遁,接着是田上渊,两大老妖没有追进水里去,只传音入水,限田上渊在三天内将五采石交出来,然后从对岸施施然离开,攻击至此结束。   龙鹰终明白他们之计,就是令田上渊在未来几天一筹莫展,诚惶诚恐,还要集结高手,以应付两大老妖另一轮突袭,遑论去拦截李隆基。   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这事进一步证实龙鹰所言属实。九卜女被王庭经重创后,躲在田上渊的座驾舟养伤,也是适逢其会。   九卜女在复元未竟全功之际遇袭,甚或一伤再伤,对她会有多大的损害?   “在想什么?”   龙鹰呼出一口气,道:“这两个老不死确厉害教人难以置信,难怪当年硬闯东宫,陷身天罗地网仍可全身而退。”   无瑕点头道:“他们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龙鹰知她说漏了口,指的是曾因《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与自己扮的“康老怪”交手一事。又或更之前追杀“丑神医”,误犯“康老怪”。   讶道:“大姊和他们交过手吗?”   无瑕道:“人家指的,是比之东宫之战而言。”   龙鹰道:“对上他们,老田没一次不落荒而逃。”   又问道:“勿隐瞒,大姊有否到小弟所说的老田秘巢实地观察?”   无瑕懊恼道:“何须隐瞒?去过哩!死小子!不信人家。”   虽给责怪,心里甜滋滋的,无瑕尚是首次以这种声调语气和他说话。   挨近道:“感受嘛!是不敢相信眼所见到的。那是间坚固的房子,却变得屋不成屋,就像田上渊的座驾舟,似造出来供他们蹂躏般,整面墙壁朝外喷发,屋内的东西变成碎屑,房顶如被大风掀走,散布方圆二十丈之地,不可能是有武功造成的。”   又道:“他们的意图清楚明白,行刺李显,是要报武曌灭门之恨,可是房州、洛阳的两次功败垂成,令他们打消此意,改而谋私利,五采石正是天下罕有能令他们心动的事物。可是呵!他们出现的时间、地点,总有巧合至天衣无缝的意味。上趟令你们为妲玛得回五采石,今趟适值九卜女在船上养伤,使田上渊不得不硬捱他们的联手合击,走迟点也没命。”   龙鹰心忖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怀疑老子便成。道:“想不通的,莫费精神,能逼死老田更好。嘻!我们很久没亲热过。”   无瑕立即杏目圆睁,生气道:“还要说,你这几天滚到哪里去了?再也不准提亲热两字,给过你机会,却不懂把握,以后都没有哩!”   看她一幅旧恨新仇的模样,龙鹰笑嘻嘻道:“那就一切重新开始。噢!”   无瑕把娇躯转过来,劈手抓着他的襟头,恶兮兮的道:“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表面上属男女间问罪算账、耍花枪的话,内里并不简单。   先前无瑕说过,因接到线报,知田上渊入城,故赶往芙蓉园去,由此可知,大江联正在西京,重整情报网,由无瑕统领,或至少重要的消息须上报无瑕。   大江联注意监视者,就是像田上渊、范轻舟般的人物。过去几天,龙鹰为读《实录》,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昨天更是整天在金华落内,于龙鹰乃前所未有的情况,等于在无瑕的探子网上消失了。   无瑕当然不认为他待在家里,只认为故意隐蔽行藏,实则去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龙鹰拍手道:“在家睡觉不行?”   没想过的,无瑕香唇凑上来,送他火辣的热吻。   唇分。   无瑕轻轻道:“胖公公、方阎皇和康老怪三人间,是否有关连?”   龙鹰差些儿后悔告诉台勒虚云胖公公赠《万毒宝典》予“王庭经”的事,刚才台勒虚云为向她解释因何九卜女会在老田的船上,说出昨夜王庭经破了九卜女的其中一卜,顺带道出王庭经在解毒上如此了得的原因。无瑕一听下立即心领神会,晓得王庭经的真正来历大不简单,故有此联想。   龙鹰一呆道:“怎会忽然扯到胖公公身上去?”   心忖这一关怎都要守住,否则兵败如山倒。   最明显的是符太当年凭背后的胖公公吗,逼香霸交出《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以遂追求柔夫人之愿,他的“康老怪”适时出现,还和无瑕尔虞我诈,斗个不亦乐乎。   隐隐里,胖公公和“两大老妖”似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亦只有像胖公公般辈分的魔门元老,可得到两大老妖的尊重。   远的不说,说近的。   不论争夺五采石,或恶斗九卜女,“两大老妖”均适逢其会,他们与丑神医的关系,更是若隐若现。如丑神医真的与“两大老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这个关系,必是因胖公公而来方说的通。   无瑕咬着嘴皮,摇摇头,似要挥掉某些模糊又扰人的念头。   龙鹰谨记欲盖弥彰的硬道理,不放心上的吻她的香唇。无瑕柔情似水的反映着。   龙鹰知机的抛开一切,投进去,天才晓得无瑕肯让自己一吻再吻,是否要籍此窥看他内心的真正情绪。   刹那后,无瑕化作一团烈焰,清香四溢,拥抱她,等于拥抱一切,龙鹰生出焚烧的激烈感觉。除她外,容不下其他任何事物。   他抛开一切,也抛掉一直对她的防范、克制。   下一刻,无瑕挣脱他的拥抱,坐直香躯,脸红似火,急促娇喘着,酥胸不住起伏,惊心动魄至极。   龙鹰回过神来,心呼好险。自己确失控了,魔种失掉提点警示的作用,幸好无瑕好不了多少,但至少该比他高上一线,懂悬崖勒马。   邪帝、媚后的较量,以不分胜负告终。   “玉女心动”,是否就是无瑕现时的动人模样?   龙鹰凑过去,亲她热辣辣的脸蛋。   无瑕闭上一双明眸,呼吸逐渐平复,体香收敛。   到此刻,龙鹰方领受刀“玉女宗”第一高手的“媚术”功驾。更想到,她虽“玉女心动”,却仍可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可知在魔种庞大的冲击下,仍未能粉碎她的“玉心”。   无瑕轻轻道:“人家给你害苦哩!”   龙鹰奇道:“亲个嘴,竟就害了你,算什么娘的道理?”   无瑕张开美眸,朝他瞧来,眼里藏着龙鹰不明白的神情,微摇首,道:“不是指亲嘴,是指你。”   龙鹰大讶道:“小弟有何问题?”   无瑕双眸回复平常的清澈深邃,乌黑眸珠在云层低垂的暗天里闪闪生辉,道:“你令人家很矛盾。”   龙鹰不解道:“我不明白!”   无瑕道:“你不是在人家的位置,当然不明白。每次,人家像小可汗报告你的状况,不但不敢将心底里真正的想法坦白说出,即使说一般的事情,总要这处某处的为你修饰,否则有出卖你的感觉,令人很不好受。”   龙鹰心里唤娘,苦笑道:“原来你一点不信任小弟。”   无瑕幽幽道:“这与信任没有关系,而是对你的感受。表面上,或该说是事情的表象上,你的敌人或盟友都抓不着破绽,故此不是信你又或不信你的问题。”   龙鹰抓头道:“那小弟究竟在哪方面出岔子,令大姊须为小弟左瞒又瞒,不敢如实道出?”   无瑕挨过来,肩碰肩,凑在他耳边道:“敢问范当家,怎晓得田上渊在三门峡截击你们?”   无瑕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将他送入寒冬,感到彻骨的寒意。怀疑他是龙鹰,该自那刻开始,故有后来无瑕的亲身验证。   这仍是可解释的。   龙鹰道:“没这点能耐,小弟不知死了多少次。要杀小弟、王庭经、宇文朔任何一人,必须于绝地布局,三门峡乃出关后道洛阳前唯一险地,老田岂肯错过?”   无瑕坐回去,仰望低垂着、层层叠叠的云朵。   一群乌鸦在附近一株老树上,发出“嘎嘎”争闹的叫声,凄厉刺耳。   无瑕沉浸在当时的情景里,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可是呵!无瑕真的很享受与范当家共历生死的感觉,每一刻都没齿难忘。”   龙鹰开始有些儿明白她芳心内的矛盾,是感情和理智的冲突。   无瑕叹道:“你对人家是有敌意的,因此,当你在入峡前进房来关怀人家,尤令无瑕感动。”   龙鹰心生感触,她房内出浴,露出裸露的香背,其线条之优美,乃龙鹰毕生难忘的奇景,多么希望可每天看一次。   道:“在那种敌我难分的情况里,大姊又是不速之客,教小弟该如何对付?”   无瑕似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说下去,道:“不采人道,采神道,放火焚舟,已超越了一般江湖大豪的经验和身份,而是计算精确的军事行动。见微知著,当人人不解为何你去参与河曲大会战,并取得骄人战果,无瑕却感理所当然。”   龙鹰听的头皮发麻,无瑕说的“破绽”,是自己从未想过的,难怪她要走一趟南诏,看龙鹰是否“范轻舟”。   幸好发觉龙鹰正在洱海过着幸福的生活,享受妻儿的天伦之乐,乐不思蜀,此时她芳心内龙鹰的位置已经逐渐被“范轻舟”取代,主因该是三门峡之役太过深刻难忘。   龙鹰一时想的痴了。   无瑕有着摄人心神般魅人特质的声音钻入耳鼓,悠然响起道:“范当家与王庭经、宇文朔的关系耐人寻味。宇文朔为关中世家领袖,属统领群雄的人物,王庭经更从来不卖任何人的帐,可是对范当家呵!唯命是从。”   龙鹰苦笑道:“没那么夸大吧!实情是我们有商有量,最后的决定,是在一致同意下作出来的。”   无瑕道:“如人家先前说的,三门峡之战,具有军事行动的本质,不容费时失事的探讨商量,需要的是一个能当机立断的统帅。无瑕一直在旁默默留神,那个人就是范当家。你告诉人家呵!他们两人和你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纯粹因为龙鹰吗?宇文朔根本与龙鹰不相关。”   龙鹰道:“你问我,我问谁?”   无瑕“噗哧”笑道:“死小子!又来耍无赖的一套,显然理屈词穷,无以为继。”   接着道:“郭元振为何信任你?”   龙鹰真的无言以对。   无瑕喜孜孜的道:“说不出话哩!看!人家为你掩饰得多么辛苦,漏洞百出。”   龙鹰心里升起希望的光芒,无瑕这么说,显然认为“范轻舟”不晓得她曾到南诏验证龙鹰真身的事。   她当时的确认为“范轻舟”就是龙鹰,故走一趟南诏。   任无瑕智比天高,仍敌不过老天爷妙手的安排,她并没如她所暗示的,被感情淹没理智,且付诸于行动,而龙鹰则以毫厘之差的优势,天衣无缝过此验证的危关。   看无瑕一幅向自己邀功的可爱模样,龙鹰大松一口气。   募地整个漕渠南岸大小树木猛烈晃动,不旋踵,豆大的雨点洒下来。   龙鹰抓着无瑕的手,起身离开,心中不知多么感谢风雨来得及时。 第八章 不欢而散   风雨里,龙鹰送无瑕返香居,入玄关后,却没进厅的打算,向无瑕道别。   无瑕讶道:“至少进来喝杯热茶才走嘛!否则人家怎能心安。”   龙鹰一双魔目贼兮兮的打量她。   双方均浑身湿透,分别在无瑕有掩不住的曼妙曲线,惹火之极。   无瑕毫不介意他大胆的目光,微笑道:“不是从不肯放过占人家便宜的机会,为何今天变得谨慎宗守礼?”   龙鹰哑然道:“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吗?大姊勿要耍小弟。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弟当了筹款大使后,责任似从天上掉下来那样了,避无可避。”   又叹息一声,续道:“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完成荣老哥交托下来,须与武延透那小子谈的一桩交易。”   无瑕白他一眼,道:“来日方长嘛!要找藉口,该找个好些儿的藉口。”   龙鹰道:“大姊有所不知,小弟对大姊因刚才的河滨缠绵,自制力撤底崩溃,在正常情况下,或沿可装模作样,扮道貌岸然,可是,大姊现在这个样子,平时看似窈窕的身材,原来这么丰满,色、香、味俱存,入屋后肯定兽性大发,一是给大姊揍扁,一是明早方筋疲力尽地离开,不论哪个情况,都误了荣老哥之托。”   无瑕给他说得俏脸飞霞,狠狠盯他一眼,道:“不信!无瑕更不怕你。荣老板有限着你今天某个时辰前完成他交托的事吗?”   龙鹰讶道:“世事之荒诞,莫过于此。以前小弟要占大姊便宜,次次碰壁而回,没一次成功。现在小弟摆明侵犯你,大姊却似惟恐小弟不这般做。告诉小弟,这趟是见真章,还是仍为虚招?”   无瑕大嗔道:“人家是气不过你用如此拙劣的藉口,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滚吧!滚回街上去淋雨。”   龙鹰大乐道:“又给小弟拆穿大姊所谓的占便宜机会,只是挂在口上说说,可是呵!小弟的藉口却非搪塞的虚言,皆因小弟在未来两、三天内,须离开西京。”   无瑕讶道:“你到哪里去?”   龙鹰道:“未定!或许是洛阳,又或扬州。”   无瑕道:“所为何事?”   龙鹰俯身探头,咬着她的耳朵道:“当然为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弟一向好事多为。呵!”   言罢大笑去了。   ※※※   龙鹰冒大雨反兴庆宫,不知多么享受。入宫时,找到当值的兵头,着他遗人去找武延秀来见,这才往金花落去。   与无瑕相处,总令他回味无穷,怎想过亲个嘴,竟可令自己魔性大发,忘掉一切。   无瑕是否“玉女心动”,怕未必是,但亦一步之差,该徘徊于心动的边缘危域,故此由她悬崖勒马。   他们的情况,是情意日增,男女之防轻如薄纸,一戳即破。   有时是龙鹰克制不住,有时是无瑕情不自禁。个中妙趣,无尽无止。当真情和假意混淆不清,郎情妆意与尔虞我诈没明显的界线,抽离的情场的战场挂钩,魔种和媚术角力较劲,可能有分明的胜负,未来的结果无从揣测下,尽管龙鹰有鸟瞰式的视野,前路仍没入一片迷濛里。   唯一堪告慰的,是不论无瑕朝哪个方向想,仍不怀疑“龙鹰”、“范轻舟”,二为一也。   蒸掉湿气,到金花落找符太。   太医大人刚从皇宫回来,春风满面,与外面的乌云盖天,雨横风狂成强烈对比。小敏儿则喜气洋洋,小鸭嘴挂着兴奋的笑意,殷勤伺候。   一看格局,知符小子求仁得仁。   内堂靠窗坐下,听着雨打瓦顶廊棚,密集又清晰的声音。龙鹰问道:“如何说服李显?”   符太洋洋得意,哂道:“何用说服?是知会。”   接道:“老子告诉他,星夜又梦刀头黑色巨鹰边飞之象,此乃天大凶光,必须到远方避祸。直至梦见白鹰方可回来,否则必遭奇祸。哈!还怕不够威力,告诉他此乃长期和阎王爷作对的后果。”   龙鹰道:“你真明白李显。”   符太道:“我吩咐高小子以飞鸽传书,通知在扬州的林壮第博等人,须做好随时北上楚州的准备。江龙号已在扬州枕戈待旦,只待鹰爷你一声令下。”   又道:“我们何时走。”   龙鹰道:“李隆基何时回京,我们何时走,即可表示我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又可留下筹款大使的空缺,在独孤美人的推荐下,让他不着痕迹坐上去。”   符太叹道:“一万五千两黄金,国库充盈时也消受不了,如何筹措?”   龙鹰欣欣然道:“小弟己筹措到一万零一百六十两。”   符太听得双目圆瞪,失声道:“怎可能的?”   龙鹰趁机道出今天的大事小事,与香霸中勒虚云和无瑕交手的情况,他“丑神医”身份的变化,两大老妖强攻田上渊座贺舟的精彩过程。   符太大东道:“两大老妖确为绝着,为我们大大出了一口气,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皱眉道:“短短几天之内,我们怎可能分别对会九卜女和洞玄子?”   龙鹰道:“九卜女已成为惊弓之鸟,想在这情况下算她,事倍功半,很可能弄巧反拙,急亦急不来。”   稍一沉吟,道:“洞玄子之事,因有卧底呼应,故此只要找到机会,立可进行,一天和十天,分别不大。”   符太摩拳擦掌道:“就拣李隆基回来后,我们诈作离开时,如此台勒虚云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这个黑锅由老宗老田去背。”   大雨逐渐收敛,天色转明。   小敏儿欢天喜地的来到两人身前,说晚善预借好了。   符太向龙鹰道:“武延秀那小子为何尚未到?”   龙鹰瞧天色,心忖和符太谈近半个时辰,即使武延秀从公主府来,也该到了。   向小敏儿道:“再等两刻钟。”   此时,小太监来报,武延秀到。   ※※※   两人出主厅见武延秀。   武延秀道:“请恕延秀来迟之罪,因有重大事故,必须立即处理。”   龙鹰讶道:“什么事?”   武延秀压低声音道:“正午前,有消息传来,朝廷的两大头号通缉犯,被北寿的人发现正在来京途上。田帮主立即率人出手拦截,不过此两犯恁是厉害,仍能突围逃去,田帮主立即上报大相,再由大相能知皇上。”   见两人呆瞪着他,解释道:“两位大哥或许不知此两人为谁,不过只要晓得当年在洛阳,曾到东宫行刺尚是太子的皇上,虽被围攻,最后仍能全身而退,便知两人武功有多高强。两人一为方阎皇,一为康道升,均为恶名昭著的魔门现今硕果仅存的元老级高手。皇上闻之。极为震怒,立即下令全志加强防卫,并派出兵员搜索远近。”   龙鹰和符太敢肯定李显非是震怒,而是震惊。   老宗此着有何作用?当然非发事。不过确大幅增加法和席遥返城的难度。   从语气和称呼的反应,知武延秀完全投向韦宗。不久前武延秀才称田上渊的离开乃畏罪潜逃,现在则田帮主前,田帮主后。语气不知多么恭敬。   符太道:“坐下再说。”   三人围圆桌坐下。   龙鹰心里对宗楚客这么做,隐约有个答案,既可阻止两大老妖入城,又可对会燕钦融,令他秘密来见李显一事变得没秘密可言。这奸鬼确非常难缠。   武延秀问道:“什么事,找得延秀这么急?”   龙鹰收摄心神,不去想宗楚客全城动员带来的影响,将香霸的提议,有条不紊的向武延秀清楚道出来。   岂料武延秀听毕,立即涨红了脸,青盘暴现的,大怒道:“荣士是否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向我玩手段,如我答应他,教我如何向大相交代?”   符太沉声道:“你须向宗楚客交代什么?”   武延秀微一错愕,立即理直气壮的道:“大相支持延秀向荣士讨回公道,取回延秀应得的,现在却成他荣士向公主献媚立功,大相将对延秀非常失望。”   龙鹰心忖这小子变得奸狡了,说漏了嘴,仍能容色不变的将歪理说出来,似忘掉安乐乃他未来娇妻,婚礼是他和安乐婚礼,他是最该出钱的人,宁愿与宗楚客反分所得,亦不肯出半个子儿,可耻至极。   对付武延秀,龙鹰有道撒手锏,就是绕过武延秀直接和安乐说,那时还可为香霸省回额外的五百两金。   适才他提到翠翘楼香霸和武三思集资的事,指出武三思的一份为二千两黄金,武延秀没反驳,可见确为事实。现在香霸连本带利,归还的数目在一倍以上,是仁至义尽,务求解决此钱财之争。武延秀却不肯妥协,除了以自么自利形容之,找不到更巾切的形容语句。   正要说话,符太向全打手势,阻止龙鹰说话,显然对武延秀动了真火。   武延秀双目凶光闪闪,狠狠道:“荣士想用区区五百两来收买我,太小视我武延秀了。”   他的目露凶光,不是针对符太,而是荣士,证实香载没猜错,翻旧账是个引子,最终目的是要侵吞香霸的庞大家当。现在因如赌坊已成西京最赚钱的大生意,香载虽然一向低调,懂韬光养晦,可是光瞧他可拿出五千五百两黄澄澄的金锭子,便知他乃西京最富有的人。   去了武三思这个大靠山后,觊觎他财富的宗楚客,岂肯错过机会。   不过,差些叼在口边的肥肉,却因“范轻舟”抵京,令形势出现逆转式的变化,暂时飞走。然而,机会尚在,就是“大婚之计”成功后,李显驾崩,香载还不是任他们鱼肉。故此武延秀都不肯接受现时提出的条件,否则届时将苦无迫害香霸的藉口。   从此一角度看,武延秀该清楚韦宗集团谋朝篡位的勾当。   符太冷冷道:“你刚才说荣士活得不耐烦,是否认为有宗楚客撑你腰,可令荣士家破人亡?”   武延秀双目神色转厉,可是与符太眼神交锋,到了咽喉顶的狠话,终不敢说出来顶撞符太,垂下目光,忍着气道:“只是延秀一时气话,太医大人勿放心上。”   符太道:“你可知一天皇上坐在他的龙座里,一天不会让人欺压荣士,因他是武三思的至交和心腹伙伴,荣士亦与皇上关系密切。”   武延秀虽一脸不服气,仍紧咬唇皮。按捺着不反驳。   “丑神医”不论对李重俊,又或武延秀,因着符太的关系,有一定的镇慑力。   符太再打手势,着龙鹰不要干涉他教训武延秀。   看样子,武延秀为了中饱私囊,在此事上绝不肯任由得香霸摆布,铁了心肠。   听堂一陈难堪的沉默,只有武延秀重浊的呼吸声。此子近年肯定荒废武事,耽于逸乐,淘空了身体,否则练气之士怎会保持不住细长的呼吸。   武延秀转向龙鹰,以央求的语气道:“范当家请高抬贵手,勿向八公主说出此事,由延秀自己来处理。”   “砰!”   符太一掌拍在桌面,连龙鹰也给骇了一跳,武延秀则大吃一惊。   两人目光回到符太处。   符太语气却出奇地平静,一字一家子缓缓道:“当日李重俊来求教于我,老子告诉他,忍得住便是赢家,可惜他不以为然,落得今天身首异处的下场。”   武延秀没说话,木无表情,肯定听不入耳,也确难怪他,几个月后,他将成最得宠公主安乐的驸马爷,威势如日中天,可与以前任何将他践踏脚下者平起平坐。   若安乐成为皇太女,他的地位更乖乖不得了,利禄薰心下,怎听进逆耳忠言?   符太是对牛弹琴。   符太不理他的反应,迳自道:“你们二人难兄难弟,他是自不量力,基于一个虚假的妄想,踏入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却懵然不觉,你则看着自己肚脐做人,忘掉灭族之恨,认贼做父,只知眼前小利。”   武延秀哪受得住,双目怒瞪。   符太在他爆狠话前,暴喝道:“滚!”   若平地起惊雷,驱掉了武延秀的戾气,如一盘照他头淋下去的冰水。   武延秀的脸色有多难看,便多难看,求助的往龙鹰瞧来。   龙鹰吧一口气,摇摇头,道:“我不会对八公主说的。”   武延秀默默站起来,拉长着脸,向龙鹰含首表示谢意,不敢看符太,然神色决绝拂袖离开。   待他出院门,符太向龙鹰哑然笑道:“你的五千两募金泡汤哩!”   龙鹰摊手,表示没关系,道:“他再不是昔日的武延秀,仅余的一点赤子之心,已不复存。”   符太骂道:“蠢材!”   龙鹰问道:“宗楚客故意张扬两大老妖的事,有何企图?噢!我的娘!不妥!”   符太亦为之色变,失声首:“李隆基!”   龙鹰道:“此着该出自九野望的脑袋,是连消带打,接手田上渊的任务,他奶奶的!敌人可待至李隆基的船进入关中他们的势力范围,方借‘两大老妖’的身份刺杀李隆基,以老宗现今能双手遮天的威势,可轻易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   李隆基属皇族,“两大老妖”有足够杀他的动机和理由。   依偷听得来的印象,老宗老田都不大相信李隆基是令他们攻打兴庆宫无功而回的原因,只因九野望坚持,且杀个人算什么,方同意九野望提议的行动。   当然,龙鹰和符太均知他押对宝。   若然出手,势是九望野和那突骑施高手拔沙钵雄。在京军大举动员下,法明和席遥不但无从插手,还须远离该区,暗保李隆基之计再不可行。   李隆基一方,亦因接近京城,生出到了安全区域的错觉,再加上敌人巧布陷阱,于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悍然出手,刺客又是两顶尖级的人物,李隆基将难逃劫数。 第九章 外来军团   武延秀去后,两人本乐观的心情一扫而空,于应变而言,宗楚客的将计就计,令“两大老妖”争取回来的成果彻底逆转。   现在,他们必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拟出最有效的方法,否则李隆基将没法活着进入西京。   更添难度的是保着李隆基的命并不足够,泄出了他手上商豫和是吧铁卫的底子,可能与当场被刺杀分别不大,韦宗集团将骇然惊觉,李旦最没用的第三子,方为他们的劲敌。   在李隆基未成气候前,他需要的是活动的方便和空间,一个可供他纵横捭阖的环境。如此的大气候正出现在眼前,不容干涉,更不许被压缩。   如何可两全其美,保命而不露馅,煞费思量。   符太头痛的道:“今趟的技术,在哪里?”   还要瞒着一边冷眼旁观的台勒虚云,想想亦清楚多么困难。   龙鹰道:“知己知彼对成败的影响,从没一次比今趟更具决定性的作用,敌人方面不用说,现在连李隆基的情况,我们亦只有凭空的猜估,猜错更完蛋。”   符太双目生机闪现,沉吟道:“非是那么难猜估,我们大约晓得他们最迟四至五天内抵京,而真正进入水域前,我们都不用担心,因有‘两大老妖’暗中护航。要担心的,是当进入西京水域后,入域前的一段时间。表面看似安全,却是最危险的位置。‘两大老妖’势被拒于此区域外。”   龙鹰苦思道:“这算是‘知己’吧!敌人又如何?”   符太道:“要行刺在河中高速行驶的船,难度很高,特别在光天化日下,水又非大河的混浊泥沙水,想从水里无声无息的潜上甲板,近乎不可能。记着,如你所猜的,今次的刺客是深信李隆基是潜藏大敌的九野望,他自然会认为李隆基的从人里暗伏高手,故绝不会蠢得大模大样的上船寻人,而是采一矢中的、远遁千里的手法。”   龙鹰动容道:“好太少,分析入微,若如我在偷看九野望的心意。”   符太问道:“九野望真的那么厉害?”   龙鹰苦笑道:“看着他,我有点似看到拓拔斛罗。”   符太听得双目闪亮,道:“现在的西京卧虎藏龙,幸好尚有‘两大老妖’和我们应个景儿,否则未来情况不堪设想。他奶奶的,我想到九野望的手段哩!”   龙鹰喜道:“太少了得!”   符太颇有感触,道:“这两天我处在奇异的状态,是行将做出修为突破的前兆,刚才又给武延秀那蠢儿激出一肚火,有不宣泄不快的感觉。或许因此而灵思泉涌,且有个感觉,是说出来时全身寒毛竖起,若如告诉自己,我猜中了。真古怪!”龙鹰知他追忆柔夫人,默听不语,免打断他思路。   事关重大,涉及生死成败,不容有失。   符太道:“首先,从你所形容的九野望,才智过人,故此其拟定的行动完美无瑕,但这正是有路子可寻,完美本身正是破绽。”   龙鹰动容道:“高见!”   符太道:“最完美的刺杀,是在被刺杀对象完全放下戒心,处于无防备的状态下,而一切不利刺杀的条件,均不存在。对吧!”   龙鹰拍腿道:“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你奶奶的!果然有点鬼门道。”   符太道:“愈接近西京,防守愈严厉,老宗大条道理调动本部人马,于入城水道设置严密的关防,对入京船只逐一检查,不理你什么王族,绝无宽免,那时肯定入京的船在城关的水道大排长龙,并被命令泊往一旁,以免影响离京的水上交通。如此,刺杀的最佳时机,将告出现。”   龙鹰点头认同。   届时,只要九野望和拔沙钵雄的假“两大老妖”,混入掩护他们的自己人里,可轻易接近李隆基的座驾舟,发动刺杀。   李隆基等则因以为身处安全区,松懈下来,压根儿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况下,阴沟里翻船。   老宗即认为九野望和拔沙钵雄联手可吃定“丑神医”,由此推之,两人猝然发动,全力以赴,得手的可能性是十拿九稳。符太颓然道:“现在算知己知彼哩!有用吗?”   龙鹰满足地叹道:“不单有用,且是绝处逢生。终给老子瞧到技术在哪里!他奶奶的!”   ※※※   八公主府。内堂。   安乐失声道:“只筹得一百六十两?”   武延秀闻风而至,因怕“范轻舟”违诺爆出他向香霸讨债的事,以小人之心,度龙鹰君子之腹。   看他满脸阴霾的模样,知他尚未从符太的直斥其非回复过来,却没发现他有丝毫有愧于心的神情。   龙鹰从怀里掏出认捐册,道:“仍是空白的,因大相等个个口头答应了,尚未签署,请公主使人找他们补签。”   安乐瞪大美目瞧他,显然不明白为何不是由“范轻舟”去做。   武延秀不敢作声。   龙鹰微笑道:“公主请信任你的范大哥,要完成今次庞大的筹募行动,绝非京师一地负担得来,而必须往全国募捐,故此要分头行事,小弟负责京师以外,西京则须另觅人选,如此方有成事的可能。”   武延秀松了一口气,知“范轻舟”不会出卖他,忙来个投桃报李,帮腔道:“范当家的地盘在南方,扬州更是天下最富庶的地区,有范当家返大江为公主尽力,佳绩可期。”   安乐终现笑容,道:“烦劳大哥呵!”   武延秀问道:“范当家何时离京?”   龙鹰答道:“未定!该是这两天。”   说罢告辞。   安乐和武延秀殷勤送他出府,武延秀则陪他多走几步。   武延秀叹道:“请为我向太医大人说两句好话,延秀实有难言的苦衷。”   龙鹰违心安慰他道:“太医气过了,便没事。”   敷衍多两句,要撇掉他时,又给武延秀扯着。   武延秀压低声音道:“见过荣士吗?”   龙鹰道:“待会找他。”   武延秀道:“请范当家告诉他,看在范当家的面子上,我暂时不和他计较。不过,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龙鹰皱眉道:“算是对他的警告?”   武延秀双目凶光再现,沉声道:“须看他哩!”   ※※※   香霸听罢,沉吟片刻,道:“这小子烂透了,再不知廉耻为何物。”   龙鹰心忖,比起你香霸的人口贩卖,武延秀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人总是这样子,别人的小失可成大过,律己严,待己松,绝对是不同的两把尺。   像香霸,继承下来的赌色生意,已和他的生命融合无间,如呼吸般自然,还自视为人口贩子里的善长仁翁,与众不同。   对此龙鹰有何好说的,顺着他的语气道:“武延秀的意图,就是宗楚客的策略,对任何与武三思有密切关系的,一律赶尽杀绝,何况荣老板身家这么丰厚。”   稍顿,续道:“现今西京城内,有谁可一手拿出五千五百两来?”   香霸哑然笑道:“老弟这般说,老哥岂非弄巧反拙?”   龙鹰道:“武延秀该因此事找过宗楚客说话,且是离开兴庆宫后立即去,想找宗楚客为他出头。只是宗楚客见事情牵涉到王庭经,嘱他忍下这口气,怕‘小不忍,乱大谋’。否则以武延秀的贪婪,岂有这个耐性?”   香霸沉吟道:“我也是这个想法,如此看,武延秀该为‘大婚之计’的参与者,清除李显死期已定,而老弟和王庭经的命,亦屈指可数。”   龙鹰叹一口气。   忆起自己陪武延秀到秦怀楼,欲借酒消愁得那个夜晚,比对起武延秀现在的变化,人心险恶,莫过于此。   香霸道:“老弟有何反制之法?”   龙鹰淡然自若的道:“这两天我将离京南下。”   香霸愕然道:“小可汗晓得吗?”   龙鹰道:“代小弟知会他一声。”   接着微笑道:“老哥怎么看时局?”   香霸道:“眼前局势,实为老弟一手营造出来,达至大概的平衡,一时谁都奈何不了谁。当然,暗涌处处,宗楚客没闲下来,杀王庭经不遂于他们是重挫,打乱其部署。现在再。给方阎皇和康公子来闹个天翻地覆,针对的竟为田上渊,令人更难掌握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老弟又有何高见?”   龙鹰沉声道:“势力的平衡,纯为表象。事实上韦宗仍占尽上风,关键在乎北帮在大河一帮独大的绝对优势。当西京和洛阳同时被置于宗楚客的控制里,北帮在官府撑腰下,谁都难与之匹敌。”   香霸动容道:“有道理!小可汗便指出,宗楚客之所以能在李重俊的叛乱里近乎全胜,正因动用了田上渊手上的力量,比之调动兵马灵活百倍。且北帮非是一般帮会,主要帮众为来自塞外能征惯战的盐枭,又有突骑施的高手和战士,人强马壮,善打硬仗。一天此形势不改,我们都是被压住来揍。”   李重俊之变,若非有大江联从中搞鬼,令宗楚客和田上渊的三个目标只能完成其中之一,西京早失陷在他们手上。   龙鹰道:“所以今趟小弟借筹款之名返南方去,实为‘明修栈道’之计。当我回来时,北帮再非独霸北方的头号大帮,黄河帮将卷土重来,与田上渊成分庭抗礼之势。宗楚客和田上渊的好日子,将一去不返。”   香霸现出震动的神色,有点难以相信的道:“老弟既是回去筹款,自该在年底的大婚前赶回来。换言之,老弟得四个月的时间,时间如此仓促,办得到吗?”   龙鹰暗叹一口气。   由于台勒虚云布局巧妙绝伦,目下所有努力,多少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例如托起黄河帮,等于让大江联完成移植北方的大业;打击宗楚客的强势,等于令杨清仁在朝争里的地位益形重要。以杨清仁的才具,自己又不得不通过郭元振烘托杨清仁欠缺的军威。在在均是养虎为患之举。尤可虑者,是台勒虚云瞧出相王李旦在未来皇座争夺战决定性的作用,透过霜荞和都瑾,打进相王府内去。都瑾的作用,就像柳宛真之余陶显杨,想想陶显扬现时的状况,便知李旦将来是怎么样的情状。   可是龙鹰竟然别无选择,明知是局,如何不轻易,仍要陷身其中,不如此,所有人都没命,包括李隆基。以韦后、宗楚客的狠毒,时机一至,势把在明、在暗的所有反对势力全部连根拔起,诛杀殆尽。   此正为女帝成功的主要因素。   他现在努力的方向,就是务要使韦宗集团成功毒杀李显后,无力立即进行清除异己的行动,关键正是田上渊不受禁制的江湖力量。   如香霸刚说的,北帮非是普通帮会,而是以盐枭和塞外流亡战士组成的庞大军团,力足以颠覆皇朝。   龙鹰微笑道:“这就要走着瞧哩!”   又道:“这两天,我不便再到因如坊来,离京的原因,请代我知会小可汗。若有特别的事,可请河间王来和我说,明天我入宫见李显,解释离京的事。”   香霸有点按耐不住的道:“老弟真的要为安乐筹足一万五千两黄金?”   龙鹰道:“势在必行,此亦为宗楚客拿我没法之计,他想害我,我便在这方面任他鱼肉。可是,他却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至乎因而连命也赔出来。”   说毕,告辞离开。   ※※※   离开因如坊的一刻,龙鹰有好一阵子的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离京前,他须向各方面妥善交代。首先是李显,他不但要让李显的龙首点头,同意忽然远行,还要让他清楚,今次是为他而奔走。且须激励他所余无几的斗志,为皇弟李旦造势,以抗衡韦宗集团日益壮大的威势和实力。   能做多少,做多少,怎都好过没为此尽力。   他也要向宗楚客交代,纵然不愿纵虎归山,这个取武三思之位代之,新一代的大奸臣,却苦无阻止的借口。   龙鹰不晓得田上渊伤得有多重,对他“明暗合一”功行圆满后的复原能力无从估计。不过,今次重创他的乃法明的“不碎金钢”,以及席遥的“黄天大法”,两者均臻“至阳无极”之境。特别是法明,其功法别走蹊径,被他伤者可在一年后复发身亡。思及此,便知老田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复元。如此,田上渊绝无法率人追杀他和符太,敢来是正中他下怀。   想想当老宗晓得自己和丑神医一道离开,心内因之而起的焦躁不安,龙鹰大感快意。虽说尔虞我诈,但宗奸贼的负情背义,令人深恶痛绝。   怎都是明天的事了。际此二更时分,北里华灯处处,灯火烛天,亮如白昼,人头涌涌,热闹繁华。龙鹰体会到符太为何有种与眼前景况格格不入之感,因此刻的他有相同的滋味。   现在该到哪里去?他有两个选择,分别为两位美人儿,乃必须在离京前见面交代,就是独孤家美女独孤倩然,和风流女冠闵玄清。前者不用说,须倚仗她向安乐推荐李隆基,好继承他的筹款大业。   后者则至少须他来个道别,否则女人恨你时,老天爷都测不准后果。   他本想一晚内完成,细思又觉不妥。闵玄清现在和他关系变得微妙,这般三更半夜的密会,若天女忽然旧情复炙,休想在天明前脱身;而见独孤倩然,则只得今夜,明晚自己是否尚在西京,须看高大对船只的安排,尚为未知。   见闵天女可安排在白天,见独孤倩然则须秘密进行。   想到这里,心中一热,朝跃马桥的方向展开身法,愈走愈快的去了。 第十章 上得山多   龙鹰穿窗进入独孤倩然的闺房,朝绣榻移去。   上一刻还听到她细长、熟睡的呼吸声,下一刻美女已惊醒过来,不愧独孤阀的第一高手。不由充满自豪的感觉,能自由进出她最私人的天地,不受怪责,实为男性莫大的荣耀。   在西京,也不知多少男子觊觎她独特的美丽,但只限于在脑袋内想想,没人可像他般付诸行动,爱来便来。   抵纱帐前,帐内美女拥被坐起来。   龙鹰本火热的心,登时冷了半截,因理该出现的玲珑曲线、无限春光,已被一张绣被完全覆盖。   午间才下过一场大雨,淋得他和无瑕浑身湿透,雨过天青,可是云又在黄昏时拢聚,遮去月色星光。于此暗夜飞檐走壁的夜访高门美女的香闺,特别又偷情的灼人刺激。   “鹰爷!”   龙鹰揭开纱帐的刹那,彷如午夜梦回,呼唤情郎,微仅可闻梦呓般的声音,吐自美人儿的香唇,如静夜里寂静的涓滴,勾勒出两人间难以言传的动人关系,专注、坚定、无怨无悔。   龙鹰从没想过,轻轻、短促的一个呼唤,可传达这般深刻的情绪,若如远古法力无边的美丽祝巫,迂回曲折的神秘咒语。   揭开纱帐,如揭开覆盖着她的面纱,再没有阻隔。   一帐幽香扑鼻而来。   独孤倩然只露出头部,乌黑的秀发如云似水的垂下来,散落覆盖至颈的被面上,一双眸神在暗夜里闪烁着摄人的辉光,深邃平静。   正要坐在榻缘,好方便和她说话。   “进来!”   龙鹰失声道:“什么?”   绣被掉下,现出美女曲线曼妙至无以复加的上半身,单薄的亵衣,在他的魔目下全无蔽体的效用,冰肌玉骨,即使修苦禅的高僧亦肯定失守,何况一路走过来,心存绮念的魔门邪帝。   龙鹰双目放光,却是无法动弹,时间似在此刻忽然煞止。   独孤倩然若无其事的探出赤裸的玉手,劈胸抓着他襟口,运劲猛扯。   龙鹰身不由主的投进帐内温暖香洁的小天地里,下一刻惊觉连人带靴,将如一团火焰般的大美人压在下面。   他回复了活力,寻访香唇,忘情痛吻。   独孤倩然用尽力气回应他,纤手缠上他肩颈,没半点保留,娇躯不住颤抖扭动,将一直压抑的春情尽情释放。   过去几天的奔波劳碌,全抛往九天云外。   一切禁戒、顾忌,不再存在。   便如进入“大汗宝墓”,珍物处处,唯一有意义的事,是竭力寻宝,他贪婪地搜索,无止无尽。   蓦地,龙鹰双手停下来,离开美人儿的香唇,还用手掩着她的口。   独孤倩然勉力睁开少许眼帘,不解地看他。   龙鹰滚到她香躯后,顺手以被子盖过他们两人,凑到她耳边道:“有不速之客!”   独孤倩然稍往后移,让他温香软玉抱满怀,呼吸回复平常,传音道:“谁?”   龙鹰满足的道:“是我的老朋友参师禅。小弟对他特别有感应,现时他正在东北另一座楼房,窥看这边的形势。他该是首次来,却有贵府地形图一类东西为指引,否则怎晓得倩然宿处。”   独孤倩然显然清楚参师禅是何方神圣,冷哼道:“这淫贼来找死吗?”   龙鹰轻松的道:“日防夜防,淫贼难防,外面的淫贼是来找死,里面那个淫贼却是要干活。”   说时一手探前,放肆起来,漫无节制。美人儿刚才任他为所欲为,比起上来,现在的摸两把,小儿科之极,她竟消受不起,用力抓紧他的手,大嗔道:“死淫贼!”   龙鹰分心二用,一边调戏她,另一边密切注意参师禅的动静。这家伙肯定有秘密情报,晓得独孤倩然闺房于此,否则要在独孤府般的大宅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   参师禅肯定恶贯满盈,老天爷将他送上门来,由他替天行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参师禅乃塞外最恶名昭著的采花淫贼,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败坏在他手上。   来京后,为混入太子府,他不得不规行矩步,肯定抑压克制得非常辛苦,李重俊兵变失败后,全城戒严,以龙鹰之能,偷入城后亦举步维艰,参师禅的情况未必比他好。且田上渊清楚他的为人,必不让他胡作非为,致误了大事。   不久前,他在田上渊的“覆舟行动”遭龙鹰重创,现在刚复原即动淫念,可知采花已成积重难返的习性,是癖好,如若中毒。   他看中独孤倩然,在以前已有迹可寻,当年他挑中的,正是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女、狄仁杰的千金狄藕仙,虽是取难不取易,但如若成功,对此淫贼将是无与伦比的成就,因采的是最矜贵的鲜花。朝此方向瞧,曾贵为未来太子妃、本身又是关中高门大族领袖和首席美女的独孤倩然,实为参师禅采花的不二之选。   然任参师禅如何驰想,绝没想过,冰清玉洁的独孤美人,被窝里竟藏着另一可令她心甘情愿的“淫贼”。   今回还不是“上得山多终遇虎”。   龙鹰不敢掉以轻心。   参师禅自有其一套采花的本领、手段,特别当对象是独孤倩然般的身份、地位、家势。观之他能出现在美人的香闺外,便知做足事前的调查工夫,因而不可能不知道,独孤倩然乃宇文朔那个级数的高手,稍有错失,将吃不完兜着走。   故此,参师禅是有备而来,至于他有何法宝,龙鹰拭目以待。   无论如何,龙鹰绝不容他活着见到早上升起来的太阳。   “鹰爷呵!”   龙鹰收回魔手,非是因美女的央求。坦白说,她愈央求,愈激起他的魔性。   参师禅动了。   他从高楼落到地上,不带起半点破风之声,如黑夜里出没的恶灵厉鬼,着地后不犹豫的移近过来,只是这幅潜藏的身手,足令他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采花贼,也是其因之能夺帅的本事,只恨龙鹰是他命里的克星。   二人严阵以待。   独孤倩然发出好梦正酣,高手独有均匀,细长的呼吸声。   龙鹰停止了一切令人可察觉生命迹象的活动,呼吸外还包括心跳.体温.气味。由于距离大幅拉近,参师禅进入了独孤倩然可感应的范围。   好一阵子,参师禅出手了。   一颗拇指头大小的丸子,穿窗平飞而来,轻飘飘的,似不含重量,直接投往垂下的纱帐。   龙鹰灵鼻一嗅,立即心中唤娘,因嗅出是符太所说的“离合散”。   昔日在飞马牧场,杨清仁向商月令求爱未遂,恶向胆边生,曾想过以此散为主要成分制成的迷香对付商令月,可知此散不惧你武功有多高,仍可生出邪效。   更厉害的,是不怕目标闭气,散毒仍可从皮肤入侵,产生魂魄和肉体分离的可怕作用。刚才早来一步的换了不是自己,是这采花贼,即使独孤倩然及时警觉,但由于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着他道并不稀奇。   噗的一声轻响,“离合散”触帐爆开。   龙鹰的心神贯注丸子上,凭波动先一步掌握丸子内蕴的巧劲,知爆开后迷烟将化为一阵风侵入账内是空间,结合参师禅的劲气,可透被而入,被子.衣服均没法起阻挡的效用,却少点功夫也不行。   就在烟雾散开前的刹那,龙鹰在被内竖起右掌,作抓状。龙鹰的魔功把随劲射至的迷烟,如宝葫芦收妖的尽吸掌内。   因着角度的关系,又有被子阻隔视线,加上隔着一重纱帐,纵然参师禅察觉被子有移动,还以为美人儿在被内辗转反侧,不以为异。   两人等于隔着被子过了一招。龙鹰传音道:“给他一记狠的。言罢滑出被子,从榻子另一边落地,目标是那一边的窗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上趟藉小魔女主婢布局,差些儿便干掉参师禅,功亏一篑的原因,是让他逃往四通八达的野外。   今次,龙鹰不会让他走远。   参师禅待了好一阵子,穿窗入房。在他进去时,龙鹰从隔着榻子另一边的窗户离开,贴着窗台,像一片纸贴在壁上滑下去,着地时,将手内吸纳和规现的“离合散”毒素送入泥土里去。   之所以难解,是因即使以他的魔功,仍没法分化或消融毒素,必须原汁原味的送走。不问可知,此丸来自田上渊,或至少主要元素来自他,也间接解释了两人互惠互利的关系,田上渊并不介意老参为祸中土,就像他不在意练元大开杀戒。   下一刻,龙鹰绕屋而走,来到参师禅入屋那扇隔窗下方,靠外壁坐在地上。   此时,参师禅小心翼翼的移至独孤倩然绣榻旁,伸手揭帐。   赞叹声在房内响起,参师禅喃喃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突骑施本族语言,龙鹰听不明白,大概在赞独孤倩然美艳动人,又或物有所值,不枉他用掉珍贵的“离合丸”。   老参说什么并不打紧,明显是他坠进死亡陷阱,误以为独孤美人儿被他所乘,中了邪毒。   “色字头上一把刀”,至精明的男人,为美色所惑,可丧失理智。参师禅此采花老手之所以没发觉异样处,皆因眼所见的,正反映着美人儿中毒后的徽象。   配合“离合散”制成的迷烟弹丸,肯定含有强烈的催情药,激发被采对象的春情。本来即使要独孤美人装出情动的模样,大罗金仙仍无法可施,她根本不是这种女人,也没这方面的经验。换过是安乐,当然优而为之。   偏偏,美人儿刚和龙鹰亲热缠绵,两人平时有多压抑、克制,现在便有多放任、放肆。龙鹰魔性大发下。当然对她没半丝客气,美人儿的“野丫头”也被释放出来,因而直到此刻,美人儿勃发的春情尚未退潮。   落在采花老手参师禅眼内,还以为淫计得售。   龙鹰心内涌起古怪的情绪,大添杀意。就像只属于他和美人儿的小天地,被外来人粗暴入侵,看到本该是自己独家专享的景象。   “砰!”   劲气交击声,闷雷般在房内传来。龙鹰不用拿眼去看,已知美人儿蓄势以待下含恨出手,而想不到参师禅仍能及时反应,勉强举双掌疾封,仓卒应变下,虽免去立毙当场之祸,却有得他好受。   参师禅惨嘶痛哼,踉跄跌退,受创颇重。然而在这样的劣境里,突袭的又是高门第一美女高手,他仍受得起、捱得住,可见他功底何等深厚,如何强顽。   杀他真不容易,龙鹰屡试屡失,幸好老天爷终予他眼前难逢之机。   独孤倩然亦给他强大的反震力,逼得在被子内往榻子另一边挫开去,一时没法做出另一攻击。   龙鹰亦怀疑以她情性,肯否离开被窝追击,让采花淫贼尽览她薄衣下的动人春色。   参师禅后仰,双脚一蹬,面向上的穿窗而来。   龙鹰手按地面借力,右脚朝上疾踢。   环境乃龙鹰最厉害的利器,可以弱克强,凭寡胜众。   不论何人,要从窗户开溜,必留神窗外是否有伏兵。   像刻下参师禅以仰卧的姿态,藉窗遁逃,正是最佳察敌之法,上方和左右,全在他视野之内,拥有最宽阔的视角。弱俯身平飞,视线将被局限地面。基于此一猜测,龙鹰藏身窗外下的位置,皆因预估到对方以何种方式逃之夭夭。   此脚拿捏的视角精准无伦,就如参师禅的后脑枕送上来给他踢。   若踢个正着,老参难避脑骨爆裂、立毙当场的厄运。岂知他刚起脚,立感应到来自参师禅的精神波动,知他生出高手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心叫糟糕时,参师禅竟能在如此本该难做任何应变的情况下,弓弯身体,变成水内游虾的姿态,也是在此等劣无可劣的形势里,没办法应付的唯一办法。   “蓬!”   龙鹰踢中的再非他后脑的枕骨,而是弓缩身体往右扭转少许的右肩膀,且是龙鹰巅峰魔劲开始回落的刹那。   龙鹰等于用错力道,老参则是临急功聚右臂硬捱他一脚。   臂骨折裂,参师禅给废了右手,却成功将龙鹰全力一击截个正着,如若辟手臂为战场,血拼一招。   保住小命的参师禅借力往上升去,道与瓦檐平行,来个翻腾,落在瓦坡处。   从龙鹰位置看上去,参师禅消失了。   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在正常情况下,参师禅牺牲一条臂膀,却可以反震力压得龙鹰错过紧锲不舍的接续追击,绝对是均等的回报。   折裂的臂膀,终有一天可以复原,而他因之抢得一线先机,更重要的是主动权,便可瓦顶过瓦顶的落荒而逃。只要能逃离独孤大宅,到了巡卫处处的街上弄点声息,引起城卫的警觉,可趁乱开溜,又或主动给逮着,最后还不是给交到宗楚客手上,等同避过死劫,执回小命。   可惜他的对手是魔门邪帝,料敌如神,论应变,高他不止一筹。   兼且参师禅并不晓得其真正优势,府内、府外没有分别。只要他敢大喝一声,惊醒宅内其他人,懂点武功的均空巢而出,而在他们眼里,龙鹰像参师禅般,同为犯府的入侵者,比之参师禅,龙鹰更有顾忌,动辄给宅内独孤阀的高手缠得没法脱身,眼睁睁瞧着参师禅脱身而去。   当然,参师禅绝不这么做,因还以为偷袭他的乃独孤阀出类拔萃的人物,故默默开溜。   龙鹰发动。 第十一章 恶贯满盈   成败系乎龙鹰按地的一双手,乃连消带打的妙着,既化掉对手往下压来的反挫之力,亦使他生出新力。连环追击。   龙鹰笔直弹起,于超越屋脊的刹那,一个大空翻,参师褝的背影映入眼劆。   参师禅登上屋脊,听到破风声,不回头看半眼的,就那么抖动左手,掷出“夺命飞轮”。   就此即可看出,纵然顶尖级高手如参师禅者,与身具魔种的邪帝龙鹰,在灵应度上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飞轮旋转着,均没瑕疵,可是在时间拿捏上,却缺少了龙鹰的知敌能耐。   如掷轮的时间可快上一线,龙鹰等若送上去捱轮,挡得着也延误先机,甚或没法抢上箭头,此刻却是庆会裕如。   若然今趟是首次与参师禅交手,龙鹰亦占不到便宜。   回想当年,首次接参师禅的飞轮,挡得多么惊险辛苦,手还酸麻好一阵子,现在己接他的飞轮不知多少次了,对飞轮的来势、去路了如指掌。   非如此,不论搬掉或闪躲,既被阻延,若让飞轮掉落瓦脊或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与参师禅的大喝毫无分别。   龙鹰足踏边缘,俯前,右手疾控,接飞轮一个正着,顺势收轮到胸前去,化掉飞轮蕴含的劲道。   此采花淫贼确死而不僵,飞轮的力道,只比过卯足力时减去三成许,从而推之,废去一臂后,参师禅仍有一战之力。   参师禅种下另一边的瓦坡。   龙鹰左足跨前,寻得借力点。   弹射!   倏忽间,龙鹰弹上离屋脊近二丈的夜空,参师禅其落点位置,只要再来个腾跃,可踏足墙头。如参师般的惯匪,事臆必对作案的目标宅院做过详细调查,遇事时,可选取最易撇掉追兵的逃走路线。故一旦让他成功逃离独孤大宅,纵然没有城卫的因素,追他仍不容易。   成败还看此刻。   龙鹰凌空换气,改变方向,借点风力张开外袍,半滑翔的朝能师禅未来的墙头落点飞去。   表面乍看,参师禅似一点不受伤势影响,迅捷如神,却瞒不过龙鹰的法眼,察觉他身体显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该正忍受着内创外伤的煎熬,陷于极大苦楚里。   当参师禅着地,聚集脚尖爆炸性的真气,配合其大幅前倾的角度,将令他突然加速,斜冲而起,几是贴着墙头射往宅个远处。   某一程度上,等于龙鹰的弹射,只是动力和跨越的距离大打折扣,不过,能有龙鹰弹射三成的距离,足令他的落点在院墙外八丈的远处,甩掉龙鹰。   参师禅显然如龙鹰般,清楚独孤大宅的外院墙乃他生和死的界线,故留有一手,到最决定性的一刻方使出来保全逃生。   抵宅外后,他将大声呼救,引来附近巡逻的警卫,于此“两大老妖”现妖踪、风声鹤唳之时独孤大宅又位处权贵聚居之地,不惹得城卫四方八面蜂拥而至才是怪事。   参师禅鼓其作勇,越墙几步便可脱险。   眼看功亏一溃,偏无法改变,只能干瞪眼瞧着参师禅微曲两腿,脚尖往尚余五尺的地面点下去。   两道影子从左旁花丛里箭矢般窜出来,朝参师禅扑去。   竟然是守宅的巨犬,被两人追逐的异响惊动。到来尽忠职守,受过训练下,不吠半声的飞扑袭敌。   参师禅全身剧震,精神的波动乱作一团,给骇得魂飞魄散。   龙鹰要到两犬进入此后院区的范围,方能察觉参;师禅参师禅比他不济多了,到两犬驱身,方知厄运骤临,如给噬着,以他目前情况,势被巨犬分尸。   也算参师禅了得,急里生智,将劲气从脚尖回收到仍活动自如的左臂,一掌拍出,改变坠势,劲气撞地的反震力,带得他险险避过犬噬,再朝前腾升,投往墙头去。   龙鹰心呼谢天谢地,掷出手上飞轮。   ※※※   龙鹰返回美人儿香闺,离天明不到半个时辰,她正盼他回来。   本衣不掩体的无限春光,被棉外袍包裹个密不透风,不过,此刻纵然独孤美人儿穿上盔甲,亦无助于对搞魔门邪帝的入侵。   只是刚处理参师禅的尸身,龙鹰感到不该碰美人儿半个指头,亦失去先前香艳旖旎的情绪和氛围。   两人立在窗旁,面向参师禅逃往后院墙的方向。   从这位置,祖母被宅墙,林木阻隔,不能直接看后院墙。   到独孤倩然道:“禀报鹰爷,小兵完成所有善后工作,清洗了血迹。”   龙鹰道:“倩然手脚俐落,省去小弟的工夫。”   顺口问道:“倩然杀过人吗?”   独孤倩然淡淡道:“间接杀过一个,就是臭名远播的参师禅,还是刚发生。”又有感而发的道:“我们世家子弟,谈兵论武,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却是人人欠缺实战经验,特别是沙场的磨练。看!在那样的情况下,参师禅一伤再伤,仍能险些儿溜掉,若非鹰爷在,肯定没人能奈他的何。令倩然明白到,为何对上塞外战士,我大唐军不堪一击。”   龙鹰道:“现今不是这样哩!”   又问道:“有惊动其他人吗?”   独孤倩然道:“有人来看究竟史告诉他们是大帮和大助在追耗子。”   大助,该是两犬的名字。   龙鹰点道:“多亏有他们帮手。”   接着细究她玉容,微笑道:“虽然好事多磨,幸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终为李多祚大将军报得夺首之恨。”   “好事多磨”一句话,语带暗示,指的是示能和独孤倩然合体交欢。原因是回来后,独孤倩然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似是完全失掉和他曾缠绵亲热的记忆,没丝毫羞态。故妨不住出言试探,瞧她会否脸红。   美人儿现出缅怀追忆的神色,微一颔首,表示同意,便绝非因“好事多磨”,而惋惜李多祚遭难,从她明眸内的忧思可看出来。   她轻柔的道:“坐一会儿才走,好吗?鹰爷应是有事来找傅然吧!”   龙鹰拿她没法,若逼她表态,就是不近人情,此时连他也因美女的神态,怀疑早前是不是一场春梦。随她到惯坐的另一边窗旁几椅坐下说话。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龙鹰不得不长话短说,免误了趁在明前离去的时机,如被发现彻夜不归,晨早方返兴庆宫,将成惹人怀疑的漏洞。   西京城内,有资格杀参师祥的高手,数不出多少个来。   道:“小弟是来向倩然姑娘道别。”   他们似又变回亲热前的那种关系,感觉非常古怪,却别有情趣。   独孤倩然讶道:“西京怎可以没有你?”   龙鹰很想问她,你没了我又成不成?亦知时间无,不容废话,扼要解释了离去的理由。最后道:“我会在安乐大婚前回来,那时无复独霸一方的局面,黄河帮将卷土重来,与北帮对垒争锋。”   ※※※   龙鹰回到花落小筑,东方现在第一线曙光。   由昨夜发生的事惹起的情绪,好梦未圆的少许遗憾,糅集得奸淫魔、为世除害的满足,交织成难以形容的后续感觉,令他没丝毫睡意,索性到澡堂来个冷水浴,换上小敏儿为他准备好的新衣,感觉亦因焕然一新,然后到隔壁找符太。   路上撞着过来符太,还有宇文朔。   龙鹰大讶,道:“这么早!”   符太道:“是否你干的?”   龙鹰道:“是否指老参的横尸街头?”   符太向宇文朔道:“老子没猜错吧!只有这个家伙,方有能耐反夺参师禅的项上人头。”   龙鹰往宇文朔瞧去。   宇文朔道:“今早临天明前,有路过平民发现有人身首异处,伏尸归马桥东面皇城西南的延寿坊,胸口置有老参的凶器‘夺命飞轮’,同时惊动城卫和羽林军,‘纸包不住火’下,消息迅速传播。”   符太竖起拇指赞道:“大混蛋了得,夺尸的位置非常考究,老宗想盖都盖不住。”   宇文朔:“事件交由京兆府处理,亦即是让甘元善后,今天须完成报告送上韦温,韦温再交予宗楚客,由他亲向皇上和娘娘报上此事。这个报告并不易写,关键在如何解释飞轮的来由。只是参师禅曾为李重俊食客的身份,已启人疑窦。”   符太道:“李显知个屁。”   转向宇文朔道:“我们御前剑士应有提醒昏君的责任。”   龙鹰皱眉思索。   符太提议道:“小敏儿准好早点,我们边吃边说谈。”   ※※※   符太道:“此事匪夷所思,你怎办到的?”   龙鹰道:“是老天爷在收他,撞正我去和倩然姑娘谈李隆基的事,他摸上门来,我着倩然上床装睡,我则躲在榻子另一边,耐心伺候。”   宇文朔不解道:“参师禅这般没分寸,不晓得世妹乃西京内他最不该去惹的女子?”   龙鹰道:“皆因他有恃有‘离合散’。”   符太动容道:“田上渊竟还存有‘离合散’?我敢肯数量多不到哪里去。”   又问道:“你怎知是‘离合散’?”   龙鹰答道:“嗅出来!”   符太没好气道:“‘离合散’厉害处在无色无味,怎嗅得出来?”   龙鹰道:“那就是对‘离合散’有感应吧!”   顺将杀参师禅的经过道出,只瞒着和美人儿亲热缠绵的部分。   宇文朔,符太齐声明欢绝。   前者道:“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淫贼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符太沉吟道:“老宗老田会如何反应?”   宇文朔道:“先要看他们是否晓得参师禅去打世妹的主意。”又道:“我们很快知悉。”   龙鹰道:“老田是否清楚,我不知道,但老宗肯定被瞒着,因倩然姑娘是安乐筹借大婚的人选,岂有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道理。”   符太道:“这么说,该连坳田亦不晓得,大婚的事老田不可能不清楚,应是参禅私下胡作妄为,趁‘两大老妖’闹得妖影幢幢的当儿,乘乱犯事,罪责可推在两老妖身上,因独孤倩然曾为准太子妃,要伤害唐室,莫过乎此。”   龙鹰拍腿道:“有道理!”   符太道:“若然如此,任老宗老田他们想破脑袋,仍想出不到为何参师禅忽然给干掉。精彩呵!精彩!”   宇文朔道:“唉!今趟殃及池鱼,皇上给两大老妖骇得惶恐不安,累得本人须日夜伴君,本还相跟你们一起南下。”   龙鹰叹道:“怎想过老宗耍此一招?不过他也间接害死参师禅,得不偿失。”   符太道:“燕钦融肯定没命,但往好的方向想,同时解决了对方会提早动手的难题。”   摊手道:“此事己不到我们管,且是我们力所难及。”   宇文朔问道:“你们何时走?”   龙鹰道:“愈快愈好,须看高大的安排。”   符太道:“安排好了,明早或明晚,看你的意思,用的是高大辖下的采购船,全为自己人。”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全是自己人?”   符太道:“我是夸大了点,但主事的三个侍臣,确为自己人,为我们左瞒右瞒,举手之劳也。高大着我们放心。”   龙鹰道:“那么就后晚吧!可与李隆基的船碰头,否则谁治好他的内创?”   宇文朔显然得符太告知他们的全盘计划,沉吟道:“如此要找个人扮你的‘范轻舟’才成,但须冒上很大风险,若夜来深或武延秀来送船便麻烦了。”   龙鹰道:“这个风险。不值得去冒,现在我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认定对方在城外船双轮候入城的当儿施袭,以我水底潜行的速度,半盏热茶工夫可及时赶去。”   宇文朔道:“只好如此!”   符太道:“你只剩下两天时间,可干些什么?”   龙鹰头痛道:“可怜小弟昨夜未合过眼。第一件事是入宫见李显,禀上离京的因由。”   宇文朔道:“让我陪你一道去吧!”   符太拍额道:“差些儿忘掉,杨清仁昨天黄昏来找过你,问他有什么事,却不肯说。”   龙鹰起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过皇上再说其他。” 第十二章 诛禅效应   见李显实没什么意思,却是不得不见。惊闻“两大老妖”出现城郊,李显给骇得魂不附体,不论何事,压根儿无心装载,没保留接受了宗楚客加强城防的要求,如有人告诉李显,这等于封杀了燕钦融秘密入京的机会,他为自己的龙命着想,绝听不入耳。   如此昏君,为他卖命的莫不是蠢材,燕钦融有眼无珠,效忠错了对象。   对龙鹰返南方为安乐筹募大婚经费,他左耳入,右耳出,掌握不到事情本身的特殊性,对于委托“范轻舟”调查武三思被杀一事,他似忘掉了,只字不提。   只是问龙鹰的“范轻舟”对两大老妖有何看法,到龙鹰越俎代庖,再三保证任他们有通天彻地之能,仍难在这样的情况下潜进城内,遑论宫城,李显方松一口气。   龙鹰本有一番话和他说,知机打住,趁机告退。   顺道向上官婉儿辞行。   不知是否有了新方向,上官婉儿比他想像的坚强,问他道:“要对付田上渊吗?”   龙鹰赞道:“大家精明!”   上官婉儿牵着他衣袖,到殿外游廊无人处私语,问道:“城外出的‘两大老妖’究竟怎么一回事?”   虽然透露了部分秘密予大才女,不过必须守着李隆基此一底线,如告诉好“两大老妖”是法明和席遥,很难编造另一个原因,纵编出来,冰雪聪明的大才女也不会相信。   龙鹰道:“我亦是今早醒来,方知此事。”   上官婉儿忧心忡忡的道:“会否是娘娘和大相故弄玄虚,另有目的?”   龙鹰透露一半,道:“我也是这么想,声东击西,目标是燕钦融。”   上官婉儿叹道:“我们没办法,对吧?”   龙鹰苦笑道:“大家比小弟清楚,皇上已成惊弓之鸟,恐怕连燕钦融都忘掉。”   接着道:“勿再存侥幸之心,西京现时不到我们话事。当务之急,是营造形势,在最坏情况出现前,我们掌握能与之对抗的实力。故此小弟不得不离京,当我回来时北帮独霸北方的局面将成明日黄花,否则皇上遭害的那天,便是我们败亡之时。”   上官婉儿道:“昨夜跃马桥附近,被飞轮割断头颅的人是谁?凶器仍放在他的尸首上,大有示威之意思。”   龙鹰问道:“皇上如何反应?”   上官婉儿无奈的道:“皇上并不关心,宇文朔统领向皇上报上此事,谁都不晓得他是否听进耳内去,只命大统领加强大明宫的防守。”   又嗔道:“告诉人家呵!”   龙鹰道:“先告诉小弟,老宗对此有何表示?”   上官婉儿道:“早朝后宗楚客和娘娘密斟了好一会儿,有可能是关于此事。”   龙鹰道:“昨夜被杀的家伙,就是在廷变之夜,于兵荒马乱里夺李多祚首级的凶徒,导至李重俊一方的崩溃,来处塞外,人称之为夺师的参师禅。”   上官婉儿动容道:“我听过他,你曾在给圣神皇帝的战报提起他。”   龙鹰抓她香肩一下,拍拍好嫩滑的脸蛋道:“这是向老宗先讨点利息,小弟须走哩!”   上官婉儿不依道:“你有很多事瞒着人家,不当婉儿是你的人。”   龙鹰道:“是说不了那么多,唉!我还有很多事赶着今天办。”   上官婉儿道:“你后晚才走,婉儿今夜到金花落陪你。”   龙鹰忍不住巡视好窈窕修长的胴体,仍是如此优美动人,苦笑道:“一切待小弟回来再说,今晚有否睡觉的机会,言之尚早。”   ※※※   进大明宫后,一直没遇上高力士,到离开麟德殿,给他在广场截着,以马车送他一程。   刚坐下,高力士续道:“精彩!精彩!”   马车开出。   龙鹰讶道:“你清楚发生什么事?”   高力士道:“朔爷刚告诉小子。娘娘忽然召小子去说话,当时小子糊里糊涂的,不知就里,还以为有何吃紧的事。”   稍顿,接下去道:“的确非常吃紧,到珠镜殿,娘娘在里面太液池的水榭单独接见宗楚客,正嗟欢不知侍至何时,娘娘竟唤小子进去,当着宗楚客问小了有关跃马桥昨夜凶案,皇上方面的反应。”   龙鹰沉吟道:“这么看,娘娘该清楚参师禅的事。高大如何答她?”   高力士道:“小子如实相告,皇上没反应。”   龙鹰欢道:“答得好!”   高力士道:“范爷可晓得,参师禅的脸给人砍了两刀吗?”   龙鹰愕然,道:“好家伙!”   虽然认为参师禅死不足惜,可是对如此一个曾叱咤塞外,纵横一时的高手死后遭此凌辱,仍感不忍。   高力士道:“目前左右少尹,全是娘娘和宗楚客的人,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又道:“宗楚客特别问起像大统领。朔爷等其他人对飞轮的反应,小子答他,人人对此不以为异,因没人见过。”   接着解释道:“飞轮最先落入左羽林军大统领刘景仁之手,接着不知去向,此事看来将不了了之。”   刘景仁乃宗楚客爱将,清楚飞轮事关重大,懂妥善处理。   参师禅对西京政坛掀不起半个涟漪,可是对韦宗集团,等于龙鹰那趟在河套点燃数以百计的为炮般的震撼力。   像宗楚客,田上渊和九野望等自诩才智的人物,最能打击他们的,就是想破脑袋仍想不通的事,且失掉能在千军万马里,夺敌帅首级似探囊取物的参师禅,乃不能弥补的损失,另一重要性可与参师禅看齐的人,且尤有过之,肯定是练元,没了他,北帮的水上战力势必大幅削减。   问道:“依高大观察,宗楚客对此事是否心里有数?”   高力士道:“小子从未见过宗楚客这神态,要小子勉强形容,是疑神疑鬼,失去方寸。”   龙鹰满意的道:“太医大人猜得对,老参到独孤大宅犯案,是瞒着所有人秘密行事,也因而令宗楚客入手无门,没法猜测其死因。他奶奶的!今次是无心插柳。”   高力士道:“老参是自寻死路,换过不是范爷,谁奈何得了他?”   龙鹰欢道:“即使是我,仍差些儿功亏一篑,机缘巧合处,超乎任何人想像之外。正因如此,老宗想破脑袋仍无从揣测。”   高力士道:“或许唯一解释,是参师禅遇上‘两大老妖’。”   两人交换个眼神,齐声大笑。   马车进入太极宫,一队人马迎面而至,带头的是杨清仁。   ※※※   “范兄干的吗?”   龙鹰愕然道:“小弟还以为是你们干的。”   再补一句,道:“难道死者竟真的是参师禅?”   他找自己,该为另外的事,因昨日到兴庆宫找“范轻舟”时,参师禅仍是生蹦活跳的。   龙鹰下车,杨清仁下马,并肩漫步太极宫,方便说话。在后者指示下,从卫没有跟来。   杨清仁狠狠道:“若非那家伙,何用照面门砍两刀?像参师禅的体型,百中无一,如要人认不出来,须斩开几十块才成。”   龙鹰听得毛骨悚然,道:“河间王检验过死者?”   杨清仁道:“看过一眼,那时已落入刘景仁之手,该是这家伙亲自动刀,飞轮给他用布包起来。”   又欢道:“此事离奇至极,叫人想不通,事实上若范兄告诉我是你干的,我亦很难相信,怎可能办得到?刚巧方阎皇、康公子那边才在城外现身,这边参师禅授首城内,令人很易把两方面联想在一起。然而,即使方、康两人杀得参师禅落荒而逃,殆无疑问,可是,城内是参师禅的地头,稍作声可惹来远近城卫,怎会无声无息的给干掉了。”   龙鹰陪他歇息,表示如他般百思不解。岔开问道:“河间王昨天为何事找小弟?”   河间王心不在焉的道:“相王想和你见个面。”   龙鹰内心打个突兀。   李重俊兵变失败,相王李旦从“莽撞的勇者”,变回一贯的怯懦怕事。为何突然又变得积极起来?   原因他是清楚的,只是有点不敢相信,台勒虚云的部署起作用了。   美女可令人沉溺丧志,也可令人奋发有为,就看都瑾的“媚术”用在哪个方向。若然都瑾能令李旦脱胎换骨,异日还登上皇座,那情况等同韦后之于李显,势成对李旦最有影响力的女人。   龙鹰虽与都瑾缘悭一面,但从符太对她的描述,可知都瑾至少是柳宛真的级数,想想柳宛真的厉害,可推想未来的李旦,不会比现时的陶显扬好上多少。   杨清仁显然仍沉浸在参师禅被杀的事件里,道:“参师禅该是在别处遇害,然后给移尸到被发现处,还以‘飞轮’压胸,唯恐给认错身份,含有示威的强烈意味。”   他只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并非要龙鹰提供答案,可见此事对他冲击有多大,忍不住吐露心声。   杨清仁又道:“方、康两人确有理由这般做,以增强对田上渊的威胁和压力,但我总感到不对劲。”   他问过“范轻舟”一句后,便不再怀疑是“范轻舟”干的,是因杨清仁自问办不到,不可能在这样的形势下,无声无息的杀掉参师禅,故亦不认为“范轻舟”有此能耐。   参师禅被人宰掉,对杨清仁有利无害,其之所以为此烦困,问题出在想不通,就像本清可鉴发的池水,混浊起来,瞧不通透。   参师神之死,成为了不测的因素,一在没法弄得清楚,对大江联一方,如终是个大隐患,谁说得定会否影响成败。   龙鹰默然不语。   杨清仁返回现实,拍额道:“对,相王想见范兄。”   接着道:“范兄可抽空走一趟掖庭宫吗?”   龙鹰点头答应。   杨清仁视他为自己人,解释道:“事缘相王昨天问起,范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否投靠了娘娘?”   龙鹰苦笑道:“很难怪他有此疑惑。”   杨清仁道:“我告诉他,范兄是站在皇上和相王一方,不容怀疑,此为‘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道理,因着竹花帮的关系,范轻舟和田上渊不可能善罢,现在表面似相安无事,暗里的生死恶拼,从未平息过。”   龙鹰心呼厉害,在自己的知觉之外,杨清仁加上都瑾,内内外外的向李旦做工夫,激励他的斗志。   于这样的情况下,他绝对不可坐视,否则唐室的天下,将从李旦的手漏进“假皇族”杨清仁的手上,情况一如黄河帮,真正的操控者是柳宛真和高奇湛,当时机成熟,去掉李旦,杨清仁可取而代之。   在黄河帮一事上,他晓得时为时已晚,无力逆转,且鞭长莫及。现时则在事情初起之际,又局限在西京城内,他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唯一办法,看李隆基了。   杨清仁又问道:“范兄何时离京?”   龙鹰答道:“后天晚上。”   杨清仁讶道:“为何挑晚上开船?”   龙鹰搪塞道:“上船即可睡觉嘛!”   杨清仁哑然失笑,摇头道:“竟这般简单?”   龙鹰心忖你尽管想破脑袋,仍猜不到真的原因,连局内的宗楚客、田上渊亦无揣测,而龙鹰全因偷听到宗楚客、田上渊和九野的秘密谈话,推断出对方刺杀李隆基的行动,布局应对。   连九野望的存在仍茫不知晓的杨清仁,又没想过宗楚客一方竟有除去李隆基的意图,如何凭空想到内中的玄虚?   给杨清仁触发,龙鹰心中一动,估计田上渊将亲来送行,这叫作贼心虚,好营造李隆基的遇刺与他半点关系的假象。不由心呼好险,若找人假扮自己,立被揭破。   杨清仁没在晚上启航一事上纠缠,问道:“有把握吗?”   龙鹰知他问的是有关今趟名为筹款,实为与北帮开战的行动。杨清仁比之任何人,更关心他此行成败。   捧起相王,尚嫌不足,即使一时间韦宗集团未能革除杨清仁和宇文破的大统领之职,可是有北帮站在韦宗集团的一方,优势将绝对地朝韦宗集团倾斜,那杨清仁和宇文破早晚给拉下马来,也等若反对韦宗集团者末日的来临。   可以想像,李显遭害,给个天让韦后作胆,仍不敢立即登位称帝,强如武曌,亦经过很长时间的过渡期,先后由两位傀儡儿子继位,再遭贬谪。到时机完全成熟,由李旦逊位予她。   李显后的朝廷亦是如此,权力斗争环绕着李显两子李重福、李重荗展开。一边是手握大权的韦后和宗楚客,一边是皇族的李旦和太平。前者掌控天下兵权、西京的城卫和左羽林军;后者是右羽林军和飞骑御卫,并无一拼之。   可是,当北帮帮众源源不绝的入城,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反对的势力,有心支持李旦一方的大臣又噤若寒蝉,李旦、太平等皇族人马势处捱凑之局,只看能撑多久。   龙鹰此行,任重道远。   田上少交手至今,龙鹰着着领先,最决定性的原因,是对方不晓得他是龙鹰,故处处失算。   纯比实力,北帮实远在江舟隆和竹花帮的联合实力之上,每当以为北帮实力见底,岂知尽头下尚有尽头,深不可测。   杨清仁的担心,非没有根据。   龙鹰道:“竹花帮正在扬州虚张声势,摆出强闯楚州的姿态,务求引得北帮将重兵置于楚州,好聚而歼之。”   杨清仁皱眉道:“北帮人强马壮,又有地方官府配合,并不易与。”   龙鹰微笑道:“如果他们是那么易吃,小弟不用亲走一趟呵!”   掖庭宫的正门楼,出现前方。 第十三章 误中副车   龙鹰脱身离宫,已是日落西山之时,这么的整个白昼尽花在宫里。   走出朱雀大门的一刻,真的难作决定,该到哪里去?   夜访闵天女,以他们表面的关系,于礼不合。天女也没在晚夜接见他的道理。找宗奸鬼又如何?却没那个心情,可预见奸鬼将以诸般刁钻问题来为难他,于此昨晚竟夜未合过眼,唯一想的是大睡一场的时刻,精神,体力均不宜让自己“送羊入虎口”。且有点后悔上趟因看不破宗,田两人的真正关系,说了不少挑拨两人的话,现时颇有无以为继的沮丧感觉。可再透露多少,煞费思量。   故此聪明的,是和宗奸鬼来个巧遇,就不用长篇大论,说几句立可鸣金收兵。   离宫前与相王李旦在掖庭宫的会面,本身乏善可陈。李旦不知是否因着出身的特殊环境,养成多疑的习惯,若非有他信任的杨清仁在旁拉拢,势是一次试探,现在则初步建立了“同路人”的关系,往后就看龙鹰的表现。   全赖杨清仁暗示,“范轻舟”此行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里的目标,是对付北帮,以助黄河帮卷土重来,方赢得李旦对“范轻舟”另眼相看。   可是,会面对龙鹰最有用的地方,是掌握到李旦与都瑾的关系,情况,亦为此暗暗惊心。   他没见到都瑾,却可看到都瑾对李旦的影响。比诸昔日在洛阳,于款待横空牧野的国宴上见到的李旦,那种似与生俱来的文弱怯懦,已被本该永不出现在他身上的奋发代替,宛若脱胎换骨。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   “媚术”既可令人耽溺丧志,竟也可使怯弱如李旦振作过来,似如神迹。   都瑾肯定已与李旦合体交欢,并以其媚功激起李旦的斗志,余下的部分,便由李旦信任的皇族兄弟杨清仁负起灌溉之责,助他茁长壮大,令他感到自己成为了唐室内,唯一可力挽狂澜的人。   龙鹰直觉感到都瑾尚未“入宫”,此乃欲擒先纵之策,令李旦感到须干出一番大业来,始可真正赢得芳心。   本无权无勇,又无兵无将的李旦,忽然享受到如被众星拱月的滋味,怎可能不坠入台勒虚云的精心布局。   这边想起台勒虚云,耳内响起他的召唤。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没在伟大都城西面之际,龙鹰登上台勒虚云的小舟,到了永安渠下游的一处支流,泊岸对话。   台勒虚云问道:“轻舟对参师禅之死,有何看法?”   龙鹰做贼心虚,暗自心惊,当然不显露出来,道:“死的真是参师禅?”   这个答法恰到好处,就是难以置信,因他曾和参师禅交手,晓得他的能耐。龙鹰的反应,正是每一个清楚参师禅深浅者应有的反应。伤他容易,杀他却难比登天。龙鹰以前办不到,现今在参师禅的地头,更不可能有人办得到。   台勒虚云神色不动的道:“瞧刘景仁的反应,此人是参师禅,殆无疑问。”   龙鹰头皮发麻,台勒虚云是否怀疑自己?   台勒虚云淡淡道:“此事来的突然,耐人寻味,迷雾弥漫,却非全无可寻之迹。”   龙鹰暗自叫苦,他竟是专程来找自己说此事,不用说是认为与自己有关,否则躲在押店楼上想个够便成。   自己在哪方面露出破绽呢?   龙鹰有信心应付任何人的盘诘,可是对两个人却没十足把握。   一个是无暇,她旁敲侧击的本领,配以“媚术”,无隙不窥;另一人就是台勒虚云,仿如天马行空,莫可测度,欲挡无从。   他装出有兴趣的模样,道:“我真的想不通。”   台勒虚云好整以暇的道:“才智之士,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事事往深奥复杂出钻,结果钻进死胡同。”   他说话时,一直留意龙鹰神色变化,令龙鹰清楚此君确在怀疑他与此事有关,要命的是没法掌握台勒虚云拿着自己哪方面的把柄。   龙鹰表现思索的神情,道:“此事扑朔迷离,难道竟可以有一个简单的解释?”   台勒虚云仰首观天,道:“这才像秋天,再一次月圆,将是中秋佳节。”   接着朝龙鹰瞧来,道:“看事须从大处看,更要从表面似风马牛不相关的事去看,不放过任何线索。”   龙鹰心理叫苦,目下的情况如被台勒虚云对自己用私刑,不断增加压力。   已经作古的来俊臣说过,在酷刑下,不论多么坚强的人,都有崩溃点,就看你能挺多久。台勒虚云当然不可能落手落脚的向自己行刑,却可用他独有的方式在精神上用刑,逼迫出龙鹰的破绽,他的崩溃点。   龙鹰思索道:“大处是指当前的局势吗?”   台勒虚云该是到此刻仍抓不着龙鹰的辫子,从容道:“可以这么说,又不全是这样儿。杀叁师禅的人,须符合几个条件。”   龙鹰整道脊骨寒惨惨的,因感到台勒虚云智珠在握,猜到杀叁师禅者为谁,目下只是找自己来印证其推测。   今趟糟糕透顶,可令自己本无懈可击的布局,出现被他突破的缺口。   首先,须解释为何瞒着他们。   杀得如是洞玄子,当然矢口不认;可是干掉的乃叁师禅,向他们邀功才对。   龙鹰同意道:“小弟想到的,是武功须在叁师禅之上,那有资格者,数不出多少个人来。”   台勒虚云道:“轻舟这个看法,在今次事件上派不上用场。”   龙鹰承认道:“所以小弟和河间王讨论一番后,没法有结论。”   不知是否城防转严,罕有船只经过,河滨的车马道入黑后交通比平时疏落,岸坡的草树秋虫鸣唱,充盈季节的气息。   台勒虚云好整以暇的道:“首先,杀叁师禅的人,与在城内突袭田上渊的两大魔门元老有说不掉的关系,双方互为因果。”   龙鹰再告头皮发麻。   他奶奶的,确一语中的,如在形容自己与“两大老妖”不可告人的关系。“互为因果”一句话,可圈可点。   本以为滴水不漏,在台勒虚云法眼下,处处漏洞。   道:“何谓‘互为因果’?”   台勒虚云道:“我们须弄清楚,杀叁师禅的凶手,绝不是方阎皇,毒公子,而是另有其人。”   龙鹰不解道:“如何可断定?”   台勒虚云道:“城防的加强,在刺杀田上渊行动后半个时辰开始,非常彻底,连城内所有出水口也加上封网,故此除非两人追在田上渊身后入城,将错失入城的机会。”   龙鹰心叫糟糕,为的是另外的事,如水道装上拦河网,他如何从水里去和李隆基会合?   置网处肯定灯火通明,有人把守。   台勒虚云道:“即使趁这段时间入城仍没用,接着就是逐家逐户的搜索,以确定两人不在城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躲在城内没意思,既寸步难行,如何寻处在最高警觉地田上渊晦气?”   接着,道:“‘互为因果’,是此神秘凶手,与方阎皇和毒公子约好到西京来,目标是田上渊的五采石,茫不知五采石早物归原主,不在田上渊手上。”   龙鹰暗松一口气,台勒虚云始终是人,不是神,任他智慧齐天,仍有偏差,且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并不代表危机已过,因瞧他如何下结论,若认定是自己干的,便呜呼哀哉。   台勒虚云道:“连我们也摸不着田上渊藏身何处,方、康两人如何能办到?”   龙鹰心情又从放松变回扯紧。   我的娘!他不是猜到消息是由自己像两大老妖泄露吧?只有“范轻舟”有跟踪九卜女,从而找到田上渊所在处的机会。   龙鹰迎上台勒虚云深邃无边的眼神,赞到:“小可汗厉害,我没朝这方向想过。”   台勒虚云大有深意的盯他一眼,道:“其次,此人非常熟悉参师禅,也明白他和田上渊的关系,本身亦该与参师禅有仇恨,否则杀人后不会向田上渊示威。”   龙鹰以为台勒虚云搔不着痒处的牢靠感觉,在其接二连三的渐击下不翼而飞。   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听的份儿。   唯一,也是必须的应对之法,是在被揭破时,和台勒虚云来个“小三合”,然后尽所能杀死他。但却为下下之计,在现今的形势下,他需要台勒虚云,如台勒虚云需要他的“范轻舟”般。   更何况那趟用上“小三合”仍没法杀田上渊,故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就是说,除矢口不认外,别无他法。   台勒虚云却不放过他,问道:“我想知道轻舟的看法。”   龙鹰扮苦思,道:“可是,仍不足以让他杀参师禅呵!最使人想不通的,任对方如何势大,参师禅怎都可落荒而逃。”   台勒虚云道:“轻舟认识参师禅吗?”   龙鹰摸不着头脑,又不得不答,道:“两面之缘,其中一次交过手,算认识他吗?”   台勒虚云道:“比泛泛之交好一点,算不上认识,当然亦因不知敌,没法计算他。”   龙鹰心忖既然如此,还找老子说这么多话干嘛?   台勒虚云续道:“此凶手武功并不用高出参师禅很多,能克制他便成,在某一特殊环境下,骤然发难,绝对可炮制出此辉煌战果,镇住西京所有势力。至于是否如此,答案在轻舟身上。”   龙鹰第一个直接,也是最快的反应,是给骇的魂飞魄散,因台勒虚云即使描述的非是实况的全部,却已非常贴近,有若目睹。同时明白过来,他所谓对参师禅的“认识”,指的是参师禅偷香窃玉的采花本领。了解他者,可针对此而设局,只要晓得他要采的花,可布下陷阱,等他上钩。   幸好想深一层,顿然明白智深思广的台勒虚云,亦在此事上误中副车,擒错“真凶”,也令自己避过一劫,否则说不定自己照单全收,给台勒虚云拆穿“范轻舟”的身份,险至极点。   目下在西京,符合台勒虚云所说条件者,得一人,符太是也。   龙鹰是行运一条龙,运势从头走至脚趾尖,因怕台勒虚云怪他知情不报,主动向他提供出符太在京,为的是私事。   龙鹰、符太,均为参师禅死敌,而参师禅来西京之事,“丑神医”知之甚详,符太可从他处得到消息,以符太为人,有机会绝不放过参师禅,其“血手”,更是在骤起发难下,可克制参师禅的武功。   忽然间,符太将所有表面似不相关的事串连起来。   符太、两大老妖同时现身西京,非巧合,是一个联合行动,目标或许是五采石,也可以是为田上渊。符太潜伏西京这段时间,正是默默监察田上渊和其手下,包括参师禅。   符太与两大老妖的勾结,有迹可寻,当年争夺《御尽万法根源智经》,龙鹰扮“康老怪”出来搅局,台勒虚云从而联想到符太与两大老妖因为师门渊源,建立关系,自然不过。   台勒虚云指答案在自己身上,不是认为龙鹰帮符太的忙,而是认为“丑神医”和符太私下合作,不单布局对付田上渊,亦设计陷阱诱参师禅入彀。   关键处在于“丑神医”拆穿了九卜女的活毒,又猜到她有进一步的行动,故而知会符太,在暗里跟踪九卜女,既寻出田上渊藏处,也因而掌握到参师禅将作案的目标。   以凭空猜估而言,台勒虚云猜测的准确度,已达到想象力的极限。   龙鹰皱眉想了好一阵子,道:“小可汗认为小弟理该知情,对吗?”   台勒虚云道:“轻舟仍茫无头绪?”   龙鹰叹道:“确有点感觉,今天去找王庭经,本想和他一起入宫,他却找藉口推脱不去,瞧神情他昨晚该未阖过眼。”   又道:“他没理由不去的,后晚便走,有很多事须交代。”   台勒虚云沉吟道:“那晚九卜女来犯,被王庭经所伤时,轻舟在哪个位置?”   龙鹰道:“我躲在院墙外,那是九卜女最有可能逃亡的路线,可让小弟予她迎头痛击,岂知她这么懂得挑路走。”   台勒虚云道:“我敢肯定符太当时藏在附近,故此王庭经亦没穷追不舍,因有别人代劳,参师禅之死,就在那刻注定了。”   ※※※   在西京,事无大小,均可带来不测的后果。   试想若没有符太代罪,以台勒虚云的思考方式,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后,余下来的,惟只他的“范轻舟”。   那势变成是“范轻舟”跟踪九卜女,寻出田上渊潜藏处,然后通知“两大老妖”来找田上渊的麻烦。杀参师禅,亦成“范轻舟”所为。   可说是猜个正着。   从这个方向看,拿参师禅来示威,实莽撞不智的一着,给冷眼旁观的台勒虚云窥破玄虚。   然侥天之幸,因有符太顶罪,坏事返成好事,错有错着。   当然,最关键者,是对方不晓得“范轻舟”乃龙鹰,不认为“范轻舟”具克制参师禅,如符太般拥有可在某特殊情况,骤然发难下能置参师禅于死地的“血手”。一如练元般在长街成功刺杀武功高强的陶过。   想想也要暗抹把冷汗。   与台勒虚云分手后,龙鹰打消了去见无瑕的念头,怕给伊人再问一趟有关参师禅伏尸街头的事,改为明天。   那时无瑕大可能从台勒虚云处听得台勒虚云的结论,省去自己再花唇舌。而无瑕正是将符太召来西京的人,清楚确有其事。   什么都好,参师禅一事圆满了结。至于老宗、老田如何想,龙鹰管他的娘。   兴庆宫在望。   不由想起西京出入水口的拦河网,令早拟好之计再不可行,须回去找符太商量,看该如何应变。   就在此时,夜来深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拦着去路。   龙鹰暗叹一口气,迎上去。 第十四章 以诈对诈   曲江池。新大相府。   龙鹰没有在临池水榭被款待的荣幸,宗楚客在主堂旁的偏厅接见,三、四句客套话后,转入正题,眉头紧皱的道:“轻舟真的须亲走一趟?”   龙鹰直觉他心情太坏,若开罪他,随时可失去耐性,暴跳如雷,唯一对付之法,是以柔制刚。   没人可怪宗奸鬼,换过龙鹰和他调转位置,谅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当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握里,事事依你心意星辰般循环运转,忽然发觉现实与原相远,心情可好到哪里去?   世事的变幻无常,形成令人睡难安寝的庞大压力。   忽然间,本该万无一失,置王庭经于死的计划,转变为九卜女被创,田上渊行藏曝光,惹来“两大老妖”的狙击突袭,折的全是一等一的好手。法明和席遥从来非善男信女,很辣处不在田上渊之下,又练就“至阳无极”,田上渊为保护九卜女,惨遭重创,而九卜女于疗伤最紧要的时候,遭逢突变,大可能功亏一篑,负上永不可能疗愈的内伤。   宗楚客也非和稀泥,来个连消带打,封锁都城,派出大批兵员,搜索远近,希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岂知是夜即城内生变,旗下顶尖大将“夺帅”参师禅,身首异处的被弃尸皇城附近,令他欲盖无从。尤可虑者,是既不明白,更大失预算,如若本驯服的马儿,蓦然变成失控的野马。   正头痛的当儿,王庭经和范轻舟竟要联袂离京,是说走便走,大出其意料之外。王庭经因而顿成不测因素,谁晓得人、他何时回来,这方面连李显也不敢多问,遑论韦后或宗楚客。   让范轻舟离京,等若放虎归山,天才清楚他是否另有目的,藉筹款之名,暗里进行某一对付北帮的计划。   龙鹰看着眼前奸鬼,似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冷静,露出少许气急败坏的神色,实未之有也,引得他想深一层,同时暗呼好险。   宗奸鬼通过安乐,委他募金大任,实包藏祸心,务要留他在京。田上渊干掉李隆基后,乘机南下,与集结在楚州的北帮船队会合,亲自领军,以车辗螳螂之势,一举击垮竹花帮在大江的水上力量,根本不用入城,然后凯旋而归,再分兵对付阵脚未稳的黄河帮,如此反对北帮的力量,被打个七零八落,在以后一段很长时间,难以为患。   到李显遇害,天下兵权尽入韦宗集团之手,届时只需撤掉陆石夫之职,代之以己方的走狗,官府可配合北帮,将黄河帮、竹花帮和江州隆全打为叛党,来个赶尽杀绝,连根拔起。那时的“范轻舟”该早赴黄泉。   怎知“两大老妖”如从暗地里钻出来的厉鬼,打乱了宗、田两人的部署,现在“范轻舟”又要逸离他们的魔掌,老宗心情之劣,可以理解。   龙鹰无奈苦笑,道:“不走一趟行吗?”   宗楚客尽最后努力道:“轻舟大可修书一封,委托江州隆的兄弟代你筹款,这样轻舟便不用长途跋涉,还可留在京城效力。”   龙鹰等的正是他这几句蠢话,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却有扮出颓丧神色,惨笑道:“大相该比任何人清楚,以大相财力,捐了百两黄金,已是可观的数目,西京能过此者,数不出多少个人来。现在金额的目标,非几百两,非数千两,而是一万五千两,要在西京筹得此数,乃痴人说梦。”   宗楚客一时语塞,兼之龙鹰以他为例,以示筹款之南,确为事实,宗楚客想害“范轻舟”,反成落入龙鹰之手的把柄。   龙鹰现在是吐苦水,没丝毫在怪责他之意,至少表面如此。   当然,宗楚客可拍胸口,为筹款一事包底,不足之数由他补足。然而,那肯定超过一万两,际此政争激烈之时,在在需财,特别是北帮船多人众,耗财极巨,又北帮走私盐方面的财路被截断,老田在动用老本,老宗肯定须大力资助。于财政吃紧的情况下,宗奸鬼能否拿出一千两黄金,殆成疑问。   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龙鹰续道:“同一个请求,由大相提出,或来深兄提出,已是迥然有异。现在更是要人真金白银的捐款,随便找个人去筹措,肯捐出十两已非常够朋友,只有小弟亲自出马,痛陈厉害,又说出诸般好处,方有筹得巨款的机会。当然,我亦计算一下,由江州隆尽可能垫出一个可观的金额来。凡此种种,不到我亲走一趟。”   任他奸似鬼,宗楚客一时找不到范轻舟不回“家乡”筹款的道理,问道:“轻舟何时离开?”   若在与台勒虚云密谈前,宗楚客问这句话,他会答是后晚,但得知有拦河网后,做出调整,答道:“须看太医大人心情,他爱何时走便何时走。”   宗楚客道:“须小心呵!”   龙鹰心中好笑,知宗楚客终于找到切入点,可引出“两大老妖”,至乎参师禅的话题质询他。   龙鹰一点不担心露破绽。   比起台勒虚云,老宗要怀疑的,更多、更复杂,正如老田常卸责给大江联,大江联亦有百、千条理由,找参师禅来祭旗。   老宗由于一直严密监察“范轻舟”的一举一动,知他没忙坏算家山有福,压根儿不可能布局对付参师禅,那需要大量的人力与情报网,孑然一身的“范轻舟”,没可能办得到。事实上,参师禅如魅影般难掌握,在任何对他的行动均徒劳无功,唯一杀他的可能性,是像这次般的自寻死路,因机缘巧合授首魔门邪帝手上。   于宗楚客而言,“范轻舟”没资格杀参师禅。   龙鹰来个四两拨千斤,免宗奸鬼追问下去,微笑道:“大相放心,只要田当家肯高抬贵手,大概没人敢来惹我们。”   宗楚客为之气结,却恨又是他自己暗示、明示以“范轻舟”取田上渊而代之之意,此刻也无颜硬派老田是“范轻舟”的好兄弟。   宗楚客欲言又止。   龙鹰找个藉口,趁机告退,宗楚客或许失去了说话的心情,没有挽留,令龙鹰得以脱身。   ※※※   夜来深送他出大相府门,绕岸而行,抵曲江池北岸,还要送他到兴庆宫去,给龙鹰婉拒。   他从来时路经返兴庆宫,因路上多了关卡,由于本身形象特别,一脸美胡更是活招牌,来时关卡守兵都认得他有夜来深陪行,免去无端给截着盘问,是聪明的选择。   夜来深没坚持送他一程,是个解脱,事实上应付台勒虚云的诘问,如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求生,不知多么辛苦。可怜他昨夜未阖过眼,与参师禅恶斗一场,又须善后,晨早入宫,应付这个、应付那个,少点精力也不成。   到以为可以返花落小筑好好休息,又给截着去见宗奸鬼,仅余的一点精神亦用精光,现在唯一想的,是倒头大睡。   走过两个里坊,心湖泛起熟悉的影像,赫然是无暇的动人身影,有点模糊,且一闪即逝。   一时间他因心力交瘁,脑筋难以运作,不明白为何忽然想起她,而自己并不打算夜访香闺。   走多十许步,方明白过来。   他奶奶的,无瑕当是通过池底秘道,到大相府偷听他和宗楚客的对话,不由心生寒意,因自己竟一无所感,可知无瑕在全力潜藏的状态里,确能瞒过他的魔种。   此时她从水里上岸,目光投在他背后,惹起魔种的警觉。   她会怎么做呢?   是自行回家,还是在某处截着自己,要自己随她回家去?这个可能性该不大,在这时候邀“范轻舟”到她香闺去,颇为暧昧尴尬,除非她打算和自己共度良宵。   唉!若真的如此,该拒绝吗?状态太差了。   此一念头才起,他再一次感应到无暇,旋又失去她的位置。我的娘!无瑕在跟踪他!   明悟涌上心头。   无瑕此刻的情况,等同前天他潜上田上渊的座驾舟,偷听老田和九卜女对话的情况,晓得老田要去见宗奸鬼,机会难逢,岂肯错过。目下的无瑕亦是如此,只要跟踪自己返金花落,便可偷听龙鹰和符太的“丑神医”说话,从而探出他和“丑神医”的真正关系。   龙鹰暗抹一把冷汗,如未能看破无暇,却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这两天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稍一行差踏错,都可将赢回来的全陪出去。   心内也生出怨气,无瑕对师门的重任,确看得比他重多了,没感情用事。   想到这里,不得不振起斗志,加速返兴庆宫去也。   符太未来得及说话,龙鹰传音过去,道:“无瑕在听着!参师禅不是你杀的,也不是我杀的,而是符太杀的。”   符太明显在等他回来,坐在内堂圆桌处,一时间未会意过来,呆瞪着他。   小敏儿从楼上走了下来,龙鹰开声道:“我有话和王大人说。”   小敏儿知机的返楼上去。   符太终有点明白,故作不悦道:“什么事?夜哩!不可以留到明天说?”   龙鹰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眨左眼,竖起拇指,表示大方向正确,沉声道:“是否符太干的?”   打出手势,着他承诺。又装笑脸,请他友善点,调校符太的态度。   今趟是尽他奶奶的一铺,消除无瑕对他的疑惑。   符太的“丑神医”哑然失笑,道:“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不过鸡毛蒜皮般的小事,符小子杀个人算什么,何况是个采花淫贼,也算了结鹰爷的一件心事。”   两人合作惯了,又清楚对方,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三人想出,龙鹰予符太足够的示意,符太立即来个配合无间。   龙鹰终感应无瑕。   在集中精神下,努力为之,魔种回复灵动,察觉到无瑕藏身院墙西南角,虽微仅可觉,仍被他捕捉到其精神烙印。可知早前在大相府时,非魔种不济事,而是身为种主的他太过疲倦。   龙鹰道:“这么重大的事,为何瞒我?我也可稍尽绵力呵!”   符太道:“不是老子不够朋友,而是符小子除了老子和鹰爷外,惯了不信人,这小子是个怪人,比老子更不懂人情。”   龙鹰沉吟片刻后,道:“符太是否与方阎皇和毒公子有关系?”   今次打手势仍难传其意,索性分心二用,边说边在桌面以手指书写。   符太知机道:“为何忽然扯到两个老妖处去?”   龙鹰解释了来龙去派后,结论道:“否则怎会这么巧的?”   符太道:“这个我真的不清楚,符小子并没有告诉老子。”   龙鹰道:“你没告诉符太,五采石早物归原主?”   符太道:“当然告诉了他。依我看,两大老妖该和符太没关系,否则不会再找老田要五采石,就像我们上趟般,纯属巧合。”   龙鹰先点头赞他聪明伶俐,又在桌面虚画写字。   符太边看边道:“你怎知得这般详细?”   龙鹰道:“是河间王告诉我的。”   此句极为关键,代表“范轻舟”向“丑神医”隐瞒有关如台勒虚云和无瑕的存在。   几可肯定,无瑕听罢,会立即找台勒虚云报告今次的“大丰收”。   符太摇头道:“真的不明白你,李清仁看样子便知是大奸大恶的人,你不但向皇上推荐他做大统领,还和他过从甚密,符太当年在洛阳更认出他是大江联刺客里的其中之一,只是没人相信,包括你。”   龙鹰苦笑道:“我是有苦衷的。”   符太哂道:“什么苦衷?”   龙鹰道:“给你问得我头都痛了。好吧!一句话,想杀田上渊,此为必须一着,不这样,我和你都没命离西京。”   又问道:“符太是否仍在西京?”   符太道:“你问我,我问谁?”   龙鹰道:“不问哩!最紧要是不伤我们的兄弟之情,人生难得才有个说得来的知己。你是否决定走?”   符太道:“你当我说笑吗?他奶奶的!看见圣神皇帝那蠢儿我便心中有气,眼不见为净。”   龙鹰道:“你不想干掉九卜女吗?”   符太冷哼道:“她可躲到哪里去?找到田上渊,等若找到她,对算账,没人比老子更有耐性。”   龙鹰又在桌面画字。   符太用神看,道:“给你惹起老子,我们提早走。”   龙鹰失声道:“后晚走都等不及,我琮有些事未办妥。”   符太道:“那就再给你一个白昼,我们明晚走,高大那边由老子搞定,夜哩!老子要睡觉了。”   ※※※   龙鹰离开时,无瑕早走了。   此时他真的心力交瘁,疲不能兴,否则说不定会追着无瑕到因如赌坊后的押店,听无瑕和台勒虚云的密话。   今趟确占尽便宜,凭一席话打掉无瑕对积压着的诸般诱惑。   任无瑕如何聪明绝顶,亦无从想像个中的曲折离奇,超乎想像。   回到花落小筑,踢掉靴子,倒头便睡,到给符太派来的小太监惊醒,已是日上三竿,离午时不到一个时辰。   勿勿梳洗更衣,赶到符太处和他一起吃午膳,解释了昨夜的事后,欣然道:“老天爷仍是站在我们的一边。”   符太同意道:“确非常精彩,混蛋自有混蛋的福气。”   又道:“一起入宫如何?”   龙鹰大吃一惊,道:“我还用做其他事吗?”   抓起两个包子,扬长而去。 第十五章 道魔制衡   龙鹰依足规矩,登门拜访无瑕,扣响门环,比之以前自行出入,还登堂入室,实大异其趣。   离日没尚有一个时辰,向佳人道别是他今天做的最后一件事,接着就是启碇开船,踏上新一段的旅程。   来此之前,他见过闵天女。   门闩拉开的声音后,“咿呀”一声,门开。   有别于一向见惯她俏书生的男装打扮,无瑕换上裙褂,柔软贴体,白地黄花,颇有荆布钗裙的味儿,别有一番绰约风姿。   眼前的无暇,家常便服,秀发如云如瀑的散垂刀削般的香肩,衬托的她更是玉骨冰肌,若似可透视的嫩肤底下的血脉,素脸不施脂粉,尽显她得上天厚爱的丽质。   然而,最能撼动龙鹰心神的,是他像重回塞外“清溪之战”与她初次相遇的一刻,岁月没在她身上任何一寸现出痕迹,还似乎变得更年轻貌美,仿如不懂人道,却又情窦初开,十六、七岁的怀春少女,有些儿怕了他目光般,现出少女的青涩和害羞,已非扣人心弦可以形容其万一,而是冲破所有障碍和堤防的狂潮猛浪,令龙鹰头下脚上的颠倒。   她惊人的美态是整体的,绝不能孤立来看,浑身青春摄人的魅力。   这是什么功法?是否“媚术”最高层次的体现?返本还元,凭的就是得天独厚的动人天赋,秀外慧中,令龙鹰的魔种倏地活跃,热血沸腾。   他奶奶的!   无瑕绝对是有备迎战。   龙鹰的目光失控的在她能迷死任何人的芳躯上下梭巡,不放过任何美景。   “玉女宗”的首席玉女,微垂螓首,羞人答答,却是由他放肆。   龙鹰跨过门槛,差些儿与她碰个满怀,无瑕莲步轻移,退后。碰空的后果,令龙鹰感到空虚、失落。   龙鹰在身体的层面,亦有异常的反应。嘴唇焦干,如在沙漠走了多天,急需水的滋润;舌头和喉咙燥热,生出原始野性的渴望。   隐隐里,龙鹰晓得是魔种出问题,被无瑕惊心动魄、返本还元的“媚态”本相,挑动了魔种一向被道心抑压的某种天性。   这绝非无暇的本意,美人儿要挑动的,是龙鹰克制着对她的爱意,是形而上、纯净无暇的男女之爱,问题在于她压根儿不晓得,龙鹰就是魔种,魔种就是龙鹰,比之以前任何一刻,她更不知“范轻舟”乃龙鹰的化身。   昨夜龙鹰和符太的对话,专门款待无暇,有“一锤定音”的奇效,尽去无暇对“范轻舟”的诸般疑虑,她因而以一全新姿态,趁龙鹰来话别的特殊情况,与他建立起另一阶段的关系,绾着他不驯之心,纤手驭龙。   此时情势,有点如台勒虚云的“误中副车”,瞄准的本为“范轻舟”的心,命中的却是龙鹰的魔种。   倏地,龙鹰脑海泛起闵天女宝相庄严的道貌,如服下清神剂,回复片刻的澄明。   龙鹰仍要花很大的自制力,方不致往无暇扑过去,转身,拉门,关门,尽力让精神从无暇处移转,让道心出而主事否则真不知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如此状况,乃造梦未想及过。   幸好刚才先去见闵天女。   与闵天女的关系愈发微妙,龙鹰在变,她也不住变化,上窥道家修行的堂奥,事实上闵玄清的风流行径,乃道家修行蹊径之一,只是不入道家正统,被视为外道,类似于席遥传予符太的“双修大法”。是正是邪,存乎一念,踏错一步,将沉沦于男女肉欲,惹火焚身。天女的慧剑斩情丝,是此独特修行方式的心法,怒海操舟的舵和帆。   事实上,当年龙鹰出征塞外前,与天女的缠绵爱恋,灵欲交融,天女已初窥此一修行的至境,具雏形的道胎结成道丹。   可是,未达“道即魔,魔即道”的魔种,是一张两面刃,于造就天女道丹的同时,亦惹起闵玄清芳心的“野丫头”,因而抵受不住深谙“御女术”的杨清仁情挑天女心,一时沉溺难返,直至龙鹰的“丑神医”分散她的心神,出现“移情”的转机,到天女阴差阳错下,也是“前人种树,后人纳凉”,于符太的“丑神医”展开一段炽热但短暂的爱恋。   起自龙鹰,终于符太,始终离不开出死返生的生气的爱情长奔,从绚烂归于寂静,重归于一,止于道丹。   刚才龙鹰见闵天女时,感觉非常震撼,是他事前没料想过的,闵天女再非以前的闵玄清,比诸任何时刻,更具“天女”的道姿妙态,在龙鹰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差些儿魔种失守的一刻,天女的宝相占据心神,激起龙鹰的道心。   龙鹰缓缓转身,多争取少许时间,让道心驾驭变成脱缰野马的魔种。   无瑕朝他瞧来,带着讶异的神色,该是发觉他的不寻常处,她正处于“媚术”某一他不明白,也没法掌握的境界,肯定对施术的对象非常灵锐,平时可避开她魅惑的魔种,在“魔性发作”下,露出“真身”。   可以这么说,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重历当年在风城外,与裸形族四美女一夜狂欢的情况。其时在血腥的战争杀戮下,道心极度倦困,魔种于春色无边的暖帐内出而主事,令他失掉清醒的意识,直至天明。   “仙子”端木菱害怕的,亦正是这样的情况,在仙胎的强大刺激下,魔种本性大快,道心无力节制,变成一是魔种驯服仙胎、一事仙胎制服魔种的两个极端情况,是胜负之争。   幸好今天的龙鹰,非为昔日的吴下阿蒙,道心成势成形,进窥“至阴无极”之境,不论魔种如何发狂发疯,总能谨守至阳里那一点至阴的岗位,成为不灭的“真阴”,不会重演风城外“失神”的情况。即使晋入“魔奔”之境,仍存丁点儿的知感,故能在事后保存某些特别深刻的回忆,亦因而能凭“三流归一”,大破狼军。   心中同时升起明悟,任何武功抵达某一层次,均能突破平常,进军在常人意识外的某一境界,也是高上一重的精神状态,层次有高下之别,漫无止境。如“仙胎”、“魔种”,乃另一精神层次的存在,若以高耸入云的崇山比喻,普通人只是在山脚徘徊,武者则随精神修养的深化不住上攀,拥有更广阔的视野,于常人语之,变得神通广大。   山有尽处,精神却无止境,一旦能恒常处于某一境界,魔种、仙胎、道丹因之而成,个中奥妙,玄之又玄,难以描述。   在和无瑕的交往里,龙鹰早感觉到她的“玉心”对魔种有近似“仙胎”的奇异吸引力,却没一趟像此刻般强烈、直接、震撼,一来是自己毫无准备,猝不及防,更重要的,是昨夜故意让她偷听和符太说话的后遗症,令她疑惑尽消,此消则彼长,对龙鹰大添爱意,于此龙鹰来道别的一刻,放下“媚术”,若如媚光四射“浓妆艳抹”的绝色红粉,忽然“洗尽铅华”,以本来面目示之,以“玉心”向之,反而能将龙鹰的魔种来个“凌空击落”,本无迹可寻的魔种,现出不该有的痕迹,实双方始料不及的异事。   如非刚见过天女,被她的“道丹”激起道心,大增威力,勉强保持灵明,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已非是隐瞒或掩饰的问题,而是道心和魔种制衡、融合的问题。   对于如何臻至“魔即道、道即魔”,“道心种魔大法”的至善至境,其虚渺难测处,令龙鹰无从入手,因其为精神的境界,非努力可得之,超乎智慧。可是,魔种被无瑕引发启动的一刻,关键的契机终于出现,令他直觉感到,借助无暇的“玉心”,说不定能跨越此一关。   与魔种争锋显然非是良策,皆因魔强道弱。以驯服若雪儿般野性未驯的神驹的方法又如何?任之纵之,只要未被摔下来,终有坐稳马背的一刻。   风险大,却是唯一办法。   前所未有的契机就在眼前,也是魔种和“玉心”的首次直接较量。   以昨夜“一锤定音”的窥听为底子,不论左冲右突,不虑脱轨。   龙鹰现出充满阳刚意味,具侵略性的灿烂笑容,道:“小弟是来向大姊道别的。”   说时逼近两步,至几乎碰到她玲珑有致的酥胸,方嘎然而止。   无暇的娇躯微颤一下,察觉到什么似的,玉颊泛起可爱的红晕,略仰俏脸,往他瞧来,樱唇轻吐的道:“辞行便辞行,为何人家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像是想将人家一口吞掉。”   龙鹰本来想的是微笑,亦无心逼前,但未了不逆魔性,自然而然便这么做了。驯马也有驯马的规限,若明知前方是悬崖峭壁,则绝不可让胯下野马续往前冲,如此时般,下一步肯定是将无瑕拥入怀里,那时魔种在肉体厮磨的刺激下,不泯灭道心才怪。   故必须临崖勒马。   龙鹰探手搂她的腰,拥着她朝厅门举步,满足了魔种的小部分野性,又使道心没被淹没,叹道:“不知如何,在来此途上,小弟忽然强烈思念在巴蜀成都平静安逸的生活,并生出能偕大姊返回成都的家,那即使天塌下来,亦不去管。”   这是从另一层面,呼唤魔种的另一面,至阳里的那一点至阴,以抵消其刚猛进取,用心良苦。同时,可勾起无瑕在成都与他相处的甜蜜回忆,把他现时的异常,归之于对西京这显示人性丑恶一面的地方的抗拒和反动。   目下龙鹰是施尽浑身解数,克己克人,好让道和魔进一步水乳交融,不致与难得出现的良机失诸交臂,眼前契机,实破天荒第一次。   无瑕娇躯软柔无力,紧挨着他,发香、体香,四散飘逸,腰肢被搂着,触手灼热,显然膜中的至阳至刚,压服了她玉心的至阴至柔,令她欲拒无从。   这时猝不及防的是她,也是个危机。阴衰则阳盛,双方可能同遭灭顶之祸。   此一念头刚起,龙鹰已身不由主将无瑕搂个结实,面对面的,在登屋石阶前,往无瑕香唇狠吻下去。   蓦地嘴唇剧痛。   不单没吻着她小嘴,还给她咬了记唇皮。   功效神奇至极,宛如一盘冰雪般寒冷的冻水,照顶猛淋下来,浇熄了心内的魔焰,道心、魔种,至少在瞬间取得绝对的平衡,说不出的受用。   龙鹰乘机释放她。   没想过的,无瑕发出银铃般的娇笑,顺势拖着他的手,又白他一眼,传来只有他们两人间方能明白,复杂微妙至没法形容的讯息,领他入厅去。   无瑕该是以此亲昵的举动,平息不让他亲嘴的怨怼,岂知龙鹰心内不知多么感激她,等于以“玉心”的至阴至柔,于他给快抛下马背的当儿,来个“当头棒喝”,重新坐稳,未致坠马人亡。   无瑕着他坐下,自己则坐到几子另一边的椅子,道:“古怪!不是不想和范当家亲热,可是总感到若被你亲了,会很不妥当,范当家要做狂蜂浪蝶吗?”   这场被无瑕“玉心”惹起的魔种风暴,来如急雷激电,去似雪消雨散,余韵无穷,至此刻仍感受着魔种的狂野和震撼,等于在苦无前路下,予绝对黑暗里,看到未出现过的出口一点光明。   心里再一次感激无暇。   微笑道:“大姊害怕哩!”   无瑕垂下螓首,轻柔的道:“无瑕永远不害怕范当家,害怕的是自己。”   龙鹰心中涌起怜意,道:“大姊是否有些心事,始终瞒着小弟,亦不打算告诉我?”   无瑕思索道:“为何人家总感到范当家似很清楚人家的事?这种了解,本不该出现在范当家身上,可是范当家却每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   龙鹰清楚自己和无瑕敌对的状态,绝不因双方间随时日滋长的情意有任何改变,这样的对话,于龙鹰有害无利,故不可以感情用事。   每当陷于感情的桎梏,龙鹰都藉婠婠和女帝的关系,警醒自己师门使命于无暇的决定性,虽然痛苦,却不容忽视。   岔开道:“请大姊代通知小可汗,他猜得到,确是符太干的。”   此着连消带打,转移无瑕心神,同时带起无瑕对昨夜听回来的话的回忆,清楚自己说的是老实话。   龙鹰感应到她一阵子的精神波动,旋即明白过来,并首次间接证实符太于柔夫人的功行圆满。   无瑕仅晓得柔夫人方面的情况,清楚柔夫人失身于符太,然其玉女之心丝毫无损,还以为她成功藉符太回复旧观,玉心无损,或尤有进益。既然如此,符太多少受到损害,甚或功力剧减。   可是,符太既力能宰杀参师禅,在在展现他的“血手”有进无退,没被柔夫人的媚术采阳补阴,损人利己。   本来的情场战场,因席遥授符太“合籍双修”之术,变为两家便宜两家着,欢喜收场。至于符小子和柔夫人目前是怎样的关系,得等待符太透露了。   无瑕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范当家何时走?”   龙鹰道:“你答应不在船上等小弟,小弟方敢告诉大姊。”   无瑕嗔道:“你这么讨厌人家?”   龙鹰叹道:“若大姊答应随范某人返乡祭祖,现在小弟立即抱大姊登船。”   无瑕沉默下去,好半晌后,轻轻道:“人家也很怀念在成都与范当家共度的时光,明白吗?”   龙鹰摇头道:“我并不明白。”   无瑕现出凄然无奈的神色,柔情似水的轻轻道:“自懂人事以来,无瑕清楚走在一条与常人不同的路上,与世人歌颂的安居乐业、相夫教子绝缘,更没法走回头路,故不论人家对你的眷恋有多深,大概不会下嫁范轻舟。范当家又如何?无瑕始终没法明白你,直至今天,仍不明白你为何肯为清仁守秘密,还把他推上大统领之位。他不是你最顾忌的人吗?”   龙鹰苦笑道:“我并不是汉人,也不自视为突厥人,随命运的波浪起伏浮沉,但又不肯认命,很多时,我也不了解自己。支持河间王或许是因为你,又或为对付田上渊。河间王将来是敌是友,尚属未知之数,但田上渊肯定是势不两立的死敌。故此,如大姊从一个更广阔的位置看待我的行为,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只恨人的看法,不论如何精明睿智,仍有局限,更精确的说法,该是身不由己。”   接着起立告辞。   无瑕随他俏立,移入他怀里,献上热烈的香唇。 第十六章 大战当前   离开无暇香居,龙鹰朝码头举步,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造化弄人,从一开始,上天便把他和无暇置于对立的位置,情况从没改变过,故此无暇一直在自己身上寻找答案,而不论她对龙鹰的爱有多深,多真,始终难左右她对师门使命的决心。她唯一可办到的,是让情如姊妹的湘夫人.柔夫人脱出这个争天下的泥沼。   现时西京的形式,由暗转明,李隆基亦昂首阔步的登场,从隐而现,加入各方势力的倾轧角力里,任重道远,可走到哪里去,谁都难以测度,唯一可告慰的,是李隆基比之他们任何一人更懂玩政治手段,配合对他忠心耿耿的高力士,外有郭元振撑他的腰,本身又有足够保证他的实力,该大有作为。   天女会否听自己的劝告?   龙鹰提议闵玄清远离西京,返洛阳的如是园也好,总而言之要避开京师的风风雨雨,不可卷进道门的斗争离去。   载他们的船只泊在码头处,符太的“丑神医”,宇文朔、乾舜和高力士聚在登船的扶梯下说话,不见其他的送行者,全为自己人。   四人笑谈甚欢,神色轻松。   见龙鹰到,符太骂道:“全船人在等你。”   龙鹰手摄心神,微笑道:“世上或许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谁晓得开航的吉时非由老天爷安排?太医大人懂得这般想,自然心安理得,等多久都没有问题。”   符太为之气结,宇文朔和乾舜各自露出省思的神态。   高力士动容道:“经爷、范爷言简意赅,发人深省,令小子学懂做人正确和明智的态度,得益至深。”   符太一呆道:“说话的似非老子。”   高力士面不改容,恭敬的道:“没经爷的妙语,怎引出范爷的话?”   龙鹰叹道:“高大不脱本色,叫人叹服。”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一切依范爷吩咐,安排妥当。”   轮到龙鹰愕然道:“小弟安排了什么?”   乾舜笑道:“太医大人和朔世兄见范爷事忙,无暇兼顾琐碎小事,遂代劳拟定今趟的南下之旅,安排天衣无缝的南北衔接。”   龙鹰听得差些儿抓头。   宇文朔欣然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早在策划临淄王回朝一事时,我们已和扬州那边建立了联系,预作安排。”   符太道:“最重要的,是弄清楚南下水道的形势,否则烧掉了船,便要泅水返扬州去。”   宇文朔道:“根本不用回扬州去。”   龙鹰拍额喜道:“对!对!我确没时间顾及这方面的事。”   符太道:“上船吧!没耐性的不是老子,是小敏儿。”   ※※※   双桅帆船开出。   船上除七个侍臣外,其他是正规水师兵,共十五人,全是不敢理闻事的模样,至于高力士凭什么令他们如此安分守己,就非龙鹰所能知,亦晓得不宜问。   高力士手腕之高明,愈来愈叫人惊讶。   七个太监更不用说,个个忠心耿耿的自己人态度,由小敏儿指挥,生火造饭,各安其职。   龙鹰和符太来到双桅帆船船尾处说话。   符太吐苦水道:“光向老朔解释‘两大老妖’的事,不知花了老子多少唇舌。”   龙鹰明白他在说什么,皱眉问道:“你如何向他解释刺杀李显的事?”   符太道:“照直说。大家兄弟,有何好转弯抹角的。”   龙鹰问道:“他怎反应你的解释?”   符太道:“他说,以前他肯定接受不了,现在却清楚你有先见之明,若非我们有‘长远之计’,未来情况真的不堪想象。”   龙鹰苦笑道:“我还未有那么狠,是法明提议,胖公公附和。”   符太驰想道:“若你和法明真的成功了,现在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龙鹰道:“该是李重俊继位,独孤倩然则为当今皇后,你也遇不着小敏儿。”   符太道:“听的我毛骨悚然,心都寒起来。”   龙鹰别过头来,认真看他,讶道:“听你这般说,该是很满意命运徇这个方向和路线走,感到若非如此,极之可怕。”   符太沉吟道:“该是习惯了即成的事实,难以自拔。”   龙鹰伸个懒腰,迎河风深吸一口道:“命运就如眼前情况,坐上这艘命运之舟后,除了跳船,否则将随它不住前进,直至抵达终点。”   又道:“好哩!究竟有何安排?”   符太道:“根据最新情报,北帮的船只确大批离开洛阳的主基地南下布防,确非我们猜想的楚州,而是散布洛阳以南的水域和重镇,也即是说,我们不可能依旧计,来个聚而歼之。”   龙鹰头痛道:“老田愈来愈奸狡。”   符太道:“肯定非老田想出来的,论水战,老田拍马尚未追的上练元。此招叫无招胜有招。领教过江龙号和你范爷的厉害后,练元学乖了,来个以虚迎实,避强击弱。如来的只得艘江龙号,便对之以和如蚁附膻的灵活战术,来的若为竹花帮和江舟隆的船队,便采取蓄势突击之法,主动权将掌握在他们手里,我们则愈北上,愈深陷,只愈挨揍的份儿。”   龙鹰庆幸道:“幸好有你和老朔把握情况,否则我们将成‘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符太道:“坦白说,我和老朔都是被动的。在西京的感觉很古怪,自自然然忘掉了西京外的天地,就像人间世只得那么多,但足够你忙的了。”   接着道:“在你抵西京后,解除了戒严令,我们和扬州的通讯畅通无阻下,高小子手下有批人,一直和扬州有紧密联系。”   龙鹰有感道:“高大的作用愈来愈大。”   符太道:“想想他是另一个胖公公,你便明白,天下的侍臣都归他管。”   又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规模北上攻打北帮是自寻死路,但若我们兵力不够,亦难动摇其分毫,顶多杀几个虾兵蟹将,于事无补。还有……”   龙鹰道:“还有什么?”   符太道:“怎样算赢?怎样算输?除非逐城逐镇的攻占,否则胜负并不分明,北帮的势力是以做生意、干买卖的形式存在社会的阶层,只有在像洛阳般京城级的大城市设有分坛。控制码头区,并不等于控制一个地方,强抢生意和地盘,势遭官府的强力取缔。”   龙鹰点头赞道:“想得很深入。”又问道:“以前北帮如何赢取北方水道的控制权?”   符太道:“在官府的支持下,北帮进行刺杀、渗透、令黄河帮感到生死存亡的威胁,然后引对手大举反击,赢得几场决定性的水战,歼灭黄河帮的船队,扩大本身的生意,蚕食原本属黄河帮的地盘,没有官府的默许,是不可能办到的,现在情况依然,宗晋卿绝不会站在我们的一边。”   龙鹰刮目相看道:“果是分析入微。”   符太道:“消息部分来自高小子,他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夫,部分来自竹花帮,他们虽不容在北方公开活动,却通过地方上渊源深厚的帮会和江湖人物掌握情况。”   龙鹰问道:“北帮声誉如何?”   符太道:“须分两个阶段来说,萧规曹随,似一切如旧。可是,最近变了,且变得很厉害。你该向我般明白原因。”   龙鹰叹道:“切断老田青海高原的私盐线终于发挥效用,又偏是老宗、老田最等钱用的时刻,不到他们再扮好人。”   符太道:“正是如此,在官府的配合下,北帮订立更严苛的规矩,甚或取而代之,令小帮会利润大减,叫苦连天,但敢怒不敢言。”   龙鹰道:“他们该非常怀念过往的日子。”   符太道:“所以现在竹花帮在北方找志同道合的帮会,易如探囊。”   又道:“向老哥负责的是全面备战,这场情报战,由郑居中领军大打,此人是个人才,干的有声有色,并作出提议让我们参详。”   龙鹰喜道:“他有何提议?”   符太道:“他是采取北帮现时采的战略定计,首先是附势。”   龙鹰的兴趣给惹出来,道:“确士别三日,想不到郑居中可想出这么的一个名堂来,听到已感大有看头。”   符太解释道:“所谓附势,是附吐蕃和亲团之势,和亲团由王昱安排坐楼船往扬州,并派出四艘水师蒙冲斗舰护航,到扬州边花天酒地,边等待我们的指示,现在该动程经大运河北上楚州,陆大哥又多派四艘斗舰护航,总数达八艘,此船队是打正旗号,北帮绝不敢碰,洛阳的水师亦不敢刁难,只余开路的份儿。”   龙鹰道:“是否解决了官府横加干预的问题?”   符太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龙鹰大喜道:“在哪里?”   符太好整以暇的道:“楼船泊在码头,和亲团则上岸寻欢作乐,众斗舰当然做好护楼船的工夫,扼守楚州各水道要冲,等若控制了楚州水域,此时竹花帮的船爱北上便北上,在楚州有停泊点便成,不用打半场仗。”   龙鹰皱眉道:“八艘水师船的指挥是谁?竟肯配合我们?”   符太道:“是王昱的心腹大将荆蒙,精擅水战,当年王昱来京,由他护送,属郭元振的军系,也是保皇派,虽不知‘范轻舟’是你鹰爷,却清楚郭元振和我们的关系,到扬州时,陆大哥和他竟夜详谈,使他明白我们要铲除北帮的心意,故虽不能公然对付北帮,暗助不成问题。”   龙鹰喝道:“好。”又道:“以官治官,上上之策,将消去北帮有宗晋卿撑腰的优势。”   符太道:“事实上最难闯的是楚州一关,抵楚州后,洛阳位于其西北,中间乃中土最复杂的水道网,胡泊众多,大的有成子湖,洪泽湖、骆马湖、微山湖、小湖则数以百计,四通八达,即使北帮船只的数目比现时多上百倍,仍难兼顾。故此,北帮唯一之计,是于最关键的十多个重镇,特别是接近洛阳的如汴州、豫州驻重兵,另一方面又在楚州附近的水道重镇如泗州、徐州等布阵,待我们北上,于接近洛阳的当儿,迎头痛击,楚州附近的船队,则封死我们后撤之路,如此可一举粉碎我们反击他们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胜败决定于双方的硬憾,官府无从干涉。”   接着续道:“简而言之,北帮等于张开口袋,多些来,密些手,务要把我们吞噬。”   龙鹰不解道:“北帮为何像晓得我们将大举北上?”   符太没好气的道:“这么快忘记了,计策是你提出来的,就是装出大举进攻之势,令北帮集中船队在楚州,那我们可借吐蕃和亲团的掩护,一举攻破北帮的船队。只是练元给你吓破了胆,不敢造次,改采‘瓮中捉鳖’之法,没中你的奸计。”   又道:“敌人是以逸待劳,又在他们熟悉的地盘,我们则劳师远征,在正常情况下,吃亏的是我们以实力论,北帮确在竹花帮、江舟隆、黄河帮合起来的实力之上。且他们还可采沿途突袭的战略,不让我们有泊岸补给、喘息的机会,水道这般错综复杂,敌人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   龙鹰道:“我们只取洛阳东南的水道重镇又如何?”   符太道:“很可能招来官府的干涉,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将处于被动,现时我们能拿出来见人的战船,不到百艘,比之北帮的二百艘到二百五十艘,差了大截。”   龙鹰失声道:“这么少?”   符太道:“因为我们仍要维持大江的客运和货运生意,能抽调这么多艘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力气。幸好有江龙号,又有你,还有黄河帮的七艘新舰,否则根本没有一拼之力。”   又道:“如果我是练元,绝不谋求在一场,两场水战定胜负,而是利用敌队深入我境对他们有利的优势,大打消耗战,尽量让我们得不到补给和后援。天气又转冷哩,只水土不服,风寒交加,可令我们的南军士气消沉,不用打已输掉这场水道争霸战,那可不是说笑的,归路被截断下,北征将变成‘困兽犹斗’。”   龙鹰同意道:“在这样我弱彼强的情况下,北方有关系的帮会绝不敢施以援手,怕招来北帮的报复。这就是猛虎不及地头虫的道理。他奶奶的。”   符太轻松的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支援,需要的是洛阳和楚州间广阔水域的情报,也是郑居中着力的地方,他奶奶的,这是一场情报战,干得好,我们的另一管来了。”   龙鹰道:“刺杀!”   符太道:“‘刺杀’俩字岂足形容之,是再组远征劲旅,择肥而噬之。今次我们还有‘两大老妖’助阵,即使对方有拓跋斛罗般的高手,仍只余挨揍的份儿,问题在我们对敌人的情况掌握的有多好。”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现时掌握的有多好?”   符太道:“未有头绪,目下,北帮的主力集中在洛阳和附近水域的秘密基地,可是,当发觉我们的船大举北上,北帮势全面动员,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龙鹰沉吟道:“这是最乐观的想法,现实的发展未必如此。勿忘记我们的对手是练元,现时他用的战术,正是当年当河盗的战术,可将主力留驻重要据点,由他率队灵活出击,一天我们的船队留在楚州,练元按兵不动。说起来当然是他们占便宜。”   符太道:“可否什么都不理,找到他们最多战船聚集处你,来个狙击突袭,能杀多少人就多少人?”   龙鹰记起当日杀上练元船上的情况道:“我们并不真正知敌,尽管有‘两大老妖’助阵,对上的若为对方精锐,又或大批新加盟的突骑施战士,未必能讨好。对方是以千计的强手,我们顶多十来人,有伤亡将后悔莫及。”   符太道:“还有何法?”   龙鹰微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符太欣然道:“非常喜欢听到这句话。”   龙鹰道:“先告诉我你的安排。”   符太道:“与李隆基的座驾舟遇上处,‘两大老妖’理该在附近,我们分头行事,你登李隆基的船,老子寻人。到大河后,将有船只接应我们。”   龙鹰仰望夜空,道:“当我筹款回来时,北帮独霸北方的局面将成过去。” 第十七章 李代桃僵   两船错身而过,龙鹰到了邻船去。   同一时间,符太腾身而起,往另一边岸投去。早在离船前,两人故意在船首现身,吸引“两大老妖”的主意,免惹两人误会。他们的船,将在下游附近处泊岸,等待龙鹰回去。   十八铁卫之首的卫抗,将龙鹰迎入舱内,在舱廊遇上商豫,大家见面,小妹子兴奋的俏脸红扑扑的。   商豫的神奇更见敛藏,李重俊兵变之夜,兴庆宫的恶战,令她得到无与伦比的实战经验,过往的苦修,终凝炼成形,再修为商迈进舍此之外别无他途的一步。   不论商豫,又或十八铁卫,均清除此次反京与别不同,李隆基的“日子”终告来临,从韬光养晦,进入大有为的阶段。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众人为此雀跃鼓舞。   船上除他们外,尚有婢仆,侍臣近三十人,为保密起见,都被瞒着。   际此黎明的时分,大多数人好梦正酣,茫不知龙鹰驾到。   龙鹰直入下层最接近船头德舱房,本坐着的李隆基起立恭迎。   商豫为两人关上房门。   房内最惹人注目的,是挂着一面铜镜。   龙鹰面对铜镜坐下,取下背着的小包裹,放在小几上,李隆基板来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旁。   龙鹰通过铜镜的反映,看看李隆基,又摸摸自己的胡子,道:“临淄王今天特别神气。”   李隆基苦笑道:“希望鹰爷指的是好气色,事实上我不知多么担心,怕有负鹰爷的期望。”   龙鹰打开小包裹,取出刮刀,开始剃掉胡须,微笑道:“因为于你老兄而言,京师此刻是个未知之谜,故而患得患失。好!让小弟壮你的胆,我们给年你安排了一分优差,就是为安乐和武延秀年尾的大婚筹措费用,包保你可风风光光的四处活动,交朋结友,显于人前,一洗往日颓唐之风。”   刀起刀落,转眼间刮得干干净净的,一手用刀,另一手接着,将踢下来的胡须置于包裹的布上。   包裹装载的,是符太为他从法明大慈恩寺借来的易容精品。   李隆基`一呆道:“筹钱?”   龙鹰以李隆基的容颜为目标,开始动手变脸,解释了来龙去脉后,道:“向安乐推荐你的人是独孤倩然,她属我们一方的人,明白是什么一回事。”   李隆基皱眉道:“倩然姑娘无端端的推荐我,不怕启人疑窦?”   龙鹰微笑道:“技术就在这里,倩然乃安乐闺中密友,本身地位尊贵,推荐你更是天公地道,因在皇族里,你愿了同辈分,由皇族的人负责为她筹款合情合理,而安乐绝不会告诉人注意来自倩然,别人肯定认为是安乐看中你。”   李隆基欣然道:“不知如何,听到就未闻知的‘技术就在这里’,登时疑虑全消。鹰爷神通广大,似能预知未来,当日若非有商豫和十八铁卫拼死维护,纵有太少和几个随霜荞来的高手,未必架得住敌人。”   龙鹰一边加粗眉毛,改变没醒,顺口问到:“没惹起你父兄或霜荞那边的怀疑吗?”   李隆基道:“当时混乱至极,倏忽里,敌人从北门砂锅来攻打沉香亭,喊杀震天,霜荞和她的人去了保护往复发,我则和商豫,十八铁卫迎战敌人,加上从正大门来原的禁卫,时值夜晚,恐怕没人弄得清楚谁打谁。”   龙鹰放下心事,道:“这就最好。”   搓抹一番后,垂下双手,道:“多少分?”   李隆基道:“至少有六,七分像,鹰爷有一双玲巧的手。”   龙鹰笑道:“由我亲造的一张太师椅,太平坐果后难舍难离,从千里外运反洛阳。”   李隆基欲言又止。   龙鹰整理头发,道:“想问有关你父王的事,对吧!”   李隆基点头。   龙鹰淡淡道:“他没有了。”   李隆基色变。   龙鹰瞧他一眼,道:“勿误会,他仍然健在,不过人在心不在,给小都瑾收到她的妖葫芦里去了。”   李隆基焦虑的道:“怎办?”   龙鹰道:“想都勿想该怎办,此事压根儿不到你去理会,如给都瑾发现你的敌意,意图陷害,你更吃不完兜着走。”   李隆基问道:“入宫了吗?”   龙鹰道:“怎会这么容易让你父王的到她,男人就是这幅性子,愈难到手的,愈珍贵。”   稍顿,接下去道:“凡是有弊有利,都瑾成功激起你老爹的斗志,他还见过我,依我看,他是继李重俊之变后,再一次振作,今次将由杨清仁为他做军师,不像以前般弄不清楚位置,不晓得在干什么。”   李隆基眉头深锁,道:“可是……”   龙鹰截断他道:“现在的西京已成混战之局,取胜惟凭阵法,策略,就像在战场上埋身肉搏,不容妇人之仁。明白吗?这是皇位的争夺战,父子兄弟之情全要抛诸脑后,临淄王深悉历史,该知我所言非虚。想想吧!大唐是怎么样来的?”   李隆基苦涩的道:“往复对我很有偏见,若再加上个用心不良的女人,更难相处。”   龙鹰整理好头发,道:“多少分?”   李隆基道:“有七八分哩。若再换上我同样腐蚀,加上灯光昏暗,连我也以为多了个分身出来。”   说时站起来,取出放在榻子上的衣服,与他正穿在身上的,一式一样。   龙鹰脱掉外袍外衣,接着递过来的衣服。   此时天色大明,外面传来婢仆们走动的足音。   操舟的是十八铁卫,在女帝一意栽培下,他们除本身武功高强,还深谙个中技能,其阵战之术,天下无双。   龙鹰边穿衣,边道:“不是安慰你,老天爷的意志玄妙莫测,是你的,便是你的,难作强求。可是呵!一旦认定,你想撇亦撇不掉。”   李隆基道:“避得今次,避不开下趟,一旦让敌人生出警觉,我将寸步难行。”   龙鹰笑道:“你有筹款这道护身符,怕他的娘。”   又道:“今时不同往日,避人耳目的日子已成过去,现在是你建立威望和声誉的时刻,更要修补与相王的关系。尔父并非一个复杂的人,趁此他身边只得你一个儿子的天大良机,使一招他奶奶的‘投其所好’,包保可轻易取得他欢心。”   李隆基叹道:“可是我去为安乐筹募她大婚的费用,肯定不为他所喜,还如何得他的欢心?”   龙鹰道:“这叫关心则乱。想想呵!在其它事上,临淄王多么明智和决断,这就是动感情,不动脑筋的现象。坐!”   龙鹰换上李隆基为他准备的全套衣服,摇身一变,就像房内多了另一个李隆基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时,有点像照镜子。   假若现时有刺客破门入来,肯定不晓得该杀哪个好。   李隆基顺势后退一步,坐在床元。龙鹰则拉来椅子,坐在对面。   李隆基道:“到西京后,弄清情况,我或会好一点。”   龙鹰道:“起点时的几部最关键,不可走错,否则任你花多大气力,仍难返回正轨。”   李隆基谦虚道:“鹰爷指点。”   龙鹰道:“江湖骗子,有个万试万灵的手法,就是将明明不让你有选择的事,变成似是你选择。可以是语带双关,可以是玩话术。”   李隆基给引出兴致,求教道:“鹰爷可否举个实例?”   龙鹰道:“例如有左右两门,我想你挑左门,当然不可以直接要你去挑左门,于是我请你在左右两门里挑其中一门,你挑哪门?”   李隆基道:“我挑右门。”   龙鹰欣然道:“恭喜临淄王,你挑中哩!此门确为死门,不宜。”   李隆基愕然道:“岂非只剩左门?”   龙鹰道:“我现在是以最简单的方法距离,真实的情况还须枝叶衬托,保证你中计仍不自觉。明明非心中之选,最后还是选了。”   又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李隆基不解道:“与父王反对我为安乐筹款,有何关系?”   龙鹰道:“当然大有关系,你将选择权交入你父王之手便成。”   李隆基沉吟思索。   龙鹰道:“今趟临淄王返京,玩的游戏名为‘八面玲珑’,尽量不开罪任何一方,特别是令王父和太平长公主,又得安乐视你为帮她办事的人,也因而使临淄王得娘娘倚重,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安乐大婚前,宗楚客决不敢动你,否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且他又不是真的怀疑你,容许九野望和拔沙钵雄来行刺你,是姑且信之,抱的是不怕一万怕万一的态度。”   李隆基点头同意,但仍锁紧眉头。   龙鹰道:“还不明白吗?将选择权交到你王父手上便成。表面上,是由他代你选择,事实上岂到他选择。”   李隆基终于明白,朝他瞧来,双目熠熠生辉,予人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之感。   龙鹰为他叹一口气。   被驱离西京,在外琉璃浪荡,直至今天回来。李隆基离京之时,李重俊兵变失败,京城尽入韦宗集团之手,妖气冲天,李旦生死未卜,可想像他有多沮丧失意,就像已得到了手的,一铺下全赔出去,还不知有否回京的一天。被放逐的这段日子,是他最失宜触底的凄怆岁月。不像以前到幽州,在郭元振护翼下,大有作为。能否东山再起,尚为未知之数。   然后,他终于获准返京,可是,离开时的印象太深刻了,纵然将杨清仁推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可是杨清仁正是他的死对头,背后又有整个大江联支撑,反大添他的危机感。   最难忍受的是李旦被都谨迷惑,是从根本处动摇李隆基的基础。   从李隆基的位置视事,目前他是处于劣势的谷底。   龙鹰必须予他全新的远大视野,除解决迫在眉睫的诸般难题外,还要予他掌握全局的智珠。   幸好可早一天与他碰头,龙鹰有足够的时间为他启蒙。   龙鹰道:“临淄王一边拍心口保证,为安乐办妥筹款的事,另一边回去和王父诉苦,请他为你拿主意。谨记,定须告诉他,对着安乐时,你是推无可推,口头上答应了,但明言须得相王的批准。当然,你并未向安乐说过这样的话,只要让相王清楚,如他不允准,将变成他和安乐间的事,也是相王和韦后间的事。以你王父怯懦的性格,尚未有胆子这样公然和韦后闹翻。”   李隆基叫绝道:“好计!”   又问道:“若王父征询长公主或河间王得意见又如何?”   龙鹰道:“是恨不得他这么做。”   接着沉吟道:“问长公主的机会不大,因很难有碰头的时机,反是问杨清仁的机会较大,保证他不反对,因尚未到与韦宗集团公开决裂的时候。”   李隆基道:“对!”   然后问道:“台勒虚云对我起疑吗?”   龙鹰道:“是对你们兄弟有怀疑,可是你们立即被逐离京,令他们没法进一步弄清楚。现在你老兄最该采的策略,是与令王父紧密结合,让他清楚你猜是他最富谋略,最有为的儿子,而在相王的羽翼下,临淄王可大展所长,逐渐建立起以往欠缺的声誉,成为皇族利特起的异军,与河间往来个分庭抗礼。”   李隆基坦然道:“那我须有个军职才行,否则任我如何努力,不外是皇族里的闲人。”   龙鹰拍额道:“我反没想及此。对!幸而西京的政治,是酬庸的政治,你这般的为娘娘卖力,怎都该找得一官半职。”   李隆基道:“她会吗?”   龙鹰道:“她会,又或不会,并非问题,最重要是不反对。这方面可与宇文朔和高力士商量,他们均为对皇上有影响力的人,你又为皇族,不提拔你,提拔谁?”   道:“临淄王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要到外面和他们说几句话,好能在事发时与我配合个天衣无缝。”   说毕,以“李隆基”的身份出门去了。 第十八章 放手而为   龙鹰返舱房睡觉,李隆基便到外面活动,吩咐侍臣、婢仆们留在舱房里,以策万全。   忽然醒来,就在睁开眼睛前,半醒之间,魔觉延伸,生出感应。   此时李隆基回来。龙鹰坐起来,移到床缘。   李隆基在他旁坐下,道:“太阳下山哩,离西京约小半个时辰的水程。”   龙鹰道:“调校得很好。”   他指的是船速。   李隆基道:“水道平静,舟来船往,我不时有个感觉,今趟我们或许是多虑了。”   龙鹰道:“我们进入了敌人的监视网。”   李隆基一震道:“刺激!”   龙鹰笑道:“我还以为只有太少才会说这句话。”   李隆基自嘲道:“被流放最难捱的事,就是无所事事,很考心志,有时真闷得发慌,在西京,还以花天酒地,在小城小镇,提不起兴趣,因感觉非常堕落。”   龙鹰顺口问道:“临淄王爱夜夜笙歌的生活吗?”   李隆基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楚,青楼其中一个吸引力,是你在踏进青楼前,不晓得会遇上些什么。去多了,会从心底生出厌倦,认为在浪费光阴。”   又有感道:“我真的很佩服十八铁卫,他们有钢铁般的意志,似从来不感单调和沉闷,天天精神抖擞的。”   龙鹰道:“他们有练功吗?”   李隆基道:“早晚各一次,操练很认真,小豫也有分。过去一段日子,我加入操练,否则日子如何过?”   龙鹰问道:“小豫情况如何?”   李隆基道:“没特别的事时,她将自己关起来练功,长达两、三个时辰。像她年纪般的小姑娘,该是最爱闹的时期,真不知她如何办得到?”   龙鹰道:“进窥上乘境界者,没有沉闷这回事,修炼的过程更精彩纷呈,引人入胜,超乎日常的经验。”   又道:“她能效力临淄王,于她是个大福缘。令她得到精进行动的机会,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隆基叹道:“我最奋发的日子,是给软禁在洛阳东宫的时候,王父、王兄、王弟们沉迷酒色时,我勤习武事,又爱读书,现在确比不上那时。”   龙鹰讶道:“我还以为该是到幽州当总管的时候。”   李隆基道:“太忙哩!心里被日常的工作和琐事分神,闲下来总没法提起精神练武。武事这东西很古怪,懒一天,便会懒第二天。”   龙鹰道:“练武乃逆水行舟,少点意志力也不成。天黑哩!”   李隆基问道:“事后的情况,如何处理?”   龙鹰道:“一字不提,当没发生过任何事。若有人报上去,则来个轻描淡写,视为小事。”   李隆基皱眉道:“这样会否令宗楚客感到奇怪?”   龙鹰叹道:“避得一时,避不开一世。那就索性大大方方的来个与敌周旋。”   略一沉吟,道:“原本我也想过要瞒过对方,后来终于放弃,皆因九野望太强横了,正面交锋怕亦赢不过多少。至于拔沙钵雄,老宗点名找他来扮另一老妖,武技纵及不上九野望,也所差无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留手,给他们打伤任何人实非我所愿。既然如此,何不一起放手大干一场,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又道:“这是欲盖弥彰的道理,我们是反其道而行,装出早猜到有‘两大老妖’来犯的模样,在准备十足下,凭战略、阵法取胜。要怀疑尽管怀疑个够,摸不到你的底子便成。”   李隆基道:“不失为没有办法里的可行之计,但此事不可向王父隐瞒。”   龙鹰道:“这个由你拿捏。至于十八铁卫,可谎称是在幽州时招揽回来的江湖高手,谁都不怀疑你有这个财力。”   李隆基莞尔道:“隆基岂非变成皇族里继杨清仁后另一高手,且深藏不露?”   龙鹰语重心长的道:“真的不用有太多疑虑,至令自己畏首畏尾的。想想吧!我能在这里和临淄王一起守候刺杀的来临,间中须多少因缘巧合,或阴差阳错?观乎此,便知我们‘天网不漏’在起着何等作用。既然如此,爱干什么干什么,豁他奶奶的出去,其余管他的娘。”   李隆基道:“鹰爷一向洒脱,教人艳羡。可是我总脱不掉皇族人的顾虑,怕牵连别人,很难像鹰爷般没有顾忌。”   龙鹰道:“对政治,小弟当然远及不上临淄王的内行,却清楚战场上的金科玉律,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双方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夺最后的胜利。”   稍顿,叹道:“我曾杀死沉睡的敌人,不如此,便达不到战争的目标。现时的西京,正是这样的一个血腥战场,动辄杀人。像今次老宗的人来杀你,是否误杀无辜,压根儿不在他们考虑之列,且生死有命,不是你说牵累便可牵累,最后仍看老天爷的意旨,非人力可左右。”   李隆基动容道:“说得好!”   龙鹰道:“发生情况时,商豫会入房来保护临淄王。”   李隆基点头表示明白。   龙鹰道:“返京后,宇文朔和高力士分别为临淄王详述西京现今宫内、宫外的情况,勿令你老兄可迅速掌握,知所进退。”   又道:“至于上官婉儿,虽不清楚我们的事,却清楚小弟和太少的真正身份,可视之为半个自己人。”   李隆基皱眉道:“可是……”   龙鹰截断他,道:“我明白!在正直和支持唐室的大臣里,向视上官婉儿与娘娘等蛇鼠一窝,而上官婉儿为武三思的女人,亦已为定见,非任何人可改变。不过!临淄王须视她为我龙鹰不惜一切保护的人,而她肯为我们守着身份秘密的底线,是功不可没。放心,届时我会想出两全其美之法,不让临淄王为难,亦可向天下交代。”   李隆基沉吟片刻,肯定的点头,道:“一切依鹰爷提议。”   龙鹰加粗加浓的眉毛向上扬起,语气却平静无波,淡淡道:“点子来哩!”   ※※※   距入西京的水闸口不到一里,右边是靠贴岸滨排队轮候检查的船龙,空出来的水道不时有船从西京驶来,可见水道繁忙的情况,由于天已黑齐,入京的船多,离京的船少。   李隆基的座驾舟靠贴左岸行驶,视轮候的船龙如无物。皇族乃特权人物,不受一般城规约束。京兆府是否有上船检查的权力,则须看有没有李显的谕令在后面撑腰。   此夜星月无光,寒风阵阵,吹得船上的几盏风灯乍明乍减,令化身为“李隆基”的龙鹰信心十足,即使老宗派来见过李隆基的人,亦肯定难辨真伪。   一艘小型快船从旁驶出,挨着李隆基的座驾舟行走,船上载着六、七个属京城水师的兵员,带头的兵头扬声道:“奉皇上圣谕,凡入城船只必须经过检查,请报出名号、身份。”   因船桅杆高出和船首、船尾均挂有皇室旗号,让水师晓得船上载的人非同小可。   当然,落入龙鹰和李隆基耳内,晓得这几个人属宗楚客的人,协助行刺。   有过兴庆宫的教训,老宗一方不敢轻忽,怕李隆基的从人里有能人在,若要从甲板杀入舱内四处找寻李隆基,一旦陷进苦战,极可能功败垂成。   由于离城不到半里,若惹得不知就里的城卫赶来,“两大老妖”也要落荒而逃。   故此敌人一番苦心,务要引李隆基到甲板去,验明正身后,发暗号,着“两大老妖”上船杀人。   卫抗的声音在船首甲板传来,应道:“此为临淄王的专船,本人卫抗,乃临淄王亲随之长,可保证船上一切正常,没有检查必要。”   此时商豫推门而入。   龙鹰拍拍李隆基肩头,与商豫错身而过,来到舱廊。   舱门在后方关上。   选此舱房作为李隆基藏身处,背后有其考量。通常在舱房设置布局上,均挑上层景观最佳的房间为上房,如敌人不知就里的闯入船楼,肯定摸错地方。   刺杀讲谋略,反刺杀重布局。   十八铁卫全体进入蓄势而动的战略位置。   卫抗和两个兄弟在船首,另三个兄弟守船尾,封死前后入仓之路。其他十二人全在舱内,手持强弩,视情况投进战斗去,随机应变。   龙鹰一方最大的优势,是晓得来的是“两大老妖”,换句话说是两个人,可于接战开始,厘定针对性的策略。   十八铁卫是武曌一手训练出来,操练他们的是女帝本人,任九野望和拔沙钵雄两人如何高明,怎都难和女帝相比。   何况为扮“两大老妖”,九野望和拔沙钵雄无法用上拿手兵器,例如外号“枪王”的拔沙钵雄,便不能扛枪上阵,杀伤力多少打个折扣。   外面对答的声音更清晰了,那兵头摆出得问临淄王,肃然起敬的模样,扬声道:“可否请临淄王出来说几句话?没问题,卑职立即护送临淄王入城。”   龙鹰心中好笑,晓得假李隆基登场的时刻到了。   (《天地明环》卷二十终) 卷二十一 第一章 巧破刺杀   秋风呼呼。   李隆基的座驾舟降半帆,船速减缓。另一艘水师船由人操桨,在右方与座驾舟并排而行,照亮了那一边,该是提着灯笼、风灯等照明工具。   卫抗和一个铁卫兄弟,挨着船榄和对方交射说话。   龙鹰龙行虎步的走出舱口,与知会他出来的铁卫兄弟,似全无戒心的朝卫抗等两人立处举步。   抵船榄处,龙鹰俯头瞧下去,一目了然,船上七个水师兵,均非刺客,当中站立的兵头手提灯笼,举高,朝他照上来。   验明正身也。   在闪动的灯笼光下,龙鹰和兵头打个照面时,龙鹰皱起浓眉,冷哼一声,显示被惊动,心里不悦。   兵头用神瞧他两眼后,认出他来,装出惶恐神色,垂头敬礼道:“请临淄王恕卑职惊驾之罪,只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奉行皇谕。卑职这就在前头领航。”   接着一声令下,众兵桨起桨落,水师船超前,驶往船首的方向。   龙鹰和卫康抗交换个眼色,由龙鹰领头朝船头中央的位置走去,落在外人眼里,龙鹰的“李隆基”没意思留在外面吹风,正返回舱内去。   众人都心里欣慰,若不是有龙鹰料敌机先,此刻的“李隆基”是真的李隆基,遇险的可能性很大。   敌人的布局无懈可击,营造出最佳的突袭时机,此时李隆基的座驾舟离左岸不到两丈,以九野望和拔沙钵雄的身手,跨一步即可登船。   差两步,于抵船首中线的位置时,破风声起。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左岸的黑暗里横空疾至。刹那来到龙鹰的头顶上,从两丈许的上方照头砸下来。   卫抗等三人失声惊呼,却来不及阻截。   龙鹰不用举头看上去,已知来石重达一百五十斤,乃坚硬的花岗石,如被砸个正着,肯定头咧颈折,立即身亡。掷石者能将这般重量的大石,横抛过近四丈的距离,落点如此准确,不但功力深厚,且富谋略。   龙鹰虽不用仰首看,早掌握落石一个清楚明白,不过由于在扮李隆基,勉为其难也须朝上看,如此正中敌人狡计,等于四人同时被砸下的大石分散了心神,忽略敌人接踵而来的攻击。   要面对的是反应问题。   四人是举步往船仓位置走的势头,以长情论之当然是四散避开,由于石头砸下来的位置,是以龙鹰的“李隆基”的头顶为目标,龙鹰往前走避,跟在他身后的三人朝后退避,实最合理的反应。   对龙鹰来说,走前、退后分别不大,就在此时,他感应到卫抗的手朝他肩头抓过来,以龙鹰应变的本领,亦不由心里大赞卫抗高明了得,不负十八铁卫之首的身份。   下一刻,龙鹰给卫抗抓住他肩头,让他扯得往后退。   此着尽显卫抗的老到和应变的能力。   假若四人对不得不反应的石头,如敌人所料般反应,龙鹰往前避,三个随从撤后,等若龙鹰的“李隆基”落单,完全暴露在左岸来的刺客的全力攻击下。   当然,可由龙鹰改为与卫抗三人一起后撤,但如此便显得“李隆基”太高明了。现在由卫抗将他扯得一起退后,是恰到好处。   “轰!”   石头猛撞甲板,碎屑四溅。   两道人影越过左舷船栏,落往甲板,其中一人右手一扬,掷出匕首,直取龙鹰心窝,即劲且准。   他们并没有易容为“两大老妖”,该因没法办得到,而是戴上狰狞可怕的面具,披头散发的,配合其鬼魅可怕的身法,令人见之心寒,为其恐怖的模样夺神荡魄。   龙鹰心里庆幸,如没卫抗拉的他往后退,此刻便要亲身应付敌人的匕首远攻,确躲不是,不躲更不是,徒露出自己不凡的身手。   不待卫抗推他一把,便装出被推得朝船舱口的位置踉跄走去。   卫抗知机的喝道:“临淄王入舱。”   说时拔出佩刀,疾如电闪的劈落变成往他射来的匕首。   另两个兄弟不用吩咐,各自祭出佩刀,朝敌杀去。   在前方领航水师船上的八个人,别头瞧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模样。   龙鹰摆出给推得跌跌撞撞的往舱口走过去,是必须和明智的举动,因自己乃敌人的目标,否则对方干掉多少人都没用。如此则可逼得对方分出一个人来向他下杀手,从而削弱敌人对卫抗等三人的攻击力,如他退往卫抗等三人身后,不用说装神扮鬼的九野望和拔沙钵雄势全力向三人出手,以突破他们的防线,取龙鹰的“李隆基”小命,变成正面硬憾,以九野望等两人的实力,实非说笑。   形式变化下,两铁卫兄弟奋不顾身的扑往九野望和拔沙钵雄,卫抗则慢了一线,紧随两兄弟身后。   龙鹰一看下,立即放心。   三人步伐一致,自自然然形成两前一后,倒三角形的战阵,动作全由所持的刀带动,身体每个部分,莫不与刀配合至天衣无缝,臻至“人即刀、刀即人”,身、刀合一之境。凛冽无匹的刀气,从刀锋涌出,敌人虽仍在一丈之外,可是刀气早已将敌笼罩,锁紧锁死。   当这样的三个高手结阵而战,形成强横至极的气势,大有在沙场上一往无前,冲锋陷阵的味道。   龙鹰终见识到铁卫的真功夫,喜出望外,心忖即使换上自己,亦只有采取避重就轻的应付方法,绝不会蠢得跟三人硬憾交锋。   不知三人受过女帝怎么样的训练,可迅速投入战斗,且有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决心,充分表现出震慑对手的死士气魄,最为难得。   连龙鹰也代拔沙钵雄和九野望头痛,如是两方对垒争锋,两人好应联手出击,凭其深厚功力,先挫前两卫锋锐,又或以泄劲,拽劲等手段,带开前两卫,再全力强攻后来的卫抗,望能一举破阵。   在如此情况下,压根儿没缠战的可能性,双方均全力出手,一命搏命,胜负决定于数招之内。   问题在若拔沙钵雄和九野望才此策略,“李隆基”将成功逃入舱里去,那时变数难测,等于与其“引蛇出洞”之计营造出来的大好时机,失诸交臂。   龙鹰从两个刺客里,认出以飞刀远袭自己者,正是九野望,另一人当然是拔沙钵雄。九野望有否惯用的兵器,他不清楚,但拔沙钵雄外号“枪王”,拿手的是枪,为扮“老妖”,弃枪不用对着一般高手不成问题,然而应付的是三大铁卫,功力大打折扣下,肯定吃亏,又是无从补救。   此时船尾叱喝声起,把守船尾的另三名铁卫迅速赶来益添九野望和拔沙钵雄速战速决的紧迫。   龙鹰至此刻,仍感应不到两敌心内的波荡,可知此两人心志之坚毅,能于千军万马里,任何凶险的形式前,仍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不会自乱阵脚。   拔沙钵雄冷喝一声,两手如穿花蝴蝶的劈出,一砍一削,随着脚步移前,一无所惧的迎向前两卫,同时生出强凝的气势,虽未能压下三卫,至少可与之抗衡抵消。   这叫行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就在拔沙钵雄朝前面冲刺的刹那,九野望拔地而起,倏忽间越过三卫头顶,落在三卫后方,摆明要在“李隆基”躲入舱房内前,置其于死地。   此时三卫全处于拔沙钵雄庞大的气势压力下,难以阻止拦截,又不得不拦截,进退维谷下,心神被分,气势大幅消弱。   卫抗冷喝一声,倏地飚前,从前面两个已方兄弟间冲出,刀如电闪照头迎面的劈向拔沙钵雄。   同一时间,两个兄弟抽身而退,来个后空翻,扑往九野望。   九野望则视如无睹的,一个箭步飚前,右拳击出,照“李隆基”背心隔空轰打。   此时龙鹰离舱口不到三步,拳劲却后发先至,从两丈许处追背而来,肯定是九野望毕生功力所聚,即使以龙鹰之能,硬挨一记,亦不死也伤,何况“李隆基”。   暗呼厉害下,侧移往右,险险避过。   砰!   舱壁木屑激溅,破开一个洞。以舱壁的坚实仍禁受不起,可见此拳的威力。   那边劲气和钢刀破风声不绝于耳,卫抗凭取得的一点先手优势,令没有枪的“枪王”被拒于刀光之外,难越雷池半步。   眼前乃九野望最后一个杀“李隆基”的机会,来援的两个铁卫,离他仍有七、八步远,而九野望正处于前冲之势,暂且撇掉两人,追杀离他约十步的“李隆基”,再接再厉。   从船尾赶来的另三个铁卫,还差两下呼吸的时间,方抵达战场。   龙鹰却晓得九野望所认为的机会,是个死亡陷阱,他能否躲过,须看他是否死期到。皆因九野望刻下的举动,尽在他们一方算中,以高手对垒论之,实犯大忌。   倏地,龙鹰横移往一侧的船舷,六个铁卫从舱口蜂拥而出,人人手持装上短弩箭的弩箭机,瞄准九野望发射。   龙鹰移至一半,两个来援的铁卫,抢到龙鹰左右,与他一起退往船舷。   终感觉到九野望本坚如磐石的精神,现出涟漪般的轻微颤动,显示他仍惧人的情绪,会为死神临头惊骇,或知行动注定无功而返而生出波动。   假如龙鹰一意杀死九野望,眼前乃千载良机,只恨“小不忍则乱大谋”,唯有克制着心内的波动。   就在龙鹰改向的一刻,九野望再踏前小半步,奇迹般收止了前扑之势。波动蓦现,显示他凭其顶尖级高手的直觉,虽看不见,却感应到从舱口涌出来的杀戮之气,也因而令他必死的绝局里,争取的一线生机。   六卫冲出,三前三后,机括声响,六枝弩箭若如电闪,朝离他们十步远的九野望发射。   九野望面对的可非普通乱箭,而是一个弩箭阵,瞄准的方向、位置、出箭的快慢,隐含微妙的法度,距离又近,箭刚离机,立可命中,其间等于没有距离。龙鹰自问如调转位置,他好不到哪里去。当然,以龙鹰魔种的灵应,绝不让自己陷身这般的绝地。   九野望正因被龙鹰捕捉到路子,致优势全失。   如龙鹰继续未竟之程,逃入舱廊内去,九野望肯定孤身犯险,锲而不舍,抢进来不惜一切干掉龙鹰的“李隆基”,那时龙鹰真不知该否掉转头作战,令“李代桃僵”之计,前功尽弃。   双方斗智斗力,形式不住改变,谁胜谁败,不到最后,尚未可知。   际此生死一发之时,九野望展现出顶尖高手的功架,身体往左右急晃,如若生出数个幻影,令人难掌握哪个才是他的真身,同时双手疾拍。   奇迹乍现。   九野望借身体的晃动避开三支弩箭,又以左右手分别凌空拍掉两箭,却避不开第六箭,透肩而过,带起一篷血雨。   虽为敌人,龙鹰亦要心下佩服,此箭看似伤他甚重,九野望却是借身体的移动,避过筋骨之伤,是避重就轻,仅从此点,已知此人实战经验丰富,大可能曾上过战场,故而培养出保命的自然反应。   弩箭的冲击力非同小可,以九野望马步之稳,亦被撞得往后跌退,他也借势使势,一声“扯呼”,知会与卫抗战至难分难解的拔沙钵雄,他则朝后仰身,双脚用力,如箭矢般拔地而去,越过船榄,投往船外的暗黑里去。   砰!   劲气交击。   拔沙钵雄硬是逼开卫抗。从一边逃之夭夭。   此时船尾的是哪个兄弟赶到,可见刺杀行动的快速和激烈。   龙鹰喝道:“穷寇莫追。”   卫抗和众兄弟齐移往他四周,簇拥着他。   船首前的水师兵头嚷道:“临淄王……”   龙鹰截断他道:“小事小事,勿多问,给本王继续领航。”   卫抗目光在河面搜索。   龙鹰打出手势,告诉众人九野望往后方溜掉。   卫抗从容道:“确是一等一的强手,如当夜来犯兴庆宫的刺客有他们在,可能是另一结果。”   龙鹰笑道:“他们该参与了进攻大相府的行动,当时计划攻打兴庆宫时,没将你们计算在内,因而失着。可是若有下一次,将不会是攻打兴庆宫的阵容。”   众人颔首受教。   自追随李隆基后,他们是第二次打硬仗。今趟的规模虽远不及上前一仗,惊险处犹有过之。   卫抗道:“若非有鹰爷在,后果堪虑。”   龙鹰微笑道:“临淄王怎都不会死,皆因他乃真龙降世,未来虽仍有一段长路要走,但已非像从前般遥不可望,届时临淄王绝不会薄待你们。”   另一兄弟道:“我们对荣华富贵并不放在眼里,能先后追随圣神皇帝和鹰爷,方为我们最大的荣耀。”   十八铁卫,此时有十二人聚集龙鹰身旁,余下的六铁卫,形影不离的保护舱内的李隆基。   龙鹰与他们接触机会不多,没想过他们竟仕荣华富贵如浮云,心叫惭愧,道:“不贪富贵,绝对是明智之举。有所求必有所失。”   卫抗欣然道:“事实上我们一众兄弟非常享受追随临淄王的日子,让我们感到奋发有为,又不致白白浪费了一生,将来大功告成,我们立即返回幽州,过些安乐知足的日子。”   又另一铁卫兄弟道:“没经过刀口蘸血的日子,怎都享受不到平凡的真趣。”   一个这般说,另一个亦这样说。   龙鹰大呀道:“你们怎会个个抱着这样深具至理的想法?”   卫抗代答道:“是圣神皇帝对我们的训诲。”   龙鹰心里一阵感慨。   离开的时候到了,否则便要重返西京。 第二章 攻坚之计   龙鹰往会符太和小敏儿途上,心内感慨万千。   如非亲耳听到,怎也不相信冲破重重障碍,置天理伦常不顾,为求成功不择手段,数十年大权在握,最后飞龙在天,成为天下至尊的武曌,竟反复向一手栽培出来的十八铁卫,灌输“知足常乐”这个简单,颠扑不破,又是极难做到的至理。   从这里,瞧见武曌的另一面。   当日,他苦劝武曌放过太平,最有力的理由,还有多少个人可让女帝“爱有所寄”?   现在是幡然而悟。   女帝善良的一面,寄托在与她没有任何利害冲突的十八铁卫身上。   十八铁卫乃通过胖公公收养回来的孤儿,由女帝一手训练成材,是无名却有实的徒弟。不属魔门,没有身份、使命的负担,完成女帝派下追随龙鹰的任务后,功成身退,便可安享娇妻爱儿之乐。   也幸好有十八铁卫,令龙鹰无须为李隆基的人身安全烦恼。   真不知女帝如何训练十八个如斯武功高强的人物来,至厉害是十八人一条心,忠心耿耿,甘于平凡养晦。   有了家室牵累后,他们仍能视死如归吗?以刚才的情况观之,是没有半点影响,可见这是一种心法,经长期训练下培养出来,乃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战斗方式,令十八人成为李隆基的无敌亲卫。   以卫抗论,竟可与对方顶尖儿的拔沙钵雄在一时之间拼个平分秋色,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拔沙钵雄乃突骑施名摄沙场的悍将,身经百战,竟在施展浑身解数后无法闯过卫抗的一关,传出去将轰动天下。   另一个女帝“爱之所寄”的,却为人雅,像胖公公般,晓得人雅命薄,故此保护她不遗余力,拒绝了薛怀义对她的野心,且毅然将人雅托付于龙鹰。   由此可见,即使心狠手辣如女帝,除了恨之外还有爱。   她教导十八铁卫“知足常乐”,是从“过来人”的身份位置,领悟回来的深刻道理,从斗争和杀戮里,看到了和平安逸的美好天地。这种日子,自婠婠将魔门重任置于她肩头处,女帝与之永远无缘。   以前胖公公告诉她,当女帝和千黛单独相处,会变回以前的小女孩,那时他没法明白,到今天女帝“破空而去”多时,他才勉强抓住一点痕迹。   俱往矣!   终有一天,他龙鹰的所有作为,亦将化作历史痕迹、浮光掠影。   ※※※   三天后,龙鹰和符太的船过三门峡,与在峡外等待他们的船只会合,龙鹰、符太和小敏儿的船过船后,没有了三人的原船继续开赴洛阳,他们则等待法明和席遥登船后才上路。   驾舟的是以郑居中为首的二十多个竹花帮兄弟,挑选的条件,忠诚排在首位,其次才轮到船技和武功。   现时的郑居中,等于昔日霜荞之于大江联,没人比他对北方水道的情报,有关北帮的动静更了然于胸。由他亲自向龙鹰陈报解说,可让龙鹰知彼知己,筹谋定计。   龙鹰、符太、法明和席遥继“神龙政变”后再一次聚集。   舱厅。   郑居中将以洛阳为中心的河道形势图摊开桌面上,算不上精细,但应该有的,无不齐备,还以各类符号标示城镇和北帮船只分布的情况。   符太一看,捧头嚷道:“我的娘!这么复杂。”   若没有法明和席遥两大宗师级的人物在,郑居中肯定畅所欲言,因与龙鹰和符太的关系密切,清楚他们为人行事的作风。可是,有两人在,却战战兢兢的,拿眼神问龙鹰之意。   龙鹰微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有任何顾忌,不论法王、天师,都是今时不同往日,对世俗的尊卑礼节、名利权位视之如尘土,丝毫不放心上。”   席遥失笑道:“说得好!想想以前确是白日造梦,忽然梦醒,不知多么畅快。如非事情关乎到龙鹰老弟,鬼才有兴趣理会。有什么话,居中放胆说出来。”   法明笑道:“其实不用说,这张河道图早阐明居中的忧虑,仅牵连的城镇,超过百个,河道比蛛网更错综复杂,敌人方面当有高手在背后筹谋运策,故意营造出一种既无所守,也无所攻的险恶形势,是请君入瓮,只要我们敢北上,才因应我们的战略,或聚而歼之,或游斗而乱之,硬将我们压于洛阳东南的河湖、运河。”   郑居中点头道:“法王一语中的,最关键处,乃北帮始终有官府在背后撑腰,洛阳庞大的水师可随时加入战圈,比之北帮船队,水师规模更大。战力更强,要命是我们总不能与水师为敌,因会立被打为叛上作乱,连陆大哥亦护不住我们。”   符太道:“何用与敌硬憾?我们所凭恃者,是吐蕃的和亲团,所有定计,均环绕和亲团设计。”   席遥道:“北帮绝不去碰和亲团,亦不可能晓得我们与和亲团的真正关系。以和亲团去攻城,确绝妙之计,问题在我们并非以攻城为目标。”   龙鹰点头同意。   和亲团的构想,是基于北帮将主力聚集在楚州而设计,岂止练元高明至此,化整为零,弃楚州,也因而令和亲团无用武之地。   深一层的思量,和亲团由巴蜀和扬州的联合水师护送,他们不但不会参战,假如和亲团攻击北帮的事曝光,他们又没阻止,会被权倾天下的韦宗集团治以叛国大罪,那时王昱和陆石夫定被牵连,轻则革职,重则死罪难逃。   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和亲团方能发挥作用,就是当竹花帮等大举进击北帮,和亲团暗藏的“劲旅”秘密参与战斗,而这样的情况,只可以在北帮主力集中在楚州时发生。   由此亦可见北帮化整为零的一招,多么高明,使龙鹰一方攻无可攻。说到底,就是北帮得到洛阳军方,也是宗晋卿的全力配合和支持。   现时龙鹰与北帮之争,再非江湖帮会间的争霸,而是争天下的其中一部分,双方均不容有失。   骤失目标下,和亲团给缚上手脚,竹花帮则不敢冒险北上。   席遥问道:“凭什么来肯定,北帮现时的战术是由练元一手策划,而非出自田上渊、宗楚客,又或那个叫九野望的家伙?”   法明笑道:“天师对今次与北帮之战,似生出极大的兴致。”   席遥笑道:“法王有所不知,席某人的另一半,正是水战的能手,这叫见猎心喜,又是动了凡心。哈哈哈!”   除郑居中外,三人恍然大悟,这叫知道一回事,能否掌握另一回事,皆因法明,龙鹰、符太,均没朝席遥上一个轮回的卢循想过,纵想亦不可能想到什么,是压根儿不了解卢循在世时的事迹。   郑居中一头雾水。   符太探听般地问道:“天师另一半的才具功夫,竟可就这么继承下来?”   席遥道:“这个当然,否则何来‘黄天大法’,想甩都甩不掉,以前解决不了的,现在一一克服,攻关。”   法明叹道:“天下还有能与你抗衡之人吗?最厉害的,仍差你一辈子。”   龙鹰欣然道:“幸好不用和天师决战。”   转往听得头晕脑胀的郑居中道:“不明白不打紧,有天师指点明路便成。”   多口问一句:“天师的水底功夫如何?”   席遥道:“别的不说,仅提一件事,就是本人曾从秦淮河的水底偷袭坐船经过的燕飞,如非他的‘蝶恋花’示警,说不定可改变历史。想想已可自豪矣。”   郑居中忍不住问道:“谁是燕飞?”   坐在他旁的符太拍拍他肩头,道:“不要问,只须听。”   法明奇道:“‘蝶恋花’不是燕飞的佩剑吗?如何示警?”   席遥微笑道:“再说下去,天亮我们仍未讨论出对敌之策。”   龙鹰回到先前的问题,解释道:“上趟北帮对江龙号悍然出击,不让江龙号越过楚州,并未得练元同意,练元因而大发雷霆,同时显现出北帮将领各自为战的漏洞。经此惨痛教训后,田上渊不得不重组指挥权,集中于一将之手,而最有资格者,正是练元,其他人的资格,均难于和他相比。”   待众人明白后,接下去道:“其次,是从作风上看出是练元的作战风格,那就是河盗的风格,叫人在他出手前无从揣摩。”   郑居中头痛的道:“由楚州至洛阳的水域广被数千里,要在众多的北帮战船找到练元的帅舰,若大海捞针。”   符太道:“官府的支持是另一大难题,他们根本不用做什么,只须向练元提供有关我们的消息,立成敌暗我明之局,可轻易将我们北上的船队逐一击破。”   又叹道:“他奶奶的!练元根本不着急,能在年底前仍保持独霸北方水道的情况便成,那时我们的真命天子,早给老宗,老田宰掉了。”   席遥哈哈笑道:“有趣!有趣!不过让本人告诉太少,练元绝活不到那一天。”   法明欣然道:“我和老席加起来,是近三甲子的识见和经验,怎可能斗不过练元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提醒你们,我曾有过争霸天下的部署,虽说今天‘树倒猢狲散’,可是以前很多东西仍留存在脑海里,还有秘密的储存库,藏着有用的绝活。可以这般说,没人比我更熟悉洛阳一带的水域。”   郑居中失声道:“‘三甲子?’”   符太没理会他,喜道:“技术在哪里?”   席遥道:“这个本人也不晓得,须法明说出来。”   法明道:“技术就在将一个晓得练元在哪的人抓起来,由我和天师逼供,包保他连十八代祖宗的名字亦要说出来。”   席遥哑然笑道:“何用逼供?我有百试百灵之法,当对方处于某一特殊状态下,锁其神魂,着他从实道来,事后还不晓得自己已泄露秘密,不虞因此人的短暂失踪,惹起练元的警觉。”   法明苦笑道:“这就是差一辈子素养、经验的分别。”   符太道:“这个人在哪里?是谁?”   法明道:“就是洛阳军方负责和练元狼狈为奸的那个人,有关的消息送往何处,练元就在那里。”   龙鹰、符太、郑居中三人同时拍案叫绝。   姜是老的辣,这般简单的联想,偏是想不及。   不论北帮势力如何大,但比起官方的力量,仍是小巫见大巫,何况北帮在连番损兵折将下,势力萎缩,对掌管被数千里,错综复杂、支流众多、湖泊密布的广袤水域,已是力不从心,又犯不着这般的损耗人力、物力。故其唯一之计,就是由官府代为耳目。   如此所有收集来的情报,先飞报往洛阳军方在这方面的负责人,然后再由此人传递往潜伏某处的练元,也是北帮负责行动的最高统帅,由练元决定该采的战术和应对。   郑居中一震道:“周利用!”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勾起对此人处置五王所用的残忍手段的仇恨,点头同意道:“因事情关系重大,不容有失,此事必由宗晋卿亲手抓,也等于是周利用负责,他正是军方所有行动的最高负责人。”   符太赞美道:“厉害!柳暗花明,绝路忽又变成生路,且是康庄坦途,找到周利用还不容易吗?”   法明道:“此事必须完全在周利用的知感外进行,一旦惹起周利用的警觉,便不灵光。”   转向郑居中问道:“你有多少探子在洛阳?”   郑居中羞惭的道:“一个都没有。唉!洛阳已成险地,在官府和北帮双管齐下下,令他们起怀疑者,均被驱逐离开,特别是南人,故此近年来我们停止了派兄弟到洛阳冒险。”   符太失声道:“岂非若我们入城,会遭同样待遇?”   龙鹰问郑居中道:“与你们有关的帮会和门派又如何?”   郑居中道:“为怕连累朋友,我们久已没联络洛阳当地的帮会。”   符太道:“这可不行,要活捉周利用般的大人物,首先须掌握他的行踪,如在洛阳寸步难行,怎办得到?”   郑居中道:“宗晋卿忽然失去范爷和太医的踪影,会大幅提高警觉,令我们更难秘密行事。”   法明笑道:“你们勿为此烦恼,皆因我们的天师早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三人这才发觉席遥一脸从容,含笑不语,说不出的悠然自在。   席遥前世轮回的卢循,身处历史上最动荡的大乱世,天下几无一处安宁的土地,在这样的情况里叱咤风云,纵横不倒的人物,确非是任何言词可描述他本领之一二。   席遥道:“即使有探子在城内,要掌握像周利用般人物的行藏,仍是痴人说梦,除非他定时定刻的巡逻全城。”   稍顿,续道:“即使他公开活动,仍没法构成我们活捉他的机会,因肯定他的从众高手如云,一旦惹得城卫来援,我们更需杀出洛阳城去,大违本意。”   龙鹰同意道:“老宗肯定关照宗晋卿和周利用,派来塞外高手,增强护驾的能力。”   法明道:“明白!我们要掌握的,是周利用私下活动的情况,例如到青楼鬼混诸如此类,始有可乘之机。”   龙鹰拍案道:“和亲团!”   席遥叹道:“老弟终于开窍。”   众人齐声叫绝。   不论宗晋卿是否同意吐蕃和亲之事,当明白非由他去决定,故必须做足表面工夫,尽其地主之谊。   宗晋卿总不能整天陪林壮,那便是主子有事,周利用代其劳的时候,他们便可设局诱周利用上当,制造出活捉他的机会。   席遥最厉害处,是可在事后令周利用压根儿不晓得发生过什么事,不虞牵累和亲团。   符太向郑居中道:“晓得怎办了吗?”   郑居中兴奋的离开舱厅,吩咐手下该采的航线。 第三章 事前事后   法明亲自动手为龙鹰易容改装。   林壮是沙场上的猛将,可是玩人与人间的游戏,耍手腕手段,确非其所长,须龙鹰亲身上阵。   楼船清晨离开汴州。   今趟是济济一船。   吐蕃兄弟、汉族兄弟加上博真、虎义、管轶夫、君怀檏、桑槐、荣杰、权石左田一众外族高手,共五百三十人,还有席遥、法明、龙鹰、符太,以此势力,即使正面和北帮硬憾,鹿死谁手,未可知也。   荒原舞尚未归队,随龙鹰征伐河曲的部分兄弟,亦趁空返乡慰问家室,在未来若接到号召,会立即赶来助阵。   小敏儿有分趁热闹,皆因符太舍不得让她与郑居中等往楚州去。符太对小敏儿钟爱日增,乃旁人皆见的事。   那晚定好策略后,郑居中放出信鸽,通知在楚州的吐蕃和亲团,着他们立即动程北上,龙鹰等将和他们在途上会合。   护航的八艘斗舰,由王昱的心腹将领荆蒙统一指挥,掩护龙鹰等几个人秘密登船,易似反掌。不容有失下,任何微细处,没人敢轻忽大意。   荆蒙三十多岁的年纪,巴蜀人,奋发有为,是由王昱一手提拔的新一代将领,对王昱忠心耿耿,由于清楚西疆情况,向王昱般晓得今次和亲的成败,关乎到巴蜀的安危,又知道朝廷奸佞当道,而唯一能打开困局者,唯有“范轻舟”,遂一条心执行王昱的密令。   从此亦可看出掌巴蜀军政大权的王昱,因朝廷有上官婉儿照应,又要应付西疆和南诏的形势,在朝政混乱的大形势下,成为继郭元振后,另一异军突起的边防大将,坐拥重兵,并栽培出自己的班底。   此为必然之事。   女帝将首都从关中迁往洛阳,建都于中土的中央位置,四通八达,为天下运输枢纽,连接大运河,更拥出海之便,边疆、地方有事,集中天下兵力的洛阳可快速派兵往援,就如征伐契丹之战,海运发挥出庞大战效,故能对地方如臂使指。   从洛阳迁返长安,此一地理上的优势,立告荡然无存。过度开发的关中,更无力支撑庞大的军队兵员,兵力遂从中央逐渐转移往地方,以兵力论,郭元振麾下北疆部队,兵力实不在关中之下。   在这样的形势下嚣狂如韦后、宗楚客,亦不敢公然夺取皇权,须按部就班,战战兢兢,一步一步的走。   博真现身铜镜,来到龙鹰身旁,先向法明打招呼,然后将一物置于镜台上,道:“是给宗晋卿的大礼。”   法明道:“这是天玉夜光杯,乃夜光杯的极品。”   龙鹰亦赞道:“其他不论,只看龙形把手,栩栩如生,雕工精细至极,当得上鬼斧神工的称誉。”   轮到博真大呀道:“真的会发光吗?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可发光?”   龙鹰问道:“是否来自‘大汗宝墓’的宝贝?”   博真应道:“我们的东西,变卖的变卖,多被换成黄金,方便携带,即使仍存一件半件,亦不可能随身带着,哈!幸好。幸好!”   龙鹰道:“幸好什么的娘?”   博真道:“幸好林壮等一众兄弟,想变卖亦没有买家,晓得今趟前来中土乃唯一脱手的机会,于是将收藏的宝物全带来,在扬州已卖了不少。”   又道:“扬州富人真多,还有从广州等地来的富商,一掷千金色不变,有桂帮主为我们穿针引线,我们又价钱老实,买卖双方不知多么融洽。现在拿出来见人的东西已不大多,如非想到抵西京后须送礼,早卖个精光。”   龙鹰叹道:“希望你们没将聘礼也变卖了。”   博真笑道:“放心!林壮这人很认真的,若动他吐蕃王送来的礼,定和你拼命。”   又忍不住再问法明,道:“这东西如何放光?是否价值连城,须否另找一件较次的来代替?最怕是宗晋卿不识货。”   法明道:“所谓夜光,须倾酒入杯,对月照映,方显其夜光之效。天玉之不同处。表面看来不过色呈匀白,与一般夜光杯分别不大,可是当月光夜照时,可隐见杯内美酒现出霞彩,非常神奇。论价值,则为无价,明白吗?”   博真想都不想的一手取回夜光杯,道:“我去倒酒试试看。”   龙鹰喝道:“放回去!”   博真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极不情愿的将夜光杯放回原处。   龙鹰道:“送给周利用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博真从怀里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匕首放在桌面,把手处银光闪闪,竟是纯银所制,刀鞘则是精钢,然一瞧便知钢质极佳。   龙鹰呀道:“这东西为何卖不出去?”   博真尴尬道:“又给你拆穿。”   他刚才所说,是因想留下十多件来送礼。一副非常懂大体的样子。事实却因买家不识货,得不到他们青睐。   博真将匕首从鞘内拔出来,连接银芒闪烁的刀身,竟然黑黝黝的,卖相并不讨好。   龙鹰道:“我的娘!竟是天石打造出来的,最好给周利用用来自尽。”   法明道:“成了!包保没人认出你是范轻舟。”   龙鹰看着铜镜的影像,粗声粗气的道:“鄙人穆尔没,乃吐蕃王座下扎轮,见过宗总管。”   博真不相信自己的一双耳朵的道:“怎可能连吐蕃口音也学过来,这家伙肯定是怪物。”   龙鹰道:“众兄弟在哪里?”   博真道:“你的顺风耳失灵了吗?听不到他们在舱厅闹酒。”   龙鹰长身而起,向法明道:“我们去找天师。”   ※※※   法明没陪他去找席遥,龙鹰独自去。   舱房内,席遥倚窗而立,看着窗外落日的美景,深情专注。   龙鹰记起在洛阳,到席遥位于郊外的道观见他,席遥当时立在后山危崖俯瞰远近。那时怎想过,席遥脑袋内转动着的,竟然是两个轮回转世碰撞而产生的情怀。   席遥亦令龙鹰联想到台勒虚云,他也很喜欢“看”,似是“看”本身已是最终极的目标。   龙鹰移到他身旁,脱口而出道:“天师很爱看!”   席遥微一颔首,悠然道:“从这个轮回梦醒来之后,最浓烈的感觉,是展现眼前的天地,日出月没,至乎一草一木,都不同了,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迷,‘看’可令我感触到物象背后某一深意,每次看到都有新鲜动人的感觉,也令我不感孤寂。”   龙鹰心忖台勒虚云“看”的心法,极可能与席遥的“看”殊途同归,均可从物象的表面,透视其后暗藏的真理。当然!欠缺了席遥积聚两辈子前世今生的超常体验,台勒虚云趣向无奈和悲情,席遥则有明确目标,就是力图超越轮回,出乎生死之外。   席遥别过头来瞥他一眼,道:“法明的易容术确有一手,令我明明晓得是你,观感上却是另一个人。顺便提醒你一句,事前的工夫固然重要,善后亦不可轻忽。”   龙鹰不解道:“善后指的是哪方面?”   席遥道:“老弟认为宗楚客肯让你的护航水师,直抵西京吗?”   龙鹰怵然道:“对!我真的没想过此点。”   席遥道:“不但八艘护航水师须掉头回航,楼船的人员也被宗晋卿的人代替,若发觉有前后不符处,例如少了老弟你,将令对方生出怀疑,这就是善后的工夫。”   龙鹰抹一把冷汗道:“多谢天师提醒。”   以宗楚客的小心缜密,绝不会于此关键时刻,让一批有战力又忠效于李显的兵员抵达京师,为韦宗集团添烦添乱。   席遥洒然道:“我曾是晋朝末年天师军的最高领袖之一,比起当世任何人,可算是争霸争雄的老祖宗,自自然然地从功利的角度去计算每件事。何事有利?何事不利?”   龙鹰颔首受教。   席遥道:“在大婚前的这段日子,宗楚客将借我们‘两大老妖’之名,令京师关防处于最严密的戒备下,也等于牢牢控制西京。任何人想进西京,须经检查和批核,故而楼船有多少吐蕃人员,便是多少人。休想在事后加插几个,对方这个措施,不得不防。”   龙鹰头痛道:“岂非随我们去偷袭练元者没人可以归队?”   席遥道:“归队干什么?除非你想李显驾崩之时,与韦宗集团来个大并,那显非老弟所愿也。”   龙鹰愕然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我偏没想过?”   席遥道:“现在楼船上不计我们几个,共五百三十人,稍有点眼力的,瞥一眼便知人人武技强横,合作有素。宗楚客正处于‘杯弓蛇影’的心态,会疑虑丛生,必以种种手段将和亲团安置在城外,只准林壮和几个随员入城,那时好事势变坏事,是个很坏的开始。”   又道:“况且内中混杂了你的不少汉人兄弟,在洛阳该不致出事,可是遇上西京关防,主事的看惯了人,很容易出岔子。”   龙鹰断然道:“如此全体汉人兄弟和博真等塞外高手全在抵洛阳前下船,觅地藏身,等待我们的消息。”   席遥提点道:“最好找法明商量,他对北方形势了如指掌,更清楚洛阳城外何处为藏身的安全之所。”   龙鹰点头同意,然后问道:“天师需要的,是怎样一个机会?”   席遥道:“就是一个接近目标的机会,届时我将晋入‘黄天大法’与天地冥合的奇异状态,仅能单独行事,自行寻觅最佳时机,只要我的手抓住他的头颅,对方将落在我控制下,什么都供出来,之后我以控神之术,指令他忘记此事。事后,被施术的对象会一无所觉,失去了这段记忆。”   光是听着席遥的形容,龙鹰已心生寒意。从眼前的席遥,可遥想当时的卢循是如何可怕厉害,亦由此可见燕飞的超凡入圣,卢循怎都斗不过他,甚至赢得卢循衷诚的钦佩和尊重。   席遥道:“对象不必限于周利用,宗晋卿毫无分别,周利用晓得的,他清楚,而周利用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龙鹰沉吟道:“到洛阳后,即使没机会。我们仍可炮制一个出来。”   席遥道:“依外交礼节,此为国与国的往来,宗晋卿绝不敢怠慢,特别在收重礼之后,所以在总管府设宴招呼乃必然的事,如此我所需的良机便来了。”   又道:“只须让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总管府内去,我当可完成任务。”   龙鹰心忖:幸好席遥没变成敌人,否则可怕至此的敌手,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换过是自己,混入总管府该可办到,但绝没法完成席遥负起的秘密任务。   席遥道:“让我们设想宗晋卿在府内设宴招呼林壮的情况,受邀的,限于林壮和最高级的几个随员,老弟的穆尔没乃其中之一。对吧!”   龙鹰答道:“理该如此!”   席遥道:“其实我们只得这个机会。要闯入总管府内杀人放火,易似反掌,但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还须在众多院落里找到宗晋卿,将难上添难,智者不为也。能接近他是成败的关键,我必须有眼神的接触,始有锁牢他神魂的机会,至乎令他做出平时绝不做的事。我需要的,不过是半盏茶的工夫。”   龙鹰思索道:“礼尚往来,我们可否在总管府外设宴,回敬宗晋卿?如此我们可占主场之利,干什么都方便些儿。”   席遥同意道:“此为舍难取易,不过须冒很大的风险,与唯一的机会失诸交臂。”   龙鹰明白过来。   席遥意指宗晋卿设宴为林壮洗尘,属外交礼仪,而林壮的宴请则是回礼,发生在官式的洗尘宴之后,若宗晋卿婉言拒绝,那他们将两边不到岸,错失唯一机会。   席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说不定会福至心灵,想出解决的办法。”   ※※※   龙鹰到隔邻的舱房找到法明。法明着他坐下,道:“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所以不用重复一次。”   龙鹰问道:“该藏身何处?”   法明道:“今晚半夜时分,我们会路过武涉,抵武涉前,我们可装作楼船不知碰上什么东西,须停下来检查损坏,那便可在荆蒙和他的亲信掩护下秘密登岸。”   又道:“附近有座空置的寺庙只有两个庙祝,属我的徒子徒孙辈。此庙本是我一个可藏兵的秘密巢穴,终派上用场。”   龙鹰道:“原来僧王真有做皇帝之意。”   法明笑道:“你当我以前说笑吗?没什么事好干时,没有比争天下更刺激有趣的玩意可令人沉迷不返,现在嘛!俱往矣!即使天下黎民跑至我面前恳求我登帝位,我扔不屑一顾。”   接下去道:“我到洛阳,起不到作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随大伙下船,领他们到安身之所去。我们还要带够足够的粮食,不用到武涉去购物,致惹起官府的警觉。”   龙鹰喜道:“有僧王领队,我可以放心哩!”   法明道:“横竖天师为乔扮康道升,剃掉了他的仙髯,趁还有时间,我就将他变为第二个穆尔没,可和你的穆尔没玩个真真假假的游戏,运用得易,能收奇效,虽然我仍未想到可如何凭此达到我们的目标。”   龙鹰拍腿道:“我的娘!这就是灵机一触了,僧王生出这个念头,背后定有道理。当你说出来时,我脑内似有亮光闪过,很古怪!嘿!是三个。向法明竖起三根手指。”   法明长身而起,点头道:“我会看着办,时间无多,我们须分头行事。”   两人不敢怠慢,法明去帮席遥易容,龙鹰则找众兄弟商量,告知他们最新的计划,又要和荆蒙讨论,看如何避人耳目的秘密离船。   弄妥一切,找符太说话,看该怎么安置小敏儿。 第四章 换人之计   龙鹰扣门环。开门的是小敏儿,该换上了睡服,裹在厚棉袍下,她不同众人,怕冷,特别在船上,稍不慎便着凉。   龙鹰问道:“你的太医大人呢?”   小敏儿立即两颊生霞,不知想到什么的道:“大人说出去打个转,已去有一刻钟,快回来了吧。”   龙鹰瞧她模样,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定与男女间房中乐有关,否则小敏儿不会“做贼心虚”,不由羡慕起符小子的艳福来。   道:“告诉他,有事找他。”   正要离开,小敏儿道:“鹰爷呵!进来喝杯热茶,外面风大,大人快回来哩!”   龙鹰不忍拒绝,随她进入舱房。   分配给符太的舱房,因着小敏儿,乃楼船上最华丽和宽敞的房间,中间以屏风分隔,后寝前厅。   龙鹰坐下后,小敏儿奉上香茗,站在一旁。   龙鹰道:“坐!”   小敏儿摇头,神情坚决。   龙鹰没话找话说,问道:“小敏儿伺候娘娘时,除睡觉外,什么时候娘娘身边最少人,又或孤单一人?”   小敏儿道:“即使睡觉,仍有两个婢子在旁边陪她。噢!想到哩!嘿!怎说呢?”   她欲语还休,神情尴尬。   龙鹰拍腿道:“给小敏儿一言惊醒梦中人,解决了几近无法解决的事,这般简单,想到就是想不到。”   符太推门而入,道:“大混蛋想到什么?”   龙鹰叹道:“老子想到的,是从宗晋卿逼出练元藏身处之计。”   ※※※   水师船护航下,楼船驶进新潭码头。   鼓乐喧天,大批洛阳的文武官员在码头迎接,还有个高达三丈的爆竹塔,仪式隆重。   此时楼船上除了龙鹰、符太、席遥和小敏儿四人外,全为如假包换的吐蕃人,全体穿回吐蕃官服,带着浓烈的民族色彩保证在街上碰上,即知是来自吐蕃的贵客。   龙鹰和席遥再非“穆尔没”这个子虚乌有人物易容外相,而是依林壮副手先锋将,另一兄弟巴山杜为易容对象,弄出三个巴山杜来,当两个假巴山杜功成身退,真的巴山杜自然顶上,无缝结合。易容上的改变,代表着计策的精密化和完善。   符太则依另一兄弟马陀变脸改容,俾能与林壮共赴宗晋卿尽地主之谊的洗尘宴。   依外交礼节,宗晋卿不会直接问林壮赴宴的人数和人选,而是微询护航船的总指挥荆蒙的意见,他等于已方的联络官员。   送增大唐朝的数百车贡品留在楼船上,由宗晋卿派人看守,护航船队亦负起保安的责任。   至于其他的吐蕃兄弟,虽没参与洗尘宴,然另有安排。   吐蕃和亲团全体被招呼到东城承福门外,漕渠坊内的八方楼,乃专门招呼外宾的院舍,占地广,有十多重院落。当年由突厥公主凝艳领军的外族团便入住该处,龙鹰还偷进去探听敌情,听到秘族元老级高手万俟京和凝艳的对话,转瞬十多年了。   宗晋卿曾派出负责外事的官员,在八方楼大排筵席,招呼和亲团其他成员。   龙鹰透过荆蒙,知会宗晋卿楼船只在洛阳逗留两天,然后开赴关中。   重返洛阳,龙鹰岂无感慨。   回想当年自己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不光彩地被太平押返时成称为京师的洛阳,怎想过甫抵达,立告异芒绽射,还得女帝殊宠。成为武曌的“腾写员”。   其中过程,符小子形容贴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砰砰砰砰砰!”   爆竹塔爆起漫天火光和爆竹衣,楼船则在轰隆声里,靠在官方在新潭码头区内最大的码头。   ※※※   八方楼。   主堂。   龙鹰、席遥、林壮、巴山杜、小敏儿围着中间的大圆桌坐,聚精会神的瞧着符太,将药液涂在天玉夜光杯的杯心。   符太小心翼翼,动作稳定,涂得均匀,如蒙上一层薄膜。   完成后递给席遥过目。   席遥瞧一眼立即眉头大皱,道:“气味可勉强过关,但色泽明显有分别,既然杯子由天玉所制,不该内外不同。”   说完递给龙鹰看。   符太道:“我已着意调校,尽量接近天玉的色泽,他奶奶的!不过天玉就是天玉,色泽独特,这可是谁都没法子多的事。”   夜光杯送到小敏儿的眼前,她不敢接央求符太接过去。   此药液由符太到北市买材料,精心炮制,乃今夜洗尘宴的成败关键。   巴山杜叹道:“怎办好?很可能因而功亏一篑,还令对方生疑。”   小敏儿欲言又止。   龙鹰见状,问道:“小敏儿有何好主意?”   小敏儿嗫嚅道:“涂上整个杯子成不成?”   众人拍台,拍额,齐声赞叹。   席遥哑然失笑道:“老江湖竟比不上个嫩娃儿,是脑袋不懂拐弯了。”   小敏儿既害羞又兴奋。   荆蒙回来了,向众人打出一切妥当的手号,众人鼓掌欢呼。   马车驶离八方楼。   据荆蒙所说的,今夜的主宾为林壮大将,先锋将巴山杜,和亲团的统筹官马陀,等于林壮、席遥和符太。主家当然是宗晋卿和周利用,此为国与国的交往,若非不是由一地最高官阶的官员接待,另一方面会认为是侮辱,故不愁宗晋卿不现身,现身变成。   荆蒙为陪客。   如席遥所料,宗楚客发下命令,荆蒙的护航船队到此为止,须掉头回航,护送的责任交于洛阳水师负责。   龙鹰早一步离开八方馆,守候车队离开,皆以宗晋卿始终没说在何处设洗尘宴,可以是他的总管府,也可以选取旧皇城内处所,同样合乎外交礼节。   只此可见宗晋卿的谨慎,际此大变将临的时刻,保安乃须关注的头等大事。   不过,天下间,不论何等严密的保安,恐怕仍难不倒龙鹰的魔门邪帝,严密如当年的东宫,他亦可在接近李显寝宫的位置,方被有备的东宫高手劫着。   这方面的能耐,他只在席遥和法明之上其他人更不用说,何况对方压根儿不晓得有他此一大敌窥伺在旁。论森严,不论宗晋卿在总管府或旧皇城内设宴,仍远比不上西京的皇宫。皇城、亦比不上京师曲江池的权贵大宅。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任何一环出岔子,直接影响成败。   正嘀咕马车载林壮等人到哪里去,才发觉踏足的街道似曾相识。显然来过。梁王府出现在对街处,牌匾被拆掉,外院们紧闭,径自透出一股荒凉没落的意味。   龙鹰心内感叹,想起当年武三思的风流,武氏子弟的盛极一时,早被雨打风吹去,不过此时岂是抚今追昔的恰当时候,收摄心神。   马车队再走过一个街口,右转进入另一不论占地和规模,不在梁王府之下的府第去,外有门匾,上书“洛阳总管府”五个金漆大字。   ※※※   不到一刻钟,龙鹰已凭灵觉摸清楚总管府里外情况,是从府外附近院落的高处隔远窥察。   论防护,几近无懈可击,简单,实际,有效,分内、中、外三重。   最外是设置关卡检查,压根儿不让闲人走进,比邻总管府的街道,还有骑兵巡逻,欲攀过环绕总管府而建高达半丈的高墙,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重是八座靠墙建立的哨楼,各有一名卫兵站岗,高达三丈,俯瞰远近,即使有高来高去的本领,要横渡近二十多丈的距离抵达府内,休想瞒过楼上哨兵的耳目。   第三重是府内的巡兵,领有恶犬,任何风吹草动,能瞒过人也瞒不过犬儿。巡兵穿梭于各自被院墙隔开的宅邸间,这么看过去,大大小小超过二十座,座座灯火通明。   如席遥所言,入得府内,仍难寻得宗晋卿在处,可以在主堂,亦可以在任何一座院落里。   今晚还多了个困难,是天色太好。   离中秋还有五天,虽非满月,仍比平时的月儿明亮,被察觉的风险大幅增加。   唯一有利的,是正刮着清劲的秋风,吹得火炬光忽明忽暗,令人眼花缭乱。   龙鹰的灵觉全面展开,不错过任何触动心灵的讯息。   等待的是席遥的呼叫。   “黄天大法”,其极致正是天人合一,并非象征或寓意,而是经过精、气、神的修炼,能在现时做出实践的无上功法,玄秘莫测。   据席遥的“卢循”所了解,当时的天师孙恩,更是凭黄天大法的精神功力,超越了辽阔的距离,搜寻边荒里的燕飞,促成了“三佩合一”的决战。   练成“至阳无极”的本世席遥,“黄天大法”等同当年孙恩的终极成就,又晓得龙鹰在附近,向龙鹰传递一个精神的讯号,易似探囊,接受的是龙鹰开放的魔种。   看似容易,不知由多少条件玄巧配合,始可成就。   此讯号非是随意发放,而是吻合计划的步骤,不迟不早,刚好是到达洗尘宴的场地,坐下来的一刻。   故此收到讯息后,龙鹰须争时夺刻与时间竞赛,在下一重要环节发生前,赶赴宴会现场,延误等同失败。   念头刚起,龙鹰收到席遥的心灵呼唤。   龙鹰趁一阵清劲的秋风吹过的时刻,两掌推出,助长风势,其中暗含细碎的至阴之气,为秋风加料。   路经的六人骑兵巡对立即中招,马儿跳蹄嘶鸣,趁此混乱,龙鹰似变成一片没重量的落叶,在两把火炬差点熄灭,视野不明之际,从墙头滑往地面,然后再马腿的空隙间穿过,拿捏之准确,不能有半分误差,妙至毫颠。   火炬复明之时,他已贴着总管府的外墙,升上墙头,翻进总管府内去。   他取得位置、落点。刚好是一座哨楼之旁,也是楼顶哨位视线不及的位置,除非探头俯首下望。   龙鹰进入魔种的巅峰状态,方圆百丈之地的动静,尽入感应,莫有遗漏。   一对巡兵正从百多步处朝这边走过来,还有犬儿的呼息,若非收敛全身毛孔,说不定瞒不过犬儿灵鼻。   下一刻,他靠近哨楼,接着手足生出吸摄之力,就那么往上攀爬,觑准楼内唯一的哨位注意另一边的间隙,就那么无声无息的登上哨楼的盖顶去,俯伏其上。   他奶奶的,终抵总管府内最安全的位置,也是到达目标的最佳起点。   哨楼内乃总管府内的制高点,在府内其他位置望上来,可看到楼内的哨位,却无法看到楼顶上的情况。   唯一可发现他的位置,是从其他的哨楼瞧过来,可是两边的哨楼,离他的哨楼超过百步,少点眼力绝难察觉有异,何况压根儿不在意。   此时的龙鹰。处于魔种神通广大的境界,不因任何事吃惊,亦不因任何事自喜。   一个牵着巨犬,提着灯笼的巡逻队伍,在哨楼下方走过。   适才若他冒险横过,肯定在犬儿的灵鼻下无所遁形。   如留在哨楼旁的地上犬儿生出警觉的可能性颇大,那是兽类本能的直觉,超乎寻常。不容有失下,龙鹰必须作出在这个情况里最有利他的选择。   被时间局限下,他不可错失任何机会。   ※※※   弹射!   籍着一阵强风,好掩盖他的破风声,龙鹰弹离哨楼顶,斜斜直上三丈的高空,横过一座宅院。落到宅院的园林里,触地后脚步不停,不片刻深进总管府,朝目的地迅如鬼魅的潜过去。此时,他收到席遥另一讯息。   每一讯息,均有其重要的含意。   此第二个讯息,代表完成了计划首个环节,就是向宗晋卿和周利用献上重礼,也代表第二个环节即将展开。   此讯息亦等若绝对黑暗里的灯号,令龙鹰晓得须赶赴的现场。   席遥提出的两个难题,首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这方面凭龙鹰的魔种解决掉。   另一难题,是如何从偌大的府邸里,寻得目标。   现时的总管府,确处于异乎寻常的警备状态。   若依外交礼节,好应在主堂设宴,却不是这样做,而是移师东南角的宅舍。只是座宅院,莫不灯火通明,便为疑兵之计,令人难从表象侧其虚实。总管府的警备,亦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以龙鹰之能,展尽浑身解数下,始成功偷进来。   如没猜错,宗晋卿收到了乃兄西京的警告,嘱他打醒十二分精神,不可轻忽大意,否则给人宰了仍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两大老妖”突袭田上渊,“夺帅”参师禅被断首,弃尸闹市,无不敲响警号。   以宗楚客和田上渊的雄才大略,又有谋士如九野望,理该清楚洛阳于皇位争夺战能起的决定性作用。   如洛阳有失,即使韦宗集团能置关中于绝对控制下,亦等于失去了关外的天下。   天下三大战略重镇,为西面关中的西京长安,曾为东都位处中央的洛阳,以及南方紧张=扼运河、大江、海口交汇的扬州。   扬州现时落入陆石夫,竹花帮和江舟隆的控制下,与王昱治下的成都于大江首尾遥相呼应。故此,洛阳是不容有失,北可制幽州,南可压扬州。而洛阳的最大凭恃,正是独霸北方的北帮。   龙鹰与北帮之争,在这样的情况下,已成皇权争夺的前哨战。   龙鹰翻过院墙,落入宅舍外的园林中,蹲伏在林树草丛的暗黑里。   百多步外的宏伟宅堂灯光火亮,笑谈声传将出来。   他奶奶的,终抵目的地。 第五章 环环相扣   龙鹰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吐蕃官服,又将外袍折叠妥当,塞进腰囊里,刚办好,一群人兴高采烈的从厅内走出来。   龙鹰不用拿眼去看,亦知到园里来的是林壮。席遥、符太、荆蒙。宗晋卿、周利用和两个官员陪客。   此外,有四个宗晋卿的随员高手,个个精满神足,虎背熊腰,眼神如电。更难得是年轻,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岁。   四人以宗晋卿为中心在四周走动,提供保护,并不碍眼,显然训练有素,优为此差事,反倍添宗晋卿身份地位的官威。   偌大的厅堂,除这群主人宾客外,还有几个婢女,负责从相邻的膳房捧来热气腾升的佳肴美食,侍奉宾客。   一切在意料之内,总管府的保安外张内弛,不会在起居之地设哨兵,训军亦不会训至宅院内来。   林壮的声音响起道:“巴山杜,看!宗总管府内有你喜欢的茶花,长得多么漂亮。”   宗晋卿呵呵笑道:“原来巴山杜大人乃惜花之士,此花有个名字叫‘半月闲’一个月有十五天茶花盛放,为天山来的异种,非常罕贵,林大将军真识货。”   席遥的“巴山杜”发出欢笑声,装出给茶花吸引,离群身不由己的朝茶花举步走过去。   林壮道:“我们到那边去,今晚是天公作美,月色这般明亮。”   趁众人注意力离开席遥,朝花园的阔地走过去,龙鹰来到茶花另一边的一株树后。   下一刻,龙鹰和席遥交换位置,速度疾如电闪,即使有人眼睁睁瞧着,亦以为眼花看错,更何况两人外相、服饰、几无分别。   龙鹰离开茶花朝众人走回去。   周利用正慢慢为宗晋卿双手捧着的“天玉夜光杯”斟酒。   龙鹰好奇心大起又是患得患失,法明对夜光杯的评价和其特异功效的形容,是龙是蛇,即将揭晓。   宗晋卿将夜光杯将至腹部的高度,让围着他的人可目睹美酒注入杯内的情况。   此时渐满的得明月高挂正空,不虞被遮挡的洒下金光。   龙鹰来到符太和荆蒙后方,两人往旁挪开少许,让他加入。   林壮,符太、和荆蒙均暗松一口气,晓得换人的环节,如愿功成。   获得行动自由的天师席遥,趁此大部分人集中在园内的时刻,得到方便,可弄清楚院落其他地方的情况,晓得下手的地点。   龙鹰探头朝宗晋卿手捧的夜光杯瞧下去,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皆因个个全身贯注在杯中之物,无暇分身。   宗晋卿的四个贴身年轻高手立在四方,没资格参与这实验天玉夜光杯神效的盛事。   酒刚注入一半。   一时全无异样,可是酒过半的一刻,异象回来。   就像杯底涌起一朵彩云,成蘑菇状的往酒面升上来,随酒注杯,彩云也随酒荡漾,反映的再非明月金黄的色光,而是一朵似在酒里冉冉漂浮的七色云朵,震撼至极。   不论敌我,无不爆起难以相信,赞美的惊叹。   发生在眼前的,实与法明的描述有出入,法明说的是在月照下,酒和天玉的结合,会生出彩霞般的色光,此时竟是朵彩云。   龙鹰和旁边的符太交换个颜色,均想到应是药液融入酒里,因而生出奇异效果,又吃惊又好笑。   果然,在酒溢出来前,周利用停止了斟酒,彩云散去,变为彩霞闪闪,若现若隐的非是目睹,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宗晋卿获赠此异宝,又经得起当众验证,一双眼睛射出掩不住的兴奋神色,把天玉夜光杯珍而重之的举高,来到鼻端前的位置,深深一嗅,大讶道:“似连酒味也改变了,香气再不相同。”   龙鹰等四人听得暗自惊心,知是药液溶入酒里混合后的效果,只好求老天爷不让宗晋卿嗅出玄机。   此药液乃符太依大明尊教传下来的秘法制造,只要涂在酒杯内,虽只薄薄一层,但溶入酒里后,酒立变毒酒。原方是毒方,符太却加以改良,将剧毒换出,改为“催尿”之方,中招者在短时间内须去“方便”,好营造出天师能与之单对单的良机。   可是,若宗晋卿拒绝喝下这杯酒,今夜大计呜呼哀哉。   龙鹰没忘记自己扮演的“巴山杜”,勉强听得懂汉语,却不大会说,与主家的应酬由林壮和符太的“马陀”负责,以免换人后,在声音语调上被抓到破绽。   他以手肘轻撞符太一记。   符太与他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忙道:“这杯彩云酒乃大吉兆,总管大人定要饮净。”   宗晋卿将夜光杯降低少许,至齐胸的高度,环目扫视团团围着他的众人。   龙鹰等心叫糟糕之时。   宗晋卿欣然道:“独喝岂有乐趣可言?”   又喝道:“杯来酒来,就在明月下,让我敬各位一杯。”   龙鹰等暗抹一把冷汗,放下心头大石,今趟你还不中计?   ※※※   果然洗尘宴未过半,宗晋卿已捱不下去,赔罪方便去也。   四个高手分出两人陪他朝内进去,瞧的龙鹰等又惊又忧。   换过其他事,四人怎都不怀疑“天师”席遥的能耐,今趟却不到他们不担心,不过事情已不受他们左右或控制,无从帮忙,只能寄望于天师。   权贵之家,均置方便之所,主客分开,多设于宅内某一位置。当然宅外亦有这种设施,统称之为茅厕。   如现时的情况,宗晋卿的专用私厕,设于内进某处,依小敏儿形容,以屏风间隔,保持私隐。   若然如此,那天师唯一可下手的地方,就是躲在屏风内,趁宗晋卿刚转入屏风的一刻将他制住,不让他发出任何异声。   此为第一难。   由于有两个高手守在屏风外,所以让天师施法。问话的时间极短,声音又不可传到屏风之外。假若两个高手听着宗晋卿与人在屏风内有问有答的,天才晓得那可怕的后果。   龙鹰更有多一重的而忧虑,就是如外面两贴身高手注入“尿壶”的清脆声响,会做何反应?不由暗恨自己的想象力无微不至,不如想不及者般的幸福。   唯一可庆幸的,是将目标从周利用移往宗晋卿,后者当然比前者易吃多了。   此时担心也是白担心,唯有静观其变。   龙鹰心不在焉的听着林壮和周利用言不及义的交谈。   在这样的心情下,时间即似漫长又若快如奔马,叫人心烦意乱。幸而尚未有打斗声自内进传出,可堪告慰。   至少大半盏热茶的工夫,周利用终现出警惕的神色,以手势召唤留守宴会场地的高手之一。   龙鹰等四人看的心直往下沉。   林壮知机的停止和周利用的胡扯。   “换人大法”于此刻发挥应有的效果,任周利用如何疑神疑鬼,仍不会怀疑到四人身上,因他们从未离开过视线范围。   年轻高手来到周利用后侧,俯身凑下,听周利用的吩咐。   周利用尚未发出指示,宗晋卿回来了。   龙鹰瞥去,一目了然。   席遥成功了。   宗晋卿一副中了招的模样,神不守舍的,脚步虚浮,容色有点苍白。   陪伴他的两个高手全无异样的神情,显然压根儿不晓得主子着了道。   席遥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此近乎不可能的任务,确匪夷所思,不负其前世轮回乃天师道大邪人卢循之名。   龙鹰先发制人,朝符太打个眼色。   符太知机的道:总管大人喝多了!   对方几个人,包括周利用在内,人人露出释然之色,被符太引导往合理的解释。   宗晋卿摇头道:“没醉!没醉!今夜太高兴哩!”重新入席。   林壮与周利用继续先前有关高原天气的话题,胡扯多几句。   宗晋卿的脸回复血色,眼神开始集中,不再神不守舍似的。   四人暗松一口气,终渡过难关。   龙鹰长身而起,向林壮说吐蕃语。   林壮笑道:“轮到巴山杜去方便哩!”   龙鹰被带到院落后方茅厕去,轻易和守在那里的席遥“换人”。   接着龙鹰驾轻就熟的离开总管府,走当然比来时容易,因府内的防卫,是向外而非对内。   ※※※   返八方楼等待半个时辰后,林壮等人回来了,立即在楼内举行密谈。   林壮先问道:“天师怎办得到?宗晋卿还有两个人跟着去。”   席遥谦虚的道:“小事而已,因便壶非是以屏风分隔,而是置于小室之内,我躲在门楣上,还顺便为宗晋卿掩门,令跟来的两人以为是宗晋卿关的,宗晋卿则以为是两人之一关的。这小子太急了,太少的秘方果有神效。”   众人忍不住莞尔。   席遥道:“当他方便完事,转身时给我抓着脑袋,想不到他的意志异常薄弱,不到几下呼吸便给我迷掉心神,问他什么答什么。”   接着道:“他就在汴州西南一个北帮的秘密基地内。”   席遥含笑不语。   林壮是最没资格评论,因不了解中土的地理环境。   龙鹰和符太不比林壮好多少,唯一晓得的,是汴州与楼船会合,然后驶往洛阳,从而想到汴州乃水道网的重镇,至乎必经之地。   符太问道:“汴州有何独特之处?那晚我没留神四周的环境。”   席遥道:“战国七雄之时,汴州正是魏国首都大梁,故又名汴梁。与齐都临淄,赵都邯郸、楚都郢、秦都咸阳,同为当时名闻遐迩的都城。梁惠王就在此招贤纳士,又开凿鸿沟,所谓‘北据燕赵、南通江淮、水陆都会、形势富饶’是也。”   荆蒙大讶道:“天师对汴州的认识深入透彻,相比下,末将太肤浅了。”   龙鹰和符太交换个眼神,晓得对方所想。多一世轮回经验的席遥,前世又是叱咤风云、争霸天下的人物,不啻战争的天师、神将。比较而言,即使法明曾有争天下之心,仍止于纸上谈兵的阶段,不像席遥般领导天师道实际征战,对当时各势力内的中土大城均有深刻了解。   他们当然不会说破。   龙鹰问荆蒙道:“荆将军对汴州有何认识?”   荆蒙答道:“末将只知汴州位于楚州和洛阳的水运交通线上,乃洛阳东面最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附近湖泽众多。扼着汴州,等于扼着泗水和大运河间水道网的咽喉。若竹花帮的船队从楚州往洛阳去,汴州为必经之地。”   又道:“所以末将想过,如我是练元,会将战船置于何处。汴州正是最佳选择。”   林壮哂道:“这么说,练元也不外如是,用兵不够奇,可落入识者算中。”   符太朝龙鹰瞧去,道:“范爷怎看?只有你和他交过手。”   龙鹰道:“太少嗅到气味了。”   符太道:“据你所形容,练元乃最狡猾的河盗,飘闪难测,依道理,其布阵的方式不可能被轻易看破,而偏是这个样子,叫人心生疑惑。”   龙鹰向席遥道:“请天师为我们做主。”   天师席遥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练元的把戏怎瞒得过我。”   荆蒙失声道:“那练元岂非连宗晋卿都骗了。”   龙鹰道:“此方合理。不要说练元不信任宗晋卿,恐怕他对田上渊的信任也多不到哪里去。像练元这种人,目空一切,不信任任何人,这亦是他能纵横一时的因由。”   符太道:“难道汴州只是个幌子?若然如此,宗晋卿理该知道。”   龙鹰请席遥发言。   席遥好整以暇的道:“汴州确是北帮船队聚集处,藏在附近的支流、湖泊,枕戈待旦。可是,这绝非练元的主力。水战和陆战不同,更讲战术,故范爷一艘江龙号,可在大运河的扬楚河段大破北帮数量庞大的斗舰。”   荆蒙头痛的道:“练元究竟在哪里?”   席遥道:“离汴州不会太远,因要收取最新的情报。”   稍顿续道:“河盗最聪明的隐身之法,是不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三天,故即使一时被敌人掌握行踪,赶到时,河盗早转移到别处去。练元必采此手段无疑。”   众人瞠目一对,若然如此,如何可杀练元?席遥胸有成竹的低声道:“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练元已从河盗升格为北帮关外的统帅,再非像如前般无迹可寻,只要我们下点功夫,找到他的机会很大。”   符太道:“肯定离汴州不远,该不过五十里至一百里。”   席遥道:“百里太远了,通讯困难,且必在汴州西南方。”   荆蒙昨舌道:“汴州南面的水道,大的有颖水,涡水、涣水、汴河、均支流无数你,胡泽相连,如何搜寻?”   席遥道:“水道虽多,可是如竹花帮大举北上,必选汴河,练元如藏在别的河道,将费时失事。”   符太喜道:“如此练元藏身处,已呼之欲出。”   席遥道:“还欠一着!”   龙鹰问道:“欠什么?”   席遥解释道:“即使知是哪一条水道,要在众多的支流湖泽寻得练元的船,无疑大海捞针,智者不为。”   荆蒙一呆道:“练元的船不是船队?”   龙鹰道:“我认同天师的看法,练元于扬楚河段受重挫后,痛定思痛,回复其河盗本色,将座驾改造为与江龙号相埒的战船你,集中他手下里的精锐,以他惯用的手法,配合北帮的庞大船队,俾能发挥其鬼神莫测的战术。为方便起见,我们就称他的战船为练元号。”   接着向席遥请教,问道:“我们还欠哪一着?” 第六章 百里灵鸽   翌日。   龙鹰、符太、小敏儿和席遥,随荆蒙的水师船队离开洛阳,一进一出,不留丝毫痕迹。洛阳乃北帮地盘,不容疏忽。   黄昏前,龙鹰、符太、席遥在武涉附近离船,小敏儿则随船到扬州去,交给桂有为好好安置。一个传讯,立可把小敏儿送饭符太身旁。   对于“丑神医”未来的行止,尚未决定。   眼前当务之急,就是“擒贼先擒王”杀死在水战上与向任天齐名的高手,击垮北帮在关外的主力船队,残局可留竹花帮和黄河帮联军收拾。   法明和鹰旅一众兄弟见他们回来,又知掌握线索,士气登上顶峰,人人磨拳擦掌,只看如何进行“屠练大计”。   众领袖聚在一起商议。   听完从宗晋卿处挖的情报,博真嚷道:“这么近!”   法明道:“练元即以神出鬼没横行一时,自有一套在匿迹的方法,一般的搜索未必有效,何况汴州乃水道聚集之处,胡泽众多,隐蔽点数之不尽,范围又大,想在短时间内找到练元,并不容易。”   君怀檏提议道:“我们可舍难取易,寻得北帮在汴州附近船队隐藏处狂攻之,若能烧掉大部分的船,对北帮的打击效果相同。”   法明摇头道:“那就要看作为统帅的练元是否懂水战,会否让我们有火烧连环船的机会。”   荣杰道:“对!虽说在汴州附近,却可分散在不同的隐藏点,有必要时空巢而出,会合成师。”   虎义头痛的道:“如此岂非所得的重要情报,不起作用?”   桑槐开始卷烟,手势娴熟。   龙鹰用灵鼻一嗅,喜道:“烟料很香。”   桑槐笑道:“中土货格外不同。来!点一根,包保灵思泉涌。”   龙鹰接过叼在嘴角,桑槐打火点燃后,深吸一口,叹道:“果然立即灵思泉涌,找到技术在哪里。”   接着把烟递给身旁的符太,后者接过不吸,转让予权石左田,道:“技术是否在我们的天师身上。”   众人聚在庙堂一角,围油灯团团坐着,虽一时未有答案,可是人人好整以暇,皆因如此情况,曾层层经历,最后仍可从没办法里寻得解决的办法。   何况今趟有僧王。天师助阵,两人均为老儿成精,宗师级不可一世的超卓大家,论谋略、手段,不在龙鹰之下。   他们不知道的,是席遥的上世轮回,乃数百年前天师道的二把手人物,曾转战天下,对水道了如指掌。其水战、陆战的经验,不知该如何计算。   所有人的目光,因符太的话,全落在席遥身上。   席遥欣然道:“我要先弄清楚就是北帮通讯的方法。”   不论官府和江湖大帮大会,不外快马驿传,又或是飞鸽传书。前者有人有马便成,后者则须花时间训练信鸽,非是一朝一夕可建立。两者均为定点传递消息。   鸟妖的飞鹰传书,更为稳妥快捷,不大受天气、距离影响,然此不世之技,该已随鸟妖的逝世失传。   风过庭的神鹰,也可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偶一为之,却非神鹰之所长。   龙鹰深吸一口气,说出向任天对这方面的看法。   席遥恍然道:“原来用的是‘百里灵鸽’之术,这个鸟妖,奇人也。”   众人大喜法明笑道:“天师懂此异术吗?”   席遥道:“我才没闲情花这个功夫,因自有手下人去做,花的不只是时间、心血、还要有极大的耐性。”   管轶夫不解道:“天师现有手下精通此术?”   符太道:“你最好不要问。”   除龙鹰、法明外,人人不明所以。   席遥道:“先说此法的几个特点。”   众人洗耳恭听,感觉像在听江湖秘辛,皆因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席遥接下去道:“练此术者,本身须为在这方面有特别禀赋的人,能和鸽子有奇异交感,不是可以练回来的。”   法明道:“听说在云贵一带,有人可籍神术驱鸟兽,是否确有其事?”   席遥道:“天下无奇不有,几乎没什么我未听过,不过尽为旁门左道的小技小术,不能登大雅之堂。可是‘百里灵鸽’,确为用于水战的传讯奇术,运用得宜,可决定成败。”   博真又抛汉学,道:“‘望文生义’‘百里’俩字,指的是否距离的限制?”   席遥答道:“百里、千里、只是好听的形容。据我所知,灵鸽传讯的距离,离百里有很大差距,且须有河可依,还须是灵鸽熟悉的,或清楚分明的主河道,方办得到。”   法明叹道:“明白哩!”   席遥不厌其详的解说道:“接着是选鸽,勿以为容易,有时在数千头的鸽子里,捡不到一头,且必须在鸽子出生时立即收养,长成的鸽子训练起来事倍功半,若如练武,幼时开始,远优于半途出家。”   博真昨舌道:“刚出生的雏儿,只只羽翼未丰,如何可分辨优劣?”   符太没好气的道:“禀赋第一明白吗?”   君怀檏道:“这样的情况下,训练成才的‘百里灵鸽’绝不多,对吗?”   席遥道:“北帮能有三四只,已非常了不起。”   荣杰道:“汴州的北帮船队必有一只。”   君怀檏头痛的道:“可是如他们分多处隐藏,我们如何晓得灵鸽在哪艘船上?”   席遥微笑道:“怀檏的烦恼。是以为我们须跟踪灵鸽,从而寻出练元藏处,然此法似是可行,实际上绝行不通,除非灵鸽在陆上以直线飞行。”   众人听得似明非明。   席遥接着道:“现在我们来到关键之处,就是一般信鸽和‘百里灵鸽’的分别,前者乃定点飞行,来回于两个地方,灵鸽属于非定点飞行,是搜寻式的飞行,让灵鸽有个大致的方向,它会朝那方向飞去,搜寻数十里内的河道、湖泽。”   桑槐抽一口烟,叹道:“难怪天师说难以追踪,它忽然飞过湖泽,我们只能徒呼奈何,坐看其振翼远去。”   席遥道:“灵鸽为搜寻目标,将飞至其高度的极限,更添追踪的困难。”   符太抓头道:“岂非得物无所用?”   博真纠正道:“是‘入宝山,空手回’。哈!”   符太骂道:“你奶奶的!”   法明微笑道:“天师之计,其是你们几个毛头小子猜得到的。”   龙鹰向席遥道:“练元这次死定了。对吗?”   席遥微笑道:“确然如此,杀练元后我们来个兵分多路,一路由我们‘两大老妖’负责,神出鬼没的攻击北帮水陆两路的目标,表面上是报复田上渊在关中对我们的盛情款待,实则为北征的联军开路,弄得他们应接不暇,伤亡惨重。”   君怀檏赞道:“北帮群龙无首下,定经不起冲击。可是如何杀练元?”   法明代席遥道:“鸟儿最大的本领为何?”   博真道:“是会飞!”   符太道:“此为基本功,僧王问的显然非这个。”   法明道:“是鸟眼,可同时看两边,视野广阔,俯瞰远近,只须训练它认懂某种特别颜色的旗帜,可找到传讯的目标,也就是练元的座驾舟。”   众人叫绝。   就是这么的简单。   席遥道:“此旗帜高高竖起,方便鸟见,晚间则亮着特别的色光。须搜寻的范围,离汴州附近的北帮舰队该不过五十里的距离,如此只要寻到北帮舰队的位置,可大概推测练元座驾舟所在,大大缩小训搜索的范围。”   法明道:“若练元藏身河湾,湖滨的密林区内,我们从陆上望去,未必看得到,只有从高处看下去才能发现旗号、灯号。我们总不可能逐里逐亩的搜寻,动则惊动敌人。”   龙鹰鼓掌道:“技术就在这里!”   ※※※   龙鹰睡醒,精满神足。   吃过早饭,与一众兄弟说话,道:“我想到最后的办法,就是向鸟妖偷师。复制出他制造的鸟衣,我曾亲眼瞧着穿上鸟衣的鸟妖,在我面前飞的轻松写意,灵活自如,令人羡慕。”   君怀檏动容道:“确没有更好的选择,鸟衣乃鸟妖经无数次实验,千锤百炼下精制而成的独门绝活。”   权石左田道:“鹰爷将鸟衣对的图样画出来,并列出所需材料,我们可到武涉购买,回来后立即动工。”   荣杰取来纸、笔、让龙鹰画出图样。完成后,人人啧啧称奇,细致准确。   符太来了,道:“小鹰,头子着你去。”   众人错愕,好一阵子方会过意来,起闹嚷闹。   龙鹰虽符太走出庙堂,到离庙百多步远处,见席遥和法明各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比划着。   龙鹰驱前俯头一看,原来他们在泥沙地上画出山川形式的简图,并讨论其准确度。   法明以树枝在一条较粗深的河道加上一道浅浅的支流,欣然道:“终完成汴州的大小河道,湖泊、山林,大致是这个样子,虽不中,不远矣。”   龙鹰蹲下来,用神观看。   席遥道:“此战绝不可操之过急,机会只得一个,必须一矢中的。”   法明道:“不但须谋定后动,还要做好知敌的所有准备工夫,关键在掌握整个敌人的形势后,敌人仍给蒙在鼓里,我们方能以奇兵袭之,令敌人永无翻身之望。”   席遥道:“我们现时的战略,是基于练元的河盗特性和过往作风设计,等若将所有筹码全投在他身上,一旦猜错,我们将进退失据,至或走入歧途。”   龙鹰点头道:“对!”   席遥道:“从宗晋卿处,我们窃的北帮最重大的情报,就是练元在汴州,所有情报均以信鸽送往汴州,由此可推测,北帮的主力战船队分布在汴州以南的多个秘密基地,而练元则藏在附近某处,我们这个估算,该错不到哪里去。然而,不怕一万,怕万一,故我们须有应变的计策。”   符太靠着龙鹰蹲下来,向龙鹰道:“听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与你凭直觉的战法不同。”   法明道:“仍要倚仗他的魔种,至今仍所向无敌,天下没人能与之争锋。不过,今趟要求的,是一仗定胜负,彻底击垮北帮在关外的战力,故不可鲁莽出手,可以这么说,是我们要营造出最有利的形势,让龙鹰可将他的魔种发挥的淋漓尽致。”   席遥接下去道:“不得不防者,宗晋卿大有可能派出洛阳水师,直接参与这场大水战。”   龙鹰动容。   席遥说得对。   理由于李显昏庸,皇权几被架空,韦宗集团已成只手遮天之势。夺位之计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际此非常时期,韦宗集团将不惜一切,保持其独大之局。   “范轻舟”的忽然南下,敲响他们的警号,又在大运河扬楚河段北帮惨败的前车之鉴下,韦宗集团岂容类似情况再一次发生,干涉乃必然的事,问题只在如何进行干涉,是暗助还是明帮。   法明道:“洛阳水师乃天下三大水师之一,实力不在扬州和洞庭湖水师之下,战力则在数倍北帮之上,且训练有素,舰种众多,支援处处。”   稍顿,续道:“如在正常情况下,遇上洛阳水师,竹花帮和黄河帮的联军肯定吃不完兜着走。在现今形势里,宗楚客只须随便找个借口,例如指我们的联军为大江联,可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故而洛阳水师的参与,我们必须计算在内。”   席遥接下去道:“即使北帮的水道力量的分布,我们晓得的,惟有汴州,且尚待派人实地掌握,至于其他地方,一无所知,此为水战的大忌,一旦船队从四通八达的水道网开来,将彻底颠覆我们的计划。”   符太站起来,点头道:“对!光杀掉练元仍未足够,至少须歼灭北帮在关外过半的战船,始能起作用。”   龙鹰长身而起,佩服道:“天师和僧王想到小子没想过的事。”   法明笑道:“我只是附在天师骥尾,天师才真的是算无遗策。”   席遥感触甚深地叹道:“以前和我周旋的,是南朝的水师船队,我惯了全局设想,这个习性怎改得了?”   符太笑道:“幸好天师改不掉。”   龙鹰虚心讨教,道:“我们该怎么办?”   席遥微笑道:“第一步是知会我们的联军,着他们大举北上,此为引蛇出洞之计,我们则在旁默默监察,从而掌握北帮和官府水师的战力布局。”   符太嚷道:“好计!对方定以为我们的‘老范’抵达楚州后,立即率联军大举北上,却没想过我们暗伺一旁。”   龙鹰问道:“该采何路线?”   席遥道:“就是大运河的路线,因河道宽阔,有利船多的一方。凭着北帮在扬楚河段一战损失大批战船,实力被严重削弱,故而联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北上,理所当然,为的是逼北帮来个水战大对决。”   大运河的路线,是从楚州徇泗水西行,至泗州后转入汴河,朝西北行直抵汴州。于忙不知北帮得到大批战船补充,又不晓得洛阳水师将插手干涉下,如此战术合情合理。   席遥道:“当联军驶入汴河将在敌人心里形成有去无回的错觉,势全面调动,不置杀局,此时我们的机会来了。采最灵活的战法,避重而就轻,针对敌人之短,发挥我们之所长。”   又道:“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最初的想法,仍然是最佳的策略,就是擒贼先擒王,先干掉对方最擅长水战的练元,因时机最关键,过迟、太早均为不及。”   符太磨拳擦掌的道:“该来到实际行动的细节哩!” 第七章 卷土之计   三天后,龙鹰凭魔种奔赶抵楚州。   一个时辰前,郑居中的船刚到楚州,说不到几句,龙鹰来了。   联军散布在楚州一带的水域。虽说是联军,黄河帮参与的,只是七艘新落水的战船,仍未熟悉新船的性能,且须随航行不住改善,难发挥最强的战力。不过,操船的全为大江联水战的精锐,平均实力超越竹花帮的一般成员,其中更不乏高奇湛麾下的一等一好手。   江龙号泊在楚州西南泗水的一个隐蔽支河里,暗哨处处,因着郑居中的回来,陶显扬、柳宛真、高奇湛、天庞被邀到江龙号商量大计。   郑居中说完所知的事后,龙鹰自天而降,避过四周的暗哨。   虽然于乔装李隆基时剃去胡须,可是在魔奔途上长出一脸“范轻舟”式的胡子,对他没有难度。   龙鹰非常小心,先藏身江龙号附近林木内的一株老树之巅,取出小工具将胡子修剪妥当,以免被柳宛真看到他满脸乱胡,心生疑惑。   公孙逸、胡安、度正寒、凌丹等一众向任天的手下,虽给龙鹰吓一大跳,仍立即辨认出是龙鹰,忙将他请上舱厅。   不知如何,踏足江龙号,一颗心立即安定下来,不但因对江龙号的熟悉,更因不论船和人,均予他信心倍添的感受。   桂有为、向任天、郑居中、高奇湛、天庞都着着实实给龙鹰的忽然驾临下了一跳,倒是陶显扬糊里糊涂的,没特别的反应。真不知柳宛真向他施了什么妖术。   龙鹰坐入围坐的大圆桌,位于桂有为和向任天间,对面是高奇湛、柳宛真、陶显扬和天庞四人。郑居中居左侧。   喝两口热茶后,龙鹰吁一口气道:“干得辛苦。”   柳宛真用神打量龙鹰,不放过任何可提供线索的蛛丝马迹,不是她在怀疑什么,而是龙鹰来的太快了,令她不解。   此女确天生尤物,不用搔首弄姿,正经八百的坐着,足使任何男人心痒。   从柳宛真,龙鹰想到都谨,肯定级数相同,后者更比眼前此女年轻,对上了年纪的相王特别有吸引力。失去青春者,可从年轻女性身上寻回宝贵的青春。   桂有为问龙鹰道你没有随楼船道洛阳去吗?   龙鹰道:“因有新的发展。”   不待各人针对此问题再发言,沉声道:“我们发现北帮的主力,密藏于汴州东南的多个隐秘码头。”   高奇湛没发现龙鹰的破绽,同意道:“汴州乃洛阳东面水陆交汇处,四通八达,进可攻退可守,没有比汴州更理想的地方。”   又道:“不过,汴州离楚州,只比洛阳近上一天水程,又使人感到意外。”   龙鹰道:“若有洛阳水师与北帮并肩作战又如何?如此当然不该离洛阳太远。”   除向任天容色不变外,人人脸现骇然之色。   即使当年北帮扫荡黄河帮,洛阳帮和竹花帮的联军,洛阳水师是于暗里提供支援,在背后撑北帮的腰,从不直接参加战斗。   龙鹰现在说的,代表官方对水道帮会的斗争、仇杀,改变一贯立场。   陶显扬终开腔说话,道:“我们只攻打汴州以南、北帮在各大城镇的地盘又如何?”   龙鹰、桂有为等听得心里暗叹,际此全面反攻的时候,陶显扬仍缺乏冒险犯难的斗志和勇气,教人嗟叹。   龙鹰道:“帮主明鉴,眼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错过了永不回头。”   桂有为皱眉道:“范爷可作进一步的解释吗?”   龙鹰说出西京现时的政治局面,特别指出安乐和武延秀的大婚,将为李显皇朝的第二次政变的时刻,当李显驾崩时,若洛阳至西京的水道仍牢牢控制在北帮手上。那西京所有反对韦宗集团的势力,将被宗楚客和田上渊连根拔起,变成韦宗集团独大之局。   届时只要捧出李重福或李重茂做傀儡皇帝,韦宗集团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为所欲为,走上女帝当年成功的夺位大道。   龙鹰结论道:“时间并非在我们一方。”   桂有为向陶显扬道:“敌人压根儿不介意我们在这个区域及邻近干什么,一天封锁大运河,我们能做的事,对他们是无关痛痒。若我们因急于求成,弄至兵力分散,他们随时可以雷霆万钧之势,顺水逐城逐镇的收复失地,又或凭水师和地方官府之力,将我们驱逐出境。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没有还手之力。说到底,现时的帮会之争,变成了政权之争。”   高奇湛沉吟道:“官府的一关有何应付之法?”   龙鹰微笑道:“那就要倚仗你们了,看能否回复旧况。”   柳宛真说话了,轻轻道:“敢问范当家,此话从何说起?”   她发话,气氛顿然活跃起来,既因她有种软语相求的味儿,令人心融化,更因陶显扬立即抖擞精神,现出振奋的“有为”模样,效果神奇。   龙鹰心忖媚术的影响无孔不入,以自己而言,多多少少感到不可辜负美人,怎都要有点表现才成。   与斜对面的天庞交换个有会于心的眼神后,好整以暇的道:“所谓回复旧观分两方面来说。”   到人人露出聆听之态,接下去道:“首先是桂帮主一方,只要竹花帮行走大运河的客船,货船畅行无阻,可直抵洛阳和关中,便是回复旧观,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朝廷有令,否则洛阳水师无从干涉。而这样的一个命令,超出了宗楚客的权限,只有皇上可下令,那亦等若战争的命令,随时酿成官逼民反。且如何分辨哪条是竹花帮旗下的船?哪艘不是竹花帮的船?这要像北帮般控制以百计城镇的本地帮会,渗透每个码头方办得到。”   桂有为第一个同意。   当年竹花帮因徒众触怒女帝,被女帝向竹花帮下封杀令,他记忆尤深。   郑居中道:“可是……可是我们的皇上……”   龙鹰派他定心丸,道:“我可保证宗楚客提也不敢提此事,因皇上已对他生出怀疑,如无端端要洛阳水师封锁大运河,皇上不认为他想造反才怪。”   天庞不解道:“为何宗晋卿又敢动用洛阳水师,与北帮携手对付我们?”   龙鹰淡淡道:“‘两大老妖’。”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龙鹰扼要解释后,道:“宗楚客籍此可大动干戈,不论发生何事,亦可归之于对方渐离和康道升的追捕,皇上为自身的安全,又受蒙蔽,不会为此说话。”   稍顿,续道:“从现在开始,到安乐和武延秀的大婚,关中、洛阳均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可籍追捕‘两大老妖’为名,调动各级军队,等若与北帮连成一气。”   桂有为冷哼道:“说到真要控制关中,关外的军队,宗楚客时日尚浅,韦温的兵部尚书则欠缺军功声望,军内不服者大有人在。宗晋卿、周利用,比起宗楚客远有不如,且军方对北帮的横行霸道,非常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   姜是老的辣,对此,与军方渊源深厚的桂有为,对军内情况知之甚详。   大唐军队自成体系,任何军中的大调动,须的皇上首肯,非是韦温的兵部尚书说了算,否则郭元振早给撤职。   桂有为又道:“宗晋卿任职洛阳总管,并没有兼任当地节度使的重职,纯为一时权宜的调度。如非朝廷有谕令发下来,宗晋卿压根儿无权调动洛阳水师。洛阳水师的统帅左清风,属丘神勣的系统,由圣神皇帝亲自任命。韦后和宗楚客想动他,不改朝换代,绝办不到。”   龙鹰心忖原来是老朋友的手下。当年到荒谷小屋抓他的军兵,由丘神勣指挥,自此龙鹰和丘神勣关系良好。后来丘神勣晓得李显回朝,知自己满手唐室子弟的鲜血,让龙鹰向女帝说项,好告老归田,避过杀身大祸。   对山头林立的军中状况,桂有为在这方面的认识,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要多。高奇湛听得双目放光,道:“这么说,北帮与官府的联手作战,有极大的局限性。”   桂有为道:“须看是哪个层面的调动,例如洛阳城内,又或涉及大运河,而不论哪个情况,洛阳水师不可能和北帮联手作战,连宗楚客亦不敢下这么的一道命令。”   陶显扬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我们何须将洛阳水师计算在内?”   柳宛真或许也感到陶显扬太不成样子,凑近他婉转解释,道:“宗晋卿可籍搜捕两大老妖为名,着左清风封锁某一河段,搜遍河段上所有船只,逮捕疑人。这只是其中一例。”   高奇湛道:“宗楚客更可以两大老妖与大江联勾结,密谋造反,将我们的船队指为大江联的船队,以讨反贼为名,调动洛阳水师,皇上在不明就里下,肯定中计。而对朝廷的真正情况,宗楚客如何一手遮天,我们是一无所知,必须作出最坏的打算。”   龙鹰暗忖这就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们现在说的,都是他没想过的事,言之成理,极可能接近现实。   柳宛真向龙鹰道:“范当家的回复旧观,说了一方面,另一方面指的是什么?”   龙鹰道:“就是贵帮从幽州南下,逐一收复以前失去或被北帮鹊巢鸠占的地盘和物业,由于名正言顺,官府没得干涉。”   人人听得愕然以对。   惟向任天唇角逸出笑意,显然掌握到龙鹰心内定计。   龙鹰接下去道:“如何进行,由贵帮斟酌。愚意认为,可派出强大的先头部队,将北帮散布大运河河域的据点逐个挑掉,以振黄河帮的声威,又不用和敌人在水道上硬憾,每控制某一重要城镇,贵帮的船队才开进去,巩固战果。”   柳宛真秀眉紧蹙,道:“在现时的情况下,我们和北帮实力悬殊,怎办得到?”   龙鹰微笑道:“贵帮自北而来,桂帮主自南而上,目标是会师洛阳,此为卷土重来之计,怎办得到,只要我们能令北帮在汴州集结关外的战船,再次被一举击垮,本没可能的事,将变得有可能。”   向任天叹道:“精彩!”   龙鹰道:“那将是一场快如电闪的决战,在官府干涉前,尘埃落定,此战的方式,压根儿不是对方所想象般,而是以奇兵袭之,先干掉练元,再对北帮船队施以连环重击,最后由以江龙号为首,贵精不贵多的精锐船队,完成肃清河道的任务。问题在能否做到敌不知我,我却知敌,此为胜败关键。”   高奇湛不解道:“北帮船坚人壮,实力强横,若在汴州南面的水道集结,必戒备森严,我们尽管倾全力与之对决,胜负仍难逆料。可是范当家却似有十足的信心,不用我们直接参战,可凭范当家一方击溃之,范当家有以教我?”   龙鹰道:“我的班底,就是江舟隆的班底,主要为鹰爷远征塞外的劲旅,在鹰爷指示下,加入江舟隆,还有多个塞外来的一等一的高手,总人数不过二百,然战力之强,敢夸天下无双。如若战术运用得宜,骤然发动,北帮将吃不完兜着走。”   向任天淡淡道:“擒贼先擒王,一旦练元伏诛,北帮等于魂魄被夺,就像上趟的大运河之战,纵然实力总和在江龙号百倍以上,没法用上半点力气,只余待宰的份儿。”   桂有为道:“兵贵神速,现在贤侄立即率船从泗水出海,全速赶返幽州,然后依计分头行事,自北卷土南来,碾碎北帮任何反抗力量。龟缩在关中的田上渊察觉有异时,米已成炊,回天乏力。”   又保证道:“我虽江龙号出征,突破封锁后,联络洛阳军方的一众将领,为贤侄的卷土重来铺路。”   长长吁出一口压在心头浊气后,叹道:“终看到一线曙光。”   只恨黄河帮的卷土重来,等若台勒虚云移植大江联到北方来之计,大功告成。然而这成为了眼前唯一的选择,不如此,没法制衡韦宗集团的强势,大幅压缩田上渊的北帮。   “收复洛阳”后下一步是“收复关中”,政治斗争里,尚有江湖的争霸。于李重俊的兵变里,田上渊清楚证明,江湖力量能起左右大局的作用。   时机稍纵即逝,一俟宗楚客完全控制关中的唐军,反对者势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趁的就是于韦宗集团阵脚未稳之时,凭“相王”李旦的号召力,予韦宗集团无情的反扑。在这样的情况下,须先击溃在关中一帮独大的田上渊。   各人就细节商量妥当后,会议结束。   在龙鹰示意下,向任天送他一程。   ※※※   泗水在脚下奔流。   两人立在岸旁一块大石上。   向任天仰首观天,道:“今年的中秋月,特别明亮。”   龙鹰笑道:“向大哥的心情很好。”   向任天欣然道:“全赖老弟。”   又道:“依鹰爷的计划,我该没有手刃练元的机会。”   龙鹰道:“我们的目标,是不惜一切取练元的老命,其他均为次要。”   向任天道:“这个我明白。”   龙鹰道:“我必须找机会和向大哥私下说话,是因有些事不宜被黄河帮一方听到。”   向任天问道:“哪方面?”   龙鹰道:“向大哥有没有把握可避过北帮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现在汴州附近水域?远一点没关系,至重要是可投入汴州的战场。”   向任天沉吟片刻点头道:“本没半点把握,因不知北帮战船分布的情况,现在即晓得北帮的主力集中在汴州南面一带,且因我帮的战船大举沿大运河北上,惹得北帮将远近船只集中到汴州去,我包保可办到。”   又不解道:“鹰爷怎可能得到可决定胜败的关键情报?”   龙鹰道:“情报来自宗晋卿,至于如何从他处挖出来,有机会再向大哥报上。”   向任天道:“我将改走涣水,于抵汴州前,从一河湖相连的隐秘水道切入汴河去,可神鬼不觉。”   两人商量会合的地点后,龙鹰扬长去了。 第八章 误打误撞   龙鹰投石般冲天而起,直抵离平地六十多丈的高空,展开新制成的鸟衣,如乘风御风的巨鸟,赶上一阵西北长风,奇迹似的倏地上升近三丈,这才控制“鸟翼”,来个大回旋,朝东南方黑压压一片延展至无垠、河湖交织的草野树林飞去。   回头一瞥。   作为弹射起点的山峰,只剩下一个暗影,送他上山的博真和荣杰,如没入黑暗的幽灵,虽感觉的到,却没法和山峰的阴暗区分开来。   周围的广阔地域,莫不是沃野平原,这已是他们能寻得到最高的山。   于龙鹰赶往楚州的时候,潜伏汴州西面武涉附近藏军庙的己方没有闲着,到附近购买材料,巧制出鸟妖的飞行法宝鸟衣是其中一项,另一工作是为总数一百八十人的劲旅成员整装,全体换上黑色。有利于夜袭的劲装,做足瞒敌的工夫,材料分从不同城镇购买得。   更重要的,是掌握北帮敌舰的分布形势。此任务由武功高强的法明。席遥和符太负责。分头行动,昼伏夜出,搜遍汴州一带河湖水道,花了五至六天的工夫,对敌况已了若指掌。   法明也曾搜索汴州东南的区域,却没发现猜想中练元的帅舰,令他们一度认为练元是和汴州区的北帮主力舰队在一块儿,没离群隐藏。   但席遥始终坚持看法,龙鹰亦直觉如此,最好的办法,是试他奶奶一趟,看高空查踪之术是否灵光,没结果,便改为偷袭汴州的北帮主力,择肥而噬,效果比起擒贼先擒王大打折扣,但怎都好过没有作为。   一百八十个劲旅成员,加上法明、席遥、符太和龙鹰,共一百八十四人,分作三组。第一组八十八人,由君怀檏率领,第二组八十七人由权石左田率领,余下的便是“屠练小组”,人数只九个,却是实力最强大,包括龙鹰符太、法明、席遥、博真、虎义、管轶夫,桑槐和荣杰,因不容有失也。   除龙鹰、符太、法明和席遥全体配备弩弓和经过制造的烈火箭,务以战术取胜,发挥以暗算明,以己长对敌短的奇效。   龙鹰弹离山峰的一刻,第一组和第二组的兄弟,早于半天前潜伏汴州南面敌舰驻扎处,取其最大的舰船集结群,要在一开始给予敌人最钜的重创。   之所以能占据这般优越的战略形势,归功于吐蕃和亲团,当然,荆蒙的掩护至关重要,没他的合作,休想能瞒天过海,将劲旅成员送往敌后。换过不是这样,在北帮全面戒备下,绝不可能瞒过对方耳目。   是夜月黑风高。   龙鹰返武涉后,苦待五天,方等到此适合行动的“天时”。   忽然风势减弱,纵然千万个不情愿,仍敌不过自然的法则,倏地滑翔往下近十丈,离最高处的林尖不到七十丈。   这是个危险的高度。   在一泄数里的高速滑翔下,此时离出发的那座山,至少有四十多里之遥,即使魔奔,亦绝不可能及得上这个速度,而魔奔已等若陆上最快的飞行。   前方出现两条长长的白带,显然是河道的分流处,两岸为密林,错非在这个鸟瞰的角度,于平地上不走至近处,休想察见。另一条件是龙鹰的一双魔目,能从水陆微仅可察的区别分辨出来。   眼看还要下降,幸好另一阵风刮来,让龙鹰的鸟衣回复动力,“霍霍”声里,龙鹰趁机来个大回旋,先斜冲往上,然后拐弯,将魔种的灵觉展至极限,此大回旋广及十多里之地,魔目瞧的更远,只要丁点儿灯光,即使远在四。五十里之外,保证避不过他广被整个河湖平原的搜寻。   仍一无所见。   以龙鹰的心志,也不由感到气馁。   难道真的猜错了,练元没离群?   想想又不觉得是这样子。   以水战战略言之,明知联军沿大运河北上洛阳,遂在汴州布下陷阱,如将舰队聚拢一处,虽可迎头痛击,却难收瓮中捉鳖之效。   兼且练元最擅长的战术,乃河盗神出鬼没的战术,如此只有埋伏在更有利的位置,方能发挥练元之所长。   想深一层,以练元睚眦必报的性格,势视被范轻舟和向任天的江龙号所重挫为奇耻大辱,若容江龙号逃返南方,他即使尽歼其他敌船,仍没法泄心头之恨。   练元比任何人清楚江龙号的超卓性能,纵然坠进陷进重围,突围逃走仍大有可能,这样的情况下,练元只有潜伏下游,方有可能及时拦截,令江龙号永远不能返扬州去。经过这段日子,深谙水战的练元,必有克制江龙号的万全之策。   联军大举北上的消息,应于三至四天前傅到汴州来,故近两天亦看到汴州北帮舰只的频繁调动,纷纷进入接近汴河的河湾和支流隐秘处,当联军经过某一河段,北帮的战船会从藏身处蜂拥而出,可预期一下子将联军切断为首尾不顾的十多截,粉碎联军顽抗力。   此时,藏在汴河下游某河域的“练元号”会封死联军后路。   思量之际,龙鹰飞翔的空域,竟变得滴风不剩。   龙鹰心叫糟糕时,已不由他控制的朝下滑翔。   倏忽间,下落近四十丈。   到离林顶仅余十多丈,一阵风从下迎来,龙鹰提气轻身,勉强化落下为上升,回到离林顶二十多丈的高空,又借风来个回旋往上,暂避掉进密林里的结果。   不过!他亦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飞不到多远,此时休说没法找寻练元号的目标,连置身何处,正朝哪个方向飞,全部一塌糊涂。   今趟不论起点、飞翔路线,都难与从高原大山峰顶相比。   高原上刮得是强劲的烈风、长风,高空上的气流可凭魔种先一步掌握,又可借鉴正在眼前飞遁的鸟妖,故痛快之极。   今回作起点的山峰,与之相比是小丘和崇山峻岭的分别,可谓先天不足,不论后天如何努力,差上一大截。   换过灵鸽,一直保持在高空俯瞰远近的位置,是另一回事。   龙鹰飞翔高度保持不了多久,再次朝下滑落。   更打击他信心的,是整个行动基于一个假设上,就是“练元号”离队隐藏,若猜错了,纵化身鸟儿,仍一无所得。   黑压压一片,望之无尽的林野,似迎头照面的朝上覆来。   下一刻,龙鹰收起“鸟翼”,降落在一株特高的槐树顶的横桠处,以他得坚毅,仍禁不住泄气。   他奶奶的!难道就这样俯首认输?   首先须弄清楚身在何方。   际此月黑风高之夜,不见丝毫月色星光,任他三头六臂,仍难辨别位置,方向。   起点的丘峰,位于汴州南面,若依原定路线飞行,此刻便该在汴河东南的岸林区。只是刚才顾着保持停留在高空,不住左拐右弯,方向改了又改,到现在完全迷失了方向。   幸好!他仍有一招。   龙鹰倚树顶而立,希望可发现河流或湖泊一类的地标,提供其位置的线索。很快他便失望了。   眼所见全是随秋风摇晃起舞的林树,沙沙作响。   来到这个位置,反发觉风势比高空更充沛和强劲。然而,想从低地重返高空,是疑人说梦。   做短程,断续式的飞行又如何?   肯定可办到、不过、每趟短飞,能顾及的范围有一至两里已是非常理想。数里之外便超出他的视野,而汴州以南的河源,广被千里,这般的去寻找“练元号”,无异于若如以跳蚤的目光去看世界。   龙鹰暗叹一口气,将所有沮丧失落的情绪排出脑际之外,道心退藏,让魔种出而主事,进行对席遥的呼唤。   此正为今夜行动最玄妙之处。   没有席遥的搜魂异术,或欠缺龙鹰的魔种,绝办不到。   当日龙鹰和席遥在对付宗晋卿的行动上,曾牛刀小试,令龙鹰掌握席遥的位置,晓得潜入总管府的时机。   今次距离远多了,但席遥有信心,只要在方圆百里内,其搜魂之术可应付裕如。   故此他们的屠练小组必须是己方里武功最高强的人,人数也不宜多,必须能在敌人的知感外,潜过广阔的河源区,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与龙鹰会合。   搜魂术只能令双方感因到对方的距离和位置,不可以凭此互通信息,故而有利有憋,龙鹰如此和席遥建立心灵联系,将令席遥一方误会,以为他寻得练元号,立即全速赶来。   龙鹰的办法是亦朝屠练小组的来向迎过,希望可减少他们走的冤枉路。   魔觉以前之未有的惊人速度,朝四面八方扩展。   刹那间,他与席遥建立联系。   下一刻,龙鹰回复平常意识和状态,却是头皮发麻。   我的娘!   终察觉敌踪。却非是静止或移动的“练元号”,而是大群的敌人。由于敌人正处于潜藏的状态,没惹起龙鹰的警觉,若非凑巧龙鹰全力展开魔觉,势失诸交臂。   根据与席遥精神力的接触,他现时所处林区,该为汴河西岸的位置。若依原计划,他算飞错了方向。   原本立意搜索的区域,乃汴州东南面的水域,也是汴河以东的河流湖泊,此为顺理成章的推测,因北帮的主力部队散布汴州东南面的河道网,“练元号”亦该位于不远,好互相呼应。   感应来自南面离他三十多里的位置。   此刻回过神来,感应消失。   一时间,他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比之刚才的自己,现在的他挥掉颓气,志满神足。   蓦地龙鹰双脚一伸一缩,脚底发劲,弹上二十多丈的高空,四肢箕张,若化而为鸟,籍着一阵西北风,保持着高度,好一会儿后,始滑翔往下。   未知是否“人逢喜事精神爽”,汴河如其所愿的出现在左方二十多里外,时现时隐的,但已令他喜上添喜,掌握到自己的位置,也令他直至刚才仍是茫无头绪,徒劳无功的搜索行动,重拾正轨。   找到或找不到“练元号”,有着天渊之别。   找不到的话,任第一组和第二组兄弟如何成功,顶多烧掉对方二十至三十条船,造成骚扰,却非决定性。且你放火,敌人救火,还一边反击,最后可摧毁对方对少战舰,属未知之数。   后果是已方暴露行藏,若对方知会集结在洛阳的水师,到汴河水域进行大搜索,他们还要东躲西藏,失去再次突袭的能力。   可是,若“屠练之计”成功,在到来的江龙号配合下,他们可连消带打,正面冲击北帮失去主帅的舰队。   一来一回,相去千里。   龙鹰不敢偏向往汴河的一方,因想。   到如先前感应无误,北帮在汴河西岸有集结,其注意力将集中往汴河。   谁想过有人会穿林过野的,又是从北面潜过去?   龙鹰段段下降。   这回他不用担心飞不起来,愈低飞,愈有利隐藏,瞒过对方的哨探。   龙鹰降落另一株老树之巅,此时离目标的位置不到八里。   龙鹰脱掉鸟衣,挂在横桠处,露出夜行劲服。接着从高达四丈的树顶跃下,踏足铺满枯叶的林地。   感觉踏实多了。   他展开身法,尽量以手抓探出来的横杆,荡秋千般朝目标摸过去,防止踩上枯叶时发出不可避免的声响。   灵觉全面施展,不漏过任何异动。   戛然而止。   他感应到敌人,更嗅到水的气味,但仍是不明白。   于其前方里许处,横亘着一道小河流,该为汴河的支河,水响声清晰可闻。   如有战船集结,距离这般近,应可听到船浮在水面的声响,还有因而产生的波动,绝瞒不过他。   确有船体浮荡水面的声响,却非是大船,令龙鹰百思不得其解。费这么多力气将一个小船队藏在此处,颇有点小题大做。   小船须人力操纵,在汴河般的河流、速度远逊大型风帆,以之拦截退路,联军的战船若掉头顺水而来,不用居高临下喂以劲箭。光是直接撞击,足可突围而遁。   在藏舟之河的南岸,有个敌人驻扎的营地,大多数敌人入账休息,还传出鼻鼾声,照龙鹰估计,在一百五十到二百人间。   沿支河有二十多个哨探,一如所料,过半集中在岸区。   龙鹰小心翼翼的超前移,仍然足不着地。   推进十多丈后,异响传入耳里,却没有令龙鹰更清楚,而是更糊涂。   他听到金属在抛荡下发出的声音,还有大车轮来回轻转的异响。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下一刻龙鹰继续前进,于离支河七八丈的位置,攀树而上,直抵树巅。   超前俯眺,奇景展现眼前。   我的娘!   宽约两丈的河面上,一大串的排列着四十五艘飞轮战船,每艘飞轮战船均装上可连射六箭的重型弩箭机。看的龙鹰抹一把冷汗,心里唤娘。   同时怪自己疏忽,早在三门峡之战,田上渊用过这水战利器,自己竟然忘掉了,如果今趟不是误打误撞,发现这个飞轮战船队,后果不堪想象。   支河对岸开辟一片空地,竖起约五十个营帐,供敌人休息之用。   朝汴河方向瞧去,看不到出河口,原来被横架了掩蔽河口的伪装,乍看像树林的延伸。飞轮战船在此,练元号也该在不远处。   龙鹰向席遥送出了另一个精神讯息。 第九章 飞轮战船   龙鹰在离飞轮战船藏处北面三十里处,截着全速赶至的“屠练小组”。他们倚汴河赶路,双方会合时,离天明尚有半个时辰。   龙鹰解释清楚情况后,人人啧啧称奇,想不到错有错着,竟找到对方的“撒手锏”水战利器。   如此装备优良、配上六弓弩箭机、在水上灵活如神的飞轮战船,于汴河船宽不过五十丈,窄可至七、八丈的运河道上,能发挥的战力,惊人至极。   昔日的少帅团,便曾籍飞轮战船打垮从扬州开来的庞大舰队。其随时进退的特殊功能,天下仅此一船种。   博真兴奋的道:“这是老练送我们的大礼,却之不恭,哈哈!”   管轶夫道:“必须杀至一个不留,否则容一人溜掉,戏法将不灵光。”   席遥转向符太道:“太少最熟悉汴州一方的情况,立即赶去,着两组兄弟马上撤退,务要天明前渡过汴河,籍林木掩蔽,到这里来和我们会合。”   符太领命去了。   龙鹰担心道:“最怕他们已动手。”   席遥微笑道:“有老哥为你主持大局,岂会如此莽撞,他们要见到我们的讯号火箭,方进入攻击的位置,然后同时发动。”   今仗的总指挥是席遥,龙鹰依令行事。   席遥又向法明道:“请僧王监视敌人,有何风吹草动,以夜枭的叫声通知我们。”   法明欣然道:“那你们须再推进二十多里才行。”   说毕没入前方林木深处。   众人继续前行,到离目标支河十里处止步。   桑槐问道:“老练会否正躲在其中一个营帐内造其春秋大梦?否则怎见不到他的帅舰。”   席遥从容道:“我们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敌人同样晓得。我们必须明白敌人的战略目标,方能掌握对方的部署和战术。反过来说,当我们发现敌人在这个位置暗藏四十五艘战力强横的飞轮战船,亦可从而推测练元的战略目标。”   虎义赞叹道:“有道理!”   荣杰求教道:“敢问天师,练元的战略目标是什么?”   席遥目光落在龙鹰身上,道:“杀范轻舟!否则即使将北上敌队打个七零八落,仍于事无补。”   众人同声称是。   桑槐道:“这批飞轮战船,正是专用来对付江龙号,因江龙号在哪里,范轻舟就在哪里,一天未见江龙号,飞轮战船不会出动。”   管轶夫苦思道:“练元究竟在哪里?”   席遥从容道:“这方面容后再谈,我们首先必须了解的,是这大批飞轮战船的真正实力,操战船者,肯定乃北帮最熟悉水性的精锐好手。”   稍顿后,接着道:“这一百五十至二百人哩,至少有一成的人,属特级高手,在陆上均有联手下能杀死范轻舟的实力。在水底,范轻舟更是必死无疑。”   博真哂道:“想杀我们范爷,多等几辈子也办不到。”   席遥微笑道:“老博是轻敌哩!”   荣杰道:“为何在水底下,范爷必死无疑?”   席遥淡淡的道:“水底下是另一世界,任你在陆上如何强横,下水后会受到大自然的限制,故水底有其特殊的战术,以练元今趟的准备十足,岂会疏忽。”   又道:“攻陷飞轮战船的阵地后,本人给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   龙鹰心忖幸好有这位水战的“老祖宗”主持大局,否则未必是练元对手。   席遥好整以暇的道:“现在回到练元在哪里的问题。”   此为各人最关心的问题,人人打醒精神,洗耳恭听。   席遥沉吟道:“他可以操控其中一艘飞轮战船。”   换言之,他们目标代号的练元号,正是飞轮战船之一。   席遥道:“练元既以大型盗船起家,且玩至出神入化,如非掉入独孤善明和陶过所布下的陷阱,对付他又有像向任天般能与之相埒的高手,在大运河河域可说全无敌手。飞轮战船虽能在水战场发挥可怕战力,却不利远航,一旦让敌舰负伤突围,只有练元号般性能超卓的大型风帆,方能保证追上逃舰。故练元绝不会舍己之长,把自己限制在一艘飞轮战船上。”   接着续下去道:“这个区域乃北帮地头,像前方的秘密基地,不止一个。此批飞轮战船,当是晓得联军大举北上后,转移到这个位置。”   桑槐道:“可是江龙号没现身联军的舰队里,会否令练元心生疑虑?”   席遥道:“不如此才奇怪,天下间,最明白向任天者,莫过于练元。知其必改采其他秘密水道,出现时,立即逼近战区,以奇兵突袭的姿态,摸练元的底子。”   龙鹰叹道:“天师的分析透彻入微,向任天亲口对我说,早猜到练元布陷阱的地方,是在汴州南面水域,他们两人最了解对方。”   席遥微笑道:“如我没有猜错,飞轮战船的营地里,有个装着百里灵鸽的笼子,一察觉江龙号经过外面的河段,将放出灵鸽,知会上游某处的练元,拉开水战的序幕。我们杀练元的机会,终告出现。”   管轶夫苦思道:“肯定倾巢而出,顺流将江龙号碾个粉碎。”   龙鹰摇头道:“若没有扬楚河段的教训,练元或许会这样做,现在绝不重蹈覆辙,徒令江龙号再一次发挥以寡胜众的战术。”   席遥道:“有没有扬楚河段的教训,练元仍不会这般愚蠢,因是多此一举。来的是孤船单舟的江龙号,练元将驾其练元号单独迎战,只要将江龙号缠死,部署在这里的四十五艘飞轮战船从下游一拥而上,如蚁附膻的攻击江龙号至体无完肤,直至击沉江龙号。可是,如要杀像范爷般的高手,水下必须有部署。”   法明回来了。   席遥道:“有新发现吗?”   法明欣然道:“我从支河上游摸过对岸去,再发现两个规模较小的营地,每营住了约八十人,加上靠岸营地的人数,总兵力该在三百六十人左右。”   席遥道:“如此计算,操纵每艘飞轮战船的人数,应是八人。”   又问道:“有否其他发现?”   法明道:“我曾在近处查看飞轮战船的装备,船底两边有储物箱,该放着弩箭、弓矢一类的东西。”   席遥问道:“另两营有人站岗放哨?”   法明点头道:“支河对岸整个营地区,共有三十二个明岗暗哨,以其人数计算,是刁斗森严,其中六个,设于靠汴河的西岸。”   又道:“突袭这么一个营地并不易,要没一人能走脱,是难上添难,必须有周详部署,攻则是雷霆万钧之势,瘫痪其反攻能力,一举破之。”   接着向龙鹰微笑道:“在战场上,龙鹰当然是全无敌手的明帅。不过!这般心狠手辣的屠杀,肯定非你所长。我们的天师,却胜任有余。”   龙鹰忙道:“一切依僧王之意,由天师他老人家全权指挥。”   席遥当仁不让,道:“集齐人马,先好好休息,待养精蓄锐,明天进攻。”   ※※※   飞轮战船队的北帮成员如常作息,忙不知大敌窥伺在旁,虎视眈眈,等候偷袭的最佳时机。   这批北帮战士,理该是北帮精锐哩的精锐,千挑万选出来担此杀范轻舟的任务,从面相看,绝大部分来自塞外,他们间部分还以突厥语,突骑施语等塞外通行的语言交谈,以气度,体魄论,至不济的亦可跻身中土武林好手的级数。   如席遥所料的,其中约五十人,属一流高手的级数,展露此精锐北帮军团的可怕实力。   若疏忽了他们,勿说江龙号,整个竹花帮的战船队亦大有机会遇上没顶之祸。   然而精锐归精锐,比之训练有素的军旅,飞轮战船队便露出纪律松弛。乌合之众的味儿。夜晚还好一点,起码放哨的紧守岗位,天明后,哨兵不时离开岗位,回营地找人闲聊几句,亦没人管束他们。   不知是否藏处隐秘安全,又没想过敌方早深入己方之境,又或长时间等待松弛了他们的戒备,部分人还到河里捕鱼为乐,落在龙鹰一方的眼里,就是一批死到临头不自知的可怜虫。   际此韦宗集团争天下的关键时期,今趟杀范轻舟的行动不容有失,获挑出来的飞轮战士,至少该与练元号上的战士处同一级数,如今次成功歼灭练元号和飞轮战船的敌人,纵然北帮在关外的其他战船夷然无损,却肯定可大幅削弱北帮的实力。更难阻挡龙鹰的卷土重来之计。   彼削我长下,龙鹰一方压根儿不用和对方硬憾,除逐城逐镇蚕食北帮的大小地盘,还可利用得来的飞轮战船,神出鬼没地偷袭北帮的战船,令其疲于奔命,失去对局面的控制。   更厉害的,是由两大老妖出手,见北帮的人便杀,那时连宗晋卿和周利用也日夜提心吊胆,休说支援北帮。   天亮后一个时辰,北帮徒众生火造饭。   仅此一项,己知他们的警戒有多低,半点不怕炊烟暴露行藏。   事实上很难怪他们,从河里捕来的鱼,难道生吃?   在正常情况下,即使林内炊烟袅袅,仍不会惹起从汴河路过的船只任何警觉,从那个位置,看不见冒出的炊烟。   不过,他们这个生火造饭的行动,令席遥决定了“屠敌”的攻击时刻。   ※※※   敌人吃早饭之时,有快船从上游顺水而来。   由于他们不敢过于靠近敌区,看不到来人模样,只知敌船在掩蔽了的支河口泊岸后,敌人合力将快船拖入岸边密林里,做足瞒敌的工夫。   此时,龙鹰的魔目发挥灵效,追踪到来此的敌人。   两个显然是飞轮战船船队的领袖人物,离开支河南岸营地,到汴河西岸与来人说话。   一开腔,龙鹰听出来者正是北帮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   表面看,北帮拿出来见人的,分别是为龙、虎两堂的堂主乐彦和虚怀志,两人负责关内,关外的事,交由三大战帅处理。   三大战帅,一为从不露面、人称之为白牙的练元。其余两人是郎征和善早明。   郎征一向主管洛阳的北帮业务,今天现身于此。可推知北帮的船队倾巢而来,集中于汴州的水域。   招呼客气几句后,龙鹰弄清楚与郎征对话的两个飞轮战船队领袖,均为副战帅的身份,一名马均,一名叶大,看来是到中土后改的汉人名字。三人以汉语交谈,应为北帮规定的交谈方式。   郎征随口问了几句飞轮战船队的情况,晓得一切如常后,道:“情况异乎寻常,大帅认为很不妥当。”   龙鹰听得暗吃一惊。   席遥说得对,我在算敌,敌也在算我,未到最后决战,胜负仍难逆料。   马均道:“出现了什么情况?”   郎征道:“大帅怕敌人看穿了我们的布局。”   郎征口中的大帅、该就是练元。   善早明在扬楚河段吃了江龙号的大亏,地位势大不如前。而练元被升为大帅,一来是田上渊安抚暴怒如狂的练元,更发觉三大战帅各自为战的情况出了大岔子,没法发挥整体实力,须交由一人统率。   这个人当然非是郎征,而是深谙水战之道的练元。   论武功、才智,练元均在郎征之上,田上渊的决定方向正确,只是没算到龙鹰籍吐蕃和亲团,进行“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并在误打误撞下,此刻安安稳稳的,旁听郎征和两人的绝密对话。   叶大操着不纯正的汉语。问道:“头子为何认为如此?”   郎征道:“范轻舟和王庭经中途离船,该是另有接应的船,因若走陆路,带着个身娇肉贵的悄宫娥,非常不便。他们随便采大河支流的路线,可避过我们的耳目,故此该已南下抵楚州,与一直在楚州按兵不动的竹花帮和黄河帮的联合船队会师。”   叶大道:“理该如此。”   郎征续道:“竹花帮和黄河帮的船队,一夜间走光了。”   马均道:“他们来了!”   郎征道:“竹花帮七十艘斗舰,分作七队,每队十艘,沿淮水西行,两队进入泗水,继续北上,两天前已抵达孟诸泽,停留下来,如继续北上,两天可到达汴州。”   此为以汴州为目标,蓄势待发的战略,故令练元感到被瞧穿布局。   郎征道:“另五个队过泗州后,驶上大运河,直扑汴州而来,可是行舟缓慢,昼停夜航,没半点赶路的模样。”   马均道:“虽然古怪,但大致如头子所料的,有何问题?”   叶大道:“任他们有何阴谋诡计,如此劳师远征,一旦被切断后续补给,我们打的又是消耗战,他们绝捱不了多少时候。”   马均认同道:“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官府又站在我们的一方,他们是孤立无援。”   龙鹰心里同意,练元采取的战法,可说是万无一失的策略,压根儿不予竹花帮一战定胜负的机会。令竹花帮变得完全暴露在北帮狂攻猛袭下,即在明处,更不失去主动。   郎征道:“黄河帮的船队失去踪影,连大帅亦想不通。”   龙鹰心忖当然想不通,因高奇湛等人已到大海去,亦佩服北帮探子的本事,对敌人的掌握,巨细无遗。   郎征叹道:“还有更令大帅头痛的问题。”   龙鹰竖起耳朵接受波动。 第十章 水陆两路   郎征接着道:“范轻舟的帅舰江龙号,与黄河帮的七艘新战船,同时消失无踪。”   一直似不以为意的马均和叶大,齐表震惊。   龙鹰晓得席遥猜对了,练元压根儿不把竹花帮和黄河帮的战船队放在眼里,所关心的,是范轻舟的小命。范轻舟乃唯一能令田上渊和龙鹰忌惮的人,干掉他,南方大江的水道霸权将落入北帮之手。   马均和叶大的飞轮战船队,目标正是江龙号。   叶大道;江龙号和黄河帮的船,会否反其道而行,东航出海?   龙鹰心忖你猜对一半。   郎征道:“机会微乎其微。太费时失事了,如何和竹花帮的船队配合?江龙号的老大向任天,是大帅的老朋友,毕生在水道打滚,对天下河湖的认识,不作第二人想,在短时间内避过我们的耳目。他办得到。”   马均沉声道:“头子有何指示?”   郎征道:“大帅认为万变不离其宗,范轻舟想突破封锁,进入汴州错综复杂的河湖区,始终不离开汴河,只看从何处支流切入。”   稍顿续道:“说到底,汴河是大运河在淮水之北的主航道,其宽度足令像江龙号般的巨舰发挥所长,其他航道除大运河外,均有龙游浅水之憾。因此,你们现在扼守的位置,等若江龙号的咽喉,任向任天如何变戏法,最终仍是落入你们的掌握里。”   两人齐声应道:“明白!”   郎征道:“再提醒你们一句,万勿轻敌,今趟不容有失,如江龙号突破汴州的封锁,将可利用四通八达的水道、湖泊任意纵横,我们势沦为被动,有被逐一击破之虞。扬楚河段的惨败,乃前车之鉴,我们再经不起另一次人员和船舰的损失。”   马均道:“我们会依计而行。”   郎征道:“瞥见江龙号经过的一刻,须立即放出灵鸽。为省时间,大帅着我交给你们三条颜色不同的丝带。”   叶大兴致盎然地问道:“如何使用?”   郎征不厌其详的解释道:“此丝带用来绑在灵鸽脚上,红色代表江龙号一艘船,黄色是除江龙号外还有黄河帮的船,多少没关系,绿色表示虽有敌船路过,江龙号却不在其内。”   两人连忙保证不会弄错。   郎征又着两人重复一次,这才离开。   ※※※   龙鹰返回离敌营北十里的己方阵地和席遥等说话,报上偷听回来的机密。   前线交由法明监视。   光天化日下窥伺敌人,对方又高手众多,莫不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名副其实纵横塞内外,只有像法明般的宗师级的高手,方胜任此职。   此时太阳往中天攀上去,林内阳光充沛,一道道阳光透树巅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鸟群在枝桠间飞翔嬉闹,于此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刻,分外有种并不真实感觉。   席遥道:“系丝带是河盗惯用的手法,没想过练元将次继承下来,即使灵鸽给射下来,敌人仍难得到丝毫讯息。”   符太道:“练元为配合飞轮战船的船队,离此不该太远。”   席遥淡淡的道:“绝不超过三十里。”   然后沉吟道:“若不能于一开始,杀死马均和叶大两人,今趟行动,有可能功亏一篑。”   博真不解道:“为何如此?迟点杀会出什么问题?”   席遥道:“此为本人推测练元号在三十里内的原因,只要有岗哨设在船桅高处,可遥遥远眺这边的情况。”   虎义道:“这么说,不可能看到东西。”   席遥道:“烟花火箭又如何?”   虎义登时语塞。   席遥道:“灵鸽乃一般情况下敌人间的正常通讯,但为了配合无间,不可能只得这么一着。遇上紧急情况,又或须特别的调动配合,烟花火箭是最佳选择,直截了当。”   众人明白过来。   如有烟花火箭,理该是由两人携带,也由他们决定何时使用。忽然遇袭,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通知不远处的练元,请其立即来援。如让这样的一枝烟花火箭在林顶高处爆开,肯定避不过练元号哨岗的眼睛,若顺风,说不定可听到爆响的声音。   符太向龙鹰道:“有可能在远距离射杀此两人吗?”   龙鹰叹道:“此两人是真正的高手,接近郎征的级数,射杀一人已没十足把握,接连两人压根儿不可能。”   席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仅箭矢离弦的异响,会将大批鸟雀骇的振翼高飞,等于明着告诉敌人,我们来了。”   众人同时想到。要逼近对方营地,同样会惊起林内雀鸟。   席遥微笑道:“论偷袭暗杀,我是他们祖宗的祖宗,这么的小难题,怎会解决不了。”   君怀檏欣然道:“今趟幸好有天师为我们主持大局。”   席遥道:“没有我,你们总有人动脑筋的。”   龙鹰不同意道:“由于经验,能耐,很多事不是动脑筋可解决的来。像眼前的局面,完全是我们经验之外的事,出错就是失败,没再得良机的可能性。”   席遥道:“时间无多,我拟定了整个作战计划,务要将出岔子的可能性减至最低。而我们最大的优势,乃对方贼即是贼,缺乏森严的纪律,又自以为是,这也很难怪他们,因连奸狡的练元,亦没想过有我们这批深入敌境,在旁默默虎视,何况这些听令行事的小贼。适才郎征带来的新消息,巩固了他们安全的大错觉,以为只须全神监察汴河,等于尽了责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完成对他们的包围网,再采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包保可完成任务。”   龙鹰喜道:“请天师下命令!”   席遥道:“我们分水陆两路进攻。”   博真抓头道:“水陆!”   符太笑道:“成败的关键,系乎水路,大个子怕水,故没想过水路。”   博真没好气道:“我怕水?在水底,我比你太少灵活百倍。”   众皆莞尔。   席遥道:“太少说的对,水路的得失,决定了今战的成败。”   长长吁出一口气,以带着感触的语调道:“真没想过重操故业,感觉挺古怪。”   接着双目异忙闪烁,铿锵有力的道:“水路的一组,人数不用多,但必须深谙水性,能长期潜伏水底,不用到水面换气,此更为避过令雀鸟惊飞的唯一路线。”   龙鹰立即点将,道:“自问有资格者,举掌示意,大家兄弟,不用有顾忌。”   符太、博真、虎义、桑槐、加上龙鹰自己,六掌竖起。   荣杰一呆道:“人数是否少了点?不过我自认不行,没这个本事。”   席遥举起左右两掌,满脸欢容的道:“一只手掌是我自己,另一掌代表僧王。不说其他人,只说我们的鹰爷,一人可抵对方百人之众,人数怎可算少。”   荣杰陪笑道:“对!对!”   权石左田道:“如改在夜间突袭,于我们会否更有利?”   席遥道:“表面看,似为如此。可是经仔细观察后,对方于黑夜的警觉性,远比白天为高。且林内宿鸟处处,地上又铺满落叶枯枝,想神不知、鬼不觉逼近敌方营地,万籁俱寂下,是不可能的任务。”   稍顿续下去道:“今趟不但是要打赢一场仗,而是不让任何活口逃离现场,不动如高山峻岳,动则如迅雷激电,水、陆两方配合无间。欲营造此一形势,须趁敌人活动频繁,人多声杂的时候,过早或太迟,均为败着。”   接着仰观太阳的位置,道:“由此到敌人生火造晚饭,约三个时辰,有足够时间让我们潜往指定的进攻位置。”   龙鹰生出不忍之意。   天师席遥挑选的进攻时刻,正是敌人进晚膳的当儿,感觉像对日常生活一种冷酷无情的践踏和破坏。只恨战争从来如此,为求成功,不择手段。   席遥像符太道:“烦太少到前线找僧王回来。”   符太领命去了。   ※※※   “寒潮带雨晚来急”!   众人莫不生出战争临近的压迫感,即使他们无一非久历战阵的坚强战士。   席遥道:“众兄弟一百七十六人,由怀檏指挥,依现时的位置,往西快速行军五里,然后朝南走,于支流上游渡河,再往东南走,直抵敌营南面十里许的安全距离。当第一道炊烟升离树顶,便缓缓往敌阵推进。”   又问道:“你们里面有能模仿兽叫的能手吗?”   权石左田道:“我和荣杰都懂得这个玩意儿。”   席遥道:“最好哩!如惹的群鸟惊飞,便发出猿叫兽吼之声,可释敌人之疑。有了定见,再有鸟群惊飞,亦不放在心上。”   君怀檏问道:“何时出击?”   席遥双目射出奇异的电芒,吁出一口气,道:“所以说,我是重操故业。发动时,我将施展一种失传数百年的异术,有山崩地陷之威,能摇魂荡魄的‘亡神啸’,猝不及防下,心智弱者,耳鼓将灌满椎心裂肺般的可怕异响,即使一流高手,多少受点影响,给瘫痪了迅速反应的能力。”   包括龙鹰在内。人人听得瞠目结舌。   世间竟有此以呼啸摄人心神的异术,而不论对方多少人,除非是聋的,否则没人可幸免。   博真道:“我们的机会来了。”   荣杰滠嚅道:“天师深不可测,不过天师即懂此术,显然尚未失传。”   席遥没答他,转向君怀檏道:“届时你和一众兄弟,以半月钳形的阵势,部署于敌营的南面,三十人一队,十人一组的轮流持弩强攻,不容敌人有喘息的机会。”   龙鹰生出不忍目睹之心,如席遥形容的,是一场大屠杀,不过自己知自己事,当身处战场,魔种将出而主事,比任何人更冷狠无情。   练元今趟肯定中计,因任他千猜万想,仍没想过这么强大的飞轮战船,三百多人可于转瞬间,又不吭一声的被宰个一干二净。   而己方若没有席遥,能否办到,实为未知之数。   席遥提醒道:“两端的两组最关键,须行动迅速,封死上游和河口,以防敌人跳水逃生。”   博真道:“河口方面由我们的水底部队负起部分责任,可万无一失。”   席遥点头道,问君怀檏道:“尚有其他的问题吗?”   君怀檏摇头。   席遥低喝道:“动身!”   一声令下,正枕戈以待的兄弟士气昂扬,随君怀檏、荣杰、权石左田朝西走,迅速没入林木深处。   席遥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叹道:“他们的斗志,比得上当年的边荒劲旅,组织配合上尤有过之。”   武器的精良,则远在荒人之上,若当年我有这么一支部队,天下该是我天师道的。   除龙鹰外,人人听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博真忍不住问道:“什么是边荒劲旅?我从来未听过。”   席遥轻描淡写的道:“老博未听过是应该的,因我说的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   博真失声道:“我的娘!”   符太和法明回来了,中断了他们的对话。   法明道:“郎征离开后,敌人惊醒了一阵子,派出小队搜索远近,最远到过离营地五六里的地方,但很快故态复萌,回复懒散。不过,河口一带的防卫确加强了。”   席遥像龙鹰道:“鹰爷没察觉对方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吗?”   龙鹰老实答道:“确没注意到。”   法明微笑道:“这是个身在局内的特殊情况,搜查队过处,虽令鸟儿惊飞,可是由于鸟儿惯了这阵子有人在林内活动,故没有惊慌的反应,且因敌我均身处林木内,看不见远处鸟儿离林乱舞的情况。如观者在远处高地上,方能察觉异样。”   席遥吁出一口气道:“如此可断言,须逼至里许近处,敌人始能生出警觉你,但已太迟了。”   又道:“我们先到汴河西滨,等待下水的时机。”   ※※※   离日落尚有个半时辰,水底部队潜进水里去。   他们入水的位置,离河口有二里之遥,距最接近的哨岗,约里半远。   行动之前,他们对敌人的岗哨,了若指掌。   敌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往河口外汴河下游处,做梦没想过龙鹰等会从上游来,且是从水底潜过来。   打头阵的是龙鹰。   下水后,方知汴河既深且阔,无负大运河的声名。   龙鹰贴岸潜游,岸壁本身便足以避开岸上敌哨的耳目,乃其视野难及之处。   大串人在后随之,紧跟身后的是席遥,接着是符太、虎义、管轶夫、博真、桑槐、由法明押尾。   到离河口三十多丈处,龙鹰领众人冒出水面,这段河岸杂树丛生,不虞被人看见。   众人做进攻前最后一次换气。   桑槐问道:“开始造饭了吗?”   法明道:“这个位置看不到。”   龙鹰深吸一口气,闭目梦呓的道:“小弟嗅到饭香。”   博真差些儿笑出来,连忙忍住,忍得不知多么辛苦。   席遥欣慰的道:“那表示一切如常,敌人没有发现我们的陆上部队。”   接着道:“老博、老虎、老管、老桑四人留在河口两旁,听到动手的讯号,立即下手清除岸滨的所有岗哨,绝不可容任何人遁走,然后封锁敌人逃往汴河的去路。”   四人低声因命。   席遥像龙鹰道:“是时候哩!” 第十一章 岸林之战   龙鹰、符太、法明席遥从水底潜至敌营所在河段,贴着岸边,冒出水面之际,忽然上方现出阴影,原来有敌人来到岸缘蹲下来,不知要取水还是洗手。   一时间那人瞪大双目,显然察觉水内异象,只是脑筋来不及转动,尚未明白看到的是水下有敌。   符太第一个反应,也因他的位置最接近,右手探出水面,虚抓一记,那人因抓一个倒栽葱,掉进水里来,符太另一手在他胸口戳一下,登时了账。   仍抓尸不放,符太朝龙鹰瞧来。   四人同时冒出水面。   人声,风声、树动叶摇的沙沙作响,加上饭香和烧烤的气味,贯耳钻鼻。   龙鹰往上升起三尺,透过长在岸边的草丛窥敌,好半响才落下来,约束声音道:“没人注意。”   法明问道:“见到两人吗?”   龙鹰道两人在西南方,离岸约五十步远站着交谈,叶大披灰袍,马均穿深黄色的皮革背心,挂佩刀。叶大袍内该藏武器,却看不到。   席遥道:“准备!”   事不宜迟,若两人移离位置,不利偷袭。寻常两人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在不容两人有发射示警烟花火箭的时间。   法明代三人点头。   席遥迅速移离三人,移动时,双唇颤动,起始时似有似无,瞬间已变成充天塞地的啾啾鬼声,迅又转为震撼人心的啸叫,随他徐徐从水里升上岸缘,更化为磨损耳鼓的尖锐嘶喊,以龙鹰、法明和符太之能,又运功封着耳朵,仍感有点受不了。   就在席遥现身岸边前的刹那,三人动作一致的攀上陆岸。   入目的情景,诡异至极。   敌方大部分二百多人,正聚在南岸的主营地吃晚饭,夕阳斜照下,本该是充满生活气息,舒闲安乐的时刻,却如坠进修罗地狱。   眼所见者,亦因之呆若木鸡,瞪大双目,现出茫然之色。稍次者,现出不自然的神态,如忽然陷身噩梦。更甚者,以双手捂着耳朵,面容扭曲,忍受着贯耳而来、荡魄椎心的痛苦。   手持的碗碗碟碟,各式食具,连事物脱手掉往草地上,本该发出碰撞地面的各式声响,可是在席遥能惊天泣地的“亡神啸”下,所有声音全被吞噬盖过。   眼前就像上演一场由席遥导引的无声活剧,使人生出本能般的恐惧和惊悚。   龙鹰从深一重的境界,以“万物波动”体会“亡神啸”的威力。   以声音的波动而言,席遥的“亡神啸”随声波得到减短和加速,产生螺旋前进的功效,从初时的微仅可闻,教人不由用心细听,忽然扶摇直上,变成充塞天地的尖锐啸叫,整个过程不到六下吐息的工夫,没人弄清楚发生何事时,啸叫已高亢入云,以最密集,狂猛和迅疾的波动,袭击敌方每一个人,广被三个营区,人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若纯为声音,杀伤力毕竟有限。   只是席遥的“亡神啸”,乃糅合“黄天大法”,“搜魂术”的奇异功法,声音贯注至阳无极的真劲,震荡的不仅其耳鼓,还撼动对方的心神。   龙鹰曾向李显施的“天竺神咒”,与“亡神啸”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效果处于不同的极端。   龙鹰亦因而晓得席遥须为“亡神啸”付出代价,以功力损耗而言,天竺神咒比之实“小巫见大巫”,河流和汪洋之别。事后没一段时间,休想回复过来。   席遥仍在升上陆岸的当儿,龙鹰就趁敌方莫不心神受制的良机,首先发难。   弹射!   龙鹰双腿一缩一伸,离地斜飞,扑击离他约五丈远的马均和叶大。   “亡神啸”于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再添强烈度。   龙鹰在他们头顶上飞越,他们仍处于梦魇深处,有心无力,不懂反应。   “亡神啸”抵至强弩之末,难以为继,但已营造出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营造出来的攻击良机。   马均和叶大仍站在一块儿,明显地受影响较其他人小,却也限于心神失守。没法和平时般对突变做出应有的敏捷反应。   到龙鹰冲空而来,两人同时现出挣扎的表情,叶大首先眼神聚焦,似此时方瞧得见有敌来袭。   马均稍迟片刻,露出骇然之色。叶大低叱一声,往后退开,同时探手入外袍里去。   马均则手执刀把,反踏前一步,明显是为叶大挡驾,好让他取出烟花火箭,点燃后掷上高空,招人来援。   两人无负练元委以重任,各方面均是一等一高手的反应,老到正确。   龙鹰过得马均一关时,可能烟花火箭早升上高空。   位处叶大和马均两人附近的十多个敌人,莫不现出挣扎着从亡神啸醒过来的情状,一时尚未能威胁龙鹰具决定性的大任。就在此眼看功亏一篑之时,符太凌空赶来,他比龙鹰发动的时间虽只差一线,却欠缺弹射的爆发力,落后整个身位,幸好身处同一高度,看到龙鹰所瞧见的,掌握当前的危机。   两人默契之佳,当代不作第二人想,包括联手合击,至乎功力互换。   追在龙鹰后方的符太,双掌疾推,拍在龙鹰靴底处。   龙鹰心呼谢天谢地,倏地借力上移一尺,险险避过马均高举头顶,迎着他扑势卯尽全力劈来的一刀。   刚越过马均,龙鹰凭“横念”刺出一缕指风,用的是“至阴无极”的道劲,目标是叶大手拿着的火折子。   此时叶大已退至离马均十多步远处,一手执着掏出来的烟花火箭,另一手刚取出火折子,尚未有时间擦着。   火折子燃亮。   眼看给他要燃着烟花火箭之际,龙鹰指风杀至,火折子倏地熄灭,还脱离叶大之手甩飞掉往两丈多外。   此为龙鹰高明处,如攻击的是叶大拿火折子的手腕,像叶大般级数的高手,会本能地做出高手应有的反应,凭闪动避开,可是他因分神往点燃烟花火箭,又以为马均至少可为他争取得送烟花火箭上高空的时间,遂被龙鹰至阴至柔的指劲,算的栽了个大跟头。   龙鹰凌空一个翻腾,来到叶大前方。   后面劲气交击,符太缠上马均,甫交锋立即全力施展“血手”,杀得马均如被舞弄抛掷的玩偶,全无还手之力。   不是马均不行,而是任何高手骤然遇上以血气为主,迅猛刚烈的“血手”的情况皆会如此,陶过就是这样横死街头。   “亡神啸”蓦然收止,就像来时般突然。   席遥朝后飞退,横过河流,落往北岸,争取回气的时间。   法明与龙鹰、符太同一时间发动。   龙鹰和符太跨空而去,他却是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取的同为叶大、马均所处方位,成为龙鹰、符太的大后援,确保敌人没法形成围攻龙鹰和符太之势。   众敌受法明的逼近影响,心神全往法明投去,忽略凌空掠过的龙鹰和符太,功力较高者,从失神亡魂里惊醒过来,拔出随身兵器,奋起拦截。   部分人仍在醒于未醒之间,明知危险临头,却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这批人最倒霉,勉强站起来,然站立不稳,已给经过的法明一招夺命,做着的更不济事,给法明左右踢脚,骨折肉裂的往四外抛飞,撞在其他人身上,制造出更大的混乱。   起而迎战者,遇上的是攀登“至阳无极”的“不碎金刚”。   法明以鬼魅般的高速闪动,没片刻停留在先前的位置,追在龙鹰、符太后方,过处敌众东倒西歪。   法明从来非是善男信女,狠辣无情,视人命如草芥,自得悉天地之秘,方收起火气,不随便杀戮。际此水深火热,不留俘虏的残酷战场,以前的法明又回来了。   “亡神啸”煞止的一刻,众敌方警觉变生肘腋,祭出兵器,奋起作战。   太迟了。   河口一方惨叫接连响起。   虎义、管轶夫、博真、桑槐“亡神啸”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清剿了布在汴河西岸的六个暗哨。   此时对敌阵形成钳形包围之势的一百七十六个劲旅兄弟,亦闻啸全速朝敌阵推进,弩箭一排一排的朝敌劲射,既不予敌交锋的机会,也不容对方有喘息的空间,完全绝对封死对方往南的逃路。   当两端的兄弟分别推进至河口和营地上游的位置,局面已成定局。   砰!   龙鹰任叶大一拳轰在右肩处,纯凭卸劲消去对方深厚狂猛的真气,虽化去叶大逾半的劲道,又以魔气抵消了其入侵肺腑伤损之气,仍酸痛至半边身麻痹起来。   硬挨一记后,龙鹰撞入他怀里,膝撞。   此为战场上的战法,于毫无机会里制造出机会,特别对方是主帅级的重要人物,擒贼先擒王下,能令对方掉命,多大的牺牲仍是值得的。   如叶大般级数的高手,一旦让他的手下涌上来,说走边走,在这个广被数百里的密林内,再追上他谈何容易。   叶大的面容在眼前扩大,双目射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没法明白龙鹰为何不应拳倒跌。   劲气爆响。   叶大护体真气被撞个粉碎。   高手毕竟是高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掌握到龙鹰曲膝撞来的位置,真气贯满丹田,好捱过龙鹰的膝撞,还准备好借撞力往后飘退,以避死劫。   叶大的救命招数,本乃如意算盘,偏没法打得响,因遇上的非是寻常先天真气,而是“至阳无极”的魔气。气劲交击时,不但没丝毫反撞之力,还生出吸啜的劲道,就像被龙鹰的膝盖啜个结实,逼他不得不聚全身功力硬捱之。   叶大更造梦未想过,龙鹰此撞暗含“至阳无极”的小股劲道,同时送入他小腹下,等若在他体内上演微型的“小三合”。   若有选择,龙鹰不会用上他压箱底的“仙门决”,因损耗真元极巨。   原因在近身肉搏数招后,龙鹰发现叶大功力之高,实不在上趟扬楚河段那用双斧的高手之下,没半点雷霆手段,休想将他立毙当场。   “小三合”在叶大丹田气海爆开,彻底破掉他护体真气。   第二下膝撞接踵而至,用的不到平常魔气的一成,但已绰有余裕。   叶大筋骨尽碎的抛跌往逾丈过外,仰躺地面,如一堆烂泥,又抖颤一下,这才断气。   龙鹰一阵衰弱,凝立不动。   蓬!   马均直挺挺的掉在他旁,比叶大稍迟一步进入鬼门关。   符太来到他旁,叹道,痛快!痛快!这般的难杀。   法明终抵他们身后,一个人接着从后方来的攻击。   三人位处敌人聚集处北面的边缘区,后方的形势出现根本的变化。   北岸已被从河口和上游来的兄弟盘踞,以弩箭射杀任何想借水遁的敌人。   劲旅兄弟的主力从南面漫林杀过来,将散布各方的敌人逼得往主营区退来。步步进逼下,包围网完成,敌人彻底崩溃,四散窜逃,只恨无路可走。   激战变为屠杀。   龙鹰坐在岸旁一块大石处,接过桑槐卷完递过来的卷烟。桑槐为他燃点。   龙鹰深吸两口后,生出熟悉的感觉,过去了某段日子,似在深心里复活苏醒。   卷烟送返桑槐处。   桑槐闭目,深吸一口,口里咕哝做声,该是说他的本族语言,非常享受。   龙鹰笑道:“是否忍了很久?”   桑槐道:“此为乐趣所在,可令人格外感到胜利的满足感。”   在两人背后,众兄弟全体动员,处理狼藉战场的善后工作。   他们会在较南的两处营地,挖几个大坑埋葬敌尸。   兵荒马乱下,烧着了十多处火头,均被迅速扑熄。   桑槐又道:“满足感的形容,不大贴切,该是激战后的慵懒和平静,脑袋一片空白,没法想任何事。”   龙鹰点头道:“说得好!”   博真、荣杰、君怀檏、虎义等人,正在检视战利品飞轮战船上的装备和武器,每当有新发现,齐声起哄。   席遥捧着内有灵鸽的鸟笼,来到龙鹰另一边的石头坐下,将鸟笼放在一旁,道:“在一株树上发现它。”   龙鹰掏出丝带,交给席遥。   “天师”!   三人往立在战船上大嚷是博真瞧去,见他把一长达六尺的条形物体高举过头。   荣杰在博真身旁立起来,道:“这是否天师所说的水底杀器?”   法明此时来到龙鹰身后,审视博真举起的东西,道:“这是鱼枪,渔民专用来在水里打大鱼。不过,比起博真举着的,简陋多了,用的是削尖的竹竿。”   桑槐道:“重吗?”   博真垂下鱼枪,横举胸前,答道:“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发射杆用木料制造,本身有浮力,加上弹簧机括,在水里的威力,肯定远超弩箭机。”   荣杰补充道:“发射的是精钢制造,长五尺的锋利水刺,想想这样一枝长水刺,在水里劲射过来,教人心寒。”   法明道:“这个长度,在瞄准上,远胜弩箭。”   席遥微笑道:“我们就以这批特制鱼枪,杀练元于水底之下。他就是我们的大鱼。”   夜色降临。 第十二章 多算者胜   龙鹰问道:“有个谱儿了吗?”   向任天双目闪闪生辉,凝望龙鹰好一阵子,满足地叹道:“老天爷开眼!”   这句话,道尽向任天的感触、仇恨和对即将到来的战事的憧憬。   “小鬍”公孙逸长、“亡命”胡安、“浪子”度正寒和“三浪”凌丹四大竹花帮新一代出类拔萃的年轻高手,聚拢在两人身旁,好掌握敌况。   本茫不可测的未来,在龙鹰的铺陈描述下,胜利的康庄坦途,倏地出现前方。   本要亲上江龙号的帮主桂有为,被向任天成功劝退。向任天向桂有为表明,他将大有顾忌,难保持一贯视死如归的气概。且因桂有为的安危缚手缚脚,岂能放手大干。   桂有为是明白人,不再坚持。   在向任天心里,此行九死一生,是要在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怎想到龙鹰依约定驾临,还带来令船上众兄弟人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连最不明白的,亦晓得龙鹰一方成功扭转了整个形势。   现时江龙号的部署,就是当日在扬楚河段迎战敌舰的部署。   消耗掉的神火箭,给补充了。由向任天设计,江南出色的火器大家炮制出来的“霹雳火球”,仍储存在密封的舱内,候命待用。   论人手,仍为当日的原班人马,就是向任天本身的班底,加上向任天亲挑的公孙逸长等二十个年轻高手。   掌舵的是小戈,在船技上,他尽得向任天真传。此刻立在船舵前,默默聆听龙鹰等在船首商量大计,双目不时亮起异芒。他该和练元有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仍洗不掉的深仇。   事实上,竹花帮的二十个年轻高手,均有至亲命丧北帮之手,此也为向任天选他们的原因之一。   向任天问龙鹰道:“我们该于何时经过河口?”   江龙号过河口的一刻,就是向练元放灵鸽之时,最为关键。   龙鹰答道:“于天亮前的一刻。”   向任天仰观夜空,然后下达半个时辰后起航的命令。   龙鹰道:“说到水战,向大哥乃大行家,天下无人能及,如何猎杀练元,依靠你出主意了。”   向任天问道:“天亮前过河口,是谁的主意?”   龙鹰答道:“由天师决定。”   向任天道:“他才是水战的高手,看似简单的一着,为我营造了杀练元的最佳形势。练元是入了彀,光天化日下,练元逃走无路。问题在我们能令他败得有多快、多惨。”   龙鹰道:“最怕不仅是练元号来,而是整个船队。”   向任天胸有成竹的道:“若然如此,那个人就不是练元。”   甲板上活动频繁,为起航做好了准备,有人跃往岸边,解开将江龙号系在树竿处的牛筋索。   江龙号藏处,是个小湖泊,有隐秘的河道与一道通往汴河的河流相连,除非刻意搜寻,一般巡逻,肯定错过,确别有洞天。龙鹰并不明白,向任天怎可能晓得只有当地渔民方清楚的地方。   向任天闻掀开甲板的声音,朝后方瞥一眼,见手下正准备将下藏暗舱内的投石机升上甲板来。喝道:“两台投石机,一门弩箭机,全留在下面。”   包括龙鹰在内,众皆愕然。   现在不是去和练元决一生死吗?为何不将江龙号武装起来?若见到“练元号”才动手,肯定来不及。   向任天道:“也不用神火箭或霹雳火球。”   记起某事般,道:“小戈为鹰爷制造了过百副霹雳火球的投掷装置,且捆绑在火球上,方便鹰爷使用。”   龙鹰这才记起自己有过这种构想,后来忙着其他更迫切的事,忘个一干二净,刚才亦没记起。   欣然向小戈道:“小戈有心哩!”   小戈道:“能为鹰爷办事,是小戈的荣幸。”   胡安道:“小戈的手工相当不错。”   公孙逸长忍不住问向任天道:“用不着投石机和弩箭机吗?”   向任天沉着的道:“我们非是去打一场仗,而是硬仗连场,故有不同战略和手段。对练元的一仗,我们占尽优势,并要利用此战的胜利果实,达至另一场大胜仗。”   人人听得一头雾水,只有小戈双目闪亮,似掌握向任天脑袋内的玄机。   向任天转向龙鹰,接着先前未竟的话题,道:“过河口后的水域,直至汴州,乃汴河最宽阔的水段,此亦为我挑此做切入点的原因。”   龙鹰明白过来,难怪席遥持相同看法,自己终为外行人。   向任天续道:“水战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乃顺流,逆流之别,顺必胜逆。当年李靖奉太宗皇帝之,命征伐大梁,遂于巴蜀集结船队,顺流大破萧锐的水师,灭梁,此为著名的例子。”   龙鹰点头道:“明白!可是,今次我们没占到顺流的优势。”   向任天道:“鹰爷忘了扬楚河段之战,顺可变逆,逆可变顺。如我们过河口后逆流北上,见敌舰数以十计的顺流攻来,硬迎上去等于送死,智者不为。”   龙鹰叹道:“今趟才真不明白。如我们见势不妙,来个急拐弯掉头走,便是重演扬楚河段的情况。”   公孙逸长道:“还可顺道将从后赶来的飞轮战船,撞个粉身碎骨,因占顺流之利也。”   向任天总结道:“故此,练元因有飞轮战船的妙招,只会以练元号对我们的江龙号,诱我们决一死战。”   环视众人一遍,喝道:“起航。”   ※※※   江龙号在河口停下来。   席遥登上江龙号,与向任天商讨双方的配合和协调。   离天明尚有小半个时辰,没乖离席遥指定过河口的天明前一刻,是向任天预留给两方磨合战术的时间。   趁席遥和向任天密斟的一刻。龙鹰跃到岸上,找着桑槐吸两口烟,好好舒缓绷紧的脑袋。   战场就是这样子,“好花堪折直须折”,有得睡眠休息时,绝不错过,因不知何时再有这个机会。   来此途上,龙鹰在甲板上靠着挡箭墙睡了一阵子,精神、体力回复过来,可是面对能否杀练元的庞大压力,不到他不患得患失,在这个时候,抽两口烟,有提神醒脑的妙效。   河口的封闭伪装被移走,现出大串的飞轮战船,一列二十艘,至于其余的二十五艘,在视野之外。   龙鹰讶道:“其他的收起来了吗?”   博真和符太来到他右旁,前者道:“我们不够人手操作,更何况天师他老人家认为,这批战船在首仗负上的只是运兵的任务,用不着这么多艘。”   龙鹰道:“每艘战船负重不同,为何这样子的?”   另一边的桑槐接回卷烟,好整以暇的道:“最重的两艘飞轮战船,载了全部的一百二十枝鱼枪,每船六十枝。被命名为‘打鱼一号’和‘打鱼二号’,专用来招呼最大的那尾鱼。哈哈!”   博真又道:“除弩箭外,其他火油、箭矢、长弓全被移到三艘飞轮战船去,成为货运船,以保持其他战船轻便灵活,故此轻重不一。”   符太道:“负起攻敌之责的,除打大鱼的一号、二号外,就是剩下来的十五艘战船,足够有余。”   龙鹰叹道:“天师的战术,与向大哥不谋而合,确‘英雄所见略同’。”   法明左手托着装灵鸽的鸽笼,来到众人身前。   其他一众兄弟聚集在支流南岸休息,随身的弩箭机、拿手武器放置一旁,随时可登上飞轮战船。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张力,杀气腾腾。   法明用神审视江龙号,赞道:“以战船轮,江龙号确为了不起的杰作,我从未见过线条比它优美合度,或比它更坚固的船。”   又道:“练元也是了得,想出破江龙号之法,就是以小对大,以灵活的飞轮战船,如蚁附膻的攻陷江龙号,采得是登船埋身搏斗的战术,如若成功,江龙号将落入练元手上,那时不用击垮竹花帮或黄河帮的船队,已可令敌人心胆俱丧。”   符太笑道:“小练差些儿成功,精彩的是北帮在关外最精锐的高手,全集中到飞轮战船和练元号上,予我们聚而歼之的千载良机。”   博真欣然道:“现在起码给我们宰掉一半。”   异响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两张桅帆徐徐下降。船腹位置两边各探出八桨。   本已凝重的气氛,拉个绷紧。   法明道:“老席来了。”   话未毕,席遥降在法明身旁。   博真道:“如何?”   席遥先开腔赞向任天,道:“不愧南方水道第一人,对各方面的掌握均达到无有遗漏之境。为着打大鱼的终极目标,我对如何付诸实行,有自己一套构想。向任天令我佩服之处,是不由于一时一地之战,着眼全局,却又能将我想好的,天衣无缝的嵌进去,相得益彰。现时作战的细节经反复推敲后,逐一厘定,行动的时间到哩!”   龙鹰欣然道:“请天师下令。”   席遥道:“我们将最强的战斗力,布置在江龙号上,设下陷阱。向任天将营造出特殊的形势,让敌人自投罗网”。   博真拍马屁道:“最强的人,当然是天师和法王。”   众人个个心里认同,如席遥、法明隐伏船上,在敌人没任何预备下,骤起发难,任对方如何人强马壮,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席遥微笑道:“刚好没我们两人的份。因本人和法王另有重任,就是拦截见势不妙借水遁的练元,保证他除鬼门关外,无路可走。”   符太叹道:“痛快!”   席遥道:“他们原本的实力,练元号加上飞轮战船队,确有足够力量击溃有鹰爷和太少坐镇的江龙号,现今当然变得不自量力。巧妙在练元懵然不觉,不晓得时移世易下,形势完全逆转。向任天要炮制的,就是在练元错脚难返后,方警觉大势已去,噬脐莫及。”   法明哂道:“贼性难改,他肯定立即弃手下不顾,借水遁逃,以为凭其水底功夫,又有能在水下发挥威力的‘血手’,必可执回小命。”   转向席遥道:“我俩的任务,正是令他发觉水底下的仍是死路一条。对吧!”   席遥欣然道:“正是如此!”   此时君怀檏、虎义等领袖级人物围拢过来,听席遥的最新指示。   席遥接下去道:“十五艘飞轮战船由怀檏指挥,负责攫取练元号,理该易似探囊取物。真正的硬仗,将在江龙号上进行,所以我们必须以最强阵容应付之。由于江龙号甲板地方有限,故贵精不贵多。”   整个计划已是呼之欲出,具体成形。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正因识破了练元的作战计划,彻底知敌,故能反过来设陷阱,诱练元这尾大鱼上钩。兵法有云:多算者胜。   席遥和法明两大水战巨擘携手合作,更有算无遗策。   众人虽久经战阵,却从未试过如今趟般,有着十足把握。   席遥道:“鹰爷、太少、老博、老虎、老管、老桑、小杰和左田,全登上江龙号,等练元和他的人来送死。万勿轻敌,练元的随员里,肯定有多个像叶大、马均般的高手。”   符太叹道:“练元是老子的。”   法明笑道;“没人会和你争。”   众皆莞尔。   席遥低喝道:“是时候哩!”   众人目光落在法明手托着的笼里灵鸽。   法明道:“过早、太迟、俱为不美。江龙号起行的一刻,才是放鸽之时。”   ※※※   江龙号驶离河口,纯凭划桨之力,逆水而行。   操桨的十六个向任天手下,训练有素,向任天可凭鼓声传意,如臂使指的向他们发令。   天色渐明。   以公孙逸长、胡安、度正寒和凌丹为首的二十个年轻高手,集中在船尾的位置,此时全体坐在甲板上休息,枕戈以待。随时可组成强大战阵,不容敌人攻陷船尾,形成遍船混战的局面。   掌舵的仍是小戈。   龙鹰、符太一众人等,与向任天立在船首,等待可在任何时间进入眼廉的练元号。   符太问向任天道:“练元若见不到我们的弩箭机,会否起疑?”   荣杰待答道:“该喜出望外才对,以为我们没想过会在这段河道中伏。”   向任天淡淡的道:“不论他喜或疑,在这样的形势下,他可以掉头走吗?”   众皆称是。   如向任天先前的判断,练元已然入彀,就看是否输个精光。   向任天道:“现在刮得什么风?”   人人愕然,向任天本该是最清楚风势的人,哪有由他来问的?   小戈答道:“以西北风为主,间有几阵东北风。”   众人恍然,晓得向任天在训练小戈,着他勿忽略风向。   向任天道:“太好了!”   龙鹰轻呼道:“我的娘!练元号来了,真的只是一艘船,却没风帆拂动的情况。”   众人亲声欢呼。   向任天问道:“有多远?”   龙鹰道:“在五里外驶来,像我们般凭人力催舟。”   向任天叹道:“我盼这一刻,盼了十多年。”   符太喝道:“看!”   一艘有江龙号三分之二大小的双桅风帆,在河道远处现形。 第十三章 斗口斗手   在熹微的晨光里,光线从左方越过茂密的林顶,洒往汴河,占着宽阔河道中央位置、顺水而来的练元号,给蒙上一层薄薄的光色,如真似幻。   敌船更透出一股神秘莫测之感。   不但因桅杋被拆掉,改以每边伸出九桨为动力,更因沿着船舷在甲板上竖起丈半高、蒙上生牛皮的挡箭板,却没有箭洞,绕全船一匝,令江龙号的一方,不能直接瞧见甲板上任何情况,若如一艘无人的鬼舟。   此艘坚固的敌舰,比起北帮其他斗舰大上半倍,加上围板的高度,船体比江龙号还要高上三尺,当然不可能是扬楚河段之战后,立即赶制出来。   造一艘大船,没两三年时间,休想完成。   龙鹰猜,眼前的练元号,大可能是从咸阳同乐会充公回来的战船,由宗楚客交入田上渊之手,想到陈善子和大批帮众遇害,龙鹰杀机陡盛。   符太问道:“多少人?”   龙鹰从容道:“该不到一百五十人,大部分理应是飞轮战船队外,最精锐的北帮成员。”   向任天淡然自若道:“若然是这个数目,舰上该没有投石机和弩箭机,故而吹水不深,令其倍添灵活。”   稍顿续道:“围板后应为逐级而上的木阶座,最高的一级,只比围板低上半尺,过舰战时,敌人拾级而上,可快速过船。”   符太冷哼道:“此正为练元的河道惯技,以长钩系索捕获目标船只后,跃过来杀人夺货,奸淫掳掠。”   虎义一拍背上双斧,双目电芒闪射,沉声道:“今趟是‘上的山多终遇虎’,注定尸沉河底。”   博真纠正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自毙较贴切。”   众皆莞尔。   桑槐笑道:“似乎老虎比老博形容的较生动。”   水顺船快,说话间,练元号离他们不到二里。   江龙号取得路线亦为河道中央,照现时的形势,最后两船势撞个正着。   荣杰叹道;“练元当认定我们已入彀,岂知情况刚好反过来,是他自己踏上死路去。想想他此刻贼怀大慰的模样,已使我感到极其兴奋。”   里半。   向任天冷然道:“退后待客!”   领头全体后移。   向任天来到掌舵的小戈身后摆着的大鼓处,拿起指挥进退的鼓棍。   一里。   向任天吆喝一声,双棍齐下,登时鼓声震天,惊破了汴河的宁静,充满杀伐的意味。   小戈应鼓声扭舵。   两边划桨的兄弟同时配合。   江龙号的船首偏离汴河中央,侧向往左,显然是避免与练元号正面对撼,来个迎头相撞。   要知敌我一顺一逆,不论江龙号干什么,如像现在般的弯往西岸,凭的是付出的每一分气力,逆水行舟,在灵活度,速度各方面均大打折扣。   不过!   由于对方船快,一旦绕往左岸,转眼间两船擦身而过,江龙号将来到敌舰上游的位置。顺逆之势逆转过来,那时江龙号再来个急拐弯,顺水又加上人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撞练元号,保证可重创对方。   江龙号上的每一个人,均知练元绝不容此情况发生,就看他如何反应。   情况异常巧妙。   于练元来说,胜败的关键,在乎“擒获”江龙号,把江龙号缠死,待他已不存在的飞轮战船队逆流赶至,四面八方的攻上江龙号,江龙号上的敌人将无一人能幸免,包括大敌“范轻舟”在内。   就向任天而言,则是如何玉成练元的壮举。   果然敌舰号角声起。   每边九桨,十八枝桨全打进水里,练元号两旁即时水花激溅,倏地增速至数倍以上,又船首似长出眼睛般,寻得猎物地偏左朝江龙号顺水破浪而来,声势骇人。   倏忽里,两舰船首相距不到二十丈。   观其来势,江龙号在避开去前,将被练元号拦腰撞个正着。   众人目光不由落到同样装置尖锥的练元号船首处,以其顺流再加桨力的狂猛,大有机会穿破江龙号船身,嵌了进去。   向任天容色不变的双棍齐下,急敲三记。   偏往左岸的船首,在只得左边桨往水里去,又朝汴河中央的位置移回来。   时间的拿捏上尤为巧妙。   等若船首反打回来,可命中对方撞过来的船头。硬把练元号荡开去。   众人忍不住高呼喝彩。   又有点担心,怕练元号中招。没法攀船来攻。   心情非常古怪。   幸好担心是不必要的。   练元号被围板包裹的甲板上,鼓声转急,十八枝桨应鼓声全力加速,桨起桨落,急如骤雨,练元号速度陡增一倍。   谁想过练元号在速度上竟还留有一手,在这当儿拿出来见人。   下一刻。   两船摩擦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敌我两方所有人的耳鼓,一时间再听不到其他杂音,江龙号和练元号剧烈抖颤,令人深深感觉到互撞的无情巨力。   练元号船首在撞上江龙号前,给回拢的江龙号的船首砸了一记,整艘船往右侧倾,却没法改变练元号的来势,挨贴着江龙号右舷,朝江龙号船尾的方向冲去。   高手过招,教众人叹为观止。   向任天在掌握练元的能耐下,达至绝对的知敌,不着痕迹地玉成练元的心愿。   就在两船相触的刹那,练元号杀声震天,以十计的敌人在围板后冒出来,十多条索钩,各自寻找可勾着的目标,近者船舷,远则到前桅,手法熟练,转瞬将两船锁在一起。   向任天喝道“退!”   小戈放弃把舵,与众人退至江龙号中间的位置,腾出半条船的空间,迎接即将越船而来的贵客。   练元号在摩擦下,兼又收起船桨,动力减弱。   忽然所有钩索同往后扯,显是围板后的敌人在另一端拉扯,再系个结实。   十多条拉索一起绷紧,发出“吱吱”响声,加进两船摩擦的尖厉声里去。   两船剧颤。   练元号停下来,船首差丈许方抵江龙号中央的位置。   在船腹划桨的兄弟回到甲板上,江龙号再无动力,被练元号带的顺流而下。   蓦地喊杀声突起,敌人如蚁附膻的现身围板上,跃往江龙号船首的位置,人人身穿灰色劲服,还头扎红巾,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做好了近身搏斗的准备只没想过龙鹰一方,竟来个开门缉敌,毫无阻拦之意。   眨几眼的时间,船首的位置满布敌人,约九十左右之众,最前排离龙鹰不到半丈远。   忽然从未出现过在越船之战的情景,展现眼下,双方竟成对峙之局,泾渭分明。   长笑声中,练元自天而降,落在敌阵中央的位置,然后越众而出,直抵阵前。叹道:“范兄别来无恙,能和范兄二度相遇,乃本人的福分。”   龙鹰迎上他塞满仇恨的凌厉眼神,学他般叹道:“彼此!彼此!”   符太、博真等盯着这个大唐史上最穷凶极恶的河盗,瞧着他令人不敢恭维的尊荣,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对峙之局之所以能成事,皆因双方各有盘算,均在拖延时间,等待飞轮战船的到达。   练元当然不明白龙鹰说话背后之所指,只认为他死到临头不自觉。目光投向向任天,道:“实不相瞒,独孤善明兄和陶过兄,均是我练某亲手处决,今天终轮到向兄,令本人得偿大愿。”   看他既不隐瞒身份,更不怕列举恶行,可知他有十足的信心,江龙号上的敌人,无人可逃过死祸。   向任天微笑道:“不知练兄当日抱头鼠窜前,是否也像如今般信心十足,自以为胜券在握呢?”   练元不屑答他的以目光扫视向任天、龙鹰外的其他人,缓缓点头道:“果然人强马壮,高手如云,难怪向兄口出豪言。”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出现本来面目的符太。   目光回到龙鹰处,讶道:“还以为王庭经与范当家一道来,可省去练某人的时间。”   桑槐哂道:“老练你仍未够资格使得动他。”   练元狠瞪桑槐一眼,喝道:“待会我要你这蠢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时现出个残忍的表情,似凌辱虐待别人,乃人生大乐。   龙鹰道:“练兄今趟过船来访,要斗口还是斗手?”   练元身后近百手下,同时同声喝叫,整齐划一,如若平地起惊雷,确可寒敌之胆。   从吆喝声中,听出对方士气如虹,锋锐极盛。   练元举起左手。   手下们立即噤声。   那种由惊雷疾转寂静,本身是另一种震撼力。   纠缠着的江龙号和练元号,顺水流下漂近两里。   双方基于不同想法期待着的飞轮战船,可在任何一刻出现。   练元的话,似在牙缝迸发出来般,向龙鹰冷笑道:“悉随尊便。”   异响自后方传来。   练元双目难忍藏的现出志得意满之色,道:“范当家还犹豫什么哩?”   符太第一个按耐不住,一言不发的抢前。两手撮成刀状,分别插往练元面门和疾斩其左肩。   插面门的手刀,角度巧妙,自下而上,且带着游移不定的特性,予人可随时改变的威胁。   如换过其他高手,顶多算手法巧妙,可是由符太施展出来,甫出手已臻达“血手”爆发爆成的威猛之势。   以练元为核心的方圆丈许之地,全在“血手”气劲的笼罩内,有如实质,充满损伤力的阴寒之气,逼得练元后方最接近的十多个手下,不但须运功抗衡,还身不由主的朝后撤开。   更厉害的,是符太籍“横念诀”,粗中有细,两手使出不同的“血手”气劲,若如从两手伸出来的无形兵器,硬憾不可一世,踌躇满志的练元。   符太似急不可待的强攻,背后有着深刻的思量,是觑准练元必须硬撄自己积蓄至巅峰,点燃引发的“血手”。   牵一发,动全身。   练元如往后退,等若明着告诉船上敌我所有人,他吃不消一个籍籍无名的陌生小子的强攻,而先前他还大言不惭,试问这个脸怎么丢得起?   退后还会搞乱己方阵脚,前线立告不稳,让对方吃着势子杀上来,等于输了先手。   而最重要的,是符太等到飞轮战船打水声从后方传来,方动手出击,那练元怎都要撑着,待实力强大的飞轮战船队杀至,部分登上江龙号加入激战,部分重重包围江龙号,以鱼枪射杀任何想借水逃生的人。头绑红巾,为让他们易辩敌我。   故此,练元没得退让。   眨眼间,练元挫后半步,沉腰做马,两手翻飞如电闪,硬架符太十多记重手撼击。   “血手”对“血手”。   龙鹰等暗赞符太把时机掌握得妙至毫巅。   龙鹰清楚练元打错算盘,计错数。   练元之所以来到甲板上两方对峙的最前线,是要利用“血手”,籍气血能骤然大盛的特性,带动整个攻势,岂知竟给符太不说一声多谢的,反将此大便宜据为己有。   练元此时的作用,等若一把利剑的尖峰,尖峰受制,立即陷敌阵于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困境里。   更劣的是猝不及防下,练元顾得挡格,顾不得指挥手下,本士气昂扬的近百手下,就给他一人牵累了。   从练元双目里,龙鹰窥见他的惊惶和疑惑。   符太动手前,练元怎想过竟遇上形非确神似的“血手”?   轰!   符太逼练元对上一掌。   练元吃不住符太比他至少高上一筹的“血手”气劲,纵然不愿,亦不得不后挫半步。   敌阵前线终现乱象。   龙鹰一方的主目标,非只是打赢此仗,而是必须斩杀练元。   龙鹰乃唯一曾与练元在水底交过手的人,清楚练元水性之精,或许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以向任天的水底功夫,当年亦没法阻止他在水里脱身遁逃。   天师席遥也是水性了得,可是因尚未从“亡神啸”回复过来,也因而力有不逮。   因此,在练元借水遁前,可予他多大的创伤便予他多大的创伤,此重任交托在符太手上,所有战略布局,任何一个举动,均为炮制出练元不能退的形势,不得不照单以“血手”对符太的“血手”。   只有“血手”,方能令懂“血手”者,没法籍气血的特性在短时间内回复过来,也无从卸御化解。   练元闷哼一声,再退半步,正要扬声召手下全面开战,龙鹰抢先一步,喝道:“兄弟们上!”   血战全面展开。 第十四章 汴河之战   龙鹰一方,分两路攻往敌阵,以在船中央缠战对仗符太和练元为定位的锚,剧战从两人左右处如翼开展。   右边由博真、虎义、管轶夫组成三角尖锥战阵领军。   虎义居椎尖,其他两人坠后两步,以免妨碍虎义斧势的展开,博真的重木棍、管轶夫的双尖矛,却可令虎义没侧面之忧,两把巨斧全力施展。   一时“砰砰嘭嘭”的,两斧车轮般朝敌疾劈,对方畏于其威势,自然拿盾来挡格,给他连人带盾,倒挫往后。功力稍次者,就那么给震破虎口,盾掉人翻。   博真、管轶夫与他合作惯了,使出绵密的棍法和矛法,如水银泄地,无隙不觑的攻敌,杀敌。   三人的三角阵虽威不可挡,却是以符太的进为退,即不攻入敌阵里去,也不让敌突破其防线。   桑槐、权石左田,荣杰,再加上公孙逸长,胡安,度正寒和凌丹,形成符太右方强大的防线,不让敌人越雷池半步。   另一边由龙鹰打头阵,用上兄弟为他带来的雷霆击,更是挡者披靡。只他一人一击,便大有可能封死符太左肩至船舷近两丈的甲板空间,何况现在有向任天、小戈与其他十六个竹花帮年轻高手助战。   谁感真气不继,立即火线退下,由在后方的兄弟补上,也像另一边般,以防守为主,接下敌人一波接一波的狂攻猛打。   因着对方人多势众,又高手如云,一旦展开混战,己方伤亡难免,以这个战法,最能保持元气,又令对方难发挥以众凌寡的战术。将近百敌人,拒止于船首的位置。   向任天用的是一对式样相同的钩剑,剑身又长又薄,到剑尖处形成鹰嘴般的弯啄,龙鹰直觉感到,向任天这对家伙,在水底最能发挥其特性。   小戈使长矛,像他的人般,沉稳很辣,身手绝不在公孙逸长等四人之下,难怪向任天这么看得起他。   敌人亦被激起凶性,又确为其精锐,随便一人出去走江湖,当得上好手之列,武功特高者,直追被干掉了的叶大和马均。且尚以为捱到飞轮战船队至,立告胜利在握,故人人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冲击龙鹰一方的防线,不片刻伏尸处处,只能跨过伙伴的尸体对敌人狂攻猛打,惨烈至极。   向任天其他十多个手下,聚集防线后方,如有人受伤,由他们动手救治。   不论江龙号,又或练元号,失去动力,随手漂往上游,与全速赶来的飞轮战船队,距离迅速拉近。   最火爆炫目的,得数符太与练元的交锋。   表面看,两人均是见招拆招,以攻对攻,着着硬拼,在不到一丈之地,忽快忽缓,劲气横空,没人可逼近战圈半步,拼个旗鼓相当。事实上,练元一开始失去的先手优势,始终没法扳平过来。   符太采的是温水煮青蛙之法。   为杀此人,他变得出奇地有耐性。   论“血手”上的修行,符太比半途出家的练元高上不止一筹。然而,练元习“血手”前本身功底极厚,早臻一等一强手之林,其能将以前的功法与“血手”融浑为一,为大奇迹,令他的“血手”另辟新径,结合超凡的水底功夫,成为龙鹰眼里水内最难缠的大敌。   故此龙鹰千叮万嘱,着符太务要在他逃遁前,大幅削弱其功力。   逼得练元招招硬拼,正是符太的战术,打的是消耗战,任练元如何出尽浑身解数,仍被符太主导战况,牵着鼻子走,不但完全没法改变现状,还被符太凭“横念诀”而来,天马行空般的凌厉手法,令他每挡格一招,真元便告损耗少许。   十多招下来,练元已苦不堪言。   在平常情况下,练元还可籍后撤或闪移以减轻压力。可是在这飞轮战船队即至的一刻,两旁和身后尽为全力攻打敌方的己方人马,绝不可退让的情况下,他只有竭尽所能,撑到那一刻。   面对符太疾如电闪,奇招异法层出不穷,又招招夺命的可怕攻势,练元只能见招拆招,陷入被动,若如下棋,每一招都是不得不回应对方,无能采取攻势。   符太撮指成刀,直插练元胸口。   练元还以为终盼到扳平的机会,狞笑一声,胸口后缩时,身体侧摆,以贯满真劲的右肩头,硬撞符太戳至的手刀。   此为练元独家奇技,从水底领悟修炼回来,就是身体任何一部分均是武器,籍“血手”真气可迅猛转移的特性,用肩头挡格,与用手无异。   在现今的情况下,确为扭转形势的秒着,只要能荡开符太的杀招,他可借势旋往符太左后方,那时便可将劣势逆转过来。   岂知符太冷笑一声,本来势汹汹,劲道十足的手刀,变得轻飘无力似的,虽给他的肩头撞上,不但没给荡开去,还附上练元摆撞过来的肩头,轻按一下。   练元凭血手催发的强大气劲,倏地消失个无影无踪,不知给收走了还是被化掉。登时生出用错力道的感觉,差些吐血,魂飞魄散时,符太以迅雷激电的高速,向他连环疾轰五拳,另加两脚。   本已处于劣势的练元更被杀的左支右拙,只能纯凭直觉,做出近乎本能的反应。不过,符太速度虽快,却招招重手重脚,练元给震的体内血气翻天,后劲跟不上前劲,五脏六腑,同告受创。   符太此新一轮攻势拿捏的时间,背后大有玄机。   飞轮战船队刚抵达现场,进行合围之势,故此时间无多。   尤可虑者,是若敌方的飞轮战船队杀至,他们一方不可能仍保持守势,坐待敌援杀上船来,唯一解释,是飞轮战船队再非练元的人。   以练元狡猾多疑的河盗性格,不可能忽略这般大的漏洞破绽,如被他看穿,当机立断下达撤退“扯呼”的命令,不要说杀练元,其他大部分敌人亦可在被围前逃之夭夭,令他们一方功亏一篑。   因而符太必须以非常手段,分练元心神,令他无暇想及其他事。   之所以能建此奇功,得力于妲玛的“明玉功”,加上从与柔夫人“合籍双修”,令“明玉功”更上一层楼,故能于此特殊情况下,以柔制刚,化掉练元狂猛的“血手气劲”。   接着的五拳,两脚,乃符太活至此刻最精彩的杰作,以“横念”制造出“血手气劲”入侵对手血气的形势、速度、轻重、换过是田上渊,怕也挡得非常辛苦,何况练元。   其他人纵然发觉龙鹰一方态度异样,可是撤退的命令,只可以来自练元,令敌人坐失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   龙鹰一直在注意符太和练元交手的情况,见状心里大赞符太聪明,功夫了得更不用说,自问换过是自己,一是早打的练元抱头鼠窜,不可能如此紧缠对手,恣意折么。   大喝道:“兄弟们小心,有援兵至。”   在兵荒马乱之际,无一刹那不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只有顶尖儿级的高手,方能同时顾及战场内外。   龙鹰扬声提醒,是要知会己方兄弟,飞轮战船队及时到达,完成包围之势。   与符太交手的练元脸现骇然之色,猛往后退,显然察觉有异。   如来的是他的人,此时好应从江龙号的船尾扑上甲板去,前后夹攻敌人。   符太如影随形,放手狂攻,不让练元有丝毫喘息的空间,大笑道:“太迟哩!”   随他推前,两边的兄弟改守为攻,一时斧光、刀影,倏地朝外扩展。   此刻对方近百个敌人,倒下近半,余下的四十多人,已成强弩之末,哪堪摧残,给逼得退往船首的一端。   就在此时,旁边的练元号惨叫频传,显是劲旅兄弟成功登船,清剿留守的敌人。   同时练元号向着江龙号的围板顶,冒出二十多个劲旅兄弟,持弩弓发射。   仅余的四十多个敌人,猝不及防下,给射倒七八个。   练元到此刻终清楚谁是死到临头不自知的真正傻瓜。   狂喝道:“走!”   “砰!”   他确是了得,不理符太攻来的招数,使出同归于尽的手法,逼得符太不得不变招迎上他轰来的双拳,令练元首次争回主动。   双拳对双拳。   符太后挫两步,以消化练元竭尽全力的保命招数。   练元却被符太轰的往后抛飞,边喷着血,边连打跟头,投往江龙号船首外的空中去。   第二轮弩箭到。   余敌齐声发喊,自然而然往与劲旅弩箭手相反的方向逃生,跃离江龙号的左舷,投往汴河去。   龙鹰、符太、向任天、小戈跨过遍地的敌尸,从船首投往汴河去。   桑槐张手拦着要跟去的博真等人,喝道:“在水底人多反乱,今次没一个敌人活离汴河。”   桑槐所言非虚。   十五艘飞轮战船,兵分两路。   一路来到练元号旁边,跃过围板登上敌船,部分人负责清剿留守船上的敌人。其他人到向着江龙号的围板上,轮番以强弓硬弩袭敌,势如破竹的击溃仍在江龙号船首苦战的敌人。   另一路驶至江龙号另一边,封死敌方唯一逃路。   从江龙号跃下来逃生者,如能避过给弩箭于入水前凌空射杀之厄,到了水里仍逃不过给鱼枪贯体之祸。   现在唯一,也是最关键的,是否杀练元这尾最大的鱼?   练元被击得喷血翻腾,投进汴河的过程,僧王法明和天师席遥亲眼目击。   两人的飞轮战船,一直追在顺水漂流的两船之后,等待的正是眼前情况。   决定性的时刻终告来临。   整个“屠练大计”,出自席遥来自两世轮回的脑袋,其他人包括龙鹰、向任天、符太等全面配合。   策略、战术、莫不以此作为终极目标厘定。   说到底,比之久经沙场磨炼的鹰旅,不论北帮今次参与的战士如何精锐,由战法,战阵体现出来的整体实力,与鹰旅差上一大截。   从江龙号与练元号迎头相遇开始,主动之权似全操于练元之手,拦截,过船,事事顺心,遂令练元认定范轻舟一方步进陷阱,加上他的一方人数占上压倒性优势,练元因势生骄,气焰冲天,直有对方生死全操握手上之概,满口狂言。   然而符太一出手,以“血手”对“血手”,立即克制得练元动弹不得,痛失指挥进退的灵活性和应变力。   就符太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使出来的似“血手”又不似“血手”,偏能缠他一个脱身不得,应接不暇,一向目中无人的练元心内的窝囊气,可想而知。   九十多个北帮精锐,便那么被对方一道强大的防线,牢牢绑死在江龙号船首的一截位置,死伤不住增加,却没法争得寸地。   瞧来简单,还像理所当然,却是由天下最懂利用环境的“魔门邪帝”设计出来,用尽江龙号的“地利”。   此亦为将伤亡减至最低的战术,受伤的,可立即退离前线,到后方的安全位置由己方兄弟救治。   飞轮战船队到,胜败已是定局。   在练元入水前、左、右手各持一枝鱼枪的席遥,正恭候他大驾。席遥和法明两人各立在一艘飞轮战船上,由鹰旅兄弟伺候,负责操控战船进退。   战船间相隔约半丈,离江龙号的船首达五丈,看似松散,但两人何等样人,联手形成的封河之势,稍有点眼力的,便知闯两人之关,无异于寻死。   练元翻第一个跟头时,状如天神,形相清奇的两人同时映入眼帘,心知不妙,虽一时仍猜不到是何方神圣,岂敢大意。   换过逊于他的高手,肯定来个千斤坠,好缩短入水的时间。问题是在若给对方捉着路,因着只可以直线下坠,无法中途改变,等于明着给对方射有迹可寻的活靶,试问他可挡多少箭?   练元沉喝一声,反其道而行,猛提一注“血手气劲”,不跌反升,翻往高上半丈的空间。   就在他升到力所能达最高点的一刻,法明按动机括,鱼枪化为白芒,还反映着阳光,横过三丈多的空间,笔直追去。   练元吐气扬声,双手朝射来的鱼枪拱掌疾推。   如盾状般的多重奇异“血手气劲”立告成形,迎上鱼枪。   “血手”果是不同凡响,若一般高手以真气格挡来枪,等于与法明隔空硬拼一招,于此受创颇深之时,绝对不宜。   鱼枪射上第一层“血盾”,发出劲气交击之声,明显变缓,仍能破盾而过,射在第二重“血盾”上。   砰!   第二重“血盾”破碎。   乍看此重“血盾”难阻慢鱼枪分毫,但法明已遥感被练元成功化去鱼枪所含大部分“至阳无极”的真气。   轰!   第三重“血盾”寸寸碎裂,练元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却竟能乘机借力,倏地加速,仰身投水。   席遥射出左手的鱼枪。   鱼枪平着水面射去。   练元双掌朝后推,登时生出反撞力,改坠插为腾升,还来个大空翻,变得面向两人。席遥一枪,就在他脚下半尺掠过。   席遥叹道:果然难杀!   说时右手鱼枪射出。   此时江龙号漂离,与他拉远至二十多丈。   龙鹰、符太、向任天、小戈赶至船首前端,目睹席遥射出的第二枪。 第十五章 水下捕猎   龙鹰毫不犹豫弹离船首,横越近二十丈的空间,入水点该离练元不到三丈,加上在水下未消的冲刺力,可赶上比他早一步入水的练元。   他居高临下,清楚瞧到练元如何避开席遥的第二枪。   席遥此枪不论时间的拿捏,角度的准绳,妙到毫巅。掌握的是练元升势已尽,必须从离水面丈许高的位置落下来。   此为天地自然之理,没人能违反。   练元唯一可控制的,是入水的速度。   不论他采取何法,席遥的一枪亦可于他入水的刹那,命中他身体,分别只在射中脚,还是射中他面门。   怎知练元用的是龙鹰也没想过的第三种方法,来个双手抱膝,化为人球,滚转着没入水里去。   席遥第二枪立告射空,在他上方掠过。   法明喝道:“好家伙!”   射出最后一枪,追进水里去。   不过!法明也晓得,要射中回到水里的“水妖”,谈何容易。   练元入水后的动静,瞧得最清楚的是龙鹰,法明看似姑且一试,随意的一枪,角度,时间非当刁钻,恰好是他在水面下丈半许处,舒展身体的一刻,鱼枪插胸而来,骇得练元忙往东岸方向翻滚,险险避开,又再吐一口鲜血。   四枪虽有三枪射空,却非没有作用,逼得练元连续催发血手气劲,令他伤上加伤。   龙鹰斜插进入水里。   后方三声水响连响起。   第一声水花溅激声最响亮,当是符太入水的声音,另两声只是微仅可闻的“扑通”声响,显示追在符太身后的向任天和小戈,水底功夫比符太更高明。   下一刻,龙鹰入水逾丈,练元沉往深达三丈的河床底交物般灵活如鱼,而是动作有点迟缓。   来到水下的世界,形势优劣立即逆转过来,任龙鹰魔功盖世,魔气,道劲无不受到水的阻力,威力还比陆上,水愈深,影响愈大。   反之,水下“血手”却可发挥其独门本领,利用水的特性制造各式利器,收发由心,将“血手”发挥得淋漓尽致。   脚底劲发。   龙鹰改向朝水底右下方的练元追去。   倏忽间,龙鹰追至练元后上方十二尺的位置,方发觉练元站立水底,凝立不动,提气运功。   心叫不妙时,练元转过身来,面对龙鹰,现出个邪恶狰狞的笑容,双掌似缓似疾的朝他推来。   假如龙鹰早前杀叶大时没用过“小三合”,这时肯定给练元来个水下仙门决,此刻却是力不从心。   然而无论如何,他延误了练元的逃遁。   “轰!”   龙鹰撞上了练元的无形水墙,不但去势全消,且被硬抛回去,全凭护体魔气,化解了“血手”阴寒的损伤气劲。   纪元比他好不上多,被反震得往后翻滚逾丈,由贴着水底朝离他不到八丈的汴河西岸潜游过去。   龙鹰吃亏在未能先一步探测到他的“无形水石”可“掷”至一丈外的距离,给他算中一着,不过,如此施展“血手”,会令练元内务加剧,仅瞧“无形水石”,奈何不了他的魔气,知练元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地。   席遥的“消耗战”奏效了。   龙鹰在水内一个迥旋,续追变成一个模糊背影的练元,心忖凭水底弹射,有绝对把握在练元抵河岸前赶上他。   另一念头汹上心头。   练元若登岸,以他目前的状态,怎可能避过鹰旅的追捕?   又以席遥和法明的老到,肯定正在岸上恭候。   念头仍盘旋脑际的当儿,异变突起。   贴着河床潜游的练元,四周爆开朵朵“乌云”,同一时间,练元从他的感应网消失个无影无踪。   龙鹰今回是真的大吃一惊,首次想到练元于此劣况下,或许仍能突围逃生。   练元不愧天下最穷凶极恶,首屈一指的河盗,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难怪当年向任天,独狐善明,陶过等布下天罗地网,仍被人脱身而去。   今天他练成“血手”,使他成为龙鹰眼里在水内没法杀的人,欲于水下杀他,虽比登天。   就在引爆能在水内形成障眼乌液、染黑大片河水的特制丸弹之时,练元拼其余力,催发魔功,进入匿迹隐藏的状态,做逃命的最后努力。   水底乌云随水往下游迅速扩散,不片晌已笼罩方圆三十多丈的大范围。   清流变成“乌流”。   思索间,龙鹰游进了乌流里,真不知这样的水下障眼法是如何制造出来,以龙鹰之能亦失去视物的能力。   在离开险境前,练元绝不登岸。   这个想法,令龙鹰感到尚有一线抓着练元的机会。   练元的救命法宝仍方兴未艾,一朵朵的乌云如绽放烟花般在河水里盛放,笼罩的范围愈趋广阔,往左右两岸和下游方向扩散。   龙鹰必须作出判断,练元采哪一水底路线逃走?靠贴东岸还是西岸?抑或有那么快游那么快,借水势顺流而去?最难捕捉的,当然是不住改向,飘忽莫测的逃走路线。   倏地生出感应。   我的娘!竟然是符太,不用问也知符太截不住练元,失望之情打从深心处涌上来,填满胸臆。   符太可说是他最后一个希望,只有同样精于“血手”的符太,可在水底克制练元,令练元无法脱身。   符太察觉到他,探手过来。   龙鹰一把握着,符太摇手示意,着他升上水面。   龙鹰心想这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到水面起码可弄清楚乌流笼罩的范围,总好过在乌流里盲目摸索。   两人同时在水面冒出头来。   回到阳光普照的天地。   缠在一起的江龙号和练元号,消失在半里远一道河湾之外,席遥和法明两艘飞轮战船在他们后方十多丈处固定在水面,位处乌流边缘的位置,而整道长河,尽变乌黑的水。   符太狠狠道:“我操练元的十八代祖宗。”   后方的法明指着前方喝道:“看!”   龙鹰,符太依言瞧去,立即喜出望外。   下游三十多丈,偏近东岸的位置,水面翻腾不休,明显水下有人在激战恶斗。   谁有本领在这样的水底环境时,截着善遁的练元?   向任天!   席遥的飞轮战船,驶至两人身旁,着他们登船。   两人刚离水登船,翻腾的河水平复下来,就如出现时的那般突然。   两艘飞轮战船,并排驶过去。   没人晓得事情将朝哪个方向发展。   水流风平浪静,似除被染黑外,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蓦地一股水柱,破水面向上喷,直抵近丈的天空。   接着练元打横浮上水面,一枝长刺贯胸而出。   龙鹰和符太齐声嚷道:“我的娘!”   向任天作和小戈先后从水面冒出头来,抓着练元的尸身。   飞转战船朝下游驶去,好与已方兄弟会合。   插着练元尸身上的长水刺拔出来,死去的凶人置于一旁,以布遮盖。   亲手杀练元的小戈跌坐一角,抱头悲泣,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山洪暴发,尽情渲泄。   龙鹰目光投入对面坐在船边的向任天,向任天瞥小戈一眼,摇头道:“最好不要问。”   众人明白过来,晓得小戈经过的,惨绝人环。   但无论如何,小戈亲手向练元讨回来。   符太赞道:“向大哥真了得,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截着练元。”   向任天冷哼道:“练元懂的,我比他更在行。伤上加伤下,他压根儿游不动,唯一方法,是寻得河水里的暗流,借水力逸出重围。”   法明讶道:“大海下暗流处处,这个我明白,想不到河里亦有暗流。”   向任天解释道:“河里暗流的成因很简单,多是因有支流的水注入主河里,在一段河水下形成暗涌激流。”   深吸一口气,似要挥掉因得报亲弟向任云和陶过、独孤善明等人血恨的情绪,方接下道:“早在下水之前,我已猜到练元欲以此法遁出重围,故着小戈一起与我寻找水内暗流。”   席遥赞欢道:“向兄不单熟悉水性,更清楚河盗的一贯作风,惯了在作桉的河流,预先踩线摸清楚水底下的情况。”   符太笑道:“今趟练元该是为我们的‘范轻舟’踩线,岂知竟因此命丧汴河。”   小戈停止哭泣。   众人目光投往他去。   小戈仰起满脸热泪的头,往他们望来,道:“谢谢!”   江龙号和练元号,在十八艘飞轮战船的簇拥里,出现前方。   小戈弹起来,朝驶来的兄弟舰船,振臂狂呼道:“杀了练元哩!”   前方爆起震天采声,做出回应。   龙鹰接过桑槐的卷烟,深吸一口,递过去给坐在右旁的博真,心旷神怡的道:“我的娘!这两口比先前的更是回味无穷。”   江龙号,练元号和二十艘飞轮战船,就那么靠泊汴河西岸,做另一大战来临前的准备工夫。   凡刚才有份参与激战的兄弟,排排坐在岸旁,争取休息复元的时间。   其他兄弟,忙个不休。   主要的工作,是把三百二十枚霹雳火球分配到练元号上。   由于练元号上没置投石机,故只有被小戈为龙鹰配置投掷击索的霹雳火球,始有用武之地。   还有是神火箭,全分配到练元号和二十艘飞轮战船去,大幅增强其对敌舰的杀伤力。   席遥,法明和向任天商议完毕,此刻来到他们处,找空位坐下。   附近的兄弟围拢过来,听取下一步行动的纲领。   公孙逸长来到众人后方,蹲下来,欣然道:“禀告各位大爷大哥一个好消息。”   博真道:“什么娘的好消息,难道练元死而复生,可让老子亲手再杀他一次?”   众人齐声笑骂。   桑槐喝道:“听逸长说!”   众人静下来。   公孙逸长道:“小戈准备返扬州后,立即卯尽全力,誓把心仪暗恋的美女追上手,然后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向任天讶道:“小戈怎会告诉你这种不可告人的心事?”   众人想到小戈没半点欢颜的面容,均同意向任天的看法。   公孙逸长理所当然的道:“我是从他的眼神瞧穿他心里想着的东西。”   嘘声大起,旋又转为狂笑,汴河西岸弥漫难以形容的喜悦。   虎义笑骂道:“你奶奶的!从老子的眼神,你这小子又看到什么?”   向任天道:“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不过,逸长有一点是对的,从今天开始,小戈终摆脱悲惨的过去,开始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能将心内积压多年的悲苦哭出来,是天大的好事。”   管轶夫问道:“如何处理练元的尸首?”   向任天澹澹道:“我已割下他的首级,炼制后带返扬州,以之祭奠亡于他手上的冤魂。”   一片静默。   席遥开腔道:“今夜之战,我们是对船不对人,一来不想我方有伤亡,更主要是因关外的北帮已精锐尽丧,收拾余下的虾兵蟹将,不用急一时。”   众人莫不同意。   过度的杀戮,最坚强的人仍消受不来。   席遥续道:“据太少侦察得来的情报,北帮舰队虽驻扎多处,却以清平湖集结的舰队数目最庞大,超过三十艘斗舰,该由战帅级的郎征或善早明其中之一亲自指挥。”   法明接下去道:“要全歼散布湖内不同泊点的三十艘敌舰,在正常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何况对方正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下,对入湖的水道必严密布防,该水道宽度不过三丈,光是从两岸射来的火箭,我们已消受不起。”   唯一方法,是从陆上突袭,也是他们最初的计划,因发现飞轮战船队,取消行动。   席遥微笑道:“幸好今次并非正常情况,只要我们能安然通过两里长的水道,敌方的三十艘战船将完蛋大吉。”   权石左田担心道:“那边知否这边的事呢?”   容杰道:“若然晓得,理该空巢而来,现在见不到敌舰的影子,自是懵然不知。”   权石左田道:“也可以是知道后生出恐惧,龟缩不出。”   符太长身而起知道:“想清楚还不容易,让老子再出动,探听敌情,然后在入湖水道外的汴河东岸等候一众大哥,报上水道是否安全。”   众人大赞好主意。   符太去后,博真问道:“我们何时起程?”   席遥仰观太阳的位置,徐徐道:“清平湖离此六十多里,我们在日落前个半时辰出发,可于深夜抵达。”   向任天道:“我们将把他们从睡梦里惊醒过来。”   众人齐声吆喝。   向任天叹道:“练元挂了,陪他一起上路的还有近五百个精锐,今晚之后,所余无几的战船又给多烧掉三十艘,看北帮以后可拿出什么来见人。”   此时有兄弟送来乾粮,医肚的时候到了。 第十六章 分道扬镳   清平湖之战,成败关键在乎赚敌人湖,骤然突袭。向任天之计,就是扮作凯旋回来,并俘获江龙号的“范轻舟”,加上有二十艘飞轮战船,倍添事情的真实性。   唯一问题,是对方于昨天的汴河之战,是否有警觉?   当作探子的符太在离清平湖水道口五里处登上练元号,带来对方毫不知情的报告,大局已定。   席遥提议,己方仍派出高手,趁火烧敌船之际,清剿入水道两岸的敌岗,俾可原路离开,因汴河以南的运河已被廓清,成为安全水道,令分布附近的敌船来不及追截。   众人称善。   席遥点将下,此任务除自己参与外,由法明、博真、虎义、管轶夫、桑槐、容杰、权石左田负起,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威势,于第一艘敌舰起火之时肃清敌人。   安徘妥当后,船队驶入水道。   练元号领头而行,灯火通明。   最妙是挡箭围板未拆掉,像龙鹰等汴河之战前看到的情况,讳莫如深,从外瞧过去,什么都看不到。   江龙号紧跟后方,乌灯黑火,在夜色里,隐隐见到十多个头扎红巾的人在甲板上工作。   两船均以人力为动力,虽逆流而行,速度可控。   二十艘飞轮战船,十艘在前开道,十艘队尾压阵,战船上的兄弟都头扎红巾,来个渔目溷珠。船首只挂上一盏风灯,秋风呼呼下,灯焰闪烁,敌哨一时哪分辨得出真伪。   他们亦留有一手,以免阴沟里翻船,如水道两岸的敌人稍有异动,立即由前后战船的兄弟,跃上岸对付敌人。   既然是凯旋归来,自须大张旗鼓。   进人水道,立即燃放烟火,又击鼓如雷,将睡着了的敌人惊醒过来。   湖岸本黑沉沉一片,闻声众敌舰纷纷亮着灯火,还欢呼喝采回应。如眼所见的非是个骗局,那就是自扬楚河段的大败后,北帮再次吐气扬眉,难怪敌人欢欣如狂。   练元号里,众兄弟伏在登上围板顶的木阶梯处,神火箭搭在强弓上,又有兄弟手持火把,负责点火,静待时机。   龙鹰提着一个霹雳火球,准备投掷。   符太在旁拿着烧红的烙锥,以燃点火球。   符太笑道:“这班蠢材叫得多么开心。”   龙鹰没有附和他,因心里不忍。   可以的话,他宁愿明刀明抢,与敌分出生死胜负。   然而战争从来如此,不容恻隐之心有存身之所。   练元号左转往敌舰集中处驶去。   龙鹰道:“点火!”   符太以烙锥锥穿火球,片刻后,火球冒烟。   龙鹰将霹雳火球在头顶上旋飞两匝,在众兄弟引颈企盼下,忽然脱手飞出,高上夜空。   “砰”的一声,霹雳火球化为一团烈火,横过夜空,消没在围板视野之外。   伏在围板顶下的兄弟们,人人探头到围板上,观看火球投敌的异景。   敌方的欢呼声倏地收敛歇止,显然发觉异样。   练元号上的兄弟爆起震湖采声,接着是来自江龙号和飞轮战船的吆喝,然后是敌人惊惶失措的叫喊。   敌舰起火焚烧。   不待命令,从飞轮战船、练元号和江龙号射出的神火箭,如骤雨般往敌舰欐去。在湖面上的夜空,划出无数火痕。   投石机响。   霹雳火球一个接一个投往敌舰。   还有弩箭机的机括声,飞轮战船凭其灵动性,各自找寻猎物,予以无情的攻击。   战争一面倒的进行着。   天明。   晨光下,船队沿汴河南下。   江龙号领前,练元号随后。   练元号拆掉围板,升起桅帆,后面拉着两大串共四十五艘没载人的飞轮战船,像大串的鸭子,蔚为奇观。   除操舟的人员外,大部分人躲进舱内倒头大睡,三日三夜的连续战斗,铁铸的都消受不起。   龙鹰睡了半个时辰,给席遥和法明弄起身来。   三人到江龙号船尾说话。   席遥问道;“还想暗杀洞玄子吗?”   龙鹰差些儿忘掉此事,闻言认真思索,道:“从杀练元之难,可推想杀洞玄子不会易很多,此人精通旁门左道之术,人老成精,杀他须冒大风险。”   法明道:“任何事情,只合在某一时机下进行,若我们现在专程回去对付他,总有别扭不自然的感觉,而非水到渠成。”   席遥道:“此事暂时作罢,看日后如何。”   龙鹰心中认同法明的说法。   像当日在西京,龙鹰和席遥、法明兴致勃勃的密谋对付洞玄子,可是这么的离京,挑战北帮在关外的霸权,洞玄子立即变得微不足道,便是时移世易的道理,大有勉强之感。   法明道:“既然如此,我们在此和鹰爷话别。”   龙鹰生出不舍之情,道:“何不多聚几天,难得有此机缘。”   法明笑道:“那就是放不下哩!”   席遥道:“光阴匆匆,吾所念者,是进行得道前的修行,以天地为家,心无罣碍的云游四方。”   法明笑道:“你两辈子的修为还不够深吗?那我怎么办?”   席遥道:“问题正生于我比别人多了一辈子。非是说笑,剃掉胡须扮毒公子后,卢循在我心里似复活过来,助鹰爷对付北帮,思考的方式,正是卢循的方式。由此,我感到修养上仍有弱点,此弱点就是卢循。唉!我等了近两百年,不容出任何岔子。”   龙鹰大奇道:“竟有此异事?”   法明深有同感,点头道:“确为异事,只可以发生在天师身上,也只有天师可解决。”   席遥欣然道:“是个玄机,亦为孽报所在,我视之为得道前的一个难关。”   仰望天上蓝天白云,悠然道:“能否破空而去,就看鹰爷的福缘,惠及我和僧王,对此我们有十足的信心。”   法明道:“鹰爷‘仙门诀’的得失,还看仙胎、魔种的终极结合,舍此不知要磨蹭至何年何月。我有个直觉,仙魔合一的刹那,我和天师不论在千里或万里之外,仍生出感应,届时自会来寻鹰爷。”   龙鹰讶道:“我刚刚想到这个可能性。”   席遥道:“这便是玄机妙应。”   龙鹰问法明道:“天师闲云野鹤,去留无迹,僧王是否返家静养?”   法明道:“该这么说,我是去处理凡尘俗事,做好破空而去的准备工夫,最重要是让儿子坚强独立,懂趋吉避凶之道,好好照顾母亲。”   接着眼现精芒,扫视长河、林岸、晴空上壮观的云朵,感触良多的道:“自与鹰爷在长安火慈恩寺外马车里的一席话后,整个天地颠倒过来,以前所有抱持的信念,刹那间土崩瓦解,同样的天地,变得有截然不同的意义,怎都算是一种看破吧!”   龙鹰讶道:“可是接下来,大家又扮作两大老妖到房州去,我却完全感受不到法王有这么彻底的改变。”   法明道:“只是没显露出来,也因过往的包袱太沉重。在房州外,鹰爷提出‘仙门诀’乃千百世之福缘,错过便是错过,深深打动了我,只恨无从入手。”   席遥道:“僧王毕竟是僧王,疑无路处,寻得出路,于是到南方来寻我,也惠泽于我,使我看到‘破碎虚空’的一线曙光。”   稍顿,续道:“到今天,仙门之秘,大白于我们三人之间,伸手可触,只差那最后一着。现在不论多么枯燥的事,都变得兴致盎然;一草一石,莫不蕴含真理意义。这是多么动人的人生。”   法明道:“是离开的时候哩!老弟珍重!”   ※※※   三百多个霹雳火球,全告用罄。   江龙号的舱厅回复原状,却空空荡荡,没桌没椅。   众人岂会介意,晚膳就席地吃。   晓得天师、僧王离他们而去,众人都感到难舍之情,然离别本就是人生不可分割的部份,片晌,早置诸脑后。   也因两人的离开,众人聊到未来的去向。   博真对向任天道:“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吗?”   向任天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何况还有黄河帮,我们竹花帮也只是在旁为他们摇旗呐喊,辛苦的事,由他们承担。”   黄河帮实与大江联无异,众人均感向任天言之成理。   若要牺牲,由大江联去牺牲好了。   符太道:“田上渊见势不妙,会否派人出潼关支援?”   君怀朴道:“恨不得老田这般做,他更是不得不这么做,让大江联和北帮来个两虎相争,互相削弱对方实力,我们的竹花帮可坐收渔人之利。”   度正寒鼓掌道:“说得精彩!”   坐在他旁的凌丹笑道:“这小子正急不及待的赶返扬州泡妞去。哈哈!”   博真赞许道:“聪明!聪明!”   胡安伸个懒腰,叹道:“我们盼这一天的来临,盼得颈都长了,终于盼到。”   众人记起随船南下的练元首级,乃自北帮冒起后,竹花帮最辉煌的战利品。   桑槐问龙鹰道:“西京需要兄弟们吗?”   龙鹰想到西京错综复杂的形势,立告头痛,还有抵达西京的吐蕃和亲团,不到他不理。   答道:“西京已成一滩大浑水,生人勿近,你们绝不宜踩入去。”   博真、虎义、管轶夫齐声欢呼。   符太没好气的道:“溷蛋始终是溷蛋,稍有收敛后,又故态复萌。”   博真哂道:“人之性情,如物之异,各个不同,我们乐此不疲的,太少这辈子亦不明白。你奶奶的!大乱之后大治,大战之后就是大休,真正的大休正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今天不知是何年何日,又忘记了明天,想想也令人心神向往。”   向任天道:“老博说的不无道理。”   容杰笑道:“难道向大哥也与我等同行,一起寻欢作乐?”   向任天苦笑道:“你找错人哩!”   众皆大笑。   龙鹰顺口问道:“其他兄弟是否和你们行动一致,共进共退?”   君怀朴答道:“有十来个兄弟加入我们,其他的趁机返乡,过一段安乐日子,等待鹰爷另一次召集。”   符太讶道:“怀朴竟也爱这个调调儿?”   君怀朴道:“我是趁热闹,也可一窥中土青楼技艺引人人胜之处。”   博真斜眼兜着他道:“这小子长得那么英俊,真怕给他抢去老子的风头。”   哄笑声山洪般爆发,人人笑弯腰,而最惹人发噱的,是博真认真的表情。   虎义道:“我们今趟是反其道而行,先在扬州逗留一段日子,然后沿大江返成都去。”   桑槐道:“我们谈起成都,都发觉在成都过的日子最写意,其特色在于乃众多不同民族聚居一地,多采多姿。”   博真咕哝道:“仅不同民族的妞儿,花蝴蝶般的服饰,教人目不暇给。”   君怀朴道;“我们就在成都候命,等待鹰爷的召集。”   博真用手肘撞撞身旁的符太,道:“太少真的不随我们去吗?”   又提议道:“可让小敏儿女扮男装,陪你一起去青楼趁热闹。”   符太道:“趁你的娘!”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权石左田骂博真道:“损友!”   容杰道:“太少还要和鹰爷返西京?”   符太询问的目光,朝龙鹰瞧来。   龙鹰笑道:“太少另有重任,不会陪小弟回朝。”   符太奇道:“什么娘的重任?”   龙鹰道:“待会说!”   博真道:“鹰爷,依你看,在一众兄弟里,谁人对你最够义气?”   龙鹰听得抓不着头脑,不解道:“我的兄弟,包括你在内,个个义薄云天,何来分别?又如何量度?”   博真大乐道:“最能急你之所急者,就是最够义气的人。看!多么简单。”   虎义没好气道:“你又怎样急鹰爷之所急?”   博真笑道:“技术就在这里!大家都晓得鹰爷须为安乐的大婚筹募费用,也人人听过就算,只有老子将事情摆在心上,为鹰爷出力,现已募得三千多两金子,只差一千八百两,再来一次向众兄弟募捐。让各兄弟慷慨解囊,鹰爷便可向安乐交差。”   全场静默。   龙鹰大喜道:“好小子,怎筹得这么多金子?”   向任天道:“其他的我不晓得,不过敝帮主亲口答应老博,捐献一千五百两黄金,以示我们对鹰爷的支持。”   博真道:“几千两金子,对我们入宝藏而没有空手回的暴发户,非大数目,问题在须变卖部分珍宝。此事我们交由桂帮主代办,到扬州某秘处起出我们的东西,依桂帮主估计,该可卖个二、三千两黄金,不够时便向各兄弟募捐,为鹰爷解决此一难题。”   龙鹰赞叹道:“老博果然义薄云天!”   各人再次起哄。   容杰问龙鹰道:“陪我们一起到扬州去吗?”   龙鹰道:“须看情况而定。”   他这么说,众人均知他另有计划。   君怀朴有感而发的道:“鹰爷何时才能歇下来?”龙鹰乏言以对。   符太长身而起,朝龙鹰道:“是否有话和我说?”龙鹰点头起立,偕符太到下边甲板去。 第十七章 规划未来   江龙号。   船尾。   龙鹰、符太倚栏说话。   符太先问道:“真不用我返西京去?”   龙鹰叹道:“恰好相反,我不知多么希望你陪我回去,多个伴儿。然而你和我都清楚,这是最不智的选择。”   符太点头道:“我的外游不到一个月便结束,也实在说不通。”   龙鹰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是名副其实的外游避祸,你不怕,但亦要为小敏儿着想。”   符太道:“很不习惯错过与你并肩作战的机会。”   又道:“究竟有什么娘的任务?”   龙鹰沉吟片刻,道:“我一直有件放不下的心事,就是岭南,此为我们与大江联斗争的关键,等若断其粮路。没有了符君侯的梅花会源源不绝对大江联的支援,台勒虚云怎撑得住庞大的开支?”   符太道:“你想我到岭南去吗?”   龙鹰摇头道:“这方面有花间女和穆飞处理,负责与他们联络的是令羽。到扬州后,可找令羽说话,他会告诉你最新的情况。”   符太道:“不到岭南,到哪里去?”   龙鹰道:“我想你为我走一趟南诏,可顺道带小敏儿游山玩水,不过须小心瘴毒,那是云贵的特产。”   符太哂道:“你好像不晓得老子是神医。”   龙鹰没好气道:“我担心的是小敏儿,故提醒你。”   符太道:“到南诏干什么?为你探望妻儿?”   龙鹰道:“是时候让他们回中土来了。”   符太大吃一惊道:“一旦泄出风声,岂非人人晓得鹰爷回来?”   龙鹰道:“所以须你亲身为我走一趟,首先要在南诏放出烟幕,令人以为只是住厌了洱海,故改到别的地方去。”   符太思索道:“从南诏到金沙江,一路都是荒山野岭,被发觉的可能性并不存在,但是呵!回到巴蜀,这么一大群人,可隐瞒多久?”   龙鹰道:“此事必须找王昱帮忙,只他有能力掩护你们,瞒过大江联在巴蜀的眼线。”   符太道:“好吧!到南诏前,我先找王昱。”   又皱眉道:“然此仍解决不了问题,即使躲进蜀王府去,府内人多耳杂会传出风声。”   龙鹰道:“他们绝不可踏入成都半步,否则必泄露行藏。王昱要办到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他们到一个绝对安全,又不虞泄露风声,且是宜游宜居的世外桃源去。”   符太讶道:“天下竟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龙鹰道:“那亦是你安置小敏儿的不二之选,一举解决所有问题。”   符太道:“勿卖关子!”   龙鹰道:“何来闲情?飞马牧场是也。”   符太道:“好计!”   又问道:“若他们问我,为何从南诏迁返中上,我如何回答?”   龙鹰道:“今仗之所以能成功杀死练元,予我很大的启发。”   符太问道:“在哪方面?”   龙鹰道:“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在杀练元前,任何的错失。我们都可反输出去。”   符太道:“战争有哪趟不是这样子的。”   龙鹰道:“有哪次像今趟般,到我们发现练元的飞轮战船队和三百多个北帮高手精锐,我们方清楚晓得面对的是什么?”   符太终于点头,道:“这倒是事实。而没有天师的‘亡神啸’,练元势见烟花讯号立即来援,我们便耍不出把戏。”   又道:“我开始有点明白你的意思。此仗胜败关键,是因有精通水战的天师为我们主持大局,策略、战术上无懈可击,最后若没有天师和法王的四枝鱼枪,使练元伤上加伤,能否令他授首,尚为未知之数。”   龙鹰道:“从北帮关外的实力,可窥见田上渊在关中的实力,更是其重兵所在。忽然间钻出个叫九野望的人来,此人才智、武功均与田上渊相埒,不到我们不承认,宗楚客和田上渊的联盟,一明一暗,有谋朝篡位之力。强如台勒虚云,亦在他们手里吃大亏,如非得我们把杨清仁捧上大统领之位,台勒虚云压根儿丧掉还击之力。”   符太道:“现在我们去掉练元,原本倾斜向韦宗集团的天秤,立告大幅摆向我们的一边。”   龙鹰道:“勿想得太乐观,问题在我们屡次以为摸清了老宗和老田的底子。后来都发觉是错的。例如九卜女,直至她吹出毒针前,我们仍懵然不知有这么一号的人物存在。”   符太叹道:“唉!说得对!”   接着道:“这么说,今次请他们回来,是要加强我们的实力了。”   龙鹰道:“基本是这个样子。不论万仞雨、风过庭或觅难天,均为可与台勒虚云、田上渊之辈分庭抗礼的不世高手。万仞雨对关中剑派的子弟更有惊人的号召力,可一呼百应。可是,如何让他们无痕无迹的融入这个皇位的争夺战里,则令人费煞思量。”   符太同意道:“确令人头痛,因是不可能的。更大的问题是,他们若在,龙鹰也不会距离太远。”   龙鹰道:“在目下的形势,当然不可能,可是将来呢?”   符太现出深思的神色,咀嚼龙鹰的话。   龙鹰道:“观乎西京形势的发展,不但绝非一成不变,且进入了急遽变化的时期,今天的顾忌,明天不复存在。当李隆基进占关键位置的一刻,我们还何来顾忌,我也可以龙鹰的身份,受李隆基之邀打正旗号回来。”   接着加重语气道:“我们苦待的,正是这么的一个时机。”   符太点头道:“有道理!”   龙鹰道:“在这个时机出现前,我们非闲着无事。”   符太精神一振,道:“是否到岭南干活?”   龙鹰笑道:“正是如此。情况与今次打垮北帮关外的势力雷同,藉削弱北帮的势头,达至关中的平衡。岭南更为大江联的命脉和大后方,梅花会之于大江联,如娘寨之于突厥狼军。”   符太叹道:“精彩!老子背上背的任务,忽然变得充满意义。”   龙鹰道:“请他们三位大哥回来,不独为皇位的争夺战,更为未来与默啜的终极一战,我们须以最强大的阵容,方能重演唐初开国时,歼灭东突厥的战绩,为李隆基盛世的开展铺出康庄大道。”   符太叹道:“想想已教人热血沸腾,手痒得要命。”   又道:“现时我人生渴想的两大愿望,排在首位的,当然是亲手格杀田上渊,接着就是和拓跋斛罗决一死战,其他的,惹不起我的兴致。”   龙鹰道:“说到底,仍属匹夫之勇,为求最后的胜利,我们须超越自身的局限,看得更阔更远,其他一切,看老天爷的安排,如此方可灵活多变,不滞于物事。”   符太苦笑道:“竟趁机教训我,不过你说的不无点歪理,我也一心杀练元,最终却由小戈得手,大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味道。”   龙鹰欣慰的道:“难得太少接受。”   符太道:“我确有改变,这一轮和天师、僧王日夕相处,多少受他们影响,特别是他们因掌握天地之秘而来的潇洒写意,毫无执着的态度。”   接着道:“唉!他奶奶的!光是真的有转世轮迥这么超乎所有想像的事,做人还执而不化吗?”   又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每次都因别的事分了神而忘掉。”   龙鹰讶道:“什么事?”   符太道:“假设你真的练成‘破碎虚空’,可开启仙门,你何时走?”   龙鹰颓然道:“这是个我不敢想的问题,也不愿面对。”   符太道:“仙门对我最大的意义,是改变了人生出来便一直在等死的绝局,等待的将是另一个可能性,虽然是福是祸,知道的都不能回来告诉我们,却充盈冒险历奇的天趣。问题来了,除了你自己外,其他人仍然在等死,包括你心爱的众娇妻,有过命交情的至交和兄弟。‘仙门诀’绝非可努力学回来的,看的是福缘。如我不是曾误入鬼门关,又从鬼门关给你硬扯回来,恐怕我沾不上‘至阳无极’的半点边儿。”   龙鹰捧头道:“睡一觉再算。”   操舵的仍是小戈。   他一洗以往的悲郁抑压之气,显得神采飞扬,似从过往痛苦的泥淖脱身出来,变成另一个人。   龙鹰步出船舱,向任天正和小戈说话。向任天见到龙鹰,迎过来,偕他到一边道:“黄昏时,我们可与帮主的船队会合,帮主必然心怀大畅。”   龙鹰喜道:“这么快!”   向任天道:“顺风顺水,满帆行舟,我们说几句话的时间,船已走了一里。”   龙鹰侧头瞥小戈一眼,道:“公孙逸长那小子不全是吹牛皮,小戈确予人脱胎换骨的感觉。”   向任天道:“小戈刚才求我,希望可以不再上船,回扬州后过一般人的生活。”   龙鹰道:“这个合乎情理,恐怕他每次登船,均令他想起往事,是时候干点别的事哩!不过你老哥岂非痛失苦心栽培出来的爱将?”   向任天道:“不独是他,包括公孙逸长、胡安他们,也包括我,练元一去,莫不有倦勤之意,希望可以歇下来,做些别的事情。”   又叹道:“战事使人负担沉重,心疲力累,即使手闲,心仍不闲,无时无刻不在付出。难得忽然出现无所事事的空暇,是老天爷的恩宠。”   龙鹰道:“向大哥准备找什么事情来干?”   向任天仰望晴空,徐徐道:“我不想有任何特定的目的,或许沿着大江四处逛逛,随遇而安。”   龙鹰道:“大哥的心境改变哩!”向任天冷哼道:“清楚情况后,陶显扬又那么不知自爱,谁有兴趣为大江联打生打死,想不改变也不行。”   龙鹰道:“桂帮主定有同感。”   向任天道:“洛阳将成北帮须死守的关外重镇,他们的克星非是我竹花帮,而是黄河帮。黄河帮乃太宗皇帝钦准的大帮,收回本身的物业,亦等于收回地盘,名正言顺,官府很难干涉,至于如何办到,由大江联去伤脑筋,我们则坐亨其成。”   龙鹰随口问道:“可以开始做北方的水路生意了吗?”   向任天道:“须多点时问观察,这方面交由帮主决定。”   接着道:“鹰爷!任天真的感激。”   龙鹰笑道:“该是互相感激才对,更感激的是每一个参战的兄弟。”   又道:“不过!最该感激的,是老天爷,运气是任何事情成败的决定因素。”   向任天笑道:“那我就是托鹰爷的鸿福。”   如向任天所料,是日黄昏,遇上桂有为停泊在永城附近的船队。   见到练元号和四十五艘飞轮战船的战利品,桂有为和手下们几不相信自己一双眼睛,怕眼花瞧错。   到晓得随船而来还有练元的首级,无不喜出望外,欢欣如狂。   桂有为捧着练元的首级,激动至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是夜举行盛大的祝捷宴。   宴后,桂有为在江龙号主持因应最新形势的会议,大致上肯定了龙鹰和向任天的想法,就是不蹚大江联和北帮争夺洛阳及其附近水域的浑水。   桂有为指出大江联,也就是黄河帮,与北帮争夺的重心,已转移往大河,特别是洛阳至关中的河段,成为他们必争之地。   竹花帮一来鞭长莫及,且寒冬即临,南人不适应北方的天气,亦难以插手。   决定是一致的。   翌日清晨,竹花帮全部战船回航返扬州去。 第十八章 再回牧场   龙鹰过船到桂有为的帅舰找他私下说话。两人在船尾密斟。桂有为神气之充足,乃龙鹰未见过的。   龙鹰开门见山,道:“有一件事,须帮主亲自出马,方办得到。”   桂有为道:“只要老哥我力所能及,必为鹰爷办得妥妥当当。”   龙鹰遂把欲将万仞雨、风过庭、觅难天和自己四人的妻儿们寄居飞马牧场的愿望道出,并解释原因。   本以为桂有为必拍胸口接下来岂知桂有为面露难色,道:“什么都可以,惟独这件事老哥不敢代劳,因月令绝不会有好脸色给我看。”   龙鹰抓头道:“何解?”   桂有为道:“月令盼你盼得颈都长了,如此重大的事,竟非由鹰爷你亲身去和她说,而是由我越俎代庖,你说她如何想?女人在这类事情上,最是敏感,无风也可起三尺浪,何况你确是过门不人。”   龙鹰苦笑道:“我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得,试问我该以龙鹰的身份去?还是范轻舟?”   桂有为欣然道:“两个身份都可以,因没有分别,然为掩人耳月,当然是范轻舟较稳妥。”   龙鹰道:“老哥不是说笑吧!”   桂有为道:“一切起自河曲大捷,此战乃自太宗皇帝灭东突厥以来,中土对突厥人最辉煌的胜利,消息传至飞马牧场,亦举场欢腾,由月令亲自主持况捷宴。”   龙鹰道:“就这么听,看不到任何问题。”   桂有为道:“由范轻舟扮龙鹰,本身就是个问题,老家伙们也是老狐狸,群起向场主旁敲侧击,看她对范轻舟的看法,月令偏表现得对范轻舟无可无不可的,益发惹他们怀疑。”   接着叹道:“事情并不止于此,接着的个多月,月令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有时又会无端端的脸红。你说吧!若你是其中一个老家伙,怎么想?”   龙鹰可想像商月令其时的动人神态,一颗心不由灼热起来。以老家伙们的精明,回想飞马节时商月令与自己的“范轻舟”出双入对的情况,不久又逼老家伙们向龙鹰正式提亲,而龙鹰竟然立即以名震天下的少帅弓为骋礼,与商月令定下亲事,若仍猜不到扮“龙鹰”的是真龙鹰,他们的大半辈子就是白活了。天下哪来这么多“新少帅”,只有龙鹰,方能创造如此不世功业。   桂有为续道:“大管家秘密到扬州来见我,摆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姿态,要我说出真相,否则立即割席。老哥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好如实道出。当然,亦警告他事关大唐盛衰,只容他们有限几个人晓得。”   摊手道:“所以你即管以范轻舟的身份去,不会吃闭门羹。”   龙鹰道:“我可以分身吗?”   桂有为道:“当然可以,且确有空间。筹募五千两黄金,怎都需一段时间,这方面交给我办。载黄金的船何时到飞马牧场,你何时离开。看!多么妥当。”   又思索道:“或许仍是以龙鹰的身份去好一点。”   龙鹰一时模不着头脑,不解道:“龙鹰现时是不可以在中土任何一个地方现身的。”   桂有为道:“但可以是龙鹰秘密往访飞马牧场,也只限于七、八个元老知道。”   接着叹道:“这些老家伙的脑袋都是用花岗石造的,恪守大族林林总总的规矩,外人难以想像,像鹰爷般的新一代,更难明白他们的想法。”   龙鹰问道:“什么想法?”   桂有为道:“举个例来说,就是名分。虽说你们定下亲事,但你始终没真的入赘牧场,名是虚名。是有名无实。”   停下来,好让龙鹰消化他的说话。   龙鹰道:“这对我的计划可有影响?”   桂有为道:“你一天未入赘,一天未为牧场娇婿,这么将妻儿迁往牧场,会令老家伙感到不符礼节。”   龙鹰问道:“入赘指的是什么?”   桂有为道:“这个不用放在心上,只不过你将来和月令的第一个子女,随母姓而非父姓。”   龙鹰心中苦笑,他和商月令分别在牧场和扬州努力过,仍未能开花结果,对此他没半点把握。   问道:“如何可符合礼节?”   桂有为道:“秘密到牧场去,在老家伙们的见证下,秘密成亲,成了一家人后,老家伙们绝对为鹰爷守口如瓶。”   龙鹰道:“这般的秘密成亲,似乎更不合牧场的礼节。”   桂有为道:“那就须看是谁,是龙鹰的话,并不到他们选择,怎都好过不知拖到何年何月,于月令亦是天大的好事。”   继而断然道:“就这么办,抵楚州后,我用飞鸽传书,先把密函送往扬州,再由扬州以飞惯牧场路线的信鸽转送牧场,你到牧场时,自有人出门来接你,保证除月令和老家伙们外,没人晓得龙鹰来了。”   又好奇的道:“月令该未见过你的庐山真貌。”接着问道:“依你估计,从楚州到牧场去,须多少天?”   龙鹰记起上趟的魔奔,自己现今魔功大进,该可跑快点。从楚州到牧场去,等若洛阳至西京的距离。   答道:“快则六天,慢则八天。”   桂有为骇然道:“这么快!最快的马,日夜不停,仍没这个速度。”   龙鹰微笑道:“这方面我有一套。”   接着吁出长长的一口气,道:“给老哥燃起了我心内的火,真希望此刻已站在飞马牧场的入口外。”   龙鹰从冰寒的溪水里,把头拔出来。水珠徐徐流下来。离寒冬已不到一个月,眨眨眼,秋天即将成为过去。   今趟的魔奔,与前之别,在乎“至阴无极”的成长,令他清楚朝“魇道合一”的至境,迈进一步。   现在自己是否更有施展“小三合”的资格呢?   想想当年的燕飞,确神人也,其宝刃“蝶恋花”,懂鸣叫示警,多么不可思议。换过自己,会认为是魔种进驻剑内,但燕飞显然未碰过《道心种魔大#》,那驻在“蝶恋花”内的,又是什么?   任何功法,臻至最高境界,均殊途同归,“蝶恋花”内是燕飞元神的更高层次,平时蛰伏潜藏,遇事时透过“蝶恋花”向主子示警。   又想到燕飞能在剑尖施展“小三合”,可说是武道之至,也超出了尘世武技的范畴。以自己目前的情况来说,是高山仰止。   龙鹰的‘小三合’,阳盛阴衰,算不上真正的‘小三合’,动辄阴竭,可知眼前当务之急,是令“至阴无极”能与魔种的“至阳无极”并驾齐驱。   龙鹰从怀里掏出桂有为交给他的烟花火箭,点燃,抖手送上高空,发出“砰”的声响,爆开一蓬红色的雨花。   接着奔上山坡{。   壮丽的山城,展现前方。   一线曙光,出现在后方地平尽处。   龙鹰盘膝坐在丘顶,头发仍是湿漉漉的。   刚才他剃掉“范轻舟”的胡须,还其木来面目,感觉焕然一新。   远眺山城,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飞马牧场是他生命里的大转折,就是在来此途上,他经历第二次死亡,也与大江联的关系,出现颠倒性的改变。   最迷人处他竟得到天之骄女商月令的青睐,飞马节更是为他而举行,想想足教他心迷神醉。   马蹄和车轮声从山城遥传过来。   飞马牧场对他的烟花火箭做出应有的反应,派马车来迎,合乎保密之旨。   商月令会否在马车内?   可能性很小。首先是不符礼节,哪有待嫁姑娘,自己出门来迎接未来夫婿的。   若真的如此,久别重逢下,龙鹰肯定自己会在车厢内魔性大发,对有国色天香之姿的娇贵场主,纵性放肆,商月令能否凭自己的力量步下马车,未知之数也。   想到这里,心里暗骂自己色性不改,竟在美丽的晨光里,去钻这码子的事。   其次,今趟讲明是来秘密成亲,整个过程势交由宋明川等一众老家伙安排和执行,恐怕须到“洞房花烛夜”,方有碰商月令的机会。   唉!   希望秘婚不是在十天后举行,若然如此,将是毕生最难熬的十天。   想着这些平时绝不去想的事,龙鹰从西京的激烈斗争解放出来,即使不久前的汴河之战,亦变成了个模糊的影子。   过去的一切,与此刻似无关痛痒。   际此一刻,他感觉到心内对商月令深刻的爱。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娇妻。   这是老天爷对他龙鹰多么大的恩宠。   不由想起早前在汴河符太向他提出的问题,若练就“破碎处空”,何时走?   他当时没答符太。   凡晓得仙门之秘者,都不可能正常得起来,可是,要抗衡因仙门而来的奇异心态,唯一办法就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忘情的过“正常的生活”。   马车出现在山路上,驾车的是梁石中,牧场马球队的成员。   龙鹰长身而起,奔下坡去。   (《天地明环》卷二十一终) 卷二十二 第一章 返京之日   立冬前五天,龙鹰返抵西京。   郑居中和十多个竹花帮兄弟送他回来,又在舱房正面挂上上书“安乐公主大婚募捐团”字样的横额,昂然进入西京。   关防仍然严密,可是见来的是名震西京的范轻舟,没人敢留难,何况龙鹰表明是为安乐到大江筹款。   宇文朔亲到码头迎接。   郑居中等不敢久留,原船离开。   龙鹰骑上宇文朔带来的骏马,两人并肩离开码头区。   宇文朔瞧一眼他背着的重甸甸包袱,微笑道:“如非你懂人马如一之术,马儿肯定负不起这样的重量。”   龙鹰道:“怎会收到我回来的风声?”   宇文朔道:“高大的通讯网愈趋成熟,你又是大张旗鼓,甫入潼关,立被察觉。”   接着压低声音道:“成功了吗?”   龙鹰淡淡道:“我们不但干掉练元,还歼灭了北帮最精锐的五百人,烧掉对方三十多艘战船,将关外的北帮势力,打个七零八落。”   又道:“还以为你收到这方面的风声,怕老田在码头等着小弟算账,特来接我。”   宇文朔仍在咋舌,道:“怎办到的?在西京一点觉察不到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八天前,北帮确有个十多艘船组成的船队,出潼关往东去了。”   龙鹰道:“迟些才奉告详情,现在我必须到公主府去,好卸下这沉重的包袱。”   宇文朔道:“那我们立即到公主府去。”   两人出西市,过桥,沿漕渠南岸往东行。   龙鹰问道:“近期有何大事?”   宇文朔神色一黯,道:“燕钦融被韦氏族人活生生用棍殴毙。”   龙鹰失声道:“怎可能的?”   宇文朔叹道:“长公主经过深思熟虑,燕钦融以另一户籍身份坐客船到长安,她则亲到码头接船,预备接到人后立即入宫见皇上。岂知,燕钦融未到码头,给城卫骗落船,接着五花大绑的送往大明宫。”   龙鹰愕然道:“大明宫?”   宇文朔道:“对!正是大明宫。当时娘娘在皇上身边,燕钦融给韦族的人押进去,皇上压根儿不清楚眼前何人。娘娘问了皇上一句话,就是‘皇上相信这个人还是本宫’,皇上当然说信娘娘,娘娘这便命族人拖燕钦融到宫外去,活活打死。结果你猜得到,一如过往,就是不了了之。”   龙鹰欲语无言。   宇文朔道:“坏消息外还有个好消息。”   龙鹰望向他。   宇文朔道:“大唐与吐蕃的亲事谈成了。”   龙鹰喜出望外,道:“这么快,他们来了还不到一个月。”   宇文朔道:“全赖临淄王居中斡旋,范爷该明白‘有钱使得鬼推磨’的道理。”   龙鹰欣然道:“想不到呵!临淄王现时情况如何?”   宇文朔道:“他现时乃西京最吃得开的人,八面玲珑,疏财仗义,故广受欢迎。皇上现在很看得起他,在高大提议下,临淄王当上廷事丞之职。”   接着降低声音道:“他现在和安乐的关系非常融洽,娘娘和老宗看在他与吐蕃人谈成了最大贿赂份上,认定他是趋炎附势之徒,没干涉他任官的事。”   龙鹰仍有点难以置信,问道:“和亲的条件真的谈妥了?”   宇文朔点头应是。   龙鹰不解道:“林壮是武官,不懂这一套。”   宇文朔道:“谈亲事的是吐蕃来的大臣悉熏,他比林壮早三天抵京师。”   龙鹰暗叫惭愧,如给悉熏晓得林壮一路花天酒地,不知有何感想。问道:“诸位公主不是都已嫁人了吗?”   宇文朔道:“这方面早有先例,例如北周时的千金公主,今次选的是嗣庸王(录者按:邠王之女,本名李奴奴,据说和临淄王有一腿。悉熏在日月时貌似就出来过,鹰爷忘了?)之女,被封为金城公主。在悉熏的安排下,林壮和他的兄弟变为正式的迎婚团,来迎接金城公主返吐蕃去,喜宴后天在内苑举行,接着金城公主便启程到吐蕃去。”   龙鹰放下心头千斤重担,道:“这个是神迹。”   宇文朔道:“确切的情况,唯临淄王可答你。”   又道:“没了太少,很不习惯。”   龙鹰乏言以应,因有同样的感觉,以往虽有因分头行事各处一方,但符小子一直位处行动的中心,现在则从核心的位置移离。   宇文朔道:“我同意高大的看法,太医大人留在这里须冒很大的风险,还要照顾小敏儿。”   两人在东市前右转,望曲江池驰去。   龙鹰道:“吐蕃团居于何处?”   宇文朔答道:“兴庆宫!”   龙鹰讶道:“这么巧?”   宇文朔道:“没一件事是巧合的,出于高大的安排,好方便临淄王与他们私下联系。”   两人交换个眼神,看到对方心内的想法。高力士的作用愈来愈大。   龙鹰问出最不想问的问题,道:“京城近况如何?”   宇文朔颓然道:“京师像个不断腐烂的果子,大致仍是那个模样,里面却愈来愈不堪。”   ※※※   龙鹰解下背上包袱,将三百多斤重的金锭放在大圆桌正中的位置,解开,立告满堂金光、灿烂夺目。   坐在一边的安乐一脸喜庆的站起来,娇呼一声,直嚷道:“范大哥!你真的办到了,裹儿感激范大哥呵!”   龙鹰没依礼随她起立,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道:“现在还差多少?”   安然仍然一脸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情景的神色,目光没法移离堆积如小山、黄澄澄、光闪闪的金山子,问道:“这处是多少两?”   龙鹰答道:“整整五千两,不少半个子儿,因有你的范大哥垫底。”   安乐的目光往他投来,欢欣如狂的道:“差不多哩,很快便凑足数。”   龙鹰看着安乐一双美目射出贪婪之色,还伸出玉手拿起金锭子送到眼下检看,故作惊讶的道:“其他得到一万两,竟已有着落?”   安乐放下金锭子目光朝他投来,喜孜孜的道:“因裹儿找了个像范大哥般能干的人,代大哥在西京筹金,他干的有声有色,再加上这五千两,现在只差了约一千两。”   龙鹰喜道:“此人是谁?”   安乐喜翻了心儿的道:“是临淄王李隆基呵!大哥听过他吗?”   龙鹰道:“公主了得,知人善任。”   安乐道:“在皇族里,他对人家一直照顾有加。”   龙鹰心忖果如所料,安乐一字不提李隆基是由独孤倩然推荐,放下件心事,长身而起,道:“我刚下船便到这里来,尚未入宫谒见皇上。现在要走哩!宇文剑士仍在外厅等我。”   ※※※   策骑离开公主府,不知多么轻松写意,卸下沉重的包袱,也是摆脱了筹募人的身份,亦颇有“财散人安乐”之感。   说来讽刺,安乐的大婚即是篡位夺权的阴谋他和李隆基却为大婚筹款,这笔糊涂账不知该怎样去算。   想随心变,安乐对他再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看到的,是她丑恶的一面,她那种所有人都该向她奉献的贪恋和理所当然,在在显示她走上了乃母韦后的老路,变成贪得无厌。   宇文朔道:“是入宫的时候哩!”   龙鹰现在最不想见的,该数李显,一来不知说什么好,更主要的是对他未来命运的不忍,偏又没法,也不可以改变,由此生出逃避的心态。   最想见者,李隆基是也,通过他方可掌握西京的最新形势。   落后于形势,可以是致命的。   幸好不论李隆基,又或吐蕃和亲团,均集于兴庆宫,见面稳妥方便。   道:“好,我们入宫去!”   又问道:“你们和相王关系如何?”   宇文朔道:“我们依高大的提议,与相王、长公主和杨清仁保持冷淡,高大说如此方可显出临淄王的作用,即使是乾舜,与相王较多接触,但一直保持距离。”   龙鹰不解道:“这和临淄王有何关系?”   宇文朔解释道:“关键在你范爷,只要临淄王与你交好,我们立即改变态度,让相王晓得他这个儿子,非像他所想的那样没用,而是充满江湖豪气,广交朋友,得大批人物的拥戴和支持。”   龙鹰心呼厉害,如此简单可行、能助李隆基威势声望的方法,偏自己没想过,高力士却信手拈来。   高力士愈来愈光芒绽射,其绵里藏针的作风,直追胖公公,也大幅减轻他龙鹰背负的重担子,顿然轻松不少,心神不由转到飞马牧场那无比动人的洞房花烛夜。   到牧场后,他一直见不着商月令,由老家伙们招呼,接触到的是老家伙们的另一面,视他为亲人,又对他显出发自真心的景仰和亲切。   是夜,举行了简单却又隆重的秘密婚礼。   急遽的马蹄声,惊破了他如梦般曼妙的深刻回忆。   宇文朔回头一瞥,道:“老宗来寻你晦气。”   夜来深在后扬声道:“范兄留步!”   龙鹰勒马,向宇文朔道:“宇文兄先返宫去,小弟接着来。”   ※※※   大相府。   偏厅。   出奇地,宗楚客不但没半点不悦神色,还满脸笑容,和颜悦色地问道:“轻舟甫下船立即到安乐的公主府去,此行该收获甚丰?”   龙鹰心忖你要玩把戏,小弟奉陪到底,恭敬的道:“总算有个交代,为公主筹得五千两黄金。据公主说,现时只差千两之数,因她所托得人,有临淄王为她筹得余款。”   他故意提起李隆基,看宗楚客的反应。   宗楚客听到临淄王之名,表面没异样,龙鹰却掌握到他内心一阵波动。   此乃必然的事。   于宗楚客而言,从现在到公主大婚,西京愈少波动变化愈好,而李隆基恰是这么的一个变动,如注入西京这摊浑水的一股水流。尤有甚者,李隆基正是九野望心里那个令攻打兴庆宫失败的疑人。九野望、拨沙钵雄的刺杀失败,进一步肯定了李隆基有高手护驾。   宗楚客对李隆基没猜忌,反不正常。   宗楚客称赏他几句后,道:“轻舟返扬州后,竹花帮立即大举北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明白过来,现时宗楚客能对付自己的方法所余无几,却有一道撒手锏,就是将陆石夫撤职,如此立可压制以大江为基地的竹花帮和江舟隆。   想收回承诺,须先证明“范轻舟”违诺,但绝不容易办到。因事实上竹花帮的船队中途折返,没与北帮交锋,却在无声无息里,练元和五百北帮精锐已灰飞烟灭。   整个情况,于北帮若如陷身没法醒过来的噩梦,事后亦要糊里糊涂,没人弄得清楚事情的始末。   交到田上渊手上的报告,包保田上渊读个一头雾水,忽然练元号领着俘虏的敌船和飞轮战船到来,以火器狂攻,接着又消失个无影无踪,自此练元和大批精锐不知去向,如人间蒸发。   龙鹰叹道:“幸好我去得及时,截着竹花帮的船队,向桂有为解释了最新的情况,费尽唇舌,终说服竹花帮的船队回航。”   宗楚客问道:“桂有为忽然大动干戈,究为何事?”   龙鹰道:“还不是为黄河帮,陶显扬亲赴扬州求他援手,桂有为也很为难。现在好哩,桂帮主答应我再不干涉北帮的事,河水不犯井水。”   宗楚客差些儿无以为继,不得不来个开门见山,道:“可是,北帮的确在汴州遇袭,伤亡颇重。”   龙鹰心忖不是伤亡颇重,而是致命的打击,当然不可揭破,愕然道:“在北方大河流域,只有北帮去攻人,何人敢去袭击他们?大相在开玩笑吗?”   宗楚客着着给他封死,苦恼的道:“我何来闲情开玩笑?唉!至于真正的情况,我亦知之不详。”   龙鹰没好气道:“田帮主是否怀疑是我干的?”   宗楚客坦言道:“那是否你干的?办得到的人,数不出几个。严格来说,就我们所知,惟轻舟有此本领。”   龙鹰诚恳的道:“大相想想,即使我有这个心,亦没有这个力。离京师时,我对北方水道、北帮势力分布的形势一无所知,想找条船来放火,亦不晓得往何处寻觅。返扬州后,筹款筹得天昏地暗,最后还须解囊,凑够五千两,何来闲情去惹北帮,捧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宗楚客沉声道:“轻舟认为是谁干的?”   龙鹰道:“与大江联绝脱不掉关系。”   见他眉头大皱,道:“事情这么巧,我这边离京,北帮那边遇袭,摆明是嫁祸之计,挑起小弟和田帮主间的不和,大相须劝田当家万勿中奸人之计。”   宗楚客叹道:“对大江联,我们不知下过多少工夫,始终看不到他们的影子,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偏办得到。有时候我会怀疑,大江联是否早不存在。”   就在此时,龙鹰脑海泛起无瑕的倩影,迅又消失。   我的娘!   无瑕理该在附近某处偷听他们说话。对大相府,她已摸通摸透,故能来去自如。   龙鹰讶道:“可是!田当家不久前说过,在西京伏击我者,是大江联的人。”   宗楚客差点语塞,亦知“范轻舟”如此矢口否认,拿他没法。道:“纯是一个感叹,轻舟不用放在心上。”   龙鹰晓得他再没什么好说的,告辞离开。 第二章 力士心声   离开大相府后,龙鹰策马飞驰,逢马过马、逢车过车的,几盏热茶的工夫,抵达朱雀大门。   隔远便瞧到高力士和把门的兵头在说话,立即勒马缓骑。   站在一众门卫旁,特高的高力士,如鹤立鸡群,非常易辨。   龙鹰跳下马来,高力士迎上前来,先着人为他牵引马儿,然后挽着他走过门道,登上停在门内的马车。   马车开出。   高力士道:“没想过范爷这么快回京,想必诸事顺遂。”   龙鹰透窗瞧着映入眼帘内皇城的壮丽景色,淡淡道:“干掉练元哩!”   任高力士如何精明,仍大感错愕,一时掌握不到练元完蛋的涵义。   龙鹰往他瞧去,轻松的道:“关外的北帮,于两天之内,给我们赢个倾家荡产,我们之后再由黄河帮向他们讨债。”   高力士一震道:“范爷、经爷厉害!”   又皱眉道:“那大相截着范爷去见他,岂非……岂非……”   龙鹰赞道:“高大的脑筋转得很快。然而技术在乎我们如何赢得此仗,来无踪,去无迹,被袭者无一人能活着回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北帮输个一塌糊涂,故我能将责任全推在大江联身上。”   接着道:“高大出门来接我,是否有特别的事?”   高力士道:“范爷英明。唉!想到不知何年何月,可再得经爷耳提面命,小子便心生怅惘。”   龙鹰笑道:“你爱给他骂?”   高力士颔首道:“非常喜欢,令小子如沐春风,又回味无穷。”   龙鹰道:“是缘也是分,高大和经爷乃绝配。”   又道:“你的新主子如何?他晓得我回来了吗?”   高力士道:“有关范爷的消息,小子第一个通知临淄王,由他拿主意,亦是他安排朔爷去码头接船。”   龙鹰暗赞高力士了得。   高力士现时做的,正是龙鹰想做的事,就是将李隆基摆往皇位争夺战的核心位置。长期无所事事、莫有作为的日子,个中辛酸实难为外人道,特别像李隆基这类少怀大志的皇室人物。时移世易,李隆基终捱到奋身而起之时,而高力士能体察上情,让李隆基重新将命运掌握在手里,大展拳脚,这种对李隆基的了解和明白,当中包含多少宫廷智慧。   龙鹰最关心的,正是李隆基,问道:“听说临淄王被委以廷事丞的新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力士解释道:“所谓‘廷事丞’,属皇上的近卫系统,半文半武,专责代皇上联系飞骑御卫、右羽林军、左羽林军和城卫四大军系,与四系头子定期开会,遇有系内人事变动,由廷事丞报上皇上批核。此位可以什么事都不做,也可以事事过问,看如何拿捏,但因直接向皇上负责,故位低权重。”   龙鹰叹道:“如此一个油水位,怎可能落在临淄王身上?”   高力士道:“此位悬空多时,上任因跟随李多祚被诛,娘娘一直想用她的族人,皇上则因拿不定主意一直在拖,到燕钦融被韦族的人乱棍打死,小子趁机向皇上提议用临淄王任此职,皇上第二天便批出谕令。”   龙鹰赞道:“高大真懂体察上情,娘娘有何反应?”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娘娘以为临淄王是她的人。”   龙鹰难以置信的道:“怎可能呢?”   高力士道:“说到底,仍是范爷高瞻远瞩,安排临淄王负责为安乐的大婚筹款。须知不论相王或长公主,均对安乐于武崇训尸骨未寒之时,举行劳民伤财的铺张婚典非常反感,多次在皇上面前数娘娘和安乐母女的不是,整个皇族均持对大婚不以为然的态度,包括几位公主,而临淄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其王父和长公主的反对,两肋插刀的为大婚募捐,令娘娘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识时务。更何况临淄王一直与娘娘和安乐关系良好,加上小子为临淄王适可而止的说好话,娘娘自然视临淄王为皇族里的异类。”   龙鹰不解道:“但怎骗得过宗楚客?”   高力士道:“大相怎么想,没人晓得。不过廷事丞属宫廷内务,惟娘娘有权过问,她没反对,其他人没说话的资格。”   又道:“小子猜大相是哑子吃黄连,压根儿不敢告诉娘娘曾着人扮两大老妖行刺临淄王,现在只清楚临淄王的近卫武功高强,仍摸不清临淄王的底子。”   龙鹰顺口问道:“燕钦融的遇害,对皇上有何影响?”   高力士沉声道:“今趟皇上的反应异乎往常,一方面愧对长公主,另一方面整个人变得阴沉了,多次问小子范爷何时回来,却没多说其他话。”   龙鹰吁一口气道:“他察觉到自身的危险。”   高力士道:“他该视范爷为另一个武三思。”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   皇帝确不易为,想当年女帝,想找个可将内心的爱,贯注其身的人何等困难,连女儿太平亦是女帝猜疑的人。李显的情况略有不同,是没法找到可全心全意信赖的,至少在宫内找不到,只好寄托在他这个外人身上。   太少不在宫,倍添李显不安全的感觉。   高力士分析道:“皇上是罕有怯懦荏弱的人,亟需一个坚强、可为他作主者的支撑他,最初是圣神皇帝,接着是韦后,回朝后是武三思。没有武三思,圣神皇帝尽管病重,皇上绝不敢造反。现在武三思已去,皇上又发觉娘娘和宗楚客对他存心不良,范爷遂成皇上最需要依赖的强人,如我们能好好利用,进可以为临淄王造势,退亦可稳守目前的地盘。只有依仗皇上,我们才能营造出与韦宗集团分庭抗礼的强势。范爷明鉴。”   龙鹰的头皮二度发麻,终明白高力士等着他说话的缘由。   高力士确是另一个胖公公,一切从实际和功利出发,不问六亲,只求成功。他一字不提李显的生死,仅着眼于如何利用李显性格上的弱点,向李隆基提供最大的效益。感觉有点像让李隆基踏着李显的尸身,登上皇座。   这种狠辣,是龙鹰永远学不来的。   故此,今趟入大明宫见李显,绝不像表面般的简单,而是关系到“长远之计”未来的成与败。   龙鹰不但须加强李显的斗志,还要骗他如今唯一之计,就是要诛奸斥佞。要李显杀恶后,是强其所难,可是,若告诉李显,杀武三思者,田上渊是也,肯定李显信而不疑,且清楚一天不杀老宗、老田,自己皇座不稳。   干掉宗楚客,韦后再无可依仗之人,将难以作恶,作恶亦弄不出什么花样来。   只要李显下决心,通过“范轻舟”对付宗楚客和田上渊,龙鹰便可籍之营造出可抗衡韦宗集团的形势。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乃在现今的形势下唯一的至理,其他全不在考虑之列。   肃清北帮在关外的势力只是第一步,走不出此步,其他休提。   然而,尚未足够,因老宗、老田在关中仍占压倒性的优势,黄河帮能否重返关中,尚为未知之数,总不能坐着来等。   故而高力士之策,就是在眼前错综复杂的形势里,于李显的支持下,自重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高力士沉声道:“范爷明察,政权落入韦、宗之手的一天,就是河间王和宇文大统领遭革职之时,朔爷则被投闲置散,接着第二次兵变来了,相王肯定没命,长公主则比较难说。”   龙鹰道:“怎才算给他们掌握皇权?”   高力士道:“就是将李重茂迎回京师,捧这个傀儡登上帝座,通过他颁发连串的新政。这个过渡期不会太长,因韦宗集团早有准备,应少于一个月。”   龙鹰道:“这么说,皇上驾崩后,我们至少有约二十天的时间。”   高力士分析道:“这二十天绝非动手的好时间,因韦、宗尚未露出狐狸尾巴,到河间王、宇文大统领和所有忠贞之士纷被革职,代之以宗楚客的亲信和韦氏族人,那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才是最好的时机。”   龙鹰同意道:“有道理。”   又问道:“临淄王和相王现时关系如何?”   高力士道:“临淄王用范爷教他那‘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妙着,成功说服相王,让临淄王担当为安乐筹款之职。”   又叹道:“简简单单一件事,花了相王三天时间才下决定,有些时间还闹得很僵,直至长公主表明不反对,事情方有转机。”   龙鹰道:“是杨清仁在背后发功,此时确不宜与娘娘有无谓的冲突。”   高力士道:“可是!相王与临淄王的关系,不是变好,而是变得更差,直至临淄王当上廷事丞,他们绷紧的关系始缓和下来。”   龙鹰动容道:“因临淄王在台勒虚云眼里,变得有用了。”   马车驶入宫城。   龙鹰的目光投往窗外的宫城景色,心内叹息,又再置身于皇宫这虎狼之地,如陷身泥淖,没有人可干干净净的离开,包括他龙鹰在内。   假如仍在飞马牧场,有多好。   心神不由长出翅膀,飞回商月令的身边,脑海泛起她婉转承欢的娇姿美态,实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比男欢女爱更刻骨铭心的事,难怪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之语。   高力士的声音进入他耳鼓,粉碎了他深深的思忆,拉回冷酷不仁的现实去。   道:“可是,相王对范爷为安乐筹款,却没半句恶言。”   龙鹰点头表示明白,道:“该否由皇上处入手,理顺相王和临淄王的关系?”   高力士道:“请范爷瞧着办。”   龙鹰道:“宇文朔指皇上很看得起临淄王,是怎么一回事?”   高力士道:“原因在临淄王精通音律,又写得一手好字,言语便给,如此人才,在皇族中绝无仅有,故对他非常欣赏,加上临淄王有办事的才能,不单称职,且不时有新的好建议,讨得皇上的欢心。”   接着高力士压低声音道:“临淄王非常小心,尽量不露锋芒。”   龙鹰道:“岂还是闪闪躲躲之时,不过,一切待我见过临淄王再说。”   顺口问道:“你和娘娘的关系又如何?”   高力士道:“娘娘比以前任何时刻更需要我,筹备大婚的事,她的亲族没一个人帮得上忙,除了中饱私囊,故此所有事务全落在小子身上,亦只有小子方清楚细节,而小子亦力图予她这个印象,让她不会斤斤计较其它方面的事。”   接着道:“小子是娘娘没法监视的人。”   龙鹰道:“高大这方面该下了很大的力气和工夫。”   高力士谦卑的道:“一切依经爷和范爷的训示,无声无息下缓缓进行,现时皇上身边伺候的侍臣和宫娥,大部分是小子的人,发展出蒙骗娘娘的手法,娘娘晓得多少,由小子决定。像今天范爷入宫见皇上,不论谈多久,小子会制造出不过两、三盏热茶工夫的印象,令娘娘不起疑。”   龙鹰讶道:“怎办得到?”   高力士道:“小子先将娘娘的人调离,于适当时间安排他们回来,再让他们以为范爷刚刚入宫,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娘娘是听人说的,遂营造出有利我们的假象。”   龙鹰动容道:“高大了得。”   高力士诚恳的道:“全赖经爷苦心栽培我,经爷的大恩,小子永志不忘。”   龙鹰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然而高力士发自真心所表达出来的丰富感情,可使任何人仅余的半分怀疑亦告不翼而飞。以他这个能耐,韦后不被他骗个服帖才怪。   在李显心里,高力士逐渐代替了汤公公昔日在李显心内的地位。这方面高力士虽没多言,但光看高力士能把李隆基推荐给李显当这个廷事丞,已知高力士宫廷斗争的经验何等老到,不单建立起李显与李隆基的关系,还扭转了相王和李隆基父子的不和。   高力士为“长远之计”下的苦心和努力,是夜以继日的水磨功夫,须多大的决心、毅力和耐性。   高力士能做到的,没人办得到。他营造出来的诸般假象,蒙蔽了韦后,令宗楚客掌握不到真正的情况。   马车穿过玄武门楼深长的通道,右转朝大明宫驶去。   忍不住的道:“经爷似骂你的时间多,栽培你的时间少。”   高力士现出深刻的表情,似是内心某一感觉,发乎中,形于外。道:“每次经爷训诲小子,小子心里都在想,如何可以做得更好点,使经爷不骂得小子那么严厉。到后来经爷愈来愈少骂小子,小子醒悟到,在经爷的鞭策下,小子终于干出点成绩来。”   接着两眼一红,道:“经爷改变了小子的人生,令小子从己身的苦海里寻到乐土和方向,连过往打心底厌倦的事物,顿然变得充满意义。更令小子感到荣幸的,是能依附像范爷般当今世上最伟大人物的骥尾,为‘长远之计’效死力。‘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使明天小子被奸贼斩首处死,小子绝不皱半下眉头。”   说到“当今世上最伟大人物”一语时,两行热泪从眼角泻下,真情流露。   龙鹰被感动了,首次从他阉臣的位子去思考高力士的处境,他有口难言的悲怆和痛苦。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力士拭去挂脸泪痕,不好意思的道:“教范爷见笑。”   龙鹰摇首,似想以此动作挥走忽压心头某种沉重的情绪、感触。   如高力士般的内侍臣,确为内侍里的异类,没沾染半点宫廷习气,少怀大志,从没停止寻找无边苦海里的出路。就像席遥经历两世轮回,务要寻得进入“洞天福地”的仙门。   十多骑从大明宫迎过来,领头者是宇文朔和宇文破,两人左右策骑与马车并排而走,簇拥着龙鹰驰进大明宫去。 第三章 夕照余辉   大明宫。   御书房。   “轻舟!坐近朕一点!”   龙鹰连人带椅移近李显,到相距不足三尺,在大唐天子的右下首停下来。这个距离,令龙鹰生出异样的感觉。   是否如高力士猜估的,李显需要像他般的强人?   比之上次见李显,他消瘦了许多,但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变得阴沉,一双龙目藏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李显凝望前方,眼神变得空空洞洞,肯定视而不见,脑内别有所思,缓缓道:“轻舟为裹儿筹款的事,办得如何?”   龙鹰答道:“禀告皇上,幸不辱命,为公主筹得五千两黄金。”   接着压低声音道:“这只是个幌子,实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小民干掉了田上渊的头号大将练元,此人原为恶名昭著、肆虐一时的河盗,后来投靠田上渊,弄出‘独孤血案’,又公然刺杀黄河帮的陶过,杀人如麻,满手血腥,死千百次仍不足以赎其罪。”   李显龙躯连续颤抖,往龙鹰瞧来,眼神逐渐聚焦。   龙鹰生出豁了出去,没得返回头的感觉。   李显上下唇轻微颤动,好不容易才吐出“田上渊”三字。   龙鹰点头道:“对!杀武大相者,田上渊是也。”   李显艰难的道:“宗楚客?”   龙鹰沉声道:“田上渊就是宗楚客,宗楚客就是田上渊,两者没有分别。娘娘该不知情。”   李显一双眼红起来,额头青筋暴现,咬牙切齿的道:“朕要杀了这两个奸贼。”   龙鹰道:“皇上明鉴,在李重俊太子造反之前,皇上下道圣谕,可将两贼即时斩首,然而如此时机一去不返,皇上必须有周祥部署,方可达此愿望。”   李显出奇地冷静下来,微颔龙首,似在暗里为自己下决定,道:“轻舟有否真凭实据?”   龙鹰心忖李显经燕钦融当着他被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之事后,确比以前成熟了,懂得考虑现实的问题。   不由想到,宗楚客和韦后有否考虑过,如此不给李显颜面,会带来如眼前般的效果,令李显对他们彻底死心。   权相奸狡无伦,恶后深悉李显性格,事前对此必有周祥深入的考虑,然而,他们仍是这么的做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要镇着李显,令因政变而变得进取的李显,会因恐惧而退缩。   从现在开始到安乐大婚,韦宗集团将有频密的动作,务要在文、武两方面的关键位置换上他们的人,成功与否,李显的态度是关键。   杨清仁、宇文破,更是首当其冲。   用这样的方式,公然打死燕钦融,不单为压制李显,且是要在文武百官前立威,显示顺我者昌,逆我者死的威势。   原本此手段对李显生效的可能性极大,几是十拿九稳,看李显于李重俊兵变后龟缩怯懦的态度便清楚。若非有“范轻舟”到,与高力士、符太、宇文朔和上官婉儿费尽唇舌,激起李显斗志,哪来让杨清仁当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一事?   可是,千算万算,韦、宗仍算漏一点,就是“范轻舟”对李显能起的神奇作用。于此,高力士看得清楚,是“范轻舟”代替了李显心里武三思的位置。此状况自有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至重要的乃关乎人与人间微妙的缘分。   龙鹰答道:“宗楚客灭掉了所有证据。”   李显沉吟半晌,道:“朕该怎办?”   龙鹰道:“皇上可知太子兵变当夜,田上渊兵分三路,同时攻打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因相王当晚到了兴庆宫去。”   李显点头道:“他们告诉了朕。唉!”   又道:“朕为此事质问宗楚客,他却将事情全推到太子身上,加上娘娘帮他说话,结果不了了之。”   龙鹰心忖李显确无能之极,李重俊怎可能攻击与他关系密切的相王和太平?稍有作为的,都会就此事穷追猛打,务要令有疑者人头落地,李显却立即败退往他安全的小天地里。   道:“为今之计,就是削宗楚客和娘娘的权力和势力,彼消我长下,觑准时机,一笔过和宗、田两人算账。”   李显听得双目闪亮,如被注进新的活力。   龙鹰则心中暗叹,若李显忽然变得奋发有为,恐怕韦、宗不待大婚来临,提早发动阴谋。   龙鹰道:“皇上明察,事情必须分两方面进行,而不论哪一方面,皇上的态度,将决定事情的成败。”   李显道:“轻舟放心,朕今次绝不退让。”   燕钦融的惨死,于李显有着切肤之痛,是皇权在他眼睁睁下被夺走。   龙鹰道:“首先,是皇上安全上的事宜,交由大宫监处理,其他人不得置喙。”   李显颔首道:“这个合情合理。”   龙鹰道:“皇上明鉴,看似简单,内中却异常复杂,当牵涉到皇上生活上的某些习惯,皇上未必能接受。”   李显骇然道:“他们真的要篡夺朕的皇位?”   龙鹰道:“皇上现时的处境,正是高宗皇帝当年的处境。”   这两句话,肯定李显非首次听到,至少太平这般警告过他,故没有特别的反应,径自沉吟,道:“若朕将宗楚客召到麟德殿来,轻舟可否布局将他当场格杀?”   龙鹰心叹此计连你都可想到,老宗怎可能没提防?   道:“太子兵变,宫内大批禁卫阵亡,后被株连而死者,为数亦不少,时值宗贼权倾朝野,必大量安插其人员到宫内三军中,飞骑御卫难以幸免。若皇上单独召宗贼来见,他固然有大批高手随来,或许像那次般,知会娘娘一起来见皇上。如我们发难,他的随从加上混入飞骑御卫的奸细,有一定顽抗之力,我们未必宰得掉他。”   李显听得龙颜发青。   龙鹰刚说的,是他从未想象过。   李显六神无主的道:“宗贼岂非可随时发动?”   龙鹰道:“皇上放心,若有选择,宗贼绝不敢主动造反,那就是犯上作乱,天下共讨,只是郭大帅领兵回朝,已非宗贼抵挡得了。”   李显心神稍定,吐出一口气,道:“然而朕怎样才可以削娘娘和宗贼的权?”   龙鹰道:“简单可行之法,是重施以河间王任右羽林军大统领之计,以皇上的亲族,对抗娘娘的外戚。”   李显回复生机,龙目闪闪的,问计道:“如何可付诸实行?”   龙鹰用的招数仍是投其所好,若要他重用的人是李族外的人,以李显此时疑神疑鬼的心态,很大机会犹豫难决,即使接受了,仍会因意志不够坚定,半途而废。   可是,用的是他的皇族,当日将杨清仁捧上大统领之职的情况将告重演。   龙鹰道:“首先,是要肃清三军里的奸党,把宫内三大禁卫系统,重置于皇上之手。如此则必须将三军内升迁调职之权,从娘娘和韦温处收回来,只有皇上说了才算。”   李显听得眉头大皱,肯定他此时想到的,是须与恶后正面冲突,对着干,而那压根儿是他负担不来的事,否则燕钦融便不用给韦氏族人乱棍打死。   龙鹰压低声音,一字一字缓缓道:“只要皇上做到一件事,其他的自然水到渠成。”   李显精神大振,忙问道:“什么事?”   龙鹰道:“就是委任相王为监国。”   忽然间,重返以李族抗韦族的建议。   龙鹰对朝廷复杂无伦的官职近乎无知,独对“监国”一职印象甚深,当年女帝便赐李显监国一职,又看死李显不敢接受。   据龙鹰其时的理解,监国是为继任帝位者而设,属等位前的训练,予他处理国家事务的宝贵经验。   所有呈上皇帝的奏章,须先经监国审核,然后提出己见,最后交由皇帝定夺。   李重俊这个可怜太子,因势弱,又被韦后阻挠,故与此职无缘,否则说不定不用造反,至少可把李多祚留在原位。   故此监国权力极大,等于“准皇帝”。   龙鹰此招最厉害处,是一着定江山,某一程度上,也是不用明言的,便把相王李旦捧上继承人的位子,将来李显遇害,臣将们仍心有所向。   那时不论韦宗集团捧出李重福或李重茂,便难名正言顺,比之相王,怎都矮了一截。   如相王仍是以前的相王,再好的妙计也会因人而废,然今时不同往日,相王背后,支撑他的是台勒虚云,便是截然有别的另一回事。   李显喃喃道:“监国!监国!”   双目射出回忆的神情。   龙鹰感应到他波荡的情绪,是一种能惹起深心内浓重感情的思忆,与相王的兄弟之情。李显回朝时,相王仍为太子,可是相王并没有恋栈其位,立即退出,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予李显。其时李显或许没多大的感觉,因感理所当然,然此刻追忆旧事,比对起现在韦后对他的无情,李旦的兄弟情义,特别令他心中感动。   李显像向自己说般,点头道:“就这么办。”   监国一职,凌驾于所有文武百官之上,将宗楚客的群相之首、韦温的兵部尚书,全压在下面,职权方面更无限制,事事可管。   同时,亦将李旦摆上与垂帘听政的韦后的对立面上。   龙鹰沉声道:“皇上下决定了吗?”   李显朝他瞧过去,脸上血色退掉,有种病态的苍白,道:“朕决定了,绝不改变。”   又沉吟道:“可是如何将朕这道谕旨发下去,却不容易。”   龙鹰明白过来,如李显可随心所欲的上令下达,等于牢牢将皇权握在手里,现时情况显非如此,是受制于恶后。   问道:“须经怎样的程序?”   李显道:“一般情况,举凡重大的朝政,是先与娘娘商议,像上次任河间王为大统领的情况,议定后交由婕妤起草,再颁布朝廷。亦有由朕提议,婕妤起草后,经娘娘过目。唉!若这样一个关系重大的谕旨落在娘娘手上,肯定被硬压下去,至乎胎死腹中。”   龙鹰道:“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在朝会上公然向皇上作此建议又如何?等于把事情摆上台面,就看皇上是否顶得住娘娘和宗贼?”   李显先现喜色,接而黯淡下去,颓然道:“朝上哪来德高望重的大臣?即使有,也不敢提出来。”   龙鹰陪他苦笑,道:“皇上倒清楚处境。”   接着道:“长公主又如何?”   李显大喜道:“对!对!”   龙鹰首次相信李显有反抗恶后的诚意和决心,故随事情的起伏,表现出内在应有的情绪。   龙鹰灵机一触,道:“事情成败,还要看相王和长公主的配合,说服他们的工作,不宜由皇上亲自抓,因会打草惊蛇,小民有个提议。”   李显顿然变得精神奕奕,仿似脱胎换骨般,欣然道:“轻舟说出来。”   他的振作,落在龙鹰眼里,怎都有点夕照虽灿烂,却是日落西山之时,若如回光返照,心里恻然。   自己有可能仍保得住他的性命吗?   旋即将此想法排诸脑海之外。   沉声道:“皇上就当小民今天所说的,是临淄王向皇上禀上,与小民没半点关系。”   李显愕然道:“隆基?”   龙鹰解释道:“这是必须的手段,首先,可令小民置身事外,大利于与田上渊在江湖上的斗争。其次,是必须由同是皇族的临淄王去说动长公主和他王父,因小民和相王及长公主,中间没有信任的基础。”   李显犹豫道:“可是……”   龙鹰拍胸保证道:“皇上不用担心临淄王方面,由小民向他解释清楚,对唐室临淄王是忠心不二,殆无疑问。”   李显问道:“轻舟熟悉临淄王?”   龙鹰道:“在洛阳已有交往,临淄王慷慨侠义,豁达大度,令人生出好感。”   任他如何吹嘘,不问宫外事的李显难知真伪,且肯定高力士在李显前为李隆基美言不绝,自己只是多添几句。   李显终于首肯,同意道:“确为办法!朕立即召他来见,以坚定他的信心。”   龙鹰心忖这就最好,现时李显表现出来的积极性,前所未有,显示出燕钦融一事,对他的冲击有多大。   韦、宗是弄巧反拙。   龙鹰道:“皇上明鉴,此事乃皇上、临淄王和小民间的秘密,不容泄露半点消息,对相王、长公主亦如是。”   李显点头表示明白。   龙鹰暗松一口气。   此为两全其美之计。   首先,他龙鹰置身事外,得以保着和宗楚客斗而不破的关系,有利无害。   更重要的,是让李隆基为唐室皇族立大功,想想如此一个能扭转整个形势的大计,不但由他提出来,且得李显首肯,是何等伟大的成就。   这也是让李隆基展露才华的机会,他必须说服太平、说服其王父,那并不容易,因顾虑太多了,李旦实缺乏这个勇气,且一旦决定迈步,压根儿没退路可言,直至分出胜负,成王败寇。   在这个过程里,太平和李旦再没法视李隆基为以前不务正事、游手好闲的皇族子弟,李隆基的地位势猛然扬升,让他们看到李隆基隐藏着的一面。   一时间,韦宗集团仍弄不清楚有李隆基在暗里作怪,只认为由太平策动,对他们做出凌厉反击。   龙鹰道:“若没有其他事,小民告退了。”   李显往他望来,现出感激的神色,道:“轻舟是河曲之战的大功臣,若朕任命轻舟军中要职,谁都不敢有异议。”   龙鹰道:“皇上明鉴,宗贼一方最可虑者,实为势力庞大的北帮,武大相就是这般的栽在田上渊手里。故今次小民籍口返南方筹款,乘机击溃北帮在关外的势力,乃摧毁北帮的第一步。小民与田上渊的决战,将在关中进行,故小民不宜负担任何官职。”   李显记起龙鹰曾报上斩杀田上渊头号大将练元之事,不过到此刻,他才比较明白。   道:“轻舟明天可入宫来见朕吗?”   龙鹰道:“小民尽量抽时间来。”   告退离开。 第四章 雁行效应   龙鹰离开守卫森严的御书房,宇文朔、高力士,还有李隆基,正在以半廊连接的轿厅(停放轿子的屋子或供客人、主人上下轿的地方,也是供轿夫喝茶休息的处所,不完全等同于现代车库)等待。前两者该为候命,李隆基则是营造和他碰头的机会。   李隆基一洗颓气,神采飞扬,双目闪闪有神,顾盼生威,令人心折。   高力士不待龙鹰说话,径自进入御园,到御书房伺候李显。   李隆基定神的大量龙鹰,叹道:“范爷神人也。”   厅内得他们三人,宫娥、侍臣退避。   龙鹰知他从高力士处晓得成功杀练元之事,故有此感叹。   龙鹰来到两人身前,向李隆基欣然道:“记得临淄王向太医大人说过的‘雁行效应’吗?小弟幸不辱命,终炮制出这么一个可能性,往后就要看临淄王的本领。记着,小弟和你在洛阳时已是素识。”   李隆基呵宇文朔听得一头雾水时,高力士掉头回来,向李隆基道:“皇上召见临淄王。”   李隆基望向龙鹰,隐隐猜到李显的召见,与龙鹰提起的雁行效应有关系。   龙鹰道:“快去!”   李隆基欲言又止,随高力士去了。   宇文朔满脸疑惑,问道:“是什么一回事?”   龙鹰道:“我赶着出去,边走边说如何?”   两人并肩举步。   宇文朔压低声音道:“上官大家在广场等你。”   龙鹰表示明白,这是上官婉儿最便捷和他密话的方法。想起她卓约迷人的风情姿采,现今两人关系又已是不同,不由心里一热。   道:“所谓雁行效应,是临淄王向太少提出来,意指雁群里的领头雁,在前方领飞,其他雁儿便结成阵势,随领头雁不惧风雨的飞往遥远的目标。”   宇文朔算相当聪明,把握个大概,问道:“谁是此领头雁?”   龙鹰道:“相王!”   宇文朔失声道:“什么?”   龙鹰笑道:“勿要惊惶,领头雁后不但有临淄王,还有太平和台勒虚云,包保飞得既有态势,且不偷懒。”   宇文朔叹道:“可是相王似从未试过飞离地面,怎可能在一夕间变为擅飞的领头雁?”   龙鹰苦笑道:“但愿我们有另一选择,今回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问当今之势,有谁比他有资格坐上大唐监国之位,而皇上亦可振振有词,撑皇弟到底?”   宇文朔动容道:“监国?”   龙鹰遂将刚才和李显的对话,不厌其详的道出来,还有自己的想法,好籍宇文朔进一步向受命的李隆基解说。   止步。   廊道尽处就是麟德殿的正广场。   宇文朔精神大振,赞许道:“范爷此计,妙绝天下,如若成功,可一下子扭转局势。他奶奶的,我们郁闷太久哩!”   他一向措辞优雅,罕有说粗话,现在忍不住爆出一句,既是近墨者黑,也是代表心内的兴奋和激动。   自李重俊兵变后,韦宗集团气焰烛天,恃势横行,奸佞当道,小人得志,而他们一方,除了捧杨清仁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一职,稍挽颓势外,其它时间尽处于捱打之局。   到燕钦融被韦族活生生打死,支持李显者全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人神共愤。   可是,龙鹰的“雁行之计”却可使相王李旦成突起的异军,形成可与恶后、权相抗衡的力量。   宇文朔续道:“娘娘和老宗肯定全力反扑,又策动朝臣里的走狗,从各方面动摇长公主的提议。”   龙鹰道:“论影响力,太平绝不在娘娘和老宗之下,只是以前压根儿不到她干涉插手,亦找不到切入点。论辩才,太平肯定高于娘娘,可和老宗平起平坐。他奶奶的!这正是雁行效应的初现。”   两人步入广场。   一辆马车停在一边,有七、八骑从卫。   宇文朔低声道:“高大玩了一个小把戏,传出风声,说上官大家姊儿爱俏,恋上了河曲之战的大英雄范轻舟。于她眼中,老范等于另一个龙鹰,令她有重温旧梦的动人感觉,而因此谣传,你和上官大家的交往,理所当然。”   龙鹰苦笑道:“高大想得周到。”   宇文破偕十多个飞骑御卫,从右方步行而来。   龙鹰一眼扫去,随行的十多个飞骑御卫,人人精神抖擞,神气内敛,莫不是一流的好手。   宇文破摆一个手势,从卫们全体立定,仅他一人走过来。   龙鹰讶道:“大统领竟能在这样的形势下,成功建立自己的亲信班底,非常难得。”   宇文朔道:“那是太子兵变前的事,不受外力干涉,然而好日子一去不返,像现在的杨清仁,调迁用人全须看韦温的脸色,最近他想革掉一个不听命的副将之职,亦因韦温的干涉作罢,多么气人。”   龙鹰欣然道:“以后还看我们的临淄王哩!”   宇文破来到两人面前,问道:“有成果吗?足有整个时辰。”   他指的是龙鹰谒见李显。   宇文破乃西京龙鹰兄弟班底的核心分子,晓得龙鹰此回见李显,关系重大。   宇文朔沉声道:“成果之丰硕,你造梦仍没想过,稍后详细告诉你,现在我们勿阻范爷会佳人呵!”   ※※※   马车开出。   上官婉儿伏入他怀里,用尽力气抱着他,似在冰天雪地里,龙鹰是唯一的暖源。   大才女喃喃道:“没想过范爷这么快回来,真好!”   龙鹰感受着她芳心里真情意切的波动,心生怜惜,往昔的美好日子又回来了,并因两人间虽有波折起伏,终没反目成仇,而感欣慰庆幸。   “雁行之计”带起所有事情,以前不敢向大才女透露的,现时可直说无妨,因大才女可精确判断,优势属哪一方。   虽说宫廷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可信,皆因她们事事从功利着眼,可是,当最大的利益须投靠龙鹰,上官婉儿和龙鹰又回复到女帝时代那种关系。何况上官婉儿的命运实与龙鹰挂了钩,唇亡齿寒。   思行至此,登时感到抱满怀的修长苗条的动人玉体,化为灼心烈焰,燃着他的爱欲,亦予他返京后,唯一松弛下来的机会。   上官婉儿喃喃道:“为何花了整个时辰?皇上少有和人说这么久的,唯一例外是娘娘。”   龙鹰抚摸香背,还搓揉她充盈弹力的娇嫩背肌,岔开去道:“上官大家的身体真棒,愈来愈青春哩!”   上官婉儿伸展娇躯,示威似的在他眼前展露诱人的曲线,然后纤手缠上他颈项,咬着他耳朵道:“不用哄人家,怎么哄也没用,先要老老实实答婉儿的问题,临淄王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龙鹰早知不可能瞒过她。   他以前曾向上官婉儿暗示过,高力士属他们一伙,现在由高力士说动李显,任李隆基为廷事丞,委任状也是上官婉儿起草,怎可能感觉不到异常之处?   淡淡道:“他就是我们未来的真命天子。”   上官婉儿娇躯蒙抖一下,移离龙鹰,美眸瞪大,喘息着,胸脯起伏,一时没法从震撼里回复过来。   龙鹰点点头,增强语气传音道:“早在洛阳之时,万仞雨介绍李隆基予我认识,后来又得胖公公认同,经圣神皇帝两次考核,我们终定下延续大周盛世的‘长远之计’。圣神皇帝之所以将他调往幽州,一来予他了解北疆形势的机会,也是让他与军方重中之重的郭大帅建立私人情谊,用心良苦。”   上官婉儿一双秀眸,愈瞪愈大,自言自语的道:“有可能吗?”   她这句话,该是不知情者的第一个反应。即使李旦登上帝座,李隆基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依传长不传幼的继承法,何时轮得到李隆基?   龙鹰轻描淡写的道:“在太平盛世,事事正常,当然不会发生。可是,现时正是最不正常的情况,强者为王,岂受一般成法所限。婉儿亦忘了我龙鹰是何等样人,所作所为,莫不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上官婉儿坐到他腿上去,娇嗔道:“婉儿不依。”   龙鹰道:“事情一直在暗里进行着,圣神皇帝仙游前,将武技绝强的一群亲卫赐予临淄王。故此在田上渊攻打兴庆宫之役,损兵折将的铩羽而回,因果早定。”   接着叹道:“不是我要瞒你,而是不想大家多一件心事,徒添烦恼。”   上官婉儿幽幽道:“为何现在忽然又肯告诉人家?”   龙鹰道:“是个时机的问题。”   上官婉儿不解道:“时机成熟了?”   龙鹰道:“当我刚才从御书房走出来,时机终于来临。不过对外人来说,仍须一段时间,方感受得到未来天子的惊人威力。”   上官婉儿道:“人家不明白呵!”   龙鹰没隐瞒地说出“雁行之计”,到解释清楚,朱雀门楼在望。   道:“现在小弟有事急着处理,须和大家暂别。”   说话时,不知忍得多么辛苦,才控制得住蠢蠢欲动的一双手。   上官婉儿道:“今晚人家要到花落小筑来陪范爷。”   龙鹰苦笑道:“还是小弟有空时来找大家较为适宜,因今夜是否有睡觉的闲暇,尚为未知之数。”   ※※※   雁行效应的作用愈来愈明显。   不论李旦如何无能,所有支持唐室的力量全给统一在他这头领飞雁上,具有清晰的方向。也可以说能集中战力,为领头雁护航。   形势已告清楚分明,一旦李隆基分别说动太平和其王父,李显皇朝史无前例的政治斗争将告展开,远过当年皇太子和皇太女之争。   在西京,他首次目睹上官婉儿如释重负的欢颜,是从绝望里看到希望的反应。   撇掉跟踪者后,他到北里的因如赌坊找台勒虚云。   一切须抓紧来干,不容懈怠。   甫入门,遇上的是弓谋,后者告诉他,宋言志回来了,并急着和他说话。   龙鹰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答应大才女香艳诱人的夜会。   若有时间,见过宋言志之后,好应夜探独孤倩然香闺,向她交代杀练元的事。不由暗骂自己,籍口冠冕堂皇,说到底仍是受不住独孤美人儿的诱惑力。   问道:“武延秀有没有来赌坊找香霸的碴子?”   弓谋答道:“来过一次,双方吵得很凶,这小子压根儿不知惹的是何人,气焰滔天,盛气凌人,不知个‘死’字怎么写。”   龙鹰道:“发生在多久前?”   弓谋道:“三天前的事。”   龙鹰道:“香霸怎都要忍他。形势不明朗下,轻举妄动将带来不测的后果。且武延秀后面有宗楚客撑他的腰,故必有后着。”   弓谋同意道:“理该如此!”   龙鹰乘机向他叙述最新形势,听得弓谋惊喜连连,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最后总结道:“须一步一步的走。现时我们和大江联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目标相同,到铲除韦宗集团,形势方告分明,我们和大江联决战的时间亦到了。”   ※※※   本以为通过香霸才找得到台勒虚云,岂知台勒虚云正在台榭恭候他大驾。   不论香霸或台勒虚云,都爱在此榭与他密话,原因是既远离其它建筑,本身环境优雅,水深不到半丈,想从水下潜过来,对象是台勒虚云般的高手,等若自寻死路。   两人在榭外临水平台坐定吗,侍女献上热茶后,退离水榭。   台勒虚云道:“辛苦轻舟哩!”   他所掌握的,是无瑕窃听回来他和老宗的对话,其时龙鹰左瞒右瞒的,令台勒虚云所知有限,唯一清楚的是关外北帮遭受沉重的打击,最离奇的是老田似乎连被谁袭击亦一谈糊涂,没法使宗楚客可问得确凿证据,令“范轻舟”从容辩解,轻易过关。   勿说台勒虚云,即使身为联军一份子的高奇湛,一样弄不清楚情况。   今趟来找台勒虚云,是要让他清楚发生何事,好知会高奇湛借黄河帮之名,全面南下。   龙鹰沉声道:“我不但干掉练元,随他葬身大运河的尚有北帮逾五百尖兵好手,又烧掉对方三十多艘战船,俘虏了他们四十五艘飞轮战船,关外的北帮,正濒临崩溃的边缘,黄河帮卷土重来,此其时也。”   台勒虚云动容道:“怎办得到的?”   龙鹰答道:“全赖竹花帮的探子建立奇功,早于竹花帮在楚州集结之前,竹花帮与沿大运河各城镇有深厚交情的帮会建立联系,形成笼罩由楚州至洛阳的情报网,巨细无遗掌握北帮战船的调动。”   台勒虚云点头认同。   龙鹰续道:“当竹花帮的战船大举北上,牵动了北帮,被我们掌握到北帮大致以汴州以南的河湖网伏兵的情况。可是真正致胜关键,是我和王庭经与单独北上的江龙号于密处回合,识破练元本天衣无缝的陷阱。练元有个弱点,就是务要杀我范轻舟,其它的并不放在他眼内。”   接着不用隐瞒的详述战争的过程,当然没有“天师”席遥或“僧王”法明。   台勒虚云听不出破绽,因压根儿没有,叹道:“精彩!精彩!”   又道:“难怪田上渊退掉几个约好的宴会、雅集,匆匆离开。”   龙鹰这才晓得田上渊不在西京。   龙鹰道:“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赶得及吗?”   台勒虚云沉吟道:“事在人为,就看我们用什么手段。”   凝视龙鹰半晌后,道:“我们一直有个计划,是攻击摧毁北帮在华阴的总坛,以前未能付诸实行,因北帮势强,我们即使成功,难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后果。现时形势有异,田上渊想维持关外的水道霸权,须分兵往援,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临。”   龙鹰早忘掉此事,心呼厉害,双重打击下,老田还能停多久? 第五章 政争权斗   台勒虚云现出深思的神色,道:“轻舟如何看待田上渊到关外去?”   龙鹰差些儿头痛,对北帮的事,在杀练元后,于他是告一段落,希望可袖手不理,由大江联负起全责,根本不想为此费神。   坦然道:“我没想过。”   台勒虚云悠然道:“田上渊今趟是到洛阳去,从各方面评估北帮的损失。练元离去,尚有郎征和善早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北帮真正的实力,是在关中而非关外,所有来自塞外桀骜不驯的高手,由田上渊亲自驾驭。田上渊只要调整北帮在关外的策略,可硬撑一段时间。”   龙鹰问道:“如何调整?”   台勒虚云道:“可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是北帮本身战略上的调整,将原本分散的力量集中往洛阳,放弃洛阳东南面的水域,而将注意力转往北面的大河,特别是从洛阳到关中的大河河段,洛阳、长安互相呼应。”   洛阳同意道:“此确为应急之计。”   台勒虚云道:“现时北帮最大的问题,除损失猛帅和大批好手,更是士气上的沉重打击,田上渊此去洛阳,固要为手下打气,亦须派如虎堂堂主徐怀志般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代替死去的练元掌关外大局,重整阵脚,稳住风雨飘摇的局面。”   细审龙鹰片刻后,笑道:“轻舟似完全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老实答道:“我对战争感到劳累,只希望余下的事情,交由小可汗和奇湛处理。”   台勒虚云颔首点头,道:“轻舟所办到的,超乎本人想象,是天大的惊喜,以前是无从入手,现在则有隙可乘,目标清晰明确,比对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形势。可是说到击溃北帮,即使是关外的河段,仍然是言之尚早。”   稍顿续道:“我之(所以)想起突袭北帮在华阴的总坛,因那是北帮关中战船集中之地,与洛阳遥相呼应,烧掉部分的战船,可大幅削弱北帮支援洛阳的力量。”   龙鹰心忖台勒虚云明知自己不会参与,仍不厌其详向自己解释其思路,内里有何目的?   龙鹰明白削弱北帮实力的重要性,每削弱其一分力量,在未来西京的激烈斗争里,他们将多一分胜算。   台勒虚云道:“即使将整个北帮总坛夷为平地,烧掉泊在十多个码头区的所有船只,可加深北帮所受创伤,却绝非致命。”   龙鹰讶道:“不是起码令北帮可用的战船,愈来愈捉襟见肘吗?还如何支援关外?”   台勒虚云道:“轻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李重俊兵变失败后,宗楚客权倾朝野,一直默默将北帮有资格的高手纳入西京的户籍,使他们成为西京的居民。”   又道:“据我们估计,这大批的高手,人数在二百五十到三百之间,部分入住宗楚客的大相府,其余分派到北帮在京的分坛,又或夜来深、乐彦等人的宅第,融入西京里。”   龙鹰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敌人的部署没听过,其高手的规模,更是庞大至没想过。幸好有台勒虚云虎视眈眈,否则骤然遇上,将措手不及。头痛的道:“另一方面呢?”   台勒虚云道:“官府的干涉。”   接着道:“今趟田上渊到洛阳去,必定带有宗楚客和韦温的命令,至乎李显亲自押玺签署的圣谕,对洛阳的政、军系统,做出有利于北帮的变动,封杀黄河帮卷土重来的行动。任何江湖争斗,当牵涉到朝廷的权力斗争,最后都是以政治来解决。”   龙鹰终掌握到失去了武三思,对台勒虚云一方的打击,难怪武三思遇害后,台勒虚云认定己方处于劣势,即使杨清仁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仍是在挣扎求存。   试想如当大相的是武三思,形势将调转过来,至少坐洛阳总管之位者,非宗晋卿而是武三思的人,比之现在,有着天渊之别。   道:“黄河帮乃立国时得太宗皇帝崇信的北方第一大帮,与唐室渊源深厚,李显最顾及这类关系,怎肯签这般的一道敕令?”   台勒虚云瞪龙鹰好一阵子,叹道:“李显乃中土史上罕有的昏君,是否清楚黄河帮是什么东西,仍很难说。何况大多数时间,他压根儿不晓得签署了什么,在恶妻有心欺瞒下,更荒唐的事也可以发生,轻舟实高估了他。”   龙鹰不解道:“黄河帮尚未有行动,韦、宗可诓李显批出怎样的谕令?”   台勒虚云道:“例如把洛阳区的水师,拨归宗晋卿直接指挥。”   龙鹰失声道:“我的娘!确是个大问题。”   台勒虚云道:“权力操于韦、宗之手,黑可说为白,白可成黑,大可将卷土重来的黄河帮打为叛党。更简单的,是指鹿为马,硬派大江联借黄河帮之名反击北帮,可达至同样效果。”   龙鹰心忖这可非指鹿为马,而是指鹿为鹿,指马为马,因大江联确以黄河帮之名来个借尸还魂。   台勒虚云道:“权力斗争,不论朝内朝外,最后总凭政治解决。像杨清仁般,表面看似位高权重,事实上一直被韦温架空,想调迁个手下将领,均受诸般阻挠,难以成事。”   龙鹰道:“是以前的事了!”   台勒虚云冷静的道:“轻舟何有此言?”   龙鹰道:“在我离京之前,李显委托我暗里调查武三思遇害的真相,我一直忍着不说,因李显似在第二天便忘掉此事,只字不提,我如不识相,等若把热孔脸贴在冷屁股上。”   台勒虚云动容道:“竟有此事?昏君也有醒觉的一刻。”   龙鹰道:“攻打大相府之时,田上渊同时分兵攻打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实犯了李显的大忌,长公主和相王肯定就此向李显哭诉,并说出心里的怀疑。谁都晓得李重俊绝不会动长公主和相王,那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有实力这么干的,舍田上渊外尚有何人?不过因李显的畏缩,朝内外又给恶后、权相控制在手,故敢怒不敢言。”   台勒虚云思索着,似要从龙鹰这番话里捕捉某一玄机。   龙鹰续道:“李显连续两天梦见武三思,劝动他向我这个外人求援。不过!真正撼动他的,是韦氏族人当着他将燕钦融拖出去活生生地乱棍打死,令李显忍无可忍。”   台勒虚云讶道:“忍无可忍?想不到呵!依表面的情况看,李显变得更胆怯畏缩,忍气吞声,任韦后摆布。”   龙鹰想说李显在等老子回来,但当然不可宣之于口,道:“刚才谒见李显,我尽博一铺,直告他杀武三思者,田上渊是也,长公主和相王亦为他铲除的对象,只是没有成功。当时我在想,若他仍踌躇不决,小弟唯一之计,就是通知有关人等,立即逃离西京,有那么远,避那么远。”   台勒虚云如释重负的吁出一口气,莞尔道:“轻舟说得轻松有趣,而显然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否则轻舟早溜得远远的。”   龙鹰道:“我看李显今次是铁了心,向我问计。”   台勒虚云双目电芒闪烁,凝神倾听。   龙鹰道:“我告诉李显,唯一方法是把相王捧上一个可与恶后、权相抗衡的位置,以李族对韦族,方有可能将形势逆转过来,需要的是他的坚持和决心。”   台勒虚云苦笑道:“这等若逼韦、宗提早毒杀李显。”   龙鹰从容道:“我们布局在麟德殿内将九卜女当场格杀又如何?可预河间王的一份。”   台勒虚云喝道:“绝计!”须知韦、宗毒杀李显的手段,已因九卜女而曝光泄露。如此谋朝篡位的事,愈少人晓得愈好,一旦负责者被戮,等若打乱了韦、宗精密的部署,重新建立需时,且龙鹰一方会想方设法增添其难度。   九卜女之死,绝不公开,于田上渊来说,是忽然断去与九卜女的联系,到弄清楚情况,又或猜到,起码有十天半月的时间。   台勒虚云问道:“李显如何反应?”   龙鹰绘形绘声的描述道:“他脸上血色尽褪,两唇轻颤,虽直视着我,眼神空空洞洞,视如不见,过一会儿后,双目回复神采,露出当日决定任用河间王的同样神色,说出‘立即给朕召临淄王来见’的一句话。”   台勒虚云讶道:“李隆基?”   龙鹰应道:“正是李隆基。”   台勒虚云叹道:“好一个李显,是要传位予皇弟哩!”   龙鹰直觉感到他不但想过这个可能性,且一直朝这方向努力,故此声调透出满足的意味。   李隆基既为近臣,又属皇族,得李显信任,故李显第一个征询他的意见。由李隆基向他王父说项,可避过韦、宗的耳目。   于李显来说,李重福、李重茂两子有等如无,从不放在他的龙心里,为何如此,恐怕怎么说也说不清,宫廷恩怨也。   李重福较长,依继承法理该传位予他,不过在龙鹰印象里,李重福与韦后关系极差,绝不容他成为太子。   李重茂则尚幼,年纪小小已被放逐,非常可怜,不过肯定在阅历、经验、处事各方面严重不足,欲籍之以抗衡韦宗集团,保住李显的江山,真是提也休提。不论声誉、地位,两人均难和李旦作比较。   台勒虚云怎会看错人?勒虚云道:“轻舟有否留下来听他们的对话?”   龙鹰苦笑道:“小可汗太看得起小弟,不用李显赶我,小弟自动告退。”   台勒虚云沉吟片刻,道:“李隆基四个兄弟迟迟未归,偏他及时回来,接替轻舟当上筹款大使。更出乎意外的,仅一个月的工夫,他筹得近万两黄金,令西京所有人莫不对他刮目相看。”   龙鹰点头道:“安乐告诉了我。”   台勒虚云道:“轻舟可知太平对他为安乐所做的,非常反感,认为他是李族的叛徒。既然如此,太平在李显面前不会有何好说话。可是,遇上这般重要的事,李显立即找李隆基来密议,教人摸不着头脑。”   龙鹰道:“这方面我并不清楚。”   推个一干二净。   顺口问道:“李显如何传位与皇弟?难道皇太子、皇太女之外,竟有皇太弟?”   台勒虚云道:“李显可委任皇弟为监国。”   龙鹰故作糊涂道:“监国是什么级别的官职?”   台勒虚云扼要解释几句后,道:“轻舟的预感非常准确,此事若成,于各方面均出现天大的转机,至乎可成韦宗集团致败的因素,就看我们如何把握。”   接着问道:“轻舟和李隆基是怎样的关系?李隆基和其他人的关系又如何?”   龙鹰答道:“我和他的关系,是由王庭经而来。他们同住在兴庆宫,王庭经的小敏儿又与李隆基的婢子友好,故两人关系不错。李隆基因小弟乃王庭经的兄弟,对我颇友善。至于李隆基和其他人的情况,非我能知也。”   光是符太说书当夜,避过长宁和安乐的纠缠,坐李隆基的马车离开,台勒虚云已知李隆基与丑神医有交情,故龙鹰不在此点上隐瞒,以增加说话的合理性,并铺下后路,当与李隆基的交往愈趋频密时,台勒虚云会认为合乎情理。   从台勒虚云这么急于问龙鹰有关李隆基的事,固然因李隆基忽然变成能影响大局、举足轻重的人物,亦可看出台勒虚云对李隆基的认识和了解非常有限,看不通,摸不透。   从此角度看,李隆基返西京的作为,异常成功。   台勒虚云道:“无论如何,我们很快知道李显有否找错说话的人。”   龙鹰道:“小可汗会否依照原定计划,攻打北帮在关中的总坛?”   台勒虚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打北帮的总坛,等于攻城,是没办法下的一招,后果难测之极。现在政治上既可能出现转机,我们就等他两、三天,希望有大喜讯传来。”   龙鹰目的已达,有台勒虚云在后面策动霜荞和都瑾,鼓动李旦赤膊上阵到前线厮杀,大事定矣。   不论霜荞、都瑾如何聪明伶俐,对治国之事是一窍不通,当李旦陷身政治的泥淖,唯一可依赖者,就是比他英明百倍、准备十足的儿子李隆基。   若都瑾等于陶显扬的柳宛真,李隆基便是高奇湛。台勒虚云与李隆基目标相同,绝不会在这个时期着都瑾去破坏李旦、李隆基的关系,那将是李旦登上帝位后的事。   龙鹰告退离开。   台勒虚云没挽留,因急着处理此石破天惊的变化。   ※※※   如台勒虚云曾说过的,答案一直在那里,可是因时机未成熟,没有显露出来。   李重俊的败亡,韦后又不让李重福或李重茂立即返京当太子,李旦的“龙运”骤然乍现。   龙鹰重回西京后,茫无头绪,心内没有任何成型或具体的计划。   事情波浪般推着他走,到进入御书房面对当今的大唐天子,在李显积郁的面容、悲愤无奈的情状感染下,他生出感同身受的感觉,晋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与李显甘苦与共。   有点像陷身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脑袋以特别的方式运作。   从未在他心内登场的“监国”,若从遥远至忘掉了的古老国度,破茧而出地钻进他的思维里,艳阳般君临大地,一切变得清楚分明、豁然而通。   他也从梦魇脱身。   一辆马车在对街戛然停下来,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吱吱”的尖锐声音。   龙鹰自然而然朝马车瞧去。   车帘掀起一角,现出清韵的如花玉容,美人儿喜上眉梢的朝他招手。   龙鹰瞧得心中一热。   现实的天地倒流回龙鹰的意识里,刚才真的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属,沉溺在某一奇异的情绪里。   礼貌上也好,清韵本身对他的吸引力也好,龙鹰做不到挥手打个招呼便继续走,横过车马道,来到车窗前。   微笑道:“清韵大姊好!”   清韵气促地喘息着,胸脯急遽起伏,望着他的一双美眸半开半闭的,似很费力方可保持睁开来。沙哑着声音道:“范爷请登车!” 第六章 岭南惊变   龙鹰原本的行程,是探访无瑕香闺,与她打情骂俏好、斗来斗去好,最重要是得到放松下来的闲逸感觉。   也实在心里念着她。   离西京前,他们间从未试过清楚分明的关系,不知不觉里,滑进了新的模式,虽是意犹未尽,然双方都像想透漏压抑着的某种情绪,令龙鹰至今仍回味不已。   不过,给清韵这么的一闹,虽未真个销魂,可是在短短一段车程,男女间能做到的事都做了。于龙鹰,是对清韵一直苦苦克制的决堤,事后亦没丝毫后悔,情况类近当年在大江联总坛南城檐棚避豪雨与苗大姊诸女挤作一团的香艳情景,但愿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幸好清韵正返秦淮楼途上,龙鹰得在秦淮楼的广场处脱身。不过,他的意志并非那么坚定,瞧着钗横鬓乱、脸红如火,呼吸似有很大困难的清韵大姊,差些儿下不了车。   龙鹰走一段路后,成功将清韵的香气蒸离,却仍做贼心虚,改道返只一坊之隔的兴庆宫去。   高力士安排好了他返落花小筑的准备工夫,派出两个“自己人”的年轻侍臣为他打点伺候。   龙鹰痛痛快快沐浴更衣,衣物全由高力士供应。他下船时,背的包袱是五千两金子,其它一切完全欠奉。   休息片刻后,悉熏闻风而来,两人乃素识,算得上有深厚交情,不用说客气话。   悉熏满怀感慨的道:“没想过启程迟近两个月,竟比林壮的送礼大队早来三天,令我不知多么尴尬,也尝尽人情冷暖,幸好得廷事丞热情接待,并告诉我待林壮等人抵达后,事情将出现转机。”   龙鹰心呼罪过,问道:“林壮大将如何解释姗姗来迟的原因?”   悉熏苦笑道:“他将责任推在鹰爷身上,由成都到扬州,全是与鹰爷关系密切的大臣、将帅,莫不热情款待,盛情难却下,盘桓了多点时间,沿江这么多城镇,不知不觉间便迟了,又没想过我采短线赶来。唉!就是那么样。”   林壮祭出龙鹰做挡箭牌,令悉熏哭笑不得,看他叙述时的表情便清楚,也知悉熏晓得林壮和其兄弟,与鹰旅的猪朋狗友,拉大队去花天酒地。幸好事情圆满地开花结果,为吐蕃立下大功的悉熏,再没兴致和假公济私的林壮等人计较。   悉熏吐苦水道:“初到的三天非常难捱,接国书的是贵国外务省的次级官员,安排我和随员入住外宾馆后,像给遗忘了,又有人暗示和亲一事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成事,弄得我的心情很坏。”   龙鹰道:“接着呢?”   悉熏道:“接着是廷事丞大人亲身来访,暗示与鹰爷的关系,告诉我林壮正坐船来京,又指待林壮的队伍到,和亲的事将柳暗花明,出现转机。最实在的是廷事丞大人安排我和随员住入兴庆宫,令我清楚他非是空口白话,而是真有办法的人。”   龙鹰问道:“你清楚廷事丞本人的身份吗?”   悉熏道:“到真正磋商和亲事宜时,方晓得他为皇族的人,封邑临淄,今次和亲之所以谈得成,全赖他全力斡旋。”   龙鹰心忖该为全力贿赂。   这方面,林壮瞒着悉熏,因非是有颜面的事,龙鹰当然不揭破。   悉熏道:“很神奇,林壮到后的第十天,我竟得到贵皇和贵后亲自接见,并初步得到他们同意婚事,接着事情顺利至教人难以置信。后天在内苑举行盛大的庆典后,我们便迎金城公主返吐蕃去,悉熏谨代表敝主和大论,对鹰爷的高义隆情致以最深感激。”   龙鹰道:“欢送的庆典我不宜参加,我们的接触宜少不宜多,我籍此机会与大人说一声一路顺风,珍重珍重。”   两人伸手紧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宋言志道:“大事不好,越家给符君侯挑了。”   龙鹰失声道:“什么?”   他甫进宋言志的书房,尚未坐稳,宋言志便给他来个晴天霹雳,震得龙鹰魂飞魄散。   整个头皮发着麻,心房如给一个大铁锤一下一下的敲打着。   越孤乃岭南第一人,家底深厚,财雄势大。符君侯初到岭南时,还投靠过他,后来方脱离越家自立门户,创立梅花会。   虽知梅花会不住扩展,却从未想过可强大至能硬撼越家、独尊岭南。   宋言志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符君侯以雷霆万钧之势,突袭在广州越孤的老家越家堡,事前竟没传出半点风声,攻越家一个措手不及。”   龙鹰见过的是越孤之子越浪,未见过越孤,却有神交知己的味儿,双方惺惺相惜。   宋言志续道:“据说攻、守两方死伤极重,直至符君侯当众向越孤叫阵,多处受创的越孤悍然应战,被符君侯的长枪贯胸而亡,越家的高手死士方崩溃败散,过程非常惨烈。”   龙鹰既为越孤之死痛心,又开始担心穆飞。   穆飞的任务,就是与越孤之子越浪携手合作,明察暗访岭南人口贩卖的情况,掌握清楚后,当龙鹰到岭南时,有方向可循,有力可施。   穆飞当时是否在越家堡里?   此惊天突变,将彻底改变岭南黑白道的势力架构,令梅花会成为当地实力最大的帮会,一统岭南的江湖。   符君侯则取越孤而代之,成为岭南第一人。   可想象符君侯吃亏于龙鹰手上后,避往岭南,没一刻停下来,自强不息。此人天分极高,加上刻苦砥砺,就在击溃越家上,显露其精进励行的成果。   龙鹰压下内心伤痛,收摄心神,问道:“有没有越孤之子越浪的消息?”   宋言志道:“我为此问符君侯一个有份参与此事的手下,以他所知,越孤出来和符君侯决战时,其子越浪在一批精锐保护下,从堡下秘密地道离开,自此不知所踪。”   龙鹰暗骂符君侯卑鄙。   这表面看来一对一的决战,并不公平,越孤浑身浴血,精元接近油尽灯枯,符君侯则持盈保泰,于最佳状态下击杀越孤,赢得岭南第一人的美誉。   也稍放下心事,穆飞纵然在场,逃出的机会极大。越孤义薄云天,定关照他龙鹰的人。   不由佩服花间美女确有先见之明,清楚岭南乃凶潭恶泽,动辄有丧命之险,遂传穆飞“不死印法”。   穆飞理该领越浪逃往花间美女在岭南的密巢去,好得她庇护。   龙鹰道:“符君侯竟有能镇慑凌驾岭南各股势力的力量?”   宋言志道:“梅花会固然扩展得很快,符君侯主要得力于有南王之称的岭南节度使娄寅真的密切关系,他们结为拜把兄弟,令符君侯一登龙门,声价百倍。”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忆起与台勒虚云早前的对话,他指出,尽管江湖争霸,一旦牵涉官府,最后仍须在政治的层面解决。   问道:“香霸今趟干嘛派你去岭南?”   宋言志答道:“因符君侯除贩卖人口外,还想开辟私盐的生意。”   龙鹰道:“这正是符君侯攻打越家的原因,一天有越家在,符君侯仍没法做盐枭的龙头老大。最赚钱的私盐场、盐线全掌握在越孤手上。”   宋言志不屑的道:“想代替越孤,岂是容易,岭南种族众多,地形复杂,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只有像越孤般既德高望重、慷慨侠义的人物,经数十年来的努力,方能开出如此丰硕的成果。今年来,越孤已转上做正行生意之路,在越浪的辅助下,做得有声有色。今次符君侯以血腥的手法毁掉越家,岭南很多人不以为然,若非有娄寅真撑符君侯的腰,早群起反抗。”   龙鹰问道:“符君侯在岭南声誉如何?”   宋言志道:“符君侯之所以冒起得这么快,主要在人口贩卖方面,紧扼着出岭南的几道输出线,可将男女奴卖往全国的富家和权贵,在这方面无人能及,当然,没官府的点头,符君侯休想办到。”   接着悲愤的道:“比起其他恶名昭著的人口贩子,符君侯尤有过之,丧尽天良,人性泯灭,手段极端残忍不仁,不知多少良民的大好家庭毁于他手上,天人共愤。鹰爷!请为岭南的黎民作主。”   ※※※   龙鹰在附近的房舍找了个屋脊坐下来,久久不能自已。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在飞马牧场与越浪和敖啸说的每一句话,犹似昨天刚说过,自己表现得豪情壮气,如只要他龙鹰到,岭南群恶莫不俯首称臣,现在方晓得是多么的脱离现实。   如果自己能赶在越家堡遇袭前赶到岭南去,现在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况?   这么的想,于事无补,偏脑袋不受控制。一阵又一阵灰心丧气的低落情绪,潮浪般冲击着他的心神。   在现今的情况下,这些都是不该想的,更是竭力要避免想的事情。   由飞马牧场的“飞马节”到眼前此刻,他从未有机会歇下来。勉强算,唯有到洱海会妻儿的那段时光。洱海之行是必须的,否则现在“龙鹰”的身份早被揭穿。   过高或过低估计敌人之错误的严重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因符君侯曾为他的手下败将,不经意下并不把他放在心上,没法占上须优先处理的位置。若非岭南成为大江联最后的主命脉,或许他没理会的闲情。   现时当然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在目前不可能抽身的情况下,他最聪明的做法,是尽力控制心内的很火和懊悔,把这种折磨人的情绪压下去,还要提醒自己,在西京的斗争若然以己方的惨败告终,远征岭南的行动亦同告完蛋。   没一件事不紧密牵连。   ※※※   龙鹰熟门熟路的穿窗而入,坐到披上长睡袍的独孤美女之旁,讶道:“倩然在等小弟!”   对看不到睡袍下的动人玉体,说不失望就是骗人的,从没有这一刻,他更需要她。只有看着她因自己的亲吻和爱抚,显露出百媚千娇、无有穷尽的情状,方能令他忘掉冷酷无情的现实。   就在这个特殊的心态下,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强烈的激动,占据龙鹰的心神,令他更渴望得到睡袍覆盖下美至无以复加、曲线优美迷人的胴体。   多么希望可一下子将她从椅子抱起来,离地悬空转一圈,然后放到美人儿的秀榻去,忘掉一切的抵死缠绵,把心中的悲痛、无奈彻底释放。   明天,他将把岭南的事置诸脑后,直至能分身的机会来临。   但是,他没这般做,离天亮已不到半个时辰,还要长话短说。   独孤倩然含情脉脉的打量着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天然地现出玉颊的两个小梨窝,轻柔的道:“睡了一觉哩!还以为你会早点来,醒后再睡不着,只好坐起来,好好的想你。”   龙鹰苦笑道:“不是不想早些儿来,再一次享受给倩然勾进被窝内的香艳遭遇,而是造化弄人,结果仍是来迟了。”   独孤倩然两边脸蛋同告烧红,娇嗔道:“谁勾你进被子里?是你硬闯进来的。”   男女爱恋,何来青红皂白之分,有理也说不清,无理反理所当然。   龙鹰感到绷紧的脑筋松弛了些儿,道:“什么都好,下次倩然刚上榻小弟便来,再硬闯一次被窝。如何?”   独孤倩然轻描淡写的道:“脚是长在鹰爷身上,天下间更没有人有拦得住你的能耐,鹰爷早来迟来,哪到倩然说话。”   龙鹰满足地叹息一声,际此一刻,他成功驱除了令他想得不胜负荷、心疲力累的千绪万念。   独孤倩然似怕了龙鹰捉着这个话题调侃她,岔开道:“李隆基确非比寻常的人物,加上你从南方筹回来的,差点足数哩!原本没人看好,现在人人哑口无言。”   龙鹰道:“倩然今天见过公主?”   独孤倩然悠然道:“是她来访。公主太兴奋,没法坐定,而倩然是她可倾诉心事的人。”   又道:“当然兴奋,依倩然猜,拿一万两黄金来办婚事足够有余,其它尽落入她们母女的私囊,故此她们不知多么欣赏你的‘范轻舟’和临淄王。”   龙鹰问道:“倩然和临淄王有接触吗?”   独孤倩然摇头表示没有,道:“从公主处听回来的,临淄王可以玩得很疯,想不到办起筹款,竟可像办国家大事般雄辩滔滔,八面玲珑,深得娘娘和公主欢心。”   龙鹰问道:“倩然如何说服公主用他?”   独孤美人儿微耸香肩,道:“公主正为你去后找何人筹款烦恼时,人家乘机告诉她,最好找个皇族的人,才算师出有名。”   龙鹰衷心赞道:“妙!”   独孤倩然垂下螓首,低声道:“如果鹰爷今晚不来找人家,倩然将非常失望。”   下一刻,龙鹰发觉自己弹起来,移到美女椅子前,探手把火热辣的胴体拦腰抱起,拥入怀里,搂得美人儿的小蛮腰差点儿折了。   唇分。   龙鹰贪恋地吻她脸蛋,亲她的秀项。   独孤倩然紧抱着他,探手摸他的黑发、胡子、脸颊,因龙鹰嘴唇的探索,不住抖颤。   他们真正地又在一起。   龙鹰叹息道:“小弟今天来是向倩然报喜。”   独孤倩然头往后仰,方便龙鹰吻她修美的玉颈,一双秀眸勉强睁开少许,抖着声音道:“是何喜讯?”   龙鹰道:“幸不辱命,小弟为独孤善明一家讨回公道,干掉了主凶练元。”   独孤倩然道:“真的吗?”   龙鹰道:“千真万确!”   独孤倩然撒嗲道:“倩然要听故事呵!”   龙鹰斩钉截铁保证道:“三天之内,小弟保证再探倩然香闺,这回初更前来说倩然最爱听的故事。” 第七章 故人北来   龙鹰一觉醒来,日已过午。   神智虽回复清晰,一时却不愿起来。   岭南之变首先闪过脑际,旋又被他硬压下去,改为想些较有益身心的事。花落小筑静悄悄的,伺候他的年轻侍臣不在小筑的范围内,充盈午后的宁和。   天气转寒。   冬天哩!   西京亦进入它政治的寒冬。   显而易见,龙鹰本该忙碌的一天,意外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关人等如李隆基、高力士和宇文朔三个最该来找他的人,并没有来找他。可想见“雁行之计”正如火如荼的进行,个个难以分身。   在现今的形势里,尤突出睡觉的效益,南柯梦醒,人世的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番。   难得才有空出来的时间,该如何好好打发,这是个新鲜的感觉。   与林壮等兄弟早有约定,到西京后尽量避免接触,以免落入敌方探子眼里。兴庆宫的侍臣经高力士特别安排,是可靠的,可是宫卫则难保有给韦族集团收买了的人混在其中,小心点总是好的。   宗楚客现在对李隆基持何种态度?龙鹰想知道。   闵天女仍在西京吗?昨天他问少一句,否则现在便晓得答案。   或许,可趁此机会到七色馆和香怪等一众兄弟打个招呼,了解香料买卖的情况。然后,该是拜访无瑕的好时光了。   想到这里,从榻子弹起来。   ※※※   从七色馆走到街上,心内温暖。   七色馆从无到有,创造了香料界的神话,其“七色更香”更是闻名全国,也令七色馆成为游人必到之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香怪收了五个徒弟,传授制香秘技,原来他已有金盆洗手之意,并在关西买了块土地,兴建他心目中的理想家园。   创业时的旧人,由于起始时辛劳过度,大多有倦怠之意,退下前线,因而引进了很多新人。   人人赚个盆满钵满,年纪又个个不小,返田园享点清福,人之常情。   走不了几步,再次生出被注视的感应。刚才离开兴庆宫,他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当他展开魔感,感觉离奇消失,晓得监视者乃类近无瑕般级数的高手。   此刻感应又来了,且断定为同一人。   龙鹰别头瞧去,于午后稀疏的行人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雄伟背影。   龙鹰心领神会,掉头而行,见对方没入的铺子是间茶室,毫不犹豫进入。   茶室内客人不多,十多张桌子,零星坐着七、八个茶客,神态悠闲,人人一副天塌下来没闲去管的神态。   一人独坐一角,帽子压着眉毛,正朝他现出笑容。   龙鹰大喜来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先应付了来招呼的店伙,叹道:“宽公别来无恙。”   竟然是曾为突厥国师的宽玉。   宽玉欣然道:“我到西京近一个月,终于见到轻舟,还以为不知须等多久。”   龙鹰开心的道:“羌赤、复真等兄弟近况如何?还有雄哥、明罕等。”   宽玉道:“大家都很好,我们在山海关的买卖愈做愈大,然而你想不到的,是我反在这时候生出急流勇退之心,因为这并非我做人的目标。”   龙鹰讶道:“那宽公想干什么呢?”   宽玉脱下帽子,露出魁伟奇特的面容,道:“经过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大伙儿对大江联的仇恨都丢淡了,只有我是唯一的例外。”   又道:“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龙鹰喜道:“这才正常嘛!”   接着道:“宽公的心情,我是明白的。”   宽玉感慨万千的道:“以千计的族人,能成功返回西域,还因默啜势弱,无暇理会,让他们无惊无险地各自回归本族,完成梦想,是令我们心内仇恨转淡的主因之一。”   龙鹰叹道:“真好!”   宽玉道:“全赖轻舟排除万难,才能玉成他们的心愿,回想起来,无人不暗抹一把冷汗,心呼侥幸。确精彩绝伦。”   龙鹰道:“听宽公的语气,是否要结束在山海关的经营?”   宽玉道:“任何事干久了,都可变得索然无味,因那并非我们习惯和憧憬的生活,只有塞外的大草原,才为我们理想的寄身之所。故此当我提出结束山海关业务的建议,竟人人赞成。”   龙鹰道:“你们打算何时返塞外去?”   宽玉道:“他们早离开了,有小部分在当地娶妻生子的,留下来在幽州一带生活。”   龙鹰担心的道:“他们是否回归突厥本族?”   若然如此,将来和默啜的终极一战,大可能与他们在战场相遇。   宽玉明白他的忧虑,道:“轻舟可放心,到中土来的族人,绝大部分属附庸于突厥本族的弱小民族。对外人来说,他们是突厥人;但对默啜来说,则为外人,是可牺牲的。”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透出深刻的恨意。   对被默啜出卖,他始终不能释怀。   续道:“默啜今趟被轻舟大败于河曲,对他声誉的打击无可估量,亦令以百计以前在他高压统治下的弱小民族离心,纷纷往远处迁徙,欺他鞭长莫及。这是第二个令我们感到是时候回去的原因。”   又笑道:“直到今天,我们仍是托轻舟之福。”   龙鹰心里欣悦,没想过河曲之战,对一众突厥兄弟可起此妙用。   忍不住问道:“复真和翠翠留下来还是到大草原去?”   宽玉道:“翠翠天天听复真述说大草原的诸般好处,既说得心动,更清楚复真的心意,当然嫁鸡随鸡,相偕返塞外去。”   龙鹰吁一口气,为老朋友高兴。   没了仇恨的羁绊,立可迎来生命里的春天。当年在山海关见到他们,士气昂扬,一副大展拳脚的姿态,怎想过这么快离开。   问道:“宽公有何打算?”   宽玉道:“台勒虚云刻下是否在西京?”   龙鹰道:“他在这里,情况异常微妙。”   宽玉道:“愿闻之!”   龙鹰没隐瞒的,尽告宽玉自己与台勒虚云角力的过程。   宽玉听罢,径自沉吟,好一阵子后,道:“此正为我到西京找轻舟的原因,就是掌握时机。”   又沉声道:“依估计,与台勒虚云的对决,将发生于何时?”   龙鹰欣然道:“有宽公在我们一方,大增我方胜算。照目前的形势发展,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我们和台勒虚云仍处于合作关系,须到韦后、宗楚客伏诛,相王登基,情况始告分明。但这仍须一段时间,我们和台勒虚云的直接冲突,方浮上水面。”   宽玉道:“我晓得不可能做出准确的估计,然可否给我一个大约时间?”   龙鹰头痛的道:“这个对宽公很重要?”   宽玉道:“若有足够的时间,我想走一趟塞外,回去见我的子子孙孙,享受一段令我梦莹魂系的草原生活,观草浪,嗅草香,尚有何憾?”   龙鹰笑道:“宽公放心去好了,你期盼的日子,绝不可能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发生。嘿!就以两年为期。如何?”   ※※※   龙鹰脱下棉外袍,脱掉靴子,躺倒无瑕的秀榻去,掀被安眠。   无瑕至少有几天没在此榻睡过,因嗅不到她残余下来的幽香。   柔夫人、湘夫人远走他方,无瑕会否因而感到寂寞?至少该不大习惯吧!   今天她回来的几率不低,因晓得自己定来找她,除非她不在西京。   想着想着,不自觉打了个呵欠,提醒龙鹰今早虽睡了一觉,显然不足。在平常情况下,足够有余,可是现在并非一般情况,而是在无瑕的繍(同绣)榻拥被而眠,整个人放松下来,下一刻,他进入梦乡。   二更的更鼓声把他唤醒过来。   他奶奶的!   无瑕到哪里去了?   龙鹰坐起来,移到床缘穿靴。   刚才睡着时,是黄昏时分,这一觉睡了足有几个时辰,感觉焕然一新。到哪里去好?以他答应独孤倩然的标准,今晚夜访她香闺算是迟了,幸好还有两个晚上。想想也感自己的荒唐,坐在无瑕的榻子上,想的却是另一位美人儿。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得陇望蜀,千古以来,一向如是。   披上外袍,出房,在天井处腾身而起,落在瓦面,来个飞檐走壁,片刻后已抵离无瑕香闺十多所房舍的一座民宅瓦脊处。   车轮声、踢踏声从东南方的街道传来。   照其方向,该是往曲江池的芙蓉园去。   龙鹰横竖无事,展开潜踪匿迹的本领,忽高忽低的循声音来处追去,半盏热茶的工夫后,他伏在一处民宅之顶,车队进入他视野。   夜来深赫然入目。   前八骑、后八骑,护送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朝前方的曲江池驰去。   夜来深神情肃穆的紧跟马车之后。   这批骑士与龙鹰曾见过的夜来深手下不同,都是生面孔,然个个神气内敛,显然莫不是一流高手。   车内何人?这么大阵仗。   就在此时,脑海内浮现形相。   我的娘!竟然是韦后,这么夜到宗楚客处,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谁信?换过平时,韦后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谁管得着她?此刻偏鬼鬼祟祟的,耐人寻味之极。   如非晓得无瑕不在西京,到湖内密道遇上无瑕可能性很大,此刻是想也不用想。   唯一愿望,是韦后不是因春情动而往找宗楚客偷情,若是,将白走一趟。   ※※※   今回龙鹰做足功夫,方掀盖而出。上次因大意,触动九野望的灵应,差些儿给他逮个正着。   宗楚客在何处接待韦后,为未知之数,看来未必在上次和老田说话的水榭,因榭内全无动静。   依道理,该是环湖十多座建筑的其中之一,如此方可衬托韦后的尊贵身份,而不会像招呼他般随便找个偏厅。   倏有发现,右边湖岸的一座二层楼房,岗哨明显地增加了。   龙鹰在假石山内以手代足,匍伏而行,片刻后滑进湖水里,直潜至湖底,纯以脚底喷发的魔气,横过十多丈的距离,这样亦不虞发出水响。   龙鹰贴着湖边,冒出头来。   魔感刹那间提升至极限。   小楼下层传来诸般声音杂响,他听觉的天地是如此丰富,不用眼看,可构建出小厅内的情景,似如目睹。   宗楚客和韦后进入厅内,俾子奉上热茶后,退出去。   上层应是寝室,大可能是老宗和淫后欢好作乐的老地方,老宗或许摸不清韦后来意,依习惯领她到这里来。   韦后呷两口热茶后,狠狠道:“上渊是怎么弄的,杀个人都办不到。”   龙鹰暗吃一惊,杀人?恶后要杀的是哪一个?   宗楚客讶道:“娘娘竟是为范轻舟的事来,今趟他又在哪方面触怒娘娘?”   龙鹰反放下心来,杀自己嘛!尽管放马过来。亦心知肚明,韦后是嗅到“雁行之计”烧焦的气味。   韦后这么快生出警觉,出乎龙鹰意料之外,以李隆基的谋深智广,没可能不到两天便泄出风声。   韦后咬牙切齿的道:“每次他返京,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上次还可说韦捷那小子不争气,给人拿着把柄穷追猛打,不但丢了官,还被杨清仁鹊巢鸠占,代之成为右羽林军大统领。”   宗楚客紧张地问道:“今次又发生何事?依楚客所知,皇上接见他不到一刻钟,范轻舟便告退离开,之后亦没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   韦后道:“你可知当晚太平漏夜入宫见皇上,由初更谈至二更,接着太平还到掖庭宫去会相王,天明时才离开。”   宗楚客骇然道:“竟有此事?”   韦后不屑的道:“太平以为可瞒得过本宫,太小觑本宫了!”   龙鹰暗叹一口气,这是算漏了招,此招名为“人性”,乃台勒虚云智计的核心。   李隆基做足保密的工夫,故韦后茫不知他从中推动。然而,事关重大,太平又一向不信任李隆基,故将事情拿到手中,亲自入宫向李显问个究竟,到证实后,接着去找李旦说话,因而泄出风声。   李显牺牲睡觉的时间和妹子谈这么久,极不寻常,敲响韦后的警钟,认定是继争夺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后,皇族联手的另一次大反扑。   这么巧的,每次均是范轻舟从外地返京时发生,惯了宫廷斗争的韦后,直觉感到是范轻舟在弄鬼。她确猜对。   宗楚客道:“范轻舟离宫后不知所终,可肯定的是没到曲江池来,更绝没到过太平的庄园。”   韦后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觉。”   宗楚客不解的道:“娘娘今早为何不和楚客说?”   韦后道:“因尚未肯定,遂使人吩咐翟无念和京凉全面监察太平的动静,入黑后终有消息传回来。”   翟无念为长安帮的头子,京凉是关中剑派在京的代表人物,属新一代的高门大族,有别于宇文、独孤等历史悠久的世族。   听韦后口气,这些人已成为她的走狗。   宗楚客开始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沉声问道:“有何消息?”   韦后道:“太平私下去找姚崇说话。”   龙鹰对姚崇印象深刻。   姚崇乃“神龙政变”的骨干分子之一,与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恒彦笵、崔玄暐等后来被册封的所谓“五王”,合谋推翻女帝。众叛里以他最有先见之明,于逼女帝退位时,当场痛哭,女帝问他何事哭泣,姚崇答道:“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也。”也因这番说话,李显继位后,被握大权的武三思外调。   岂知正因如此,使他避过与五王同样的厄运,保住小命。   以智计论,除过世的狄仁杰外,大唐朝无人能及。 第八章 韦宗夜话   没想过的,姚崇刻下竟然在京。   宗楚客道:“姚崇何时来京的?”   韦后道:“河曲之战后皇上对姚崇一直念念不忘,说他重君臣之义,屡次想召他回来任相,均被姚崇婉拒,皇上也不敢逼他,到李重俊之乱尘埃落定,他又向本宫重提旧事,今回却非任官,而是赐他修德坊一所大宅。姚崇两个月前回来,在本宫阻拦下,未见过皇上。”   宗楚客沉吟道:“太平为何去见姚崇?”   韦后道:“你来告诉我吧!”   宗楚客该在苦苦思索,没答她。   韦后道:“多少和太平昨夜与皇上的密谈有直接的关系。”   接着道:“今天本宫故意到麟德殿去,看皇上的情况。”   宗楚客道:“如何?”   韦后道:“表面上和平时没两样,可是怎瞒得过本宫?皇上似下了某一决定,眼神坚定。本宫和皇上说及大婚的事,特别提起范轻舟返回南方筹款的事,夸奖了范轻舟几句,皇上却心不在焉,还有点不耐烦。”   龙鹰心忖此女人确够奸狡,对自己的夫君用心术,不念半点夫妻情义。听她提起李显时,语调冰冷,像说着个毫不相干的人。   宗楚客终被说服,同意道:“很不对劲!”   又道:“皇上一句没提太平吗?”   韦后恶兮兮的道:“由本宫主动向他提出,问皇上太平为何漏夜来找他说话,有什么事不可待至天明?”   宗楚客紧张的道:“皇上如何答娘娘?”   韦后道:“皇上说与春祭有关,太平想办个追思武则天的盛大仪式,并着本宫勿追问下去。唉!自燕钦融一事后,本宫和皇上的关系很差,本宫亦不想逼他。”   宗楚客不解道:“依娘娘这么说,范轻舟见皇上的时间很短,属礼节性的会晤,为何娘娘认定他从中弄鬼?况且范轻舟与太平少有来往,太平亦表示过不信任范轻舟。”   韦后道:“不理李清仁是范轻舟直接或间接将他捧上大统领之位,始终与范轻舟脱不掉关系,凭此大功,太平理该对范轻舟另眼相看。”   宗楚客道:“可是范轻舟出宫入宫,未与李清仁有过接触。”   韦后叹道:“本宫的感觉错不了,一件针对我们的阴谋正在酝酿,否则为何太平早不去找姚崇,偏在与皇上密谈后翌日见他。太平还整夜未阖过眼。”   宗楚客道:“确非常可疑。但姚崇可以起何作用?”   韦后没好气道:“此正为本宫来找大相的原因。”   宗楚客冷哼道:“姚崇现在的地位,有点似当年的‘国公’狄仁杰,只是没有名位和权力。太平找他,当然是问计,看如何可振作皇权。哼!而不论他们做什么,最后一招仍操控在我们手上。待上渊处理好关外的事回来,娘娘何时点头,我们何时发动。”   龙鹰听得心花怒放。   果如所料,毒后奸相,须待老田回来方可发动混毒之计,等于说明九卜女仍在目下唯一负责的人,而必须通过田上渊,始能指派九卜女出手。   他们猜不到太平找姚崇干什么,他却清楚知道,太平是为请姚崇动手写这个关乎到大唐继承人的奏章。   另一个有此才具者是上官婉儿,可惜太平并不信任她,视她为韦后、武三思的人,怎容上官婉儿有出卖她的机会。燕钦融事件的外泄,太平和李旦定将此账算到上官婉儿身上。   韦后不耐烦的道:“在这个时候,上渊怎可离京?”   在宗楚客这个情夫面前,韦后不时透露有别于龙鹰印象中的她的真性情,躁急而欠缺耐性。   宗楚客苦笑道:“上渊在关外的兄弟遇到前所未有的重挫,损失惨重,故必须亲往处理,稳定阵脚。娘娘放心,计划成功后,一切困难均迎刃而解。”   韦后道:“范轻舟这边离开,北帮那边便出事,说与范轻舟没关系,谁相信?”   宗楚客道:“也可以是有心人故意营造出如此假象。即使上渊,亦怀疑范轻舟是否有此能耐,太匪夷所思了。”   稍顿后,续道:“出手者,须经长期在旁默默窥伺,本身又有这个实力,巨细无遗掌握北帮在关外船队的调动,觑准时机,以雷霆万钧之势,对准北帮要害予以沉重一击。范轻舟没时间准备和部署,手上亦欠缺此实力,怎可能甫离京,立刻寻到北帮的要害,狠施辣手?”   韦后道:“大相是指黄河帮或竹花帮吗?”   宗楚客不屑的道:“黄河帮尚未成气候,竹花帮若来是送死的份儿。楚客和上渊猜的是一直隐在秘处的大江联,此亦为他们一贯的作风。当年黄河帮与北帮交战之际,大江联精确掌握,突袭上渊的帅舰,舰上虽有上渊坐镇,且高手如云,仍落得伤亡惨重的局面,可知大江联有多可怕的实力。如此情况,今天重演一次,毫不稀奇。”   龙鹰心里大乐,你们肯这么想,理想不过。   韦后不悦道:“这么多年哩!对大江联竟全无办法?”   宗楚客道:“天下这么大,他们刻意隐藏,令我们茫无头绪。不过,情况正显示他们给我们成功排斥于西京之外,只能在关外搞风搞雨。”   又问道:“娘娘有否从皇上的左右打听情况?”   韦后道:“今天本宫先后和高大及上官婉儿说过话。高大肯定太平是不请自来,离开时,太平虽颜容疲倦,却难掩发自内心的喜悦,并着车夫送她到掖庭宫,似没考虑相王早已就寝。”   听韦后的语气,她对高力士有一定的信任,高力士则表现得恰到好处,即使将来监国一事曝光,仍与高力士的通风报讯吻合。   “雁行之计”乃龙鹰福至心灵的神来之笔,以韦后对李显的严密监视,仍没法从表象瞧穿内里玄虚。   宗楚客亦对连串事件摸不着头脑,关键处来自李旦本身,一向畏缩懦弱的他,令人无法想象有一天他敢挺身而出,将自己放在刀尖浪峰的险地,对抗韦宗集团。   李显的痛下决心,提起反抗恶后的勇气,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龙鹰。燕钦融一事对李显生出最大的冲击,遂成“逼虎跳墙”之局。杖杀燕钦融之所以弄巧反拙,原因在李显尚有“范轻舟”这个可依仗之人。   韦后续道:“上官婉儿对太平夜见皇上,毫不知情。”   宗楚客道:“上官婉儿可靠吗?”   韦后道:“上官婉儿是识时务的人,一直较倾向本宫,是习惯了伺候武则天呵!”   宗楚客道:“明天我亲自去和姚崇说话,谅他不敢隐瞒,楚客会暗示他,如敢开罪娘娘,休想活着离开。”   韦后道:“一天皇上尚在,绝不可动姚崇半根寒毛,本宫不想和皇上再来另一次冲突。”   此狠毒女人显然对燕钦融一事颇有悔意。“春江水暖鸭先知”,她最能体会李显对她的改变。   宗楚客道:“楚客会小心处理。”   龙鹰一点不怕姚崇出卖太平,此人乃政治老手,应付宗楚客般比起他来嫩得多者,绰有余裕。   姚崇肯远道回京,本身已是表态,代表他仍热衷政事,希望有大展所长的机会。之所以拒绝李显任命,也像上官婉儿般识时务,清楚现时由韦、宗把持乌烟瘴气的政坛,不宜沾手。   宗楚客柔声道:“娘娘累了,到楼上休息好吗?”   龙鹰听得寒毛倒竖,也为宗楚客难过。   韦后沉默半晌,道:“今晚本宫到裹儿处去。”   龙鹰知是时候离开。   继上次窃听后,今夜是另一次大丰收。   ※※※   龙鹰返回兴庆宫,沐浴更衣,没想过的,宇文朔来了。   两人到楼下小厅说话。   龙鹰讶道:“朔爷一直在等小弟?”   宇文朔道:“可以这么说,和临淄王说话后,我到林壮等入住的南薰殿逗留了一阵子,并着人在你回来时知会我。”   龙鹰抓头道:“好像大家都不用睡觉似的。”   宇文朔道:“林壮和众兄弟情绪高涨,大家集腋成裘(出自《慎子·知忠》:‘故廊庙之材,盖非一木之枝也;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也。’指狐狸腋下的皮毛虽小,但聚集起来就能制成皮衣。比喻珍贵美好的事物积少成多。),花不过区区五千两,却换回天大功劳,悉熏又肯为他们的失职败德守口如瓶,不知多么高兴,谁肯乖乖登榻睡觉。”   龙鹰道:“南薰殿怎够这么多人住?”   宇文朔道:“高大另外开了大同殿和交泰殿招呼他们。”   龙鹰问道:“临淄王呢?”   宇文朔道:“和我说毕,他又匆匆赶往掖庭宫去,我则留下来向你报告最新情况。”   龙鹰问道:“情况如何?”   宇文朔道:“先说皇上的情况。”   龙鹰暗赞宇文朔懂把握重心,因如李显不稳,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   宇文朔道:“皇上的确变了,十多天没饮酒作乐,黄昏时召我去说话,令我请老兄你明天早朝后入宫见他。”   又道:“依我猜,皇上需要你为他壮胆。”   龙鹰失声道:“这叫变了?”   宇文朔道:“今次是不同的,他在坚持着,更清楚一个不好,皇弟、皇妹都要作陪葬,皇上还有何颜面见圣神皇帝在天之灵?”   龙鹰暗忖李显肯定见不着女帝。   道:“皇上晓得娘娘会害死他吗?”   宇文朔道:“任皇上如何糊涂,长公主必然在此事上说服他,因有前车之鉴。现时娘娘选择的,正是圣神皇帝当年走过的路。亦可以这般说,即使皇上仍有怀疑,燕钦融的事犹如当头棒喝,将皇上震醒过来。”   接着续道:“晓得武三思死于田上渊和宗楚客之手,令皇上再没有丝毫安全的感觉,清楚同样的厄运将发生在自己身上,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不过,性格是没得改的,如高大所言,皇上需要另一个武三思,那个人就是你。”   龙鹰听得浑身不自在,道:“皇上真的视我为另一个武三思?”   宇文朔道:“河曲之战,大幅提升范爷在皇上心内的地位,毫无怀疑范爷乃忠心爱国之士。原本范爷并无参战之责,却肯为皇上出生入死,故令皇上在危难临身的非常时刻,对范爷生出依仗之心。”   龙鹰笑道:“这么说,感觉上好一点。”   宇文朔道:“临淄王说,最辛苦艰难不是与他王父说话,而是长公主。”   龙鹰道:“无论如何,长公主给他说服了。”   宇文朔讶道:“你怎晓得的?”   龙鹰道:“因长公主昨晚入宫见皇上,接着见相王,今早又去找姚崇。”   宇文朔一脸讶色的瞧着他。   龙鹰顺便向他交代今夜窃听老宗和韦后对话的事。道:“直至此刻,我们仍占得上风,敌人既不晓得临淄王的秘密串联,更不敢肯定练元是否给我干掉,对我们的‘雁行之计’,摸不着半点边儿。”   又问道:“说服长公主,为何如此困难?”   宇文朔道:“关键在临淄王不可以畅所欲言。”   接而沉吟道:“如何应付对方提早行动?”   显然宇文朔较关切这件事,若让对方得逞,什么好计亦告泡汤。   龙鹰仍在琢磨宇文朔所说的,李隆基对太平难畅所欲言的说法。   对!   李隆基看得透彻,知其姑母不论胆识、智计均直追女帝,对政治有极大野心。虽是亲兄,肯定心内看不起李显,更瞧不起其王父,假若李隆基脱胎换骨似地变成另一个人般,表现得锋芒毕露,必遭太平疑忌。   他龙鹰反没想过这方面可引发的危机。   答宇文朔先前的问题道:“干掉九卜女如何?这是目前我们唯一拖延皇上死期的机会。说不定可延至安乐大婚之时,两个月时间,够我们做妥很多事。”   宇文朔皱眉道:“皇上怎容我们对付他信任的按摩娘,且是武三思生前推介的?”   龙鹰道:“我们就祭出活的证据来,让皇上亲眼目睹他的御用按摩娘乃深藏不露的高手,如何布局方可万无一失,我们可仔细斟酌。”   宇文朔听得精神大振。   龙鹰补充道:“干掉她后,我们严格限制可接近皇上的侍臣、宫娥和内官,在这情况下,只有大婚时的特殊形势,对方始再有另一次下手的机会。对付九卜女的时机须拿捏准确,不早不晚,最能令敌人心惊胆战,疑神疑鬼,于老田、老宗来说,就是九卜女忽然人间蒸发,消失无踪。”   宇文朔道:“就这么决定。”   接而道:“李隆基和皇上密议后,先去见长公主。唉!在外厅等足个多时辰,始得长公主接见。不过,长公主肯定心生悔意,因白白浪费了光阴。”   龙鹰没想过太平可如此冷待亲侄。   宇文朔道:“到临淄王低声下气,说明是奉有皇上密令而来,长公主才勉强遣开其他人,听临淄王说话。”   龙鹰笑道:“长公主造梦未想过,临淄王带来的是有关大唐李氏未来荣辱的建议。”   宇文朔道:“据临淄王形容当时的情况,长公主起始的震撼过后,反复质询此议出自皇上还是临淄王,我猜长公主压根儿不相信是临淄王想出来的。”   又笑道:“事实上她猜对了,因是你老兄想出来精妙如神的一招。”   龙鹰道:“临淄王千万勿感不好意思,必须坚持。”   宇文朔道:“临淄王岂是不知大体的人?他坚持了,还说灵机来自目睹天上雁群迁徙的奇景,因而想出此‘雁行之计’。”   龙鹰道:“这确是他想出来的。”   宇文朔道:“过得此关,还有另一关,就是回答若他王父坐上监国之位,可以起何作用?若只是增加政治争拗,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龙鹰道:“长公主正苦无出路,骤见生机,怎肯放过?这么说,旨在试探点子是否真的出自一向让她看不起的临淄王,若真的来自临淄王的脑袋,临淄王好该考虑过诸般利弊。”   宇文朔叹道:“还是范爷较我们明白她。”   龙鹰心中苦笑。   在“神龙政变”前,他自以为对太平有一定的了解,可是政变期间和其后,对他来说,太平便如陌路人。 第九章 再施神咒   宇文朔道:“临淄王答她,眼前机会,实乃大唐皇室李氏最后一个机会,表面可打着‘裁冗员,精架构’的旗号,一旦得皇上全力支持,监国握权在手,可跨过韦温、宗楚客至乎娘娘,直接对文武百官进行翻天覆地的革新,等于大削韦宗集团的权和势。”   “临淄王又举实例,如河间王想清除右羽林军内的敌方奸细,可依自己心意上报监国,监国批核后交予皇上,皇上做最后签押,如此等于架空了韦温和宗楚客。”   宇文朔道:“最后临淄王向长公主表示,此乃唐室危急存亡之秋,成败决定于长公主一念之间,错过了机会永不回头,行动必须快,不容任何犹豫。”   龙鹰赞道:“果然有说服力。”   宇文朔道:“天亮哩!”   龙鹰道:“在西京之外,昼夜分明。西京之内,却是晨昏颠倒,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明显的界线。对我来说,现时的天明,像昨夜的延续。”   宇文朔道:“在战场深处,这种昼夜不分的感觉最强烈,没人理会昼还是夜,只知为存亡生死奋战。”   接着微笑道:“范爷现在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源于西京已变成个残忍血腥的战场。”   龙鹰动容道:“说得好!”   宇文朔道:“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始有特殊的体会,当你两天两夜未真正的睡好过,会想到平时没想过的东西。”   又道:“说回长公主,当临淄王豪情万丈地说出这番话后,她给临淄王打动了,着他到掖庭宫见其王父李旦,她则入宫谒见皇上,稍后到掖庭宫和他们父子商量。”   龙鹰道:“以他们父子一向恶劣的关系,加上相王对担当大事的畏缩不前,说服他老爹该比长公主困难,但听宇文兄的语气,显然非是如此。”   宇文朔道:“就看临淄王对他老爹的理解有多深,李重俊的惨死,对相王是最强烈的警号,唯一凭恃,就是皇上,若皇上亦朝不保夕,他仍不奋起作战,眼前美好的一切,势如梦境般逝散。”   又沉声道:“临淄王正是反过来利用台勒虚云的美人计,振起他的斗志和雄心。”   龙鹰叹道:“我们的真命天子,命中了他老爹的要害。”   对任何皇族中人来说,不用解释,亦清楚韦后走的是女帝的旧路,踏着李显登上龙座,关键在其迫切性,是否尚有回天之力。   李旦为保着都瑾,保着所拥有的,别无其它选择。   即使监国之位等于上刀山,他并没回头路可走。   何况他最听王妹的话,太平于李显处得到千真万确的保证后,会来令李旦无法拒绝监国的大任。   宇文朔道:“临淄王向相王说出‘独孤血案’的内情,指出是由太医大人和本人经多年时间调查得来的结果,可随时向本人查询。”   龙鹰心忖李隆基发起威来,对他老爹确有一手。“独孤血案”为李旦耳熟能详的事,疑团重重,又有人证,不可能凭空杜撰。   听到田上渊可以混毒杀人于无影无形,李旦不立即骇出一身冷汗,从温柔乡里惊醒过来才怪。   男人与生俱来有保护自己女人的天性,而李旦正处于这个特殊的情况下,有异于以往胡胡混混、得过且过的心态。   李隆基一矢中的。   两个侍臣来了,为两人准备早膳。   膳房传来的诸般声响,令他们感受着本离很远的日常生活气息。   宇文朔提议道:“吃饱肚子后,启程入宫如何?”   龙鹰点头同意。   龙鹰一看下,大吃一惊。   寝室外厅的李显容颜憔悴,精神萎靡,满脸病容。   压根儿不用敌人动手,他自己便撑不下去,那时将九卜女连宰十次也没用。   入来前,高力士警告过李显的情况,只不过没想到糟糕至此。   李显不晓得龙鹰进来般,到龙鹰坐到他身侧,方勉强抬起头来,两眼无神地瞥他一眼,喃喃道:“王太医何时回来?”   龙鹰心忖幸好自己是其中一个丑神医,令事情有救,道:“皇上还记得小民的天竺神咒吗?”   李显清醒了点,点头表示记得。   龙鹰道:“今回请让小民在皇上背后,按着皇上两肩发功,尤有神效。”   李显微微点头。   在只得他们君民二人的寝厅里,龙鹰移到李显的椅后,探手按着李显一双龙肩。尤幸此椅非正式规格的龙椅,靠背与肩齐。   李显一震道:“轻舟的手火般灼热。”   龙鹰闭上双目,魔气以线形方式游入李显的五脏六腑、奇正经脉,李显内在状况,如画轴展卷,尽呈他心眼之下。   李显并非真的发病,而是力图反扑恶后、权相的庞大压力凌逼之下,又睡无好觉,今早硬挺着上早朝,用尽其所余无几的精力,离被病魔击倒,不过一步之遥。   大唐天子是在病发边缘。   以往乐天无忧的李显,迭遭惨变,从武三思之死,到燕钦融被杖杀廷外,使他直面整个大唐皇族被连根拔起的危机,更痛心曾共历患难的爱妻竟成皇位最大的威胁,其族人纷纷进占要职,骄横跋扈,为此心生惊怵,郁结难解。任皇弟为监国,以反击欲夺位改朝的庞大势力,对他是没法承担的负荷,乃压断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次若病发,以往靠符小子的丑神医施尽浑身医家解数,为他调理的身体,势如洪流破掉符小子筑起的防波堤般,全面崩溃。就此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毫不稀奇。   以医家论,李显就是五脏皆衰,筋骨解坠。   以战争论,就是不战自溃,兵如山倒。   要凭一咒妙音回春,绝非易事,原因在大唐天子虚不受补,若令他只是亢奋一时,再崩溃下来,神仙难救。   今趟可说是对龙鹰荒废已久的医道,最严酷的考验,成败直接影响他们的“长远之计”。   难度等若须凭此起死回生。   李显的身体如一座城池,被强敌从四面八方袭来,堡墙处处缺口,尽占优势的恶敌潮水般涌入城池,守军全面溃退。龙鹰却要在这样的劣势下,以一声咒言,唤起满城死伤者,还要将敌人逐出城外。   难处可以想象。   幸好有过上次施展神咒的经验,那次是通过咒音的波动,触发李显体内因外气入侵至七零八落的魔气奋起聚集成军,重占主导上风。   今次则是逐步、逐分的将一股股的魔气,送入李显体内的关键位置候命。   布好阵势后,一声令下,可万军齐发反击敌人。   答道:“请皇上放松,再醒来时,病魔将永远离开皇上。”   心道不成功便成仁,如从死亡里复生两次的魔气,仍起不到作用,那就是天亡大唐。   先以至阴的道劲,从左手心送出护着李显心脉,然后展开施咒前不可缺少的准备工夫。   龙鹰今次的理论基础、施术方针,一概来自千黛的《行医实录》,舍此他实在没能耐想出更佳的办法。   魔气后由右手心小半注一次的注进李显经脉去。   先攻背部的大杼及各背俞穴位,到位后驻留不动。   次攻胸前的缺盆、膺窗,止于气冲。   再攻足三里、上巨虚、下巨虚。   接着是四肢的肩髃、委中,督脉的髓空诸经穴。   最后,才轮到作为正主儿的五脏。   吃力处,不啻连场血战,要拿捏得恰到好处,须不住的调节,以龙鹰之能,仍感吃不消。   进行至一半,李显沉睡过去。   他奶奶的!   龙鹰与李显体内每一处进驻的魔气生出联系,他就是统兵之帅,魔气则是肯为他卖命的忠心手下。   “唵!”   龙鹰用的是含蕴“至阴无极”的波动,好形成阴阳呼应的天然神效。   连龙鹰也没想过的,李显整个人从椅子弹起来,连串十多次的颤抖以眨眼工夫的高速完成,然后跌坐回椅子去。   龙鹰往后坐倒,一阵眩晕,情况像刚施展过“小三合”。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轻舟!轻舟!”   龙鹰从半昏迷的状态里被唤醒过来,发觉坐倒在李显的椅背后。   勉强睁开眼睛,迎上的是李显别转头来俯视他的眼神。   我的娘!   龙鹰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的。   ※※※   “长公主到!”   龙鹰头重脚轻的从地上爬起来,移到李显的左下侧,垂手恭立,迎接太平。   从此小处,可看出太平在李显前地位特殊,不用御准,长驱直进。   下一刻,在高力士引领下,盛装的太平步入寝厅,后面还跟着两个宫娥。   两个宫娥还不怎样,既因视线被太平和高力士两人挡着,又战战兢兢的低垂着头,不敢平视。   可是,高力士目光落在安坐椅上的李显处,立告目瞪口呆,差些儿忘记了走路。   太平显然早晓得皇兄正在厅内和“范轻舟”说话,没因“范轻舟”而有讶异神色,目光先掠过他,龙鹰趁机施礼时,她略一颔首作回应,接着迅快的转往李显处去,无法掩饰的现出既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完全动容的神态,如把心意写在花容上。   经“天竺神咒”脱胎换骨、易筋洗髓的李显没任何夸张的表情神色,沉稳地迎上太平的目光,道:“皇妹坐!”   太平像听不到皇兄在说什么似的,直勾勾的瞪着李显,酥胸急遽的起伏着,艰难的道:“皇上!你……”   李显道:“坐下说!”   高力士终回复过来,目光转往龙鹰处,龙鹰乘机向他打个眼色。   太平吁出一口气,在高力士伺候下,坐入龙鹰刚才坐的椅子去,目光始终没法离开李显片刻。   两个宫娥伺候这对皇兄妹喝茶。   高力士移到龙鹰身旁,准备和他一起告退。   太平到来自由密事和李显商讨,懂事的应早走早着,怎都好过被命退下去。   两个宫娥在高力士指示下,首先离开。   太平望着李显,欲言又止。   高力士最清楚诸如此类的讯号,忙道:“禀上皇上、长公主,力士和范当家告退了。”   李显现出考虑的神情,这个神情予龙鹰新鲜的感觉,因通常当李显想东西时,不是神不守舍,便似在发呆多一点。   接着是个下决心的表情,断然道:“轻舟留下来。”   又向高力士道:“大宫监可去处理事情。”   龙鹰和高力士听得面面相觑,李显破题儿第一遭有自己的主意,两人手足无措。   “范轻舟”留下来干什么?   太平比他们更不解,不过此刻李显说出来的话,确有股来自帝君的气势和威严,令人不敢拂逆。   高力士被寝厅内突如其来的奇异气氛感染,岂敢怠慢,告退离开。   龙鹰呆头鹅般站着。   李显道:“轻舟坐!”   唯一空出来的椅子,位于李显左下首,坐进去,就是和对面的太平平起平坐。   龙鹰回心一想,自己好好歹歹也是河曲之战的大功臣,又得李显赐坐,放肆一次无可厚非,遂坐往太平对面。   太平满脸不解之色,看李显现在“一脸精明”的模样,没道理不清楚她是来谈机密,怎可容外人在场?   龙鹰定神打量李显,颇有欣赏由自己一手炮制出来的杰作般的动人感觉。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于人尤甚。   乍看,李显和以前的他分别不大,没有因而容光焕发、神采照人诸如此类神情,因改变的是他内里的健康体质,是内涵的大幅提升和改变。   感觉是震撼性的。   如若将本以掺杂材料塑造出来的人像,改以良材美料。表面一切如旧,可是眼神、气度、气质,均蜕变为另一个人,又或可说为李显忽然攀上其毕生最巅峰的状态。   对刚见过他有多糟糕的高力士来说,宛如李显从垂死里复活过来,显现出一股有诸内而形于外的活力、信心。   太平前晚见过李显,那时李显的状态该好不到哪里去。忽然见到皇兄坐得稳如泰山,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度豪情,双目神气藏而不露,有点像看着另一个人,大骇一跳,必然也。   龙鹰刚才施展“天竺神咒”,差些儿出岔子。   当他以“至阴无极”去呼唤进驻李显体内的“至阳无极”,以触发魔气内蕴能水里火发、起死回生的生机,道劲随神咒的波动冲击李显全身各个被挑选的大经穴魔气,意在完成于一咒之内,等于擦火点燃。   岂知当魔气被触发后,齐动于李显的百穴千窍之内,反过来呼唤龙鹰未成气候的“至阴无极”,累得龙鹰的道劲不由他作主的泻泄而去,欲罢不能。   如此互相牵引,尚为首次,为此他仍摸不着头脑。   他奶奶的!   幸好到道劲接近油尽灯枯之际,李显体内的魔气反馈回来,令他的道劲迅速回复,神奇至极。   经如此数次的波荡互传后,如风浪之渐转平息。   可是,也带来先前藏于李显体内诸般邪寒热毒,被龙鹰照单全收,等于迁徙移植到龙鹰体内去,以他的体质也一时间吃不消,跌个四脚朝天。   幸好魔门邪帝确是不赖,体内魔气起而抗战,将邪气、死气排出体外去。   否则不知会有何后果。   李显朝他瞧来,双目射出感激之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章 天子之威   李显目光回到皇妹太平处,条理分明的道:“皇妹勿要因朕留下轻舟而惊异,皆因早在轻舟离京之前,奉朕之令调查武大相遭害的真相,查出策动对大相府袭击者为田上渊,令朕怵然醒觉。更清楚我大唐皇权之事,须由朕与皇族承担解决,遂有召隆基来问计一事。”   太平盯着乃兄直视打量,惊讶至合不拢樱唇。   龙鹰比太平感受更深,情况就如一向糊涂易变的李显,将紊乱纠结、轻重不分的思绪,海纳百川的归纳为一,然后铺陈出来,又懂拿捏分寸,继续将“雁行之计”归功于李隆基,避开前言不对后语的错失。   龙鹰终明白李显的心意,正是要为龙鹰的“范轻舟”找到切入点,化为辅助皇族的力量,且特别强调仍以皇族为主,不让太平有给分去权力的感觉。   我的娘!   做过两次太子、一次皇帝,到现在再一次居于皇座的李显,是破天荒首次担当名实相符的皇帝来。   太平道:“皇上!太平刚才收到消息,晓得皇上主持早朝时精神很差,心切下立即赶来见皇上……”   李显截断她道:“皇妹关心,朕因昨夜睡不好,从早朝回来后小睡一觉,现在精满神足,可应付任何事情。”   龙鹰心内再一次唤娘,此时的李显,名副其实是枯木逢春,能掌握大局微妙处,不提半句有关“天竺神咒”,以免节外生枝。   适才发生的事,成为李显和龙鹰间的秘密。   以前李显或视龙鹰为武三思,现在该为武三思加上神医的混合体。   太平颤声道:“太好哩!”   这句话没上文下理的,却最能代表太平的心情。   “退此一步,即无死所。”   如李隆基对她的警告,眼前乃大唐李氏生死荣辱的唯一机会,成败全系乎李隆基的“雁行之计”和李显的忽然振作,若李显于此关键时刻病倒下来,任何努力均将徒劳无功,胎死腹中。   可以想象,太平收到噩讯后匆匆赶来,一路心焦如焚,受尽纷至沓来的忧虑折磨。然恶劣至无可复加的情势,忽然来个大转折、急拐弯,面对着生龙活虎、不忘初心的皇兄,心情可想而知。   李显现出笑容,悠然道:“大多数的事,可通过政治解决,惟田贼必须以江湖手法处理,而轻舟更是唯一可胜任的人。故当朕与皇妹定下策略,朕召轻舟来见,让轻舟可与我们配合。”   太平终朝龙鹰瞧来,道:“太平明白哩!”   她一句不问龙鹰的“范轻舟”如何查出真相,因答案早存内心,以杨清仁的为人,肯定告诉了她同时向大相府、长公主府和兴庆宫施袭者,乃田上渊的北帮,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可能性,事后宗楚客派人清理尸体,更是欲盖弥彰。   李显轻描淡写的展现帝王风范,道:“朕该于何时召皇妹上朝?”   太平语调铿锵的答道:“后天立冬之日,大朝之际,太平将上朝呈献国书,由皇上定夺。”   李显一拍扶手,断然道:“就这么决定。”   又问道:“相王准备好了吗?”   太平瞧龙鹰一眼,欲言又止。   龙鹰知机告退。   ※※※   离寝宫,来到寝宫外的花园。   高力士、宇文朔和宇文破聚在一块儿,后两者正全神倾听高力士说话,不用猜,也知高力士在述说李显神迹般的变化,见龙鹰出来,精神一阵,知百思不得其解的异事,有答案来了。   龙鹰来到三人身前,向宇文破道:“第二次‘天竺神咒’来哩!”   宇文破恍然大悟,因他正是第一次“天竺神咒”的旁听者,当时他对“范轻舟”颇有戒心,严密提防。   龙鹰向听得一头雾水的高力士、宇文朔解释两句后,杨清仁来了。   龙鹰早猜到今天会与杨清仁遇上,向高力士等打个眼色,迎了上去。   龙鹰截着杨清仁,领他往回走,道:“皇上正与长公主说话,我们边走边谈。”   杨清仁审视他两眼,道:“皇上身体好吗?”   龙鹰道:“睡一觉后好多了。”   杨清仁试探道:“范兄可清楚即将来临的大变化?”   龙鹰道:“刚晓得,皇上亲口告诉我,想不到呵!”   不待杨清仁答他,劈头问道:“无瑕大姊到哪里去了?”   杨清仁没犹豫的道:“她到洛阳去。”   龙鹰差些儿拍额,这也想不到。   无瑕不但是最佳探子,也是可怕的刺客。今趟刺杀的对象是宗晋卿,此行动一直在酝酿中,何时付诸实行,是个时机的问题。   现今正值黄河帮卷土重来,刺杀行动,时辰到。   杨清仁欣然道:“范兄猜到哩!”   龙鹰清楚宗晋卿的情况,道:“肯定非常艰难。”   杨清仁微笑道:“就看能否掌握对象的弱点和漏洞。”   龙鹰晓得再追问下去,是强杨清仁所难,他算相当坦白。宗晋卿的破绽,大可能因女人而来,正是大江联擅长的惯技,只要宗晋卿到翠翘楼寻欢,坠进温柔陷阱毫不稀奇。   杨清仁沉声问道:“成事的机会有多大?”   问的当然是监国一事。   龙鹰此时和他来到麟德殿的主广场,止步道:“十拿九稳。”   太阳西落,在李显寝殿竟不知天昏地暗的过了至少两个时辰,若非太平到,可能还耽得久一点。   杨清仁难以置信的道:“怎可能?”   龙鹰道:“待会河间王见到长公主,便会清楚。”   顺道试探他,看他对自己有多坦白,道:“长公主答应皇上,立冬大朝呈献国书,这种有关未来国策,关系到权力转移的奏章绝不易写,长公主找到这方面的能手吗?”   杨清仁压低声音道:“是姚崇!范兄有否听过此人?”   龙鹰装出讶异之色,道:“竟然是他,不是已外调地方了吗?”   杨清仁道:“皇上念着他,本想邀他回京任官,被他砌词拒绝,改为赐宅,姚崇顺势返京。”   龙鹰不解道:“他应知西京现在奸佞当道,为何还回来?不知君子忌立危墙之下吗?”   杨清仁沉声道:“姚崇告诉长公主,他今次回来,是要为五王报仇雪恨。武三思虽死,还有娘娘、宗楚客和负责执行的周利用。”   龙鹰终于明白。   姚崇虽然精于审时度势,知所进退,却没想过对旧同僚如此有情义,令人钦佩。   正犹豫该否提醒他宗楚客会去骚扰姚崇,杨清仁接下去道:“我们已将姚崇请回长公主府,让他可安心做好起草的工作。”   他说得轻描淡写,龙鹰清楚他们把姚崇秘密送往长公主府的过程殊不简单,竟可瞒过京凉、翟无念等地头虫的耳目。   龙鹰拍拍杨清仁,道:“保持联络!”   说毕登车返兴庆宫去。   途上,龙鹰忽然念动,在经脉内玩起“至阳无极”和“至阴无极”互动互引的游戏。两者如一对缱绻相缠的男女,演尽男欢女爱间的诸般情况。   大致上是以“至阴”吸引远比其强大得多的“至阳”。   没多久,龙鹰投入内中的天地里去,物我两忘。   这还是龙鹰首次成功籍魔气提炼至阴至柔的道功。   以实引虚。   一时荏弱的“至阴无极”,进入歧路多至无有穷尽的经脉内天地,又不时以跳跃的方式,从一个窍穴飞投另一窍穴,求之若渴的魔气如狂蜂浪蝶,追逐于花间。   庞大的魔气随时有将道劲淹没吞噬之势,龙鹰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令“至阴无极”那点真阴保持为不昧的“真水”。   如在狂风里燃点一炷香火,就算风雨如何飘摇,始终不息。   于此同时,以“真水”引“真火”,令其从虚无里显形于经脉之间,从无迹可寻,到有迹可循。   道劲一点一点壮大增强,虽然,比起魔气仍属微不足道,但以此方法培植道劲,首度以道劲为主,掌握主导,乃破天荒第一次。   如像过了眨眼般的光景,马车停下。   原来已抵达花落小筑。   ※※※   帮了李显,意外地令龙鹰在“道心种魔”上做出无可比拟的突破。   以往一切顺乎天然,舍此外实在没办法。现在则初窥能壮大“至阴无极”的门径,令道劲忽然间进占操控主动的位置。   当道劲重返任、督二脉,归于气海,道劲和魔气,再非以前那个关系。   思索间,步入小厅,刚坐下,仍在深深回味之际,李隆基来了。   龙鹰起立欢迎,讶道:“还以为临淄王仍在掖庭宫。”   李隆基探手与他相握,双目射出感激神色,道:“扭转乾坤,不外如是。”   龙鹰细审他面容,奇道:“临淄王怎可能仍这般的精神奕奕,不见倦容?”   李隆基微笑道:“以前是空有浑身精力却无处发泄,只好用诸于风月场所,现在则是竭尽全力,朝清晰分明的目标迈进,清楚如何一步一步的走,每多走一步,离目标又近一点。一扫过往颓气下,人也精神起来。”   又道:“我已两天两夜未阖过眼,回来本想睡上一会儿,晓得范爷在花落小筑,立即睡意全消。哈!”   龙鹰道:“坐下说!”   两人于靠窗几椅坐下。   龙鹰问道:“是否从掖庭宫回来?”   李隆基点头应是,道:“这两天须贴身伺候王父,为他壮胆。”   稍顿接着道:“唉!和王父这般相触,始知他可以如此反覆,这刻下决定,下一刻又犹豫,还想象了很多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龙鹰骇然道:“那怎办好?”   对李旦,他是无能为力。   李隆基欣然道:“幸好有都瑾帮忙,适时向王父哭诉,有韦氏子弟明明晓得她是王父的女人,仍一点不给面子的缠她。”   龙鹰道:“是否真有其事?”   李隆基道:“这个要老天爷方清楚,却立即收效,胜过我说千百句,也令我可安心回来休息。”   又道:“过了后天,大局已定,王父骑上了虎背,不可能退出。”   接着压低声音道:“听高大说,你将皇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龙鹰道:“我是姑且再试小弟的‘天竺神咒’,想不到效果如此神奇。”   李隆基担心的道:“会否是揠苗助长,过几天后皇上打回原形,甚至比以前更差?”   龙鹰保证道:“小弟是在吸收了他败坏之气的同时,唤醒了他体内的生发之气,也令他可接受我注入他体内窍穴的生气,属蜕变式的变化,虽然未知可捱多久,但绝不会是十天八天,而是至少一年半载。”   李隆基最关心的是李显的状态,没了他的坚持,一切均徒劳无功,问道:“他的变化是否明显?问高大,他却一脸古怪神色,说不出个所以然。”   龙鹰答道:“变化是含蓄和内敛的,没有忽然容光焕发、神采照人,乍看还似和以前无甚分别。可是,总之皇上是不同了,眼神坚定,说话字字掷地有声,开始可掌握别人心里的想法。”   又道:“你是怕给娘娘察觉他异常处?”   李隆基颓然道:“这是我们最大的破绽,只要对方生出警觉,提早动手,我们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   龙鹰欣然道:“现在我们已相当肯定,下手者,九卜女是也。干掉她,可令韦宗集团阵脚大乱,再加上我们将皇上隔离于敌人的毒计之外,那时唯一可出手的机会,将是安乐大婚之时,而唯一可出手的人,惟只娘娘,我们将有足够的时间进行‘雁行之计’。”   李隆基皱眉道:“如何杀九卜女?”   龙鹰道:“此女肯定非常难杀,不过,她亦有她的大破绽,就是不晓得我们识破她按摩娘的身份,只要趁她入宫为皇上推拿,我们可布局杀她,让她忽然消失。”   李隆基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当!”   龙鹰愕然道:“哪里不妥当?”   李隆基道:“以宗楚客和田上渊的老奸巨猾,见九卜女进皇宫后一去不返,会立即晓得其混毒之计被揭破,下毒再不可行,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铤而走险,举兵造反,而我们压根儿未准备好。”   龙鹰拍额道:“对!”   李隆基道:“杀九卜女,须在宫外进行,且不可让对方晓得有我们参与其事。只要令宗楚客和田上渊疑神疑鬼,摸不清为何九卜女忽然人间蒸发,我们可达到惑敌的目标,以为仍未被我们瞧破其混毒之计。”   接着道:“能争取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   龙鹰头痛道:“杀九卜女绝不容易,在四通八达的西京城更近乎不可能,说到底,西京是韦宗集团的地头。”   李隆基道:“以台勒虚云的为人,在这方面肯定比我们有办法。”   龙鹰心里苦笑,今晚到独孤府会佳人的乐事立告泡汤。于事情缓急轻重下,不立即去见台勒虚云怎成?   点头道:“我立即找台勒虚云说话。”   李隆基歉然道:“又要劳烦范爷。”   龙鹰顺口道:“你老兄现在和相王的关系如何?”   李隆基道:“王父对我是刮目相看,但又似对我感到非常陌生,幸好这个情况很快将改变过来。”   龙鹰讶道:“为何可改变?”   李隆基道:“当王父坐上监国之位,隆基将变成他的‘上官婉儿’,哈哈!”   龙鹰哑然失笑,不住点头,真正的监国,正是李隆基。 第十一章 经咒灵牌   因如赌坊。   水榭。   台勒虚云在他旁坐下,道:“这回李显似是真的醒悟,令他下大决心,选皇弟为监国,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   龙鹰道:“自我告诉他,杀武三思者为田上渊,并且接下来将以相王和长公主为铲除目标,李显沉吟片刻后,即使人召唤李隆基,小弟真的没想过有这么大的变化。”   台勒虚云仰望夜空,好一会儿目光重回龙鹰处,以带点唏嘘的语调道:“外人很难明白李显和武三思的感情,那本不可能,却偏是如此,令人怀疑前世宿孽的存在。”   龙鹰道:“或许这是唯一的解释。”   说这句话时,他确有感而发,李显与武三思,实超越了一般君臣情义,其关系之密切,龙鹰从亲身体会的几件事,便对台勒虚云提的“宿孽”深有同感。   台勒虚云道:“此事异乎寻常,李显为何不立即问计于轻舟,反召李隆基来商量?”   龙鹰早习惯了他开门见山式的质询,他总比其他人想深几层。   苦笑道:“他非是没问我,却因我对政治一窍不通,问不出答案。我遂提议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把相王捧上一个可与权相、恶后抗衡的位置,既要削老宗的权,又须减弱娘娘对朝政的影响,至于如何可以办到,我实一筹莫展。我告诉他,不论采何种手段,必须不动声息,事前不露半点风声,只可以找他皇族的人商量,其他没一个是可靠的。”   台勒虚云微微颔首,似乎满意龙鹰提供的“事情真相”,道:“李显一生犯错,却在大祸临身前的一刻,选对了人,想不到一向醉生梦死的一个人,竟能提出力能颠覆整个大唐皇朝现今权力架构的绝计,直接挑战韦后和宗楚客手掌的权柄。真正的李隆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龙鹰心知李隆基惹起台勒虚云的注意,当然也联想到李隆基手下卧虎藏龙,绝非一个风花雪月的皇室贵胄般简单。   龙鹰亦不打算为李隆基左瞒右瞒,因徒费心力唇舌,劳而无功。   何况现时已到了“见龙在田”的阶段,不露锋芒再不合时宜。   道:“刚才我返兴庆宫,坐未暖椅,李隆基过来找我。”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地问道:“有何说话?”   龙鹰道:“他从李显处清楚了我这个角色和所处位置,省去了多余的说话。嘿!我便如小可汗般好奇,问他为何与别人口上的他分别这么大。他答我,此乃审时度势下的避祸良方,就是势不予我下,绝口不提政事,还设法消除父兄和娘娘间的紧张关系。不过,李重俊的被杀和兴庆宫遭袭,令他晓得龟缩再非办法,必须有所作为,否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台勒虚云叹道:“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次我们全赖他,方有扭转局面的千载之机。”   龙鹰放下心来,知因共坐一船,要对付李隆基,该为韦、宗伏诛后的事。   台勒虚云淡淡道:“宗晋卿已先他兄长一步,到地府去见阎王。”   龙鹰愕然道:“老田不是在洛阳吗?玉姑娘如何下手?”   台勒虚云欣然道:“正因田上渊在洛阳多少天,宗晋卿陪足多少天,故田上渊前脚刚离洛阳,宗晋卿急不及待的去会佳人,造就了玉姑娘绝佳的机会。过程并不容易,玉姑娘还受了伤,幸好终大功告成。”   听到无瑕受创,龙鹰的心抽搐了一下,想不承认对她着紧也不成。   台勒虚云道:“玉姑娘在归途上。”   龙鹰道:“此事势对老宗造成前所未有的打击。”   台勒虚云道:“此必然也,也令西京举城震动,空出来的位子,将成为我们未来监国的试金石,关乎双方盛衰。”   这就是无瑕能发挥的惊人威力。当年若她成功在塞外杀死龙鹰,整个天下形势将朝另一方向走,而无瑕差些儿办到了。   龙鹰问道:“我们可拿哪个人去取代宗晋卿的位子?”   台勒虚云随口道:“姚崇如何?”   龙鹰可肯定杨清仁刚见过台勒虚云,令台勒虚云掌握了最新形势,明白“范轻舟”在整件事里的定位。   龙鹰抓头道:“姚崇乃良相之才,用之去管治一座城,实大材小用。”   台勒虚云道:“但姚崇更是当朝大臣里最懂政治的人,晓得留在京师和任职洛阳能起的不同作用。像他般的旧臣,与黄河帮关系深厚,最重要的,是姚崇绝不受宗楚客的摆布。”   又道:“非常时期,须有非常的手段。以姚崇的德望,不论甘元东,又或纪处讷之辈,哪来和他争的资格。尤占优者,姚崇现在赋闲在家,肯点头立可上任。我怕的,是他不肯接受。”   龙鹰道:“河间王告诉小弟,他是为五王复仇来的,只要让他清楚事情关乎黄河帮的生死存亡,他义不容辞。”   台勒虚云没为此说下去,话锋一转道:“一旦相王坐上监国之位,对立的情况将从平缓转为尖锐,如果我们未有应付对方提早发动之法,那即将到来的大变,将变成我们自掘坟墓。”   龙鹰道:“如我提议,在九卜女有机会下手前,先干掉她。”接着说明对九卜女的看法。   台勒虚云道:“的确,我们须舍易取难,在宫外不留痕迹地让她消失。”   龙鹰头痛道:“如何办得到?”   台勒虚云道:“随我来!”   ※※※   台勒虚云腾空而起,落在另一座房舍瓦脊,蹲下来。   龙鹰来到他旁,学他般蹲下。   前方三十多丈外,是一规模普通的庙宇组群,分三重殿堂,两旁僧舍一类的建筑,以墙环绕,内外林木茂密,仿如城内净土。   台勒虚云传音道:“经过玉姑娘对九卜女长时间的监视后,终于有所发现。”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代表着无瑕为此付出惊人的坚持力和耐性,亦显示台勒虚云和无瑕认识到九卜女于此政争里的重要性,故早有准备。   不过,直到此刻,龙鹰对台勒虚云带他来看此庙仍摸不着头脑。   台勒虚云续道:“玉姑娘的第一个重要发现,是在九卜女栖身处附近找到北帮另一个巢穴,长期驻扎六至七个高手,可随时呼应九卜女。”   龙鹰道:“老田算无遗策。”   台勒虚云沉声道:“即使没支援,要杀浑身卜术的九卜女仍近乎不可能,她正是擅长遁术的人,又是在她地头,我们且不知她有何种部署,鲁莽动手,实没半分把握。”   龙鹰道:“在她到皇宫途上又如何?”   台勒虚云道:“每趟入宫,李显均派出马车来接她,还有飞骑御卫护送,更不可行。”   接着道:“幸好玉姑娘尚有另一发现,就是每月十五的月圆之夜,九卜女会到这座名为佛光寺的寺庙来。来!”   他落往地上,领着龙鹰过疏林,越墙入庙,识途老马般绕过二重殿堂,最后由第三重殿堂的后门进入作为主殿的大雄宝殿。   香气盈殿。   大殿沐浴在暗红的色光里,气氛奇异。   龙鹰随台勒虚云绕过供着大小诸佛的佛台,两旁燃着两盏长明灯,中央放置燃烧中的盘香,难怪这么香气满盈。   大殿两侧,各立着九尊护法罗汉。   台勒虚云移到大殿正中的位置,仰望上方横过殿顶、粗逾人身的大横梁,道:“我们到梁上去。”   说毕拔地而起,落在横梁上方,又打手势示意龙鹰到他后方去。   龙鹰两脚用劲,跃上横梁,半蹲在台勒虚云身后。   一个连底座高一尺、宽半尺的木牌子,赫然映入眼帘,四平八稳被放置于横梁上方。   台勒虚云擦亮火褶子。   火光映照里,木牌子密密麻麻刻满龙鹰从未见过的文字。   问道:“是什么文字?”   台勒虚云道:“我和玉姑娘都看不懂,共一百八十字,只有几个重复,该属某一域外文化的文字。”   又道:“玉姑娘有个看法,说牌上文字使她联想起波斯文,故极可能是一种更远古的波斯文。若然如此,九卜派多多少少和波斯的大明正教有点渊源。”   龙鹰道:“这个合情合理,因九卜派便和老田的大明尊教有一定的往来和连系,九卜女这般远道来助老田,正是这种关系的显现。”   又问道:“这并不像我们的灵牌。”   台勒虚云运功熄灭火褶,道:“应是个灵牌,上面雕刻的是经文咒语,可与过世的亲人生出奇异的联系,至少九卜女对此信而不疑。”   他显然对此做过深入的研究。   灵牌上的经咒仍清晰浮现龙鹰脑海的当儿,他想到由一无所知,到发现这灵牌安放横梁之上,确少点能耐和细心也不成。无瑕能在九卜女无知无觉下,跟踪九卜女到此庙来,殊不简单。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追踪鬼魅似的九卜女,有多大的困难。   台勒虚云道:“灵牌伴随九卜女走遍天涯海角,属她一位至亲,到西京后,因怕灵牌透露她身份的秘密,又不能交予田上渊保管,故将其供奉到这间寺庙来,吃这里的香火。”   龙鹰道:“有道理,该离事实不远。”   这类关乎灵异之物,肯定诸多禁忌,例如不可让其他人触碰,故此关系密切如田上渊,九卜女仍不愿将灵牌托付。   台勒虚云道:“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九卜女便私下来到此庙,逗留约小半个时辰后离开,也是我们唯一可布局杀她的机会。”   龙鹰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印象中的九卜女,绝对冷狠无情,不含半分正常人的人性,然而在此一刻,他终发觉九卜女人性的一面,假设九卜女为此而亡,实是莫大的讽刺。   台勒虚云续道:“此殿表面看似是绝地,事实上恰好相反,确只有前后门两个出口,门是关上却没上锁,四壁由坚实的砖石夯土而成,厚达半尺。殿顶离地达三丈,要从地上跃起破瓦而出并不容易,动辄还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手的全力攻击之下。不过!依我和玉姑娘的估算,在这样的形势下,杀她仍难比登天,一旦错失,我们将永远失去杀她的机会。”   龙鹰一时没想得那么周祥,问道:“何解呢?”   台勒虚云道:“九卜女只要高呼一声,又或击毁一尊罗汉像致发出巨响,僧舍内的众僧将蜂拥而来,看其圣殿内发生了何事,九卜女遂可乘乱遁逃,我们有多少高手仍拦不住她。”   龙鹰计算道:“众僧抵达前,我们有二十下呼息的工夫。”   台勒虚云道:“对如九卜女般精擅藏踪匿迹、长于遁逃的高手,不可以常理算之,一旦让她施展卜术,可将劣势扭转过来。”   龙鹰记起她的火器,心里同意。   台勒虚云道:“如我们没有特别手段,在开始时重创她,让她成功突围而遁的可能性,远大于被我们把她当场击杀。”   又道:“九卜女乃精于刺杀的高手,经过严格训练,有着超乎同级数高手知敌的灵觉,这带来两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龙鹰仿如通过台勒虚云的脑袋,去思索如何布局杀死九卜女的诸般问题,感觉奇异。   问道:“哪两个问题?”   台勒虚云道:“就是预先埋伏殿内,还是待她入殿后再发动。”   龙鹰如他般为此头痛起来。   两个选项,各有优劣。   关键在对方是九卜女。   天才晓得她会否甫踏足大雄宝殿,立即察觉异常,掉头便走。   待她入殿后方逼近,亦大有机会触动她的灵觉,那时主动将落入她之手。   台勒虚云道:“我们曾想过利用灵牌下毒,她伸手触碰灵牌,立即中招。然而想归想,却办不到,天下间尚未有厉害至此的剧毒。何况她是用毒的大行家,任何色泽、气味的改变,均瞒不过她。这也等于绝了我们利用长明灯或供香下毒的方法。”   忽然间,整个与韦宗集团的斗争,重心转移到九卜女身上。   给她逃掉,等若自揭清楚韦宗集团以混毒害死李显的大奸谋,韦宗集团不立即发动才怪。   龙鹰认真思索起来。   抵达此殿后,感觉是所有繁复的思考,交由台勒虚云代劳,因自问没可能想得如他般深入周祥,无有遗漏。   现在以台勒虚云的智慧仍没法想出万无一失之计,不到他不动脑筋。   龙鹰所恃者,正是天下无双的魔种。   它可能是九卜女天生的宿敌,唯一的克星。   台勒虚云道:“轻舟有好的主意吗?”   龙鹰道:“我们回到地面再说。”   两人翻下横梁,落往地面。   龙鹰审视形势,目光最后回到横梁处,心忖此殿和灵牌收藏的位置,对魔种而言乃天造地设的环境,最能发挥自己的环境战术,不用任何阴谋手段,把环境战术发挥至极致,已是对付九卜女最凌厉的利器。   道:“我们可将预先埋伏和事后发动两种战术合而为一,我敢包保九卜女死劫难逃。”   台勒虚云喜道:“愿闻其详。”   龙鹰道:“小可汗、玉姑娘,加上小弟该已足够布局杀她,人多反会惹起她的警觉。”   台勒虚云颔首同意。   龙鹰道:“由我埋伏横梁之上,小弟上一次在兴庆宫既能避过九卜女的灵应,今趟不会例外。”   台勒虚云一双锐目明亮起来。 第十二章 噩耗传来   返兴庆宫途上,龙鹰遇上夜来深、乐彦与十多骑匆匆驰过,他避在一旁留神观察,见夜来深和乐彦均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醒悟该是与宗晋卿在洛阳遇刺身亡有关,乐彦从北帮的通讯渠道收到噩耗,飞报夜来深,现在两人是一起赶往宗楚客的大相府去。   以时间论,台勒虚云比乐彦至少早上两个时辰收到消息,甚或更早。   旋又记起无瑕的灵儿,无瑕这边干掉宗晋卿,那边着灵儿送讯到西京,当然比北帮的飞鸽传书快上很多。   在无瑕刺杀宗晋卿的行动里,灵儿肯定发挥了奇效,故能掌握最佳时机。   他在西京与无瑕交往频繁,往来密切,却只于“覆舟小组”试图伏击他的那个晚上见过灵儿一次,其它时间它没现过踪影。难道灵儿也像他的雪儿般,懂得去寻乐子?   宗晋卿之死会对宗楚客造成怎么样的打击?肯定悲痛欲绝,明白到你可伤害别人,别人也可以伤害你。   韦宗集团两大要员练元、宗晋卿先后身亡,势对集团造成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令其整体部署阵脚大乱。两件事均发生在关外,肯动脑筋的都晓得敌人正在关外有计划地动摇北帮的根基。   而不论宗楚客如何伤心,眼前并非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代替宗晋卿的人选,以稳住局面。   这类重要任命,不是宗楚客说了算,而是须待李显的龙手批准。   今回韦后和宗楚客,将遇上个他们再也不认识的大唐之主。   龙鹰本还有冲动夜访独孤美女,虽然不是入黑即去,但在二更天前去总算有个交代,现在惟有打消念头,因天才晓得宗晋卿死讯所引起的震动,留在金花落静观其变较为稳妥。   踏入兴庆宫,走不到十多步,给十八铁卫之首的卫抗截住,报上道:“上官大家到了范爷的花落小筑,我们不敢阻拦。她又遣走从人和欲伺候她的侍臣,一个人留在小筑内。”   龙鹰心感抱歉,自己总是忽略了她,令察觉情况异样的大才女,因内心的不安,上门问个究竟。   龙鹰点头表示知道,顺口问道:“临淄王仍在兴庆宫吗?”   卫抗道:“临淄王见过范爷后立即就寝,睡个不省人事。”   龙鹰心忖这该算一项本领,不论斗争如何激烈,有机会即可熟睡,睡醒方有足够精神继续斗争。   龙鹰拍拍卫抗肩头,道:“不用陪我回去。”   分手后,龙鹰加速脚步,不片刻回到他在金花落的家,想到有上官婉儿这般出色的大美人儿在家里等他回来,一颗心不由灼热起来。   小筑静悄悄,惟上层点燃了油灯。   龙鹰过小厅,拾级登楼。   首先吸引他眼睛的,是楼阶顶弃在地面上的白色裘袍,令龙鹰心里唤娘,大才女岂非甫登楼立即宽衣解带?   龙鹰顺手捡起裘袍,目光循弃置地上的衣物移去,最后落在正拥被而眠,睡在自己榻子上的上官婉儿。   她背向着他,乌黑的秀发如云似水的散布被面,想到被内她穿着的衣物多不到哪里去,不由生出惊心动魄的刺激感觉。   事实上上官婉儿对他的吸引力从未减退过,她窈窕纤长的玉体在他心里更是独一无二,却因他们间的爱受到宫廷斗争的污染,变得各怀机心,互相计算,再不纯正,如被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分隔开来。   龙鹰逐一捡拾散布榻旁的衣物,置于一旁的椅子上,然后脱掉外袍,坐到床缘去,脱掉靴子。   上官婉儿在他身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让他听到她静夜里的心跳。   龙鹰的心软化了。   李显殁后,西京唯一可保护她的人就是自己,对此龙鹰为公为私,均义不容辞。   龙鹰掀开被子,毫不犹豫钻了进去,从后拥她脱剩亵衣的半裸娇躯入怀。   午夜梦回,大才女一时间弄不清楚发生何事?发出令人销魂蚀骨的娇吟,似在抗议弄醒她,又像期待着的事终于发生。   “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忽然间都变得陌生了,婉儿再不认识他们,一种打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厌倦支配者人家。鹰郎呵!婉儿可提早离开吗?”   上官婉儿蜷伏龙鹰怀里,咬着他耳朵喃喃说出这番话。   龙鹰爱怜地问道:“大家何时有这个想法?”   上官婉儿道:“就在这两天。唉!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没有这个困扰人的感触。”   龙鹰计算时间,上官婉儿该是因“雁行之计”的推行,致有这个被排斥于外的感觉,最能直接影响她的是李显对他的态度,以太平对上官婉儿的一贯看法,必提醒李显提防她。   龙鹰问道:“皇上是否渐少和大家说话呢?”   上官婉儿叹道:“不止如此,这两天处理过日常政务后,皇上便派遣走婉儿。”   龙鹰心忖难怪她心灰意冷。“雁行之计”以皇族人马为主轴,上官婉儿顿变外人,李显的冷淡对她打击最大。   这样的局面,连他亦无力扭转过来,“雁行之计”的运作,以李显、太平和李旦背后的李隆基为主,其中最有影响力者是太平,她的态度决定了皇族的取向。   他可向李隆基提议,然而李隆基绝影响不了太平,亦无从解释上官婉儿的位置。   这就是政治。   龙鹰道:“大家不用忧心,皆因现时情况特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正在皇族间默默进行中。”   上官婉儿讶道:“什么事呵?”   龙鹰道:“明天立冬之日,大朝之时,长公主将向皇上献上新朝最重要的奏章,请皇上册立相王为监国。”   上官婉儿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娘娘怎会允许?”   龙鹰笑道:“那就须看她能否一如以往般控制皇上。”   上官婉儿道:“长公主近两天不住入宫见皇上,原来竟为此事。”   龙鹰道:“娘娘有找大家去说话吗?”   上官婉儿道:“昨天才见过娘娘,可是婉儿确不知情呵!”   又道:“人家真的想离开。”   龙鹰叹道:“一天皇上在,大家绝不可离开西京,皇上亦不允许。”   接着安慰她道:“当事情明朗化后,皇上将比之任何时候更依重大家,须大家陪侍身旁。大家勿要胡思乱想,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待相王坐上监国之位再说。”   上官婉儿苦笑道:“相王对婉儿一向没好感。”   龙鹰道:“大家并不需要相王或长公主的好感,有我在背后撑你的腰便成。”   上官婉儿道:“现时宗楚客权势熏天,我们真的斗得过他?”   龙鹰微笑道:“大家似忘了我是谁。今天大家返宫后,将收到一个震动西京的消息,就是宗楚客的亲弟宗晋卿,在洛阳遇刺身亡。”   上官婉儿一震道:“天呵!”   龙鹰道:“多想无益,离天明尚有好一阵子,一起寻梦如何?”   ※※※   天明后小半个时辰,上官婉儿的随从驾马车进入花落小筑,接上官婉儿入宫。   龙鹰仍在回味昨夜抵死缠绵的滋味时,宇文朔到,与龙鹰共进早膳。   他第一句话,就是宗晋卿给干掉了。   龙鹰问道:“老宗如何反应?”   宇文朔道:“今早天未亮老宗便到珠镜殿向娘娘哭诉,接着娘娘和老宗联袂见皇上。据高大透露,皇上批准了将宗晋卿的遗体运返西京殓葬,却拒绝了他们代替人选的建议。老兄的天竺神咒非常厉害。”   龙鹰兴致昂昂地问道:“他们提议谁?”   宇文朔道:“他们提议暂时以周利用坐上宗晋卿空出来的总管之位,好稳住局面。”   龙鹰道:“这不失为一招好棋,周利用既熟悉洛阳事务,又与北帮合作惯了,本身武功高强,不是那么容易被干掉。”   宇文朔道:“可是皇上一句‘此事容后讨论’,令娘娘和老宗无以为继。说实在的,周利用是城守,洛阳的安全由他负责,现在洛阳的最高负责人竟然被干掉,周利用难辞其责,怎可以待罪之身获得升迁,一旦拿出来讨论,周利用大可能被革职。娘娘和老宗压根儿欺皇上仍像以前般糊涂。”   龙鹰同意道:“我倒没想及此点。”   宇文朔沉声道:“是否黄河帮干的?”   龙鹰道:“可以这么说,出手的是无瑕,有心算无心下,一击功成,尽收黄河帮卷土重来先声夺人之效。”   宇文朔赞道:“无瑕掌握的时机妙至毫巅,恰于北帮亟需官府支持的时候,宗晋卿也在最不该离世的一刻离开,田上渊专程到洛阳稳住大局,然却适得其反。际此乱成一团的当儿,黄河帮强势回归,势令田上渊难以兼顾,坐看关外的地盘被黄河帮逐一蚕食。”   又道:“来时,我在皇城遇上到掖庭宫见他王父的临淄王,聊了几句,说到代宗晋卿的人选问题,似乎临淄王心里有好主意。”   龙鹰心忖肯定非是姚崇。   宇文朔道:“皇上要见你。”   龙鹰苦笑道:“皇上不找我,小弟也要找他,明天是决胜日,须弄清楚皇上的状态。”   宇文朔道:“听高大说,昨夜皇上睡得很好。”   接着压低声音道:“按摩娘的事如何处理?”   龙鹰道:“宗晋卿之死,将令老田延误归期,一天老田未返京,九卜女不会下手对付皇上。”   宇文朔皱眉道:“九卜女的问题,始终须处理,相王坐上监国之位,已令对方有足够提早下手的理由。”   龙鹰遂将昨夜和台勒虚云相偕到庙宇去的事详细道出。   宇文朔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范爷将没法有任何保留,不怕给他们看出你的身份吗?”   龙鹰明白他的忧虑,就是不得不施展“小三合”时,等于自揭身份,道:“技术就在这里。我和他们分头行事,由我埋伏在殿内横梁之上,他们则埋伏大殿前后,故此起始时的交锋,不论我用任何怪招,他们都看不见。”   宇文朔苦笑道:“希望没令整个殿顶给掀起来便成。”   龙鹰记起道劲和魔气追逐的奇招,笑道:“放心!小弟另有绝活,保证九卜女没法生离大殿。”   宇文朔道:“该入宫哩!皇上怕等得不耐烦了。”   ※※※   麟德殿。御书房。   李显兴奋的道:“谁杀宗晋卿?”   龙鹰道:“禀皇上,是黄河帮派出的刺客干的。”   干掉练元,不论龙鹰怎么强调练元于田上渊如何重要,李显既不上心也无感觉。可是杀宗晋卿完全是另一回事,可重重打击宗楚客,稍泄李显心头之恨。   李显思索片刻,记起什么似的道:“黄河帮不是在我大唐立国时建下大功的帮会吗?为何很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龙鹰心忖如此糊涂的帝君古今罕见,对宫外的事几不闻不问。依道理,黄河帮该在李显落难时,于财力、物力上支持李显,可是,观之李显对黄河帮的陌生程度,应是宗楚客和韦后从中作梗,令李显对黄河帮一方的匡助,一无所知。   一直以来,李显活在深宫的封闭世界里,直至“燕书”展现眼下。   龙鹰解释几句后,道:“皇上明鉴,黄河帮之所以要拔掉宗晋卿,皆因此人奉乃兄之名,大力支持北帮,令黄河帮难作寸进。而我们必须借黄河帮之力,将北帮在关外的势力瓦解,故此,取代宗晋卿的人选,乃黄河帮与北帮斗争的关键。”   李显断然道:“这个朕明白,总之新的洛阳总管,绝不可以是奸党的人。”   又皱起龙眉道:“然则该找何人去任职?”   龙鹰心忖台勒虚云猜得对,何人任职新洛阳总管,成为了监国须打响的头炮,更决定了北帮的命运。   政治上的决定,威力可胜比千军万马。   龙鹰道:“明天由我们的新监国提出来如何?”   李显精神一振,不住颔首。   龙鹰明白他的心情,李显不论在精神、体力上有多大的改善,始终不是玩政治的料子,没法真正掌握监国能起的作用。他需要的是像眼前般的实例,他想不到的,由监国去想,他坚持不了的,交予监国去坚持。   李显旋又皱龙眉,道:“可是,我怕皇弟想不出好主意。”   他对李旦的担心是应该的,因李旦好不到哪里去。   此正为他今天来见李显的目的,是要为他打气。   龙鹰欣然道:“皇上放心!相王想不到的,可由他儿子临淄王想到,又或长公主。‘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会有好的人选,此为监国的妙用,可聚集皇族的力量,令奸党再难一方独大。”   李显喜道:“对!对!”   又忧心忡忡的道:“明天假设奸党群起反对,朕该如何应付?”   龙鹰微笑道:“皇上似忘了自己是谁。”   李显大为错愕,瞪着龙鹰。   龙鹰语调铿锵的道:“皇上就是当今天子,说出口来的决定,就是不能改易的圣旨,谁可推翻?”   李显本茫茫然的眼神逐渐凝聚。   龙鹰道:“事关唐室荣枯,皇上必须铁了心的至少当一天的圣神皇帝,大发天威。嘿!或许可来个杀鸡儆猴,令人人禁声。”   听到“圣神皇帝”四字,李显整个人生猛起来,问道:“如何可杀鸡儆猴?”   龙鹰道:“当长公主宣读奏章后,因其身份特殊,故娘娘和宗贼不会急着出手,而是指示手下能言善辩的奸党出言反对。这就是皇上需要的鸡,以之祭旗,包保没人敢再发言。”   李显不解道:“祭旗?”   龙鹰道:“皇上请想想圣神皇帝会怎么办。”   李显一双龙目亮了起来。 第十三章 凡术可破   走过游廊,遇上李隆基和高力士在廊外的园林说话,两人守候龙鹰。   龙鹰迎上去道:“大日子终于来了。”   李隆基苦笑道:“我和高大正在担心皇上马前失蹄,枉费了我们连日来的努力。”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有可能在上早朝前再给皇上来个天竺神咒吗?受咒的那天,皇上状态之佳,未之有也,但接着的两天似有点回落。”   龙鹰问道:“如何回落?”   高力士道:“再不像初受咒时的英明神武,有时还患得患失的。”   龙鹰道:“可是皇上拒绝娘娘和老宗擢升周利用以代替宗晋卿的提议,并将事情压后商议,耍得很漂亮,绝对超过皇上平时的水平。”   高力士道:“整体而言,皇上在各方面均有提高,可是,小子总觉还欠一点点,就是胆识方面。今早娘娘和皇上激烈争论,皇上差些儿撑不住,换过在太极殿那种大场面,依附韦宗集团者又人多势众,皇上将处于更恶劣的形势。”   李隆基解释道:“明天的大朝将在太极殿举行,以示隆重。”   龙鹰讶道:“娘娘和老宗见皇上时,高大竟在场?”   高力士道:“又非什么机密,我和上官大家都在场。”   龙鹰道:“娘娘凭何理据和皇上争辩?”   高力士不屑的道:“还不是洛阳不可一日无主那一套,又说周利用是不作第二人想的人选,可立即展开缉凶行动,又明示、暗示皇上不懂时势,如此优柔寡断,不当机立断,徒添乱党气焰。”   龙鹰骂道:“这女人确非常霸道。”   高力士道:“当时小子察颜观色,皇上颇有退让之意,幸好此时老宗说了句话,就是请皇上为他作主。皇上顿然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决绝的道‘朕意已决,此事容后再说’,并着我送他们离开。”   李隆基哑然笑道:“今趟老宗弄巧反拙。”   高力士叹道:“我就是怕今天的情况,在明天的太极殿重演,一个撑不住,立即兵败如山倒。监国的事牵连广泛,虽非直接与继承权有关,但总有那个味儿,敌人很易找到我们的破绽弱点,一旦陷进国家法规的争拗,肯定议而不决,最后胎死腹中。”   国家法规就是该立谁为皇位继承人,顺理成章的当然是李重福或李重茂,而非相王李旦。是个法何以立的问题。   龙鹰欣然道:“高大放心,小弟已传皇上锦囊妙计,包保他明天绝不丢人现眼。”   高力士大喜道:“范爷厉害,究竟是何妙计?”   龙鹰顺口问道:“明早大朝你们何人在场?”   李隆基答道:“我和高大均会在场,当然少不了朔爷,他负责皇上的安全。”   龙鹰笑道:“那小弟不会剥夺各位的当场惊喜,不会泄露。”   此时宇文朔从御书房的方向赶来,道:“皇上找高大。”   高力士向龙鹰苦笑道:“真的要卖这个关子?”   龙鹰耸肩道:“明天你会感谢我。”   高力士叹道:“范爷很残忍。”   言罢怏怏而去。   宇文朔讶道:“什么关子?”   李隆基代为解释,然后道:“这个关子太久了,仿若天长地久,对高大的感叹,我有同感。”   宇文朔担心道:“我相信范爷想出来的妙计差不到哪里去,问题在皇上能否使出来。”   龙鹰笑道:“那便要走着瞧哩!”   宇文朔道:“真的不肯说?”   龙鹰和李隆基同时放声大笑。   宇文朔尴尬道:“我须回去打点。”   说毕返御书房去了。   李隆基道:“让我送范爷一程。”   两人并肩朝广场的方向走。   龙鹰道:“九卜女的事有着落哩!”   李隆基道:“朔爷告诉我了。唉!没他们又不行,有他们又是心腹之患。”   龙鹰道:“都瑾令临淄王睡不安寝?”   李隆基道:“尚没有那么严重,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有点不论如何努力,最后仍是徒劳无功的感觉。”   龙鹰道:“若在以前,我像你般一筹莫展,可是,今趟杀练元之行里,与席遥和法明的相处,在很多方面予我很大的启发,使我对事物有全新的看法,其中一项就是媚术。”   李隆基精神一振,喜道:“范爷有何新看法?”   龙鹰道:“在他们来说,凡术皆可破,包括‘媚术’在内。”   李隆基道:“这是我继‘雁行之计’后,所听到最好的消息。”   龙鹰道:“玉女宗的媚术,以小弟的体验,与柳宛真魅惑陶显扬的功法似同实异,且为本质上的差异,故此我凭灵奇的直觉,从开始便认定柳宛真非是纯粹玉女宗,而是身兼玉女宗和洞玄子两派之长,令陶显扬似被此女盗去了魂魄的样子。”   李隆基愕然道:“岂非更难破解?”   龙鹰道:“媚术本身是没得破的,因那是男女间的吸引力,直指本心,就像热恋中的男女,压根儿无可救药,男欢女爱正是人世间感觉的极致,没人可幸免,一旦沉溺,天打雷劈都分不开来。”   李隆基不解道:“不是凡术可破吗?”   龙鹰道:“所谓的媚术,是我们为方便而冠之的一个称谓,事实上为一种将女性的天赋发挥尽致的功法。可是,当媚术糅合迷魂、锁魂一类奇功异法,媚术便变成控制对象的异术,此术是可破的。”   又道:“像柳宛真控制陶显扬,便明显有锁魂的现象,小陶变成了徒具躯壳,却欠魂魄的走肉行尸,眼中除柳宛真再没有其他人,一切惟她是从。”   李隆基骇然道:“若王父变成这样子,岂非任由都瑾摆布?”   两人在出广场的长廊止步,继续说话。   龙鹰道:“在未来可见的一段长时间,相王绝不会变成另一个陶显扬,因须他处理国事。锁魂将于某一关键时刻施于令王父身上,那亦是于杨清仁来说,夺权时机成熟之时,绝对有迹可寻。”   李隆基道:“是否说,若我们能在适当的时机破掉其锁魂之术,可将形势逆转过来?”   龙鹰道:“未来复杂多变,深藏没人可看破的迷雾里,我们现在只是大概地有个可行的方案,还须随机应变。”   李隆基喜道:“这已非常足够,起码我们对媚术再非无计可施。”   又问道:“范爷想到破解之法了吗?”   龙鹰道:“我隐隐感到被逼创造出来的‘天竺神咒’,是可破除枷锁的方法。还要向天师和僧王取经,深入掌握锁魂之术。今趟是以精神功法对精神功法,我才不信旁门左道的锁魂术,可凌驾于小弟的‘道心种魔大法’之上。”   李隆基欣然道:“范爷一席话解开了我的心结,整个人轻松起来。”   龙鹰道:“还有一件事,该以何人代替宗晋卿,于我们最有利?”   李隆基沉吟片刻,道:“这个恐怕不到我和王父去决定,须看长公主的心意。幸好不用我们担心,长公主只要找杨清仁商量,所选者必然对我们最有利。”   龙鹰心里打个突兀。   相王的当上监国,从另一层面看,等于太平的冒起,整个抗衡韦宗集团的行动,在太平可轻而易举操控相王下,主导权势落入她的手中。   相比下,刚崭露头角的李隆基,对相王的影响力仍非常有限。   ※※※   龙鹰什么都不想的返回花落小筑。   到大明宫是非常花时间的事,因其在禁苑里,须经皇城和太极宫城的遥远路途。   吩咐侍臣弄点东西给他果腹后,独坐小筑外的亭子,坐观太阳往西山落下的美景。   离日没尚有半个时辰。   今晚是最后一个完成对独孤倩然承诺的机会,错过了便逾三天之期。   事实上他需要她。   自向李显提出“雁行之计”后,整件事便在不断酝酿和发展,背着韦宗集团在暗里进行,若如燎原之火。   韦宗集团肯定嗅到烧焦的气味,然而先后的两件事,令韦宗集团阵脚大乱,难以发挥平时的水准,没法从表象看到内里的玄虚。   首先,是练元和大批北帮精锐的消失,又被烧掉三十多艘战船,令关外北帮由盛转衰,田上渊不得不亲赴关外救亡。   接着是宗晋卿遇刺身死。   这个打击更直接、更大,且是冲着不可一世的宗楚客而来,令他失去一向的睿智。   在龙鹰的印象里,宗楚客自从在房州押中李显这个奇货后,一直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到今天来到可觊觎帝座的位置,再多走两步,天下将成其囊中之物。   他的运势可说如日中天,正是在这样的运道下,宗楚客格外接受不了宗晋卿遇刺身亡的残酷现实。   忽然间,厄运临身,乱了他方寸。   他和娘娘气急败坏的入宫见李显,快刀斩乱麻,逼李显任命周利用,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旦被李显断然拒绝,立即无以为继,失去对洛阳总管任命的主动。   宗楚客小算了李显因燕钦融一事与韦后关系恶劣的情况,当然更没想过龙鹰向李显指出杀武三思者田上渊是也。   李显本来亦没那么精明,看通宗晋卿在北帮和龙鹰的江湖斗争里的关键性,弊在宗楚客“请皇上为楚客作主”一句话,勾起李显对宗、田的旧恨深仇,大发天威,不卖韦后情面。   若对洛阳总管的任命,落在凌驾百官包括宗楚客和韦温在内的监国之手,北帮在关外的败亡,几成定局。   龙鹰一方和台勒虚云一方的联盟,首次扳回一点上风,希望的曙光出现在未来的地平线上。   “长公主到!”   龙鹰早听到不住接近的马车和踢踏声,还以为是大才女,知是太平,给吓了一跳。照道理,太平理应忙得透不过气,须做的事多如天上繁星,其中一项是串连与她关系密切的大臣,为明天打一场漂亮的廷战。   ※※※   龙鹰毕恭毕敬的将太平迎入小厅。太平自行到小圆桌一边坐下,道:“轻舟坐,勿拘于礼数。”   龙鹰谢过后坐到她对面去。   岁月在太平身上并没留下明显的痕迹,这方面的得天独厚该是继承自女帝。然花容依旧,太平早失去了以往令龙鹰惊艳的某种特质。眼前的太平正处于权势的高峰,力能左右大唐朝未来的荣枯,挽狂澜于既倒。   她变得深沉了,眼里亦多了龙鹰不爱看的某种神色。   多次来京,他罕有与太平接触,感觉是每次相遇,陌生的感受都在增加,龙鹰再不认识她。   除了名位、权力,恐怕世上再没有其它事可以打动她。   不过,太平对龙鹰的“范轻舟”,算颇客气。   太平微笑道:“本宫刚到掖庭宫见相王回来,路上遇上河间王,晓得范当家返兴庆宫,顺道来访。”   龙鹰连忙表示非常荣幸,受宠若惊。   太平续道:“听河间王说,范当家今回表面返扬州募款之旅,实为‘暗度陈仓’之计,并成功诛杀北帮在关外的负责人练元,未知此事对北帮有多大的影响?”   龙鹰明白过来,太平愈来愈精明了,懂得谋定后动,先弄清楚北帮现时在关外的情况,方决定洛阳总管的人选。   龙鹰道:“练元乃田上渊的头号大将,武技强横不在话下,尤精擅水站,对江河形势了如指掌。黄河帮的差些儿灭帮,正是他一手造成,北帮之有今天的威势,全赖他在背后主持大局。而今次不但练元被诛,随他而去者尚有数百最精锐的北帮徒众及大批战船,近乎崩溃,再难抵受黄河帮蓄势以待、卷土重来的冲击。”   太平皱眉道:“可是田上渊尚在,他可遣关中的战船和人员,补充关外的实力。”   龙鹰微笑道:“关外的损失,是不可能弥补的。”   太平道:“谁杀宗晋卿?”   龙鹰道:“该与黄河帮有关。”   太平道:“据说只得一个刺客,黄河帮竟有如此厉害的高手?”   龙鹰道:“这方面小民并不清楚。”   太平现出第一个笑容,道:“范当家很沉实。”   龙鹰苦笑道:“本来我一直为北帮有洛阳官府撑腰而烦恼,却忽然解决了,大出小民意料之外。”   太平淡淡道:“是否解决了,实属言之尚早,还要看明天大朝的结果。”   又道:“范当家和临淄王熟悉吗?”   龙鹰道:“以前是点头之交,现在却混得颇熟,刚才还在麟德殿与临淄王谈了好一阵子。”   太平随口问道:“谈什么?”   龙鹰道:“因小民刚见过皇上,临淄王和高大均担心皇上明天大朝时的状态,希望从小民处得知多点皇上的事。”   太平道:“皇上状况如何?”   龙鹰道:“是老虎也可打死一头。”   太平“噗哧”一笑,为龙鹰的夸张横他一眼,忽然间,往昔动人的时光像倒流回两人之间。   太平叹道:“希望是这样吧!”   又道:“王庭经何时回京?”   龙鹰道:“这个怕老天爷方清楚。”   太平双目现出另有所思的神色,微一颔首,似表示同意。   好半晌后,太平道:“范当家肯为我大唐效力,本宫绝不会忘记。河曲之战,范当家更是大功臣,本宫不会薄待范当家,将来范当家有任何要求,尽管向本宫提出,本宫必为范当家做出妥善安排。”   龙鹰头皮一阵发麻。   事实上太平刚说出来的,逾越了她长公主的身份,且是在收买他。   相王的监国之位,于太平来说是拨开迷雾见青天。以前她纵有成为第二个女帝的野心,但顶多只能在脑袋里想想,可是现在,通往帝座的道路已在她眼前展开,至少晓得朝哪个方向迈开步伐。   正因如此,她对李隆基这个潜在的对手,生出警惕。 第十四章 夜半无人   太平离去后,龙鹰回到亭子坐下,感触不已。   权力和贪欲从来没有止境,当年在洛阳,太平为唐室李氏的存亡奋战,目标单纯,龙鹰造梦没想过她可变成今天的样子,目光瞄准权位的极峰,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更崇高的理想在推动她,一切均为了获取最大的权力。   她对两位兄长还有以前真挚的亲情吗?大概没有,他们已被视为登上皇座的踏脚石,水涨船高下,她的权力和影响力将不住膨胀,谁都没法阻止。   依附她的杨清仁亦得到新的动力,成为西京掌实权的人。   当相王坠入都瑾的美人计,他势成另一傀儡,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隆基的小命危如累卵。   想想女帝有多狠辣,可想像太平的手段,她活脱脱是另一个女帝,比之韦后,更清楚女帝夺位的过程。   胖公公“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金石良言,始终不破。   太平是否猜到韦宗集团会下毒害死李显?   此一可能性非常大。   燕钦融事件改变了李显对韦后一向纵容姑息的态度,蓦地李显成为韦后夺权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深悉韦后的太平,对此怎可能没有预感?相王坐上监国之位,进一步将皇族和韦宗集团的对立尖锐化,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当这个想法掠过龙鹰脑际,比对起以前太平对李显的着紧和爱会,她真的变了,变得冷酷无情。   李显如若遇害,将成为太平反扑韦宗集团的机会,为此她正积极准备。   对这种无尽无休的权位之争,龙鹰深切厌倦。   太阳最后一线光明,消失在西京城外。   一阵劳累袭上心头,不止是身体的劳累,还有是心累,真想什么都不理的,到小筑楼上倒头睡一大觉。   可是,人约黄昏后,再不到独孤府去就迟了。   ※※※   龙鹰第一次非是穿窗进入美女的香闺,皆因独孤倩然在房子外屋檐下放置了张小圆桌,摆设两个位子,一壶茶放在小锅炉上以细火烹煮,还有用罩子盖着的数碟小食和糕点。   龙鹰暗抹一把汗,心忖若今夜爽约,倩然美女的失望可想而知。穿窗而入变得不合时宜,龙鹰降落正门外,尚未敲门,房门“咿呀”一声张开。   独孤倩然一身湖水绿的连身裙,外加一件素黄色的棉背心,花容略施脂粉,将她空谷幽兰般的独特气质凸显出来,立即使本已自成一国的小园香闺,转化为空山灵雨、与世隔绝的人间胜景。   龙鹰呆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孤倩然玉步轻移,来到他身前,伸出一双纤手为他脱下外袍,樱唇轻吐道:“坐!”   说毕掉头回房,为他安置外袍。   龙鹰呆头鹅般到椅子坐下,忽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才醒起未吃晚膳。   美女来到他身边,提起小炉上的茶壶,注满两个杯子,接着在他旁坐下,举起茶杯欣然道:“倩然以茶代酒,敬鹰爷一杯。”   龙鹰忙和她碰杯,火热的茶缓缓入喉,于此天寒地冻之时,感觉很棒,何况茶是一等一的香茗,甘香可口,回味绵长。   美女又揭起盖着糕点的三个罩子,现出碟上精致又香气四溢的糕点。笑吟吟的道:“是倩然亲手为鹰爷做的,倩然未踏足膳房久矣,请鹰爷尝尝,看可否入口?”   龙鹰心忖即使不好吃,自己也会扮出吃着天下最佳美点的模样。欣然取起一件糕点,送进口里大嚼起来。   下一刻,他升上云端。   龙鹰嚷道:“我的娘!怎可能这般好吃的?”   独孤倩然对他的真情赞美非常受落,一边为他斟茶,喜孜孜的道:“这是百味糕,以花生和糖为主,再加玫瑰、枣泥、豆沙、姜(同姜)等十余种辅料,使滋味多样化,故名为百味糕。”   龙鹰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道:“做此糕肯定非常花功夫。”   说时再取一件送进口里。   独孤倩然道:“盼到人家颈都长了,须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噢,不要浄吃百味糕,还有其它呵!”   龙鹰正想拿起第三件百味糕,闻言只好改为拿取另一碟子上的糕点。   独孤倩然拿起杯子喂他喝了两口。   美人恩重,龙鹰的心融化了。   现时他享受的,正是大唐高门的文化传承和生活方式,亦很难不把美女视为娇妻,寒夜煮茶,共享静夜。   自然而然地,他从西京激烈的权斗解脱出来,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更不愿提起。   糕点入口,香甜味纯,松脆可口,芳香浓郁。   龙鹰将未吃的另一半送到眼下细审,道:“肯定有芝麻!”   独孤倩然含笑不语。   龙鹰扫荡桌上美食,同时有感而发的道:“幸好小弟今晚来了,否则就辜负了倩然姑娘一番美意。”   独孤倩然微笑道:“人家倒没担心过,鹰爷言出必行啊!”   龙鹰心中一热,点头道:“对!今晚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我。倩然呵!你是否仍坚持长留独孤家呢?”   独孤倩然现出个无比动人的神情,那是发自深心的喜悦,迎上他的目光,轻柔的道:“倩然给鹰爷感动哩!是受宠若惊。可是呵!我们的交往只能局限在这座小园的天地里。唉!鹰爷总使倩然情不自禁,这已是倩然可做到的极限,再不可逾越。”   龙鹰叹道:“可是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西京,或许永不回来。”   独孤倩然平静的道:“倩然和鹰爷是活在两种不同的环境里,倩然幼承庭训,看重家风承传,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倩然留下来,是对家族的神圣责任,否则独孤家势转向衰颓,而倩然则成为败家风的罪人。”   龙鹰乏言以对,好一会儿,颓然道:“倩然不怕寂寞吗?”   独孤倩然欣然道:“有着与鹰爷这段刻骨铭心的动人回忆,倩然岂会感到寂寞?”   龙鹰用神打量她几眼,道:“倩然是非常特别的女子,比小弟更坚强。”   又忍不住的道:“真的吗?”   独孤倩然轻轻道:“人生如客旅,每个人打从出生开始,便踏上命运为他安排的旅途上,漫长艰苦,不论有多少人在某一段路伴着你,你仍是孤独地上路,路途不住变化,可是只能朝前走,没得回头。”   龙鹰不解道:“倩然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怎会兴起人生漫长艰苦的念头?”   独孤倩然淡然自若道:“鹰爷忘掉人家曾告诉你,倩然一直在寻找某一事物,这是个内在的问题,与你处于什么环境没有关系。像安乐呵!一天未做皇太女,鹰爷认为她可享受已拥有的吗?做了皇太女又如何?她追求的是外在的事物,倩然追求的却是内心某一处所。”   龙鹰道:“处所?”   独孤倩然赧然道:“倩然自懂事后,一直为自身建构一个可游、可居的处所,独立隔离于人世之外,等于自己的秘密园林,从来不与人分享。正是这个处所,令倩然有避世的净土、私自的天地,因而也不感寂寞。”   龙鹰记起那次在飞马牧场和杨清仁交手,逃跑落地时看到独孤倩然独立木桥的情景,大有感触的道:“倩然定有个比平常人丰盛百倍的内心天地。”   独孤倩然因他的了解而欣悦,喜孜孜的道:“不再担心人家了吗?”   一个能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龙鹰尚是首次得闻,幸好自己出生的环境类近眼前美女,必须自得其乐,当然不能纯从内心的想象得到,而须借助偷读藏书,又要为自己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例如左、右手对弈。也因少年时代的经验,美女的剖白,能引起他的共鸣。   龙鹰苦笑道:“感觉好多了,起码对倩然没有始乱终弃的不良感觉。”   独孤倩然俏脸飞红,大嗔道:“鹰爷呵!”   龙鹰才知口不择言,不过有何关系,与她还有什么禁忌。   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独孤倩然似意识到将发生什么事,垂下螓首,不敢瞧他。   “呵!”   龙鹰将美女整个从椅子拦腰抱起来,回房去。   独孤倩然搂紧他脖子,将俏脸埋在他颈项间,娇喘着道:“人家还要收拾台子、椅子。”   龙鹰笑道:“倩然想得周祥,确不可以留下物证,这个由小弟处理。”   说时揭开睡帐,让她横陈榻子上,还俯身为她宽衣。   独孤倩然羞不可抑推开他的手,嗔道:“快去!”   龙鹰大乐转身,将所有证物一股脑儿收回房内,依记忆各置原位,至于空碟子,就当是美女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糕点。   回到榻子旁,隔帐瞧进去,美人儿早拥被而眠,还闭上美目装作入睡状,榻旁只放着她的御寒背心,显然美女被子内的动人肉体,仍被连身裙包裹着。   雾里看花似的,还要对被内乾坤加点想象力,龙鹰大感另有情趣。   美女虽明言不会嫁他,可是龙鹰早视她为妻,今晚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颗心不由燃烧起来。   忽感尚欠点什么,原来屋内的两盏油灯仍绽放光芒。   拨息油灯后,美女的香闺陷进暗黑,星光笼罩屋外的天地。以龙鹰的魔目,光朦遍洒,夜,变得更宁静了。   龙鹰没宽衣的揭帐而入,掀被钻了进去,美女火热辣的身体挤过来,投进他怀抱里,撒嗲的道:“人家要听故事。”   龙鹰一双手在她香背贪婪地摸索,笑道:“倩然有两个选择,一是事前听,一是事后。哈!”   独孤倩然不依道:“鹰爷呵!”   龙鹰道:“那就由小弟为倩然选择。”   独孤倩然呻吟着道:“不行呵!”   情况混乱至极,一时连龙鹰亦弄不清楚她的“不行”,指的是他愈来愈犯禁的手,还是不可由龙鹰代她选择。   龙鹰试探道:“哪方面不行?”   独孤倩然在他怀里扭动抖颤,娇声喘喘的道:“人家要先听鹰爷说故事。”   龙鹰心忖长有长说,短有短说,何况可一边说故事,一边放肆,何乐而不为,欣然道:“没问题!就先说大运河令练元授首的故事,保证精彩绝伦。”   独孤倩然呻吟道:“不行呵!”   龙鹰失声道:“这样仍不行?”   独孤倩然道:“鹰爷这样子,人家怎听你的故事呵!”   龙鹰陪笑道:“对!对!”   遂暂且撤退,收回已滑进她衣服里照顾周到的手。   独孤倩然将娇躯移开少许,仰起俏脸。   在温柔的夜色里,她一双眸神,仿如深黑海洋最明亮的宝石,闪烁着动人的异芒。   龙鹰从未想过可以拥有这高门大族最尊贵的美女,竟自自然然的发生了,其中经过多少波折。然而命运无形的线,始终将他们连系在一起,时远时近,却没断绝。   今夜的欢聚,糅集和预示着未来诀别,格外使人感受深刻。   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得睡帐现出起伏的波纹,送来夜深的寒意,也带来一股清新芬芳的空气。   望往窗外去,可见到小片繁星点点的夜空,静谧的夜也像沉睡了。   纵然比起广袤无边的天地,他们像两颗小沙粒般渺小,可是在独孤美女的天地,他们是主人翁,一切都绕着他们运转。   “说呵!”   龙鹰先吻她香唇,道:“当我坐船离开西京的一刻,实茫无头绪,练元曾是北方凶名最盛的河盗,最擅潜踪匿迹、神出鬼没的战术,且身具奇功异艺,其水底功夫,在中土数一数二。小弟曾和他在水下交过手,差点吃他大亏。故此击破他或许较容易,杀他却是难比登天。”   独孤倩然娇体投怀,双手抱紧他的腰,满足地叹息道:“很好听!练元究竟躲在哪里呢?”   龙鹰发觉一个天大的问题,便是独孤倩然非是一般女流之辈,若是向她交代清楚诛除练元的过程,很多细节实难以省掉,压根儿没有长话短说这回事。   自己是过分乐观。   头痛时,美女催促道:“说下去呵!”   龙鹰心里苦笑,今趟是作茧自缚,只能动口,不能动手,早知刚才不顾一切的全面进犯,那有多好。   接下去道:“不知道便问知道的人,合情合理吧!由于北帮一向和洛阳官府勾结,洛阳官府理该清楚北帮的部署,俾能互相配合。”   独孤倩然道:“宗晋卿怎会告诉你们呢?”   龙鹰得意的道:“技术就在这里!”   跟着一五一十说下去,当说至晓得练元在处,怀内美女发出均匀的吐息。   龙鹰往她瞧去,美女已沉沉睡去,且睡得香甜,不由心生怜意。   如她所言,过去两晚她一直盼龙鹰来,睡眠的质素该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听着自己在她耳边呢喃细语,多少起着催眠的作用,终抗拒不了睡魔无可抵御的力量,寻梦去了。   想到这里,一阵劳累袭上心头。   ※※※   龙鹰万般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独孤倩然的倩影映入惺忪的睡眼,坐在他旁,摇晃他的肩膀。   独孤倩然娇呼道:“起来呵!快天亮哩!”   龙鹰给骇了一大跳,茫然坐起来,少有这么酣睡的,看看美人儿仍一身连身裙,再摸摸衣着完整的自己,失声道:“我的娘!我们昨晚竟什么都没干过!”   独孤倩然立即玉颊霞烧,探手在他臂膀重扭一记,大嗔道:“又没人不许你改天再来,快起床呵!”   龙鹰叹道:“下趟休想小弟在事前说故事。”   独孤倩然大窘下,将他推出帐外去。 第十五章 冤家路窄   确走得好险,尚未过跃马桥,天已放亮。龙鹰索性到街上走路,享受西京城清晨的宁静。   西市传来人声、骡车和手推车的声音,还有被赶入市集的羊群的咩叫,充满生活作息的气氛。   冬天终于降临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都城。   今天立冬日,是李显皇朝的大日子,在太极殿举行的大朝,将决定天下谁属。   究竟是落入外姓之手,还是仍由唐室李氏继续传承。   今日的朝会恐怕非一时三刻可以结束,只是太平陈情的奏章,肯定长篇大论列出时政的弊端,间接参奏韦后和宗楚客一本,然后再以气吞牛斗的势子,详述不得不立监国的大道理,最后将是为何相王李旦乃监国的不二之选。   以姚崇的才具,此国书级的奏章必然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可打动奸党以外所有敢怒不敢言的文臣武将。   故此若现在回去,只有呆等消息的份儿。等待不算一回事,可是等待一个吉凶未卜的消息,颇为恼人,情愿在外多逛上一会儿,方才回去。   真的没去处吗?   或许可试试无瑕是否已回家,照时间计,以无瑕的脚程,在家的机会并不低。   街上依然是人车稀疏,西京似仍未睡醒过来。   想到睡觉,他很回味刚才被美人儿摇醒过来的滋味,且不愿起床,这是只会发生在家里的事。   回到南诏洱海的家,不承认荒唐也不行,夜夜春色满帐,一塌糊涂。符太和小敏儿该已抵达洱海。   万仞雨等不知不觉在洱海安居多年,也不是说走便走,必须有善后的处理。   例如雪儿。   龙鹰宁愿雪儿留在洱海平原继续不受限制、无忧无虑的生活,它是真的落叶归根,拥有它自己的家。   美修娜芙最清楚雪儿的心性,又懂和它沟通,该为龙鹰对雪儿做出最适当的安排。   快抵无瑕香闺时,西京城回复了平常大半的活力,街上人车渐多,人人穿上厚重的御寒衣物,匆匆而过。若有选择,大部分人会留在温暖的家中。   家确是个无与伦比的处所,不论你在外面是何等角色,回到家后你就是正主儿,事事熟悉,彻底放松。   龙鹰依足规矩拜访无瑕,扣响外院门的门环,等待反应。如无瑕不出来应门,他便漫步返兴庆宫去。   他感应到无瑕了,脚不沾地的掠过前院,直抵门后。   “谁?”   龙鹰干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是你的心上人老范。”   无瑕升起门闩,开门,骂道:“死老范,谁当你是心上人?”   无瑕一身出门的男装,带着沐浴的香气,玉容依旧,生动活泼,没丝毫倦容,也不见受伤的痕迹,明丽照人,特别是那种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媚艳,看一百次仍不可能厌倦,每次都能予龙鹰新鲜热辣的惊喜。   龙鹰不客气的朝她挤过去,无瑕让往一旁。   “噢!”   龙鹰在她旁止步,笑嘻嘻的道:“小弟是否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无瑕俏脸微红,狠瞪他一眼,骂道:“无赖!”   龙鹰转身关门,笑道:“小弟从没掩饰自己是无赖,大姊骂我无赖不知多么称心。”   无瑕叉起小蛮腰,嗔道:“我还未和你算睡人家榻子的账。”   龙鹰摊手道:“算账也要入屋内再算吧!小弟是专程来访,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无瑕与他对视半晌后,自己忍不住的掩嘴娇笑,白他一眼,径自朝屋门走去。龙鹰一个箭步抢到她身旁,还用肩头轻碰她香肩,问道:“见过小可汗了吗?”   今回无瑕倒没和他计较,或许一件糟、两件也是糟,故作冷淡道:“不告诉你!”   龙鹰嬉皮笑脸道:“大姊爱小弟吗?”   无瑕道:“见你的大头鬼!”   龙鹰止步。   无瑕多走一步,方停下来转身蹙起一双秀眉瞧他。   龙鹰装起个苦脸孔,叹道:“得知真相后,小弟万念俱灰,今天我走了,就永不回来。”   无瑕差些儿笑弯了腰,探手抓着他襟口,运劲将他掷进屋里去。   龙鹰腾云驾雾似的,刹那后立在厅堂中间,叹道:“真爽!”   说毕径自到一旁坐下。   无瑕莲步姗姗走进来,她的举手投足,总有完美无瑕的感觉,教人目眩神迷。   龙鹰搓揉肚子,道:“小弟须吃点东西,什么都好,可吃进肚子便成。”   无瑕白他一眼,道:“不是已万念俱灰?”   龙鹰抗议道:“万念俱灰肚子仍会饿的。”   无瑕道:“好吧!乖乖的给本姑娘坐在这里。”   说毕从后厅门离开,穿过前后进间的天井,看情形是到灶房去了。   龙鹰伸个懒腰,鼻子仍满盈无瑕的芳香。心忖没了无瑕的西京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对自己来说肯定少了很多情趣和生气,像这般不用动脑筋的和她胡闹一番,多么迷人。   大朝好该开始了,李显能否稍具女帝遗风,拿出帝皇本色,还是虎头蛇尾,一切仍是未知数。   大唐的命运就像给悬在半空中,这个等待很折磨人,令他不愿回花落小筑呆等,幸好无瑕回来了。   见微知著,从太平将洛阳主管之位控制在手,便知她的野心。这个职位异常重要,有事时更能与西京遥相呼应,故此太平只会让她的心腹亲信出任。通过相王的监国,她会有系统的将自己的人安插于重要的位置,在朝廷的势力不住膨胀。   在江湖上,她则笼络自己和黄河帮,建立起最有利她的形势。   太平的背后,更有大江联的可怕力量,而这个势头可说是他龙鹰一手造成,于太平取得动力下,已不到龙鹰去逆转改变。   无瑕回来了,用托盘盛着一大碗热气腾升的卤肉汤面,还有筷子,放置在厅中央的圆桌上。笑意盈盈的道:“请范爷用早膳!”   龙鹰受宠若惊,连忙移到桌子坐下,问道:“怎么只得一碗?很香!”   无瑕来到他另一边坐下,微耸香肩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饿鬼。”   龙鹰道:“小弟不客气哩!”   说毕以风卷残云的吃法,吃得连汤汁没剩下一滴。   龙鹰满足的拍拍肚子,道:“大姊的厨艺天下无双。”   无瑕“噗哧”笑道:“夸张!”   不过看她开心迷人的模样,显然受落。   无瑕含笑道:“不怕我在面内下毒?”   龙鹰认真的道:“那就是谋杀亲夫。”   无瑕笑得花枝乱颤,喘着气道:“句句占人便宜,小心阎王爷钩你的舌头。”   手肘枕到桌面,支起玉颊,用神打量他道:“天刚亮范爷便来了,不似你一向的作风,怕是找不着地方好去,才来人家这里混时间。”   龙鹰往后挨到椅背处去,一边饱餐秀色,边道:“小弟每次来见大姊,不但是专程来访或睡觉,且是忙里偷闲。不过!大姊怀疑得对,今天确非常特别,不独是小弟,还有小可汗、河间王,至乎所有与韦宗集团对抗的人,正等待着老天爷对我们未来命运的宣判。”   无瑕动容道:“有这般严重?”   龙鹰道:“大姊肯定未见过小可汗。”   无瑕道:“人家刚回来嘛!沐浴更衣,正准备去见小可汗,你便来哩!”   龙鹰道:“太极宫今天的大朝,太平公主受邀入朝,呈上请立相王为监国的重要奏章,事成事败关系到整个权力架构的平衡。”   无瑕不解道:“何谓监国?”   从她这句话,龙鹰于刹那间全面掌握玉女宗在大江联的效用和位置。   湘夫人、柔夫人和无瑕负责的,是除她们外任何人都办不到的特殊任务。前两者分别训练媚女和协助香霸的青楼事业,像都瑾和柳宛真便该是湘夫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故此湘夫人和柔夫人可功成身退,因须做的都做妥了。   无瑕则是台勒虚云的头号利器,专门对付敌方的领袖级人物。对政治,无瑕一概不理,这方面交由台勒虚云负责。一天杨清仁未登上帝座,无瑕的任务一天未完结,故不能随两位姊妹引退。   龙鹰解释道:“监国就是准皇帝。”   无瑕动容道:“怎可能呢?”   美人儿冰雪聪明,龙鹰一句话令她看透了事情的难度,因为此乃韦宗集团绝不容许发生的事,在尚有李重福、李重茂两个可能继承人的存在下,韦、宗一方有大条道理和大量国法、规矩,可将建议杀个人仰马翻。   龙鹰道:“就看李显能否大发天威,重演圣神皇帝驾驭群臣的功架。”   无瑕皱眉道:“你对李显的信心从何而来?”   龙鹰指指上方。   无瑕失声道:“老天爷?”   龙鹰耸肩道:“除等候老天爷的判决外,我们可以干什么?幸好!小弟离开这里的时候,老天爷的意旨将告清楚分明。”   又微笑道:“否则去了宗晋卿,却换来周利用,大姊怕又要多走一趟,或一百趟。”   无瑕皱眉盯着他。   龙鹰摸摸脸皮,道:“是否认为你夫君长得很英俊呢?”   无瑕给他惹得“噗哧”娇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我是奇怪你这么有信心。”   接着狠狠道:“以后勿再说什么专程来访,根本是拿人家来打发苦候的时间。”   龙鹰道:“什么都好,不过,大姊没法否认的是,只有大姊才能令小弟忘掉在等候着。”   无瑕道:“监国事成又如何,你不过逼对方提早下手。”   龙鹰欣然道:“杀不成又如何?”   无瑕问道:“竟有可能?”   龙鹰道:“当要杀的人是当今天子,必须有万无一失的方法,事后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怀疑的痕迹,下手者更关键,必须是表面与韦宗集团全无关系的人,而这个人就是九卜女,干掉她,至少可将李显的龙命延长一段不短的时间。”   无瑕道:“你和小可汗有否谈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道:“不但谈过,还到佛光寺做实地观察,明年的十月十五就是九卜女的忌辰。”   无瑕用神看他。   龙鹰苦笑道:“给大姊瞧得小弟心中发毛,小弟又在哪处露出破绽?”   无瑕没好气道:“作贼心虚!”   龙鹰讶道:“为何又那样看着我?”   无瑕笑道:“爱看你信心十足的样子嘛!”   又抿嘴笑道:“范轻舟言出必行,且说得出办得到,当日离京,没一个人相信你可荡平人强马壮的关外北帮,现在关外北帮确给你打个七零八落。”   稍顿续道:“我和小可汗曾苦思杀九卜女之法,却找不到万全之策,你这么走一趟便立即成竹在胸的模样,虽不知你的信心从何而来,但人家再不敢低估你。”   接着又道:“韦宗集团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可是上次你回来,立使形势大改,令河间王得以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今趟回来,更使人惊异,是彻底打破西京的权力平衡,从一面倒变成能有着力之处。看多你两眼不成吗?”   龙鹰澄清道:“监国可非小弟想出来的,小弟对朝政一窍不通。”   无瑕没好气道:“每逢你忙着否认的事,总与你脱不掉关系,人家太熟悉你的伎俩哩!”   龙鹰心知愈说愈糟糕,待台勒虚云向她解释他“范轻舟”拟造的来龙去脉较为妥当。舒展双手,叹道:“真好!时间忽然走得这么快!是龙是蛇,已告揭晓。”   无瑕不悦道:“要走了吗?”   龙鹰讶道:“大姊不也是赶着去见小可汗?”   无瑕嗔道:“人家没急着。”   龙鹰一拍额头,道:“小弟真的不懂温柔,没和大姊亲热过便开溜,负了大姊的期望。”   无瑕由小嗔变成大嗔,娇叱道:“想歪了你的心,人家是要和你算账。”   龙鹰大奇道:“除了亲热外,小弟欠了大姊什么?”   无瑕道:“本姑娘须和你约法三章。”   龙鹰大乐道:“任何约法必须有违约的后果,是否违约便没得亲热,守约则可随时亲热,守约满三天后可和大姊共度良宵?”   无瑕终告拉长脸孔,狠骂道:“死无赖!”   龙鹰仰天长笑,得意万状。   无瑕生气道:“笑够了吗?”   龙鹰勉强忍着笑,喘息道:“约什么娘的法,何不说出来大家好好参详。”   无瑕道:“和你说什么都是白说,态度太恶劣了。”   龙鹰长身而起,道:“真爽!”   无瑕忍不住的掩嘴娇笑,陪他起立。   龙鹰移到她香躯前,微笑道:“人道‘小别胜新婚’,我们的情况恰好相反,比之以前的朝夕相对还有不如,连嘴都未亲过。约法三章里是否有不准占大姊便宜一项?”   说时两手探出,搂她入怀。   无瑕的呼吸急促起来,两手缠上他脖子,叹息道:“冤家路窄,怎会遇上你这个死无赖的。”   主动向他献上热烈的香吻。   龙鹰离开无瑕香宅,一路返回兴庆宫途上,心里注满难言的喜悦。   没一次,像此次般,与无瑕有正深陷情网的感觉。说话再不像以前般雕琢,步步为营,而是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龙鹰没法用语言来表达因之而来在心中激起微妙和复杂的情绪。   最令他开怀释然的,是与无瑕的关系绝不像与台勒虚云或杨清仁的关系,并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最后只能生死作决。   对杨清仁能否登上帝位,无瑕并没感情上的牵累,她只是在履行白清儿付托予她的使命,便像湘夫人和柔夫人般。   思潮起伏间,他步入兴庆宫的金明门。 第十六章 杀鸡儆猴   午前的花落小筑格外宁静,拒绝了侍臣为他弄午膳后,他坐在小亭里。   为何他会有无瑕对杨清仁未来的成败,不涉及心内情绪的古怪印象,原因在乎她对杨清仁淡然处之,从来没有主动提起他,对他的作为更是不闻不问。   蹄声自远而近,来势极速。   龙鹰心呼幸运,返花落小筑坐未暖凳,消息来了。   光听马速,知为报喜,非是报忧。   蹄声迅速接近,下一刻人和马旋风般卷进花落小筑,更没猜到的,来报喜者竟是高力士,他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仰天嘶叫。   高力士兴奋得脸都红了,飞身下马,拍拍马儿着它自行吃草去,他则朝龙鹰走来,嚷道:“禀上范爷,事成哩!上官大家现正起草圣谕,通告全国。”   龙鹰长笑以应,道:“坐下再说!”   高力士气喘乎乎的在龙鹰对面坐下,一时仍未回复过来,胸口急速起伏。以他一贯的低调收敛,如此真情流露,前所未见。   他对唐室的忠心,毋庸置疑。   龙鹰问道:“高大怎可能分身?”   高力士道:“皇上正与相王、长公主和临淄王闭门会议,我可以做的事,均安排妥当,而朔爷必须留在麟德殿以策皇上安全,破爷更难分身,舜爷的右羽林军则在暗中动员,以压制奸党的铤而走险,小子反成唯一可抽身的人。”   龙鹰咋舌道:“我的娘!竟然这么一触即发似的。”   高力士道:“直至任命相王为监国的圣谕发出去,相王和长公主会伴着皇上,令娘娘没法接近皇上。”   又摇头晃脑的道:“想不到呵想不到,范爷的锦囊妙计凌厉至举朝震惊,小子郁闷担心了整晚,在那一刻完全得到应有的回报。”   龙鹰苦笑道:“现在好像轮到你和我卖关子。”   高力士忙道:“小子怎敢。不过必须逐一道来,范爷才明白完整的情况。”   满足地吁一口气,接下去道:“大朝刚开始,群臣入殿,太极殿便弥漫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因为在序列上长公主的奏章排在最后,令奸党大感异乎寻常,还以为与太子的人选有关,因也是时候提出来讨论了。”   龙鹰道:“这么猜合情合理。”   高力士补充道:“通常最重要的奏章都排在最后,可突显其与一般政事不同,当上奏者为长公主,更耐人玩味之极。”   龙鹰道:“长话短说。你奶奶的!”   高力士恭敬道:“长公主终于登场依奏章宣读。姚崇不愧写奏章的高手,不到千字的奏章却是言简意赅,字字千金。奏章主要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指桑骂槐,对娘娘和宗楚客的歪政来个严厉批评,指出为今之计,只有精架构、裁冗员、去贪腐、洗奢华,方能令国家收支平衡,否则如此下去,国危矣。并详列国库情况,不到任何人反驳。”   又得意的道:“群臣的反应才精彩,除奸党的人外,人人颔首同意,仿似在黑暗里见到希望的曙光,因终有人敢出来针砭时弊。”   龙鹰道:“第二部分?”   高力士道:“第二部分说的是李重福、李重茂两个皇子,他们因长期在外,对政事全无经验,才德又不足以服众,故难当辅政大任,令朝政重纳正轨。”   龙鹰讶道:“这不是明着指责娘娘的不是,现时辅政的正是她。”   高力士道:“亦不尽然如此,名义上她只是‘垂帘听政’,听政和辅政多少有点分别,朝会时她听而不语,要影响皇上是在私下的情况里,当皇上对她言听计从,等若由她主政。娘娘威势最盛之时,是当武三思为大相的时期。武三思去后,皇上对她与宗楚客的勾结日渐忌惮,再不是那么好相与。到燕钦融在皇上眼前被硬拖出去由韦族人活生生殴毙,皇上三天没和娘娘说话。”   龙鹰没好气道:“第三部分当然是举荐相王为监国,凭其经验为皇上全面辅政,精架构、裁冗员,将腐烂透顶的朝政拨乱反正,对吗?”   高力士道:“范爷英明,正是如此,最精彩的情况出现了。”   又道:“虽看不到娘娘在帘后的容色,肯定气得七窍生烟,想着如何找长公主算账。宗楚客则晓得情况不妙,猜到这并非长公主一个人单独的行动,而是有策略、有预谋的行动。”   龙鹰不耐烦的道:“说下去!”   高力士恭敬的道:“范爷明鉴,不是这般的铺陈,范爷难以体会当场的情况。”   龙鹰哑然笑道:“好小子!”   高力士道:“早在长公主上禀之际,宗楚客即和左右心腹交头接耳,拟定对策。到长公主奏罢,皇上显出非常高兴的模样,大大夸奖了长公主一番后,征询群臣的意见。”   龙鹰思索道:“奸党第一个出手的人,必须为朝中重臣,地位不低,且表面与皇上关系良好,说话听得入皇上龙耳,否则等于捋龙须。哈!此鸡为谁呢?”   高力士愕然道:“鸡?”   龙鹰道:“是杀鸡儆猴的鸡,此为我传皇上的锦囊妙计。”   高力士拍腿叫绝,赞叹道:“范爷此计妙绝人寰,欠此一招,皇上会被攻得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最后势将不了了之。”   龙鹰饶有兴趣的道:“谁是鸡?”   高力士道:“此鸡乃娘娘的心腹重臣窦怀贞,以为皇上不看僧面也须看佛面。窦怀贞亦是韦宗集团里最卑鄙无耻的人,任御史大夫,兼检校雍州长使,掌管京师长安区的行政大权,位高权重。”   龙鹰道:“确够分量,窦怀贞搬出什么大道理来?”   高力士显然非常鄙视窦怀贞,不屑的道:“还不是祖宗之法不可废的那一套,此人不学无术,可以有什么好点子?皇上反问他,现在选的只是监国,以辅朕之不足,关皇位继承何事?”   龙鹰皱眉道:“皇上这么说,是否有些强词夺理?”   高力士解释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像武三思的大相,在权力上等同监国,凌驾群臣之上,后来由宗楚客硬坐上去。说到底,监国始终是个权位,并非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只是依一向惯例,监国总是由皇位的继承者担当。”   龙鹰道:“明白了!”   高力士道:“当时大殿人人呼吸屏止,静至落针可闻,极其异常,皇上还是首次这么的大发天威,窦怀贞绝非不识相的人,最懂瞧眉头眼额,却是自忖与娘娘关系深厚,仍硬着头皮说下去。”   龙鹰好奇问道:“他和娘娘有何特殊关系?”   高力士恶心的道:“这家伙娶了娘娘的乳母为妻。”   龙鹰几后悔问这个问题,用这样的方法去讨好韦后,建立关系,怕只他一个人办得到,难怪高力士指他卑鄙无耻。   高力士道:“窦怀贞说不到几句,给皇上断然喝止。”   龙鹰拍桌道:“来了!”   高力士神情一变,模仿李显当时的表情神态,双目圆睁,戟指龙鹰,暴喝道:“好胆!竟敢来管朕的家事,人来,给朕将此人推出去斩了!”   龙鹰给吓了一跳,失声嚷道:“什么?竟真的要把鸡杀了?”   整片头皮发起麻来,他的“杀鸡儆猴”是个比喻,怎想过李显执行得这般的彻底。   李显那句“竟敢来管朕的家事”,更是女帝爱挂在口边的一句话,当她这样说时,将有人当灾。   李显的不懂变通,偏能在如此情况下生出爆炸性的威力,镇摄群奸。   高力士回复他自己,满足的道:“皇上这招杀鸡把所有人赫傻了。”   接着道:“于是,朔爷率三个皇上的近卫抢下台阶,把窦怀贞推押在地,还将一团布塞进他口内,令他没法求皇上饶命。”   龙鹰道:“娘娘不会不理吧!”   高力士道:“范爷猜得准,皇上在气头上时,只娘娘敢开腔帮忙,其他人包括宗楚客在内,亦噤若寒蝉。”   接着道:“娘娘说窦怀贞是在尽臣子之责,说的没一句背离大唐宗庙之法,皇上好该有纳谏的胸襟,窦怀贞怎都罪不至死。”   龙鹰道:“危险的时刻到了,如在这处被毒妇攻开一个缺口,皇上将兵败如山倒,不容易应付呵!”   高力士笑嘻嘻道:“技术就在这里!”   龙鹰道:“快说!”   高力士续下去,又扮作李显的模样,先冷哼一声,然后徐徐道:“姑念在娘娘为你求情,朕免你一死,由此刻开始,朕革除你所有官职,同时立即贬谪岭南,永远不得返京,将此人给朕赶出去!”   龙鹰道:“厉害!连娘娘也不给面子。那女人怎肯放过皇上?”   高力士欣然道:“娘娘压根儿没机会说出第二轮。接着皇上大喝道:‘朕意已决,为了我唐室的兴盛,朕即册封相王为监国。退朝!’”   龙鹰的头皮二度发麻,道:“就是这样子?”   高力士点头道:“就是这样子。”   又道:“如果可以立即动手,肯定娘娘立刻掐死皇上。”   龙鹰道:“宗楚客会劝她万勿这样做,如果皇上这边立相王为监国,那边便害死皇上,那谁都想到两者间有联系。故此韦、宗不论如何咬牙切齿,怎都要忍他一段时间,反令皇上暂时不虞有性命之忧。”   高力士道:“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该否暂停按摩娘入宫向皇上提供服务?”   龙鹰道:“万万不可,必须一切如常,一天田上渊尚未回京,九卜女收不到田上渊的指示,一天不会下手。九卜女不会听其他人的命令。”   高力士道:“田上渊回来后又如何?”   龙鹰微笑道:“须看他回来得有多快,稍迟将永远见不到她。”   高力士大喜道:“原来范爷已有杀九卜女之计。”   龙鹰道:“正是如此,我将与台勒虚云合作,保证她活不过十月十五。”   高力士讶道:“竟连杀她的日子都定好了?”   龙鹰问道:“有否其它事?”   高力士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龙鹰问道:“何事?”   高力士颇有感触的道:“过去几天,每次见到长公主,对她的神气我总有似曾相识的感受。”   龙鹰明白过来,事实上自己大有同感。问道:“感觉是好的还是坏的?”   高力士道:“是打从心里涌出来的恐惧,像小子以前一直并不认识她。”   龙鹰道:“你在她身上看到圣神皇帝的影子。事实上,圣神皇帝一直在她的血液里流淌,却因环境形势不得不匿隐潜藏,现在则再不用掩饰。”   高力士解释道:“小子之所以感到恐惧,因若依现时的形势发展,长公主将籍相王迅速发展她的势力。比较而言,在皇族里,她在支持唐室的人里声望远高于皇上和相王之上。此趟立冬日的大朝上奏,更把她的地位推上顶峰。”   又道:“不论皇上或相王对这个妹子都是死心塌地,言听计从,过去只因受环境局限,令她无从发挥。”   龙鹰道:“这是我们所选择的道路必然遇上的情况,这条路并不好走。”   高力士道:“还有杨清仁这个人,表面谦恭有礼、礼贤下士,可谓面面俱圆。然而在我仔细观察、暗里留神下,此人实寡情薄义、自私自利。以我猜估,像范爷这般清楚他的身份者,终有一天他会设法除掉你。”   龙鹰讶道:“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可是总给他的友善模糊了,高大怎会有此结论?”   高力士道:“或许这就是宫内侍臣赖以求存的触觉,对着我们,杨清仁不时在琐事上现出真性情的蛛丝马迹。”   龙鹰记起台勒虚云说过,杨清仁若要清除清楚他出身来历者,第一个杀的将是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因不论台勒虚云、无瑕、洞玄子或香霸,关系等于胖公公之于女帝,绝不会出卖杨清仁。   杨清仁若要杀,该是塞外魔门诸系者,因不想有外人可威胁到他。在这样的条件下,自己和高奇湛可以入选。   湘夫人和柔夫人理该是深悉杨清仁性情者,对他均持恶评。   大江联本身高手如云,其实力自化整为零后一直隐藏起来,杨清仁本身有个名为“二十八宿”的杀手团队,在现今的情况下,杨清仁能否通过他的权力、职位,将手下安插到右羽林军去?   龙鹰问道:“杨清仁有何方法,可把外人引进辖下的羽林卫去?”   高力士道:“大将军的职级能拥有一定的亲卫人数,只要经兵部调查后,身家清白,便可入役。”   龙鹰心忖这般的容易。   顺口问道:“现时临淄王与他王父关系如何?”   高力士道:“确大有改善,因监国的事相王不时找临淄王说话壮胆,令临淄王可向相王展露他的识见才华。临淄王今回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将胸中抱负有条不紊的灌输予相王,令相王明白精架构、裁冗员、去贪腐、洗奢华的急切性,而只有相王坐上监国之位,方能挽狂澜于既倒。”   稍顿叹道:“相王是个绝不情愿的监国,不过老天爷再不到他选择。临淄王还暗示一旦当年圣神皇帝之事重演,他们整个皇族势被清洗殆尽,那时惟有他仍在监国之位,方有对抗奸党的可能。对这方面,相王曾身历其境,比任何人都有更深刻的体会。”   龙鹰道:“忽然间,相王成为三方势力斗争的关键,幸好相王的安全有杨清仁全力打点,省去我们很多功夫。”   高力士忧心忡忡的道:“然而都瑾始终是我们摸不着、触不到的祸患。”   龙鹰道:“记着两件事,首先临淄王乃真命天子,得老天爷庇佑,此事不容置疑。其次是凡术可破,都瑾可向相王施媚术,我们便有破法的可能性。”   高力士听得精神大振,不住点头。   龙鹰赞道:“高大能居安思危,于一时的成功里看到未来的危机,非常难得。”   高力士谦卑的道:“全赖范爷提点。”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放声大笑。 第十七章 九日新政   龙鹰翻过院墙,大模大样的进入无瑕香居,无瑕静坐在靠窗的那组几椅,一双美目一眨一眨的,盯着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龙鹰坐到她身边的椅子去。   他少有这般闲着无事的,若估计无误,无瑕今晚将出动做其超级探子,深入老宗的大相府窃取最新情报。   问道:“老宗会否铤而走险?”   无瑕轻轻道:“形势压根儿不到他有何行动,即使凭优势在西京成功了,亦是叛上作乱,四方八面的勤王之兵将蜂拥而来,老宗能守多久?何况除其核心人马外,麾下兵将大多没有推翻唐室之心,怎到他轻举妄动。”   又嗔道:“人家才不信范爷不懂个中道理,偏是要来问人家。可以杀李显于无痕无迹,谁蠢得去大动干戈?”   龙鹰微笑道:“小弟爱听大姊的声音。”   无瑕叹道:“死性难改。”   龙鹰问道:“现时形势大改,小可汗有何宏图大计?”   无瑕轻柔的道:“干不掉九卜女一切徒然。”   龙鹰道:“决定了呵!”   无瑕道:“现在离十五月圆还有九天,范爷万勿缺席。”   又道:“范爷有多少把握?”   龙鹰道:“是十足的把握。不过,重创她之后,其它就看大姊和小可汗了。记着她是九卜女,有火器的一卜,为保命她将毫无保留的出手。”   无瑕道:“你是个非常离奇的人,小可汗和人家仔细盘算过,若你真能在出手暗算她前避过她的感应,伤她该没问题,却很难造成严重至影响她逃走的伤势。凡刺客者无时无刻不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反应比一般同级数的高手迅快,怎都能临危硬封你骤然而来的一击。范爷凭的是什么信心?”   龙鹰心忖凭的是新的“小三合”,无瑕的问题始终须面对,台勒虚云没诘问他,便改由无瑕闲话家常的提出来。   今趟他来见无瑕,正是要落实杀九卜女的行动,那已成为整个皇位争夺战的关键。   韦后随便找个籍口,例如到城外参神住上几天,便由九卜女下手,韦后可洗脱嫌疑。时间上的拿捏全由韦、宗决定。   现时的情况是每过一天,对韦宗集团愈是不利,逆转之法,就是下手害死李显。   龙鹰从容道:“可以说的,是小弟有独门的绝招,即使九卜女及时封挡,杀伤之气仍会入侵其五脏六腑,大幅削减她遁走的可能性。不过,此招异常阴损,小弟等闲不用,用后须一段时间方能恢复元气。”   无瑕苦笑道:“你说得这么信心十足的,只好相信你,希望你晓得失败的可怕后果。”   龙鹰问道:“小可汗对事后的情况有何评估?”   无瑕抿嘴浅笑,道:“我们的范爷上趟返扬州筹款,田上渊痛失头号大将;今回范爷回来,九卜女消失人间,田上渊肯定发疯。”   龙鹰道:“他理该认为小弟没杀九卜女的本事。”   无瑕道:“问题在不将账算到你身上,可算到谁的身上去?”   龙鹰道:“老田最好来找我生死决战,小弟手痒得很。”   无瑕道:“‘北田南范’始终须见真章,不过绝不于李显在位时发生,而是于其后,更不予范爷公平决斗的机会。”   龙鹰道:“在这之前小可汗有何计划?”   无瑕嗔道:“为何你不直接问他?”   龙鹰笑道:“问他正经八百的,问大姊却别有打情骂俏的乐趣,大姊告诉小弟该怎么拣?”   无瑕柔声道:“你总能令人家心软。好吧!对小可汗来说,九卜女之事不论成败仍是整个廷争的分水岭,他着眼的是这九天,并称之为‘九日新政’,于此时期内必须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借助李显今早营造出来彰显皇权的如虹气势。长公主奏章上的‘精架构、裁冗员、去贪腐、洗奢华’,裁走自李重俊兵变失败后,韦宗集团安插在右羽林军和飞骑御卫的人,杀韦、宗一个措手不及,即使要兵变,亦有心无力。”   龙鹰心呼厉害。自己非是没想到,却远不及台勒虚云的具体可行。而尽管杀九卜女失败,仍有筹码抗衡对方的反扑。   道:“望老田十五月圆后才返京,那时米已成炊。”   无瑕道:“你的愿望有很大的机会达成。”   龙鹰讶道:“大姊凭何猜估?”   无瑕道:“当年我们偷袭田上渊的座驾舟,田上渊对我印象深刻,兼之人家的体型非常易认,故今次田上渊可从在场的人事后描述猜到是我。也即是说他将意识到,黄河帮有我们的大江联在背后撑他们的腰。”   龙鹰道:“这和他的归期有何关联?”   无瑕道:“因田上渊忽陷于两难之局,晓得对抗的是我们,损兵折将严重的关外北帮实力,肯定撑不住。可是,关中更需要北帮的主力,如若抽调足够的力量到关外去,关中的兵力转为薄弱,再难维持优势的局面。这是否两难之局?”   龙鹰道:“不理如何安排,老田向手下交代一番便成,何须在洛阳盘恒?”   无瑕道:“黄河帮的大军随时杀至,田上渊怎放心离开,他在等待西京来的任命,一俟周利用顶上宗晋卿之位,便可离开,岂知周利用的任命竟然触礁。通讯需时,何况宗楚客未必立即知会田上渊,仍抱侥幸之心,希望可改派另一手下去任洛阳总管,到今天方晓得愿望大可能落空,再通知田上渊,是三、四天后的事哩!”   龙鹰同意道:“有道理!”   无瑕道:“高奇湛告诉我,杀练元是个神迹,近乎不可能,其水底功夫堪称天下第一,且从不离水,范爷却说杀便杀,而据高奇湛所知,范爷手上可调度的只得一艘江龙号而已。”   龙鹰洒然道:“凭的是这个。”   用手指指脑袋,好整以暇的道:“我想杀练元,练元同样想杀我,只要能令他认为小弟已中计,必率师而来。哈!今回他学乖了,以精兵和特别的战船对付小弟,策略上完全正确,只可惜在知彼知己上技逊一筹,结果连老命也赔进去。”   她现在问的,是台勒虚云也想掌握的事,为的是弄清楚“范轻舟”似不见底的实力。   无瑕皱眉道:“何谓特别的战船?”   龙鹰遂将练元以飞轮战船埋伏在江龙号必经的水道上的策略道出,当全歼飞轮战船的北帮精锐,练元之死已成定局。他所说的大致符合事实,仅是漏去席遥、法明,王庭经与他并肩作战则无需隐瞒,另加江舟隆鹰旅和一批三百人的竹花帮好手。   任无瑕聪明绝顶,仍听不出任何破绽,只好姑且信之。   从无瑕曾与高奇湛在洛阳碰头,龙鹰晓得刺杀宗晋卿乃筹谋已久的一次行动,其中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静候时机,最后由台勒虚云决定,无瑕执行。   现时已到了台勒虚云和龙鹰一方与韦宗集团埋身肉搏、短兵相接的时期,斗争仇杀陆续而来,愈演愈烈。愈能削弱对方的实力,在未来的大决战里愈是有利。   宗晋卿之死影响深远,代表着黄河帮和北帮的盛衰更替,一俟洛阳总管换上太平的人,北帮在关外余下来的两大战帅郎征和善早明岂是奋发有为、精通兵法的高奇湛的对手,田上渊无奈下只好抽调虎堂堂主徐怀志和部分战船好手到洛阳主持大局,分薄了关中的实力。   台勒虚云一招命中了北帮的要害。   田上渊更是损失惨重,鸟妖、参师禅、练元一一栽在龙鹰手上。   无瑕道:“练元是否栽在你手上?”   龙鹰答道:“练元如水前被王庭经和小弟轮番攻击,身受重创,而出乎练元意料外,是在水里等待他的乃水底功夫不在他之下的竹花帮水战第一高手向任天,也只有他,可在水里令练元无处可逃。换了小弟和王庭经均不成。”   无瑕叹道:“精彩!”   龙鹰道:“来了这么久,我们尚未亲热过。”   无瑕没好气道:“又来了!”   龙鹰晓得她务要保持最佳状态,以到大相府进行刺探任务,识相的道:“今天总算曾亲过嘴,暂且放过大姊。”   无瑕盈盈俏立,喜孜孜的道:“知足常乐嘛!来!人家送你出门,不用你攀高爬低的,成副贼相。”   ※※※   龙鹰离开无瑕香居,特意来到朱雀大道,看会否气氛有异。   老宗现时肯定乱成一团,皆因一向能左右李显的恶妇韦后一时失去了对李显的影响力,等于其权力忽被架空,无从着力,从绝对的主动沦为被动。   走不到十多步,大队人马自远而来。   回头一瞥,竟是三十多个羽林军护着一辆马车驰来,出奇地杨清仁赫然现身其中,紧跟马车之后。   他看到杨清仁时,杨清仁也瞧见他,可见杨清仁正全神留意远近环境。   不片晌车马来到龙鹰之旁,杨清仁使手下让出马儿供龙鹰策骑,与他并肩而驰。   龙鹰心里早有个谱儿,故意问道:“为何这般大阵仗?”   杨清仁心情极佳,神采飞扬的道:“车内载的是监国的监国,长公主奏章的起草者姚崇先生。”   龙鹰心中叹绝。   太平愈来愈厉害,通过姚崇可直接影响李旦。   比起姚崇,李隆基在各方面均嫩上很多,姚崇曾长期于朝内为相,对朝政了如指掌。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旦重视姚崇的意见还是李隆基的,不用猜亦可预知。   如此着是太平蓄意压制李隆基,此女的心计令人震栗。   若是来自台勒虚云,则代表他对李隆基生出戒心。   李隆基唯一可恃者,是与李旦的父子关系。此属李旦家事,任龙鹰智计通天,仍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   向杨清仁道:“想得周祥。”   杨清仁道:“一道入宫如何?相王很想见范兄。”   龙鹰岔开道:“圣谕发布了吗?”   杨清仁道:“正午公布,一切已成定局。”   又道:“现时所有人均聚集掖庭宫,包括长公主。”   龙鹰接回先前问题,道:“风头火势下相王仍可抽空见小弟?”   杨清仁微笑道:“忙的是其他人,相王清闲得很。”   龙鹰问道:“皇上情况如何?”   杨清仁道:“发布圣谕后,皇上返寝宫睡午觉,禁绝一切通报。听说娘娘曾去找皇上,给侍臣挡驾,气得她大怒而去。”   龙鹰道:“娘娘是不会放过皇上的,皇上不能永远挡着她,下面的人亦没这个胆子。”   杨清仁哂道:“见又如何?娘娘最大的失着,是指使族人硬在皇上面前将燕钦融拖出去活生生打死,此事对皇上冲击极大,令皇上似忽然衰老多年,食欲不振,无心玩乐,直至范兄回京,皇上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龙精虎猛。问皇上又不肯说,不过,谁都猜到与范兄有关,否则怎会在见过范兄后,皇上出现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龙鹰知很难瞒过他,道:“其中当然有点窍妙,见着皇上时小弟给吓了一跳,从未见过皇上这个模样,幸好小弟尚有一个法宝。”   杨清仁兴致盎然地问道:“是何法宝?”   龙鹰道:“当年在洛阳,武三思初次为小弟引见皇上,皇上龙体违和,药石无灵,愈医愈差。小弟遂以学来的‘天竺神咒’,唤起皇上体内的生机生气,令皇上不药而愈。今趟皇上见到小弟,便问小弟可否重施故技,小弟只好勉为其难,向皇上再施展一趟,其实心里并无半点把握,岂知竟能再建奇功,生出立竿见影的神效。此为大唐的福分。嘿!也是河间王的福分。”   杨清仁完全受落,佩服道:“今次的成功全赖范兄,清仁非常感激。”   说话时,车马队开进朱雀大门去。 第十八章 效应初现   走了一半天街,前方一队人马从承天门的门道走出来。   龙鹰和杨清仁交换两个眼色,均有狭路相逢之感,宗楚客赫然乃其中之一。虽仍相隔颇远,龙鹰认出紧跟着宗楚客的正是九野望,此人等闲不会露面,既现身皇城之内可知情况的紧张,有着来踩地盘的味儿。   其他十三个亲卫装扮的高手,人人在马背上标枪般的挺直,气势逼人,各具异相,莫不是一等一的高手。   龙鹰等防宗楚客,宗楚客亦防忽然阴沟里翻船,于下毒手害死李显前被干掉。   龙鹰乘机问道:“是否用哪些人做亲兵,概由主子决定?在人数上有没有规限?”   杨清仁吁出一口气道:“范兄看出端倪了,宗楚客的亲兵团武功高强不在话下,其中大部分一看便知非中土人士,令人心生疑惑,如在武三思时期,压根儿不可能发生。”   龙鹰道:“终于发生了!”   杨清仁道:“对亲兵团不但有规范,还相当严格,因可随主子出入宫禁,当然,在大明宫外门须缴出武器。论人数,从五人到六十人不等,先上报兵部,由兵部审查批准,记录在《亲兵录》上。以宗楚客的身份、地位,亲兵人数可达六十人的上限,次一级为皇族有分量的人,例如相王或长公主,可选五十人做亲卫。宗楚客只手遮天,爱哪个做亲卫便哪个,谁敢吭一口气。”   又狠狠道:“如本王般,送了上兵部,到今天仍未批下来,徒欺奈何!”   龙鹰心付现时的兵部尚书仍是韦温,除非裁撤他,否则情况一时不会改变过来。   杨清仁道:“这家伙该是刚到珠镜殿见娘娘。”   龙鹰点头同意。   李显对韦后的态度,直接决定宗楚客下手的时间。   双方逐渐接近,避无可避。   宗楚客先发出指令,与亲兵们全体勒马停定。   杨清仁别无选择,着车马队停下。   互相致敬。   宗楚客拍马而来,此人城府阴沉,于迭遭巨变后,仍神色如常,挂着笑容,先于杨清仁招呼问好,说几句门面话,然后目光落在龙鹰处,从容道:“若河间王没意见,宗楚客想和范当家借一步说几句话。”   杨清仁可以有何意见,不过龙鹰并非他手下,往龙鹰瞧来,征询他的意愿。   龙鹰道:“河间王请继续行程,轻舟稍后赶上来。”   ※※※   宗楚客和龙鹰甩镫下马,避往道旁。   待杨清仁的车马队去远后,宗楚客单刀直入地问道:“马车内是何人?神秘兮兮的。”   龙鹰不相信宗楚客猜不到马车内接载的是谁,故意问自己,意在试探。   龙鹰压低声音道:“听河间王说是个叫姚崇的人,河间王正送他到掖庭宫去。”   宗楚客可能没想过他答得这么爽脆,现出讶色,深深打量他几眼。   宗楚客道:“轻舟和河间王熟吗?为何与他一道走?”   他看似随口一问,内里却大不简单。   上次偷听老宗和韦后说话,韦后凭女性的直觉认定是龙鹰的“范轻舟”在搞鬼,两次甫回京,均令李显大发君威,先捧杨清仁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今趟更远为严重,尽逆转朝廷的形式。   龙鹰刚才答老宗车内接载的是姚崇,实非常莽撞,因如是一般关系,杨清仁没理由让他晓得这个机密。   换言之,老宗从此事清楚他和杨清仁的关系并不寻常。   龙鹰道:“此事说来好笑,河间王之所以坐上大统领之位,一直认为小弟有份为他出力,还屡次向小弟表示感激,却之不恭,只好消受。适才在我入宫的当儿,遇上河间王,被邀与之同行,想不到在这里巧遇大相。”   这番话连消带打,间接答了为何杨清仁告诉车内载者何人的敏感问题。老宗爱继续怀疑便怀疑好了,龙鹰的答词本身没有破绽。   宗楚客话题一转,问道:“轻舟准备在京师逗留多久?”   龙鹰道:“安乐公主和小弟关系良好,延秀又是我朋友,如不参加他们的大婚,怎都说不过去。”   宗楚客似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点头道:“理该如此。”   龙鹰心付为何他听自己这么说后,轻松起来,旋即生出明悟。   首先他是怕自己到关外去,与黄河帮联手扫荡北帮在关外的势力。其次是他决定了杀自己,问题只在毒杀李显前或其后。他龙鹰有这么大段时间留在京师,宗楚客可以从容部署。   两人说话时,远处的九野望一直对他用神注视,不放过他任何举动。   龙鹰给他看的很不自在。   宗楚客道:“轻舟这两天有空请到大相府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龙鹰答应后,宗楚客放人。   宫城大致分为三部分。   中央太极宫,占去八成的面积,左为掖庭宫,右为东宫。东宫为著名凶宫,住进去的太子没一个有好结果的,最近的例子是李重俊,掖庭宫或东宫各自有独立的入口,与太极宫以高墙分隔开。   龙鹰在进入承天门前左转,抵达掖庭宫的正大门时,发觉门禁森严,遂报上名字,好半晌后由乾舜来迎他入内。   进入掖庭宫的车马广场,二十多辆马车和等待的马夫、随从映入眼帘,与上趟龙鹰到掖庭宫来是两个情景,非常热闹。   依稀记起当年在洛阳,自己扮的丑神医第一次去见重被迎回东宫的李显,文武百官来朝。塞得水泄不通的情景。比对起群臣对唐室的支持和热情,李显却爱理不理的,径自和武三思等一众宠臣、佞臣,加上丑神医大谈御女壮阳之事,回想起来,确令人啼笑皆非。   乾舜兴奋的道:“临淄王所说的‘雁行效应’初现奇效。”   龙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乾舜道:“都是有份量的重臣,与相王和长公主关系良好,对唐室的忠心毋庸置疑,对娘娘和宗楚客的倒行逆施一向看不过眼,只是敢怒却不敢言。今早皇上大发天威,振起所有有心人的意志,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龙鹰和他下马,并肩朝掖庭宫主殿的殿门举步。   龙鹰问道:“里面情况任何?”   乾舜道:“姚崇刚加入了相王、长公主与众官员的私聚。”   龙鹰止步道:“那相王该没时间见我。”   乾舜道:“须待聚会结束才成。”   龙鹰道:“改天再来见相王好了。”   乾舜道:“临淄王吩咐下来,若范爷到,他会抽身来见你。”   龙鹰心付离日落还有多个时辰,即使去会独孤美人,仍不用那么急,点头同意。   乾舜领他从主殿旁的回廊穿过一座环境优雅的园林,到一座别致的木构建筑的小厅坐下,宫娥送上热茶。   乾舜待要离开去通知李隆基龙鹰来了,龙鹰扯着他道:“先说几句!”   乾舜坐下来。   龙鹰问道:“临淄王现时情况任何?”   乾舜反问道:“指的是哪方面?”   龙鹰道:“各方各面,愈详尽愈好。”   时移世易,现在对李隆基来说,定位的问题至为关键,能否建立威望声誉,争取到支持者,直接影响到将来的皇位争夺战。   军方对李隆基的支持,有郭元振、宇文破、宇文朔和乾舜,是足够有余,但在与朝中大臣的关系仍是一片空白。   复难之处,是不可惹起太平、杨清仁等对他的警觉。   乾舜道:“风声逐渐传出,较接近相王者,已晓得监国之议源自临淄王,得皇上首肯,由长公主推动,遂一洗长期以来外间对临淄王的差劣印象。兼之皇上最近举行皇族会议,均指定临淄王参与,虽然对临淄王并非常看重,大大提升了临淄王在朝内、朝外的地位。”   龙鹰心付李显是爱屋及乌,清楚自己与李隆基关系密切后,故意提拔,此为李显式的用人方法,凡武三思推荐的,一律重用。比起来,宗楚客在这方面还及不上武三思。   乾舜续道:“故此朝中大臣来拜会相王均要求临淄王列席,望能弄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否有足够的才能。”   龙鹰心里暗叹,难怪太平要将姚崇弄到李旦身边,为的是削弱李隆基对乃父的影响力。李旦其他四子资质平庸,一旦予李隆基表现的机会,脱颖而出乃必然的事。   乾舜道:“听说相王已正式要求临淄王进入掖庭宫,好助他处理繁琐的政事。”   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临淄王早前告诉我,午后时分相王已收到两份分别来自虚怀慎和张嘉贞的意见奏章,两人为朝中宰辅级的大臣,不容轻视。”   龙鹰喜道:“难怪你说‘雁行效应’初现奇效。”   乾舜道:“相王看也不看的便送给临淄王,由他研究玩味,看可否容纳在新政内。”   龙鹰心付李隆基想不露锋芒,难矣哉!不过现在多出现个姚崇,形势又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姚崇已成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德望足以服众,更可以左右相王的决定。   有可能将他争取到李隆基的阵营来吗?又如何可以办到?   (《天地明环》卷二十二终) 附录 黄师最后一节手稿   卷二十三   第一章 前尘往事   龙鹰终见着李隆基,只不过说不到十句话,相王又使人召了他去。   李隆基保证尽快回来后,龙鹰独自一人在屋内等待,此时有侍臣捧来晚膳,不至饿着肚子,膳后闲着无聊玩起“魔道纠缠”的新发现,愈玩愈入味,愈得心应手。   “魔道纠缠”之所以有别“小三合”,是只运分量可控的小注“至阴无极”,已可触发“小三合”的效应,且是发作在对手的经脉内,威力如何,须试过才知,当然也是一种损耗,但该远比不上必须全力施为,毫无保留的“小三合”严重。   到给李隆基惊醒时,回复正常意识,不由吓了一跳。我的娘!原本热闹的掖庭宫竟到夜阑人静之时。   龙鹰骇然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脸歉意的李隆基道:“没想过一去便难以脱身,现在是二更时份,范爷今晚在这里过夜如何?太晚哩!”   龙鹰心忖陌生地方怎及花落小筑睡惯床铺好,正要拒绝,李隆基道:“皇上明天早朝后要见你,皇上似有点心事。”   龙鹰终于答应。   李隆基道:“我会遣两个年轻宫娥来伺候范爷沐浴就寝。”   龙鹰道:“万万不可,我爱独自一个人。”   又问道:“事情进展如何?”   李隆基兴奋的道:“今晚为起草第一份国策书,大概没得睡觉。故此我现在策略是有空便睡,可睡多久睡多久。”   龙鹰问道:“你和姚崇的关系怎么样?”   李隆基道:“可以‘酒逢知己三杯少’来形容。”   接着沉吟片刻,沉声道:“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姚崇不住的考较我,秤我斤两。”   龙鹰大奇道:“此事确非常奇怪,教人没法想得通,他理该是初次认识你。”   李隆基头痛的道:“我的脑袋很难想国策书以外的其他事。唉!我必须去工作哩,明天见。”   ※※※   龙鹰一觉醒来,天已大白。   心想自己真幸福,别人去赶早朝,他却可以抱着被子,在榻子上享受不愿起床的动人感觉。   吃早点时,高力士到。   高力士道:“临淄王愈来愈显出真命天子之威,言谈间不怒而威,举手投足均具慑人魅力。真奇怪,以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   龙鹰道:“这叫一到运来便化龙,现在他的脑子装满大唐的未来,有诸内自然形于外。”   高力士佩服道:“范爷厉害,连这类本虚无缥缈的事,竟可说出一番教人信服的道理来。”   龙鹰道:“珠镜殿情况如何?”   高力士道:“娘娘盛怒难下,人人受苦,动辄得咎也。不过有一事颇为异常。昨天午后娘娘硬闯皇上寝宫,逗留约小半个时辰,由于所有人均被她逐离,故没人晓得发生过什么事。只知离时娘娘铁青着脸,返珠镜后还掌掴了几个可怜的宫娥侍臣。然而,宗楚客来访,与娘娘密探近一个时辰,娘娘便安静下来,对下人还和颜悦色的,几乎变成另一个人。”   龙鹰道:“宗楚客向她展示了美好的未来。”   高力士苦笑道:“那就是我们的噩梦。”   龙鹰道:“如我先前所言,一天老田未归,就无法对皇上下手,在那之前九卜女将消失个无影无踪。”   高力士道:“有范爷为我们作主,小子可晚晚安眠。”   龙鹰笑道:“你尚有睡觉的时间吗?临淄王昨夜捱了个通宵达旦。”   高力士道:“这是有能者为之,无能者睡大觉。”   龙鹰道:“我肯定是无能者,昨夜不知睡得多么好。”   两人同时大笑。   龙鹰问道:“皇上因何要见我?”   高力士道:“昨天见过娘娘后,皇上沉默得怕人,他一向随和,少有这般满怀心事似的。或许他需要范爷另一锦囊妙计。”   龙鹰苦笑道:“何来这么多锦囊妙计,皇上有否透露和娘娘说过什么?”   高力士道:“没人敢问他。”   龙鹰心忖这个当然,谁会问当今天子。   高力士道:“皇上只向我说一句话,就是要见你。”   龙鹰叹道:“想不承认自己是皇上的另一个武三思也不成。”   高力士恳求道:“请范爷告诉小子,皇上究竟和娘娘说过什么?”   龙鹰皱眉道:“皇上不一定告诉我。”   高力士道:“定与娘娘有关。”   龙鹰起立道:“想晓得吗?立即起程。”   ※※※   马车驶出掖庭宫。   龙鹰和高力士在车厢内继续交谈。   高力士问道:“有可能罢免宗楚客吗?”   龙鹰道:“须在作好一切部署之后,现时对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我们表面上似有右羽林军和飞骑御卫在手,却为假象,一旦有事,本身先四分五裂,还如何打硬仗。”   高力士道:“部署须多久?”   龙鹰道:“没一年半载怎成?现在只希望能延至安乐大婚之时。我们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又叹道:“台勒虚云不会容我们罢免宗楚客,等于去除了乱源,对他们来说,大唐皇朝愈乱愈好。”   接着道:“宗楚客亦不容我们罢免他,此刻他是全力备战,作好一切全力应付最坏情况出现的准备。故此,罢免宗楚客一时绝对碰不得。将我们得来不易的大好形势于夕旦见断送。譬若打仗,取得战果后不是还进击,而是巩固战果,把优势不住扩大。”   想起九野望龙鹰心生寒意,老宗老田手下卧虎藏龙,惯于征战的强手不知有多少,城卫方面该安排了很多他们的人,一旦发动,只要能赚开皇城、皇宫、禁苑各大门禁,长驱直入,本身情况并不明朗的右羽林军和飞骑御卫如何招架。   故此迫虎跳墙,等同自尽。   高力士颓然道:“明白哩!”   李显道:“将重俊枭首以祭武大相是娘娘下的命令,不到朕干涉,却由朕背负恶名。”   龙鹰大感错愕,原来竟误会了李显,亦没想过李显对此耿耿于怀,至今难以释然。同时可见韦后此毒妇的睚眦必报,连李重俊的尸首也不放过。   当时恶后权相该有杀相王之心,遂把相王软禁起来。不过任他们以天作胆,仍不敢公然下令处决相王,而是以卑鄙手段制造出畏罪自尽的假局。仿洞玄子故智,由九卜女以销魂术迷相王心智,只是给龙鹰及时破解了。   李显的懦弱无能,昏庸,好逸恶劳,造就了恶后权臣的夺位野心,宗楚客不用说,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吕不韦,实力以他最雄厚,高手如云,人才众多,其以田上渊控制北方江湖之策,更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武三思见猎心喜,否则李重润等何用横死?不过迁都长安后,韦后在宗楚客支持下,大批起用外戚,令武三思感到危机,晓得须好好保住李显,而李显则成为他唯一的救命草。   归根究底,祸源正是贪得无厌,渴望成为第二个女帝的韦后,为求目的,泯灭了人性,更休说什么夫妻之情。   李显问答:“重俊是给他们迫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起兵作反,是吗?”   龙鹰心忖李显竟忽然变得这般精明,讶道:“皇上是从何而得知?”   李显叹道:“皇弟和皇妹都是这么说,还趁机杀他们,只是失败了”。   龙鹰心想这下可好看了,李显的醒觉是全方位的,与以前的模模糊糊截然不同,会带来什么后果?   难怪自己指出杀武三思者为田上渊,李显没半点怀疑,因是巩固他已有的想法。   事实上,韦宗集团的夺权之计是成功的,只是千算万算,仍算不到有台勒虚云和他龙鹰在暗里算计他们,总是功亏一篑,此毫厘之差,种下了韦宗集团的败因。   李显现出个沉痛的表情,道:“昨天大朝回来,朕心力交瘁,返寝宫休息。尚未醒来,娘娘来了。一如既往般大吵大闹,令朕想起神龙之变前的情况。当时娘娘骗朕只是为诛二张,没说过和母皇作对。若朕晓得最后演变为此,朕决不答应。”   龙鹰暗叹,说到底,李显就是熬不过恶妻。接着的可想而知,李显压根不晓得下面的人所进行的事,他只是人人买不得傀儡。若不是龙鹰及时赶至,逆转局势,天才晓得最后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女帝的和平禅让,大致上保持了各方势力的平衡,过渡往新朝。   李显陷进昨天韦后硬闯寝宫的回忆里,垂首喃喃道:朕问娘娘,问她说够了吗?   这句话,龙鹰几乎没法想象。是因李显向韦后说出来,可猜到韦后当时的错愕,不相信李显敢这般和她说话。   李显平静的道:“她静了下来!”   目光投往龙鹰,神采重现,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朕对娘娘说,这是朕对她最后一次的好言相劝。如她从此安分守己,朕保证她享尽荣华富贵,否则休怪朕对她无情。接着令她返珠镜殿去好好自省,没朕召唤,在不准到麟德殿来。”   龙鹰整片头皮在发着麻。   李显等若和韦后正式决裂,亦等于将权力从韦后手上多回来,由此刻开始,除非韦后肯安分守己,但那是绝不可能的。韦后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就是下手害死李显。   李显沉声道:“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还想撑下去,被朕大声喝止,还要力士进来送她走。”   接着长长嘘了一口气,满足的道:“说过这番话,朕的心舒服了。”   龙鹰说不出话来。   高力士恭候御书房门外。   他先指示侍臣,宫娥入宫伺候李显,然后与龙鹰沿游廊走。   高力士苦笑道:“小子虽然非常想听,时间却不容许,长公主和相王等着和范爷说话。”   龙鹰失声道:“什么?”   高力士道:“他们来谒见皇上,等了好一阵子。遂改为先见你,后见皇上。范爷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李显能否坚持下去,成为新政成败的因素。凡可获知这方面的情况,李旦和太平决不放过。   龙鹰大感头痛,哪些可告诉他们,哪些不可以,拿捏上非常困难。   问道:“我在御书房逗留了多久?”   高力士答道:“足有大半个时辰,皇上久未试过和任何人谈这么久。”   又道:“请范爷这边走。”   第二章   【校者按:“第二章”三字是黄易大师写下的最后三个字。】 无法复制的武侠神话 跨世代的集体回忆   文/盖亚编辑部   僧王天师入西京、吐蕃和亲团牵动变局、帝后斗争白热化、李隆基登上台面。时间的巨轮推动,故事正在精彩处……   《天地明环》卷十九至卷二十三第一章,陆续完稿于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到二〇一七年三月底,可说是黄易的最后手笔。在这最后四卷中,我们特别于每集里,分别收录他的师长好友(高美庆教授、古琴大师苏思棣、丁新豹博士等)回想与黄易交往的文章,呈现他在武侠大师身分外的另一面。卷二十二最后,则附录了原本该是卷二十三首章的亲笔手稿,作为纪念。这是黄易武侠小说征途的终点,《天地明环》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四集所采用的封面图,是黄易亲绘。   这幅约二十公分见方的小画大约完成于一九八五年,彼时黄易仍在香港艺术馆担任助理馆长,第一部武侠小说《破碎虚空》还没开始动笔,画风一如古琴大师苏思棣在卷二十的纪念文中所说,喜用点,中锋下笔,脱胎自明末清初的遗民派四僧,气韵生动,生机勃发。   许多年来,这幅画便一直挂在他每天创作的小方桌上方墙面。黄易一直很喜欢自己的这幅作品,尤其喜欢于画作左下角的“不负此生”朱印。《天地明环》创作期间,有天他突然对其夫人主动提及,待日后《天地明环》最终卷,便将此画作为封面用图。   现在我们已经无从考究,当时他是如何的灵机一触,想到要以此画作为《天地明环》的终卷封面。但回顾他自一九八七年动笔《破碎虚空》以来,乘风云历史,开异侠玄幻,“覆雨边荒寻秦,虚空云梦双龙”,再加“盛唐三部”、“荆楚争雄”,三十年间,以一人之力,撑起一整个文类,屡屡开创新局,作为当代影响力最大的武侠大师,当真不负此生矣!   当然,最后四集的《天地明环》并没有大结局,也不会再有下一卷,更不会找人代笔续写。角色写活了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黄易笔下的《天地明环》即将在最精采处留白,但读者们脑海中的武侠天地,正如黄易最常挂在嘴边的,才正充满各种无限的可能性。   只可惜,之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武侠小说了。 他给了我们自由,终于也得到了自由——献给黄易   文/乃賴   我们比谁都知道,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他也绝不希望我们悲伤。   一直以来,黄易总是用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是美好的,世界是美好的,武侠是美好的。人在江湖,绝非身不由己,因为那里有冒险,那里有战斗,那里有情爱,那里有兄弟。那里有黄易。   一代宗师黄易如今破碎虚空仙去也,作为后人,我们看着那临崖一跃所留下的虚空,对于武侠,我们能否继承黄易无中生有的大无畏精神,继续开创属于我们的武侠?我想这才是此时此刻,可以一起思考的。   黄易的故事,总是这样的。   出身贫微,不被看好的小伙子,一无所有,无父无母,没有显赫的身世和强大的门派师承作为奥援,却生在重视门阀、阶级森严、世家大族占据高位的时代。   寇仲、徐子陵是扬州城里面人人喊打的小混混,韩柏是韩家地位低下的小仆、龙鹰更是待宰的炉鼎。但他们天性单纯昂扬,没有因出身而自卑自贱,而是屡屡在绝境中不放弃狂想,最终获得一切。   首先,他带给我们的是身分上的自由。   黄易的武林不是腥风血雨的战场,不是人心鬼域的炼狱,而是一个梦想可以实现,崇尚光明、讴歌自由的英雄战场。   黄易故事中人除了不受阶级所困,更重要的是,黄易笔下除却少数的例子如《边荒传说》的拓跋珪外,几乎绝大部分的主角,都没有背负国仇家恨。他们对于世间只有积极美好的梦想。   迥异于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杨康以灭国之恨“靖康之耻”为名,并且甫出生就背负着家破人亡的不共戴天之仇;《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亲眼见着父母被中原武林逼死,并且身中玄冥神掌,或是《天龙八部》当中,萧峰被身为契丹人的血统诅咒,反覆追逐着“大恶人”、段誉所有的情感,都缠绕着段正淳的风流情欲所埋下的乱伦恶梦。金庸之后,太多武侠人物都继承了从血缘而来无可化解的悲哀和苦难,除了黄易。   黄易笔下人物身分上的自由,也解放了仇恨的罗网。一无所有的主人公们,也没有阴惨的过去和沉重的往事,有的只有无限昂扬,不断向上的未来。   接着,我们的主人公进入江湖,遭遇了一个个女子。或高不可攀,或站在敌对立场、或者是荡妇淫娃、形形色色不一而定。但无论如何,黄易笔下的情爱总是自由的,他少有狭隘的处女情节、男尊女卑的刻板描写、或男性可以追求情爱的欢愉,但女性则必须守贞的双重标准。而是让笔下角色在追求人生美好体验的同时,也得到武功或境界上的提升。   过往的武侠,情爱总是不自由的。李慕白与俞秀莲困于礼教、李寻欢和林诗音挣扎于龙啸云父子,而金庸笔下的痴恋苦恋绝恋,更是直叫无数男女生死相许。但唯有黄易,情爱总是美好、更拥有无限可能。别误会了,黄易同时也欣赏忠贞的爱情,所以才会有浪翻云对亡妻纪惜惜的刻骨爱恋,或是婠婠对徐子陵的痴情。   于是,他带给我们情爱上的自由。   只要是纯粹的爱情,无论专一与否,黄易都会在故事中毫无保留的赞颂。他崇尚一切美好的爱情,以及性爱做为极致感官体验的终极追求。   而终于,故事中人来到了正邪对决。   从《破碎虚空》传鹰与厉工、八师巴交手,忆起无限时空中轮回的前世今生开始,到《寻秦记》项少龙进入时光机器,传送至秦代改变历史、参与历史,一直到《盛唐三部曲》当中,龙鹰和席遥交手,从而得知彼此的前世今生之谜,参究天地造化之秘,我们知道在他的笔下,人不是时空牢笼的囚徒,不是命运的奴隶。黄易故事中最为激昂的时刻,最不可思议的玄奥之境,在于人可以超越时间,于是他带着武侠走到了前所为有的自由:时空上的自由。   而最终,“破碎虚空”更是自由的集大成者。   面对死敌如浪翻云、庞斑,他们能够在天人之际化解仇恨、传鹰与厉工、八师巴和蒙赤行,他们在无可化解的死斗中,却走向海阔天空的自由境地;孙恩解脱了,接着燕飞也带着爱侣永沐爱河。而女帝武曌满手鲜血、一身仇恨、即使手握大权但以一介女身成为皇帝依然为世所不容,最终依然可以透过破碎虚空,前往彼岸。而龙鹰与法明、席遥,也在更大的超凡目标下,放下彼此的仇视。   破碎虚空,破碎的不只虚空,而是能破碎一切的终极自由。身分、仇恨、情爱、时空都能够破碎,最后连生死的宿命都能够破解,从而得到最终的自由。   新派武侠在黄易之前,原被认为走上了绝路。但是即使面对悬崖,传鹰依然一跃而自由,纵使面前是一无所有的虚空,黄易依然以一人之力,开创一整个时代,留下了永垂不朽的自由天地。   一生追求自由,笔下狂放不羁、想像力奔放无止无境的黄易,如今从执笔人化为笔下人,他与他那些信仰自由也得到自由的传鹰、浪翻云、燕飞、武曌等人也一样超脱了世俗上的一切束缚、时空乃至生死的牢笼,一同破碎虚空,得到真正永恒的自由了。   他的离去,确实是一个时代的落幕,毕竟黄易是武侠盛世最后一个见证者与缔造者。但我们作为他的读者与后继者,从他那边得到了自由的无上真谛。世间永无绝境,武侠将生生不息,因为正是在生机断绝的死地,方是破茧重生、开天辟地的新纪元。   世间已无武则天,黄易也破碎虚空,潇洒离世。他带来了自由,也回到了自由。而属于我们的故事,正要开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